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帽子”与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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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本刊记者 梁莹菲

  林英男,1952年生于福建,长于广东揭阳,现居广州。1978年,顶着“右派、地主、叛徒、反革命”这四顶“帽子”考入中山大学中文系,1984年任教于深圳大学,1991年辞去公职从商。擅古典诗文创作,出版有诗词选集《平沙集》及文史著作多种。近年创办诗教网,举办并主持国诗大赛。

四顶帽子


  右派:我父亲是福建人,妈妈是广东揭阳人。1954年,我爸妈离婚了,我跟着妈妈回到了揭阳生活。我的祖辈是漳州市诏安县人,祖上都是读书人,我的曾祖是清朝光绪年间的翰林。祖父林仲姚是当地名流,他100岁冥寿时当地政府还给他开座谈会纪念。总的来讲,我的祖父、外祖父都是左派,是亲共的。祖父本身是教师,无党派,但他的两个儿子——我父亲跟我伯父,以及我妈,都是中共地下党。所以我爸妈建国后也都成了国家干部,但后来都辞去行政职务到中学教书。我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后来我父亲被划为了右派。原因很简单:他跟学校的党委书记对抗。那时不是向党提议吗,向官僚主义开炮,他们这些知识分子就写诗、写大字报讽刺,向党委书记提意见。后来就成了右派,而且他处理得比较重,1957年被送到青海劳教。青海当时几十万右派,康生主持的。劳教制度就是那时候确立的。1961年,我父亲才捡了半条命回到福建。
  地主:我们家实际上在我祖父就家道中落了,初评土改时,我们家是小土地出租者,就是乡下还有几亩薄田,只够家里口粮,是不够生活的,你还要劳动。后来怎么成了地主了呢?因为我祖父是我们林姓祠堂的族长,族长要管祠堂的公租。祠堂不是有地吗?这个地收租,收了就放到仓库里面,哪一个人孤寡贫困的,就要开族长会议,要发下去,是福利性质的。祖父是读书人,比较较真,比如收谷子,不干不实,要求再晒,这就得罪了佃农。公家的地比较多,管的人有抽成。土改政策里有一个项目叫管公堂地主,也就是地主的一种。土改一发动起来,群众打、杀什么都是对的,都不能阻止。那时他们就斗我祖父,要把他划为地主。政府就不同意,就说这个人是教育家,非常重要的统战对象,有很多学生在他的影响下参加共产党革命队伍,有很多学生在台湾,不能划地主分子。怎么办呢?于是想把整家划成地主家庭。问题就来了:我伯父是地下党员,教师。我父亲不用讲了,1938年参加新四军,入党,不到20岁参加革命的。我母亲15岁参加中共地下党。地主家庭没有地主分子,讲不通啊,其他都是小孩,不够18岁。那就只有一个人——我伯母。伯母是个家庭妇女,没有工作没有地位,整天都是做家务。按照政策,她有劳动就不是地主分子。但整个家庭已经没有人可以划地主了,又一定要保持地主家庭成分,那怎么办呢?于是她就成了地主,然后就扫了二十多年的街,被人斗,很可怜。
  叛徒:“文革”时,叛徒这个身份随便安的。以前做地下党员,单线联系,只有一个联系人知道。如果这个人活着,那可以证明你是组织派去的,但如果这个人死了,谁能证明呢?我妈做地下党员时的最后一个联系人,是个女的,你不能问她真名,最后一次来找我妈,就说,“我是最后一次跟你联系,我没来找你,你别来找我,你等着,你就潜伏在这个地方。”一等就几年,没人来了。1941年政审的时候才知道南方特委出叛徒,党中央才下令停止活动,全线冻结。我妈哪里知道,她只是一个小党员。后来政审的时候她一直对那个联系人画像、描述。“文革”时候的逻辑很简单:这个人找不到了,就是被你出卖了,你是叛徒。她的单位因此花了很多时间去外调,最后终于给她找到了,这个人是广东省委宣传部的文艺处长,是杜国庠的侄女。后来我跟我妈来广州到她家里去拜访她,她不断地道歉,说没想到给你们带来这么大的苦难,说当时找到她的时候她马上就写了证明材料。
  反革命:这顶帽子跟我大哥有关。我大哥“文革”时是福建师院数学系的学生,他人很纯正。那时的红卫兵有保守派和造反派,保守派一般是当权派和周围那些人;造反派是受迫害那些人,群众居多。那时斗争很激烈,我哥是群众派,这里面有些原始的正义,反对政治压迫这些东西。1969-1970年的时候,我哥在“一打三反”运动中被打成反革命。那时他已经在一个农村中学当教师,被大学派人抓了回去。这次是部队介入。他在当时文名很高,所以当官的讲过一句话:这个人非斗死不可。1971年林彪摔死了,我哥这批人全部平反了,但我哥不见了。一直拖了8年,当局说他潜逃。诏安就认为这是我家乡人,我们的人给你搞死了,县里面就派平反委员会调查组去调查。那是1978年的事,结果阻力很大,调查不下去。调查组最后去省公安厅档案室里找无主尸体照片,看见有这样一个无主尸体照片,一看就是他,身上的钱跟粮票都不见了,两个裤袋给翻过来了,推断是有人连夜将我哥弄到野外去做个伪现场。这个事情也不了了之了,当时按照胡耀邦的指示就是宜粗不宜细,总之政治上平反了。“文革”平反经常有这句话:某某同志被迫害含冤而死。讲得模糊,不讲他自杀或他杀。政治平反,给予一定的赔偿,那个时候赔偿很少。

