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家记

来源 :上海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xst191217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陈月琴老爹过世后的第二天,喵呜就不见了。
  喵呜是陈月琴给老爹找来的猫,养了两年,她想爸爸年纪大了,缺个伴,有只猫时不时地弄出些声响,攒些热火的生气,老人不至于太过寂寞。可如今人都没了,谁还管猫的死活,三个子女和“一条龙”的人忙里忙外的,就想着把葬礼给办好了。
  明天就是大殓,陈月琴今天下午还约了中医看病,从保定路上的中西医结合医院出来的时候,天气闷热,一场大雨迫在眉睫。整条长阳路漫天灰尘,上街隅全被运泥石的集卡占领,或许是曾在油漆厂上班的缘故,她对污染这件事特别敏感:“这里就没好过!死人的施工队!”她埋怨着,但还得细心注意脚下,泥泞的道路极不好走,又要与自行车助动车抢道,难免左避右让,路过实在太龌龊的泥塘,只好小心地依着石块走路,轻脚踩上去,简直就像演杂技。
  她一路想着医生的话:“肝阴暗耗,肝阳上亢,阴阳不能平衡。”这是结论,她一点都不懂,但凡是病,阴阳不调是郎中的杀手锏,万金油一样的用处。六十岁的女人,跟丈夫分床睡了十多年,阴阳要能调和也算是奇迹了。按理说周围的阿姨妈妈都得跟她一样,没一个能平衡,偏她要头疼?更何况她平时还跳舞,当然不是什么广场舞,她瞧不上眼,太丑!她跳正宗的拉丁,抖臀提胯全不在话下,跳了近二十年,也算是附近地铁站那个场子的拉丁舞女王(二三十岁的狐狸精们都上电视,跳给金星方俊看去了),别人完全没得争。于是就有两三个固定舞伴,跳到尽兴时,他们轮流托着她的腰,鼻子里粗重的呼吸在她面颊横冲直撞。跳舞的男人都瘦,肩撩起来就是一只只骚气的陀螺,周围阿姨们艳羡的眼神就好像幸福的鞭子,抽得他们简直要转上了天。但飞得再酣,总高不过地铁站忽然亮起的灯光,于是陈月琴就被打回原形——“我要回去烧菜了,喏!家里男人啥事体也不做的,么办法呀!”
  二
  这世界上没办法的事情太多,好比老爹的去世。老头子是她唯一崇拜过的男人——聪明、魁梧、有责任心,甚至连相貌,也是她跟爸爸最像:鼻孔大,眼睛大,头发微卷泛黄。三姐弟把老爹送去养老院的第三天,他就断了气。那个养老院她去过,被围在三座高层公寓大楼中间,像盆地里的一座冢,走进去就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好比湿漉漉的霉烂混合着肉饼子炖蛋,她差点就要呕出来。里面的老人看上去都惊人的相似——一张瘦削阴沉的脸、对来访者毫无兴趣、身体虚与委蛇地藏在白色被褥里,所有的床被并排放在靠窗一面,这样就显得公平,每人至少有一个钟头可以晒太阳。在这种高度集体化的场景里,她都怕自己认不出爸爸。说来也滑稽,后来这一排床常在陈月琴的梦里出现,须臾间又成了儿童医院的产科,婴儿的暖箱替代了钢丝床,但她一样分不清那些脸,好像人在出生和死去之前,共用同一张脸。她多半是在梦里凄惶地寻找那暖箱上的名字时惊醒的,然后难免唉声叹气,要不是儿媳妇怀孕了,脱不了身,她决计不会让老爹去那种地方。还好,陈月琴记得,离开养老院那天,她回头看了一眼,他没醒,脸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两条眉毛,粗长型的,很是精神。
