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 一个公民的个人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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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1976年以后,特别是在10月6日“四人帮”被粉碎之后,官方的政治舞台上的潮汐风云,与民间的觉醒汇在一起,共同把毛泽东渐渐从神还原成人。在那个时候,参加文革结束后的第二次全国高考的陈京生没有意识到,对人的真正解放,其实才刚刚开始。
  
  1976年的时候,22岁的北京青年工人陈京生觉得,天塌了,地陷了,世界整个翻过去又翻了过来。
  9月9日的下午4时,广播里传来了毛泽东逝世的消息。一时间,她所在的工厂里,许多老工人痛哭失声,有的人甚至哭得当场晕倒。陈京生觉得心里很紧张:如果自己哭不出来,岂不是显得对毛主席不忠?她打心底里是忠于毛主席的,她真觉得中国没有了毛泽东,前途不堪设想,但就是哭不出来,心里万分惭愧。
  工厂的食堂被布置成毛泽东的灵堂,有工人们轮流日夜守灵。家里的盆花,已经被父亲搬走,去布置他们单位的灵堂。不知道当时的北京究竟有多少个毛泽东的灵堂。对毛泽东的追悼,在9月20日在天安门广场举行的追悼大会上,达到了最高潮。陈京生记得,当主持大会的王洪文宣布向毛主席遗像“一鞠躬”时,车间里所有看电视转播的工友们都顺着次序,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不想三鞠躬完,王洪文才说“二鞠躬”,那一天,所有的人都一共鞠了五个躬。但没有人敢笑,那种场合,人们的心都被巨大的悲伤和忧虑所压抑。
  在那个时刻,毛泽东仍然是中国人心中的神——即使是在1976年的“天安门事件”中,那些对抗“四人帮”的青年们,仍然会写下“主席教导永不忘,阶级斗争记心上”这样的诗句。
  
  从思想到身体的统一
  
  在文革中,林彪曾经讲过一段很著名的话:“中国有七亿人口,需要有一个统一的思想、正确的思想、革命的思想,那就是毛泽东思想。”对于当时的中国人来说,从思想到身体,都已经被高度统一,对毛泽东产生怀疑,那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陈京生当时是北京一家汽车厂里的工人。这是当时中国人的身份之一。在中国,人一生下来,就有了自己的固定身份。首先,会分为农村户口和城镇户口。陈京生一家都是有北京户口的城里人。这种户口,是五十年代初陈京生的父亲奉调到北京组建中国科学院时就获得的。
  户口不光是身份的凭证,更是生存的前提条件。城市户口都是带粮油关系的。当时陈京生的粮食定量是每月28斤,这里面包含有15斤半面票、5斤半的米票和7斤粗粮票。在当年的粮店里,凭粮票买粮,面票只能用来买面,米票只能拿来买米,粗粮票只能买粗粮。没有粮票,只有饿肚子。而如果你要到外地旅行,就需要事先把北京的粮票按比例拿到粮食部门,换成全国粮票。
  除此之外,每个户口,每月还配有半斤油票,通常用来买花生油或豆油。另外一个与之配套的,是副食供应证,每月凭这张证,可以买半斤鸡蛋,一斤半猪肉,半斤豆腐、二两粉条和一两芝麻酱。
  如果说,从五十年代开始实行的户籍制度把农民牢牢地固定在了土地上,实际上,也把每个城市居民固定在了他们所在的城市。陈京生的哥哥下乡时曾经有一个东北女友,但后来吹了,重要原因是她无法把户口转到北京来。如果不是因为工作调动或毕业分配、军人转业,个人想实现户籍的调动可以说比登天还难。而拥有一本护照出国旅行,更是不可想象的事。当时的人们都希望自己的“海外关系”越少越好,不然每次调动工作或升职、入党填表,到“家庭出身”“社会关系”栏时,都像是有前科般战战兢兢,又不敢不填——谁知道,“组织上”哪天“外调”,发现了你隐瞒的海外关系,会对你的前途产生怎样影响?
  陈京生上学的时候,由学校来管,初中毕业后被分配进工厂,由工厂来管。在学校也好,工厂也好,她的政治前途取决于领导是不是赏识。如果表现不积极,领导不喜欢,就入不了团,入不了党,这样就不会被提拔,永远只能是被领导的小小“群众”。
  陈京生进了那家汽车厂以后,在生产流水线一干就是七年。她没有想过调动工作,也没有那个本事去托关系走后门,换一个比较轻松的工作。在那个年头,换工作是很难也是很罕见的事。所以,进一个单位就干到退休的人,比比皆是。事实上,虽然只进工厂七年,陈京生也已经看到了自己的退休之路——她现在是二级工,将来会一年一年地熬下去,渐渐熬成一个三级工,四级工……可能到不了最高的八级工,就该退休了。
  许多老师傅干到退休,也才是四级工,每月工资五六十元。工厂里的老师傅都是这样干一辈子的。
  也可以这样说,在70年代末的中国,每一个人,都被自己的身份固定在某一个城市或是乡村。然后,你还会具体固定于一个单位,在那里,你的前程幸福与否,都在你的领导的掌握之中。他掌握你的福利保障,你的岗位调动,你的提拔,甚至你的病假休息。几乎没有人没有单位。社会上也有寥寥的无职业者,被称为“社会人员”,他们多是被单位开除,或是病得不能干活的人,他们也有人管——归街道居委会管。
  在这种“人盯人”的管制体制下,人人谨小慎微,唯恐乱说乱动,招来一生的麻烦。人们已经习惯于都说一样的套话,穿一样的“毛式”服装,看一样的样板戏。如果唱歌,就唱那几首钦定的革命歌曲和“语录歌”,如果看书,就只看《毛选》和《艳阳天》、《金光大道》。就算是谁的脑子里曾经有过“毛主席就不犯错误吗”这样的异类念头,也是轻易不敢与人说的。
  
