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池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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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巧英说,老公一头栽进水里了。
  孙志华今年刚刚把北京的铺子租给别人。老娘受不了一天比一天厚重的雾霾,天天念叨着回家。正巧村里两委换届改选,镇里潘书记找他谈话,让他当差额候选人。潘书记说,你放心,陪太子读书而已。谁知一选就中,成了新一届书记。
  志华感觉中了潘书记的计。
  十一月的一天,孙志华跟往常一样,吃过早饭推着摩托车赶着到村部去。老婆出门送两个孩子上学,老娘正坐在院子里,喃喃地念着福音。老太太念过高小,一般的书都能读。
  志华说:妈,人家都念阿弥陀佛,偏你念洋经。初冬的阳光照在老人家枣核子一样布满褶皱的脸上。
  志华什么都依着老娘,偏偏看不惯她信洋教。
  推着摩托车出了门,就碰见老磨子牵着五六头牛从牛圈里出来。二十多只圆硕大脚踩出的轰隆隆声,带着骚烘烘的气味在整个村庄回荡。转身向村部,两边是鳞次栉比的房子,家家都关门闭户。志华从小就在这路上走,无数次了。这路,晴天被踩踏得白晃晃的,下雨就成了浅浅的河。
  那时候这河,来来往往的人可多啦,孩子们更多。每到上学时间,从最西边的人家开始,一个门洞里面窜出来两三个,那是两三只快乐的小鸟。下一个门洞,又窜出来两三个。队伍不断扩大,呼啦啦一片,乌鸦一般,快快乐乐地飞出村庄。
  谁家没有三四只小鸟?
  每天上班途中,总是遇到驼三爷,他是一只早已飞不动的老鸟,孤零零在村子里閑逛。他天天在同样的时间,用同样的语气问,志华可是去村里?志华会停下车,天天用同样的语气,回答同样的四个字:是呢,三爷。驼三爷的三个儿子,都在城里当老板。老伴在世时,还跟孩子们一起在外住过几年。前年老伴去世后,他宁肯回到老家,一个人守着儿孙们的几栋别墅。
  每次路过福音堂,志华恨不得炸掉它。他就不明白,都是中国人,干嘛要信那玩意呢?自家老娘在菩萨面前烧了几十年的香,临老却每个星期天都兜着几两米,出去做礼拜、念《圣经》。信什么不是信,又不是没庙。
  眼前都是熟悉的东西。茂密而荒凉、疯狂生长的杂树还在。杂树下闲卧着或嬉闹着的狗还在,它们灰不溜秋,见了生人也懒得叫。当然也见不了几个生人。老磨子家水牛拉下的一坨坨牛粪还在,杂七杂八的建筑材料和垃圾还在,已经废弃多年的石碾、石碓、石磨子还在。黄叶还没有落尽,熟透了的柿子高挂在树枝。成群的八哥、乌鸦、喜鹊盘旋在四周。时间似乎静止。志华想起北京街头的汽车,像黄梅天的河流一样奔腾不息,建筑物日夜不停地长高长大。出门几天,就找不到回家的路。
  经过桂芳的肉铺时,想起镇里中午有人来,便准备割二斤肉。
  桂芳白皙细嫩,肯定一整年都没见过太阳。这女人生得长手长脚,大脸,大模大样的五官。虽是冬天,衣衫却不厚,藏不住好身材。她正低着头在案板上割肉,抬头见是孙志华,便道,孙大书记好多年第一次进我这铺子!
  孙志华有点心慌,不知是看到拴在一边张牙舞爪的哈士奇,还是因为近距离地面对桂芳。忙说,正巧路过,割几斤肉。你什么样的小猫小狗不养,偏要养这头货?
  铺子里没其他人。桂芳住了手,两眼紧盯着孙志华,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油瓶倒了都不扶,今天却亲自来买肉呢?孙志华道,顺路呗。桂芳便割了肉,称过,塑料袋包好,放志华面前。志华说,我今天没带钱,你先记着账。女人的圆脸桃花一般盛开,怕啥呀?送给你还怕不收呢!孙志华心头一热,便想起十多年前的那晚上,毕业晚会刚刚结束,他们俩躲在树丛中,手牵着手,挨得很近,孙志华差一点就抱过桂芳。唉,那关键时候的一念之差!结果是另一个同学先下了手。他是孙志华的远房三叔,村里不论老少都叫他三哥。
  他拎起塑料袋走到门口又转过身,你记村里的账。桂芳听了志华的话立刻圆脸变成长脸,孙志华你回来!见孙志华转身,又说,你把肉放下。孙志华便把肉放在案板上。桂芳解开塑料袋,倒出肉,两手叉腰,十分张扬地露出凹凸的身材和优美的曲线:村里的,不赊账!
  孙志华很诧异,二斤肉多少钱?凭我来赊二斤肉都不行?桂芳说,要是你来赊,这屋子里的东西,除了我,你三婶,你要什么尽管拿。说半个不字,那是畜生养的。村里来赊,真不好说了!孙志华两眼瞪得老大,你这女人,记得以前不是这样子啊!桂芳依然叉着腰,你别女人长女人短的,我可是你婶子!孙志华反驳道,婶子怎么啦?女人哪有辈分?你嫁我三叔是三婶,嫁了我就是老婆!