  老人还在的时候,最小的弟弟就被媳妇撺掇着要卖房,老爹的房她本不想要,底层的屋子紧靠着小区储水箱,夏天就是蚊蝇的欢场。老爷子生前偏要在天井里种什么花花草草,还挖了池子养鱼,头顶上架起葡萄藤。可自从他瘫了之后,这一片十平米的花园就成了凋败的荒场,其他兄弟姐妹都自顾不暇,光照顾老人都来不及,谁有空捣鼓这花园,只有陈月琴还隔三岔五要逼着自己去扫扫弄弄,看看鱼塘的通气管是不是还工作,铁树晒完太阳是不是该拿进屋。有时候陈月琴忙累了,就坐在藤蔓底下,拿把大蒲扇,悠闲地吃葡萄。这时她的视角正对着房间,一面正气的玻璃移门将里屋和天井隔开,她坐在那里,能看见躺在床上的老爹,还有趴在床底下的喵呜。最后那段日子,老人静默得有些反常,不管中午还是傍晚,那屋子都有种冷冷的凋亡之气,像是烧杯里的化学实验结束时的那种状态,三伏天也不免叫人打个寒战。陈月琴爱拿化学实验打比方,想当年,若要成为一名合格的油漆工,上岗前必须要接受一年的化学培训。现在那些公式与周期表她都忘得一干二净,唯独对铝热反应的实验记忆犹新:当同学们还在津津乐道于铝粉燃烧时的惊心动魄时,她却一直在回味老师的一句话——所有元素被折腾到铁就结束了,因为铁有最大的结合能,之后不会有裂变也不会有聚变。她当然不会深入地去研究什么元素结合能,但那句话却一直存在她的脑子里,像是几缕丧钟的余韵,追着她的年龄不依不饶。当分隔天井和房间的移门锈迹斑斑的时候,她仿佛就看到了玻璃内所有人的终点,甚至还包括喵呜。他们变老,那门就愈加锈得厉害。她尝试从化学教师的角度来看待生老病死,仿佛那是一条逃出升天的门道,叫她在参加各种葬礼时,总能超脱不少。
  但这超脱最后显然只适用于死人,对于活着的那些,陈月琴是锱铢必较的。弟媳妇她不是不知道,江北人、吃相难看、说话急起来,那个腔调与分贝,她是百分百看不上。既然要卖房分钱,有些原则就不能不提,比如挂牌什么价、成交什么价、找哪家房产中介、何时交钥匙,还有一些更重要的原则,像是老爷子的丧葬总费用,估计得有十来万,房子钱谁分得多,谁就必须多出丧葬费的份子钱。至于分法,她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家里就弟弟一个男丁,他要拿两份,在陈月琴看来还算公平。她自然晓得,这世界有太多这样的事——不合理,却合情。
  三
  谁晓得老人走得那样快,葬礼上,“万物皆铁理论”也没能让陈月琴的悲伤刹住车。她坐在地上,手脚并用,擒住那口棺材,跟“一条龙”的人展开了拉锯战,直追到电梯口,却赫然闪出一个白衣军服司仪队,三下五除二,接过棺材,褪下腰间皮带,盖上一面红旗,四人一组抬着棺材,齐刷刷地正步走起来。另一边,同样穿着的铜管队,利落地抱起小号和萨克斯风,悠悠地吹出一支旋律——《友谊地久天长》。这样高规格的阵势,一时将大家的悲伤都镇住了。陈月琴记得,这是一条龙新开发的“元首套餐”,在他们提供的自选服务菜单里,旁边赫然写着这样一句宣传语:“走得风光,每个人一辈子都有一次成为元首的权利!”这风光带来的安慰却进不来死人的心,那颗心立时三刻是要被烧掉的。但活着的人就不同了,好比陈月琴,这仪仗队送老红军的场景,竟然就将她的许多遗憾生生带走了——比如不该把老头子送进养老院,比如好歹要找个五星全优养老院。   但能惹事的永远都不安生。葬礼当天,吃完豆腐饭,陈月琴跟她的人精弟媳妇就吵开了。事情很简单,家人给赶来祭奠的宾客每人都准备了一个礼品盒——一条德芙巧克力、一块毛巾、一套寿碗——近两年上海人做白事的标配,无非都是套路。