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熟悉我自己
　　我熟悉我自己，像熟悉一座用麻石支起的山梁。
　　我只想拥有属于自己的一鳞半爪。
　　别人拥有我所没有的东西--
　　豪宅、名车和珠宝，我并不羡慕，
　　甚至，别人曾馈赠于我的痛苦，
　　哪怕撕心裂肺，我也已经忘记。
　　我是平庸而碌碌无为的人，像一个苦行僧，
　　因为我始终没能超越自我。
　　我像其他人一样，生下来，
　　就等着大限的到来。
　　我唯一有些许担心的是——
　　我曾活在这个炼狱般的世界上，折转身，
　　另一个天堂般的窗子像炼狱已徐徐打开。
　　一个农民工写给乡政府的报告
　　那是一张有些皱褶的纸，偏黄
　　上面的几行字，像刀刻的蝌蚪
　　歪歪斜斜。我对几个病句
　　使用了一些加、减法
　　意思大致如后
　　政府首长好
　　我叫李长富，小名狗剩
　　今年五十有二。常年在沿海打工
　　现如今，年岁大了
　　加上矽肺病已害得我不想再活
　　为此，请政府再特批给我一块荒地。是盼
　　括弧：地不要太大 有两尺宽二米四长就行
　　此致，敬礼
　　李长富
　　我问他，老爹（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
　　你年纪这么大了，还要这地干啥？
　　他告诉我
　　我要用打工积攒下来的全部银子
　　买十几根杉树，然后请两个木匠
　　打口棺材，让自己像散落的土豆
　　生前有地，死后好葬
　　拆 迁 户
　　站在街头的另一拐角
　　他们交出了房子，也交出了一家人
　　甚至祖上，积蓄了一生的家私
　　没有什么可以留恋了
　　城市前进的脚步，已把他们往昔
　　寥落在街头巷尾的足迹
　　深深覆盖
　　他们害怕我所害怕的孤寂
　　像一个八旬老太独坐在暮色里流泪
　　后来，新居有了。而熟悉的街区
　　和熟悉的左邻右舍没了
　　一同迁徙过来的桃花和樟树
　　有的活着，有的很快就死了
　　像极了他们中的一些人
　　有人说，房子比从前好了
　　是他们中的有些人福分太浅
　　无缘享受这种颠沛流离后的优裕待遇
　　我并不认同这种说法
　　他们倾其所有，包括
　　全部的青春和热血，都不曾
　　让时光停滞或永远
　　是一种悲哀
　　我已经记不起鸟在天空中
　　做了怎样的飞翔 何况
　　他们即使像鸟做出不正常的飞行
　　天 依然很空
　　一个进城的女人
　　一个女人，步履轻摇
　　她从偏远的乡村走进城市的小巷
　　背后一些美好的名词
　　比如：小姐。同志
　　不再美好。倒是一些兽性的专用名词
　　比如：鸡。鸭。用在人的身上后
　　被赋予了词的新意
　　刚来时。她，鲜嫩如花
　　大腿，不大，月桂一样修长
　　胸脯，很高，玉笋一样白且挺拔
　　后来。一些不该肿的地方
　　开始浮肿了。比如：眼框。身材和肚子
　　初看上去，像我见过、且被福尔马林
　　浸泡过的腐肉
　　再后来，尽管她摆出更加妖媚的姿势
　　但，身边的人还是愈来愈少
　　先前，她的高跟鞋被一些高官、富商、阔少
　　以及他们的银子垫得很高
　　现在，即使成了桃色新闻里的主角
　　也只是像被发掘出来的老故事
　　轰动了一下，立马消失
　　却让，十几个高官矮在高墙之内
　　被遗弃的码头
　　船只载着时光在走的天
　　像雪花飘飞而后又冰冻的天，很冷
　　而你，还圈守在原地
　　仰望无垠的天空
　　细数着旧时的月色
　　仿佛枯萎的花
　　开过之后还会再开
　　隔着来来往往的船只
　　甚至，隔着写在雪地上的最后一行脚印
　　你更像一座古墓
　　上面落满百年的尘埃
　　一些没过腰身的蒿草
　　使劲疯长，仍等不到
　　万物苏醒的春天
　　那些如花一样的字词
　　比如：出发、归途和家
