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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辰光，基辛格博士偷偷较到北京探路，然后就有了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的破冰之旅，中美建交震惊了全世界。
想勿到，上海美领馆重新开张之后，突然间一夜天，申请赴美签证的人就勒桃江路门口外头排成了长队，用根长绳子拦了嗨，队伍排到淮海路打个弯，几几乎要到“上海新邨”弄堂口，交关闹猛。
美领馆里厢点人措手不及嚇坍脱，从来勿曾见过迭种“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人山人海，现代洋泾浜）场面，一记头毫无思想准备，人手弗够，真弗晓得哪能办。两个国家正式建交人员来往，如果统统拒签当然有碍国际公法，全部签出又怕后果不堪设想。伊拉格辰光也拼命恶补《毛选》，阶级斗争观念交关深刻！何况中美关系乍暖还寒，当时冷战思维还蛮结棍，万一其中混进多少组织批准的特工间谍，到了阿美利加搞起世界革命来埋葬资本主义还了得？再讲当时排队格辰光还只是上海人，而美领馆只开出上海、广州两家，假使江苏、浙江地区的人侪要到上海来办赴美签证，压力几化大呀！中国十二亿人口，一只零头格零头也叫美国人吃勿消。
当年办签证哪像今朝介便当，搞落两钿厾（沪音笃，丢）俾旅行社电脑敲敲统统搞定，弗要讲美国，就是到月亮、火星上去也呒没问题。迭辰光先要到美领馆边啷一只小窗口去领签证申请表格，回去屋里厢填好表格再来排队等面试。每个人面试辰光又来得长，呒没定规排到侬了正好美领馆下班打烊，人家呒没加班加点一说，请侬明朝再来排队。面试辰光长也是呒没办法格事体，签证官有限，后头来帮忙的人还勒美国国务院里办学习班临时培训勿曾毕业。签证官中文忒蹩脚，边啷摆个翻译，翻译英文忒勉强，一句闲话要讲过来讲过去两三遍还实头呒没弄清楚啥意思，效率低自然辰光就长。再讲两个签证官比面试个人还紧张，因为阶级斗争迭根弦绷得实在忒紧，就生怕漏个坏人进阿美利加。不过态度邪气好，皮笑肉弗笑，代表美国民主政府嘛形象最重要。问格问题实头促狭，盘查诘问像审犯人一样，恨弗得钻到倷屋里床底下去看看有点啥个见不得阳光格物事。常常是面试了半半六十日讲侬一句“移民倾向”当场拒签，怕侬赖勒美国弗转来，勒张申请表格上头敲只大大个绿颜色M，所以当时上海人讲被拒签叫做“吃只绿爱姆，册那！（沪语国骂）”。侬还想多讲两句，签证官马上勒窗口后头拿张窗帘“刷”拉下来叫侬彻底关脱（闭嘴），上海人又叫迭格是“签证官挂免战牌”。侪讲签证官里有个“黄毛”最坏，俾伊几次吃过“绿爱姆”的人出来侪骂伊赤佬！因为上海人如果今朝运气弗好凡是弗顺利就要骂一句：“今朝碰着赤佬了！（撞鬼了）”还要提心吊胆生怕下趟面试又要碰勒迭只赤佬手里厢。据“黄毛”自家讲，一日天闲话讲落来头昏脑涨口干舌燥，一把一把吃英国咳嗽糖“渔夫之宝”也呒没用场，后来只好听中国员工劝，硬了头皮吃“胖大海”（清嗓中药有奇效，原产东南亚）。其实倒真弗好怪伊，当时大形势大环境下头，伊是实头敬业精神十足，啊像今朝只要成天勒签证申请表格上头敲敲“OK”日脚介轻松好过，只怪伊忒积极到中国来得忒早，弗像今朝下了班可以去“新天地”“老外街”泡泡几化适意？伊自家命弗好！
领馆外头排队当中弗少是外地人，既来之则安之，又吃得起苦，竟然勒拉马路上排过夜。格末生意经来了：有专门用根长长格晾衣裳竹竿两个人一人一头担了，穿了一排凳子出租，小矮凳一块人民币，折叠躺椅五块人民币一夜天；有拿只大热水瓶用一次性杯子卖开水，一角一杯还可以续杯；还有拎只篮头卖面包饼干。迭辰光面包用张蜡纸包了，长长方方叫做小方包，现在大概只有外地还看得着。不过上海人嘴巴里留下了一个新名词“面包车”，直到今朝，指的是厢型小巴，當年迭种日本车子也是新鲜事物。
