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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对想要创造奇迹的人施加报复……并迫使他们生活得一贫如洗。”
——莱奥纳多·达·芬奇,1507
那尊维多利亚时代的大理石半身雕像非常漂亮,吸引我走进了吉姆伯特的拍卖室。雕像价值连城、光彩夺目,雕像上女士的面容活灵活现。索菲娅·拉瑟福德女士半身雕像大约完工于1850年。古代的雕刻家知道什么是爱情。我深深为她倾倒。
“为什么它这么值钱呢,洛夫乔伊?”简妮问,“她又不是很漂亮。”
“她明明很好看。”
这雕像一定出自约翰·斯蒂尔爵士之手,他是维多利亚女王最喜爱的爱丁堡雕塑家。斯蒂尔爵士选用纯意大利大理石,依照罗马中年妇女的发式,在索菲娅女士的额头两侧雕刻了垂下的长鬈发。
随后简妮毁了我的一整天,还毁了我的发财梦。一群古董商挤在门边,吵吵嚷嚷,简妮朝着喧闹处喊道:“她来了!”
一位美人步态轻盈地走了进来。她三十来岁,优雅,时尚,佩戴了很多名贵首饰,实在是太漂亮了。古董商一来眼红她的钱财,二来垂涎她的美貌,于是毕恭毕敬地给她让路。她径直走到索菲娅女士半身雕像处,突然盯了会儿简妮,因为简妮没向她行屈膝礼。
我顿时有种不祥的感觉。“你认识她?”
简妮开了家破破烂烂的精品店,卖廉价的劣质品,她跟上流社会没什么缘分。
“劳拉蕾太棒了!听我说了索菲娅女士半身雕像后,她非常感兴趣。”
“你跟她说了?”
“那当然。她为儿童收容所办了一家慈善机构,还让我当受托人呢,她有意在城堡展览会上拍卖这尊半身雕像。”
这大概是最坏的一条消息了。我借遍了东英格兰才凑齐竞买索菲娅女士半身雕像的钱。“劳拉蕾很有钱吗?”
“百万富婆呢,洛夫乔伊。”简妮扬扬得意。
“谢谢你啊,简妮。”我伤心地说,然后缓缓地走开了,我的希望都破灭了。那尊半身雕像是吉姆伯特的拍卖室里唯一的真古董,可论消费能力,我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随后发生了一件特别古怪的事。我慢慢往外走时,看见劳拉蕾瞥了一眼拍卖商拍卖台后面的墙壁,巨大的墙匾上挂着一根大象牙。在倡导环保的今天,已不时兴买象牙,但若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一个世纪前,那买下它仍属合法。这根象牙就是这样。它价格低廉,不再受喜爱,放了好几个月都没卖出去。我很好奇富婆怎么会去看象牙那种无用、过时的东西,而且还露出满意的神情?我恍然大悟。她的骗局和我的一模一样。
我来到外面装货的院子里,怒火中烧。混蛋,竟这样盗用我的想法!就仗着她有钱吗?我问自己,如今诚信去哪儿了?你谋划好一场天衣无缝的骗局,却让劳拉蕾那样的有钱娘们儿盗了去。有时我对现代社会失望透顶。诚信去了哪里呢?
我看到东山上停了辆劳斯莱斯,于是就走了另一条路。坐在方向盘后面的司机身穿制服,在看报纸。我先前在切姆斯福德监狱见过他一次,监狱里的惯犯管他叫相扑手,因为他的身型相当于一辆有轨电车,而且他还总是健身。我在希普酒吧碰到了弗雷德,他身材瘦削,喜欢诡辩,是吉姆伯特雇的一名小工。
“弗雷德,那个劳拉蕾女士,她预先付钱了吗?”
“你是说那个上流社会的娘们儿吗?没有,洛夫乔伊,她有银行家的推荐信。她会在慈善拍卖结束后清账。怎么?像你这么个邋遢的人还想跟她竞价?”他被自己的话逗乐了。
我微笑着离开了。显然,这件事非得找老朋友帮忙不可了。
海米是个地道的老式金匠,住在入海口边上,我还没走到他的棚屋就听见他在干号。他干活儿时常用高颤音唱古老的俄罗斯民歌。
“喂,海米。”
“又是你,”他继续干着活儿,“洛夫乔伊,我一个铜板都不会借你的。”
“好在我不是来乞讨的。”十二件黄金制品摊在一张老式的扇形橡木工作桌上,那是他制作贵金属饰品的地方。
“海米,我看得出你有多穷。”
“那欢迎啊,有朋友来访就是福嘛。”
海米的样子像极了花园里的守护精灵像。他做作地戴着小无檐帽,搭着披肩,身形佝偻,长了一脸络腮胡,牙齿快掉光了,还戴了一副双光眼镜。他坐在桌边,胸口挨着桌子的抽屉。“洛夫乔伊,两年前我为你造了圣杯,可你到现在都还没给我工钱呢。”他晃了晃头。我常想海米是否有意摆出一副夸张的模样。“嘿,瞧我家萨拉(海米的孙女。——译注)给我添的乱!”
