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胡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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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互角第一境:我是我
  我更像蛇不是吗?
  在这早春的浅山里,我几乎一个姿势走路:鞠躬尽瘁。
  我总是能从荒芜中挑拣出花朵,哪怕它们小得像指肚、像眼仁、像雀斑。腰折来折去,鼻尖时常触着土,有时因观赏一朵花的结构忘记了呼吸,憋气太久会突然把土吸进鼻孔里,几乎尝到了活埋的滋味,呛得眼泪直流。眼泪是我的又一副隐形眼镜:延胡索那女孩儿玉户样的花冠上,还生有漂亮的纹理,看得更清楚了。我对人体的私密部位充满敬畏,当它托生成花,美得让我如释重负:就算再难以启齿、再丑陋的事或物,也会有一条优雅艺术的出路。还想起多年前教我认识植物的一个人,会用殷红的地黄花来比喻阴阳之事之女性。现在想来,借此花喻之,还是太卡通了。还是延胡索地道。国外,很多植物学家众口一词:延胡索的花像云雀,真是大错特错。我应该更诚实。有时,为了节省体力,我就干脆两爪扎地像狗一样爬行起来。这时我的头发会与乌拉草纠缠在一起,还会像狗尾巴扫地。那头发,假如离了人烟的豢养,假如长时间离土太近,它也只是草一样的手感和运气,怀上了枯荣。我在每一朵延胡索花的附近,都找到了女人的一只手。手指上还染着玫瑰色指甲油,妖娆得像弹琵琶。我百般无奈时,就用这手指为延胡索分类,我发现这是一个最好的分类法。
  其实,对于花期参差不齐的植物们,我只要逐科逐属逐种耐心等上几天,大地定会把它们送到我眼前,该多少是多少。可我偏不,像着了魔,我追踪花期绝不等待花期。当花瓣像雪片呼啦啦变成我们的初遇时,我会觉得整个春天都让我的懒惰和疏忽大意糟蹋了。
  我发现,追踪花期,深意自现:受到过分干冻的多被银莲花,会把距离花朵最近的叶缘,像卷被子般对称着卷起。卷口向上,拼命表白:我还活着,绝不会像一切接近死亡的叶片向下抱卷。它们低矮的幼苗或是接近地面的基生叶,乍一看,处理叶绿素的能力很差,都是糊了吧唧的猪肝色,叶绿素成点状,像星辰歉收的夜空勉强照亮叶脉。可别笑它无能,它聪明着呢!那猪肝色登上枯叶的色阶,就像沙发和沙发套一样浑然、低调、不张扬。再者,鲜黄连的花,骨朵时,会把花青素处理成荷粉,它又长着荷叶般的叶子,当镜头只锁定它,还真像一个袖珍版的荷塘。等到花落,它还要二度模仿荷花:种子期居然像极了清瘦的莲蓬,叶子迅速扩大,居然招来了田田之风。美人何以瘦?唯有相思使其然吧!我到现在都没有弄明白,它何以对荷花念念不忘。它模仿得那么像,它被春旱围攻,只在一个夜晚握有几个雨滴子,它们之间发生过什么?这是我今后要研究的课题,我一定找出端倪。它们之间定有宿世之盟。这山上早春的贫瘠度日的植物,大多都要这般八面玲珑、四处偷艺。假如哪种植物没有经过我的追寻就开花了,我会异常失落,会暗暗发誓:明年一定守住。我这个贪心啊!
