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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护者’?你确定,这不是对我们的嘲讽?”
琼沙岛的海,像天空一样,总那么清澈。
琼沙岛的天空,则像海一样,一年到头都是水。
一分钟前太阳还火辣地烤着大地,转眼间,上天便如翻了脸的情人,将愤怒和委屈倾洒而下。
马路尽头出现了一个黑影。在密集的雨点中,飘摆的衣襟似被无情地鞭打着。圆睁的双眼、扭曲的面型、手臂上暴起的青筋。是一个青年在狂奔。他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妖魔追着。
一下巨响划破长空,青年猛地惨叫起来,声响穿透暴雨,飘向远方。
路尽头是一座只有两层高的小楼,外围的院子种着一片千日红,枝叶在狂风暴雨的淫威下瑟瑟发抖。那是间诊所,但暖色调的外墙上却没有红十字,甚至没有显眼的牌子。二楼的玻璃窗后站着一位女医师,已过不惑的年龄不仅无减其风姿,反平添一份雍容。她倚在桌子旁,桌面的名牌上是“沐恩医师”四字。
沐恩下意识地搓着微微鼓起的腹部,每到这时,她脸上便会卷起浅浅的梨涡,叫人觉得她从来都沉浸在幸福之中。
云间雷声低吟,让她想起飞船发动机的点火。她从抽屉取出遥控器,打开三维电视。网络电视的默认频道是航天卫视,这时在播报一则采访。联邦航天局的一位中将在镜头前指着一个助推器模型,解释着飞船的可靠性测试过程。
音箱传出平缓的铃声,打断了节目的音频。电视只剩下画面信号,中将夸张的表情和不断变化的口型让他变成了哑剧的滑稽演员。
是护士台的电话,“沐医生,有位先生来挂号。”
“谁?”
“新患者来的,没有预约,但你今天的预约正好都取消了。”
“请他进来吧。”
“我让他先换套衣服,他被浇得像只落汤鸡。”
沐恩看着窗外癫狂摆舞的椰树叶,心里顿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若非遇到迈不过的坎,谁会顶着这种雷雨跑过来?这种天气下还有人来就诊,十几年的医务生涯中,沐恩只遇过一次。那时她刚考上一级医疗师,但看到凶神恶煞的警察把病人送来时,她还有点儿害怕。她以为在这海岛上,顶多只会有跟丈夫吵架的妻子、失恋的男孩、股票投资失败的中年人。可那个病人的症状超乎她想象,他大声嚷嚷说有什么蓝色树精杀人。在其后的治疗中,他还留下一幅古怪的素描,颤抖的笔画出了一只有鼻子和眼睛的水桶。
今天来访的是一位二十出头的男青年。湿漉漉的头发告诉沐医生他是怎么来的。他五官的搭配有点乏味,但四方脸上天然地透着一股真诚。沐恩用柔和的目光迎向对方,心中飞快地评估着:表情僵硬、双手便似无处可放置般不自然地小幅摆动,指尖像弹奏颤音般发抖。他身上每一块肌肉都散发着叫人喘不过气的惊惧。
“請坐,先生。”她指着一张湖蓝色的单人软沙发。
青年机械地坐了过去,也不倚在靠背上,像是被人按着肩膀压上沙发。小诊所里只有一套中等尺码的男性衣服,眼前的青年身材魁梧,袖口只够盖住半只手臂、衣领紧贴着他的锁骨。他就像一只被塞进麻袋的哈士奇,可怜巴巴地从袋口探出脑袋。
“请问你怎么称呼?”
“我叫安兆天。”
窗外闪过一团白光,安兆天从沙发弹起。沐恩急忙扶着他的手臂,“安先生!”
安兆天缩在沐恩身后,睁得像铜钱的双眼盯着窗外,好久才回过神来,“没打雷。难道不是闪电?”
“是护士开了隔壁的电灯。”
安兆天流露出羞愧的神色。他双手摆在胸前、搓着手指,正要开口道歉,突然一记响雷在屋外炸起,他立刻像受到电击一样,拉着沐医生上衣的下摆,猫着腰躲在她身后。
窗外的椰树在风雨中扭动着肢体,有如张牙舞爪的巨人。但在热带海岛上,这种景象再寻常不过了。“安先生,你在躲避什么呢?谁要对你不利?”沐恩见过数不清的患者,但像安兆天这种如同面对着行刑队枪口的情况,却是前所未有。
“雷……怕……”安兆天发青的嘴唇中吐出几个字。沐恩正要迈步走向窗边,安兆天一手扯着她的袖子,“别……别……别离开我!”沐恩只好把这个浑身哆嗦的青年扶回椅子,俯下身子柔和地说:“我只是过去把窗帘拉上,我会一直在这儿。别怕好吗,孩子。”
“好的,妈妈。”安兆天果然像个听话的孩子似的松开了手,并没察觉自己的口误。他竭力减少自己暴露在空气中的面积,渐渐变得如虾米般拱作一团,与青年人的虎背熊腰毫不相称。
失去了自然光照,屋里立刻暗了下来。
沐恩给安兆天递上一杯水,“放松些,安先生……或者我叫你兆天,你觉得……好,兆天,你放心,在这里你是安全的。”
“我知道,沐医生,甚至当我在外面淋雨的时候我就知道,其实周围的一切都是无害的,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尤其是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安兆天看着沐医生脸上的微笑,便似服用了温和的镇静剂,说话渐渐恢复正常。
“你怕打雷?”
“雷……太可怕。”
“这是大自然中最让人敬畏的现象了,所以世界上所有古老民族的传说中,雷电之神都是狂暴、野蛮的。”
安兆天只是简单地说了句“是吧”,并没有接过这个话题。
沐恩微微一笑。“果然如此。”她心想。呼吸心跳急速、出汗、双手麻痹,均为自主神经症的症状,继而出现过度换气症候群。病人一定是感到心肺不畅,所以下意识地加快呼吸,导致二氧化碳过度排出,从而引起呼吸性碱中毒。这一切生理问题的诱因,基本可诊断为精神过度紧张。坏消息是,他的雷电恐惧症简直到达不可思议的程度;好消息是,理智上他知道这种情绪完全是不合理的。安兆天对宗教、神话之类的话题不感兴趣,则表明他的心理问题和超自然之类的社会因素无关。 只需要几个动作、几句话,沐恩已为这青年的病历打了腹稿。
“天气预报倒挺准的。”沐恩坐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中,沙发的扶手和安兆天那张凑到一块儿,“说昨天是晴天,果然就风和日丽,说今天有雷阵雨,果然就来了一场。”
“昨天,很好,我喜欢。”
“我和你一样,也许,琼沙岛上所有人都喜欢晴天:飞船发射中心那班人、航天旅行社、酒店、出租车公司……大家都指望着老天爷放晴,让一切都顺顺利利呢。”
“是呀,昨天的飞船发射很成功。”这是安兆天出现在诊所后第一句与雷电无关的话。
“你也去看了?”沐恩继续带开话题。
“都有半个琼沙岛的人跑到发射场那头了吧?”
沐恩领着安兆天东绕西拐地闲谈,听着玻璃窗上雨打之声渐小,也再没雷响了,便拉开窗帘,阳光像受了很久的委屈般迫不及待地扑面而来。安兆天坐姿仍旧卷曲,活像一头被狠心的主人欺负太久的狗,但至少脸上的乌云散尽了。沐恩微笑说:“呼吸下新鲜空气,你精神好多了。”
“只要没有雷声,一切都好。”安兆天倒是毫无顾忌地谈论自己的病根,“我刚才真失礼,不好意思。”他皮肤白皙得未免显得有点儿虚弱。
“不要紧,你没有讳疾忌医,本身就是一种勇气。”
“从六岁起,我就知道自己的毛病,也知道这种毛病十分荒谬。但怎么说呢?你看那些吸毒的,明知把针管扎进血管是有害的,但总是禁不住这样做。就像有个魔鬼藏在你心里头,一到关键时候就跳出来,控制住你的一举一动,甚至呼吸心跳。”安兆天低着头说话。沐恩不禁想,如果给他一条裙带的话,说不定他还会用食指不住地绕它。
“你自小在这岛上居住吗?”