“海米,你的仿制品挽救了咱们村的教堂,还挽回了一位女士的名誉。”我虔诚地说。
“我帮了耶稣会会士?”
“别抱怨了,海米。我来请你做件大事。”
他重新開始锉一个硕大的黄金吊坠,同时摇头晃脑起来。“行骗还是行窃?”
“为了那些生病的孩子啊。”
他停下手上的活,抖出袋子里的锉屑。袋子用插销固定在桌上,以兜住掉下来的黄金锉屑。“孩子,离我的黏土远点。”
我很识趣,不再站在地板的木格栅上。在泰国,批量生产黄金的工厂车间里铺的是地毯,每天都用吸尘器清扫,一年也能省下好几公斤的黄金;在巴黎凡顿广场,尚美公司的著名黄金首饰加工厂一年只清扫一次“黏土”。海米每年能收回三盎司黄金。他可真是个谨慎的家伙。
海米打开电水壶烧水。我们坐在棚屋门边的长凳上。我跟他细说劳拉蕾、她的慈善骗局、简妮,还有那个曾经犯过重罪的司机。这时,天下起了雨。
“我想要一尊比原件小些的仿制雕像,最好是象牙材质的。”我说,然后告诉了他关于索菲娅女士半身雕像的事。
他哈哈大笑,稀疏的络腮胡跟着颤动。他的声音听着像山雾中的绵羊叫。 “那我得要一台谢弗顿机器呢。”他乐不可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用象牙材质?不可能的。”
“那可真不幸,”我知道他会答应的,“要是劳拉蕾的阴谋得逞了,儿童收容所肯定得关门。”
他止住了笑声,接着说道:“壶里的水要很久才能开,不是吗?”
海米的孙女现在六岁,正处在调皮捣蛋的年龄,最近才被海米成功管住。我们默默喝了海米煮的茶。茶难喝极了。他是个好金匠,但不是好的煮茶人。我面不改色地喝了下去。
古董行业常有怪事发生。
比如说,你可能觉得由御用雕塑家雕刻的一尊举世无双的漂亮雕像会比它的仿制品珍贵无数倍,对吗?例如约翰·斯蒂尔爵士的索菲娅女士半身雕像比机器按原件仿制的五英寸象牙材质的半身雕像贵重很多。事实并非如此。佳士得拍卖行以原件价格的二十倍卖出过一件象牙材质的仿制品。为什么呢?它是由一台叫作谢弗顿—霍金斯的雕刻复制机制成的。那可是一台绝妙的小机器,由谢弗顿和霍金斯这两个维多利亚时代的天才在1836年发明。这意味着雕塑、半身雕像,以及其他一切雕刻品都能仿制成尺寸比原件更小的版本。不到一年,仿制品風靡一时,维多利亚统治时期,艺术市场中充斥着象牙材质和伯利安瓷(仿大理石的素烧瓷。——译注)的仿制品,这种现实主义风潮到装饰艺术运动时才结束。
但现在时代不同了。谁有索菲娅女士雕像,谁就能过上好日子。人们常说如果你有一个电视台,就等于有了一台永不停息的赚钱机器。这尊索菲娅女士雕像亦是如此,因为用珍稀材料造的微型仿制品的价格高于原件。
这不合逻辑吗?是的。很荒唐吗?确实。但这是真的吗?当然,因为潮流总会打破古玩行的规矩。
因此,买下索菲娅女士雕像原件,只要潮流还在发挥着其第N次力量,你就能照着大师的创作,月月生产微型仿制品。我估计劳拉蕾会雇用那些从巴尔干半岛偷渡过来的雕刻工,低成本地制造高仿品,而我只能自己制作。明白劳拉蕾的真实想法多么不道德了吧?我十分气愤。
海米在技校教艺术生,他曾造了一台雕刻复制机。我笨手笨脚地试了下,但海米却很有耐心。复制机工作时跟三维缩放仪似的。在半身雕像上方移动一根尖杆子,复制机就会以更小的尺寸复制原件。
“明白吧,海米,”我哄着他,“我觉得百万富婆不该欺骗收容所,这么做不对。”
他想了想说:“洛夫乔伊,你保证不把赚到的钱揣进自己的腰包,行吗?”
