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男人的第二支烟还没有抽完，店里的常客大眼老先生就来了。
和往常一样，刚到店门口，大眼老先生就从怀里掏出他的金怀表，大声地催促道：“快点儿，快点儿，时候可不早了。”
男人使劲吸了两口，匆匆把烟抽完，然后赶紧为大眼老先生推开了店门：“欢迎，欢迎。”
“快点儿，快点儿，磨磨蹭蹭可不行，时间就是金钱。”大眼老先生三步两步走到桌前坐下，把金怀表掏出来放在餐具旁边，“一个做生意的地方，居然连个时钟都没有。真是拿你没办法。”
男人在大眼老先生面前局促得像个小男孩，不安地搓着双手问：“是，是。那……您今天想吃点儿什么？”
“随便。今天借给你这个。”对于吃什么，大眼老先生每次都说“随便”。不过今天不一样的是，他借给男人的，居然是他从来不离身的金怀表。
男人稍稍有点儿吃惊：“这个啊……”
大眼老先生挥了挥手：“今天我73岁，高兴。借你点儿好东西。你随便弄。快点儿。”
“是。请稍等。”男人把桌上的杯子端起来递给大眼老先生，“这是您爱喝的蛇胆酒。”
“快点儿，快点儿，我还赶时间呢！”大眼老先生接过杯子，看也没看就一饮而尽。
“是，是。”男人答应着，在拿着金怀表进厨房之前，跟往常一样，从兜里掏出一副纸牌轻轻放在了桌上。
男人一进厨房，店堂里便安静下来。现在只剩大眼老先生一个人了。
这个小伙子，做什么都慢吞吞的。大眼老先生一边打量着这家来过好多次的小餐厅，一边在心里数落着。
连个时钟也没有，难怪做了这么久，生意也做不大。时间就是金钱。大眼老先生以前跑船做生意的时候，能早一天出海就早一天出海，能早一天回港就早一天回港。早一天，就多一天。多一天，就能多赚一点儿钱。
瞧瞧，这小花瓶里还怪里怪气地插着一朵大牡丹。有什么用？
大眼老先生一边想着，一边顺手拿起桌上的纸牌，顺手摆起了火车牌。
火车牌，最简单。一张叠一张地翻出来，遇到两张数字相同的，这两张牌同中间的牌连在一起，就算连成了火车，可以收起来算分。两个人玩好玩儿，看谁的分多，谁先把牌全收完，谁就赢了。
火车牌没什么技巧，就是凭运气。多少年了，整艘船上，就是大眼老先生运气最好。还有就是大眼老先生的女儿，小时候最爱玩这个，可惜大眼老先生总在船上，没陪她玩过几回。
厨房里，好像是大眼老先生的金怀表在响，比平常还要响。秒针好像多出来一根似的，特别地响——克里克里，克里克里。
大眼老先生一辈子有过好多表，倒是没有一个像这么响过。
红桃6，黑桃Q，梅花3，梅花8，黑桃2，红桃9，方块6！收！
一个人玩火车牌，没有输，也没有赢，遇到连上火车的牌，还是高兴。
大王，黑桃A，黑桃10，梅花9，方块J，红桃7。大王出来可不好办，这下非得遇到小王才能连上火车了。
大眼老先生一张牌一张牌地慢慢翻着，生怕自己把小王错过了。
克里克里，克里克里。
不知怎么的，大眼老先生像是看到了女儿小时候的样子。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次又一次跑船出去，每次回来的时候，女儿又长大了一点儿。
方块8，梅花K，黑桃6，梅花2，红桃5。
女儿幼儿园的时候，小学的时候，初中的时候，高中的时候，大学的时候，结婚的时候——结婚的时候，他做父亲的居然没在。他是去跑船了，多跑一天，多赚一天的钱啊！
小王！小王出来了！收，收！
大眼老先生有点儿激动，这一列火车开得可够远的。
就像女儿。老爸跑船，女儿比船跑得还要远，坐上带翅膀的飞机飞到地球另一边去了。说走就走。
老伴也真没出息，非要跟着去。大眼老先生不去，他还有他的船要跑。他才不要跟着那个说外国话的洋女婿，到没有蛇胆酒的地方去过看人脸色的倒霉日子。
克里克里，克里克里。
赶时间，赶时间，赶到最后，不再让他跑船，大眼老先生忽然就只剩下时间了。
唉——收，收，收！
大眼老先生不想让谁听见他的叹气声，自己都不想听。他把牌呼啦啦一下子都收起来，装作赢了一大列火车。
多少个夜晚，他都是这样装着赢的样子，把火车牌收了一遍又一遍。