  第一批怀疑者
  
  但是到了1976年以后,在毛泽东逝世以后,特别是,在10月6日“四人帮”被粉碎之后,人们对于毛泽东的疑问渐渐冒出了心头:首先,四人帮之一的江青,她不是毛的夫人吗?毛怎么会娶这样的女人?他也会看错人吗?接着,毛发动的文革真的是“就是好”吗?那我们的国家怎么会到这种山穷水尽的崩溃边缘?
  10月26日,当时的中共领导人华国锋曾对宣传部门做指示:一定要注意,凡是毛泽东批准过的,讲过的,都不能批评。经华国锋批准,1977年2月7日的《人民日报》社论,提出了“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拥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的“两个凡是”。
  但是当时的中国,已经不再是铁板一块。过去不容置疑的东西,这时都遭遇挑战。“两个凡是”不仅在民间被怀疑,在中共的高层也被抵制。邓小平首先站出来,于1977年4月10日给中共中央写信,从理论上反对“两个凡是”。他的信在5月3日被中共中央转发。5月24日,邓又说,“毛泽东同志说,他自己也犯过错误”。这一年的7月30日,邓突然出现在北京国际足球邀请赛的主席台上,全场掌声雷动。
  “毛泽东也犯过错误”,这样的话在当时如石破天惊。它立刻被传开,成为北京市民们私下里的热门话题。议论政治,是当时整个北京城居民最热衷的事。陈京生记得,在1976年的时候,简直是家家户户都在压低声音议论中央政治局里的风波。每次议论完,父母都会叮嘱说,“千万不要到单位里讲啊!”陈京生当然心领神会。到1978年,家庭政治讨论会的热门话题之一,已是北京西单那面贴满议论国是大字报的“民主墙”。
  
  补回被耽误的时间
  
  1978年7月,陈京生参加了文革结束后的第二次全国高考,幸运地走入大学。当时,她兴奋地对刚从东北回来的知青哥哥说:我要把“四人帮”耽误的时间给补回来!
  事实上,这句话也是当时社会上最流行的一句话。而陈京生的哥哥听了这话却不以为然:你是说你是让“四人帮”给耽误的吗?现在你得到的这些,难道不是你本来应该得的吗?
  作为一名有九年下乡经历的知青,陈京生的哥哥对中国社会的认识,对文革的认识,要比陈京生深刻得多。他后来陆续道出他所经历过的狂热、幻灭和对前途的绝望,都深深震撼了陈京生。就是陈京生的父母,对这些也了解甚浅。陈京生的父亲曾经说,将来他退休了,就到东北去养老——因为两个儿子都在东北插队,陈京生的哥哥听罢哈哈大笑说:只怕你都到不了那里!因为当时的知青坐火车,比今天的农民工春运还要挤,人们都是从窗口出出进进,在不通长途车的地方,知青们还要去扒过路车,有如“铁道游击队”。
  然而,也就是从这全国两千万的知青中,从他们对中国农村社会的实际接触和个人挫折中,产生出对体制的第一批怀疑者。1978年8月11日,当年的知青,后来的上海复旦大学学生卢新华在《文汇报》上发表了她的短篇小说《伤痕》,控诉文革中“血统论”于人的心灵的创伤,在全国激起巨大的共鸣,从此,开启了“伤痕文学”的发端。
  1978年的5月10日,由胡耀邦亲自审定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文在中央党校的内部刊物《理论动态》上刊出,第二天即在《光明日报》上发表,第三天《人民日报》和《解放军报》都全文转载,对“两个凡是”予以全面否定。后来的8月到11月,全国各省和各大军区领导人陆续表态,支持这篇文章。
  随着邓小平的复出,天安门事件的平反,大批冤假错案的被平反,直到1978年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宣布结束“以阶级斗争为纲”,官方的政治舞台上的潮汐风云,与民间的觉醒汇在一起,共同把毛泽东渐渐从神坛上推下,还原成人。
  但是,在那个时候,陈京生和她的朋友们绝对想不到30年后中国会怎样变化,他们没有意识到,对人的真正解放,其实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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