  不过,延胡索尽可以让我直腰遇见。它是我瞭望歇息时扶风低吟的蓝调,是我认为的洗得略略发白的灵魂的颜色,它更柔软,更有筋性。我将一千遍赞美它独特的延胡索蓝。
  对于常年在山上瞎逛的我,最残忍、最追悔莫及的遭遇就是:我往往不知道我正参加哪种植物的葬礼。而当我知道时,已是一年或两年后,已无力回天。这导致我总是突然心痛地怀念起某一种花,觉得了自己的孤独成吨成墒,没有谁可以负担得起:这世上,这南山,这种花,我只剩这镜头里的残照了。真是狠心的花啊!真是绝情的花啊!我们只亲近了一次,怎么就舍得丢下我独自走了?我真像一个寡妇哭丈夫啊,先前相见的美好处处弥漫着哀乐。起先,我会就着极陡的上坡,拄着双膝大口大口深呼吸,压抑自己的声音,平息眼泪的决堤。但渐渐就不管用了。掉眼泪是常事,反正也没有人看到。有时难过极了,会坐在山上大哭一场,反正也没有人知道。比如,两年前,我与南山上窝在埂沿的几株三花顶冰花相遇,它娇嫩的小白色花瓣背面,淡淡扫上了几笔细长的韭叶绿,那时的我刚刚换了一种微距镜头,就把它当模特试镜随便拍了几张,草草下山。时间很紧,我想,明年再来拍它吧,反正它也跑不掉。结局可想而知:我再也沒有见过它,试镜的镜头里,它没有一张是清晰的,都像罩了雾。真是该死啊,拿什么试境不好呢?偏拿它!需要说明的是:通过这几年的拍摄,我发现凡是顶冰花属的植物,对镜头都非常抗拒,尤其它们的叶片,不知道布下了什么机关、穿了什么隐身衣、涂了什么防摄霜,总之很难聚焦。特别是其中的一种,即开黄花的顶冰花,想要让它的叶子现出清晰的轮廓,简直太难了,必须蹲在山上等待上午八点的太阳,我拍它在地上足足趴了一个小时。一种可能是,我当时遇见的开小白花的三花顶冰花,虽然是一大丛,可能都已步入耄耋之年,亟待长眠,都是假繁荣。还有南天顶上两株开白花的草芍药的突然消逝,我也是这么想的。因此,物种是否濒危,一定要学会计算草本植物的年龄。往往,繁华背后的真相都是致命的。
  很多花都是这样,还没有等我调准焦就消逝了。自此,我拍摄任何植物再也不敢含糊,一旦遇见就拍个透,只当没有明天。二○一八年,我为每一种延胡索的手指留下美照,我来年还要继续。我建议每个遇见延胡索的人,一定好好欣赏它的手指。那是它夹在花朵处的叶片。以一掌计,最美的是拥有五根手指的延胡索,最让人心惊肉跳的是拥有二十根手指的延胡索。以前,遇见延胡索,我会放心地说:它啊,明年再说吧。我连着说了三年。这样说的原因是,它出现的频率还很高。这次,我遇见延胡索,再也不敢这么说。我发觉,它的植被面积已不似我小时候那般富裕。小时候,我种地,就连庄稼地里,到处都是延胡索、珠果黄堇,耕牛过处,遍地都是刺鼻的味道。等到锄第一遍地时,到处都是费菜,多得让人心烦。接着说下去,我就要掉下眼泪来,我的五人班村,三十年前真是一个赶也赶不走的自然大花园啊,何以在今天让我对其生出朝不保夕的紧迫感?
  互角第二境:我是它
  我是多么喜欢这空荡荡的春山,喜欢这空荡荡的人情,喜欢这空荡荡的雨滴和空荡荡的我。
  每到这时,就把自己娇惯得不行。拿出了和蔼与柔情,像一个小母亲,用嘴轻轻吹开因见不到阳光而抱紧的固执的花骨朵,哄一个孩子似的。又像一个四个月大的婴儿,发出了奶里奶气的撒娇音。我哄我自己。还像一个少女找到了可以偎依的肩膀,一次性想起了一直以来以各种方式宠爱我的人,远远近近,遥遥隐隐。谁最终不是嫁给了自己呢?此刻,仿佛他们的宠爱大功告成了:因我获得了如许色调丰富的宠爱,得以摆脱生计的追杀和鱼尾纹的勒索,得闲趴在这空山上感念。   爱可以改变一切。
  出于疼爱,拯救一个生于底层的多情的人是多么烦琐啊!