70岁了又怎么样，71岁了又怎么样，72、73岁又怎么样？大眼老先生总有他的事要做，总有他的时间要赶，总有赢的时候。
大眼老先生有他的金怀表，什么事情都心里有数，一辈子不求人。“怎么还没好？快点儿！”大眼老先生终于不耐烦地叫起来。
73岁生日，这生日有什么好过的。一切还是老样子，这么慢吞吞的。
“来了，来了。”男人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出来，“汤烫，您慢慢喝。”
大眼老先生接过来，拿起勺子，浅浅地尝了一口。好鲜的汤，却又烫人的心。大眼老先生觉得心被烫得哆嗦了一下。克里克里，克里克里。奇怪，这碗汤怎么还会响？
男人抱歉地笑笑，用手指点点碗底：“对不起啊，一不小心，怀表被火烤软了，碗放上去，恰好被粘在了碗底下。”
“你！”大眼老先生急了，“这可是我女儿给我的表！”
大眼老先生抬手就要把碗翻过来。男人赶紧伸手按住了他。
“不要着急啊，这么好的一碗汤，慢慢喝。怀表不会跑的。有的是时间，不是吗？”男人的声音像汤一样热，一样暖，一样烫。
是啊，已经73岁了不是吗？还要赶什么呢？现在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时间喝一碗美味的汤。
表被烤软了，也许正好可以给女儿打个电话。有的是时间。
大眼老先生的目光落在桌上那朵大得有点儿好笑的牡丹花上，忽然笑了。
喝汤也好，打电话也好，看一朵毫无用处的花也好，飞去地球的另一端玩火车牌也好，都有的是时间。
克里克里，克里克里。
慢慢听的话，金怀表的声音，真好听。
送走大眼老先生之后，天已经黑尽。男人活动了活动筋骨，关上店门，开始打扫店堂。他一边扫着地上的干胡豆皮，一边琢磨着明天还得去买一只新碗——那只碗底粘着金怀表的碗已经送给大眼老先生做了生日礼物。
他没有想到，这么晚了，还会有新客人。
克里克里，克里克里，是谁在敲门？
夹在银行和医院之间的这家小小的餐厅，微不足道，可有可无。
仅供晚餐。60岁以下禁入。每次限入一人。
这是克里克里的晚餐。下一个老去的你，会想吃点儿什么呢？
和往常一样，刚到店门口，大眼老先生就从怀里掏出他的金怀表，大声地催促道：“快点儿，快点儿，时候可不早了。”
男人使劲吸了两口，匆匆把烟抽完，然后赶紧为大眼老先生推开了店门：“欢迎，欢迎。”
“快点儿，快点儿，磨磨蹭蹭可不行，时间就是金钱。”大眼老先生三步两步走到桌前坐下，把金怀表掏出来放在餐具旁边，“一个做生意的地方，居然连个时钟都没有。真是拿你没办法。”
男人在大眼老先生面前局促得像个小男孩，不安地搓着双手问：“是，是。那……您今天想吃点儿什么？”
“随便。今天借给你这个。”对于吃什么，大眼老先生每次都说“随便”。不过今天不一样的是，他借给男人的，居然是他从来不离身的金怀表。
男人稍稍有点儿吃惊：“这个啊……”
大眼老先生挥了挥手：“今天我73岁，高兴。借你点儿好东西。你随便弄。快点儿。”
“是。请稍等。”男人把桌上的杯子端起来递给大眼老先生，“这是您爱喝的蛇胆酒。”
“快点儿，快点儿，我还赶时间呢！”大眼老先生接过杯子，看也没看就一饮而尽。
“是，是。”男人答应着，在拿着金怀表进厨房之前，跟往常一样，从兜里掏出一副纸牌轻轻放在了桌上。
男人一进厨房，店堂里便安静下来。现在只剩大眼老先生一个人了。
这个小伙子，做什么都慢吞吞的。大眼老先生一边打量着这家来过好多次的小餐厅，一边在心里数落着。
连个时钟也没有，难怪做了这么久，生意也做不大。时间就是金钱。大眼老先生以前跑船做生意的时候，能早一天出海就早一天出海，能早一天回港就早一天回港。早一天，就多一天。多一天，就能多赚一点儿钱。
瞧瞧，这小花瓶里还怪里怪气地插着一朵大牡丹。有什么用？
大眼老先生一边想着，一边顺手拿起桌上的纸牌，顺手摆起了火车牌。
火车牌，最简单。一张叠一张地翻出来，遇到两张数字相同的，这两张牌同中间的牌连在一起，就算连成了火车，可以收起来算分。两个人玩好玩儿，看谁的分多，谁先把牌全收完，谁就赢了。
火车牌没什么技巧，就是凭运气。多少年了，整艘船上，就是大眼老先生运气最好。还有就是大眼老先生的女儿，小时候最爱玩这个，可惜大眼老先生总在船上，没陪她玩过几回。
