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词意蕴的立体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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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典诗词鉴赏,可用三个审美空间来立体建构其丰富的意蕴。
  一、古典诗词的三个审美空间
  当代西方著名思想家列斐伏尔说:空间从来就不是空洞的,它往往蕴涵着某种意义。
  1.三个审美空间
  古典诗词一般有三个空间向度:地理空间、社会空间和心理空间。它们分别对应着古典诗词的诗境、诗情和诗心。
  地理空间 地理空间具有表象性。是特定的地理性、物质性空间,也就是诗词中的景、物或事件发生的特定场所。当然,这不仅是特定的空间环境,还是一个能独立承担作者情绪、情感、情怀的艺术载体。地理空间能让人身临其境,有相当的心理导向意义。
  心理空间 心理空间具有内视性。是诗人在诗词的特定地理空间中表达的情绪,如抒发的人生感慨、表达的思想情感、表现的生命体验等。这是每首诗词都必然要表达的内容,也是一首诗词的立足之处。
  社会空间 社会空间具有介入性。是社会环境特征以及社会环境特征下的个人生活际遇的总和,既包括时代背景、历史背景、文化背景和家庭背景,也包括在这些背景下人的种种社会活动。有相当一部分诗词因社会空间内容的介入而审美丰富,意蕴深厚。
  以柳永《雨霖铃》为例,理解三个审美空间的具体呈现:
  地理空间——现实情境:寒蝉、暮色、骤雨初停、长亭、都门帐饮、兰舟催发、冷落清秋节;想象空间: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杨柳岸、晓风残月。
  心理空间——凄切、无绪、留恋、泪眼、凝噎、念、多情、那堪。
  社会空间——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柳永科举不畅的抑郁及被迫离京南下的無奈。
  2.三个审美空间的关系
  地理空间与心理空间 地理空间对心理空间有一定影响,古代文论关于文学创作的动因就有“物感说”,《文心雕龙·明诗》有言:“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即是此理。但心理空间更能够为情造景,寄情于景,如王维所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心理空间表现诗人的情感态度、价值取向和审美追求。
  社会空间与心理空间 社会空间与诗人的价值取向、思维模式、心理结构等关联甚大,它直接作用于心理空间,对诗人的精神风貌和审美追求影响巨大。
  地理空间、心理空间和社会空间 三个审美空间的逻辑关系可以有两种表述:一是,社会空间映射到心理空间,心理空间寄托于地理空间。诗人在社会空间映射下形成特定的心理空间,而心理空间又依附寄托在地理空间。二是地理空间感染心理空间,心理空间又勾连社会空间。诗人观赏某种特定的地理空间,触发自己的心理空间,而心理空间又不自然融入社会空间。依托于心理空间和社会空间,地理空间有了“根”;依托地理空间,心理空间和社会空间才有了“枝叶”。一首诗词,这三个异质性空间形成一个完整的诗词审美空间,也构成了古典诗词诗境、诗情、诗心等丰富的审美蕴含。
  二、地理空间对古典诗词内容的纵向铺展
  1.空间共容:古典诗词中地理空间的三个向度
  古典诗词中的地理空间一般有三种:过去,现在,将来。一首诗词中,有时是现实情境和想象空间并呈,有时是现实情境和回忆性空间并现,有时是三种空间共容。
  以《雨霖铃》为例,我们可以看到诗词中多种地理空间的叠加:
  (直叙现在)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推想未来)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直叙现在)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推想未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推想未来)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古代诗词中的地理空间的叠加,常常造成诗词阅读的难度。著名汉学家、红学家吴世昌对此表达过看法:“我们读到一首词,在文字、句读、名物、训诂通了之后,便要注意它所写情景的时间性与真实性,这一点非常重要……诗词之类,因为其形式既受格律的限制,其内容中又常常错综着事实与幻想,而这两者都有‘追述过去’‘直叙现在’‘推想未来’三式;有时又有‘空间’参杂其间,如‘她那儿’‘我这儿’之类,因此更加复杂难辨。我们读诗词,最要注意:哪几句是说‘过去’,哪几句指‘现在’,哪几句指‘未来’?哪些句是写现实情景,哪些句是写想象意境?要明白这些关键,需要留心领字领句。”一首诗词,读者若只看字面,往往会目迷金碧,见树而不见森林。
  2016年江苏高考语文试题中诗词鉴赏选的是辛弃疾的《八声甘州》,就因此难倒了不少考生。如果能正确分辨三个地理空间,读懂与答题就不是难事。地理空间标注如下:
