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畅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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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我是哪一年离开人世的,我自己也已记得不大清楚了。只依稀还记得仿佛是在公历一一二三年的一天,人们为我盖好了棺材,将我悄悄地埋葬了。我的灵魂化做了一片云,悠游于无垠的蓝空,让那无用的遗骸化成淤泥。
  噢,命运常常是这样捉弄人:
  
  他们说杰姆西王光荣的宴饮的宫殿,
  如今只有狮子和蜥蜴在那里隐现;
  而野驴踏过好猎的巴拉姆王的墓坟,
  却再不能惊醒他的深梦。①(第十八首)
  
  我的少年时光是在内沙布尔度过的。哦,内沙布尔,它在波斯的东部霍腊散省。那里到处是丰美的沃土;温暖的阳光懒洋洋地照耀着丰收的喜悦,棉花开遍了田野,突厥玉和其他许许多多的宝石堆满了集市,在阳光中闪烁着夺目的光华。美丽的姑娘们宛若含羞的郁金香花,蒙着黑色的面纱来来往往,点缀其间。在内沙布尔,那里拥有全波斯最勇敢的勇士,他们佩着宝刀徘徊流连,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去中国会会那里博学的武士。
  童年的我最喜欢做各种各样的游戏,喜欢玩风筝——不,那决不是孩子们为了闹着玩的,而是借以探索宇宙的奥秘;当我的风筝挂在天空荡荡晃晃的时候,我的眼睛总是凝望着茫茫无际的天涯发呆,善良的母亲就会担心地看着我或者打发我回去。我总爱持着一颗幼稚的童心对着星空沉思着它的无穷,数着星星,努力用肉眼去发现更多的星座。它们太不可思议了,从而深深地吸引了我。
  我也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将我生临于世的,那偶然的巧合便铸成我降临世上的命运。
  据说在几百年以后,曾经有一位印度学者为我的生日做了许多工作,终于断定是在一○四八年五月十八日。他的确费了很大的功夫,用了最复杂的天文计算法。然而他的工作却无法得到我的哪怕是最微小的称赞,很抱歉!因为我的生日连我自己甚至我的母亲都不曾清楚过。
  哦,我又何必要如此认真地照顾着我的生日呢?反正有一天我的确来到了这个大千世界,尔后便是孤独地离开了。
  
  想想,在这飘摇的逆旅,日夜是它交错的门户,多少苏丹和他们的浮华,在守到他们命定的时辰又匆匆离去。(第十七首)
  