  你个搅屎棍子!桂芳一边说,一边从抽屉里取出账本翻给孙志华看。村里从十几年前就赊账,已经足足有半本厚,孙志华一句话说不出。桂芳说,看在你当书记没几天,这肉我再赊一次,下次可要现钱买现货。
  不要!孙志华连头都没回。他胖胖的脸上一脸寒霜,胡子刺猬一样直立。站在案板后面的桂芳不安地看着孙志华的背影,喃喃地说,在大城市做生意做得好好的,钞票也没少赚,头脑一热回来当什么书记?你以为金湖真有金子啊?
  志华刚一出门,就碰到老磨子的儿子小磨子。小磨子十七八岁,初中老不得毕业,也不出去打工,天天在家游手好闲。孙志华正气没处出,便骂道,你个兔崽子,不出去干事,等着麻雀拉屎你可要把嘴瞄准一点啊!小磨子吓得眯缝眼直眨,一溜烟就不见人影。
  他一进村部,就风风火火地对着走廊吼起来,老赵你过来!
  老赵是村主任,中等个头,快六十岁的憨厚人。他进来,离孙志华五步远就站着不动,等着下文。
  孙志华低声说,我当书记一个多月,你在村里时间长。我问一件事,你可得如实相告。老赵转动着眼珠子,等着孙志华后面的话。孙志华等情绪稍微平静一些,问道,三千人口的一个村,书记村长,搁在过去,那是一般的角色吗?谁家有红白喜事,请到了书记村长,可长面子啦!我小时候,见到书记村长头都不敢抬,那是不得了的一个官。可现在怎么啦?堂堂一个书记,赊几斤肉还要看人家脸色。
  老赵说,过去农民交农业税,交三统五提,这些卖肉的、卖菜的,还愿意赊一点,到年底可以抵账。现在农业税、三统五提都免了,政府还倒过来给农户种粮补贴,没得抵了,谁还愿意赊给村里?老赵在村里干了差不多二十年时间,一开始还有点激情,后来是不干不行了。因为他借给村里许多钱,守在村里,指望着近水楼台先得月,每年还多少还一点。   老赵说,村里没有额外的收入,但是有些支出又省不了。村里来人,总不能让人家背着锅灶来吧,没大鱼大肉,但总得让人家吃饱。我们就在两家肉铺买几斤肉、几块豆腐,在村部食堂加工。
  孙志华说,几个人吃饭,蔬菜豆腐,两斤肉,不喝酒,没多少钱啊。老赵忙说,是没多少,可是日积月累就多了,我们村收支年年倒挂,两个肉铺的账许多年没结算了。孙志华两手按在桌面上,不说了。你这几天把其他事放一边,到他们几家统计一下,我们到底欠人家多少。
  最后他一字一顿地说,日子不能再这样过下去了!他坚定了开发三浪圩的决心。
  老赵从孙志华的办公室出来,低声嘀咕,新官上任三把火,不知这一位从哪里烧起。
  二
  小磨子撞见孙志华,被劈头盖脸地骂了几句,也不恼,因为在家被老磨子骂惯了。
  他爸爸老磨子其实也就四十来岁。先前人们都叫他磨子,变成老磨子只是最近几年的事。他唯一的儿子渐渐大了,人称小磨子。
  老磨子是五婶子的小儿子,他原是有老婆的。他老婆生下小磨子不久,就被老磨子打跑了。从那以后,小磨子就跟着老磨子的母亲过。老磨子有钱时就自己吃香的喝辣的,没钱了就去老娘那蹭饭。老磨子不怎么挣钱,小磨子的费用全都是由五婶子出。老磨子还有两个哥哥,本来弟兄俩对老娘都孝顺,可是看到老娘那里先是小磨子后来又加上老磨子,时间长了都气鼓鼓的。他们本想著让老太太享几年福,可一看到她老人家身后拖着老磨子和小磨子,也就纷纷打消了念头。
  但是没人敢说老磨子的不是,因为老磨子对谁不高兴了,会在夜里对人家使坏。有一天晚上,一个村干部家草垛燃起熊熊大火,整个庄子的人都起来灭火。大家都十分后怕,没事的时候就在一起议论着火的原因。老磨子坐在一边的凳子上,悠悠地架着二郎腿,一脸坏笑。全村人都相信那火是老磨子点的。
  老磨子也承认曾经在他二哥的鱼塘里下过毒。他二哥子女多,家里总是乱哄哄的。每当二哥家飘出饭菜香酒香的时候,老磨子总是一肚子不高兴。有一次他们竟然边喝酒边讲老磨子的不是,老磨子正好在窗外经过,气得当晚就向他二哥的鱼塘倒进去一瓶敌敌畏。第二天,鱼塘里飘了一层白花花的死鱼。老磨子高兴得直拍屁股。
  夜深人静,吆喝声传得老远,老磨子开始在地里驯他的小牛犊子。庄子里的留守女人赶紧关紧了窗户,因为有几个女人曾经在她们洗澡的时候感觉窗外有人影在晃动,甚至有细微的拨弄窗户的声音把她们从睡梦中惊醒。留在村子里的男人屈指可数,女人们嘴上不敢说是谁,但大家心里都猜到同一个人。
  也有人说老磨子好。他养那么多牛,平时帮人犁田,他要是对你好,一顿小酒,高兴起来,一分钱不收。要是不投缘,给再多钱也不干。