我咽了一下口水。“我保证,海米。百分百保证。”我咬牙切齿,“我说的是真心话。”
临走前,我答应为海米仿制三幅杰克·B. 叶
芝(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爱尔兰画家。——译注)的绘画。在过去的十年里,爱尔兰油画风靡一时,叶芝画作的真迹因此增值三十倍,就连他的一幅小型画作都能买镇上的一栋房子。三幅仿制品没花我太多时间,如果抓紧的话,我一个周末就能完成一幅。(仿制小窍门:在三合板上使用那不勒斯黄、佩恩灰和型号为四的油画铲刀。)我决定不把这件事告诉简妮。那只会让她担心。我现在的问题是该如何潜入吉姆伯特的保险库。劳拉蕾的慈善拍卖活动开始之前,索菲娅女士半身雕像一直存放在那里。我考虑到了被捕入狱的风险。我灵机一动:何不找人替我做这件事呢?
我想,朋友是干吗用的?
“朋友是干吗用的?”我问伊莉莎。
伊莉莎是个来自塞拉利昂的漂亮妞儿,她有一天来这儿旅游,然后就再没离开过。她是我们这儿唯一的一个女窃贼,开了家咖啡店。
“我想请你帮忙,”我解释道,“医学慈善方面的。”
她一头雾水。“你可真是心善啊,洛夫乔伊。有些人一心想着钱。”
“那种人真可悲。”我说,“你6点钟的时候记得去海米家。”
我们到的时候,海米把他自制的谢弗顿—霍金斯复制机摆在桌上。那设备看上去像恐怖片里才会有的东西。
“小姐,这是我临时做出来的,”海米告诉她,“我尽量把它造得很轻。”
“我要做什么呢?”
“找到那尊大理石半身雕像就行。这设备就是一根绑在密闭箱上的细长杆子而已。你在索菲娅女士的大理石脸部上方移动杆子,往上,往下,每次移动十个弧度数,小箱子会记录尺寸的。”
我不满地哼了一声。
“人人都是批评家呢,”他说,“所以我在设备里面安了台小电脑,洛夫乔伊。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原先的那种复制机太沉了,谁想要啊?”
“确实。”但是我很不安。
“大型博物馆用这法子仿制了很多埃及和罗马的文物。”他说。
伊莉莎给出了一两个行动计划,海米觉得可行。
“现在可不行,”我警告道,“凌晨3点才是窃贼的最佳行动时间。如果要现在行动,你得有佩鲁贾的运气。”
“什么是佩鲁贾的运气啊?”
“文森佐·佩鲁贾是卢浮宫的一位意大利油漆匠,他在1911年8月偷走了蒙娜丽莎画像。他把画像往工作服里一塞,就带出来了。尽管他有前科,画框上到处都有他的指纹,但就是没有人怀疑他。要不是他在几年后企图把画卖给意大利一家画廊,他绝对可以瞒天过海。”
“那是真走运!”伊莉莎兴奋得两眼放光。
“毕加索也是嫌疑人之一。法国警察最后把诗人阿波利奈尔抓进了监狱,之后又由于缺乏证据不得不放了他。他跟约翰·班扬或奥斯卡·王尔德一样,利用狱中的时间仓促地写了些好诗(1911年9月7日至11日,阿波利奈尔在狱中创作了六首诗。——译注)。”
“生活真是浪漫啊,对吧?”伊莉莎悄声道。
“洛夫乔伊,你会和伊莉莎一起去吗?”海米问。
“那当然。”我努力摆出诚恳的样子。
“好好照顾她啊。”
“人人都是批评家呢。”我试图模仿他的语调,但并不太像,责备别人也是需要技巧的。 那天凌晨2点钟,我和伊莉莎一起沿着河边的乡间小路走,一直走到城堡山护城河下的农田。一到那儿,就从古老的圣博托尔夫修道院院墙处翻过去,然后穿过公园,来到罗马大道,吉姆伯特的拍卖室就坐落在东山对面。我扛着裹起来的谢弗顿机器,一路上没被人发觉。我都已经想好万一被警察拦住我要编什么故事了,虽然这不太可能,因为我们镇上这群最最优秀的警察会在警察局的斯诺克台球俱乐部喝得糊里糊涂,填填加班表格,潇洒地度过良宵。
“可别忘了,”我小声地说,“那尊半身雕像是标准的30英寸,是上了锁的隔间里唯一的大理石雕。清楚了吗?”
“你会在这儿等我吗?”