  我要先在一个空间被欠下,又在另一个空间接受赔偿。我要首先学会爱别人,才有机会被别人爱。我们相互吸引,之间的相欠和相偿像螺旋扭动的基因链,绵延到生物进化树里,不断生长开花、纠缠、无极限。否则那些不期而遇的救世主样的人物,让我怎么解释呢?一个村姑的我又有什么魅力可言呢?凡是空,总要被填满,填充物从来都不举棋不定。多情自有多情救。感念化成羚羊的人,让我骑在脖子上,助我爬坡;感念太阳化身的人,让我收到了由光年陈酿的酱香型的光,一如这白亮的醉人的春光;感念化成丈夫的人,日夜疏导我总是酸碱失衡的心事;感念一个狐窝以及化成植物学家的人,他以马拉松的韧性,带着雾灵山的花香、鸟窝、石头房,让我重新走向花开、认识自己、返璞归山。这个人来自已消逝的奚国故地,这也正是中国延胡索的故地,也已接近世界延胡索的发源地。
  其实,我一个人,已历经我的无数次方。我踩着我,漫山遍野,都是我。这些特意为我量身定制的宠爱,经由我的放大,只有以身相许才可偿还一二。然而以身相许多么低级俗套,以花相待也许更长久,随时、处处、年年,低柔。
  哪一朵不是我呢?我已到达了这个境界:看山不是山。按照青原行思禅师的说法,这仅仅是位居中等成色的境界。可喜我已居中,还怕等不来更高级别的境界吗?
  在这南山上提起一位禅师,也是合理合法的。北重楼是深山古寺一样的存在,一株株不同科属的植物跟着古寺动起来,马上有了精、气、神和变体,甩掉固态的植物之相,向着一个活生生的人的世界提纯。于是,南山上,绵延的市井以及街道两边一间间小窗里透出的没有固定电压的灯红酒绿,便晃动着幻化出来了:凌晨,豆腐房里湿气甜香,被生计冷落的延胡索正蜷缩在豆腐房的一角,被一个跑着冲进来的帅气男生突然惊醒,见证了比豆浆还热的烫死人的爱情。男生深情地看着心爱的姑娘:林金腰(虎百草科金腰属植物)。这时,延胡索发现,这个正在用土法手工制作豆腐的原先肥胖得像气吹的姑娘,现在瘦了许多,一下子妩媚了许多,只是过于含情脉脉,显得死板。可当这个男生的眼梢带着求爱的炽烈不经意间扫过墙角时,延胡索则慌乱地抱起自己的双乳,拉长十指拼命遮掩着裸露的上半身……
  互角第三境:它是我
  对不起!这就是早春的南山上植物的圣洁,这就是蜗居在豆腐房里席地露宿的我,一个衣不遮体的我。我发誓重新书写人们误会千年的植物的圣洁。没什么难以启齿,这只不过是我亲爱的延胡索告诉我它的落魄,告诉我它的植株上夹生在花朵处的叶片为什么总像一只只女人的手:枯瘦抓狂的手,惊慌沧桑的手,做遮掩状的手,抓不到一根布条遮羞的手。当干净的、可以见光的、被世俗褒奖的情爱莅临,哪怕不属于它,它也痛恨自己的手太少。它同时告诉我为什么拥有五根手指的延胡索的指甲涂抹得最养眼:它最从容,身为下贱,却从未自贱,它洞悉了肉身之爱也有至高境界。这样的延胡索就生长在南山之南,距离半截河村不远处的沟沿上。
  爱可以拯救一切。
  一个见识过、感受过延胡索的落魄的我,又怎么舍得让它们的手只是遮羞的手?