“除了假期出去玩,我很少离开。所以你知道我一年受多少罪了吧。这个热带海岛一年只有一个雨季,但雨季长度是一年。”
“你刚才说有个魔鬼,这个比喻很好,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魔,只不过有的人表现得更明显罢了。”
“在学校里,我都成笑柄了。他们给我起了个外号,叫‘雷神’,一打雷就发神经的意思。”安兆天越说越小声,“前年我跟外校的一个姑娘约会过几次,可她偏偏是个爱浪漫的性子,喜欢在雨中漫步的感觉……”
结局不待他说,沐恩便已猜到,但听着患者敞开心扉的诉说,她对治疗反而越发有信心了,“你父母有没有这方面的烦恼?”
“他们在我六岁前就……走了。”
“啊,对不起。那你们家族呢?有没有精神、神经方面的疾病?”
“六岁前的事,我几乎全不记得了。”
沐恩像在黑暗的山洞里捕捉到一丝光线,“关于你爸妈,你能记起什么?”
安兆天抬起头,刚好看到墙上的一幅合照:沐恩搂着她丈夫脖子,笑颜如甜美的百合,一副幸福小女人之态。“全忘了。尤其是我父亲,在我四岁时就没了。关于母亲的一切也很模糊,只记得她很坚强,很疼爱我。”
“嗯。”
“很奇怪,媽妈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和她遗留下来的照片完全不同。她在照片中是那么的英姿飒爽,神情中甚至带着桀骜不驯。但我印象中,她却是个和蔼的母亲,很传统、敏感、脆弱。”
“两者不矛盾,四个字可以概括这两种迥然不同的表现:外刚内柔。”
安兆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扯远了。”
“来到这里,天南地北你可以想到啥说啥,不需要有什么顾忌。”
“我六岁之后才怕雷的,其他老人跟我说的。那一年,我妈妈失踪了。”
“从哪里失踪的?”
“不知道,也许就在家附近。有个邻居在星期五傍晚看到母亲从幼儿园接我回家的,在楼梯上她们还互相打了招呼。之后母亲就不见了。到下星期一,发射中心的一个清洁工来我家搞卫生时,在橱柜里发现我已经奄奄一息,身下一股浓烈的膻味。”
“你在橱柜里待了三天?”
“嗯,一直在里头一动不动。如果不是那位大婶发现我,说不定我已经饿死了。”
“清洁工是发射中心聘请的?”
“是呀。我父亲是一位宇航员,在第一次跃迁舰发射失事时殉职的。之后,军方一直按照少将烈士的标准照顾我们家,每星期都派人来帮忙搞清洁。”
沐恩留意到,他提到父亲时的语调明显没有忆述母亲时那么哀痛。不过,这青年的身份,让沐恩对他多了一份亲近感。“我有一个想法,”沐恩用尽可能轻松的语气说,“你六岁时母亲的失踪,可能对你有很大的影响。如果一个人受控于潜意识中的负面情绪,那就有必要把这些情绪吐露出来,让心灵得到洗涤,把被阻塞的心理能量发泄出去。”
“但那时候发生的事,我脑海中一片空白。”
“只是被岁月的阴影暂时遮住了。”沐恩微笑道。
“别把你的眼光移开,不需要说话,也不需要点头。”沐恩医生的声音柔和得像天鹅绒,绒毛与绒圈明暗相间,织成一幅和风吹拂草坪的图画。
安兆天躺在皮质软长椅上,安宁包围着他,让他感觉如回到母亲的子宫。
沐恩举起食指指向自己的右眼,“看这里,兆天,轻轻地、放松地。”
安兆天看到沐恩那一眨不眨的眼睛,宛如泉水般清澈。那是一扇大门,通往幽深的溶洞,里头是形态万千的钟乳石,石尖上还挂着冰凉的水滴。
“慢慢吸气。”沐恩手掌向着对方缓缓地提起,每一句话都与那青年人眼睫毛的震颤同步。“慢慢吐气,对,就这样。”她的手掌缓缓压下,伴随着肘部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像画出一个无限长的延音。
“十……”沐恩宛若能从安兆天的眼睛直视其灵魂深处,“你眼皮现在很沉了,你累了……九……放松眼皮吧,让它自由地闭上吧……闭上……八……”
沐恩看着渐入佳境的年轻人,开始巴布尔暗示测试,“现在给你左手扎上一个氢气球,你慢慢呼吸,慢慢地……氢气球飘起,向上……”安兆天左手提升,真如被气球带动飘起。 催眠术要求有高超的智商,在一些案例中甚至需要充足的体能,但沐恩之所以能成为岛上最出色的催眠师,关键在于有过人的心理素质。如果刚才眼睛流露出一丁点儿杂质,或者在不恰当的时候眼皮不自主地震颤一下,敏感的患者立刻就会捕捉到其中的不耐烦、不自信、不坚定,接着本能地产生抵抗。犹豫、怀疑甚至恐惧便会洪水般冲毁整个治疗。
“现在你还是个小孩子,幼儿园放学了。小朋友们都盼着爸爸妈妈来接……你呢?”
“我在等……妈妈。”
“是呀,她来了,在那边呢。”
闭着眼的安兆天唇边依稀露出笑意,“看到了,妈妈。”
“看看周围,兆天。”
治疗室的门被人轻轻推开,护士走了进来。沐恩一边用仿似能穿越时空的声音跟患者说话,一边打手势让护士调整长椅枕头的位置。护士把内嵌在枕头上的催眠辅助仪的电源接通,把控制面板从椅侧拉出。這时候的软长椅看上去就像牙医椅一样。沐恩在液晶屏上点击了几下,把辅助仪调教到合适的强度,又问:“她接到你了,带着你去哪儿?”
“回家,大院里,上楼梯。”
“你还看到谁?”
“陈婆婆。妈妈和她打招呼。”
“她是邻居吗?”
“她住对面楼的,在街口做棉花糖,经常给我吃……还有张叔叔。”安兆天的回答越来越清晰。
虽然沐恩还不知道患者在回忆几岁时的情形,但这不要紧,有经验的催眠师自有办法。其实,尽管使用催眠辅助仪会更容易对患者的潜意识和回忆进行发掘,可是沐恩通常不会轻易用它干扰患者的脑电波,部分是因为她对自己在联邦医学院研习的传统催眠术更有信心。然而,眼前这青年人的病症甚重,而琼沙岛上雷电又是如此频繁,传统的分阶段催眠治疗进度太慢了。“他也是你邻居吗?”
“不是,他是爸爸的同事,叫张志。”
“他和你妈妈打招呼了吗?”沐恩问。
“妈妈没看到他。他在对面楼梯的中间平台,隔着砖头镂空的地方,定定地看着我们。”
“这个张志以前来过你家吗?”
“没有。”
“他一直看着你们?”
“妈妈开了锁,我临进门时回头望了一眼,张志已经不在对面楼梯了。”
沐恩估计着一种最大的可能性,“你父亲去世后,会不会经常有一些男人来找你妈妈?”
“我们家很少客人。”
沐恩叹了口气,即便有人追求那位年轻的寡妇,也未必会当着其儿子的面。有些孩子年龄很小就懂得保护家庭的完整性,这种本能即便双亲中的一位离开了也不会消失。
“回到家里,你们做什么?”为免扰乱安兆天的回忆,沐恩接着问。
“妈妈做饭,我在客厅玩航天棋,红色对绿色。”
沐恩小时候也玩过这种游戏,当时叫飞行棋,后来跃迁航天技术的问世带来了一股热潮,商家就把飞行棋改为航天棋,棋子的路程设计还是源自20世纪空战的拉弗伯雷圆圈,只是规则略有变化,增加了跃迁飞行的航线。“你自己跟自己下?”
