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枕血光梦潮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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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过四十之后,我又一次回到了福建。此时距我从福建的大学毕业已经过去了整整20年。厦门海湾上的渔火都已寂静,仿如我那喑哑已久的青春。我沿着环岛路跑了几公里,上一次在闽地奔跑是20多年前,那时我是年轻矫捷的雄鹿,不晓得何为忧伤,何为交配。如今我是颓唐沉默的老鹿,跑不动路,行不动房,在尘世的大雾中不知所终。
  厦门的死党们都已凋零,他们和我一样为了谋生四处逃窜,有的去湖南,有的去云南,最远的去了南非——我曾托这哥们帮我捎一根象牙回来,他说过不了海关,我霸蛮地说毒贩把毒品藏在哪个部位你就把象牙藏在哪个部位。现在想来确实难为他了,他要守诺只能把象牙削成象牙筷才能带回来,只是,我面对鲍鱼龙虾,却不知如何下箸。
  我跑在环岛路上,望着对面的小金门,想起我毕业那年,听说有个厦大的学生,游泳时被海浪打到了金门岛上,被当成间谍严刑拷打了几个月才放回来。这位同龄人很是坚贞,什么都没招,当然主要是没什么可招的。
  厦门与金门鸡犬相闻,在一样的潮汐里做着不一样的梦。我跑过了厦门的环岛路,忽然想去金门跑步,于是渡海。那趟轮渡唤作“东方之星”,我心底被重重捶了一下,想起了监利。彼时心情,正如我于某年的9月11日搭乘达美航空飞向美利坚。
  我在码头上电告幼齿,她唤我不可呆在船舱内,最好在甲板上吹风,但我上得船来,发现通向甲板的门都已密闭,惊惶中搜寻救生衣,发现柜中救生衣只有6件。我闭目默诵妈祖,心说林默大娘啊,20多年前我可是到湄洲岛上拜过你的,我没忘记这段史,惟盼你亦不忘。
  海浪轻漾,船如水床。我在心底赞了一声:好浪。睁眼已是金门,终于头次见到台湾的天空。但新闻里说,林志玲去大陆宣传什么师太下山了。我涕泪横流,我在你韶华将逝时冒死来解救你,你却跑得比我还快。郁结之中,到宾馆边的中正公园跑步,跑过俞大维纪念馆,跑过823炮战纪念馆,跑过白鹭翻飞的太湖,夕阳余光在湖面翻飞,宛如磷火,湖水那边是太武山,金门战役中失利的叶飞残部曾在山上打到弹尽粮绝。
  夜宿金门,心怀悲戚。66年前,在古宁头海滩,越海而来的叶飞部与刚刚换防的胡琏部死战,近万部队全军覆没,两军阵亡者,皆多为14到18岁的娃娃军。史书里曾说,胡琏部在断崖上朝下扫射,射到海水泛红,射到内心不忍,没法再继续这种同胞间的屠戮,终于止住了枪声。
  57年前,金门炮战开始。几年前厦门的舍友曾带我去号称“英雄三岛”的大嶝岛,他说,岛上每一平方米都死过人。而对面的金门人说,金门每平方米平均落下的炮弹是4枚。金门的著名特产之一是钢刀,即是以大嶝岛那边打来的炮弹壳锻打而成,这些弹壳,足够打6000万把钢刀。说来像草船借箭,又像借腹生子。打炮的后果,有时留下活人,有时留下死人,有时留下寒光凛冽的刀锋。而那些在丽江、在凤凰的年轻人不知道的是,你们约炮时只是如家一夜,而你们的爷爷辈,一约炮就是20年。
  我自湘来。曾在金门炮战首日负伤的俞大维是曾国藩曾外孙,且生长于长沙,狡若灵狐的胡琏指挥过湘西雪峰山抗日之战,在长沙接受过日军的投降,他们终究都不能重返楚地。我离开福建20年后能够重返闽南,他们此生却已与湘江诀别。这般人生,如同一杯惨烈的金门高粱酒。
  今夜金门,月光惨淡。我在听齐豫《橄榄树》。这首歌我5岁时开始听,但当41岁时我才知道这歌曾经被台湾禁过,只因那句“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今夜的海风在潮汐里喘息,今夜的亡灵背着枪列队走过金门的街巷,我知道,他们都已回不到故乡,就像死去的于右任在高山之巅惟有痛哭,就像活着的我在异水之滨惟有空茫。
  这百年家国,无非是一杯涩于喉间的酒而已。惟有那海潮之上的,穿梭于云翳间的月光,是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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