凉亭吴奶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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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可训

  鄂豫皖三省交界的大山里,有许多纵横交错的大路小路。在这些大路小路上,分布着许多大大小小的驿站凉亭。驿站是官家的,凉亭是民间的,驿站传递的是军国大事,凉亭往来的是士农商贾。邮政兴起之后便废了驿站,但凉亭却不论兴废,只要还有人在,凉亭便少不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有一段时间,我在山下一个县城的机械厂工作。干的是热处理工,还是车间的班头儿。车间里的工人,都是从下面招上来的知青,多半是武汉的,也有少数是本地的。本地的青工中,有一个跟我们差不多大的女孩,长得很漂亮。皮肤黑油油的,眼睛亮晶晶的,笑起来两个小酒窝,白生生的牙齿像镀了铬。我们都很喜欢她,都叫她小常宝。小常宝是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的人物。那时候,能看的戏,只有样板戏。样板戏里年轻女孩子少,小铁梅,小常宝,带小字的就这两个,年轻人都喜欢。但最喜欢的还是小常宝,女扮男妆,有一股英武之气。戏里面,小常宝的爹是个猎户。碰巧我们车间的这个小常宝,也是猎户的女儿,她爹娘死得早,从小就跟着爷爷上山打猎,知道很多打猎的故事。
  年轻人对打猎的事,都很感兴趣,总吵着要小常宝带我们到她家去玩一下。小常宝的家住在大山里,离县城有几十里路。每逢调休,有几天假,她一定要回家,说要给她爷爷带点好吃的回去。她爷爷平时总吃红苕洋芋,她要给她爷爷增加一点营养。
  小常宝的爷爷是个传奇人物,我们进厂以后,总听老师傅们讲他的故事。老师傅们都很敬重小常宝的爷爷,他们都是小常宝的家乡人。小常宝的家乡是革命老区,她爷爷参加过著名的九月暴动,是当时一个乡的暴动队长。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出去革命,一直窝在家里打猎种田。那次暴动之后,这个县出去了很多人,现在都是革命功臣,光将军就有几十号人,是有名的将军县。老师傅们都说,小常宝的爷爷要是出去了,现在至少也是个中将上将。运动开始后,又听说小常宝的爷爷是逃兵,后来还当了叛徒,所以才落得在家刨土。县里的红卫兵还去揪斗过他,要他交代逃跑叛变的历史。老师傅们都说,这是污蔑陷害,说他逃跑叛变,打死我也不信。我们也搞不清楚这些是真是假。运动来了,说什么的都有。但这一说,反倒增加了几分神秘性,我们就更想见见这位传奇老人。
  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有个周末,小常宝说要回去给她爷爷庆寿。她爷爷今年满60岁。60花甲,是个大事。正好小常宝和我们几个人一起调休,有几天假,就相邀着去凑个热闹。临行前,我陪小常宝上街去备寿礼。那时节,乡下不兴生日蛋糕,有蛋糕也吃不起。所谓寿礼,无非是一些糖果点心,不过就是个接礼,只是比平时多一些罢了。我发现,小常宝每样糖果点心都买了双份。我说,别双份呀,多买几个花样品种。小常宝笑笑说,我有用,你不懂。我也代表大家买了些礼物带上,就跟着小常宝出发了。