两次高考


  1977年12月,我在马路上听见恢复高考的有线广播。听了一次,不相信,再听一次,听明白了:就是什么人都可以报考,不限年龄,不限学历,不限出身,都可以报名,都可以考试。一听就疯了,直接就去找一个读初中的小孩借数学书。“文革”这十年我是有读书的,但不敢写读书笔记,因为那个时候我哥还在被通缉,我们家经常要被抄家的。当时是考数学、语文、政治、历史、地理五门,数学突破了,其他我就不怕了。考出来后,分数很高,我是第一批的,就去体检了,但没接到录取通知。
  我妈所在的公社一直整她,不给她平反。那一年我的政审怎么搞,我看不到,因为是不给考生看的。我想一个是“四顶帽子”脱不了,因为没平反——全国都没平反。第二个你这个人表现什么,他们可以乱写的。你出身这么差,个人表现不好,谁要你呢?那个时候大学招生还讲阶级斗争。或是单位意见:不宜录取!那谁敢要你?   当时我很失望,就想:我妈提前退休,我的户口回城了,那我去顶职教小学。准备办手续申请了,所以我想趁这个空档出去玩。1978年3月份到了福州我二哥那边,二哥跟我说,今年政策改了:第一按分数录取,并且公布分数;第二政审鉴定要跟考生本人见面、签名。我半信半疑。他就说这是真的,你不去考太浪费了。那我想,太压抑了,争口气吧。第一,我考多少分,贴出来让别人知道;第二,政审要本人通过,他们搞不了我。如果我考很高分,你录不到我,我到时候跟你打官司,打到邓小平那里去。
  1978年高考时间正常了,7月考。我是在广东考。因为第一次没被录取,心里非常不满,也防备他们整我,我就写了封长信给揭阳县招生办主任。《邓小平》电视剧里那个镜头是真实的,也就是说报名不用通过单位,可以直接到县里。我就是到县里报的。这个招生办主任出身有文化的地主家庭,人非常正派,以前跟我一个中学同学下乡插队在同一个村子。我同学觉得这个人很不错,我就通过同学递这个信给他,讲我的志愿、理想。他很感动,说我们县又多了一个大学生。所以我连准考证什么都是他给我办的。其实在公社报名也可以的,但我不愿意,我怕他们搞鬼。
  那一届揭阳县有上万名考生,我是文科状元。招生办主任要我报北大。因为我妈在中大附小读过书,对中大有感情,而且中大离家近,就按我妈的意见报了中大。那时能戴着“右派、地主、叛徒、反革命”这四顶“帽子”参加高考,是很了不得的事情。政审时,公社都把表格中的政审意见发给每个考生。我看到周围的人都在政审栏签名,整叠政审表放在桌子上让考生去认领,我记得很清楚,几乎每个人的鉴定开头都有一句相同的话:“积极参加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但只有我没有这句话。我的政治鉴定是一句不着边际的话:“该生户口于1976年迁移到我公社,没有在我公社居住。”政工人员问我的意见,我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我在鉴定上签名,但把林字压在句号上。
  进中大后,老师碰到同学就问“你考多少分”,我说三百八十多。老师说,“你怎么不报北大?”我觉得两校各有所长。中大政治气氛没那么浓,虽然也有政治活动但我没有介入,理由很简单,自己家内外几代为革命死了这么多人,结果非常惨。揭阳外公郑鼎新,15岁入晚清最后一科秀才,书画家,参加同盟会和辛亥革命。外公抗日战争时在新加坡是抗战侨领,1942年被日寇杀害。大舅舅因指挥华人抗日义勇军抵抗日寇,兵败牺牲。二舅和三舅后来追随马共入丛林殒命。几代人的经历,特别大哥的死对我刺激非常大,我觉得应该停下来好好读书,反思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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