陈月琴统共准备了一百套,可散席一数,只剩下十五套了,原来是弟媳妇替自己娘家人、不管来的没来的,都拿了一套。当初是她吵着要把老爷子送养老院的,陈月琴正愁没有机会寻事,这下江北女人撞到枪口上了。陈月琴一脚把十五套礼盒踢散,扯着嗓子开骂:“不晓得侬屋里厢对死人的物事也这么上心,是不是但凡你们姓蒋的,子子孙孙祖祖辈辈都要拿一套?”这一吼把所有人都吓住了,连尚在喝酒的别家丧桌,一样怯生生地观望起来。弟媳妇对这突袭尚无准备,只好就地坐下,大哭起来,边哭边用江北话骂些谁也听不懂的词。现场出奇的静,只有她的哭声和她的叫骂。等大家都累了,两个女人边哭边啰嗦着,慢慢谁也听不懂她们的话。陈月琴的弟弟,也就是江北女人的老公,捧起父亲的遗照,朝门口的巴士走去,只落下一句话——回去把该分的都分了吧。
  这话一出,弟媳妇停了嚎哭,跟着丈夫走出了餐厅。陈月琴突然像是被谁顶了下胸口,有些大梦初醒的无所适从,她想喝口水,该死的桌子上却只有酒,她的愤怒本就是七分真情三分做戏,如今好比被谁将了一军,不晓得那三分演着的,到底该收该放。
  餐厅比先前还要安静,短短十多秒,竟没一人说话。大堂几根柱子下,靠近腰线的地方,都摆着逝者的遗照,前面供着火苗扑闪的蜡烛,忽而狂乱地跳起来,在那些人面大小的黑白照片上投出一弧橘色,像是许多弯被四方黑框围困住的小月亮,在五月温湿的天气里,使气温陡降。“应该说些什么”,陈月琴提醒自己,于是,她开始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分家可以,但陈言发(老爹的名字)是晓得你们的,他放了四千块美金在我这里,当作今后几十年的扫墓费,如果房子卖了,家分了,你们今后看不看他我无所谓,只是这点钞票你们也别想了!”
  一贯没胆识的妹妹适时上来搀她,这家人就这么先后走出餐厅,上了巴士。一路开回彭浦新村,一进门,上完三炷香,便各自回家。只有陈月琴想留下来,在这老屋里睡一晚。她留了一盏橘色小灯,躺在老爹的床上。
  五月底的天气,竟然已有了蝉,数量不多,有气无力地叫着。房间里有股很淡的霉变味道,那台老式挂钟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大,咔嚓咔嚓,满是抽刀断水的气焰。陈月琴听着这些声响,竟生出些奇怪的笃定,她不晓得这安全感从何而来。后来手机响了,是弟弟发来的短信,大致是跟她道歉,说那丧葬礼盒的事情,原都是自家老婆的错,关于何时卖房,全凭她处理之类的话。她一点也不感意外,扫墓费的金额抛出去,事情只能有这一个走向,陈月琴佩服自己随机应变的能力,四千块美金?也亏她想得出来!但一切并非空穴来风,老爹活着的时候,有一回把她叫到轮椅边,贴着她的耳朵,悄悄说着自己操盘外币的战绩,这赢下的四千美金,都藏在极稳妥的地方,以后,谁对他好,他就给谁。这些疯言疯语,她哪里会当真,现在想想,刚刚在豆腐饭席上,自己那份难能可贵的条件反射,到底也并非完全听者无心。改天整理房间,是得好好寻一下了。如今虽说是骑虎难下,但她没怕过,这点钱她陈月琴自己还是有的,救一个快要散的家,怎么看都划算,况且,读着那条短信,她不怀疑,自己又赢了一次。
  四
  干嘛是“又”呢?你们或许不晓得,在每一个与亲人博弈的战场上,陈月琴鲜有败绩。她有兵不血刃的手段,赢并不难,赢了之后还能常来常往,那是一等一的难。结婚后的二十多年,陈月琴就像一颗纯到发酸的梅子,被强行丢进了一坛纷争的酒,上盖,封存,如今再打开,终于有了杀气腾腾的香气。