　　曾经像灯 点亮你
　　忙碌和期盼的窗子
　　如今，你已经消失
　　但在时光皱褶的深处，总会与
　　一个人的眼神 擦出火花
　　院 落
　　院落很小，刚好容下一张方桌
　　和三两个朋友。三两个朋友聚在一起
　　争论或争到面红耳赤是避免不了的
　　不过不要紧，桌上一壶陈年普洱
　　干了，又添
　　（据说，这可以降火）
　　茶，先苦后甜。慢慢埋葬虚空
　　我抬起头。高旷的天空上
　　有一条银色的河流，河里密布星星点点
　　那些星星点点点着豆大的灯
　　挂在空中，像诗歌
　　我喊不出它的名字
　　龟背竹、滴水观音和发财树
　　照例在旁边侍奉着
　　且从不计较名分 　　它们的身边不时有人侧身走过
　　还有风。我好像感觉到了
　　又好像没有感觉到
　　天色渐晚
　　朋友要走我没有留
　　扫净院落，收拾好茶具
　　我退回到宁静
　　一页书，在我心里喧嚣
　　还有朋友走后留下的只语片言
　　纪 念 塔
　　立在那里
　　高高的 山一样威严和挺拔
　　旁边是一湖清水
　　浅浅的 像一个素素的花环
　　上面的题词工工整整
　　是不是伟人的字迹并不重要
　　有人曾经来过
　　而后 又走了
　　这不要紧
　　他们的铭记是一种消失
　　它竖在那里
　　仅仅是为了更体面地让人忘记
　　文 庙
　　一座红墙黛瓦的中式建筑
　　站在麻石牌坊的背后
　　镂花的石柱还在 上面
　　凝结着岁月的陈香
　　像一枚陈年的普洱茶饼
　　香在时间之外
　　墙那么高 手板宽的缝隙处
　　不知名的花草正在展开
　　一些历史故事和传说
　　曾经历过鲜活和毁灭的过往
　　而后 一些琅琅的读书声
　　又随书童的小口溢出
　　没有荡气回肠的声响
　　使劲 也没有荡气回肠的声响
　　它只是为了还原一些历史真想
　　并把一些历史真相掩埋
　　只是为了旅游的需要 让它
　　再活一回 且不去管时间的短或长
　　矮寨大桥
　　两座山站在那里，肩并着肩
　　亿万年了，却老死不相往来
　　上面的一些树，高高大大
　　像村口的风景。下面深渊万丈
　　一些小路和清溪蜿蜒着延伸
　　如今，山覆盖艳阳
　　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
　　缓缓挪动。钢铁的彩虹
　　像山与山的第一次握手，凌空展开
　　上面承载着中国乃至世界桥梁爱好者
　　关注的目光
　　边 城
　　三不管的地方，在版图上像芝麻
　　水很安静，琉璃的绿
　　还是沈从文笔下那城
　　和那水的模样？
　　从缀满青苔的渡口出发
　　舟在一只手和一根钢丝
　　上面行走。盈盈一水
　　喂养着一座孤岛和夹岸的原住民
　　岸上，吊脚楼古旧斑驳的门
　　朝酉水开。高出水面两米
　　或更高。伸出去的手
　　已够不着水手的游魂
　　旁边，一群学生蹲着或坐着
　　画板摊开粉墙黛瓦和青石板路
　　路上，款款走来一群披红带绿的苗女
　　里面，没有过目难忘的翠翠
　　我坐着 成了别人的风景
　　那些摩挲我眼神的文字令我陶醉
　　如今，我看见该留下的不多，且正在消亡
　　一个名字，古意婆娑
　　车过婺源
　　从南昌到黄山。车，径直拐进了婺源
　　窗外没有大片的油菜花
　　或者我想象中的殿宇环廊
　　一栋栋小楼隔着玻璃从眼前晃过
　　黛瓦粉墙，翘角飞檐
　　静默地呈现于山南水北之中
　　村庄是徽式的。庭院
　　怀抱绿水青山，一幅水墨画
　　浓缩在一方古朴的龙尾砚台上
　　车还在走。田埂上的残叶也在走
　　不是风吹的
　　是时光从树梢尖发出的低语
　　雪还在下。水泥路上没有积水
　　车内，一盆从南昌买来
　　准备带回长沙的君子兰绿得像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