“四岁前,我喜欢跟爸爸下这种棋,后来有一段时间,妈妈收起来不让我玩。不过我又从旧玩具堆里把它翻了出来。”
沐恩敏感地问:“为什么妈妈不让你玩?”此外,她捕捉了一个关键的时间信息:“四岁”。
“我猜,她是怕想起我爸爸,一直都避免接触跟航天有关的事。”
沐恩立刻想起了十六年前,全球联邦首次发射跃迁舰的情景。那时,记者们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有两场世纪直播等着他们:先是跃迁舰从地球上升空,几日后还有在月球背面的中转站启动跃迁的盛事。这两阶段的任务就像先把航天飞机送上轨道,航天飞机再释放卫星一样。后者的直播权已被军方的航天卫视垄断,世界各地的媒体只好蜂拥至琼沙岛聚焦于第一场直播,就像错过了世界杯便不能再错过奥运会。当年,沐恩没在网上抢到观光票,只好跟当时的男朋友——如今的丈夫游思在距离发射场五千米外的一处小山坡上凑热闹。尽管从那里望过去,跃迁舰的发射架已如插在地上的火柴头般细小,但山坡上依然挤满了人。临近发射时,挤到前排的人双手举着望远镜,眼眶都印出了红圈;后排的人踮起脚尖,从前面肩膀间的垛口窥出去;沐恩攀在游思的肩膀上,双手拉着他的耳朵——美其名曰“给你做耳部按摩”,听着电台直播里的倒数。
当发射架底部往两旁排出巨大焰火时,沐恩和游思齐声欢呼,前者是为了亲眼见证举世瞩目的一刻,后者是因为背着女友太久,此时即将解放了——当然,这是事后沐恩才听说的,确切地说是在婚后,她才知道当时那腰酸背痛的男子的真实想法。
小山坡沸腾了,那一抹金色的焰火把苦候大半日的人们想象中的场景完成了。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从未出现在任何人的想象中。
人们原以为跃迁舰会冲入云霄,光点最终会消失在蓝天白云间,但它却出人意料地在空中拐了个弯。山坡上有位一直口沫横飞的航天发烧友,向旁边的大妈大声解释着,连戴着耳机的沐恩都听得清清楚楚:“跃迁舰可以在宇宙中超光速移动,但终归要先把它送上太空,不然谁敢打包票这大家伙不会影响地球。但为了对准目的地,肯定要调整舰首,所以它不像老式火箭那样垂直射上天,而是……”但他很快就住口了,因为跃迁舰的飞行方向实在让他尴尬,它回头转向山弯。还没来得及让发烧友修正自己的解释,跃迁舰已经像失控的风筝般坠往地面,巨大的火球挤出一朵黑色的蘑菇云。
跃迁舰不偏不倚,正好坠落在距离发射塔几千米外的指挥中心,让原本准备在那里举行的庆祝盛典变成一场可怕的葬礼。包括三位上将在内的一千多名罹难者大多连残肢都没留下。哀乐无休止地在琼沙岛的上空回响着。世界各地一连三日下半旗,向全球联邦几被消灭殆尽的航天技术精英致哀,当时在指挥中心里还聚集了所有得过诺贝尔奖的跃迁科学家。
被埋葬的几乎还有整个星际跃迁计划。因为除了技术专家出现断层外,计划让联邦倾尽了财力,议会也在质疑这笔巨额预算是否该用在更好的地方,例如让大学本科变成义务教育、让公民退休年龄提前三年、让免费医疗的覆盖范围扩大等等——尽管要是真多出来这笔预算,议员们也未必将钱用在他们慷慨陈词时提到的那些领域,至少军方的代表不会。最后,社会各界的负面声音不断:没机会参与计划的技术专家怀疑跃迁舰并不可靠,自媒体每天都将幸存和死去的设计师们审判一万次,堪舆大师指出发射场的建设破坏了当地的风水。在所有的质疑中,宗教领袖的影响是最大的,他频频对着电视镜头批判这种让人类拥有神力的行径,并把发射的失败归结为神的惩戒。 “胡说八道,”游思用年轻人特有的激昂对着电视机嚷,“人类能跃迁到各个星系,彻底探索宇宙的神秘,这才是对创世者最大的尊重。”
往后多年,沐恩不止一次在梦中发现自己和游思站在航天指挥中心的平台前,望着硕大的钢铁怪物拖着熊熊烈焰的尾巴向自己冲来。幸而这位生活美满的心理治疗师有自我调节的办法,否则她恐怕也会和岛上众多目睹甚至承受着悲痛的人那样患上各种各样的心理疾病。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次发射失败改变了她的命运。
沐恩中断了短暂的回忆,语气平和地问躯体舒展在皮质椅上的青年:“你爸爸的去世跟发射场有关?”
“他是第一艘跃迁舰的指令长。”
沐恩陷入了比刚才更长的沉默。当年跃迁舰的失事报道占据了各大媒体大半年,其受关注程度唯有上世纪的“9·11”事件可比。当然,无论多高的新闻热度,最终都会被时间的长风吹冷。那殉职的指令长叫什么?对了,安……仙士。
沐恩惊讶于自己连这种重要的新闻人物都忘了。不过回想一下,媒体确实很少报道跃迁舰上的人员,她听丈夫游思说过,军方为重启跃迁计划,便控制负面影响,能不让外界知道的事情尽可能不泄露,因此传媒其实对跃迁舰的详情知之甚少。这迫使他们只能用专家意见、录像画面甚至想象来填补各种细节。跃迁舰上的名单虽然也公布过,但那批殉职航天员的同事和家属都不愿接受采访,在这方面没新闻可挖,传媒的报道自然就少了。何况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大众的淡忘比雨云的消散还快。
“兆天,发射当天,你在观光区吗?”沐恩在考虑另一种可能性。孤儿的心理疾病很多源于双亲的骤然失去,要是亲眼看见父母丧生,致病的比例就更高了。作为跃迁舰指令长的家属,他们极有可能被军方安排在希尔顿酒店的观光区。
“我和妈妈在酒店的沙滩上。很多人过来跟妈妈聊天,说笑。谈起爸爸,她很开心。沙滩上的喇叭在直播,倒数,3……2……1……点火!”安兆天模仿着零号指挥员那带着无线电质感的声调,让沐恩忽地感到一股寒意。“爸爸在那艘舰上,它掉下来了。妈妈在流泪,抱着我。我也哭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觉得应该陪着妈妈一起哭。”
诊室办公桌边角上有盏铅笔尖大小的指示灯,它被一盆绿萝的叶子遮掩着,从来访者的角度是看不到的,但在医生座位上,LED的绿光清晰可见。那是摄录仪器正常工作的信号。为免让某些患者顾虑甚至反感,心理诊所采用的记录设备十分隐蔽。安兆天的叙述,尽管有些零碎,但尚算连贯,沐恩很少插话,直至他说到葬礼时,她才发现需要搞清一个细节,“你刚才说,过来安慰你妈妈的有马尔林元帅、联邦的将军、工程师,还有一位没说话的叔叔,他是谁?”她注意到,安兆天罗列这串长长的名单居然不厌其烦,而且还包括了一位身份不明的人士。
“我……我……不知道。”
这是安兆天四岁时候的事情,要他给出准确的回忆实在有点为难。沐恩犹豫片刻,伸手在催眠辅助仪的操作屏上点拨几下,把一个幅度条拉到变成红色。只要在医疗器械法规允许的时间范围内使用,这对患者是无害的。这时候的被催眠者有如持着一个放大镜,能在记忆最深的地方找回遗漏的片段。沐恩的声音有如铺洒向草原的阳光,“现在呢,兆天,你看到他是谁了吗?”
“他……他……”安兆天的意识就像要艰难地爬越一堵高高的障碍墙,忽然他感到身下冒起一股外力,他借力一撑,好不容易翻了过去,“他戴着一顶黑色的大帽子,压低遮着脸……我只看到他的后背,有点驼背。葬礼结束后,其他人都陆续离开了,妈妈临上车前,他从旁边走过来,把妈妈拉到一旁,跟她说了两句话。”
“他说什么了?”沐恩更感好奇。
“我没听到。”
“然后呢?”
