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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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撑着脑袋,坐在咖啡店外的木椅上,午后强烈的阳光刺激着我肌肤的每一寸空隙,令我昏昏欲睡,如梦非醒。“砰”的一声巨响,将我从周公那儿唤回人间,天未崩地未裂,只是咖啡馆外引得无数女生尖叫着合影的鹿晗的人形立牌倒在地上,扬起带着浓重咖啡味的灰尘。我曾亲眼看到一对吵架的情侣声嘶力竭,以致失手将一杯美咖扔向对方,然后纸杯滚了一个圈,咖啡便顺势洒得均匀而稠密。只是——我抬头看向那个一脸无辜的男生,他还保持着与人形牌亲密的合影姿势,抬得高高的夸张的腿应该便是罪魁祸首,我垂下眼,继续去会我的周公。
  这是我第二次江南之行,第一次是同魏嘉欣,但被她那前男友一通催人泪下的悔过之言——响在零晨两点半的电话打断,她拽着我的胳膊靠着我的胸膛,哭得涕泗横流,泥沙俱下,我只好僵硬地等著,直到她说出那句“对不起,戴君然,我还是忘不了他”,才松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然后看着她乘上零晨五点的飞机回了台北,回到了那个醉酒后失手,让她从二十阶梯楼上滚下,杀死了他们尚未成型的爱情结晶的男人身边。在男欢女爱中,似乎女人总是能够轻易原谅,在说过“不爱”后轻易回头,男人却未必。
  其实我不爱她,吸引我的,只是她的颓废和身上带着香皂味的柔软布料。我对爱情最原始的冲动全部留在了他——苏谨煜身上,因此我从未碰过她,即使我们在同一张床上睡了长达半月之久。而现在她的颓废只剩下了爱情的疲倦和无奈,我们的分开便是理所当然。我并不为此有一丝难过,我只是好奇,苏谨煜,为何你可以转身便对另一个女人爱得难分难舍,我却心如死水,再无波澜!
  当我再睁开眼时,夕阳已踏上了回家的步伐,小镇上的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好似只有我才是在这楼台烟雨、流水人家的小镇活了半生的模样。我伸了个懒腰,抬着发麻的腿,向那个只有两层六个房间的小客栈走去,却被身后清爽中夹杂着慵懒的男声叫住,我立住,看他被夕阳余晖拉长的影子慢慢靠近,我知道是下午那个男孩。“一步、二步……”我倒数着,然后迈着悠闲的步调继续向前走去,他跟着我走进客栈,正在打电话的老板娘疑惑地看了我们一眼,而后便忙着继续数落电话那头多日未归的男人,大概是因为客栈的名字叫情缘吧,我想。
  第二天,清晨夹杂着寒意的风吹在了客栈断了脊梁的石墙身上,透过墙角的缝隙钻入我的被窝,我再一次泪别周公,不情不愿地爬出了房门,嘿!巧了,他也正从隔壁走出,“我叫辰熙”这是他昨日进房门前告诉我的,我不明就理,只好回道:“我叫戴君然。”而现在,我坐在老茶馆的长桌上,隔着氤氲的雾气,与对面的辰熙大眼瞪小眼,“好吧,是我跟着你。”他主动承认。我静等他的下文,他的面上浮现出有些局促的神色,可我知道他不会,因为他的神情举止告诉我,他是个成功的且即将奔三的北方男人,而不是咖啡座前拍照的男孩。“不能因为‘北方’二字而有所迟疑!”我告诫自己。毕竟我思念的是那个人,而不是那座城。欲起身时,馆内来了一说书人,迫使我放下了抬起的脚步。果然,还是放不下呢……说书人神态安然,嗓音低哑,引得馆内挤满了老老少少,我们渐渐被阻隔了视线,随着说书人的一声醒木,我福如心至般努力抬头想看他一眼,却只在一瞥间瞧见了一双发红的眼眶,怕也是为了那句“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吧,我想。