  1981年陈月琴嫁进夫家,一套霍山路上南北通石库门大房子,典型的兄弟扎堆,三世同堂家庭。丈夫是老大,年轻时组过文工团,拉大提琴,后来成了“造反派”领袖,是个完全不知责任为何物的“鬼见愁”。她尚未过门,小叔子就在她上门吃饭的当口开玩笑说,他老林家的一块宝,总算找到了下家!她不晓得原因,只是笑着心里细细揣摩。待到嫁过去,婚后一个礼拜,开伙仓这一件事便成了最大的麻烦。
  林家三兄弟,吃饭都分时间,老二曾因工伤落下个跷脚的毛病,被单位照顾进了街道办事处,每日混半天就能下班。一般晚上五点,他便先带了媳妇跟一双儿女吃饭。接下来是老三一家,这个儿子很有点本事,在五角场某著名百货店当经理,永远都是日理万机的节奏,忙完到家都快七点了,正好赶上第二场——自家老婆跟两个儿子,还带着父亲一起搭伙,小圆桌坐下这五个人,陈月琴哪好意思再去插一脚。于是,只好每天忍着,等他们都一一吃完了,自己炒几个简单小菜,八点左右上桌,夫妇两人草草吃一顿完事。偏偏她男人也古怪,吃饭前,总要趁人不注意,偷偷打开老二老三放菜的橱柜,顺点菜出来——几块红烧肉,几条小黄鱼,几只鲜白蟹,边吃还要边跟她抱怨,兄弟姐妹都是假的,吃好喝好才算真乐惠。她看着他把蟹腿一个个掰开,猛力吸着那点豆腐一样的白肉,就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大概也是完了。
  但纷争可远没完,陈月琴本以为总能熬到自己男人的单位分房,谁知道有一日回家,一进客堂间,便瞥到老二老三家的橱柜都安了锁,银色的、指甲盖大小,垂在橱柜正中间,远远看去,泛着清冷的光。陈月琴明白,估计等不到自己分房了。果不其然,估摸一个月左右,老三就跟她摊了牌,说是自己单位给分了一套房,虽说在虹口,但就在外白渡桥下面,十八平米,他本想去,无奈家里四口人,实在住不下,但对两口之家来说,是再乐惠没有了,如果他们愿意过去,房子就算是送给她跟老大了,只是户口要一并迁出。小叔子夸她是明理人,摆事实讲道理的时候,也是满脸堆笑。陈月琴倒是没听清楚太多,她光顾着看那两把锁了。这两个物什就天天挂在那个地方。她平时看着两个弟妹熟练地拿出钥匙,开锁、拿菜、关橱、上锁,动作一气呵成。她们偶然见她路过客堂间,锁还没开完,也要生硬地挤出一个笑容,这是对她这个嫂嫂的尊重。她也要“还礼”的,于是只好淡淡地问一句:“吃了啊?”   现在,这一切终于可以结束了,只要她接受这个交易,代价是她从此与这房子再无瓜葛了。小叔子以为要嫂嫂放弃并不容易,劝服的态度真是恭顺到了极点,但他说话爱喷唾沫,陈月琴只好频频后仰,姑且享受着这最后的尊重。等他全部说完了,她拿下袖套,掸了掸腿上的唾沫星子,看着老三一脸期许的样子,淡淡地挤出一句话:“你讲了那么多道理我也不懂,不过有一句我是晓得的,屋宽不如心宽嘛,这新房子,还靠老三你快点帮我们落实!”然后,陈月琴给出一个货真价实的笑容,这还不好吗,她终于要和那两把锁说再会了。
  五
  三天之后,陈月琴就跟老公搬去了外白渡桥,房子虽小,但在哪里安锁却能由自己说了算,这对她来说无疑是不小的胜利。老二老三那边,搬离送行之际,还互道珍重且讲好了要常来常往的。但一搬走,陈月琴就想,自己是一辈子都不会进霍山路的门了,两个兄弟那边,也没有要联系的意思,他们原本就是互当瘟神,唯恐避之而不及的。本该是老死不相往来的结局,但谁晓得,后面的事情愈发有趣,老二一家不晓得着了什么魔,竟也被老三用同样的方法“扫地出门”,失了那南北通老房子的继承权,直接搬去了中原路。老二一家终于想起了送别老大时的种种“不舍”,这是一种司空见惯的合纵联横,如果你在这座城市生活够久,就能明白其中的各种玄机,还有各样人的缤纷角色。两个绝缘的人之间,需要有个担任导体的人,好把各种讨价还价的讯息仔细传递;一群吵得面红耳赤的人中间,也会有些人站在缓冲地带,有时帮着兴风作浪,有时忙着浇水灭火,老二一家大概就是那个导体。