  出了县城以后,不过七八里地,就进了山,踏上了崎岖不平的山间小路。越往里走,山越来越大,越来越高,树越来越密,越来越杂,路却越来越窄,越来越陡。走了几十里山路,爬上了一个陡峭的山顶,我们都累得不行,小常宝却像没事人儿一样。站在山顶上一望,山顶上的杜鹃花开得正艳。那时节,我们刚看过电影《闪闪的红星》,电影结尾的镜头,也是这样满山的杜鹃花。不过那是漫山遍野开放的,像歌里唱的,岭上开遍哟映山红,看上去真像铺了一层彩霞。这里的杜鹃花却是沿着山顶的一条小路盛开的。小路像西式分头中间的发际线,猩红的杜鹃花就披散在这条弯弯曲曲的中分线两旁。在杜鹃花丛中又走了半天,小常宝才用手一指前面山洼洼里窝着的一个小村落说,到了,那就是。
  出来迎接我们的是一个骨架高大的老人。长条形的脸,手长,腿也长,虽说不上体格健壮,但却称得上是钢筋铁骨。多少年后,我在电影里看到的,丛林里奔跑着的印第安人,大抵就是这个模样。小常宝的爷爷把我们迎进矮小的草房,让我们围着一张四方的饭桌落座,就从灶上给我们端来一筐煮熟了的红薯,说,吃,吃,山里没有什么好吃的,随便填填肚子。小常宝却从她爷爷手里接过那筐红薯,重新放回灶上,说,今天不吃这个,有好吃的。说着便把糖果点心摆到桌上,我们也把带来的熟食摆成一圈,还有一瓶谷酒,放在桌子正中。虽然不是正式的生日宴席,但也有荤有素,琳琅满目。
  正是晚饭时分,走了一天的山路,我们都饿急了,但还是想举行一个小小的仪式,就撺掇小常宝带头说几句祝福的话。那年月不兴说祝你生日快乐,小常宝就照乡下的规矩说,祝爷爷长命百岁。小常宝的爷爷对这个仪式似乎并不在意,一边漫不经心地点点头说,好,好,长命百岁,狗头狗脑,狗头狗脑。我们正奇怪小常宝的爷爷怎么要说狗头狗脑,狗头狗脑是对几岁的孩子说的呀。却见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抓住那瓶谷酒,用袖子擦了擦那上边的商标,又眯缝着眼看了看,还放在鼻子边上,隔着瓶子闻了一下,说,好,好,有牌子的,比我的红苕酒好。说着,就把酒瓶盖子咬到口里,叭的一声咬开了。自己仰頭喝了一口,才嘶啦着嘴在众人碗里各倒了一点,说,喝,喝,都喝一点,不够,还有红苕酒。众人便举起手里的饭碗,不管会喝不会喝,都有模有样地喝了起来。
  小常宝的爷爷酒量很大,一瓶谷酒大半是他喝下去的。喝完了,又去后屋抱了一罐红苕酒来,要大家都尝一尝。尝完了红苕酒,满桌的人都东倒西歪地趴在桌上睡着了。小常宝的爷爷这时候却像《水浒传》里开黑店的好汉一样,站在一旁,笑嘻嘻地用手指着这些人说,倒了,倒了,都倒了,才喝一罐就倒了,我还有好几罐呢。说着,自己也东倒西歪地望后屋去了。小常宝说,我爷爷跟人喝酒喝高兴了就这样,难得他这样高兴一回。
  看看天色将晚,见我还算清醒,小常宝就拉上我说,走,陪我上山去一趟。我见小常宝带上她买的备份礼物,猜想她是要去见什么人,就跟在她后面出去了。   山里的天,黑得快,说黑就黑,连个过渡的时间也没有。走进林子,就像一间屋子突然拉上了所有的窗帘,一瞬间就变得黑咕隆咚的。屋里所有的东西,都影影幢幢,看不实在,只有靠脚探手触才能绕过障碍。小常宝路熟,真像人说的,闭着眼睛也能走。我紧跟着她,也不用脚探手触,只管迈开步子朝前走就是。林子里树杂,密密丛丛的大树小树在身边,在头顶上,编成了一张网,蒙着夜色的牛皮,裹得人透不过气来。偶尔有一点微光在树丛中闪现,忽忽如鬼火。猫头鹰和不知名的夜鸟的叫声,如夜半吹埙,瘆人毛骨。