  我的父亲是个帐篷制作者,我的家庭并不富裕。我曾在当时内沙布尔的大学者穆瓦发克那儿学习了很长时间。
  天堂上的太阳之光和波斯湾碧色的海浪,曾给我带来极大的欢乐和安慰。然而父亲的去世使我的家境更加拮据,只得停学而出外谋生。
  但我永远渴望知识,永远是真理虔诚的信徒。我要了解这个银河系统,它的有限和无限;宇宙中的一切变化更替;我要了解人生以及命运;即使在极微小的原子里也有一个望不见边缘的复杂的宇宙变化无常。而这一切究竟从何而来呢?也许正是一种不可抗拒的伟大力量和智慧创造了它们,它隐含于无形之间,隐含于我们无法涉及却又跟我们形影不离的周围,它不可捉摸亦无所不在。
  它就是我心中的主人——我的神。啊,神不能不去创造他现在所创造成的——如此圆满地创造了的万物,以致万物再不可能更加圆满更加完善了。如果没有他,万物便不可能有存在的机会。同时他又因了万物的存在而存在。他具备了万物的属性,万物也拥有他的属性。他赋与一切事物以其本质,他在自身中圆满地具有了一切。
  当我还在求学的时候,有两个很要好的朋友——图思人尼让牟和爱里人霍山。一天我们三人相聚在一起,霍山说:“人们都认为我们的博学高贵的先生的弟子将来都会得到幸福。但我们倘若不能都得幸福,将如何办呢?”于是我们立下誓言:“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人生常常充满了遗憾。
  我们果真没有都得到幸福,只有尼让牟当上了教王艾尔斯朗的首相,我和霍山同去请他实践我们当年的诺言。但万物都在不断地改变着,霍山嫌仕进太迟,弃了官职,成了狂热的依斯米良信徒的首领,并在一○九○年占据了里海南岸山国中的阿拉木特城,成了威赫的“山中老人”。他的许多传奇一直流传于世界。当几百年后有一个意大利人马可·波罗随父去中国远游,路经小亚细亚,在沙漠萧寒的夜风中,还曾梦过落进了山中老人手中的遭遇呢。嗬,这位老家伙的威风是如此长久地震撼着世上的人们,我想,这连他自己也意想不到吧?
  年少时只知道霍山豪迈而粗犷,对于一切不公平的事总是给以猛然的反抗。然而谁也想不到他最后会变得如此无情残忍,仇恨世界。也许是沙漠的夜太长,使他很少感受到神圣的太阳的温暖和祝福。在他的心中肯定隐含着某种难言的痛苦。
  呵——这是造化的悲哀和不幸。
  善恶或罪孽这些都不过是思想的样式,而绝不是任何事物或者具有实在性的任何东西。因为在自然中的一切事物和创造物都是圆满的。我们只有顺乎自然。
  靠尼让牟,我终于能够进入卡拉汗尼王朝布哈拉的统治者塞尔柱苏丹的王爷沙木斯·阿尔·木尔卡的宫廷。在一九八七年的某一天,一位来自中国的年青人名叫瞿炜的来问我:“那么你终于成了优雅的宫廷诗人,终于能够光荣地将你对于世界的科学的思索和成果献给伟大的可汗,受尽了他高贵的宠幸和保护了,你还有什么可求的呢?”哦,不!生活对于我来说的确曾经一帆风顺,然而这位遥远国度里的学生的问题却是如此愚蠢无礼!对于他们那儿的人民我不了解,也许富贵和荣华在他们那儿是最大的追求和幸福,他们所要从事的,也许无非都是为了这些,为了取悦于至高无上的皇帝和达官显贵们,以获取他们的恩赐!哦,不不!宫廷里繁琐的礼节并不妨碍人的生活,却使人失去了最珍贵的自由和尊严。
  我所从事的所有工作,决不是为了取悦于某位君王。君王也是泥土所捏成,我们都同样是上帝不忍杀死的不忍毁灭的宠儿。高高在上的是我们的神!他的光辉鉴临并光耀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
  我最后请求尼让牟能在他的福荫之下使我安静地在人间之一隅从事我的研究。
  “可是你终于没能发现全能的上帝的福地和他光芒四射的塔楼。这一切都只是人类自身的幻想,正如我的童年在格林兄弟的童话和安徒生的故事里所寻找的奇迹,他不存在于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这位中国学生打断我的话,冲着我喊。他说自己是唯物主义者,不相信这一切!虽然我不该这么做,但我还是被他激怒了。难道我和他的祖先会比他愚蠢么?宇宙在有规律地运行、土星和火星无法改变的轨道、日落日出,的确没有任何一种意志所能改变它们,而它们为何而且怎样被存在呢?怎样拥有了这些伟大的规律呢?
  我们只是无边的海洋上一叶枯朽的扁舟,我们只是漫漫黑夜里一盏摇晃的油灯,一个飘忽的幽梦。年轻人,你没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
  人们都以为我是根据幅员广大的塞尔柱王朝威武英明的苏丹马利克夏的指示在一○七九年编制了我的那部日历和关于欧几里德定律的论文,不!我受的是真主的灵感。那些只是人们从表面看见的误会。有谁能了解我的心?正如有谁能了解安拉——我的主!
  真主呵,我曾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努力了解你,所以请你原谅,因为我对你的了解实际上就是我靠拢你接近你的唯一手段。
  对于我,宫廷的嘈杂仿佛乌鸦无休止的鸣叫——当你听见乌鸦的叫声时不感到不幸的预兆吗?你不想躲避那声音而愿意听见么?让教堂里神圣的鼓声来洗清这一切的纷乱吧。那大理石的圆柱所支撑着的权力和威严同我何干?真主和真理才是至高无上。而真理和真主却总是神秘地隐含在万物的脉络中,水银般地奔流——像躲避你的阵痛;他赋予的所有形象,从鱼到月亮,都在改变和毁灭——唯独他长存无终。不信神的瞿先生,人们心中所神往的浮世的希望,不管是变成灰烬抑或欣欣向荣,但不久,便要如灰蒙蒙的荒芜的雪原——只辉耀了一两刻就化为乌有。谁都知道,人生只是须臾的一场梦,但,年轻人,难道你就真的没有一丝一毫浮世的希望么?天堂只不过是心满意足的幻景,地狱只不过是来自受火刑的灵魂的阴影,投进了一片黑暗之中,那我们所来自和显现,不久又很快地消失之境。不如让我们来享受一下天使的肩头所负荷着的坛子里那甜美的葡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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