  但那会儿,他们明显更乐意跟陈月琴一块儿,每月下馆子批斗老三全家,每次最激动的还是老二媳妇,毕竟她比陈月琴在那房子里多住了几年,于是,批斗会都要开到她讲出崇明方言为止。陈月琴记得,老二媳妇常骂的两句是“搞乱毛”和“吃丧葬饭”,翻译成上海话就是“轧姘头”和“死人”。他们也不明白,哪一样惩罚落到老三一家,他们才可以消了那口气。但明显老天爷是晓得的,在两家人搬出去之后的第五年,老三的一个儿子死了——白血病,据说配对的骨髓都找到了,可孩子硬是没熬到。对于这个家族来说,这是不得不让他们聚在一起共同悲伤的一件大事,追悼会那天上午,老大还问陈月琴,到底去不去。她斩钉截铁地回答:“去!有什么债,死个人总归还清了。”
  晚上,哀悼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亲朋好友们大多走了,大巴开到霍山路老三家门口,大家陆续下车,老三媳妇带着央求的口吻说:“大家进去坐坐吧!”没有人反对,陈月琴跨进门槛的时候,有些忐忑,实在没料到会在这种局面下回来。其实她挺怕见这屋子的陈设的,每一样大概都是她以往失败的证据。但今天,一切都变了,她终于被“请”了回来,虽然真的是在“吃丧葬饭”的情形下,但至少还是回来了。
  客堂间几乎没变,只是墙上多了一台彩电,顶上多了一叶吊扇。男人们跑到后门抽烟去了,三个女人搬了三张凳子,坐在客堂间的中央叠锡箔。她们的动作快极了,六只手在银色的纸张间舒张弯曲,像有节奏一般,鼓起的小元宝就这样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陈月琴不经意间抬头,那橱柜竟然还在!锁也在!不过换了一把,大了一圈。“嗯,兄弟亲人之间,还是要多走动的!”老二媳妇温柔地开腔了,她终于开启了缓冲功能。老三媳妇则开始哭,陈月琴顺势停了折叠,腾出手来,一下下地拍着老三媳妇的肩,那节奏鬼使神差地合上了客堂间的挂钟,嘀嗒、嘀嗒……
  当晚,三家人都睡在了霍山路,在沙发上躺下的时候,陈月琴特别踏实,她甚至还有些感恩——老天爷还不错,这家毕竟没有散。
  六
  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能体会,霍山路那夜的踏实,跟陈月琴现在躺在老爹床上的感觉如出一辙,虽然这空间曾经是死人的地盘,但他们过往的日常却叫她心生安然。于是陈月琴开始做梦了,梦里还是房子的事,她梦见外白渡桥房子的户口被冻结了,她在这十八平米里熬了三十年,终于也要重见天日了。于是,很多人都跑出来给她出主意,老二媳妇说拿钱,老三媳妇说数砖头更合适,自己的弟弟妹妹吓唬她讲,可能到时候要做钉子户,说不定还要白布黑字写出来跟拆迁办闹。
  很多人围在她身边,他们都是她的亲人,但从攒攒的人头里,又挤出一位,是平日里的舞搭子,一个聒噪又自恋的中年女人,她朝陈月琴递了个诡异的眼神,于是她就跟着她,挤出人群。须臾间,就到了她常跳舞的广场,只是周围都被拆光了,跟她平时坐车看到的这个城市无数的废墟一样,裸露的钢筋暴露在月光之下,废弃的砖石横七竖八地躺着,那女人指着另一个魁梧的男人跟她说,“喏,今后要做钉子户,可能要挂横幅或者写上访状的,你要靠他,他写一手漂亮的字,看了他写的横幅,没有人不夸的!”