  一年年,我迷恋延胡索处理体内花青素的技法,它弄出的蓝可称为:延胡索蓝。除此,怎么称呼都不恰当。最难忘的是几株延胡索与南山上仅剩下的两株高大的藜芦相依偎,美得让我窒息。它们真是般配,因为藜芦的绿也仅可以称为:藜芦绿。怎么瞅都不是凡品。我甚至想,此生有幸得此美景,几辈子都可以清凉干净了。这清澈的、一心一意的、没有负担更多隐性色素的蓝,只有它有。通过这蓝,我推断它是碱性体质,它不会得癌症,也不会抑郁自杀。这是自爱。谁都比延胡索过得好:同是罂粟科的荷青花,正从事着翻译的工作,正在给伞形科的短果茴芹当翻译。它们的叶片如此相似,没有谁比它更胜任。它们与被翻译的植物比起来,则会被民间称为:幌子。采集山野菜时,只要见到了荷青花那大鸡蛋黄一样的花朵,它的附近必长着短果茴芹。
  南山上,我还找到了一所外国语学校。生源过剩,我简直被求学时代的荷青花惊艳到了,一大片,密密麻麻。周围只有几株瘦弱的短果茴芹拧身等待,这是前来招聘的?还是前来劝其改专业的?也许是前来算总账的。毕竟,短果茴芹借着荷青花那馋人的黄的招引,快被村人揪光了。在短果茴芹这里,荷青花的前途很明显:失业。但,它会因失业而自主创业,会活得更像罂粟,会以毒自卫,会摆脱人们总是试图把它划入盘中餐的噩梦。显然,延胡索也在努力寻找着更体面的高收入职业。它们学习着荷青花,它们几乎同花期。它们的叶片已是百变:像芹叶、像竹叶、像线叶、像胡枝子叶、像鹿茸叶、像豌豆叶,等等。除此,还有很多奇形怪状的叶子根本无法形容。植物分类学家们走到延胡索这里,总是面临推倒重来的苦恼。
  假如置延胡索叶片的百变于不顾,似乎一科一属就够了。可早春的四月中旬到五月上旬这段时间,没有大粗木的林中,所至之处,迷人的蓝色下,延胡索的叶子分明又像张牙舞爪在控诉,还骂人:先生眼瞎吗?弄得植物分类学家良心不安,不得不官方一套、地方一套、时简时繁伺候。只是,无论它们怎么改变叶片,都没有与之应和的同花期的目标植物可入职。尤其是当它们把干瘦或粗短的手指伸出时,那卑微下贱的身份,几乎像浊浪把远道而来的入职机会退潮般退去了。贫穷是遗传的,赖在基因里不肯走。叶形的善变表明它们的心乱极了,每一种叶子都是一种情绪的定格。就像它们会生出十个指头、二十个指头、六个指头、十三个半指头不等,甚至生出拳头,都是应对刺猬样的情爱时其慌乱程度的表达。解读植物就是这样,要把静态当动态使用,要把虚的当实的使用。人们常说的想象力,植物会记录得一丝不苟、纤毫不差。我多么希望,延胡索那写在叶子上的求生渴望,能被一只羚羊亲吻。然而,这也是奢望,它的体味出奇地怪,险些追上同是罂粟科的珠果黄堇的体味。我总是生出幻觉,它们的体味根本不是用来闻的,而是千年奇响。我一把鼻子凑上去,耳朵便自动回响起一种棱角犀利的刺耳之音,瞬间就把与其同科的开黄花的白屈菜那同样难闻的體味也招进来了,它们汇聚呐喊,前、中、后三味持久,这般狰狞,让我恨不能此生没有鼻子。   延胡索囚禁在生存的闭路循环里:总是怄气,体味更难闻。越难闻,越孤僻。它最怕折断出气。欲要救它,不向境界救助,真难啊!很多植物都是这般尴尬,难以斡旋出淤。
  我越来越懂得我在宇宙中的位置:我可以是万物。当我是植物,当我是长白山罂粟,我便是那阴暗清冷的学堂里一个被孤立的小女生,瘦弱,没有内衣可穿,只一件淡黄色的单薄卡腰衣衫,款式停留在一九八○年代的化工厂工人工装。可也正因没有深沉的班服而一黄独秀。拜寒门所赐,我一直活在统一之外,格外出色。我得知我是多么容易啊!一个例子:当我白天爬上长白山,当我费了很大的劲、隔着层层臃肿的游人用镜头的最长焦去够摸远处孤零零的长白山罂粟时,晚上我便“扑通”一声掉进了刚刚描述过的学堂梦里。白天,我拍了一张又一张,我和它越来越近,精和神已与其融为一体。其实只有一株长白山罂粟。我难过极了,一遍遍对着长年不化的雪顶说:长白山应该封山了,长白山罂粟只剩下这一株了!这里的一个我死亡了,我这是来祭奠我。