“他混在人群中走了。那天晚上,妈妈很早就给我洗了澡,哄我上床睡觉。我今天看妈妈哭了好几次,不想惹她生气,就很听话。但她离开后,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总想着白天的事情。人人都对我说爸爸走了,要我听妈妈的话。虽然我不明白‘走’的意思,但我知道他永远不会回来了。我很伤心,但多半是被妈妈感染的。”
沐恩看着被催眠者平静的脸,心想,丧父之痛对他的打击并未到摧毁其心灵的地步。看来,他的病根在别处。
安兆天说:“我干脆爬起来,打开房门,走廊没有灯,只有尽头妈妈的房间亮着。我悄悄走过去,听到妈妈在拨打视像电话。一个全息影像浮在妈妈身前,侧背对着我。那是个漆黑的、有点驼背的背影。我一下就认得,那是白天葬礼中偷偷跟妈妈说话的那个男人。妈妈说:‘张总监,我能相信你吗?’”
“他姓张?”沐恩若有所思地问,但声音很小。
安兆天沒被她打断,继续自己的忆述:“张总监叹了口气说:你认为……”
“你认为那要紧吗?”张总监摘下眼镜,揉了几下前额。
安太太沉吟了一阵,“我相信任何人做任何事总是有动机的……”
“安太太,”张总监迫不及待地说,“这些年来,我没有结婚、没有孩子,每个礼拜至少工作六天半。每天早上马路上的清洁车还在哼哼响,我就已经回到设计室;每晚躺在床上总要在脑子里过一遍当天的工作才睡得着。是的,你丈夫把生命献给了跃迁计划,但我又何尝不是?但到头来,我却被人扣上一个天大的屎盆子。等你孩子长大后,他会好奇地问,为什么那次发射会失败?他的老师就会跟他说,是那个渎职的质量总监没有给工程把好关,害死了那批科学家,让人类探索外星系的理想迟迟不能实现,也让你变成孤儿。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必须戳穿他们的谎言了吧。因为对于一个军人来说,荣誉就是生命!”
安太太没说话,只是盯着张总监的三维影像。
“至于你,你比我更应该去发掘真相,如果跃迁舰真不是什么动力系统质量控制出错,那么就是别的混蛋渎职,害死了这么多人。安太太,你是一名地方检察官,你有手段、有能力,最要紧的是有动力去把真相调查清楚,还你仙逝的丈夫一个公道。” 安太太说:“我不需要别人对我指手画脚。我儿子就在房间里睡着,我希望他一辈子安安稳稳,这就是我所有的指望。这回,看在你过往与我丈夫共事的份上,我只会把这通视像电话当作是旧同事的安慰。以后如果你还跟我扯这些毫无证据的鬼话,那就请先想好怎样跟军事法庭解释吧。”
张总监晃了几下拳头,像在捶桌子,“你是个称职的母亲,也许吧;但你一定不是个称职的妻子,不是个称职的检察官!我一定会坚持……”
安太太手一挥,全息电话被关闭了,房间马上暗了下来,但她双眼仍然直视空中,仿佛那个立体人像还在原地。她调出电话的操作界面,按下红色按钮,把这段通话记录删除掉。
“我也一定会坚持。”她轻轻地说。
“然后呢?”沐恩问,声音中带着一种与其心理医生身份不相称的焦虑,“你母亲就这样放弃了?也没追查?”
“我不知道。”
也是,即使他母亲对丈夫的殉职有所调查,也不会透露给只有几岁大的孩子。“那她后来有没有提起过跃迁计划、发射中心之类的事情?”这是一个泛泛的问题,即使借助仪器的辅助,专业的医师也不该在催眠中提出。但沐恩对这事十分关切。
“教授,我能请教下质量体系的一些东西吗?……马尔林元帅说过,我们用了最先进的质量保证体系……”安兆天含混地说,“几乎为零的过程波动……低于千万分之一的出错概率……跃迁舰是完美的……请给我调来跃迁计划质量总监的档案……张志……张总监……张志……”
安兆天愈发躁动起来,他身体向两边摇摆,双手时不时举起,不知是要抓住某些东西,还是要推开它。沐恩瞥了一眼屏幕,上面红色叹号的标志在闪烁,如果不是事先把设备调至静音,尖锐的警告音早已像叉子般一下下刺入耳中。催眠辅助仪的高强度模式已经使用太久了,沐恩叹了口气,食指不情愿地在屏幕上滑动。随着强度条被渐渐拉到最低,安兆天开始安静下来,脸上的肌肉也松弛开。仪器关闭五分钟后,他缓缓睁开双眼,“医生,感觉怎样?”
沐恩笑了,“小伙子,这本该是催眠师的台词呀。”
沐恩约了安兆天隔日再来。随后这天,她只接待了一名已经预约好的病人,此外还看了两次航空卫视的新闻直播——其中一次还有她丈夫的镜头。其余整个白天,她都在网上查询安仙士夫妇的资料,连午饭也让护士帮忙端到电脑桌前。
跟预料的一样,网上关于第一架跃迁舰指令长的信息不少,但千篇一律都是他殉职后主流媒体的褒美之辞。展现在世人面前的是一个称职的航天员、一个勇敢的军人和一位模范丈夫。至于安太太,能查询的多半是她在发射前后的活动,而且明显是作为丈夫英雄形象的衬托出现:安太太吻别指令长、安太太给亡夫扶灵、马尔林元帅慰问烈士家属……她被塑造成支持丈夫事业的妻子、含辛茹苦的母亲。没有任何提及她是地方检察官的报道,更没有关于她失踪的消息。沐恩又尝试查找张志的信息,这次她搜到的网页数量更少了,没几分钟就翻完。这位航天部门的前质量总监在官样文章里是勤勤恳恳的角色,不过这些都是首次跃迁舰发射前的报道,之后他在网络世界就如被蒸发了般。
一段悠扬的《行星组曲》响起。沐恩立即拨开空气键盘,接通了通信器。一个身穿制服的男子的全息影像浮现眼前。他望了一眼四周,“还在诊所呢?你那儿七点了吧?”
“查些资料。”
“忘记产科医生的叮嘱了?要多休息。”丈夫游思今日比平时婆妈了许多,却让沐恩心里十分温暖。
“拜托,我也是医生。”沐恩故意嘟了下嘴,“跟你聊完我就回家。你们今天怎样了?”
“一切顺利,”游思摊摊手,“甚至有点无聊。他们几个都在直播节目中作秀,我在一边看热闹打发时间。”
“卫视那个直播节目?我看了。”
全息影像的人像左右扭曲了几下,似乎受到什么干扰,但转眼间便恢复正常。“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东西,所以就没答应电视台。嘿,放心,现在是私人时间,连指挥中心都没有听我们说话。如果你想给我一个吻的话,最好趁现在,他们还没凑过来。”男子向身后看了一眼。
童心未泯的沐恩给全息影像发了一个飞吻,却是用手指挥弹的方式送出去的。
尽管相隔万里,丈夫仍然觉察到那位枕边人的神态有异,“你今天怎么了?”
“我昨天接到一个病人,他是十几年前第一艘跃迁舰指令长的儿子。他有很严重的雷电恐惧症。我给他做了一次催眠,他提起一件事……”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冒起,把沐恩下面的话截断了。
“他提到什么?”