  小磨子十五岁还在上小学六年级,上初中时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他老早就跟着镇上的建筑队打工,不过他每次只打一两天,收工时必定要拿到当天的工资,第二天就不见踪影,不到口袋空空,绝不回家。
  小磨子不在外面闲逛,就到白肉西施的铺子里发呆。早几年,肉铺里人气好,每逢过节,里面的凳子都不够坐。小磨子背着书包,天天就挤在大人堆里,看别人打老虎机,听他们跟桂芳打情骂俏。
  小磨子喜欢到桂芳那里去,还有一个原因,那是他的秘密,他谁也不告诉。
  今天刚刚吃过饭,小磨子便蹭到桂芳的肉铺门外。孙志华从里面出来,铁青着脸,满脸的胡子似乎都直立起来,恶狠狠地骂了小磨子。小磨子很没趣,转过头,满村子里闲逛,可是找不到一个同龄人,也没遇到什么热闹事,临到吃饭的时候才溜回家,刚好又碰见志华的老婆巧英。巧英问小磨子在哪来?小磨子直勾勾地看着巧英好一会才说,志华叔吵架了。
  巧英一震,在哪吵的?
  在肉铺子里。小磨子一闪就不见了。
  三
  五天后的一个上午,天气晴朗。孙志华带着村主任老赵等出现在湖边。
  这是一片望不到边的湿地,低洼处是白汪汪的水。岸边长满了芦苇和水草,还有几棵高大的柳树。稍高一点的便是庄稼地,有的地方杂树丛生。隔着一条低矮的河堤,外面便是烟波浩渺的巢湖,隐约可见湖心岛和岛上的佛塔。
  这是三浪圩,村里老老少少都知道:“一浪颤巍巍,二浪巍巍颤,三浪看不见。”由于地势低洼,堤坝单薄,每年汛期总是第一个决堤,十年九不收。村民们也没把三浪圩当作正规耕地,只零星种些旱粮,剩下的一半是水,一半是草。
  孙志华指着有水的地方问,这几处水塘有多少亩?老赵说,差不多一千亩。如果算上每年汛期上水的地方呢?那足足有三千亩。
  孙志华把手一拍,我们多少年捧着金碗要饭。这三千亩全部开发成蟹塘,租出去。他转过身对着另外的几个人说,一亩水面,一年一千块,就是多少啊?三百多万啊!这荒水荒滩可都是宝贝呢!
  这十几个人,除了村干部,都是在外经商办企业的本村人,他们个个都是身价几百万、上千万的大户。这几天,孙志华挨个打电话,说你们不能光在外面闷声大发财,赚了钱可别忘了回家乡投资,回来帮村里出出主意也行。
  一个高个、方脸、腆着肚子的中年人说,老弟啊,这是个好主意。三百万有点满打满算,两百万不成问题。他是志华的堂兄,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违反计划生育,生了两个女孩,本该结扎,可他死活想要个儿子,就带着一家老小外出打工,偷生了儿子,受了十几年苦,近几年生意上了正轨,在上海、南京专门销售水产。
  志华说,哥,你可是响当当的水产大户,蟹塘挖好了,可指望你回来承包啊!
  堂兄说,兄弟啊,市场没问题,资金也不缺,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养,要么我到苏北找几个养殖大户,销售我包了。
  志华说,开头几年大家都要投入,我把门槛放低点,打个七折,也是两百万。田是从农户那里租来的,得分一半给农户,还剩一百万。等村子里还了债,底子厚了,我就收回来自己干,建个垂钓中心、休闲中心。将来要是修了环湖大道,省城有钱人多,不愁没人来!   人群中一个花白头发的说,这些想法我觉得行。我早几年也跟村里镇里领导提过,可是那些年村里领导一见我们这些外出户,除了要钱没什么话,都闹生分了。大家在外面也想着回来干点事,可又有许多担心。
  这人原来是村主任。十年前群众上访,反映村干部大吃大喝,加重农民负担。县政府下派工作队清财,清来清去,大半年时间,也没查出问题。他一气之下出去经商,这几年也做出名堂,成为水产销售大户。前几年他不怎么回家,因为正是领头上访的那一帮子在村里任职,一见面就找他收税。
  志华说,哥,看你说的,现在村里镇里不找你要钱了。你在外面规规矩矩赚钱,回家来明明白白干事情,谁还敢找你麻烦啊!
  花白头发的指着村子的方向说,你没看到现在的庄子,这十几年出去的人可多啦!家家都关门闭户,没几个年轻人在家,更别说长把子的,出去都不想回来。这庄子,要不了十年,都看不到人煙了!