自此,我懂得了,凡是寒门里没有内衣穿的女孩,投射到植物上都是如此这般:没有花瓣,只有由花萼临时改装的花被片,冒充花朵,顶着蒙混的罪名。或者:花开之后,萼片迅速脱落,只剩花瓣。通俗来说,因它们没有花瓣,便只能拿萼片充当花瓣,勉强维持体面。这并非挪用,实是一种持家之道。谁不是爱美的呢?而植物学家们为了给这种清贫定名,这样称呼这种类似花瓣的东西:花被片。长白山罂粟的萼片,先前只是一个毛茸茸的小球,只要它一旦开裂成一对小瓢,离脱落的日子也就剩几天了。这就是我这个小女孩上学前的内衣又脱下来了,穿到了弟弟或者妹妹的身上……
  互角第四境:它是它
  当延胡索生于东北,概括说,我本应这样叫:东北延胡索。再精确一些:堇叶延胡索、齿瓣延胡索、角瓣延胡索。其中,齿瓣延胡索变异最繁,还包括:栉裂、线裂、圆裂、篦裂,针对的都是叶。我之所以如此简略,因为我发现,中国的延胡索全都发源于东北。
  世界上最纯粹的延胡索蓝,也聚集在吉林省长白山山脉,余脉都不行。我的五人班村汇聚着各个色阶的延胡索蓝,最齐全。我很富有。这里的延胡索只把玫瑰色当指甲油使用,只染指尖。除此,黑龙江省次之,日本和俄罗斯再次之,辽宁省更次之。
  角瓣延胡索是个例,它只把延胡索蓝在瓣之中间的边缘处勾勒出X状和V状或下方带个小尾巴的U状,使得花冠的其余部分呈现出传说中月宫嫦娥之衣的冷白,很明澈,再缀上眷恋的雨滴,性感极了。它的手指为南迁的延胡索指明了方向:今天看来,南迁以后定居的延胡索,花冠无论出落成什么颜色,手指多是紧闭合并成铁锹掌,或一指直指。这符合我曾经种下的一株波罗蜜,当我把它从阳光下挪到无光处,它原本连锯齿都没有的叶片,居然出现了一个或两个深裂,更多的像东北人冬天常戴的大棉手套,一个大拇指独居一室,其余四个手指群居另一室。这时的叶片还兼职情报员,用裂向根报告:光没有了,光合作用减少了,请在夜间削减工作量,否则生产叶绿素的原材料我供应不上,植株会病倒。还提醒根:种子事大。根呢,会迅速盘点库存,做出最优方案。植物多是在白天进行光合作用,在静悄悄的夜晚转换成叶绿素。我是一个性子急的人,我起先认为这样生长很死板,现在想,这样最保险。因此,突遭生境变更的植物,仍会拿出种子,甚至比往年还早些,哪怕只有一粒。我院子里的牵牛花,花期里,在茎被割断的十一天里,在连续十三天无雨、十分干旱的情况下,仅靠空气,还能开花,还能供出成熟的种子。我足足蹲在夜色里观察了它十一天,亲眼见证了它每天都在为了明天怎么活下去而做的各种让步:改凌晨开花为晚上开花,大幅度缩小花冠,借用一轮明月之力获得了潮湿,最后一朵花正因满月而开。叶子,断根的头五天里就干枯退场了,茎也节节褪色消瘦。它是被误割的,我心疼得不行而天天守着它。不是如此观察,断然不会发现植物这种应对生命危机的神性之力。因此,叶的裂纹的出现,叶的面积减少了,损失最多的就是叶绿素。少就不好吗?非也,因个体而异,细水长流不间断最好,量力而行最好,和谐最好,活着最好。
  胡,是延胡索的气质。胡,一直活在统一之外。
  延胡索,它有最阔气的白雪背景,还有长达半年的苦寒保鲜以延缓衰老,它势必出色。
  这是延胡索名字的演变:玄胡索、元胡索、延胡索。让我一下子想起了中国的汉四郡之一:玄菟郡。尽管人们对玄菟的解释很多,我还是想从植物的角度颠覆先前。玄,是道教所推崇的北方之神,一个水神。因此,玄与北方关系密切无疑。菟丝子,一年生寄生草本。因此,玄菟郡,我想其用意,是大汉朝廷希望野人一样的东北人像菟丝子紧紧缠绕寄生在天子脚下。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把东北地方土语(女真语的前身)音译成了玄菟。可为何各种史书都统一使用“菟”字呢?自古,人云亦云,说改“玄”为“延”是为了避讳某个皇帝的名字。我仔细排查过,其改名时间与带“玄”字的皇帝在世时间都不相符。