沐恩眼神游移,一时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说出来。一方面,即便丈夫知晓这事,恐怕也没什么用,徒增其忧而已;但是另一方面……
“我马上过来。”游思向身后喊了一声。
“有事要忙?”沐恩有点儿惆怅。
“谁让我是头儿呢,屁丁点儿的事都得喊我。”话虽这么说,游思语气中可是充满了自豪,“你放心,跃迁舰各项参数和标准值都高度相符。这里状态完美得超乎想象。”他似乎感受到妻子的担忧。
通信画面右上角的倒计时已开始催促了。
“对了,你的密码是多少?我想用你的账号到航天局的数据库查些东西。”沐恩说。
游思尽管有点儿诧异,但同事又一次在催促了,他来不及多问妻子,便把密码说了出来。
信号中断前,沐恩只柔声向丈夫说了半句话:“凡事小心……”
两天后,安兆天再次来到诊室时,虽已无上回的丧家犬之貌,但身上分明仍带着不自信的拘谨。沐恩忽然觉得,这位年轻人有着正常的智力,可是心智中的某些方面却似乎在六岁时就被锁住了。
正从三维电视收看航天新闻的沐恩关闭了电视。“一般来说,第一次只是適应性治疗,第二次才开始真正的治疗。”而且,第二次治疗时,患者的脑部对催眠辅助仪会减少抗拒。沐恩打了个手势示意安兆天躺下。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好像比患者更迫切。她暗暗提醒自己要控制好节奏,避免这次良好的开头最终沦为失败的案例。“好吧,放松自己,慢慢呼吸……” 安兆天渐渐感到身下的长椅开始融化,自己如同漂浮在一个幽静的湖里,湖面上倒映着黄昏的红霞。一个六岁的幼童走在湖边,不时把洼中的水踢得飞溅。他把母亲的呵斥当耳边风,很快就被略带粗暴地拖回石径,一如之前他不听话时。
“真是个贪玩的孩子呀。”沐恩轻轻地说。
“我老是缠着妈妈,要她陪我玩。每晚都要玩各种不同的游戏。”
这是丧父的孩子对母亲的格外依恋。沐恩忽地走了神,没来由地把自己对游思的依恋与安兆天之于母亲相比。她隐蔽地长呼一口气,收回心神,“你们通常玩什么?”
“航天棋、模型车、大富翁、捉迷藏……”安兆天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我最喜欢的还是捉迷藏,无论妈妈找不找到我,我都高兴地手舞足蹈……我和她玩捉迷藏,她坐在客厅沙发,叫我先躲起来。我四边看了看,家里空荡荡的,没地方可以藏身,只有橱柜……”
听到“橱柜”二字,沐恩心念一动。上次安兆天说,母亲失踪三天后,他被清洁工发现时,正是在橱柜里。
“门铃响了。妈妈过去开门,我趁她背过身,就偷笑着、蹑手蹑脚把自己藏了进去。我推开一个铝锅,锅底发出刮擦声,给我吓了一跳,不过幸好妈妈没听见。我蹲在橱柜里。柜壁很光滑,百叶栅透着光和空气。整个就像山洞,很有趣。门开了,妈妈‘啊’的一声叫了起来。”
安兆天沉默了下来。
沐恩微微俯下身子,用心理治疗师特有的仿佛来自宇宙深处的声音缓缓说:“放心吧……兆天……你是安全的……告诉我……你看到什么?”
“百叶栅的叶片向下斜,我最多看到沙发椅,看不到大门。那边有个男人说:‘安太太,别紧张,是我。’
“妈妈说:‘快进来。’然后就是关门声、脚步声、拉窗帘声。
“那人说:‘他们没必要派人在外面盯你,别紧张,何况,我在对面楼观察半天了。’”
沐恩警觉起来,她想起上次治疗时,安兆天提到过安仙士的这位同事、航天局的质量总监。沐恩飞快地把事情前后串联一遍,心里浮出一个不祥的念头:这个张志十有八九跟安太太的失踪有重大关系。“然后呢?他跟你妈妈说了什么?”沐恩渐渐调大催眠辅助仪的强度,屏幕显示的脑波图像上,一束离散的曲线回旋着延伸向后方,逐渐又朝中间归拢,显示被测试者正把回忆的轨迹接回刚才被中断的地方。
安兆天进入状态了,“张总监给我妈妈道歉……”
“——对不起,安太太,仙士下葬那晚我在电话里太无礼了。”
“没关系,当时我……”
“我老了,但没糊涂。后来我明白了,你是怕被窃听,所以才说了那些言不由衷的话。我知道,这两年来你一直在暗中调查跃迁舰的事。”
躲在橱柜的安兆天看到母亲双腿不安地旋动了两下。她说:“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是现在才知道的。”张志说。
安太太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说:“张总监,我们就不要玩这种彼此试探的游戏了。”
“我完全同意。好吧,我把我这边的情况跟你交代下吧。我拉了一位以前在质控部门的老伙计,他被钦点进议会成立的事故调查特别委员会当跟班,哼,军方高层万万想不到,他们的第一手资料就像被扫描过一样呈现在我面前。”
“等等,你那位老伙计是谁?”
“这……重要吗?”
“我的职业习惯是要调查清楚所有的细节。当然,他的名字,待会儿我自己查调查委员会的名单就可以知道——来自航天质控部门的代表。不过,你怎么知道他是可靠的?”
“他是我的老下属,我们为跃迁计划共事了十年,我一步步把他提拔成为副手,不然他也坐不上总监那把交椅。”
“那也只是你的个人判断而已。冒着违法的风险,为一个前任提供工作机密,那可是把自己的大好前程放在定时炸弹上啊。”
“定时的炸弹总比立刻要爆的炸弹安全。”
“嗯?”
“安太太,我相信,这两年你对我们这个行当的理解已经很深入了。那么你肯定知道,在航天工程中,质量成本是整个项目预算中的大头。但是质量评审、技术咨询、QC小组活动这些经费却很难有精确的预算。如果事事都停下来等上头调整预算,再搞二十年跃迁舰都上不了天。所以,报账的项目有时需要调整一下,免得麻烦。尽管军方三令五申,要求各单位必须严格账实相符,但其实只要别填写出境考察花了几十万,或者给一个办公室买了三百台全息电话这些,谁都不会追究——”
安太太打断了他,“算了,这段话我就當作是你的道听途说。说重点吧。”
张志说:“当时我全副心思扑在品管技术上,行政和财务管理都扔给这位副手来负责。‘做’账的事当然都是他来操刀了。那你明白了吧?不管我在不在位,他总要给我三分面子。”
“你要挟他?”
“随便你怎么说,不过,我要求他提供的只不过是一些技术数据、管理资料、调查记录的副本,又不会给任何人带来损失的。正是看过特别调查委员会的记录后,我可以肯定地说,军方发布的事故原因分析,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人家一个庞大的委员会,比不上你单枪匹马?”
张志冷笑着说:“虽然跃迁舰不是我设计出来的,但我对它里面每一寸输油管、每一层聚酰胺薄膜、每一块石墨烯电池都了如指掌。现在过去两年了,我做梦时还能把调查委员会的御用专家驳得体无完肤。”
“做梦时?那,当年在听证会上你为什么不这样做?”
“真是一时糊涂啊。主管跃迁计划的马尔林元帅把我叫到他家,不是办公室哦,亲手给我倒了一杯红酒,他的话又长又隐晦,但简单来说,就是这层意思:我作为质量总监,左右难逃一劫,希望我从大局出发,把所有事都先扛下来,然后他再想办法救我。我掂量了一下,黑锅自己这回是背定的了,倒不如顺着马尔林的意思,保住他就是保住我自己嘛。安太太,我的证词,你都看过了吧?可我没想到,听证会后,不但我被撤职,连马尔林元帅都被政敌赶了下台。我就只有永远把这只黑锅背下去了。” “这倒很符合军方的作风。”
“尽管你不是技术专家,从常理你就该想到,即使是一架普通的民航客机失事,事故调查也不会几个月就草草结束,何况那是凝聚全世界几代科学家心血的跃迁舰?那份调查报告长篇累牍,但590页里头光是事故描述和舰体介绍就占了一半的篇幅。再把现场勘察、大气和星体状况、目击者调查这些无关痛痒的内容塞到事故分析部分,这分明是要给眼花缭乱的外行制造一个分析详尽的错觉。堆砌了一大堆文字、图表之后,报告匆匆给出的结论说什么密封圈经受不住极端条件以致失灵。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那密封圈是用納米材料做的,在采用前,经过无数次高温高压测试。我敢打包票,这鬼东西即使塞到地核里半年,拿出来时仍然完好如初。但你看那张关键故障件的图片,整个圆形件都快压成哑铃状了!怎么可能形变成这样?专家们说采用了一切发射记录、遥测数据,还动用了三维模拟技术,听上去很能唬住人,但偏偏没有任何事后实验来验证。这样天大的事,他们居然不试图去在地面模拟一次失事过程,只凭一班自命为福尔摩斯的人物,拿放大镜蹲在打捞上来的垃圾前,拍拍脑袋就得出结论。瞎扯淡!”