不知道翻了几个岗,也不知道过了几道涧,终于上了一条山半腰的小路。借着小路撕开的一线天光,才看清这条小路弯弯曲曲的从一个山口出来,又弯弯曲曲地拐进另一个山口。就在这条小路拐进另一个山口的地方,我突然发现有一座凉亭,像个土地庙一样,兀立在山石的豁口之下。小常宝说,到了,我奶就住那儿。我说,你奶,你还有个奶奶,怎么没听你说过。小常宝笑嘻嘻地说,这还用说,有爷爷就有奶奶,你不也是吗。见我还是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就一把拉起我的手说,看么事看,去了就晓得了。
  凉亭里已经有两个人。一个是小常宝的奶奶,另一个是一个瘦小个子的中年男人。小常宝叫了一声,奶奶,又朝那个瘦小个子的中年男人点了点头,叫了声丁叔,就指指我说,我同事,班头儿。丁叔也朝我客气地点了点头。小常宝的奶奶却指着身边的一条板凳说,坐,坐。又指着桌上的吃食说,吃,吃,吃花生,吃板栗,像小常宝的爷爷一样随和。
  看样子,这里也有人在做寿庆生。桌上除了花生板栗这些当地的出产,还有一个圆形的焦黄蛋糕。那时候,奶油蛋糕极为少见,生日蛋糕上也不插蜡烛,更没有奶油或巧克力写的生日快乐之类的吉庆话。用来庆生日的蛋糕,不过是做得比普通蛋糕大一点厚一点罢了。我猜想这蛋糕一定是丁叔从县城带来的。丁叔我见过,是县文化馆的,常在街上写写画画。看来,这寿星肯定不是丁叔,而是小常宝的奶奶。
  没有酒菜,也不举行分切蛋糕的仪式,小常宝奶奶的生日过得很平淡。四个人围坐在凉亭正中的一个石桌旁,一边剥着花生板栗,一边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闲话。
  小常宝的奶奶很关心外面的运动,说了一会儿话,就问丁叔,听说老犟种这次运动也挨了斗,不知道最近怎么样。丁叔笑笑说,能怎么样,还不是老样子。造反派查了一阵子,查到上面就熄了火,说这人不能动,他对革命有贡献。前几天,我在街上还碰到过他。我说犟爹,他们最近没找你麻烦吧。犟爹说,还找个屌的麻烦,三伢子都说我对革命有贡献,他们未必连三伢子的话也敢不听。三伢子有毛主席罩着,我谅他们也没有这个狗胆。我说,那就好。小常宝的奶奶也笑笑说,他就这样,开口没好话,粗人一个。丁叔说的犟爹我知道,是县里有名的老革命,县城里没人不认识他。小常宝的奶奶叫他老犟种,敢情犟爹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我正想盘根究底问个明白,小常宝的奶奶见夜已深了,就说,歇了吧,明天你们还要赶回县城。说完,就跟小常宝一起朝山下走去。小常宝的奶奶住在凉亭下的一间茅屋里。我和丁叔这天晚上就睡在凉亭里供人歇脚的竹榻上。
  山林寂静,夜凉如水。一床薄被挡不住山里的寒气。我躺在冰冷的竹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丁叔见我毫无睡意,就让我坐起来跟他说话。丁叔说,他这次进山,一来是为毛女的奶奶祝寿,二来是为他未完成的剧本搜集资料。他把小常宝叫毛女,毛女是小常宝的本名。我问他写什么剧本,丁叔说,他这个剧本的名字叫《紫竹笛》,说的就是毛女的奶奶和两个后生的故事。我喜欢看戏,听说丁叔在写剧本,而且写的就是眼面前的人和事,就缠着丁叔跟我讲剧本的故事。丁叔也不推辞,说,好,那我就讲讲,正好也听听你这个未来观众的意见。
