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娘“佚文”发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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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年,是东北女作家梅娘(1920—2013)百年诞辰。梅娘本名孙嘉瑞,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东北地区重要作家,也是抗战期间沦陷区重要作家之一。
  梅娘出生于海参崴,在吉林省长春市长大。1936年出版《小姐集》。后赴日本求学。1940年代曾出版《第二代》和《鱼》、《蚌》、《蟹》水族三部曲,在华北沦陷区文坛脱颖而出,为同时代女作家中佼佼者。晚年写作以散文创作为主,出版有《梅娘小说散文集》、《梅娘近作及书简》等。
  后世读者大都以为,梅娘的文学作品应当主要集中在东北地区发表与传播,不太可能在南方地区报刊上发表。约在十年前,那一场“南玲北梅”的争论之中,认为梅娘不可能在南方文坛有所影响,更不可能与“南玲”(即张爱玲)相提并论者不在少数。持此种意见者,秉持着一种看似符合常理的经验之谈,殊不知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历史之复杂,远远超出后世读者的想象,也并不一定符合所谓“常规”的推理经验。且说七十余年之前,1944年新年伊始,已经早成为“孤岛”的上海,一本叫《文潮》的文艺月刊创刊。杂志主编是马博良,发行者署名文潮社,社长郑兆年。翻开这本三十二开大小的杂志,就会发现上海本地作者为其写稿者少之又少,反而是一些北方作者頻频有新作刊出。据说,由于传闻马博良的父亲与敌伪有关系,所以上海作者很少为这本杂志写稿,因此杂志社方面不得不舍近求远,开始了“北文南刊”的运营模式。
  可想而知,惨淡经营之下,这本《文潮》月刊不太可能支撑多久。据考,该杂志只印行了七期即告中止。1944年10月,马博良重整旗鼓,又办了一本《文潮副刊》的小册子,仍是三十二开大小。但每期只有十六个页码,刊物作者还是以北方作者为主。《文潮副刊》可能是双周刊,因为当年十月创刊,当月即出了两期。这一双周刊应当也没有支撑多久,究竟印行了多少期,至今没有十分可靠的论证。据李相银所著《上海沦陷时期文学期刊研究》,该刊共出四期;但因笔者未见实物,尚无法断定。总之,正因为“其貌不扬”、“其寿不长”,对《文潮副刊》鲜有深入了解者。
  笔者偶得《文潮副刊》第二期一册(1944年10月21日出版),初次观感实在是触手极薄、简陋异常。但仔细一看篇目,这本只有巴掌大的小册子,还真是“小中见大”,内容颇有看点。首先,封面文章即是沈从文的《湘西的蛊婆》。此文最早刊于1944年4月初版的沈从文所著《湘西》一书中,但半年后摘录发表于《文潮副刊》之上,文字上又略有修订。如果该文确系沈从文授权发表,那么《湘西的蛊婆》一文就此也算有了另一个版本,即所谓“文潮版”,值得研究者关注。
  此外,在“掌篇小说辑”栏目中,榜列头名的文章《茄子底下》,乃当时北方沦陷区著名女作家梅娘的作品,应属首次发表,或为“佚文”,至少属于南方地区发表梅娘作品的鲜见之例。
  为分享文献,共同研讨计,笔者不揣陋简,酌加整理,转录原文如下:
  茄子底下
  梅娘
  听见卖菜的人在街上喊,我拿了菜篮子走出来。那是一个常来我门口卖菜的老头,有六十岁的样子,头发已经全白了,据说是三个儿子都娶了媳妇,有五六个孙子。原来是很好的日子,因为年月艰难,老了反想不得不出来抓饭碗吃。他菜卖的比较便宜,分量也很公道,这条胡同里的人差不多都照应他。他人虽然老,声音却还相当宏亮,喊起来的时候,就是住在最里层院子的我,也能听得很清楚。
  我走到门口的时候,恰好有一辆载重车急驰而过,为了躲避那飞扬起来的尘土,我没拉开门。但是开了门上的投信口往外瞧了瞧。
  真巧,老头的菜车子就停在我门前,他正倚着菜车站着,手里仿佛拿了一样东西。我听见他低低声说:
  “多少尺?”