“相信我。”我说。
“你真是太好了,洛夫乔伊。”
这倒是真的,因为我本来是可以从这场骗局中大赚一笔的,但为了行善,我准备牺牲自己。我看着她悄悄溜进了黑暗处,然后我就往后靠着,万一有个身穿制服的警察误打误撞地到他的地段来闲逛,我马上就逃。
2点45分时,市政厅的钟声响了。在很紧张的时候,我会默念些诗句。有些诗是在学校学的,有些是在别处學的。我先念《小黄色上帝的绿眼睛》(英国诗人詹姆斯·米尔顿·海斯于1911年创作的一首戏剧独白诗。─译注)。尽管很多杂耍剧场的滑稽短剧引用过这首诗,但它本身却带有一股肃穆感。我念了一半,后半部分忘记了。我哼了一段《我所爱的苍白的手》,这是鲁道夫·瓦伦蒂诺录制的唯一一首曲子。
有人抓住了我的胳膊,我不禁喊道:“啊!”
“嘘,洛夫乔伊。”伊莉莎回来了,她皮肤比大部分人的都黑。我刚才没看到她,准是打盹儿了。
“蠢娘们,你吓到我啦。”
“嘘。”在夜色中我能看见她的牙。她在笑。没心没肺的女人。“真是刺激啊。你知道他们有夜间警卫吗?”
好吧,我知道有警卫,但你不是回来了嘛。“不知道啊!”我说,好像被吓到了似的,“吉姆伯特那家伙多疑得很。机灵的姑娘,咱们走吧。”
我们朝着城堡山的方向往回走,在罗马大道的尽头我们被逮捕了。乔治,我们镇上最懒的警察,正在古老的拱门下面抽烟。他用灯照在我们身上。
“是你呀,洛夫乔伊?过来吧,你被逮捕了。”
“乔治,你不能抓我们,我们只是在夜间散步而已,对吧,伊莉莎?”
“是啊,是啊。”他把他的手机递给我,“洛夫乔伊,发短信叫辆警车来,我的眼睛不比以前了。”
二十分钟后,我们被带到警察局立案审查。我们仍坚持自己编的故事——我们在进行一次对人畜无害的夜间散步。值班的警察检查了伊莉莎手中的小玩意儿。
“小姐,这是什么?”
“素描用的。”她说,一脸赢家的笑容,“我是画画的,这只不过是个便宜的绘图设备。”
“我可从没见过这个。”我避开她的眼神,连忙打岔。
那警察起了疑心,不过他的那些蠢同事都不认识这东西。他取出小折刀,在打开电脑箱的时候把芯片彻底弄坏了。
“哎哟,”他说,“抱歉,不过,你肯定能轻易地再弄一个的。”
他们放了我,伊莉莎原本就在假释中,因此被拘留了。我真的很恼火,因为在我道晚安的时候,她理都不理。我想说,她本可以轻易地把谢弗顿机器丢到修道院旁的杂草丛中,那样我们就是清白的了。我真心觉得在古董行业,女人实在靠不住。
由于没有到乡村的夜班车,我走了六英里才回到家,然后完全睡死过去。
“洛夫乔伊?”
我尖叫着醒了。海米站在那儿。门开着,看来上了锁也不管用。我骂骂咧咧地给他问早安。他背了个包裹,打开一看,里面竟是漂亮的索菲娅女士橡皮泥模型。
我目瞪口呆。“你怎么做到的啊?”那模型看上去非常逼真。
“我信不过你啊,洛夫乔伊,”他淡定地说,“我在那个小玩意儿里装了发射机。那是一种儿童玩具,你在黑德街道的帕默店里就能买到,很便宜,但特别管用。伊莉莎在里面量的时候,我正在吉姆伯特的拍卖室外面记录尺寸呢。”
“你这个狡猾的家伙,海米。”
“那你去告我啊。”他把模型放下来,“祝你好运。”
“喂,”我说,“难道你不打算制作一个象牙材质的微型仿制品吗?我的整个计划都得靠它呢。想想那些生病的孩子吧。”
“洛夫乔伊,你把那个可怜的女孩扔在警察局了吧。”
“这是没办法的事,你得信我呀。”人人都在舍弃我那宏伟的计划,有时我觉得自己是唯一坚持下来的实诚人。
“相信你?”他扭头说,“要是沙皇,那当然信。你,洛夫乔伊?我可不信。”
我吃了个橘子当早餐。这是我从那个警察的办公桌上偷的。我用冰冷的井水洗了脸,用背心裹住海米的模型,往下一个村庄走去。我很走运。我只看到了一辆警车,里面的警察挣着高得离谱的加班费,眼下却在打着鼾。我畅通无阻地来到佩图拉家。她是个业余陶工,与一位精神错乱的西班牙诗人住在一起。
为了哄她同意,我花了两个小时,还打了四张高额欠条。
终于,她开口说:“你会付原材料费、烧窑费、拍卖商的佣金吗?”