做生意当中有个人名气交关响，五十岁横里，黑黑瘦瘦老男人，身啷一件又破又旧格蓝布中山装倒汰得刷清爽，底下赤脚弗着袜子，一双咖啡色塑料镂空鞋。背只有点分量格旧布包，戴副一条腿的眼镜，另外一条腿是穿根细绳子环个结套在耳朵上，一只手还撑把发黑格破油布伞笃法笃法赛过拿根司的克（手杖）。弗论刮风落雨，每日天早啷准时到，摸出钥匙解开美领馆对面一棵行道树上一条旧铁链，铁链套牢一只旧折叠方凳还有一只小矮凳，方凳打开脚支好，布包里拿出一部老式英文便携打字机摆勒方凳上，人勒小矮凳坐好生意就开张了。大家侪晓得价钿，申请签证表格共四面，打份表格一块人民币。当时去美国读大学除脱写俾学堂的入学申请书（也是一元），还要有三位中国教授推荐信，迭三份信连翻译、修改、打字是三块人民币。一日天生意做下来十块廿块弗成问题，当时一般人工资也不过四五十块一个号头（月）。伊打字清爽漂亮，英文翻译更加好，出了名之后生意好得来要排队，要伊打字个人轮流帮伊撑伊把破油布伞，天好挡太阳，落雨遮一遮，格个也应该。就算天天看见日日碰头，呒没人晓得伊格脚路（来历），约摸猜到是个老右派老克勒吃官司转来，有人就叫伊一声“老右”，伊也答应弗生气，客气点叫伊“老右师傅”。迭辰光上海人彼此弗称“同志”除非正式场合，大家兴起叫“师傅”代替普通称呼，今朝也就极少人再叫了。
“老右”格生意市面蛮红火，七传八传，连得美领馆签证官也晓得有实梗一个人，面试辰光看到申请表格卷面打字清爽，信件翻译英文流畅，会得问一句：“是门口‘老右’替你打字翻译的吧？”自然像今朝电视里的评委一样印象分马上加上去。传到后来竟然实梗讲：“签证官只要看见老右打格表格写格信，马上一句OK签俾侬！灵光得弗得了！”如此一来“老右”生意就更加兴隆了。不过伊自家并弗晓得俾人家赛过当个土地菩萨供起来，中国人迷信心态两三千年传落来，“诚则灵”，一时头哪能改得脱？
美领馆外头好像只有“老右”一家头是局外人，伊空落来会得摸只烟斗出来抽两口熊猫牌板烟丝，烟斗咬嘴已经断脱了，插了根原子笔竹笔杆当咬嘴，吸格吸，透过喷出格烟雾望望排队等签证点人，实在弗知伊心里想点啥。到了吃中饭辰光，伊会得从布包里摸出块用手帕包了个三明治咬咬，一角洋钿买杯开水，自家带来只酱菜玻璃瓶里浓茶泡泡，好像日脚就格能一天天过落去。直到有一天，有对母女也来排队等签证，娘像今朝上海人大家熟悉格迭位“柏阿姨”模样，囡圄靠廿岁，人长得清清爽爽。老阿姨见到“老右”，乍猛头里一声：“咦，侬啥辰光死转来了？”老右无言，阿姨又骂伊：“侬死转来了也弗回到钱家塘屋里来一趟！”老右囁嚅地说：“我想侬已经搭我划清界线了嘛，我哪能再好转来。”阿姨急了追问：“人家右派老早侪落实政策了嘛，倷学堂里厢哪能讲？”老右这再理清思路讲：“等两日学堂里会得安排我开课，恢复一级教授待遇，工钿从劳改农场释放格一天补起。我现在暂时睏勒学堂大礼堂里，伊拉晓得我离婚了呒处好去，讲过两日再腾间宿舍俾我……”阿姨抢白伊讲：“是侬提出要搭我离婚格。”讲讲眼泪就止弗牢落下来，老右也实在讲弗出啥个闲话来劝伊弗要哭。哭脱一歇眼泪婆娑的阿姨才想起拉过边上的小姑娘说：“阿囡快点喊声爸爸。”姑娘低声叫了声“爸爸”。老右的泪水就像开了闸似的连串落下。小姑娘手足无措地看看迭格，看看伊格，一对可怜的泪人儿。 过脱一歇老右止住了哭问道：“倷哪能晓得我勒此地寻得来？”阿姨回答讲：“弗是格，我陪阿囡来办签证。”伊继续讲：“厂里同事做格媒，阿囡要嫁到美国去哉。”老右连连讲：“蛮好蛮好。”又问：“对方是哪能一份人家？”阿姨讲：“男格是烧饭师傅从香港过去格，有绿卡……”老右一听火了，提高了声音讲：“侬真糊涂啊！阿囡有介许多嫡亲爷叔伯伯阿姨孃孃侪勒美国，个个是公民，去美国叫伊拉申请几化便当，啊用得着随随便便嫁个唐人街餐馆里烧饭，字也弗识几个底人，阿爸讲格：‘弗好去’！”