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意者谢灵运眼前的春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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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斗转星移中,春回大地时。在我们的无限期盼中,春天的脚步已悄然临近。春草,春花,春山,春水,这些生机勃勃的春景,昭示着年轻的生命又将进行一次华丽的远航。为此,我们情不自禁,带着欢欣和激动,也心怀歌颂和祝福。回望来路,在苍莽深秀的文学史上,分明地映现着春天的千娇百媚,跳动着春天的敏感心灵,诉说着春天的婉转情怀。“寒山吹笛唤春归”,是对春天的深情呼唤;“阳春召我以烟景”,是与春天的洒脱应和;“春与青溪长”,是与春天的携手同行;“燕子不归春事晚”,是对春天的惆怅感慨。感怀旧时月,俯仰古今情。在如今举国弘扬传统文化的春天里,我们安排“名家名作与春天”栏目,用心组织一组文章,赏析张衡、谢灵运、杜牧、欧阳修笔下的春天,以期借古人优雅深婉的情怀,来滋润我们日渐荒芜的心灵。 ——杜志强(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谢灵运(385—433)是我国古代著名文学家。他出身于钟鸣鼎食的六朝门第——陈郡谢氏,自幼颖悟多才。显贵的家世和颖异的才华,使得他有着极高的功名期待,但不幸的是,在门阀政治已露衰落端倪的时候,他依旧固守着甲级士族的英雄梦;而当这种梦想无法实现时,他便游山玩水、招摇横肆,以至于最后被处死。可以说,谢灵运是古代士人个性与才华难以融入时代政局之中,进而酿成悲剧的典型人物。文学方面,谢灵运“文章之美,江左莫逮”(《晋书·谢灵运传》),是中国山水诗的不祧之祖。他那鲜丽清新的山水描写不仅新人耳目、惊艳当时,而且深深滋润了后世诗人,最终在唐代形成了蔚为壮观的山水诗派。
  在模山范水的同时,谢灵运也描写了丰富多彩的春天。这些描写,如出水芙蓉一般富艳精工而又清丽可愛,成为唐前文学史上描写春天最精彩的部分。在谢灵运之前,文学作品中也有涉及春景的描写,如《诗经》中的《桃夭》《七月》等篇,汉乐府中的《青青园中葵》,以及西晋潘岳的《藉田赋》等,这些描写基本都可以看作是概貌描写,象征意味或者是借春景以壮词采的意味明显;谢灵运笔下的春天,则是精工的具象描写,富含审美意味。应该说,谢灵运以其敏感多才的个性气质,细腻敏锐地捕捉到了春景的神采,并且用恣肆的文笔精到地表述了出来,呈现出了迥异前人的美。如:
  石横水分流,林密蹊绝踪。
  解作竟何感,升长皆丰容。
  初篁包绿箨,新蒲含紫茸。
  海鸥戏春岸,天鸡弄和风。
  (《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
  这是谢灵运在描写始宁庄园里南北两山之间的春景。谢家的始宁庄园是六朝时期极具代表性的贵族庄园,“连古罗马帝国的大种植园相形之下也望尘莫及”(傅筑夫《中国封建社会经济史》)。庄园里有南北两山,中间是太康湖(又称巫湖),谢灵运的住所在南山,北山是礼佛场所石壁精舍(唐称国庆寺)。清晨,谢灵运从住所出发,下南山,泛舟穿湖,爬北山,然后到达精舍参佛。舟行湖中时,欣欣向荣的春天深深感动了谢灵运,他欣喜、快慰甚至情不自禁,在他眼里,一切都是那么和谐、温情脉脉,南北两山上树林密布,蹊径蜿蜒,清澈的溪水中乱石分立,越发显出了溪水的清澈;新生的竹芽含着嫩绿,刚长出来的蒲草尖上布满了紫色的茸毛;和煦的春风里,海鸥在嬉戏,山鸡在欢唱。由此,他不禁想起了《周易》“升卦”的爻辞:“天地解而雷雨作,雷雨作而百果草木皆甲坼。”是啊,春雷惊醒了沉睡的大地,万物在春雨的滋润下纷纷伸展,眼前的春景,不正是“升卦”卦意的自然呈现吗?在这里,自然与人文交相辉映,物理与人道相互启发,是多么微妙而温馨的一幕!