  志华哈哈一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将来我们把这里建成一个大型休闲中心,不要说本村子人都赶着回来,大城市人也要跑来休闲。
  一起来的李大成一直没怎么说话,他四十多岁,做土方工程的。过去村子里有什么水利工程,大都让他做。这几年他在外面承包了一个大型基础设施项目,光工程机械就停了满满的一个货场。他盘算了一会说,志华,你那些想法都不错,可这里也还有许多事要做呢!别的不讲,整治圩埂,修理避洪沟,有的地方还要清淤,光土方就差不多三五万方,没五十万拿不下来。大成说村里一分钱积累都没有,前期的投入从哪来呢?
  大成啊,果然你聪明!志华一阵坏笑,地球人都知道你李总挖掘机、推土机、装载机什么的,可以武装一个工兵营。
  大成连忙摆手,书记大人啊,别把我当好大好粗。我那场子工程机械确是不少,但壶是借的,酒是赊的,黄鳝大窟窿粗。今年又没什么工程,好不容易中了一个标,前阵子老天不知哪里戳破了,连续下了一个月雨,养机械,还养人,工程没进度,天天白出血呢!
  志华爽朗大笑,你就知道哭穷!这个工程我可没想让你出血,你想干也未必让你干。我跟潘书记汇报了,工程对外公开招标,垫资,工程结束,头天验收合格,第二天一分钱不少!
  老赵不觉皱眉,心想志华啊,牛皮不能吹大了,玩空手道不能把自己玩进去。别说五十万,五万也拿不出!
  志华继续说,明天镇水利技术员就来现场勘察,五天出方案,公开招标,你准备投标好了。
  一群人边说话边上车。老赵在后面一把拉住志华小声说,书记哎,你说工程一结束就给钱,村里账户上可是一毛也没有啊!
  志华说到时自有办法。
  老赵低声说,志华啊,我老胳膊老腿的,卖掉也值不了几个大钱。这事可要筹划好了,别收不了场!
  志华拍拍老赵的肩膀,不会不会!
  四
  又高又瘦的二犟子驾着一只小船,在河面狂飙。船是那种尾部装着柴油机,老远就看见冒黑烟的铁壳子。早些年,巢湖岸边的圩区交通不便,出门的人都在河边等着这种船。如果看到远处升腾的黑烟,或者听到哒哒哒的声音,人们就说,来了来了。果然不多一会,便有一只船翩然而至,就像一位草原上的骑手,在水面上优雅地划了一道弧线,拥着一圈圈浪花,停靠在河边。船老大一边把缆绳甩向岸上的水乡姑娘,一边吆喝着,大姐给我带缆子!姑娘看缆绳湿漉漉脏兮兮的,正在犹豫,边上一个小伙子早接过缆绳,麻利地系在河边的老柳树上。船老大便架上跳板,让乘客颤巍巍地上船,自己站在一边护着。待人全部上船坐定,便解了缆绳,跳上船,又优雅地划过一道弧线,哒哒哒地驶回航道。
  二犟子不是去载上城下县的老乡,现在已经没人坐这种交通工具了。他每天天不亮就出发,中饭之前就收工。老板分配的任务是去这河边三十几家水产养殖场收购鱼虾。这一带包括金湖村共有五个村,是当地著名的水产养殖基地。银鱼、青虾、绵鱼、泥鳅、黄鳝、草鱼、胖头鱼、鲢鱼,种类丰富,品质奇佳。尤其是巢湖特产青虾,虾体一般晶莹剔透。市场上只要说是巢湖鱼,价格总比别人贵三成。河边的几家鱼庄,吸引了远近吃货,大老远赶来专门吃当地产的鱼虾。清蒸的、水煮的、红烧的,道道菜都离不开鱼虾。二犟子每天背着手站在船头,看着渔民向船舱里倒鱼虾,颐指气使,连他自己也觉得像极了抗战神剧里的伪军。
  二犟子真是佩服他老板金长生。金长生鱼贩子出身,不过现在也还是一个鱼贩子。在这方圆几十里地,没人敢讲金老板的不是。大大小小的塘口,没人敢把水产品卖给别人。前年倒是有一个姓夏的养殖户嫌金老板收购价格低,私下里跟别人签了协议。金长生就派了几个兄弟到那家收购商死缠烂闹,吓得所有鱼贩子不敢出面。结果老夏家的鱼虾几十天都没人敢收。眼看着鱼塘里鱼头越来越满,老夏自己也没什么销售渠道,他天天巴望着有人上门收购,却谁也不敢上门。最后还是托一个熟人,买了两瓶五粮液,去请金长生吃饭。
  吃饭时金长生还带着一个红头毛姑娘。那姑娘上衣开领很低,露着惨白的胸脯。二犟子一看就想起了金湖里的死鱼肚子。金长生一边说话,一边搂着红头毛姑娘的腰肢。老夏,我的收购价格可是老李打针,一律的。
  老夏是巢湖北岸的人,他不知道金长生说的歇后语是什么意思。跟老夏一起来的熟人说,七八十年代,每个村子都有赤脚医生。金湖村的赤脚医生姓李。村里人头疼脑热,小儿疳积、害疔疮、打摆子,连女人怀孕有反应,不论哪里不舒服,一律打针。打针一律用青霉素,时间长了,也就成了歇后语。
  在座的有人扑哧一笑。老夏端起杯,自顾自喝了一口,上好的五粮液喝下去竟是满嘴的苦味。
  今天,当二犟子开船经过三浪圩时,他看到村里书记主任带着几个人指指点点。他驾驶着他的小船在湖面上划着一条巨大的弧线,减速,停靠在三浪圩埂边。自己则抱着铁锚,连人带锚跳上圩埂,泊好船,向人群走了一程,可仍然不能明了他们在做什么,便打通了他表叔老赵的电话。老赵不耐烦地说,你问这些干啥呢?开发呗!   二犟子问开什么发?