  聒噪女人还想说什么,那魁梧的男子已经转着圈跳到了陈月琴身边,他左手揽上她的腰,右手用力一拉,他们就在废墟里旋转起来:他带得太好了,竟然使二人如履平地,这回不是陀螺了,倒像是小孩们玩的竹蜻蜓,继而越转越高,所有的风景都在后退。
  他们转过跷着脚前行的老二,他一个劲儿地鼓掌;转过表情暧昧的老二媳妇儿;转过永远一脸替别人着想的老三,他奔跑着追赶他们;也转过哭泣着的老三媳妇儿,她正仔细地将一只只叠好的锡箔拆开……他们越转越快,身后的嘈杂也渐行渐远,这嘈杂里有陈月琴弟弟妹妹的喊叫,有她弟媳妇的谩骂,但现在这些都像是隔了一道清晨的薄暮,不真切起来,好像在很远的地方拥挤着被谁塞进这个即将退场的黑夜。他们甚至转得比地铁站的灯还要高!终于,什么也听不清了,只有和她跳舞的那个人。黎明悄然而至。那人在背光的位置,但他脸上茂密的胡茬却看得真切——一簇簇的剪影,就像清晨可以见到的挂满露珠的松针。忽然间,那人转到了向阳的位置,现在她终于看清了那张脸——“老爹!”陈月琴听见自己喊了出来。这一喊,她的手便和老爹分开了。他自顾自地转了起来,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最后,变成……一块铁。是的,一块铁,他像一尊雕塑一样,立在那块废墟之上。陈月琴觉得脸面湿湿的,但她根本没有哭过。那只是一些水,好像松针上的露珠,在老爹变成一块铁之前,全部落到了陈月琴的脸上。她本能地抬起头,去擦拭那些沁凉的水。
  七
  陈月琴醒了,这是老爹葬礼之后的第一个清晨,她的手停在脸上,却触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定睛一看,原来是喵呜,这小东西舔了自己一脸口水。陈月琴似乎还没醒实,她伸手去摸喵呜的头,它顺从地用脸颊蹭她的手指,“喵呜”!陈月琴听到一声猫叫,但不是眼前的这一只。那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才发现自己正蜷缩着,脸朝墙睡了一整夜。她懒散地转身,身边的喵呜扑腾一记下了床,朝天井跑去。
  现在陈月琴才看清楚,天井的门已经开了。从落地玻璃移门里,她看见天井中央、自己常坐的那把藤椅上,立着另一只猫,雄赳赳气昂昂的,就这么背光弓着,向着房间的方向一动不动。它的身形要比喵呜大一圈,那模样像只公猫,它一见喵呜跑进天井,就跳下椅子,轻松腾跃两下,从花盆跳上了天井的围沿,等着喵呜跟上,两只猫一齐消失在了围沿后头。
  陈月琴的脸上还留着喵呜口水的腥臭,她不自觉地笑了一会儿,然后就这么侧身躺着,老式挂钟“咔嚓咔嚓”地摆个没完,好像谁正用一把怎么都不会钝的刀,温柔地凌迟着时间。
其他文献
主论博文中,中学数学受“互联网 ”的影响具有很强的显示感。在我执教的小学数学课上,我也感同身受,尤其是文中提到的“互联网 技术”对学生抽象能力的提升效能。  在数学教学中,有不少数学知识或数学概念具有抽象性,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小学生难以理解。通过“互联网 技术”,可以将抽象知识进行可視化,建构模型的空间感。例如,在六年级的圆锥体积单元中,等底、等高的圆柱和圆锥对比问题是长期困扰学生的焦点问题。我在
摘要:本文主要从“为什么做”“怎么做的”“特色成果”“反思展望”四个方面论述了如何进行“众创学堂”——“混合式研学”与“混合式学习”探索,以促进教师专业发展和学生实践与创新能力的提升。  关键词:众创学堂;混合式研学;混合式学习  中图分类号:G434 文献标识码:A 论文编号:1674-2117(2017)20-0080-04  “众创学堂”——“混合式研学”与“混合式学习”探索是在互联网环境下