  谢灵运笔下的江南春景不仅富丽清新,而且声色俱佳,多彩多姿。如“远岩映兰薄,白日丽江皋。原隰荑绿柳,墟囿散红桃”(《从游京口北固应诏》),“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入彭蠡湖口》),“山桃发红萼,野蕨渐紫苞”(《酬从弟惠连》),绿色的兰草、柳树,红色的桃花,蕨菜尖上紫色的小茸毛,沐着白色日光的壮丽山岩,色彩鲜丽,缤纷多姿,予人以极为鲜明的印象。再如动态描摹,“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过始宁墅》),以“抱”“媚”两个动词,多情地描绘了云屯山岩、水绕青竹的情形,极具神采,极富情味;“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石壁精舍还湖中作》),“敛”“收”“映”“依”四个动词,生动地描写了春日傍晚霞光渐退、林壑渐幽的状态,芰草与荷花、蒲草与稗草相互依靠着生长,相互辉映着翠绿,似乎是相互扶持,又似乎是相互赛绿。这样的声色描绘,不仅传春景之神,也传达出了谢灵运天真、自在、澹泊、宁静的心态。借用谢灵运诗中的词语来概括,那就是“赏心”,鲜丽春景让他感到深深的怡情娱志。
  谢灵运的春景描写中,除了“赏心”之外,更多的是“离群难处心”的失落,是“但恨莫与同”的幽怨。谢灵运以绝世之才期待着不世功业,然而事与愿违,刘宋朝廷对他拉拢又猜忌、欲用又疏远的态度,让他心生怨言;那些名位素不如他的大臣如王昙首、殷景仁等都日见重用,而他却只是被“以文义处之”(《宋书·谢灵运传》),这使得他心态失衡。于是他整治园林,优游山水。可以说,谢灵运之放浪于山巅水涯,既是他热爱田园、忘情山水的个性气质所致,也未尝不是他耍政治态度、发泄仕途牢骚的体现。试以其描绘春景的名作《登池上楼》为例来分析: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
  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
  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
  徇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
  寝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
  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
  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
  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
  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这是谢灵运被外放为永嘉太守时所作。谢灵运因与刘义真交好,被少帝外放永嘉(今温州)。他于永初三年秋到达永嘉,心情郁闷,卧病经冬,直到第二年春天才日渐恢复。春晨,他无意地打开了窗户眺望,谁料这一望,立即逗动了诗人敏感的心灵,于是,那汩汩诗笔便喋喋不休地娓娓道来了。   谢灵运先从《周易》“乾卦”爻辞“潜龙勿用”写起,言下之意,自己偏处一隅、卧病在床,正合了“乾卦”中“龙德而隐”、不愿为世所用的古意。“乾卦”爻辞云“君子进德修业”,对谢灵运而言,他想进德修业,可现实的政治生态让他难有作为;他想退耕力田,可出身甲族的他,对于耕田一窍不通。进退两难中,他跑到穷海之地来追寻功名了。穷海之地,能有什么功名?这不正是对自己凌云壮志的讽刺吗?显然,貌似自谦的话外之音,却是满腹牢骚。这样的失落中,有谁能抚慰心灵呢?哦,是那春天的山山水水。当这颗孤独、失落的心遇见春山春水时,才可以毫无戒备地、完全投入地去“赏心”了。于是,他认真地侧着耳朵,聆听山溪的波澜之声,他极力地伸长脖子,眺望森林茂密的崎岖山峦。他是那样地天真、欣喜!看啊,春日的阳光,影子都与冬天不同;初春的风都带着温情,与冬天的冷风迥然有异。最为动人的,是那池塘边上刚刚探出脑袋的春草,它们自在又蓬勃,昭示着春天最美好的生命;园中柳枝也变得越来越嫩绿、柔软了,连枝头的鸟儿都欣喜地鸣叫着,似乎这叫声都与冬天的不同。应该说,此刻的谢灵运,是陶醉在初春光景中了。
  但是,陶醉只是暂时的,失意和幽怨却是常驻心海,而且会时时泛起波澜。《豳风》不是有“春日迟迟,采蘩祁祁”的诗句吗?《楚辞》不是有“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之语吗?这“春日迟迟”,正好印证了谢灵运的孤独:春日如此漫长、难熬!古代王孙隐居深山,朝廷会派人招募、邀请,我谢灵运也是王孙公子,也过着隐居般的生活,可是却始终未见谁来招募和邀请啊!想到此,他心海难平,一个人独居,总是容易感受到时间的漫长;离开群伴,总是难以安顿孤苦的心灵。这才是谢灵运内心的真实独白!他不甘寂寞、渴望知音,甚至是渴望被皇帝当作知音来赏识和重用,所以他内心从来都很少有长久的平静,他才需要用《周易》等古典义理来让自己降心顺志。
  总之,谢灵运笔下的春天,是清水芙蓉般的自然清新和匠心独运的富丽精工的统一,是他天真烂漫、忘情山水的自然本我与失路落寞、满怀幽怨的内心世界的统一,是他颖异的才情、傲岸的个性与甲族的身世背景的统一。江南秀美的春景,借謝灵运的化工之笔而富艳地走进了人文视野;谢灵运也得“江山之助”,他借春景以赏心,也借春景而华丽地走进了文学史,他与春景相知相应,相得益彰。
  有意思的是,谢灵运这种独处的幽怨,和柳宗元有着神似之处。谢、柳二人均出身甲族,都有着耀眼的才华和极高的功名期待,却又都仕途坎坷,被放逐于边荒之地,于是他们流浪于山巅水涯,山水文学就成了他们落寞情怀的最好依托。谢诗云:“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不惜去人远,但恨莫与同。”柳诗云:“孤生易为感,失路少所宜。索寞竟何事,徘徊只自知。”这种知音难觅、失路难处的幽怨,其实正委婉地透露出对自己才华的珍视和对当政者的不满。元好问评论道:“谢客风容映古今,发源谁似柳州深?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将谢、柳二人相提并论,以“寂寞心”来概括他们山水文学的主旨,最为恰切。当然,“寂寞心”也是谢灵运描写春天诗歌的主题之一。
  (作者系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从事汉魏六朝文学文献、陇右文献研究,发表过《兰陵萧氏家族及其文学研究》《赵时春诗词校注》《赵时春文集校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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