  (追述过去)故将军饮罢夜归来,长亭解雕鞍。(直叙现在)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识,桃李无言。(追述过去)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落魄封侯事,岁晚田间。
  (推想未来)谁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马,移住南山?看风流慷慨,谈笑过残年。(追述过去)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闲。(直叙现在)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
  2.情境相生:地理空间对诗境、诗情的纵向铺展
  而另一方面,正是这种叠加,才形成了诗词内容的丰富性。
  诗词本抒情,一味直白便会索然无味,要借景抒情、情景交融才有韵致。
  《雨霖铃》中,柳永以白描手段,对自然景物极尽铺叙描写,地理空间极其丰富,也极具色彩。秋色萧瑟,寒蝉,暮色,长亭,骤雨初歇,以典型环境(景语)表现情语,以秋景的萧疏、凄清以及别后虚无缥缈的想象之境表现了他的穷困潦倒和政治失意。其中,一个突出特点,就是借用离别时的现实之境和离别后的想象之景,作虚实结合,使词内地理空间的层次感很强。
  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实写,表现离别人的典型心理和典型形象。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虚处落笔,以内心独白,替行者着想,通过假想意象拓展情感。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想象,想到后会难期,相思与谁倾诉,把一年后的离愁提前说出,愈见离愁更深。
  实际上,这首词所写的时空极为有限,就是分别时刻,但柳永却铺展开来,空间有近有远,情绪有实有虚。思念和离别是一组矛盾,常常因内心的纠结而形成一种极具拉扯的力量,让人为之困顿和苦恼,并为之瞻前顾后,想前想后。螺蛳壳里做道场,写景造境,为情造境,情境相生,这种以空间拓展进行的反复申诉,形成了一种诗词审美:不仅使这首词的诗情委婉曲尽、情意绵绵,而且通过这种纵向铺展,使得这首词的诗境生出了一种跌宕多姿的审美层次感。
  三、社会空间对古典诗词意蕴的深层拓展
  1.古典诗词叙事三类
  一种是事在诗词内。事件及情感都在诗内,诗外没有个人的遭际背景。如白居易《琵琶行》、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李煜《虞美人》、晏殊《蝶恋花》等,其伤离怀远都在诗内。
  一种是事在诗词外。这类诗词多用比兴,多有双关、暗寓和旁指,多通过对山水的描绘寄慨言志,字面不见诗人心事,但事与意却在诗外。如王维的《山居秋暝》,诗内,是一幅清幽可爱的风景画,但王维以物比兴,以物芳而明志洁,以人和而望政通,泉水、青松、翠竹、青莲可以说都是诗人高尚情操的暗喻,特别是一句“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反用《楚辞·招隐士》中“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久留”一句话意,托出画外之事:想远离官场洁身自好,在“空山”之中找到了一个称心的世外桃源,决定在此归隐。
  一种是诗词内外都有事。如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诗内:苏轼游赤壁,由眼前景想到三国周瑜,对比之下,感慨华发早生;诗外:谪居黄州两年多,时光易逝,抑郁难平,豁达自处。如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词内:孙权建国江东,宋武帝刘裕气吞如虎,刘义隆北伐受创,霍去病封狼居胥山,扬州到处战火烽烟,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的佛狸祠今非昔比,廉颇已无人过问;词外:六十六岁暮年,敬仰英雄,渴望报国,历史教训,希望收拢人心,愿为国效劳,却又心事重重。如李清照《声声慢》,词内:一女子在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满地黄花堆积、梧桐细雨的黄昏愁个没完没了;词外:国破,家亡,夫死,一连串人事打击,颠沛流离之痛,亡国之恨,丧夫之哀,孀居之苦。如杜甫《登高》,诗内:潦倒,穷困,多病,独登台;诗外:士志于道,忧心君国。
  很显然,柳永的《雨霖铃》属于第三类。从词内而言,词内事是:情人离别,难舍难分;而词外事是:一个浪子对歌妓的“不避世俗”的倾情,一个才子对官仕的“生无可恋”的失意。
  三种类型比较,各有千秋,第一种较直白,第二种较含蓄,第三种两者兼顾。对于一首古典诗词的深层审美意蕴而言,第三类应是首选。
  要说明的是,诗词外之事,属于社会空间。
  2.失意与倾情:社会空间对诗词意蕴的深层拓展
  柳永这首词的社会空间,有两个源头:一是官场,二是风月场。可以说,有了这两个社会“空间”,这首词才有了更深一层的审美意蕴。我们可作如下分析:
  (1)(官场)失意:一个才子的失意与抑郁
  文章憎命达。古代文人文才出众者多命途多舛,才与命常有极大悖反:才气逼人,抱负极大,但不遇明主,不得时运。柳永是其中一个典型代表。