  在三浪圩挖蟹池,对外发包养蟹子。老赵边说边掐断了电话,心想你当你的鱼贩子,强买强卖、欺行霸市也就够了,管什么闲事呢?
  二犟子眼珠一转,这三浪圩不是老大承包的吗?怎么村里又要对外发包呢?
  五
  大清早,老赵就急匆匆地闯进志华的办公室说,志华,开发三浪圩这事,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就等着工程招标,确定施工单位。昨晚我们都准备安排排水了,谁知中间有件事不处理怕不能动工。
  老赵说,三浪圩的龙塘十年前就发包出去了。承包期是五年,合同规定了,五年到期,如果双方不提出异议,就可以顺延。现在还在合同期内呢。
  那又怎样?难道活人还会给屎胀死?解除呗!志华没放在心上。
  老赵说,换了别人都好说话,偏偏承包这块水面的是长生,金长生!老赵加重了语气。
  金长生我知道,他怎么啦?
  老赵说,他要是不同意解除合同,整个三浪圩开发方案就是一张废纸。
  志华问,他承包费都交了吗?
  老赵说,也没全交,他高兴就交一点,欠我们几十万呢。村里也不敢跟他认真。
  志华忍不住想发火,你不是主任吗?承包费交不齐,还能让人家继续霸占着都不管!
  老赵低下头,我接这主任也就三年不到,那么多年都没人敢管。我也没吃豹子胆,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啊!再说,我去管这事,还不是土公蛇咬青石板,白费了一口毒气。
  志华知道老赵是个厚道人,凭能力干不了村主任,可是人缘好。几十年来他选委员、选副主任、选主任都是高票当选,也不容易。便换了委婉的口气问,他金长生真的长了三头六臂?
  唉,老赵叹口气,那也不是。无非是脸皮厚,出手狠,没人敢沾罢了。他养了一群闲人,专门收购沿湖的水产。上百里的河湖港汊,捕鱼的、养殖的,多少户啊!别人不敢收他们的产品,只有长生收。价格全凭他的,一等的巢湖白虾,别人收购十五一斤,他只给十三,多一分也不给,日进斗金啊!
  志华过去也听说湖边有强买强卖的,但没想到这样严重,难道政府不管吗?
  老赵说,派出所也调查过,可是他们有买卖合同。渔民们个个老实巴交,背地里怨声载道,可是派出所来调查,没人敢讲真话。最后都王八放屁,暗消掉了。
  志华说,不是不报,时候没到。他这样欺行霸市自有人来管他!你以村委会的名义下个书面通知,限他在三天之内到村里来兑现,否则我们就要排水施工,一切损失我们不管!
  老赵说,志华你想为大家干点事我也理解,可是这金长生真不是个东西,黑白两道都把持着,可不能跟他来硬的!
  志华瞪大眼睛,老赵啊,你在村里干了几十年,我知道不容易。你瞻前顾后的我不怪你,那是以前没人敢较真。现在我当书记,天塌下来我顶着!只要我们班子一心一意,闭着眼往前冲,也许事情就干成了。怕这怕那,到头来什么事干不了,群众不乐意,领导不满意,也是一个字:歇!要是横竖都是一个歇字,还不如轰轰烈烈,图个爽快!
  老赵眼圈发红,低聲说,那我听你的。但是,你看我也老了,别人也就干点具体的业务事,千斤担子可得你一个人挑啊!
  他回去照志华的意思,立即拟定了一份通知,送到镇司法所律师修改后,接着就派人交给金长生。
  六
  三天过去了,金长生影子也没见到。
  志华和老赵一道去镇里找潘书记汇报了开发工程的准备情况,尤其是关于金长生的合同。潘书记是刚刚从上级机关下派来的,干事泼辣,认真。他说,一切按照你们的计划实施。金长生的事你们已经发了通知,他不来责任在他。而且这么些年他合同义务也没履行到位,早就应该解除了。有什么困难,镇党委政府全力支持!
  志华说,书记啊,三浪圩承包合同,我认为倒是其次。他这么长时间的承包费,想交就交,想交多少就交多少,其实早就违约了。我们解除合同,他搞不赢我。最严重的是,他们一伙在整个圩区强买强卖。这个问题不解决,即使我们把蟹塘挖好了,环境不好,也没人敢来投资。
  潘书记说,你说的这事我也刚听说。这么多年来,让他们一伙这样横行乡里,不怪狠的狠,只怪<F:\欢欢文件夹\201904\安徽文学201904\第四期源文件\第四期源文件\尸从.tif>的<F:\欢欢文件夹\201904\安徽文学201904\第四期源文件\第四期源文件\尸从.tif>,是政府缺位了!这回我们绝不放过他!