“你完全不赞同调查组的结论?”
“我用计算机模拟过发射当天的自然和机械条件,在我运用的这套品管体系下,要想密封圈失灵,概率的分子是1的话,分母绝对是个天文数字。”
“概率低?那你的意思是,这种事情,还是有可能的?”
张志字斟句酌地说:“除非纳米材料上那堆符合薛定谔波动方程的粒子,在跃迁舰升空时都不约而同地发生了量子隧道效应,使密封圈变形导致燃料泄漏。不过这种事情的概率,比你走出家门时一不小心跨进了平行宇宙还低。”
“照你看来,事故的真正原因是……”
张志斩钉截铁,“人为因素!”
“你对军方高层的心态琢磨得真透彻。最好的调查结果莫过于把这个悲剧归结到某个零部件头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他们的一贯伎俩。但问题是,谁破坏了跃迁舰?”安太太从房间里捧出一叠文件,堆在桌面上。
张志翻看着文件,“了不起,原来你一早就从人为破坏的角度入手调查了。极端宗教组织、马尔林元帅甚至我,你都查了个底朝天。”
“如果真是恐怖分子所为,他们一定不会错过向全世界吹嘘自己‘壮举’的机会,第一时间就会跳出来承认。至于马尔林元帅和你,从检察官的角度,证明一个人有罪需要三个要素:动机、手段、作案机会。如果给三者打分的话,你们在动机要素的分值都太低。”安太太叹了口气,“两年了,我的调查到这里已经进入死胡同,这就是我冒险约你今晚过来的原因。”
“我也是进展缓慢,唉,还不如你这个检察官想得仔细。”
“你刚才不是给我提供了一个重要的思路吗?让我们回到跃迁舰失事的核心一环:密封圈。你刚才说,这个关键零件要是失灵,技术上只有一种可能性,对吗?”
张志站起来,来回踱着步,他说得断断续续:“理论上有可能,但是,如果纳米材料上的巨量粒子都隧穿……不是电子……但薛定谔波动方程……测不准原理不允许呀……总之,这种可能性太低了啊。”
“利用现有的技术,能提高这种可能性的概率吗?”
张志这次回答得很直接,“我敢肯定,别说现有技术,即使用最新发表在物理核心期刊的技术猜想,也不可能做到。试想一下,如果能自由控制微观粒子隧穿,宏观世界都成啥样了?所有物体可以直接穿越其他物体,你所看到的一切都会变成梦幻泡影。更可怕的是,人也可以自由穿越空间。银行金库怎么办?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士还不成了歹徒的目标?从此,监狱将变得像平原一样毫无阻碍……既然这么可怕的一切没有发生,我就敢肯定,人类绝对不拥有这样的技术。”
“但不表示没有这样的技术,对吗?”
“这种技术的基础,甚至可能违反现在人类最前沿的量子力学理论。”
“如果宇宙中不止这一套量子力学理论呢?”安太太问。
突然,家里一片漆黑,像停电了似的。年仅六岁的安兆天打了个哆嗦,正想推开橱柜门跑回母亲身边,却听见客厅两个人同时大声惊呼。他双手贴着门板,立马不敢动了。
只听见张志大声喊:“谁?”
橱柜下面渐渐闪出了微弱的光线,看来客厅的灯全熄灭了,却不知从哪里射来一股飘荡着的幽蓝色的灯光。
一把含混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干得好,安太太,宇宙中确实不止一套量子力学理论。”这个人也许嘴唇和喉咙的肌肉很肥厚,发出的都是低沉到极的声音,宛如躲在海底里说话。他咬字不纯正,像初学中文的俄国人一样。总之,这把嗓音汇集了种种怪诞,活像动漫里的邪教首领在虔诚地祈祷。安兆天吓得双手连橱柜门板都不敢碰了。
安太太颤抖着问:“你是谁?”
“叫我‘地球保护者’吧。”
“保护者……好讽刺的称号。”
“说起来,我们和你们还是邻居……”
“滴……滴……”催眠辅助仪的警报声渐渐响起。
正听得出神的沐恩低下头,看见屏幕上闪烁着一个硕大的红色叹号。仪器已经超过了安全使用时间。沐恩咬咬牙,便似狠下心来把职业良心咬碎吞掉。她手指在强度滑条上犹豫了一阵,最终却按向了“静音”按钮。报警声立即消失了。她把催眠辅助仪的强度调到最大。法律规定,只有在应对涉及联邦安全的关头,才允许使用这种有损被催眠者大脑的强度级别。
也许,现在就是这种关头,她想。
“兆天,接下来呢?”她惭愧得几乎要掉下泪来,但现在没有时间给她忏悔。
“两万光年,啊,第三候选跃迁点?”安兆天语无伦次地说,接着他换了那种怪异的嗓音,“没错,安拿基图斯星系。很佩服你们两位,把我这么隐秘的行动推理了十之八九……”
当时,安兆天从百叶缝看到,说话的竟是一团水桶状的物体。这位不速之客蠕动着向墙角推进了几步。他长得真恶心:个头不高,上下团成一体,分不清头部、躯干和肢体,就像一棵成精的老树。他身体中央有几块不均匀凸起的地方,上面对称地挤着两条肉缝和孔道,也许这就是他的五官。他“下半身”没有脚,也没有轮子,不知道刚才是怎样移动的。他用沉厚而冰冷的声音对张志说:“你说可控粒子隧穿技术?有点像,但我们的理论基础完全不同。只有当你们的学术界忘掉量子力学后,我才能向你们解释。”这个怪人、或者说怪物浑身上下围绕着流动的蓝光,仿佛海浪在涌动。他的皮肤又湿又黏,但地板上他“滑”过的地方却不见一丝水痕。 安太太打量着对方,“就是你……破坏了跃迁舰发射?”
“为了地球,我不得不这样做。虽然这无补于事,安太太,但我还是想向你表示诚挚的歉意。”那个号称保护者的人发出了两声“吧嗒”“吧嗒”,像在表示遗憾,但这种声音实在叫人毛骨悚然。“请相信我,如果能有更好的方法,我一定不会让如此遗憾的事故发生的。我得到的指令是尽量不要伤害你们的生命,我一直忠实地遵循着这个原则。但要使跃迁计划失败,的确只能用这样的方法。”奇怪的是,安家客厅并不大,但这个怪客说话居然隐隐有回音。
安太太没有答话,她向后面墙壁移了两步。保护者不紧不慢地说:“站住,请离开那个报警器,对,风景画下面那个隐藏的按钮。请相信我,我可以随时阻止你。”保护者的胸前伸出一截短短的分支,可能这就是他的上肢,其末端举着一个黑色的椭圆盒子,盒子一头对准安太太。“但我还是更宁愿大家不受打扰地谈一谈。两位还是请坐吧。”
安太太盯着那个盒子好一阵,终于跟张志挪动步子,慢慢坐回沙发上。保护者则站到茶几的另一侧,刚好背对着橱柜这边。他身上那如水波扰动的蓝光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张志插口说:“等等,你完全可以使手段把我们干掉。这个椭圆盒子,是你的随身武器吧?要是使在我们身上,我们肯定逃不掉。你要灭口轻而易举,为什么要跟我们唠叨?”
保护者说:“我刚才说过了,总部给我的指示,要求我只有必要时才杀伤人命,现在显然属于非必要时候。况且,我也需要了解一下你们的想法。”
安太太说:“那就先从你的称呼说起,‘保护者’?你确定,这不是对我们的嘲讽?”
张志冷笑着说:“我不明白的是,操控航天器爆炸并坠向人员密集的区域,让一千多名工程师死于非命,让无辜的女人成为寡妇,让天真的孩子成为孤儿。这样的行径怎样跟‘保护’这个词拉上关系?”
保护者平静地答道:“有几个不懂掌舵的人,正把一艘装着五千人的邮轮驶向暗礁。假如你是邮轮的守护者,你会怎么选择?放手让这艘船沉没,还是处死这少数几个驶错方向的人?”