阿姨一听实在吃弗落俾自家男人数落格迭种口气，就马上反转来一句：“靠廿年侬又呒没管过囡圄一日天，叫我一家头有啥办法？呜呜呜……”老右想想错怪自家含辛茹苦的老爱人弗应该，就马上使出上海男人顶灵光的一招，袋袋里摸出一卷钞票讲：“弗要哭啦，迭格是我帮人家打字赚得来格钞票，统统侪勒此地了。”阿姨立刻止了哭声接过，还责怪伊讲：“介许多钞票带了身啷俾三只手冲脱（扒窃）！快点拿来我囥好。”老右趁机讲：“迭趟阿拉就弗去美国了，搭人家打声招呼讲‘阿爸弗同意’。”阿姨就讲：“还好此地呒没登记过，酒水也讲到美国去办，收了人家格金镯头金项链还人家就是了。”转过头对小姑娘讲：“签证弗办了，阿拉一淘转去吧。”老右笑笑讲：“侬看介许多人等了我打字弗好担耽，倷先转去我夜快转来。”阿姨就吩咐囡圄：“我先去小菜场买点小菜，倷阿爸喜欢吃虾。侬陪牢爸爸早点转来，中啷搭伊淮海路‘沧浪亭’吃碗面，吃好点！”最后三个字讲得蛮响。迭辰光大家生活还是急绷绷，能够吃得好蛮扎台型（有面子），有一级教授的工资补发，阿姨心里当然底气足啊。临走阿姨又吩咐：“早点转来，生意明朝再做。”面孔啷两笃眼泪还呒没揩干脱。
明朝老右再也弗来了，只留下了用条铁链锁在行道树上一大一小两张凳子。侬现在再到桃江路去看看，再也见弗到像老底子过年小菜场里买鱼买肉一样拦根绳子排队格闹猛，行道树上铁链锁了格两只破凳子也老早俾市容监察部门清理脱了。
讲回到吉赛儿，当然也勒拉绳子里厢排过队，不过伊格面试交关顺当，签证官一看伊只混血儿面孔，又见到申请表格里填了伊格母亲是法国人入了中国籍，心里晓得侬勒拉文化大革命日脚难熬，“黄毛”当然一声OK！
当时弗少美籍华人纷纷回国迎娶华籍美人，吉赛儿这位华籍美人也去美国嫁俾了一个美籍华人。所幸者，伊格未婚夫是大学教授，迭格台湾人蛮有中华传统，两家头是先婚后友，倒也夫妻相敬如宾，迭格是后话。吉赛儿去美国，拿耕子一家头撇了上海，伊实在弗曾想到，哪能自家对耕子的一片深情却成了对他也是对自己的痛彻心扉的伤害！造化弄人，世事如此，又有何奈？耕子勒吉赛儿走后，虽然连日来承受着情思的不堪重负，却呒没忘记脱吉赛儿临上飞机对伊格重托。一天夜里，耕子轻轻敲开了东体育会路“上外宿舍”的一扇门，门开处见到一位身材高大的老头，边啷还有一个外国老太。耕子一言不发闪身进了门，摘下头上的绒线帽拿在手里柔声说：“我叫郑耕子，我来取东西去音乐学院探望吉祥。”两老才打消一脸的惊讶和疑惑，连忙给耕子让座。老头陪着耕子，老太进另一间房里取东西，不一会拿出一个不大的包还有一只西式长信封，说：“衣服和药在包里，这封信很重要，是美国大学寄来的IAP-66文件，邀请吉祥去做访问学者，就不知道造反派能不能放他去。”老太讲中文四声不准有点洋腔洋调，不过到底多年在大学讲坛上教中国学生，几句中文挺流利的。这时耕子觉察到两老在注意看他手里的绒线帽子和身上的高领绒线衫，老太突然低声抽泣起来将头俯贴在老头胸前，老头老太认出了耕子的绒线帽和绒线衫是女儿吉赛儿去美国之前赶着结出来的，联想起女儿上飞机前愁眉苦脸，完全不是去美国上天堂的喜悦心情，当时还以为女儿第一次出远门舍不得爹娘，现在不用想也知道了，是心里丢不下眼前这个高挑俊朗的帅小伙子啊！再说，当时谁肯担待这种关系去探望一个隔离审查对象，猜也猜得出这个人同女儿吉赛儿的关系肯定不是一般。老太看着耕子又怜又爱，不禁心疼起这两个苦命人儿来，法国人的情绪化浪漫秉性使然，不禁就抹起眼泪来。耕子呢？却看着另一间房门的门，总觉得吉赛儿马上就会笑盈盈地走出来……过了一会，耕子不自觉地摇了摇头努力把这个妄想从自己脑子里驱赶出去，他打破了寂静站起身来说：“我告辞了，二老请早点休息吧。音乐学院我明天就去，想办法找到他们的革委会负责人谈一下。无论结果如何，明天晚上我一定会再来一趟。”