  丁叔的剧本写的是那年九月暴动的事。主人公是三伢子、杉树杪和吴秀姑三个农村青年。吴秀姑家是当地的大地主,秀姑是这家地主的小老婆生的女儿,跟她一母所生的还有一个哥哥。三伢子和杉树杪的父亲,都是这家地主的长工。在生秀姑的同一天,这两个长工的老婆在同一时辰生下了三伢子和杉树杪。因为这层原因,这三个不同阶级出身的孩子,从小就吃在一起,住在一起,玩在一起。秀姑的爹只稀罕男丁,并不把秀姑当亲生的闺女看待,正好让三伢子和杉树杪的娘捡了一个便宜。两个女人于是对秀姑视同己出,看得比自家的儿子还金贵。只是到了成年以后,却各自怀着一个小九九,都想把秀姑收做自家的儿媳妇。
  再说这三个情同手足的年轻人,从小腻在一起,屙尿调泥巴,打伙过家家,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自然少不了要生出那份男女之间的情愫。三伢子比杉树杪心细,怕他动粗,有一次,趁秀姑不在的时候,就跟杉树杪说,你知道,我喜欢秀姑。我知道,你也喜欢秀姑。我俩都不要难为她,她愿意跟谁就跟谁,谁也不许强求,免得伤了和气。杉树杪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原本想找个机会,跟三伢子比武定亲,见三伢子这样一说,觉得也有道理,就老老实实等着秀姑拿主意。
  秀姑虽然不知道三伢子和杉树杪之间的约定,但跟谁不跟谁,她心中早就有了主意。论他们之间的情分,她跟谁都行。她平时对待他们,也是一视同仁。但有一件事,却让她心中的天平发生了倾斜。
  秀姑爱吹竹笛,这是她那个苦命的娘教给她的。她娘原本是一个秀才的女儿,识文断字,就因为还不起久病的父亲留下的一笔欠债,才不得不给债主做小。虽然她也为主家生了一双儿女,但上上下下仍把她当佣人看待。这个苦命的女人只有靠一枝竹笛来排遣心中的忧伤和苦闷。所以,每到夜静人深之时,从她独居的那个偏厦中,就时时传出呜呜咽咽的笛聲。村里人听惯了这笛声,都叹息这女人命苦。秀姑就是在这幽怨的笛声中长大的。
  等到秀姑从她娘那里学会了吹竹笛,时势已发生了变化。那时节,正值国共第一次合作,乡下的农民运动如火如荼。秀姑一母同胞的哥哥当时正在武昌读书,满脑子都是革命思想。趁着暑假,也回到家乡发动农民运动。还逼着自己的父亲带头减租减息,又拉着秀姑参加农会的活动。三伢子和杉树杪都是农会的骨干,整日里抓着各乡的土豪劣绅游街示众,秀姑则带着一帮姑娘媳妇四乡八里地宣传移风易俗。当地有一种田畈调,是农民割谷插秧时唱的,曲调优美婉转,余韵细密绵长,适合受害者诉说,也适合觉悟者规劝。秀姑的哥哥就自编了唱词,让秀姑配上竹笛演唱。大姑娘小媳妇抛头露面唱小曲儿,在这个封闭保守的山乡,本来就是一件新鲜事,何况唱的词儿在情在理,醒脑明目,乡民们就像赶庙会一般,跟着这些大姑娘小媳妇四乡流转。   秀姑的笛子吹得好,尤其是过门的调子,脱了词儿单听,更加清丽婉转。每到这时,熟悉这些曲调的乡民,就一起和着秀姑的笛子伴唱,弄得现场的气氛热闹非凡。有一次,秀姑的笛膜吹破了,一时找不到换的,耽误了演唱,秀姑回来就对她娘说了。她娘说,这是常有的事,除非是紫竹笛。紫竹的膜做笛膜,最有韧性,厚薄适中。紫竹做的笛子也比蕲竹的笛子好,音色更纯更亮,吹起来,声音比一般的竹笛传得要久要远。秀姑就说,那我上山砍一枝紫竹做笛就是了,后山的紫竹多得是。秀姑的娘说,哪有那么容易,一般的紫竹还不如蕲竹,真正的紫竹笛,不是一般的紫竹做的,是用一种少见的紫铜竹做的。秀姑就问她娘,那哪里有紫铜竹呢。她娘说,我也没见过,听你外公说,只有紫铜山才产这种竹子。秀姑听说过紫铜山,那是大别山主峰背后的一座山峰,站在她家背后的后山顶上,也只能望到紫铜山的一个山尖尖。