张志说:“你的比喻不恰当。人类的跃迁计划是对星际的和平探索,只会促进不同智慧文明之间的交流,怎么能比喻为人类文明这条船要沉没?”
“对星际的和平探索?这种冠冕堂皇的官方宣传,你真的相信吗?”保护者的语调中带上了浓厚的嘲讽意味。“如果真是和平探索,为什么主导这个计划的是军方?为什么跃迁舰上装有隐蔽的激光炮?”
张志和安太太一时哑然。
保护者继续说:“人类对异族文明从来都存有高度的戒心。霍金说过,外星智能生命在与人类接触之后就会攻击地球,他把外星智能生命的到访比作哥伦布到达美洲大陆。从你们地球历史看来,霍金是对的,事实上,你们人类有排斥他族的天性,有掠夺的基因,被敲开家门的美洲土著居民的遭遇就说明了一切。”
“所以你就要毁灭跃迁舰,把人类禁足在太阳系?”安太太说。
“假如全球联邦跃迁之后,发现了地外文明,然后带来你死我活的战争。你认为,这场战争的胜方会是谁呢?”保护者显然认为答案不言而喻,“我们不能眼看着一个历史悠久的文明被自己的愚蠢毁灭,而袖手旁观。”
“所以你就杀了我丈夫和那些无辜的专家。”
“我能理解你的伤痛。”
“你难道就不担心我们会揭发你?”
保护者的上肢又举起了那个黑色的椭圆盒子,“这是个多频量光电仪。”他按下其中一个按键,“我现在把功能调至医学模式,只需要在你们额头上按一下,里头就会产生合适的电流,让你们大脑的记忆信息归零。这不会伤害你们的性命,甚至不会让你们丧失生活本能,只要送去精神病院精心照料,不到一年你们又会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当然,要再做检察官和航天专家是不可能的了,但融入社会是完全没问题的。”
张志激动地说:“我们是不是还该感谢你的不杀之恩,保护者先生?”
“如果你们不合作,我就不得不把光电仪切换至高电击模式。”保护者用上肢摩挲着另一个按键,“拜托你们相信我,这绝对不是我希望的。”
安太太说:“把我变成浑浑噩噩的傻瓜?你还是按这个键算了。”
“我能理解你的痛苦,安太太,可你就不想想你儿子吗?”保护者颤悠悠地,把上肢指向橱柜这边。
看着他肢尖那朵如鬼火般飘动的蓝光,安兆天明白了,原来这只怪物一早就发现了自己,他双手撑着柜子两壁,蹲着发抖,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貓。
安太太高声叫起来:“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你别为难小孩子。”
保护者语音和缓,诚恳地说:“你放心,我只需要他放弃之前的所有记忆,跟你一样。”
“他这个年龄的脑部那么脆弱,你那光电仪会对他的神经传导通路造成永久性伤害的!”
“我很遗憾,安太太。”保护者的叹气声悠长而哀悯。
在瑟缩中,安兆天看着那怪物手里乌黑的盒子。椭圆尖端渐渐聚起一丝微弱的白光,就像不够电的手电筒那样。空气中响起了嗞嗞的声音。安兆天再也受不了了,猛地推开橱柜门,往房间冲去,脚下却一个踩空。慌乱之间,他忘记了橱柜边沿的离地高度,狠狠地摔在地下。
突然,椭圆盒子白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炭火般的红光。保护者大喝一声:“离开报警器!”他将光电仪指向张志。
张志这时已经冲到墙壁上那幅风景画旁,翻开一个暗格,手指正猛戳向一个黑色的按钮。
这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动作。但没有完成。
客厅中爆起一下巨响。就像阵雨中的雷!一簇猛烈的红光从保护者手中直扑向张志,把他死死罩住。恐怖的、死亡的光芒。张志如同一只陷入蜘蛛网的昆虫,圆睁的双眼射出强烈的恐惧,仿佛看到有头猛兽扑向自己。但他全身已不能动弹。
保护者发出一声尖叫,他似乎永远也无法理解人类。原来安太太已经扑到他身旁,双手按着那个致命的光电仪。保护者像条变形虫一样,上半身和上肢化作一团黏糊糊的有机物,死死蜷住黑盒子,一寸寸地把它往自己方向拉,眼看就要夺回那件武器。“冷静些,安太太,我请求你……” 安太太猛地松开右手,一把按下黑盒子表面微微凸起的按键。
又一声霹雳响起!客厅猛地闪亮一下。一团红色的光网从他们二人中撒出,顷刻之间就把他们笼罩住。
看着这诡异的场景,安兆天吓得双腿发软,再也站不起来,更别说向房间逃跑。这个六岁的孩子臀部和脚跟战栗着使劲,把后背顶在橱柜内壁,好像这样能叫他安心些。
尽管隔着柜门,但热浪还是穿过百叶缝向安兆天扑来。高温之下,橱柜外的一切与他之间有如隔了一道飘忽不定的水幕,所有物体都在不均匀地扭曲。在变幻的图景中,保护者那树精般的躯体首先被蒸发掉,蓝光和红光混合成一片刺眼的紫色。
笼罩在红光中的安太太张开口,脸部痉挛,她一定是想高声呼喊,只是一个字也喊不出。安兆天能想象,痛苦暴烈地袭击着她的每一条血管、每一块肌肉。
她像个扔进火炉的蜡像般融化了,先是衣服、毛发、皮肤,然后是血肉和骨头。安兆天最后看到的是她被掀去头皮的颅骨,两团红色的火苗在骷髅的眼窝中闪烁。
持续了不到十秒,红光就熄灭了。
沙发和茶几前变得空空荡荡。
风景画还完好地挂在墙上,报警按钮的暗格自动关上了,墙壁上甚至没留下一丝烧灼的痕迹。张志也消失了。
但那霹雳般的巨响却仿佛仍在敲击安兆天的耳朵,一下、一下、又一下。他全身肌肉不受控制地松弛下来,下身一热,一股尿膻味弥漫在狭窄的空间里。他张开嘴巴却喊不出声,也不知道自己是害怕还是在模仿母亲临死前的动作,或许,他想体会她的痛楚。
当然,这孩子更想赶紧逃离这一切。他使劲闭上眼,又睁开,却发现自己仍在橱柜里,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不,他不要这样的现实,不要,不要……他把这两个字反复念叨着,仿佛这是一句咒语,能感动某位神灵帮他把这段恐怖的经历从现实中驱除。
后来安兆天听人说,当陷入半昏迷的他被清洁大婶从橱柜里拉出来的时候,仍然交叉双臂,紧紧抱着自己的肩膀。
在医院醒来后,安兆天忘记了过往的事情,有如这一切从未发生过。
只是,有时夜深人静之际,他大脑里会回旋起一个像从远古飘来的声音。它有一种魔力,吸引着他每次都侧耳细听,仿佛那是来自神灵的耳语。
“不要、不要……呜……”
电子仪器特有的那种蜂鸣声持续地响着,就像闹钟要把人唤起床。
安兆天睁开双眼,呆滞地望着天花板上的灯槽。额头的血管砰砰作响,太阳穴疼得似要爆裂,他连忙捶着额角,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他吃力地翻过身体,只见长椅枕头侧边有一个液晶屏,上面密密麻麻的字母、数字和波形图,被两行闪烁的红字盖住:“最高模式超时,自动断开。”他大口地喘着气,就像刚被人从矿洞中救出一样。他用手肘撑起身体,却见沐恩正背对自己站着。
“沐医生。”
“你醒了?”沐恩十指如风地操作着键盘。
“治疗结束了?”安兆天问。
“嗯。”
安兆天颇为尴尬,拿不准主意要不要询问自己的情况。
沐恩终于转过头来,“你觉得怎样?”她面色泛白,脸上的梨涡消失了。
“头有点痛。”
“对不起,我只是不想打断你的回忆,所以没关掉辅助仪。我正式向你道歉。”
安兆天虽然对催眠治疗一窍不通,但常识告诉他,沐医生的这个举动是违反医疗守则的。
何止违反守则,无故超时使用辅助仪,直至系统自动关闭才断开对病人脑波的干扰,轻则吊销营业执照,重则可蹲班房。不过,即使安兆天知道这一点,他也不会去医管局投诉。他充分信任这位治疗师。他只是奇怪,向来待人体贴的沐医生为何此刻对自己不闻不问。她在给病人治疗期间竟然在电脑查航天资料。在安兆天的生命中,似乎所有不顺的事都是他的过错,这时,他觉得是自己打扰了治疗师的工作。“沐医生,你如果忙的话……”
“哦,我没有忽视你的治疗,兆天,只是你刚才的回忆,太……太……让我震惊了。”沐恩的表情说不清是惶然还是犹豫,之前给人留下的自信气度荡然无存,就像被安兆天传染了。
安兆天不安地问:“沐医生,我的问题是不是……很麻烦?”