“我讨厌那些拍卖商。”这是我最爱说的抱怨话,“佳士得和苏富比拍卖行的那些傻瓜都卷进掷骰子赌拍卖价的丑闻了,可他们还是要收百分之二十的佣金。”
“付不付呢?”佩图拉冲我妩媚地笑了笑。身上的黏土丝毫没有损害她的美貌,我根本无力招架。
“成交。”
洛是佩图拉的男人,为人阴郁,少言寡语,瘦得宛如一张干瘪的床垫。只要你不喜欢他的车,他就讨厌你。他有一辆1962年的庞蒂亚克汽车。这个嗜汽油如命的怪物是全球变暖问题的罪魁祸首。它看上去像一艘脱轨的太空船。汽车迷鄙夷古董,我把这告诉了我所有的朋友,但我没告诉洛。
“他特别棒,对吧?”佩图拉一面说个不停,一面与我一起对着海米仿制的索菲娅女士模型,制作伯利安瓷的仿制品。我之所以选用伯利安瓷是因为海米跟我赖账,而且现在时间很紧。 “哪有,他傻乎乎的。”我的胳膊肘上全是沉沉的伯利安瓷黏土。
“洛是‘机车’的简称[机车的英文是Loco,
前兩个字母是洛(Lo)的名字。——译注],是他的外号呢。”
“你幻想的吧。”我冷冷地说,然后接着制作世上最简单的仿制品。你们不妨在家试试这个,没准会发大财呢。
伯利安瓷有两种。雕塑家的思维都十分混乱,19世纪40年代,他们在谁发明了伯利安瓷的问题上产生了严重分歧。明顿公司的约翰·芒福德声称自己是它的发明人,但我认为是特伦特河畔斯托克区伟大的科普兰公司发明的,他们公司的托马斯·马塔姆做了那些开创性的实验。世上所有的古董交易商都在寻找首批伯利安瓷的微型仿制品,即约翰·吉布森雕的漂亮的那喀索斯雕塑。要是你能找到它,那价格就由你说了算。
我采用第一种科普兰—加勒特配方。这种配方只能造一堆软面团似的伯利安瓷像,纯粹主义者因此很看不惯它,佩图拉就是其中之一。这个配方要用到玻璃熔块。你往黏土里加些玻璃熔块,可以加固素烧器皿。如果你想造瓷器赝品,比如昂贵的本宁顿伯利安瓷器,一种维多利亚时代晚期的美国货,那你就不用玻璃熔块,多用几吨长石。
“洛夫乔伊,玻璃熔块盖不住象牙的色泽,”佩图拉发着牢骚,“硅酸铁太多啦,你得用瑞典的长石,笨蛋。”
我总是迁就女人。“我知道的,宝贝儿。”
大件伯利安瓷器要用模具制作。你先把各个小部件做好,然后拼接起来。制作小件伯利安瓷器时,用成套的橡胶模型设备就可以。我曾看过一尊不到八英寸高的本杰明·富兰克林的微型半身雕像,所有的交易商都以为那是1875年产于新泽西州首府特伦顿的正品。仿造新手怀着满腔热情,想要开创自己的事业,却缺乏耐心。伯利安瓷很软,在烧的过程中可能会坍塌,诀窍是用一种稀松的黏土把它粘在一起。另外,彻底干燥至关重要。
我把一根杆子插进一尊半身雕像里,佩图拉咕哝着:“洛夫乔伊,你竟用我宝贵的燧石做撑杆。它很值钱的。”
“你可以从格兰姆斯燧石矿井弄到燧石。”
她更生气了。“你来这儿整整五天了,洛夫乔伊。我看到你就心烦。”
她把门砰地关上,气冲冲地走了。我叹了口气,接着干活。花很长时间让它变干,再在低温的窑里放两天,最后在黏土箱中高温烧制。操作得当的话,伯利安瓷雕像可以呈现出非常精美的细节,这对表现索菲娅女士的面容和头发极其重要。
制作古董是件幸福的事,它使人灵魂平静。我用尽所有的黏土,制作了尽可能多的索菲娅女士微型仿制品。我的本性里是有同情心的,我偶尔也会想起伊莉莎。
佩图拉的冰箱里食物充足。她跟洛在一起后,做出的东西都是辛辣的西班牙口味。我在佩图拉家吃得很好,但也庆幸这段日子终于结束了。洛不停地唠叨汽车,我想死的心都有了。他要么跟我说车,要么就用我听不懂的西班牙语念诗给我听。
看着三排伯利安瓷的仿制品,我很想为自己点根蜡烛,以表感谢。说真的,它们是我做的最好的仿制品。其中一个有一点瑕疵,但这在所难免,对吧?我用洛的焊枪将瑕疵修复,佩图拉觉得受不了。(“这样做真恶心,洛夫乔伊。没有哪个真正的雕刻家借助过这样的伎俩……”如此等等。)它们看上去十分完美,我在每只纸盒里放一件,再把所有的纸盒摆在一只旧的橘黄色托盘上。我精疲力竭,却异常兴奋,说服了开运煤卡车的杰科顺道载我回家。