  第二天,秀姑就把她娘说的当闲话说给三伢子和杉树杪听了。杉树杪说,我就不信有这样的竹子,那都是老人挖古,不能当真的。三伢子说,秀姑的外公说有,那一定就有,人家是秀才,有学问,不会乱说的。这话本来说说就过去了,谁知几天过后,三伢子果然拿着一根紫铜竹送到秀姑面前。秀姑见他衣服稀烂,遍体鳞伤,就问他这几天哪儿去了。三伢子露出一口白牙,用下巴指一指秀姑手里的竹子,笑嘻嘻地说,我哪儿去了,你问它。这以后,秀姑心中的这架天平就再也摆不平了。
  说话间,风云突变,转眼间就到了那個多事之年。国共两党的合作破裂了,原先热心农民运动的秀姑的哥哥,说翻脸就翻了脸。那年暑假回到学校以后,秀姑的哥哥就穿上了军装。九月暴动发生的时候,听说要办他父亲的土豪劣绅,拉他的父亲去游街示众,秀姑的哥哥就跑回来把他的父亲接到军营。秀姑的哥哥让秀姑跟他一起走,秀姑说,她要留下来为她娘养老送终,说什么也不情愿。秀姑的哥哥很爱他的这个妹妹,他知道秀姑不愿走,是因为舍不得三伢子和杉树杪,也就没有强求。后来农民军打下了县城,秀姑的哥哥又带兵回来围城。农民军抵抗了数日,伤亡惨重,最后不得不突围而出。在这支突围出来的队伍中,就有三伢子和杉树杪那个乡的暴动队。杉树杪是暴动队的队长,三伢子是钢枪队的指挥。
  突围的队伍是趁着夜色撤出县城的。虽然敌人发觉后跟在屁股后面追了上来,但他们仗着路熟,又习惯爬山,很快就把追兵远远地甩在后边。天蒙蒙亮的时候,队伍正行进在杉树杪家后山的一片老林子里,杉树杪突然对走在身边的三伢子说,你把队伍带一下,我去去就来。三伢子就问他干什么去。杉树杪说,我在这林子里下了一个套,这些天光顾了打县城,也不知道套着了野猪没有。三伢子知道杉树杪是个大孝子,他爹害了鸡蒙眼,瞎得什么也看不见。有个郎中说野猪油能治鸡蒙眼,他就想逮只野猪给他爹治鸡蒙眼。下了几回套都没逮着,不知道这回有没有这个运气。三伢子就说,去吧,快去快回,回头来追我们,记得到前面的凉亭朝左拐。说罢,就见杉树杪像一棵被风吹弯了的大树,弓着腰消失在密密丛丛的树林里。
  杉树杪就这样脱离了自己的革命队伍。当他扛着一头野猪从密密丛丛的树林里钻出来的时候,已不见了队伍的踪影。沿着三伢子说的凉亭左边的山道追了一程,追到一个三岔路口,就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这时候天已大亮,再这样瞎跑瞎撞,没准儿就会碰上来搜山的敌人。没奈何,只好扛着野猪下山。回到家里,也不敢久留,把家人托付给来打听消息的秀姑,就又转身跑回后山躲了起来。
  听到这里,我禁不住插嘴说,那个杉树杪后来就没有再找队伍吗。丁叔说,找了,怎么不找呢,要找得到哇。那次突围出来的队伍,后来都打散重编了,一部分编入了工农革命军,一部分在当地分散打游击。那时候交通不便,邮路不畅,又整天躲躲藏藏的,叫他到哪儿去找。就是找到了,人家也未必相信他说的是真的。特殊时期,情况复杂,政治审查严,谁也不敢跟他作证。渐渐地,杉树杪也就死了这份找队伍的心,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打猎种田。到今天,就成了你看到的那个样子。