  “十六尺。”一个女人的声音。
  “价钱呢!”他问。
  “还照上回那样就行。”女人说。
  显然他们是在做着一件交易了,我断定那不是一件正当的买卖,他们的声音鬼祟得很。
  “帮我一把,我把它放在茄子底下。”他停了停说。
  “脏了。”女人说。
  “您把它包好,不碍的,我这还有纸。”他说。
  在一阵纸响之后,我听见移动茄子的声音,我骤然拉开我底门。
  和老头一块站着的是潘宅做饭的李姐,李姐的身后站着潘宅看小孩的王姐,他们三人都俯身在菜车上,听见我的门一响,立时惊骇地回过头来。
  李姐立刻回身去遮着茄子筐,说:“这老头子,没好心,把好茄子都藏在底下,坏的放在上头,真没见过,好的反倒怕卖。”说着,把高高地堆在一边的茄子推平了。
  王姐和老头笑着招呼着我。两人都笑得非常勉强。我也笑着答应他们。
  他们是合伙偷了谁的布吗!可怕的家贼,可怕的表面上很忠厚的窝主。
  “今天的火辣椒太好,您留点吧!真新鲜。”老头从一只筐子里捡出两个碧绿的大辣椒,举到我眼前来。
  “是不错!您买点吧!”那两个人也附和着说,搭讪着走开去,李姐提着的篮子里摆着茄子和辣椒。
  “不!”我瞧着老头的脸,“我不要,我要买两个茄子。”
  “茄子不大好,要不,你来点棍扁豆。”他热心地拦着我,深恐我买了坏菜。
  “我自个看看。”我说,一只手去拿茄子。
  “我给您拿吧!我给您拿,我知道那有好的。”他慌忙地来拿茄子。我忍不住地摸了起来。
  “李姐说是底下的好,我来找一找。”我说。不管他拿不拿,真的用手向筐底下摸去。
  “您看!您看!您挑不着好的,瞧这个多好,多好,我哪能骗您呢?”他高高地举起一个大茄子,焦灼地说。
  瞧见他急了,我缩回手来,接过他拿着的茄子来,真是不幸得很,那茄子长了一个大疤。
  “你瞧,这是你挑的好茄子。”我指着那个粗糙的疤痕。
  “我眼花了,太太,您别生气,我真没看见,我再给您挑挑。给您挑好的。”他捶了自己的头一下,低下头去找茄子。   “不是你眼花,是心慌了吧!”我笑着说。
  “您,您,您这是什么话?我,我,我哪能心坏呢。”他突然结巴起来,更加不敢抬起他的脸来了。
  “我没说你心坏,我说你心慌。”
  “我心慌什么呢?您,您……”他又拿出一个茄子来,这次倒真是个好茄子。又圆又嫩又轻。
  “您什么呀!”我追问着,“你怎么连话也说不清楚了,这样颠三倒四的。你今天有亏心事吧!”
  “您!”他看著我的脸,“您说这年月,跑一天也赚不上一个人,家里怎办——”他的脸阴暗下来,没像往常抱怨生活太难时候那样叹息,而像要哭出来似的。
  “您好心肠得好报,您招招手多照应我吧!奔一口吃,奔一口吃,指着卖这点儿钱哪行,我又不会像别人那样多要价少给菜。”他知道我是看见他们玩的把戏了,这样祈求着我。
  我原没有揭开他们的秘密的意思,那只是使我吃了一惊而已,我早就知道北京的老妈子会偷,我倒没想到卖菜的会是窝主。
  我想到我的女佣人,她也是她们的同伙吧!虽然她看上去很老实。可是老头也是看上去很老实的人吗?
  我去看老头,老头正用希冀的眼睛瞧着我,我突然发觉他不但老而且非常疲慵瘦弱,他的脸露着可怜的菜色,那样一张刻满了皱纹的疲倦的脸。
  “抓一口吃!”他重复在我耳边说,“抓一口吃!难得很,抓……”。
  我轻轻地笑了,我知道饥饿的滋味,假如我也有一个另外生财的机会,恰恰可以补足这长年的不满的肚子的时候,我也许会去偷的吧!
  “你快拿菜吧!我要点棍扁豆,我没看见什么,你放心吧!”我静静地说。
  上述这篇一千六百余字的短文,可称作“小小说”或“微型小说”。梅娘以白描式的笔法,将一位菜农因生计所迫的种种窘状生动勾勒出来。虽然菜农与女佣有窃取主人财物的嫌疑,但文中以宽容的眼光待之,并有自白:“我知道饥饿的滋味,假如我也有一个另外生财的机会,恰恰可以补足这长年的不满的肚子的时候,我也许会去偷的吧!”这样的推己及人的细腻真切之笔法,写出了生活困苦的沦陷区的民生实情,也道出了人性本来的同情。
  这篇“小小说”之后,还有对作者梅娘的“介绍词”,称“梅娘女士为时下华北最著名之女作家,其作品以情感丰富、技巧细腻见长,作品有《鱼》、《小姐集》、《第二代》等等,均为一般人所爱读”。确实,仅以上述这篇“小小说”的内容与笔法来看,这样的“介绍词”是恰如其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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