二十年来,产于维多利亚时代的微型伯利安瓷仿制品拥有稳定的拍卖价格。比起盎格鲁—撒克逊人锤制的银币或印象派画家的风景画,在它的拍卖价格上你有更多的发言权。我下车时心想,为什么最近苏格兰现代画家维特利亚诺的绘画作品的价格也在波动。
“喂,杰科。劳烦你把这个带给简妮吧,她会给你钱的。”我递给他一个盒装的仿制品。
“你确定她会给吗?”他疑惑地问。
“真会给的,”我说,“你就说这要在劳拉蕾的慈善活动上用。”
“你最好说的是实话。”
有时候,我厌倦了人们的猜疑。我卖力工作,可人人都在抱怨。难道这公平吗?我走在去乡间小屋的路上,忽然,伊莉莎从杂草中跳了出来,冲我晃着拳头。
“该收拾你了,你这个小人。”
“当心我的古董啊!”我厉声尖叫,拼命逃跑,但最终还是没躲过挨打。我弓起身子保护珍贵的伯利安瓷雕像,它们都是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做出来的。终于,她打我的动作慢下来了。
“你活该!”杰科喊道,他放声大笑,声音盖过了渐行渐远的卡车声。
我被树篱困住了,只好直面伊莉莎。我真想知道这些人到底怎么了。终有一天我要宣布放手一切,让这世界自生自灭。活该。
我一脸无辜地说:“我很担心你的,我不停地给你打电话了呢。”
她的脸色阴沉。“我一周前交了保释金,就被放出来了。我在到处找你。”
“啊,我在忙着阻止那场骗局呢。”我露出我最讨喜的笑容。这从不管用。
“真的吗?”
“我保证是真的,”我说,“我真诚地保证。”
我们不久便和好了。我带她在白鹿饭店吃了顿饭,并在那儿告诉她我修改后的计划。她兴奋不已,还为自己刚才的发疯向我道歉。出于礼貌我让她买单,证明我是真的原谅她了。
那天夜里趁她睡着,我用她的手机给英格兰中部的几个交易商打电话。我的电话线已被电话公司的工作人员法西斯般无情地截断,他们说我没交钱。古董交易商来得越多越好,这样亲爱的劳拉蕾就会受到应得的惩罚。没什么能比一帮唯利是图的交易商更难对付的了。我深知这一点。这样的人我可见多了。
“洛夫乔伊?”伊莉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你用我手机了吗?”
“是问你借的,莉丝(伊莉莎的昵称。─译注)。我刚刚是在问候可怜的病人查理叔叔——”
“我都听到了,九个电话,洛夫乔伊。明天早上付钱给我。” “看来你没那么累啊。”我回敬道,然后走回房间,“往旁边挪一点啊。”
她刚刚拿了我的保暖眼罩。女人真是無所顾忌。生活简直就是一场长期的反压迫斗争。
慈善拍卖(标语:来吧,给自己一个发财的机会,也给儿童收容所创造百万财富!!!)那天的拂晓时分,天色明朗。城堡公园的草地非常漂亮,阳光明媚,池水清澈见底,古老弯曲的河道沿岸早就挤满了人。城堡展览会的各个大帐篷上都挂着横幅,插着旗子,各种协会的女士们在搬运展品和鲜花。我估计再过一小时就没法进来,或者更重要的是,没法出去了。
跳莫里斯舞的人当中有一些是我们村的,他们在爱尔兰风笛声中翩翩起舞。那弯管中奏出的柔和、哀怨的乐曲比其他音乐来得更加悦耳。我小心翼翼地拿着盛有伯利安瓷仿制品的托盘,朝最大的帐篷走去。我最讨厌的乔治警官戴着锃亮的头盔,盛装出席。我很乐意看到他流汗出丑的样子。
“乔治警官,在值班吗?”
“我喝一品托没问题的,洛夫乔伊。”
“不,不,警官,值班时间是不能喝酒的。”
就在几码之外,一些热心人士正在搭啤酒帐篷,成箱的酒瓶被弄得叮当作响。
“洛夫乔伊,你带着托盘是要去哪儿呀?”
“去慈善拍卖场呢。”我故作惊讶,“这里就是,对吧?”
“你不准去,伙计。”警官拦住我。我看到已经有志愿者在拍卖场里摆放座椅了。
“为什么不准?里面已经有交易商了啊。”
乔治因拦住我而自鸣得意。“洛夫乔伊,劳拉蕾叫我把所有有前科的人都拦在外面,这说的就是你啊。”
“只能是没犯过罪的人进去,是吗?”我改变主意,“既然你和那位女士已经熟到直呼其名了,那能否帮忙问一下,让我在这外面摆个摊?”