沐恩右手拇指和其余四指不住地搓摸,便似揉捏着什么粉末,“你的病因已经找到了,并没有想象中严重。有麻烦的,”沐恩吸了一口气,“是这个星球。”
安兆天静静地听着自己的故事,脸上时而凄楚、时而迷惘、时而惊惧,手掌间一片湿热,给椅子的扶手留下两摊汗迹。他像有高度近视那样把眼睛眯成缝,望着窗外,口中喃喃自语。自主的回忆伴随着听到的复述蜂拥而来,一时让他呼吸困难。超时间使用催眠辅助仪所带来的头痛似又隐隐袭来。
他立即就跟沐医生确认:催眠中的童年忆述是真实的。他看见沐恩只是点了点头。两次治疗里,沐恩总是表现出充分的自信,但这时却心不在焉。安兆天勉强笑了笑,“看来那段故事不仅把小时候的我吓坏了。”
沐恩从屏幕上调出了一幅素描,“你六岁时看到的那个怪物,是这个样子的吗?”素描画上,是一只水桶状的肉条,上面还有孔道和缝隙。
安兆天的下巴几乎掉了下来,“在催眠中,你能看到我看的东西?”
“不,这是以前一个病人画下来的,”沐恩说,“当年,我们还以为他有妄想症,原来……原来地球上真有安拿基圖斯人。”
“安拿基图斯?”
“那是第一次跃迁计划中的第三个跃迁点,安拿基图斯星,距离地球两万光年。”沐恩调出了航天局的机密数据库,“看来,地球的跃迁计划惹起了安拿基图斯人的注意,所以他们派了间谍——自称‘地球保护者’的那个家伙来破坏跃迁舰。他们既然有能耐自由控制微观粒子隧穿,这事难不倒他们。”
安兆天摇摇头,“可他们之前在跃迁计划的准备阶段为什么一直不搞破坏?譬如说,把跃迁技术的核心工程师杀掉对他们来说易如反掌。为什么他们要等到跃迁舰发射才动手呢?” 沐恩刚才用丈夫的账号和密码查询了半天,早就在心里把事情的经过盘算了几次,“即使暗杀了一个技术人员,还会有下一个接手,安拿基图斯人不能反复用暗杀手段,否则他们就会暴露;即使在组装时毁坏一个零部件,也顶多只能稍微延缓计划。所以,他要用最直接、最有冲击力的手段毁灭跃迁计划。如果我没猜错,十六年前,正是‘保护者’暗中控制失事的飞船直接撞向发射指挥中心,用最简单的方法把跃迁计划的技术精英一网打尽,而且不会引起任何人怀疑。”她已能切身体会当年安太太追查事件时的心情。
“你说,地球上还有安拿基图斯星人吗?”安兆天自言自语,“如果他们的技术真有那么先进,不可能不知道‘地球保护者’遇难,他们没理由不另外派一个间谍过来。”
沐恩抿紧嘴,苦苦思索着什么。
安兆天来这里,本只是为了治疗雷电恐惧症,谁料却引出更让人恐惧的事来。他把视线从沐恩身上移开,犹豫着是否应站起来告辞——毋宁说逃离,逃离这件事。他感到湿闷的诊室里,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也许过不了多久,天花板就会凝聚一块乌云,轰隆隆地打起雷来。
忽然,办公桌上的玻璃框照片吸引住他的目光。那是一幅在航天发射中心的奔月广场上拍的合照,背景是一个石壁,浮雕上是嫦娥奔月的主题。沐恩在石壁前小鸟依人般倚着一个脸型棱角分明的男人。安兆天想起那张英气刚毅的脸好像在哪里见过。再看看他的蓝色竖领、胸前那个红色箭头穿过星空的联邦航天局标志,安兆天脱口而出:“这位……你丈夫是跃迁舰的航天员?”
沐恩点点头。丈夫在执行这次任务前,曾经接受过电视采访,他和其他几位船员的面孔频繁地出现在这个星球所有的屏幕上。“他是这次发射的跃迁舰的舰长。”
“他叫游……”
“游思。”
安兆天感到跟沐医生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尽管这第二次跃迁舰发射距离首个跃迁计划已经十六年,但心理上他觉得这些航天员就是父亲的同袍、自己的叔辈。更何况,游思和安仙士是前后两任跃迁舰的舰长。“三天前发射的,现在跃迁舰已经靠近月球轨道了吧?”
“新闻刚才报道过,它就要飞到月球背面了。”
“真不明白,既然是跃迁,为什么不从地面上直接跃过去,要飞到三十万千米外才启动跃迁?”
“说是为了防止跃迁的瞬间产生时空涟漪变异,危害地球;用月球来挡一下,更保险。”
安兆天忽然明白,沐医生为什么会神不守舍了。
“你刚才说得对,安拿基图斯人肯定还在地球上。”沐恩的眉头皱得很深。
安兆天發现自己和心理医生的地位反转了,需要镇静下来的是对方,而自己则成为安慰者。大概在这一生中,他的胸膛都没试过挺得这么高。“放心吧,这一次,跃迁舰已经发射成功。说不定,外星人改变了主意;也说不定,我们刚才猜错了,他们没来得及派个新的间谍过来。”安兆天本还想说说不定自己的童年记忆有误,但这岂非在否定沐恩的医术?“你要是不放心,我们这就给航天局报告?”
“设想一下,如果你要消灭别人对自己的潜在威胁,而且不能让对方知道。你会用同一种方法来阻挠他的行动吗?”沐恩没有接过他的话题。“十六年前,他们让跃迁舰在大气层内坠毁。这一回,新来的破坏者如果真存在的话,他肯定不会再在助推器上做手脚。他们手里可有我们人类数不清的牌:可以让跃迁舰在月球背面失事,可以让陨石把它撞毁……总之他们根本不需要重复上一次的破坏手法。”
“他们什么时候开始跃迁?”安兆天问。
沐恩没回答,只是打开了全息电视,把音量调大。
航天卫视节目主持人的话正好回答了安兆天的问题:“提醒一下各位,指挥中心的负责人向我们证实,跃迁舰已经就绪,随时准备启动跃迁引擎。现在我们听一下客户的声音,不要走开。”接着是一则预订星际旅行的广告,商家承诺,目前下订的旅客可获得比跃迁飞船商业推广后便宜一半的优惠。
沐恩下定了决心,飞快按下全息切换按钮,将电视切换到通话模式。安兆天看到屏幕上显示着去电单位:联邦航天局。沐恩右手操作着电话,左手下意识地搓摸着隆起的腹部。那是丈夫进行封闭训练前,给她留下的新希望。那一晚,他开玩笑说,即使自己跑到天上的星星回不来,地面上还有个小家伙能陪你。沐恩连忙捂住他的嘴,责备他说不吉利的话。他笑了,亲吻着她的手指、指缝、肩膀……
沐恩打了个寒战。
航天局的电话迟迟没有接通。
莫名其妙地,线路被系统切断了。屏幕闪了一下,自动切向电视信号,画面出现了“特别新闻”的标题。一脸惊恐的新闻主持人仓促地拿起一张纸——而不是看着提词器,说起话来竟然变得结结巴巴:“航天局、是航天局方面的,不幸的……传来最新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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