临出门，老太对耕子说：“孩子，我可以抱抱你吗？”她拥抱着耕子，把头温柔地贴在他宽宽的胸膛上，用手轻抚着他胸前吉赛儿结的绒线衫，嘴里喃喃地念念有词，声音低切耕子也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然后老太抬起头望着耕子说：“我在为你向天主圣母祷告，愿有个比吉赛儿更好的女孩子来爱你终身……”又说不下去了在抹眼泪，耕子就低低说了：“谢谢你，你真好。”耕子像来的时候一样，依然轻手轻脚出门，不敢惊动隔壁邻居，怕有人去报告惹出麻烦，文革中这点警惕性是人人都学会了。
耕子去到音乐学院，只见这座典雅的西式花园大洋房满目疮痍，地上全是枯枝残叶，墙上墨汁写上去的大标语只留下如血溅般的斑斑点点，还有残留的大字报破纸在风中颤抖，琴声歌声早已绝迹，像老式恐怖电影的场景一般，见不到几个人影。耕子问了路进去，见到一位中年军人，知道是工军宣队负责人，态度倒是和缓，得知原委就讲了一通：“我们坚决执行伟大领袖战略部署，老人家亲手把中美关系大门打开了，我们就要下好这盘棋。现在学校正在进行复课闹革命，吉祥的问题错误是极其严重的，不过江青同志有着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宽广胸怀，爱护青年……这个去美国大学做交流，我们学校也是在进行中，文件你留下我们作进一步的研究。人你可以见一下，帮我们做点工作，叫吉祥端正态度，认识错误，深刻检讨，争取早日重新回到革命的队伍里来。”耕子听到这里，感激万分，锣鼓听声，说话听音，心里忐忑不安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可以告慰吉赛儿和她的父母了。
两个星期以后，耕子又去音乐学院，接回了被解除隔离审查的吉祥。以后才知道：样板戏出来之后，吉祥同几个同学不知天高地厚一起议论过，说什么“这段音乐的几个和弦是学的柴可夫斯基的路子，某段音乐同理查·施特劳斯的交响诗《死与净化》中的一段相似……”这些话被人告密上去就上纲上线为“恶毒攻击样板戏”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立即隔离审查至今。到底是学艺术的人，想象力和感情都比较丰富。一次耕子同吉祥坐在淮海路陕西路口“万兴食品店”一角（现已完全拆除，建了环贸中心），楼梯下面斜三角里的一张小桌子上喝店里现煮的热气腾腾咖啡时，吉祥沉思了一会儿说：“我明白……你和我妹妹吉赛儿两个人牺牲了你们的爱情换回了我的自由……”他哽咽了说不下去。耕子也是无言，仿佛觉得吉赛儿的包头大红羊毛围巾下摆，在柔和地轻拂着自己的脸颊。
附在美国寄来的IAP-66文件中，还邀请了吉祥的伴侣去陪读，这可是一个去美国办签证的宝贵额度啊，浪费了实在太可惜了。耕子就被请去参加一个家庭联席会议，一家是吉祥家，一家就是对门的艾丽嘉家。艾丽嘉母亲是德国人，父亲是中国人，也都在上外教书。艾丽嘉是吉赛儿的手帕交（现在北方话里兴出的“闺蜜”），小时候一个洋娃娃你抱过來我抱过去。以前吉祥弹钢琴艾丽嘉会和着唱歌，不知怎么长大了艾丽嘉看见吉祥会害羞躲着他。
两家联席会议上，吉老教授说：“我们都是受过西方教育有宗教信仰的人，我们家想请艾丽嘉以陪读身份伴同吉祥去美国。谨此声明：她没有义务一定要做我们家的媳妇，她是自由的，到了美国之后一切由圣母玛利亚来安排吧。”美丽的中德混血儿艾丽嘉娇羞地拥在自己妈妈怀里，吉赛儿妈妈还问了句：“孩子，你愿意吗？”艾丽嘉羞红了脸低声答道：“我愿意。”吉祥也随着说了声：“我愿意。”两个老头就绅士派头十足地握了握手，彼此拍拍对方肩膀互道谢谢，倒是两个外国老太拥抱在一起互相亲吻着对方的脸颊抹起眼泪来。一场西式的拉郎配就此大功告成，两个家庭的联席会议欢天喜地圆满结束。