  我说,秀姑呢,她跟三伢子和杉树杪走得那么近,还参加过攻打县城时的妇女送饭队,敌人后来就没找她要人,找她的麻烦吗。丁叔说,敌人问倒是问过,但有她哥罩着,想找她的麻烦也不敢。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她却给自己惹出了不少麻烦。我就问丁叔是什么事。丁叔卖了一个关子说,这事说来话长,反正你也睡不着,且听我慢慢道来。
  丁叔说,那天早上,杉树杪从家里出来,想想没有别的去处,就抄小路直奔栗树寨。栗树寨是一股占山为王的农民武装,寨主姓冯,是一个外号叫老犟种的中年农民。老犟种原来也是秀姑家的长工,只因为急着赶活,累死了她家的一头老水牛,被秀姑的爹着人吊打了一顿,又扣了他一年的工钱。老犟种的脾气本来就犟,说什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从梁上放下来之后,就投奔栗树寨落了草。第二天晚上,又下山来在秀姑家的牛棚里放了一把火,从此再不回村。过了几年,老犟种就取代了老寨主,做了栗树寨的大当家。三伢子和杉树杪他们闹农民军的时候,也曾动员他加入队伍。无奈老犟种自由惯了,受不了约束,只答应站在他们这一边,加入队伍就免了。那天晚上,三伢子和杉树杪的农民军从县城突围出来之后,老犟种带着他的人马,在黑暗里到处放枪,骚扰追兵,三伢子他们才得以顺利逃脱。事后,三伢子说,老犟种对革命有功,功不可没。老犟种的人马后来还是加入了新四军,只是解放后,他觉得自己没文化,不愿意出去当干部。已经当了将军的三伢子就让当地政府给了他一份老革命的待遇养起来了。这都是后话。
  再说杉树杪躲进老犟种的寨子后,秀姑的哥哥很快就得知了消息。有一天突然带兵把栗树寨团团围定,叫嚷着要老犟种交人,说不交人就要踏平山寨。秀姑的哥哥自带兵回乡后,对栗树寨从来没有发这么大的狠。虽然他也知道老犟种在暗地里帮助农民军,但又碍着那年他在山上被一只豹子追赶时,曾救过他的命,是他的救命恩人,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回窝藏了农民军的一个头目,说什么他也不能答应。双方正在僵持不下的时候,突然山寨里鼓乐声大作。接着就见有人披红挂彩从寨门下来,一边走一边喊着,请大舅哥进寨背亲,请大舅哥进寨背亲。原来当地的风俗,妹妹出嫁,下轿后要自己的亲哥哥背进新郎家拜堂。前几天,就有人告知秀姑的哥哥,说秀姑要跟杉树杪成亲。秀姑的哥哥就想在他们拜堂成亲前抓了杉树杪,省得日后多事。没想到走漏了消息,秀姑竟把拜堂的日子选在今天。正在进退两难之际,秀姑突然一身新娘打扮出现在山寨门前,对着骑在马上的哥哥大声喊道,哥,哥,我的亲哥吔,你不给你妹的面子,也该看在咱苦命的娘的面子上,放杉树杪一马。你抓了杉树杪,你妹不就成了寡妇了吗。要这样,趁娘也在这儿,还不如让你亲妹子就死在你的面前。说着,就见秀姑从怀里掏出一把剪刀模样的东西,朝自己的喉咙刺去。众人大惊,都上去抢夺。在夺刀的人群中,秀姑的哥哥果然看见了他娘的身影,只好长叹一声,掉转马头,带上队伍回去了。   秀姑的哥哥退兵不久,就把队伍撤回了武汉。秀姑和杉树杪也先后下山,各自回家。那次拜堂成亲,是秀姑出的主意,不如此救不了杉树杪的性命。杉树杪早就知道秀姑已经跟三伢子好上了,那根紫竹笛可以为证。自从三伢子从紫铜山采得了那根紫铜竹,秀姑的妈就拿它精心地制作了一根紫竹笛。这紫竹笛真是神奇,一样的孔,一样的吹,听起来却像从天边传来的仙乐一样。自从有了这根紫竹笛,秀姑日夜不离地带在身边,时不时对着山上的树林吹一曲。有时候,也跟三伢子面对面地坐在一起,一个唱,一个吹。有一次,杉树杪还看见他们唱完了,吹完了,又抱在一起亲了一个嘴。因为有事先的约定,杉树杪虽然心里不好受,但也乐于看着他们成事。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到头来三伢子没有做成新郎,却轮到自己跟秀姑拜堂成亲。那天夫妻对拜完毕,老犟种真的就要把他们送进准备好了的新房。杉树杪却转身就跑。等他跑出了山寨,秀姑也脱下身上的凤冠霞帔,扶著她娘慢慢地走出寨门。