厨房里，好像是大眼老先生的金怀表在响，比平常还要响。秒针好像多出来一根似的，特别地响——克里克里，克里克里。
大眼老先生一辈子有过好多表，倒是没有一个像这么响过。
红桃6，黑桃Q，梅花3，梅花8，黑桃2，红桃9，方块6！收！
一个人玩火车牌，没有输，也没有赢，遇到连上火车的牌，还是高兴。
大王，黑桃A，黑桃10，梅花9，方块J，红桃7。大王出来可不好办，这下非得遇到小王才能连上火车了。
大眼老先生一张牌一张牌地慢慢翻着，生怕自己把小王错过了。
克里克里，克里克里。
不知怎么的，大眼老先生像是看到了女儿小时候的样子。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次又一次跑船出去，每次回来的时候，女儿又长大了一点儿。
方块8，梅花K，黑桃6，梅花2，红桃5。
女儿幼儿园的时候，小学的时候，初中的时候，高中的时候，大学的时候，结婚的时候——结婚的时候，他做父亲的居然没在。他是去跑船了，多跑一天，多赚一天的钱啊！
小王！小王出来了！收，收！
大眼老先生有点儿激动，这一列火车开得可够远的。
就像女儿。老爸跑船，女儿比船跑得还要远，坐上带翅膀的飞机飞到地球另一边去了。说走就走。
老伴也真没出息，非要跟着去。大眼老先生不去，他还有他的船要跑。他才不要跟着那个说外国话的洋女婿，到没有蛇胆酒的地方去过看人脸色的倒霉日子。
克里克里，克里克里。
赶时间，赶时间，赶到最后，不再让他跑船，大眼老先生忽然就只剩下时间了。
唉——收，收，收！
大眼老先生不想让谁听见他的叹气声，自己都不想听。他把牌呼啦啦一下子都收起来，装作赢了一大列火车。
多少个夜晚，他都是这样装着赢的样子，把火车牌收了一遍又一遍。
70岁了又怎么样，71岁了又怎么样，72、73岁又怎么样？大眼老先生总有他的事要做，总有他的时间要赶，总有赢的时候。
大眼老先生有他的金怀表，什么事情都心里有数，一辈子不求人。“怎么还没好？快点儿！”大眼老先生终于不耐烦地叫起来。
73岁生日，这生日有什么好过的。一切还是老样子，这么慢吞吞的。
“来了，来了。”男人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出来，“汤烫，您慢慢喝。”
大眼老先生接过来，拿起勺子，浅浅地尝了一口。好鲜的汤，却又烫人的心。大眼老先生觉得心被烫得哆嗦了一下。克里克里，克里克里。奇怪，这碗汤怎么还会响？
男人抱歉地笑笑，用手指点点碗底：“对不起啊，一不小心，怀表被火烤软了，碗放上去，恰好被粘在了碗底下。”
“你！”大眼老先生急了，“这可是我女儿给我的表！”
大眼老先生抬手就要把碗翻过来。男人赶紧伸手按住了他。
“不要着急啊，这么好的一碗汤，慢慢喝。怀表不会跑的。有的是时间，不是吗？”男人的声音像汤一样热，一样暖，一样烫。
是啊，已经73岁了不是吗？还要赶什么呢？现在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时间喝一碗美味的汤。
表被烤软了，也许正好可以给女儿打个电话。有的是时间。
大眼老先生的目光落在桌上那朵大得有点儿好笑的牡丹花上，忽然笑了。
喝汤也好，打电话也好，看一朵毫无用处的花也好，飞去地球的另一端玩火车牌也好，都有的是时间。
克里克里，克里克里。
慢慢听的话，金怀表的声音，真好听。
送走大眼老先生之后，天已经黑尽。男人活动了活动筋骨，关上店门，开始打扫店堂。他一边扫着地上的干胡豆皮，一边琢磨着明天还得去买一只新碗——那只碗底粘着金怀表的碗已经送给大眼老先生做了生日礼物。
他没有想到，这么晚了，还会有新客人。
克里克里，克里克里，是谁在敲门？
夹在银行和医院之间的这家小小的餐厅，微不足道，可有可无。
仅供晚餐。60岁以下禁入。每次限入一人。
这是克里克里的晚餐。下一个老去的你，会想吃点儿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