  我自有解释:改“玄”为“延”,更符合这个物种自北向南的蔓延之态,还有生生不息的大气象。古人多么聪明伟大啊,这个字改得真好,从音到义再到对其未来的祝愿,都再恰当不过。
  关于延胡索的最早记录起源自唐代:延胡索生于奚,从安东道来。因此,明以后延胡索产地南迁,渐而遍布全国。李时珍又说:奚乃东北夷也,今二茅山西上龙洞种之。
  那时,在延胡索这味中药身上,古人的见识止步于奚。安东道就是今天的辽宁省朝阳市一带,这里是全球公认的世界第一朵花绽放的地方、第一只鸟起飞的地方。其实,皆是沾了植物化石的光。没有化石记录的世界第一朵花、第一只鸟,谁又敢说绝对不存在呢?其实,安东道也许称为“中药材延胡索的集散地”更准确。延胡索之所以南迁变成人工种植,渐而蔓延逸生拖拉着年代把自己到处鉴定成野生,与当时这种药材的日益紧缺也是有关系的。关于它的药性,让我们拔出一棵延胡索吧,简直就是一本天然的医书:根似子宫,茎似输卵管,到种子期,小刀荚里的种子像卵子排列欲出,也像精子踊跃入室。这时假如我们再学术一些,一个皇帝就会躺着中枪了:乾隆喜欢书法,延胡索的叶之百变,还回应在了乾隆书法的临摹、草创、涂鸦阶段上。这是梦告诉我的。可见延胡索真是身不由己啊,即便成为名药材,也是甘苦自知啊。我们也一样,都是身不由己。
  延胡索,罂粟科。我对罂粟科的植物误解很深,对自然的误解更深。我再也不能单纯地把某一种植物下力气崇拜、捧上天。那只会让它更孤单。突然觉得有必要把这里没有内衣穿的女孩统计一下。我相信,自有花植物出现,我是这世上第一个做这项工作的人。
  早春的草本的花,我还是按照大概的出场顺序来说吧——
  侧金盏花没有内衣。
  菟葵没有内衣。
  黑水银莲花、多被银莲花没有内衣。只是,有时它们会把花被片弄出大小两层,像是穿了内衣。其实,充其量只是个假领子。
  东北扁果草没有内衣。
  鲜黄连花没有内衣。
  顶冰花、三花顶冰花没有内衣。但是,它们却都把外衣向地的一面涂了一层淡淡的韭叶绿,无論远观还是用微距,都像是有内衣的样子。我也是花了两年时间一棵棵端详、又下手捻搓才判断出来的。
  林金腰没有内衣。
  兴安白头翁没有内衣,它只有一件豆沙色的粗针毛衣。
  轮叶贝母没有内衣。其外衣也只是几根布条。而与其长相颇似的平贝母却有内衣。平贝母比黑水银莲花和多被银莲花厉害多了,硬是用同一块布料弄出了内外双衣:布料以吓人的鸭血色为底,上面印满青黄色的点状花纹,很低调,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内衣外衣同色,就当是时装吧。
  驴蹄草没有内衣。不过,它的外衣异常华丽,也无甚可悲。我曾怀疑它是故意不穿内衣。
  捎带着,说说同一时期有内衣穿的草本植物:五福花、山茄子、荷青花(介于有与无之间)、葶苈、草芍药、平贝母、大丁草。没有“等等”。我会逐年陆续发现、发布。至于三种堇菜科的植物,我现在还没有弄明白它们穿的到底是什么。草芍药刚刚含蕾,但也可以肯定它有内衣。至于紫色的荨麻叶龙头草(美汉花),分明是弄了一架私人飞机。北重楼,现在其实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是根据我多年的观察,发现它要等到五月或六月的花期末期,会让外衣离肩,松松系起来、藏起来,高调展示它的内衣。它的内衣和外衣搭配非常艺术:黄绿色、绿色。它一生最惊艳的就是种子。
  而延胡索,既没有内衣,也没有外衣。
  青丝除外,延胡索,它是一个一丝不挂的女孩。我的五人班村,它和珠果黄堇一起,一丝不挂。也好,像千手观音一样,我还要再赠它一种境界:生就无牵无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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