只是耕子这个局外人黯然被冷落在一边，此时电话铃声响起，应该是远在美国的吉赛儿等不及联席会议的结果打来的，因为这份IAP-66文件是她的教授老公办出的，她正盼着和哥哥、艾丽嘉见面。
想勿到，上海美领馆重新开张之后，突然间一夜天，申请赴美签证的人就勒桃江路门口外头排成了长队，用根长绳子拦了嗨，队伍排到淮海路打个弯，几几乎要到“上海新邨”弄堂口，交关闹猛。
美领馆里厢点人措手不及嚇坍脱，从来勿曾见过迭种“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人山人海，现代洋泾浜）场面，一记头毫无思想准备，人手弗够，真弗晓得哪能办。两个国家正式建交人员来往，如果统统拒签当然有碍国际公法，全部签出又怕后果不堪设想。伊拉格辰光也拼命恶补《毛选》，阶级斗争观念交关深刻！何况中美关系乍暖还寒，当时冷战思维还蛮结棍，万一其中混进多少组织批准的特工间谍，到了阿美利加搞起世界革命来埋葬资本主义还了得？再讲当时排队格辰光还只是上海人，而美领馆只开出上海、广州两家，假使江苏、浙江地区的人侪要到上海来办赴美签证，压力几化大呀！中国十二亿人口，一只零头格零头也叫美国人吃勿消。
当年办签证哪像今朝介便当，搞落两钿厾（沪音笃，丢）俾旅行社电脑敲敲统统搞定，弗要讲美国，就是到月亮、火星上去也呒没问题。迭辰光先要到美领馆边啷一只小窗口去领签证申请表格，回去屋里厢填好表格再来排队等面试。每个人面试辰光又来得长，呒没定规排到侬了正好美领馆下班打烊，人家呒没加班加点一说，请侬明朝再来排队。面试辰光长也是呒没办法格事体，签证官有限，后头来帮忙的人还勒美国国务院里办学习班临时培训勿曾毕业。签证官中文忒蹩脚，边啷摆个翻译，翻译英文忒勉强，一句闲话要讲过来讲过去两三遍还实头呒没弄清楚啥意思，效率低自然辰光就长。再讲两个签证官比面试个人还紧张，因为阶级斗争迭根弦绷得实在忒紧，就生怕漏个坏人进阿美利加。不过态度邪气好，皮笑肉弗笑，代表美国民主政府嘛形象最重要。问格问题实头促狭，盘查诘问像审犯人一样，恨弗得钻到倷屋里床底下去看看有点啥个见不得阳光格物事。常常是面试了半半六十日讲侬一句“移民倾向”当场拒签，怕侬赖勒美国弗转来，勒张申请表格上头敲只大大个绿颜色M，所以当时上海人讲被拒签叫做“吃只绿爱姆，册那！（沪语国骂）”。侬还想多讲两句，签证官马上勒窗口后头拿张窗帘“刷”拉下来叫侬彻底关脱（闭嘴），上海人又叫迭格是“签证官挂免战牌”。侪讲签证官里有个“黄毛”最坏，俾伊几次吃过“绿爱姆”的人出来侪骂伊赤佬！因为上海人如果今朝运气弗好凡是弗顺利就要骂一句：“今朝碰着赤佬了！（撞鬼了）”还要提心吊胆生怕下趟面试又要碰勒迭只赤佬手里厢。据“黄毛”自家讲，一日天闲话讲落来头昏脑涨口干舌燥，一把一把吃英国咳嗽糖“渔夫之宝”也呒没用场，后来只好听中国员工劝，硬了头皮吃“胖大海”（清嗓中药有奇效，原产东南亚）。其实倒真弗好怪伊，当时大形势大环境下头，伊是实头敬业精神十足，啊像今朝只要成天勒签证申请表格上头敲敲“OK”日脚介轻松好过，只怪伊忒积极到中国来得忒早，弗像今朝下了班可以去“新天地”“老外街”泡泡几化适意？伊自家命弗好！
领馆外头排队当中弗少是外地人，既来之则安之，又吃得起苦，竟然勒拉马路上排过夜。格末生意经来了：有专门用根长长格晾衣裳竹竿两个人一人一头担了，穿了一排凳子出租，小矮凳一块人民币，折叠躺椅五块人民币一夜天；有拿只大热水瓶用一次性杯子卖开水，一角一杯还可以续杯；还有拎只篮头卖面包饼干。迭辰光面包用张蜡纸包了，长长方方叫做小方包，现在大概只有外地还看得着。不过上海人嘴巴里留下了一个新名词“面包车”，直到今朝，指的是厢型小巴，當年迭种日本车子也是新鲜事物。