  我们一前一后走着,挂满霓虹灯的长街在暗夜中独自闪烁,许是为那双微红的眼眶,我没有了驱赶他的想法,算了,总算是有个人陪着,我暗自想着。从清晨走到夜黑,脚已经发颤,不同于昨日闲置了一天的麻木,是真真正正一刻不停走了一天的打颤,而身后的晨熙只默默跟着,只是在临近中午时找了一家小店,要了一碗面和豆脑。“甜豆脑真难喝,”我说,“我更爱北方的咸豆脑”他点头认同。我相信他听得出我的南方口音,这是自小才养得成的家乡话的味道,可他什么都没说。我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这个突然出现的沉默的男人,浓密的睫毛被阳光打下厚厚的阴影,遮住了所有的悲欢离合。可此刻我居然有种莫名的安全感,好像有个人愿意陪你一直走下去,但我知道他不会。
  那天晚上在小吃街匆匆果腹后,我们不约而同地走近了一小镇上唯一一家酒吧,一个本该热闹,却在这静谧的小镇深夜显得格格不入的木屋。我想我们都是孤独的,是的,孤独。而热闹、喧嚷的群魔乱舞的人群是我们最好的保护层,我们把自己埋在人海中,低到尘埃里去,而辰熙和戴君然,便在这尘埃中相遇了,他们是同类,他们的心里流着血,他们的身体皮开肉绽,他们的明天在哪?没有人知道。那晚辰熙喝了许多酒,浑浊的,泛着白沫的液体从嘴角滑落,顺着微微凸起的喉节,流进了白衬衫下的身体,我动了念头,仰头用舌头舔净他喉上的酒液,他醉眼朦胧,突然开口呢喃:“天黑了┅┅”便倒在了吧台上不省人事。
  我将他搭在肩上,男人精壮的身体压得我脚步踉跄,可我只感到了他被汗打湿的身体紧紧靠着我,带着酒气的喘息声在我耳后此起彼伏,连绵不断。我红了眼眶,大抵是他身上的烟草味太过熟悉,是白沙,我闻得分明。我一路将他带回我的房间,转身走向门外,北小武在那等我,我知道,回来的路上我便看到了他。
  路灯拉长了他的身影,他一言不发,只瞪大眼睛看着我,昏暗的光打在他的前额、鼻尖,加重了眼底的浓墨,“他——”,“别提,好吗?”我哀求。熟悉的声音让温热的液体在眼眶间凝聚,弥漫模糊了视线。“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我仰起头,努力让眼泪流回心里,可没用,它还是怆然流过了我的脸颊,最后沾湿了北小武的夹克。我贪恋着这个怀抱的温暖。又是这个画面,我想起了十七岁的我抱着北小武哭得天昏地暗,最后乖乖随他乘上去北方的火车,在混杂了汗液和香烟的酸臭味中冻得发颤。
  后来,每当我坐在摇摇晃晃的火车上,听着老旧的轮轴碰撞出时光的回响,看着西装革履的男人将头发梳得油光发亮,我总是想起那个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背着磨出毛边的帆布包,在夕阳下蹦蹦跳跳向我走来的少年。
  “喂,你年纪轻轻的,怎么总和这些糟老头子一起听书?”我转头看向身后连声抱怨,笑意却早已溢出眼眶的少年,向他赫然一笑。自此,每个周日的午后,总有两个少年坐在爬满阳光的老茶馆里,一个紧盯着哑了嗓子的说书人或痴或怨,一个眯眼看着身旁的少年,笑意温柔。   天空被巧克力和玫瑰的甜腻染上了淡紫色,我不情愿地被苏谨煜拉出了茶馆,赶着西天的最后一缕薄光,走在充满了一对对恋人的大街上。
  “苏谨煜”,我蹭了蹭他,“你说,你当初在茶馆为什么要同我搭话?”
  “那你为什么总准时去茶馆报到?”