  差不多就在他们到镇里去的一个小时前,志华老婆巧英开着他们家的轿车送两个孩子上学。
  出了庄子不远便上了一条宽阔的柏油路。巧英哼着小曲,像往常一样靠右不紧不慢地行驶。这时一部越野车迎面驶来,在七八十米距离时占据了巧英的车道,突然加大油门对着巧英冲过来。巧英用吃奶的力气踩住刹车阀,双臂死死地抱住方向盘。越野车在距离巧英不到一米的前方戛然刹车。当巧英从万分惊慌中回过神来,全身已经湿透。坐在后面的两个孩子,哭作一团。越野车上跳下四五个人,拿着手机,叼着香烟,嘻嘻哈哈。一个手臂有刺青的年轻人,拉开巧英的右侧车门,嬉皮笑脸,啊呀,美女,受惊了受惊了!兄弟们开车是下雨天学的。又一个凑过来,哟,这不是孙大书记的夫人吗?回去给孙书记问个好啊!接着又伸出一个光头,美女啊,回去告诉你家孙书记,兄弟们指望他罩着呢!
  巧英回到家浑身像散了架,晚上再去接孩子,一路上格外紧张。在车上,她一再哄两个孩子,让他们不要把早上的事告诉奶奶。
  好不容易等到志华回家,巧英给丈夫盛了饭,然后坐在小餐桌的另一面。看到丈夫狼吞虎咽的样子,想起早上的惊心一幕,忽然抽泣起来。志华正在想着明天的工作计划,猛抬头看到妻子的样子,便问,怎么啦,巧英?
  巧英哭得更伤心了。
  他放下了碗,挪过凳子,一手搬过巧英的肩,一手轻抚巧英的面颊。巧英仰起头,淡淡一笑,你吃吧,没什么。志华不相信,那你哭什么?志华就回到凳子上,三下五除二,解决了碗里的饭。   巧英一边收拾一边说,早上差点出车祸了。
  志华听完老婆说的经过,说,这不对,这是冲着我来的,一定是金长生!
  巧英说,我也这么认为。
  志华在厨房里来来回回地走,一定是金长生!这狗日的!他前天打电话说请我吃饭,我说有事到村部说。昨天又托人送我两万块钱,我说我这几年做生意不缺钱,我们家有的是钱。我们公事公办,好聚好散。谁知他竟然先礼后兵!
  等老太太和两个孩子都睡了,巧英蹑手蹑脚地进了房间,轻轻地脱了外衣,钻进被窝,抱住志华的脊背。志华说,你现在还怕吗?巧英的面部紧紧地挤在志华的脖颈上,她已经习惯了他那刚硬的胡须。她紧紧抱住男人,含糊不清地回答,不怕了,只是你要注意,别只知道得罪人,时时要给自己留点后路。
  志华说,我明天就去派出所,我就不信邪能压正!
  志华又说,回老家来最不适应的是你。你又不是在这长大的,现在想回去还来得及。你带着两个宝宝回你娘家,我一个人陪老娘。
  巧英说,我才不上你的当!人说书记和村长,村村都有丈母娘。村里那么多留守的小媳妇,我才不放心你一人在老家呢!
  志华转过身,两只手在巧英的肋下挠痒痒,巧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志华说,女人就喜欢瞎扯淡!
  这时传来支使牲口的吆喝声。
  巧英说是老磨子。
  志华说是老磨子驯牛犊了。
  巧英忽然翻过身说,人家都说老磨子跟桂芳。
  志华说,我不信,除非他作死!
  巧英也不信,你前几天跟桂芳吵嘴了?旧情难忘啊!
  志华说,女人都是醋罐子,还是陈年老醋。
  巧英抱住丈夫的脖子,那你怎么到她的肉铺子去了?可不准到那乱跑啊!小心我休了你。
  志华急忙说,谁敢乱跑啊?村里来人,也就去她家赊二斤肉,谁知她一点面子不给,你能不气?
  巧英说,村子那么困难吗?我劝你不回来,你偏要回。回来也就罢了,偏偏老娘我也跟着你,可你偏要当什么书记?穷得叮当响,瞧你每天怎么开门。
  志華忽然从床上坐起来,大声说,所以我要开发三浪圩,所以我要把金长生的承包权收回来!
  巧英吓得赶忙抱紧志华,在他的耳边小声说,都什么时间了,你不怕吵醒了别人?
  志华低声说,我就不明白,我三叔这些年在外面混些什么,把桂芳一个人留在家里?
  巧英说,村里人谁都知道你三叔出了大娄子,他可是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呢。中央领导亲自批的要捉拿归案,没准偷渡出去,跑爪哇国了,或者被人砍了,他哪顾上桂芳啊。
  志华说,他的事我也听说过,可是我们金湖人还真把他当个人物。谁家有小孩不读书,大人会说,不读书不要紧,可你要向三哥学。我就不明白,跟三哥学什么呢?做黑社会老大?