“摆摊做什么?”
“别疑神疑鬼的,乔治。我做了点小装饰品,只是想把它们当赠品送出去。”
“好的,洛夫乔伊。”他沮丧地说,“真希望这位贵妇人能待在附近啊。”
“她要走了,是吗?”
“拍卖一结束她就走,我还得护送她呢。”可怜的家伙,他为此而自豪呢。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我都有点于心不忍了。“报纸和电视媒体都会来这儿。市长快要到了。”
“太好了,”我说,语气像个在自己产业上巡视的乡绅,“拍卖是什么时候?”
“下午结束,洛夫乔伊。见过那尊半身雕像吗?他们还找到了它的一个缩小版。”
“生活是个巨大的惊喜,对吗,乔治?”说着,我到女士协会的蛋糕和馅饼摊外边坐下。我对生活满怀希望。运输过程中总会损坏相当多的美食,而我正好讨厌浪费。况且,伊莉莎从不做早餐,她总是怪我说小屋里根本没什么吃的。那是谁的错呢?我算是知道了,女人是缺乏逻辑的。
这一年创了纪录,出席人数多到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劳拉蕾的入场令人惊艳,两名使者吹着喇叭宣告她的到来。她身穿闪亮的裙子,在场的女人无不羡慕。她这排场尽显奢华。三名保镖穿着西装,强健的肌肉快把衣服撑破了。他们保护着她,以防有人突然袭击。交易商挤进拍卖帐篷。吉姆伯特亲自担任拍卖师。
吉姆伯特是个体型肥胖、面色红润的家伙,整个拍卖场里全是他吐的香烟。他一开始就宣布,他将把自己作为拍卖师得到的佣金捐赠给慈善机构。他提前在磁带上录好了掌声。一块大屏幕让我们这些场外的草民能清楚地观看和欣赏拍卖活动。
我手上拿着盛有小纸盒的托盘,盒子里装有伯利安瓷仿制的索菲娅女士微型雕像。我心想,今天居然有这么多蠢蛋关心这场拍卖会。劳拉蕾为了今天这场骗局,极力吹捧自己,试图鼓动交易商高价竞标,并请他们用现金或者不可撤销的信用卡付款。
“现场会有我的拍卖助手核对款项的。”她轻柔地说,“请注意,整个环节,整个环节,都会汇报给市长。”
我坐在草坪上等待这场糟糕的闹剧结束,感动得快要哭了。但能看到诈骗犯是如何尽力表演的,这也不失为一种乐趣。该表扬时就要表扬,对吧?
拍卖会开始的时候,广播关了。我在女士协会的帐篷处来回踱步,因为你永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身体里会又多出几千焦的热量。我留意着大帐篷的出入口,不希望有任何一位交易商离开。他们中的大部分都会待到盛大的闭幕时刻,因为他们嗅到了财富的味道。有关金钱的谣言像荒原上的大火一样散布开来。劳拉蕾这个聪明的女人已经把那尊半身雕像和我托人带给简妮的伯利安瓷的微型仿制品列为最后的拍卖品了。所有拍卖商都把最好的“酒”留到闭幕的时候,苏富比和佳士得也不例外(交易商说这两家拍卖行,前者是“绅士模样的拍卖商”,后者是“拍卖商模样的绅士”)。拍卖开始后,我的心情变得低落了。可怜的老乔治仍在值班。我真希望他的身体比看上去更健康。
终于,最后的拍卖品亮相了。珍贵的商品被无名小卒抢走后,我听到了零星的掌声,还有交易商的唉声叹气。广播再次响起时,我起身活动了一下。市长先在广播里致谢,然后是劳拉蕾说慈善是我们神圣的职责。
我站在大帐篷的出入口,一大群沮丧的交易商走了出来。
“你好,谭克尔。”我拉住了一位身材魁梧的约克郡人,他是第一个出来的,“送个礼物给你。”我事先做好了准备,拆开了盒子,拿出了伯利安瓷仿制品。
“洛夫乔伊,看见那尊大理石半身雕像卖多少钱了吗?”谭克尔问,“我走了这一路……”他看了一眼仿制品。“这是什么?”
“只是一个仿制品,谭克尔。要我说啊,它是从中国进口的。”
其他交易商想走,我面带微笑,又送出了几个仿制品。
“这些都是免费的,”我叫道,“不值钱。”
“这到底是什么,洛夫乔伊?”谭克尔咆哮道。
“小孩子的玩具,”我露出了最真诚的笑容,“我又没说它们是本杰明·谢弗顿的真品,好吗?”