  “因为那是我和家乡最后的联系了啊……”我低了声音。
  “什么?”他没听清楚。
  “算了”我笑着耸耸肩,我们都没觉出两个长相还算清秀的少年在情人节这天并肩走在大街上的怪异,直到我们不再说话。周围刺人的目光分外鲜明摄人,或疑,或厭,我在这逼人的压迫下不自觉得想要远离,他却固执地挨紧了我,甚至将手插进我的口袋。当微凉的手指靠紧时,我听到了一声低询。
  晚霞似火,如歌。
  “苏谨煜,我愿意。”
  那天,苏谨煜用他那辆风骚的红色跑车,带我跑遍了北京城。我也是那天才知道,他是豪门的公子哥,可他凭什么喜欢我这个北漂的打工仔呢?我小小的疑虑很快被他爽朗的笑声吹散在172米的高空。我想,一定是天台的风吹得太疯狂……
  老茶馆还是熟悉的模样,七年的时光只是让它的老顾客们变得更苍老了一些,也更少了一些。可我看着眼前的人,却几乎要认不出。他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油光发亮,和这老旧的桌椅,飘着白气的陈茶显得格格不入。
  “苏谨煜,你回来啦?”我问得小心翼翼,这一年我们见面极少,他总说国外有工作要忙。
  “嗯。”他颔首,蹙眉看着我,良久道:“我们——分手吧……”我是说——我要结婚了……总归要结束的,对吧?”他说得磕磕绊绊,我的心也跟着上上下下,然后碎得干脆透彻。桌上的茶早已凉透,只留说书人的一声醒木,响得余韵悠长,连绵不断。
  “然后呢?”北小武问,“你便一个人跑了?”
  “是啊,我还能怎样?这些年,除了你,还有谁祝福我们?他也不能把他妈活活气死吧?我不怪他,真的……我只是想知道,当年那个固执地靠紧我的少年,会想到今天他也会退缩吗?”
  我轻声回到房间,凝视着晨熙在缕缕月光下泛着皎洁白光的年轻身体,想起了夕阳下年少的苏谨煜大笑着向我奔来的样子,也想起晚霞中西装革履的苏谨煜沉默离开的样子,更想起无数次想象中年老的苏谨煜慢悠悠走进茶馆唤我回家的样子。苏谨煜,我真想知道,你的爱情到底是什么?你曾说:“戴君然,其实我不是同性恋,我只是恰好爱上了你。”可现在你为什么不爱了呢?北小武说:“是所有人的冷嘲热讽,是伯母的声嘶力竭。”不,不是的,苏谨煜,一个人,如果没空,那是因为他不想有空,一个人,如果走不开,那是因为不想走开。我们的故事,最终流于滥俗。至今,我参不透是白月光之苦,亦或是世俗重口之累。就像张爱玲说的“本以为爱情可以填满人生之遗憾,然,制造遗憾的,却偏偏是爱情……”
  清晨,我如昨日般被冷风吹醒,环顾四面,早已是人去楼空,只在床边发现一张纸条“对不起,你很像他。”
  番外   被时光掩埋的秘密
  君然吾爱:
  此时,我看着窗外渐渐模糊的万家星火,飞机起飞时巨大的轰鸣声似掩盖了万千过往,可你还是从记忆深处幽幽走来,鲜活着,笑容灿烂。
  早已记不清这是今年第几次出国了,我总对你说要出国,有时是真的出国,有时只是躲在了临城。后来城越来越远,因为我怕自己按捺不住奔回有你的城,就像每次转身离开时想停下却不得不迈开的脚步。我多想转身抱一抱我最亲爱的男孩,可随发红的眼眶一同模糊的,是母亲在空荡荡的白色病房里歇斯底里的模样。
  我看着金灿灿的阳光划破了沉闷的云层,打在飞机的双层玻璃上,于是便想起了幼时母亲护着踉踉跄跄的我,走在铺满金黄落叶的小道上,光影洒在她温柔的脸上,让我忘了追问父亲为什么不再醒来;想起了年少的我带着难堪和怯懦,面对一群咄咄逼人的叔伯,眼泪欲夺眶,母亲定定地看着我,说“瑾煜,什么都不要怕,你可是爸爸的孩子。”想起了少年的我欢欢喜喜地说“妈,我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子。”时母亲难以置信而又荒谬至极的神情;想起了病床上苍白瘦弱的母亲看着我们照片时悲怆而又绝望的眼神,再然后便是歇斯底里的争吵,她说:“你怎对得起你爸爸?”她说:“你若死不悔改,我现在便去找你爸爸请罪。”她说:“老苏家的香火断了,我没脸去见你爸爸啊……”
   君然,我曾以为,我们的爱情可以超越一切,无关性别。我也曾以为,我们在一起便是天长地久,可母亲终究是我无法割舍、抛却不下的……
  亲爱的君然,这是一封永远寄不出的信,你是我此生忘不了舍不下却永远得不到的牵挂。
  苏瑾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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