  巧英说,你娘、驼三爷,还有老磨子,一说到三哥,都竖大拇指头。
  志华说,是非颠倒呢!他在北京杀人越货,老乡们一提到他,都不敢吭声。
  七
  上午志华沿着湖岸走访了几家养殖大户,他们听说村里要开发三浪圩,都一个劲地说好,可是志华却感到他们都有些言不由衷。问他们有谁愿意投标吗?他们几个不是连忙摆手,就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志华很不解。
  他又赶到三浪圩,看到老赵正带着镇里的技术员跑来跑去的在那里测量土方。老赵说,这靠山坡的一侧避洪沟要挖深取直,涵闸斗门要翻修改造。挖出的土方运到河埂上加高培厚,确保雨季不能破堤。
  志华说,破堤就砸蛋了!以前老百姓在三浪圩里种庄稼,广种薄收,也没谁家把它当回事。大水来了,一浪两浪,破了也就破了。明年养了螃蟹,投入可不少,要是破了,可不是要人命吗?杨工,你老兄可别马虎,一定要算准了,圩堤设防一定要万无一失啊!
  镇里技术员老杨听了忙说,书记,你放宽心,设计要是出了问题,大水来了,我就跳进这三浪圩。
  志华说你个胖子,你不要跳圩里,你就站在埂上,看着哪里破了口子,你就跳进去,躺在那里还能挡一阵子。
  老赵一本正经地说,真要破了口子,也等不到老杨自己跳,养殖户早把他扔水里了。
  志华问,杨工,还有几天工程设计和标书能出来?
  杨工放下测量仪器,一手摸摸肥厚的肚腩,朗声答道,三天,后天晚上你请我喝酒。
  志华一拳打在杨工的肚腩上说,一言为定,你要是半夜交了任务,我三更起来陪你喝酒!
  志华还想说其他事,村部打来电话,说派出所来了两名民警,在村里等志华。志华料定是为金长生的事,便赶紧回到村部。
  志华一推门,一股浓烈的烟雾便冲出来,一老一少两个民警正坐在办公室吞云吐雾。志华从来不吸烟,闻着烟味便有一种本能的抵触,可一想到人家派出所是来办案的,忙把想说的话咽下去跟他们打招呼。
  老民警姓崔,五十多岁。中等身材,腆着大肚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还上了摩丝,苍蝇也怕跌断腿。皮肤白净,双下巴,几乎看不到脖颈。年轻的姓吴,又瘦又高,戴眼镜,一副书生样。老崔说,书记辛苦,我跟你汇报事呢!
  志华忙说,你们是镇里领导,有指示请讲。
  老崔说,其实两件事也就是一件事。一呢,关于越野车差点撞上你家巧英的车。我们差不多把镇里抄翻过来了,还真没什么线索,镇里也没发现有那种车。巧英呢,又不记得人家车牌号码。书记怀疑是金长生指使,查不到证据,不好认定。我们分析可能是附近的年轻人闹着玩的。
  志华一听便忍不住说,闹着玩的,那是要玩出人命呢。
  老崔忙说,书记啊,这不没出人命吗?你要是不满意,我们回去再花几天时间摸排。哪个狗日的干这恶作剧,让我找出来,我非把他往死里整!
  志华说这还真要查!
  老崔接着说,二呢,你们反映金长生欺行霸市、强买强卖,这事也不是第一次。在巢湖岸边,我们拉大网似的,来来回回都拉了多少次,连一个扳大罾的都没漏过。人家卖鱼的不承认啊,都说是公平买卖。你看,白纸黑字的合同,写得清清楚楚,养殖户都签着字呢!   老崔从公文包里翻出许多购销合同复印件。
  志华看都不看,说,那是金长生胁迫养殖户们签的。崔警官,你们到湖边去问问,哪家养殖户不是一肚子怨气?
  老崔脸上闪过一丝不快,说,书记,我们警察办案重事实,重证据。领导们嘴上讲讲可以,我们办具体事的却不敢随便乱说啊。
  志华强压着火气问,那照你们这样说,政府就没他们办法了?养殖户就这样任他们宰割了?
  老崔连忙赔着厚厚的笑脸说,书记你放心,只要有证据,我们一定依法办事,他金长生够得上哪一条,我们绝不包庇!
  说着两人就要告辞,志华只和他们拉拉手,也不挽留。他们前脚走,老赵后脚跨进门,附在志华耳边小声说,别指望这个老崔。地球人都知道,他跟金长生伙穿一条裤子。要不是老崔,金长生没今天。
  志华心想,还真有这种警匪一家的勾当!
  老赵说,志华你回家告诉巧英,出门要小心点。虽然金长生这些人不敢真动手,但不能让孩子们受了惊吓。
  志华说,我不相信政府就管不了这事。老赵,这事我们先放一放,把大家叫来,商量几件事。
  村干共有五个人。志华说,这些年我们村子经济困难,大家都知道过的是什么日子。多少任班子下来了,一任一任都这么应付着过。可我受不了这种窝囊!从现在开始,我们金湖村要做点事情。村里的大人小孩都会说一句歇后语。
  志华看了一下众人说,张主任打狗,伞(散)干!