做生意当中有个人名气交关响，五十岁横里，黑黑瘦瘦老男人，身啷一件又破又旧格蓝布中山装倒汰得刷清爽，底下赤脚弗着袜子，一双咖啡色塑料镂空鞋。背只有点分量格旧布包，戴副一条腿的眼镜，另外一条腿是穿根细绳子环个结套在耳朵上，一只手还撑把发黑格破油布伞笃法笃法赛过拿根司的克（手杖）。弗论刮风落雨，每日天早啷准时到，摸出钥匙解开美领馆对面一棵行道树上一条旧铁链，铁链套牢一只旧折叠方凳还有一只小矮凳，方凳打开脚支好，布包里拿出一部老式英文便携打字机摆勒方凳上，人勒小矮凳坐好生意就开张了。大家侪晓得价钿，申请签证表格共四面，打份表格一块人民币。当时去美国读大学除脱写俾学堂的入学申请书（也是一元），还要有三位中国教授推荐信，迭三份信连翻译、修改、打字是三块人民币。一日天生意做下来十块廿块弗成问题，当时一般人工资也不过四五十块一个号头（月）。伊打字清爽漂亮，英文翻译更加好，出了名之后生意好得来要排队，要伊打字个人轮流帮伊撑伊把破油布伞，天好挡太阳，落雨遮一遮，格个也应该。就算天天看见日日碰头，呒没人晓得伊格脚路（来历），约摸猜到是个老右派老克勒吃官司转来，有人就叫伊一声“老右”，伊也答应弗生气，客气点叫伊“老右师傅”。迭辰光上海人彼此弗称“同志”除非正式场合，大家兴起叫“师傅”代替普通称呼，今朝也就极少人再叫了。
“老右”格生意市面蛮红火，七传八传，连得美领馆签证官也晓得有实梗一个人，面试辰光看到申请表格卷面打字清爽，信件翻译英文流畅，会得问一句：“是门口‘老右’替你打字翻译的吧？”自然像今朝电视里的评委一样印象分马上加上去。传到后来竟然实梗讲：“签证官只要看见老右打格表格写格信，马上一句OK签俾侬！灵光得弗得了！”如此一来“老右”生意就更加兴隆了。不过伊自家并弗晓得俾人家赛过当个土地菩萨供起来，中国人迷信心态两三千年传落来，“诚则灵”，一时头哪能改得脱？
美领馆外头好像只有“老右”一家头是局外人，伊空落来会得摸只烟斗出来抽两口熊猫牌板烟丝，烟斗咬嘴已经断脱了，插了根原子笔竹笔杆当咬嘴，吸格吸，透过喷出格烟雾望望排队等签证点人，实在弗知伊心里想点啥。到了吃中饭辰光，伊会得从布包里摸出块用手帕包了个三明治咬咬，一角洋钿买杯开水，自家带来只酱菜玻璃瓶里浓茶泡泡，好像日脚就格能一天天过落去。直到有一天，有对母女也来排队等签证，娘像今朝上海人大家熟悉格迭位“柏阿姨”模样，囡圄靠廿岁，人长得清清爽爽。老阿姨见到“老右”，乍猛头里一声：“咦，侬啥辰光死转来了？”老右无言，阿姨又骂伊：“侬死转来了也弗回到钱家塘屋里来一趟！”老右囁嚅地说：“我想侬已经搭我划清界线了嘛，我哪能再好转来。”阿姨急了追问：“人家右派老早侪落实政策了嘛，倷学堂里厢哪能讲？”老右这再理清思路讲：“等两日学堂里会得安排我开课，恢复一级教授待遇，工钿从劳改农场释放格一天补起。我现在暂时睏勒学堂大礼堂里，伊拉晓得我离婚了呒处好去，讲过两日再腾间宿舍俾我……”阿姨抢白伊讲：“是侬提出要搭我离婚格。”讲讲眼泪就止弗牢落下来，老右也实在讲弗出啥个闲话来劝伊弗要哭。哭脱一歇眼泪婆娑的阿姨才想起拉过边上的小姑娘说：“阿囡快点喊声爸爸。”姑娘低声叫了声“爸爸”。老右的泪水就像开了闸似的连串落下。小姑娘手足无措地看看迭格，看看伊格，一对可怜的泪人儿。 过脱一歇老右止住了哭问道：“倷哪能晓得我勒此地寻得来？”阿姨回答讲：“弗是格，我陪阿囡来办签证。”伊继续讲：“厂里同事做格媒，阿囡要嫁到美国去哉。”老右连连讲：“蛮好蛮好。”又问：“对方是哪能一份人家？”阿姨讲：“男格是烧饭师傅从香港过去格，有绿卡……”老右一听火了，提高了声音讲：“侬真糊涂啊！阿囡有介许多嫡亲爷叔伯伯阿姨孃孃侪勒美国，个个是公民，去美国叫伊拉申请几化便当，啊用得着随随便便嫁个唐人街餐馆里烧饭，字也弗识几个底人，阿爸讲格：‘弗好去’！”阿姨一听实在吃弗落俾自家男人数落格迭种口气，就马上反转来一句：“靠廿年侬又呒没管过囡圄一日天，叫我一家头有啥办法？