  自从那天三伢子带着队伍走了以后,秀姑就一直等在岔道口的凉亭上。每日里煮些山茶,免费供来往的客商饮用,顺便也打听一点外边的消息。晚上就对着空山吹笛,笛声跟她娘吹的一样幽怨,却又透着希望。有一次,有个南货商从凉亭路过,说是江西那边的仗打得很猛,共产党的队伍损失惨重,正往湖南那边突围撤退。自己冒着生命危险,好不容易才从战火中逃了出来。不久,就听村里有人跟三伢子走了的人家得到口信说,三伢子已经牺牲,村里那次跟三伢子出去的人,也死了不少。当杉树杪把这个消息告诉秀姑的时候,秀姑正在凉亭上对着空山吹笛。她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又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既不理杉树杪,也不说一句话。急得杉树杪在一旁抓耳挠腮,只好跺跺脚走了。秀姑就这样吹着她的紫竹笛,从黄昏直到天亮。天亮时分,有人看见秀姑倒在凉亭的石桌上,嘴角边的鲜血已经结成了块,看上去,像含着一瓣猩红的杜鹃花。
  从此,在大别山深处的这个山道拐弯处,就有一个凉亭吴奶,四乡八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过往客商,不论远近,拐也要拐到凉亭来见识一下这位大名鼎鼎的吴奶。喝一杯她亲手煮的山茶,听一支她用那根紫竹笛吹的曲子,这才心满意足地继续赶路。只是这吴奶的身份,在解放后,显得太过复杂。平时都说她是老革命,运动来了,又嫌她是地主家的小姐,还嫁了个革命队伍的逃兵,哥哥又是个逃到台湾去了的国民党反动军官。但要想批她斗她,又没那么容易,不是没人愿意出面,就是上边有人打招呼。上边的人说,要动她可以,得先去问问王将军。王将军就是当年的三伢子,现在是人民解放军的上将,还兼着一个大军区的司令员。
  中原突围那会儿,在江西苏区死里逃生的三伢子,曾再次带兵从他家附近的后山冲出重围。这次虽然没有回家,但村里人都知道他还活着。有天早晨,秀姑起来烧茶,忽然发现凉亭的石桌上有一个厚厚的布包。打开一看,里面包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旁边还塞着几块银元和一封信。信上说,这是个烈士的遗孤,她的父母在这次突围中都牺牲了。她就是我们三个人的亲孙女儿,希望你们好好把她养大。落款写的是三伢子。秀姑抱着孩子走出凉亭,四面张望,山道上空无一人,只在山道的尽头处有一线天光,穿过朦胧的雾气,像从天外放出的一束金箭,簌簌地射向山道两旁的密林里。