超轻薄笔记本360度释放美  华硕灵耀360轻约1.1kg,薄约10.9mm,用户携带十分方便,其機身采用精雕细琢的航天级铝合金材质,通过精心锻造让机身不仅轻薄且更坚固耐磨。而最受用户关注的就是华硕灵耀360的360度翻转设计,采用经过严苛检测的ErgoLift转轴,精巧的设计保障了机身优美的流线型和超薄度,同时也确保翻转到任何角度皆可稳固支撑机身,用户可自由翻转到适合自己观看的角度。外观上,灵耀
2020年春,一场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打破了正常的教育秩序。为了疫情防控,阻断疫情向校园蔓延,开学推迟,学校停课不停学、停课不停教,开展线上教育。学校积极做好疫情防控的应对准备,及开学后的疫情防控准备,建立独立的疫情防控观察室,以确保在疫情防控期和正式开学后师生的身体健康安全。那么,疫情防控中的小学科学空中课堂应怎样开展?  ● 把握实施线上A-STEM项目的契机  A-STEM课程理念强调,以
● 微课选题分析  微课选题要遵循聚焦原则,如此方可做到短小精悍,通俗地说,就是要关注学习者的“痛点”“痒点”“兴奋点”。本节微课的主题是《从〈清明上河图〉看宋朝生活的现代范》,它展现的是宋朝社会生活的几个重要方面。单从教材的文字描述来看,本节课内容比较枯燥,学生无法从文字中体会宋朝生活的先进性,同时由于初一年级学生注意力时间短,若只是单纯地讲授知识,学生的学习积极性和学习效率都不高,所以我们想到
问题的提出  古诗词语言极其精练,格律严谨,音韵有序,以诗言志,导致古诗词的布局方法、语言表述与一般文体大相径庭。不了解词格诗律及其语言表达特点,就难以真正理解诗作,当然,也就难以承担传承祖国优秀文化的重任。因此,通过教学创新,用同样的课时,在完成课标、教材的要求的同时,让学生步入古诗词创作的殿堂,体验古诗词创作的艰辛与技巧,最大限度地贴近诗作理解本意,迈向传承与弘扬祖国优秀文化之路,意义深远。 
一  心仪司马迁祠墓久矣。“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这个地方就是韩城。乙未初夏,我得缘入陕,向着太史公的家山而来。这一天,恰逢中国旅游日。  中国旅游日选在5月19日,是因为徐霞客。明神宗万历四十一年,也就是1613年,徐霞客二十七岁,他和一个叫莲舟的和尚结伴游浙。《徐霞客游记》即以“癸丑之三月晦,自宁海出西门。云散日朗,人意山光,俱有喜态”数句发端。《徐霞客游记》开笔那天,成了四百年后的中国旅
近期我在听课时,发现了一个现象:部分学生针对同一内容不同类型、条件的习题,“老师一讲都会,自己一练就懵”。这种现象主要是学生没有真正理解、掌握该知识点背后涉及的概念、原理及其之间的关系,致使学生不能够熟练应用。那么,教师应该怎样解决这种现象呢?教师应该就教学内容进行深度教学,指导学生进行深度学习,培养学生的独立思维能力。缺乏深度的教学会导致学生体验的不深切、思维的不深入和理解的不深透,自然难以对学
教育博客的兴起与教师专业发展    “叙事研究”是一种通过叙述故事的方式展开研究工作的研究方法。它在文学、历史、人类学等学科发展领域有悠久的研究和应用而作为一种教育科研方法在教育领域受到关注,则是在20世纪90年代,教育研究者们称之为“教育叙事研究”。教育叙事研究关注教师反思的价值及其故事背后的意义,它既不直接定义教育是什么,也不直接规定教育应该怎么做,而是从教师日常生活出发,通过讲述和反思身边的
“以生为本,关注每一位学生的发展”是现代教育追寻的目标之一,要实现这一目标,我们就需要为学生创建一种真实的课堂情境。任务驱动的教学方式,能为学生提供体验实践和感悟问题的情境,围绕任务展开学习,以任务的完成结果和总结学习过程等改变学生的学习状态,使学生主动建构探究、实践、思考、解决问题的学习体系。“任务驱动法”运用于信息技术的教学中,还要赋予其新的内涵,就是让学生对学习资源能进行主动地探索,在任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