呜呜呜……”老右想想错怪自家含辛茹苦的老爱人弗应该，就马上使出上海男人顶灵光的一招，袋袋里摸出一卷钞票讲：“弗要哭啦，迭格是我帮人家打字赚得来格钞票，统统侪勒此地了。”阿姨立刻止了哭声接过，还责怪伊讲：“介许多钞票带了身啷俾三只手冲脱（扒窃）！快点拿来我囥好。”老右趁机讲：“迭趟阿拉就弗去美国了，搭人家打声招呼讲‘阿爸弗同意’。”阿姨就讲：“还好此地呒没登记过，酒水也讲到美国去办，收了人家格金镯头金项链还人家就是了。”转过头对小姑娘讲：“签证弗办了，阿拉一淘转去吧。”老右笑笑讲：“侬看介许多人等了我打字弗好担耽，倷先转去我夜快转来。”阿姨就吩咐囡圄：“我先去小菜场买点小菜，倷阿爸喜欢吃虾。侬陪牢爸爸早点转来，中啷搭伊淮海路‘沧浪亭’吃碗面，吃好点！”最后三个字讲得蛮响。迭辰光大家生活还是急绷绷，能够吃得好蛮扎台型（有面子），有一级教授的工资补发，阿姨心里当然底气足啊。临走阿姨又吩咐：“早点转来，生意明朝再做。”面孔啷两笃眼泪还呒没揩干脱。
明朝老右再也弗来了，只留下了用条铁链锁在行道树上一大一小两张凳子。侬现在再到桃江路去看看，再也见弗到像老底子过年小菜场里买鱼买肉一样拦根绳子排队格闹猛，行道树上铁链锁了格两只破凳子也老早俾市容监察部门清理脱了。
讲回到吉赛儿，当然也勒拉绳子里厢排过队，不过伊格面试交关顺当，签证官一看伊只混血儿面孔，又见到申请表格里填了伊格母亲是法国人入了中国籍，心里晓得侬勒拉文化大革命日脚难熬，“黄毛”当然一声OK！
当时弗少美籍华人纷纷回国迎娶华籍美人，吉赛儿这位华籍美人也去美国嫁俾了一个美籍华人。所幸者，伊格未婚夫是大学教授，迭格台湾人蛮有中华传统，两家头是先婚后友，倒也夫妻相敬如宾，迭格是后话。吉赛儿去美国，拿耕子一家头撇了上海，伊实在弗曾想到，哪能自家对耕子的一片深情却成了对他也是对自己的痛彻心扉的伤害！造化弄人，世事如此，又有何奈？耕子勒吉赛儿走后，虽然连日来承受着情思的不堪重负，却呒没忘记脱吉赛儿临上飞机对伊格重托。一天夜里，耕子轻轻敲开了东体育会路“上外宿舍”的一扇门，门开处见到一位身材高大的老头，边啷还有一个外国老太。耕子一言不发闪身进了门，摘下头上的绒线帽拿在手里柔声说：“我叫郑耕子，我来取东西去音乐学院探望吉祥。”两老才打消一脸的惊讶和疑惑，连忙给耕子让座。老头陪着耕子，老太进另一间房里取东西，不一会拿出一个不大的包还有一只西式长信封，说：“衣服和药在包里，这封信很重要，是美国大学寄来的IAP-66文件，邀请吉祥去做访问学者，就不知道造反派能不能放他去。”老太讲中文四声不准有点洋腔洋调，不过到底多年在大学讲坛上教中国学生，几句中文挺流利的。这时耕子觉察到两老在注意看他手里的绒线帽子和身上的高领绒线衫，老太突然低声抽泣起来将头俯贴在老头胸前，老头老太认出了耕子的绒线帽和绒线衫是女儿吉赛儿去美国之前赶着结出来的，联想起女儿上飞机前愁眉苦脸，完全不是去美国上天堂的喜悦心情，当时还以为女儿第一次出远门舍不得爹娘，现在不用想也知道了，是心里丢不下眼前这个高挑俊朗的帅小伙子啊！再说，当时谁肯担待这种关系去探望一个隔离审查对象，猜也猜得出这个人同女儿吉赛儿的关系肯定不是一般。老太看着耕子又怜又爱，不禁心疼起这两个苦命人儿来，法国人的情绪化浪漫秉性使然，不禁就抹起眼泪来。耕子呢？却看着另一间房门的门，总觉得吉赛儿马上就会笑盈盈地走出来……过了一会，耕子不自觉地摇了摇头努力把这个妄想从自己脑子里驱赶出去，他打破了寂静站起身来说：“我告辞了，二老请早点休息吧。音乐学院我明天就去，想办法找到他们的革委会负责人谈一下。无论结果如何，明天晚上我一定会再来一趟。”