  丁叔的故事讲完了,但他写成的剧本最后还是没有上演。我后来在县城碰到过他,他说,他的剧本送审没有通过。上面说主人公秀姑既不高大,也不完美。杉树杪为一头野猪脱离革命队伍,贬低了革命者的形象,也违背了革命历史的真实。三伢子应该成为主要英雄人物却成了一个配角。还有其他一些问题,都不符合上面的要求。我不懂得这些道理,我只知道这个故事好听。回到车间后,我就把这个故事讲给工友们听。工友们听了都很吃惊,说,想不到小常宝还是烈士的后代。小常宝却坚持说,我不是烈士的后代,我是猎户的后代。我爹娘死得早,我是爷爷奶奶养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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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我终于从岩石缝里钻出来了。  随着天气越来越热,现在的我更喜欢待在阴凉的岩石缝隙里,但在石缝里待久了,总觉得有点儿闷,所以今天我决定出来透透气,顺便找点儿好吃的。夏季到了,小飞虫也越來越多,我猜,今天一定能饱餐一顿。  咦?光秃秃的岩石缝边怎么多出来了好几朵长得像莲花一样的家伙?他们的叶片紧紧贴着地面,看起来肥厚多汁,边缘还微微向内翻卷,卷成一个个勺子形。这些叶片还呈现出可爱的粉红色,好像层
摘 要:要让“圆”的学习变得容易一些,化曲为直是最根本的思路。考虑到圆具有完美的对称性(即轴对称、中心对称、根本上是旋转不变),从具有对称性的三角形、四边形等多边形出发来认识圆,将圆的重要性质(如垂径定理、圆周角定理、圆幂定理、托勒密定理等)归结到这些基础的直线图形中,进而打通知识之间的联系,形成良好的知识结构。由此得到教育上的启示:平面几何的课程不能过度删减;平面几何的考查不能过于复杂。  关键
在安国寺吃茶  缓缓转动手中的茶杯  一杯禅茶 骤然穿过尘世  红尘滚滚的喧嚣  由浓变淡  不远处 佛陀似笑非笑  似给我打一个哑谜  望着飘向莲座的腾腾热气  以及杯中神性荡漾的禅意  我不由获得满足之后的  静默  遥想当年  先生谪贬为黄州团练副使  常来这里品茶论道  那禅味 经由舌尖传至笔端  浸透诗文  如今 不知这蒲团上  是否还残留存先生的体温  就在举杯俯仰的瞬间  我品着人世
两片叶子垂到窗前  伸出的藤蔓引我到楼顶  角落里黄花葱茏,藤蔓茂密  南瓜已拥有青色的身体  一个老人正在用竹条牵引它们  下面的泥土是他春天担上来的  太薄了,不足以完成一次成熟  藤蔓生长,黄花盛开  南瓜却不会成为蔬菜  老人把竹条插入泥土  分出藤蔓,一根根駕到竹条上  他动作娴熟,他已到了不关心收获的时候
不得不承认,在面对人工智能写作这个热门话题时,很多学者,包括我在内,都是杨庆祥所说的“技术盲目者”和“哲学盲目者”。更危险的是,伴随知识盲区所形成的价值偏见,不仅会误导和遮蔽我们对于人工智能的理性认知,而且还会无视中国当代文学正在发生的时代转型。如果从一个文学观察者的角度看,可以说源于五四“人的文学”的新文学传统,在经历过八十年代文学运动的现代性洗礼后,已经出现了发展的迟缓与停滞。那种视“文学就是
口述者:李建纲  记录者:吴佳燕  时间:2015年6月30日  地点:省作协大院李建纲先生家里  一 见到周总理  1956年全国青年文学创作者会议召开,也就是第一届青创会,我在这个会上见到了周总理。  这个会议实际上就是中国作协和共青团组织的培训班,为期半个月,请了很多作家给我们讲课。它不是作报告,而是给大家讲具体的写作,介绍经典名著,从各个角度讲文学创作,周扬、赵树理、老舍、茅盾等都讲过。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