  柳永家世代为官,父,叔,哥,侄,都是进士,但柳永却连续四次科举不第,直至51岁时第五次终于及第,后任几地微官,最高至屯田员外郎(六品上)。有三件事改变了柳永的仕宦命运:
  一是直言抗上。第三次落第时,愤慨之下作《鹤冲天·黄金榜上》:“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此语在当时自是忤逆,一时不满,铸就一生辛酸,结果:三年后第四次科举,被仁宗抹去名字,并批注:“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
  二是奉旨填词。第四次落第,柳永愤而离京南下,填词为生。无法正面硬抗,便以贯彻落实仁宗的圣旨为招牌,浪迹江湖,深入歌楼舞场,堂而皇之地“浅斟低唱”,这种戏弄与羞辱,自然不讨宋朝皇帝喜欢,结果就是:柳永一直被冷落。
  三是自视甚高。本可提为翰林,但一次宰相求词时,柳永奉上一句“我不求人富贵,人需求我文章”。宰相求词不知谄媚逢迎或委曲求全,却回以讽刺嘲弄,宰相很受伤,皇上很生气,又批:“柳永不求富贵,谁将富贵求之?任作白衣卿相,风前月下填词。”结果:柳永被罢免所有官职。心灰意冷之下,自嘲为“奉旨填词柳三变”。自此,官场彻底拒绝了柳永,柳永也再一次玩世不恭地扛着“奉旨填词”的御批招牌,出没于烟花柳巷,直至离世。
  三件事,官宦家世、科举不第、以下犯上、皇上疏离、奉旨填词、官职罢免……这些词外的社会空间元素给予柳永的抑郁和失意,都映射到了词内人物的心理空间和地理空间。一首离别词,如此景哀情凄,是因为倾吐离愁时,融入了有才不用的感慨和压抑,离情之苦和宦途失意两痛交织,又感人生前路的暗淡和渺茫,才有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细腻和哀怨。
  (2)(风月场)倾情:一个浪子的放纵与柔情
  仕途断绝后,无官无禄的柳永寻求的心理安慰和精神出口是,以妓为家,以填词为业,漫游名妓花楼。耽溺于旖旎繁华的都市生活,在倚红偎翠、浅斟低唱中寻找寄托,这显然是失意与愤懑之后的决绝与放纵。但这种放纵,却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浪子的柔情。
  “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这是当时歌妓们的心声。虫娘、谢玉英、陈师师、赵香香、徐冬冬,每一个柳永都是两情相悦,以心相待。但世事无常,柳永晚年穷愁潦倒,最后死在赵香香家,死时一无所有,无家室,无子嗣,无财产,是谢玉英、陈师师等名妓凑钱安葬。谢玉英为他戴重孝,众妓皆为戴孝守丧。出殡之日,京城歌妓皆至,半城缟素,满城哀哭。谢玉英哀伤过度,两月后离世,葬于柳永墓旁。每年清明,歌妓相约祭扫,并相沿成习,时称“吊柳七”“吊柳会”。
  《雨霖铃》中词人与之别离的女子是谁?且不管它,但我们能够发现,伤离别的背后是词人的似水柔情和真心真爱!为何用情之深?多亏了那些正统所不耻的红颜知己,他才在失意之时有人倾听,落魄之时有人接济。付出真心就有真爱。没有歧视,只有互爱;没有逢场作戏,只有互相取暖;没有虚情假意,只有不离不弃。如一句歌词:恨就恨了(官场),爱就爱了(歌妓),就算雨水都不下,也阻止不了它开花。
  达官显贵、正人君子们也常在秦楼楚馆纸醉金迷,但没人会把歌妓当作人格平等的知己,更不会结出爱情果实,只作消遣对象,内心轻贱。转过身,穿上官袍,又会以传统道德守护者的身份蔑视舞女歌伎。柳永不同,偏偏背离权势以善良和真挚和歌妓们互相亲近。柳永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在《蝶恋花》一词中写到: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正可谓:敢写,敢唱,敢为,敢叛逆;真词,真情,真爱,真男人。
  台湾学者蒋勋说:“柳永是一个另类,可以从自己的生命出走,走出自己的一条路,和喜欢的女人很浪漫地过一生。”由这一社会空间,来内视《雨霖铃》中人物的心理空间,可看到:柔情太多,用情太深,一个细腻又痴情的柳七郎。
  由是观之,柳永官场的失意与风月场的倾情,这些社会空间元素的介入,显而易见,《雨霖铃》这首词的内涵丰富了很多。不唯这首词,很多古典诗词亦是如此。列菲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一书中说:“社会空间还有另外一层含义,人们在改造自然的同时也改造着自身和自身的精神世界。”此言不虚。
  三个审美空间,古典诗词因之有了立体特性;而三个审美空间的有效疊加,古典诗词因此具有了深厚的审美意蕴。古典诗词,是一门美学,是民族和社会重要的审美对象。一个语文教师,可以不是古典诗词的研究专家,但要成为学生阅读古典诗词的领路人。用三个审美空间来立体建构古典诗词的丰富意蕴,当是一个语文老师的可用之法。
  参考文献
  ①董乃斌:《古典诗词研究的叙事视角》,《文学评论》,2010年第1期。
  ②《吴世昌全集》第四卷《词学论丛》,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③(法)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南京大学出版社, 2012年版。
  [作者通联:南京市玄武区教师发展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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