一些人伸着手拼命向前挤。 “伙计们,别挤,”我大声抱怨道,“这些没花我一分钱,我还以为没人会感兴趣呢。”
“这些是谁做的,洛夫乔伊?”
谭克尔扼住我的喉咙,把我从地上拽起来,交易商们则在哄抢散落的仿制品。
“是进口的,谭克尔,”我喘着气,“一便士就能买一吨。”他的朋友们叫他过去,于是他把我放了下来。他们争吵起来了。
人们朝我们这边张望,好些父母着急地寻找走失的孩子。乔治朝这边走来,努力摆出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
有个交易商很冷静,将一个仿制品倒过来,念出了上面的签名。“这看着跟伯利安瓷的正品似的。”
“看到那签名了吗?”我说,“拼错了。大家都知道约翰·斯蒂尔爵士的名字里面有两个‘L’(他的英文名是John Steell。——译注)。这只不过是个随赠品罢了。”
嘀咕声越来越大,变成了一片嘈杂。交易商挤回到大帐篷里,而我则躲到一边。我累极了,把最后一件仿制品扔在了草地上。让未来的某个博士在火山灰里挖寻我们那可怜兮兮的文明吧,他会去弄清这件仿制品的来历。啤酒帐篷里,跳莫里斯舞的人在纵情饮酒,然而他们的耳朵都快被内部通话系统里的喧闹声震聋了。
“洛夫乔伊,拍卖会那边发生了什么啊?”有人问道,“骚乱吗?”
“太正常了啊。你是在幻想这一天万事太平吗?”
“什么引起的呢?”
“天知道。该有人报警了,乔治肯定应付不了。”
“嗯……”没有人动,“洛夫乔伊,想喝一杯吗?”
“谢谢啊,特德,一杯就好了。”
耽搁了一会儿之后,我们镇上的大佬出场了。他们刚刚在打板球,像我们这样的古镇有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
勞拉蕾被抓了,一群闹哄哄的电视台记者将摄像机对准了她。简妮被押进警车时向我求救,但我没注意到。我是安全的。总之,这是愉快的一天。
那天晚上市长叫人来找我。我很从容,因为我没做错什么。市长坐在桌边,四名下属站在他周围。他看起来有些焦虑。我心里一喜。当权者苦恼往往意味着好事。
“嗯,市长,您有什么事吗?”我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
“洛夫乔伊,赝品的事引起了骚动,我想你是知道的吧。”
“是仿制品,不是赝品。”我耸耸肩,“我只是送出去了一些小的仿制品,”我非常虔诚地说,“没想牟利,毕竟是做慈善嘛。”
“说得好。”他向别处看去,他的下属在互换眼色。“你看,洛夫乔伊,镇委员会正遭受媒体的狂轰滥炸,整个拍卖活动被认为是个幌子,所有的钱都被退回,所有的古董都交由警察保管。我要收拾这个烂摊子。这很棘手……”
“对您吗,市长?”我说,“对您的政途不好?”
他清了清嗓子。“好吧,是的。”
沉默弥散开来。我明白沉默是件好事,就让它弥散得更广一些吧。
“洛夫乔伊,如果有个像你一样能分辨真假古董的伙计愿意帮忙,我真是感激不尽。”他虚情假意地笑了笑,“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差点告诉他那是我的台词。我说:“我愿意帮忙的,市长,不过这周我有太多的活儿要做呢。”
“我想我们可以给你安排一笔小额特惠款项。”
“多小呢?”我问道。我喜欢这样的时刻。
“他会免费做的,市长。”伊莉莎说。我的世界轰然破碎,笑容也僵住了。
我目瞪口呆,震惊不已。她就在这儿,如雏菊般鲜活。
“市长,可以把洛夫乔伊的报酬给儿童收容所呢。”
“那就这么定!”下属们松了口气。市长绕着桌子走过去亲吻伊莉莎。“太好了!”他笑着补充说,“亲爱的,你真该被授予一枚市长荣誉勋章。”
“那我把古董的仿制品从正品中分出来后,这些正品古董所获的收益呢?”我问。她把我的事彻底搞砸了。
“那也可以给慈善机构呀。”伊莉莎甜美地说。我很厌恶她那副甜美的模样。
“我也一直是这么想的呢!”我说,努力表现得够资格得一枚勋章。
“好的,好的。”市长和他的下属有说有笑地离开了,他们甚至都没朝我这边瞥一眼。
“该你请客啦,洛夫乔伊。”伊莉莎挽着我的胳膊,“去庆祝一下吧!”
“太好了,”我阴郁地说,“能问你借点钱吗?”
我们走了。我常常发现真诚的人下场最惨。终有一天,我会阻止自己做太多好事。我真心觉得这样我会变得更好的。
(刘清华: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语言文学专业研究生,邮编:2016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