临出门，老太对耕子说：“孩子，我可以抱抱你吗？”她拥抱着耕子，把头温柔地贴在他宽宽的胸膛上，用手轻抚着他胸前吉赛儿结的绒线衫，嘴里喃喃地念念有词，声音低切耕子也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然后老太抬起头望着耕子说：“我在为你向天主圣母祷告，愿有个比吉赛儿更好的女孩子来爱你终身……”又说不下去了在抹眼泪，耕子就低低说了：“谢谢你，你真好。”耕子像来的时候一样，依然轻手轻脚出门，不敢惊动隔壁邻居，怕有人去报告惹出麻烦，文革中这点警惕性是人人都学会了。
耕子去到音乐学院，只见这座典雅的西式花园大洋房满目疮痍，地上全是枯枝残叶，墙上墨汁写上去的大标语只留下如血溅般的斑斑点点，还有残留的大字报破纸在风中颤抖，琴声歌声早已绝迹，像老式恐怖电影的场景一般，见不到几个人影。耕子问了路进去，见到一位中年军人，知道是工军宣队负责人，态度倒是和缓，得知原委就讲了一通：“我们坚决执行伟大领袖战略部署，老人家亲手把中美关系大门打开了，我们就要下好这盘棋。现在学校正在进行复课闹革命，吉祥的问题错误是极其严重的，不过江青同志有着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宽广胸怀，爱护青年……这个去美国大学做交流，我们学校也是在进行中，文件你留下我们作进一步的研究。人你可以见一下，帮我们做点工作，叫吉祥端正态度，认识错误，深刻检讨，争取早日重新回到革命的队伍里来。”耕子听到这里，感激万分，锣鼓听声，说话听音，心里忐忑不安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可以告慰吉赛儿和她的父母了。
两个星期以后，耕子又去音乐学院，接回了被解除隔离审查的吉祥。以后才知道：样板戏出来之后，吉祥同几个同学不知天高地厚一起议论过，说什么“这段音乐的几个和弦是学的柴可夫斯基的路子，某段音乐同理查·施特劳斯的交响诗《死与净化》中的一段相似……”这些话被人告密上去就上纲上线为“恶毒攻击样板戏”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立即隔离审查至今。到底是学艺术的人，想象力和感情都比较丰富。一次耕子同吉祥坐在淮海路陕西路口“万兴食品店”一角（现已完全拆除，建了环贸中心），楼梯下面斜三角里的一张小桌子上喝店里现煮的热气腾腾咖啡时，吉祥沉思了一会儿说：“我明白……你和我妹妹吉赛儿两个人牺牲了你们的爱情换回了我的自由……”他哽咽了说不下去。耕子也是无言，仿佛觉得吉赛儿的包头大红羊毛围巾下摆，在柔和地轻拂着自己的脸颊。
附在美国寄来的IAP-66文件中，还邀请了吉祥的伴侣去陪读，这可是一个去美国办签证的宝贵额度啊，浪费了实在太可惜了。耕子就被请去参加一个家庭联席会议，一家是吉祥家，一家就是对门的艾丽嘉家。艾丽嘉母亲是德国人，父亲是中国人，也都在上外教书。艾丽嘉是吉赛儿的手帕交（现在北方话里兴出的“闺蜜”），小时候一个洋娃娃你抱过來我抱过去。以前吉祥弹钢琴艾丽嘉会和着唱歌，不知怎么长大了艾丽嘉看见吉祥会害羞躲着他。
两家联席会议上，吉老教授说：“我们都是受过西方教育有宗教信仰的人，我们家想请艾丽嘉以陪读身份伴同吉祥去美国。谨此声明：她没有义务一定要做我们家的媳妇，她是自由的，到了美国之后一切由圣母玛利亚来安排吧。”美丽的中德混血儿艾丽嘉娇羞地拥在自己妈妈怀里，吉赛儿妈妈还问了句：“孩子，你愿意吗？”艾丽嘉羞红了脸低声答道：“我愿意。”吉祥也随着说了声：“我愿意。”两个老头就绅士派头十足地握了握手，彼此拍拍对方肩膀互道谢谢，倒是两个外国老太拥抱在一起互相亲吻着对方的脸颊抹起眼泪来。一场西式的拉郎配就此大功告成，两个家庭的联席会议欢天喜地圆满结束。
只是耕子这个局外人黯然被冷落在一边，此时电话铃声响起，应该是远在美国的吉赛儿等不及联席会议的结果打来的，因为这份IAP-66文件是她的教授老公办出的，她正盼着和哥哥、艾丽嘉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