  几个人都会心一笑。七十年代金湖村来了一批上海“知青”插队,后来有个姓张的姑娘当了大队妇女主任。小张下队不论天晴还是下雨都带着一把小阳伞,既能遮风挡雨,也能躲避毒日头。小张还特别怕狗,每次遇到狗子总是撑开洋伞,挡在前面。村民们就笑话她说张主任打狗,伞干。当年的张主任早就回到上海,留下张主任打狗——散干这句俚语,金湖村人会心一笑之余还时常想起她。
  志华说,我这个芝麻大的官,宁肯不干,也不能散干。你们想想,我们在座的除了老赵年纪大了些,哪个不是胳臂一甩米饭就来的,何必在这里混日子?坐在这个位置上,就要為村里干点实事。眼下村里日子不好过,到肉铺子上赊个几斤肉人家都不给面子,这日子混不下去了!年轻人都说农村没什么前途,是人都进了大城市,留在老家都老的老小的小,什么三八六一九九部队,人气一天不如一天,求天求地不如求自己,我们屁股底下就坐着个金饭碗。我跟镇里汇报了,潘书记大力支持,立马就要开发三浪圩了。工程设计、土方测算,三天后就有结果。我计划好了,年底把蟹池子修好,水利配套设施弄到位。三千亩的水面,多分几个标段,让养殖户公开竞争。签合同时就让他们交一半的承包费,百把万的收入,保土方、工程费用足够了。明年重阳节一过,等他们卖了蟹子,就能把剩下的一半承包费交上来。那时候,你们就等着帮村里数钞票吧!
  志华说,我刚刚从外地回来,村里的事情好多我不知道。开发三浪圩这样的大事,按理应该召开村民代表大会。可是现在的村民代表都不在家,通知他们回来,一时半刻也做不到。听说我们村有五老理事会,老赵啊,哪五老呢?
  老赵说,老干部,老党员,老教师,老模范,还有什么老,我可想不起来。
  有人说,大概是老退伍军人吧?
  志华说,不管那些了,我们就通知这些人明天来开个会,把我们的做法跟他们说清楚。不指望他们怎样支持,可得防着大家在背后说三道四。
  另一个说,这些人大部分都不在村里住,春节开还差不多。
  志华说,那就春节期间开。
  老赵说,三浪圩的开发方案我完全同意。现在还有几件事情要尽快落实。一是排水,二是整修水利设施,三是和群众的转租合同。不是三千亩吗?其中水面占了差不多一半,剩下的一半是群众的承包地,必须先在群众手上租过来,村里才能集中对外发包。我想排水和水利设施的事情就请志华书记领头办。我呢,负责跟群众把土地流转的合同签了。
  志华一拍大腿说,这样好!老赵你这一块事情也不好弄,一千多亩地,牵涉到上千户,要实实在在地把合同都签了。
  老赵说,但是现在八成以上农户都不在家,每家都签合同肯定做不到,只能叫村民组长代签,可村民组长还有不少不在家呢。
  志华说,再过两个月就是春节,先让组长签了,回来再让大家补。
  老赵说,这些都不成问题。我最担心的还是前期投资,几十万块,从哪弄呢?
  志华说,这你就不要担心。金长生不是欠我们好多承包费吗?
  老赵说,那都是纸上的数字,抓在手上才是钱。
  志华说,不怕他耍赖,一千多亩水面,十几年没见过底,怎么着也有几万斤、头十万斤鱼。我把它直接卖了!那不是钱啊?怕个卵子!
  大家陆陆续续从会议室里出来。老赵见书记已经走远,说,这回我们金湖村可是裁缝打架啦!
  八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志华老娘很快就知道有人开车撞巧英的事。
  老娘第一时间打通了志华的电话,老太太说,儿子,今晚不准在外吃饭,回来妈妈烧红烧仔鸭,你最喜欢吃的。
  怎么今天老娘突然亲自做菜呢?志华想不管什么情况都得回去早点。可猛又想起今晚要请杨工吃饭,因为胖子下午就把工程量测算好,标书也做好,就等着对外公开发包。志华赶紧拨通了杨工的手机,说胖子啊,今晚我老娘烧了新鲜的鸭子,干脆到我家喝一杯。
  志华怕家里菜不够,经过桂芳肉铺时便想割几斤肉,但桂芳家是漆黑的。上前敲门,引得哈士奇一阵狂叫。志华奇怪,他回来这阵子,桂芳家晚上都灯火通明,从来没有这么早就关灯,再往前面走又遇上驼三爷。驼三爷正一个人站在街口,似乎在张望什么。志华问,驼三爷吃过了吗?驼三爷说,早吃过了。你快回家吧,你妈下午烧了许多菜,一家人正等着你呢。志华觉得奇怪,驼三爷是每天早上散步,没见他晚上也出来溜达啊。快要到家的时候,差点又撞上正从家里往外赶的老磨子。老磨子走路从来都是低着头,急急忙忙的。小时候全村人都叫他扫帚星。志华问,天黑了往哪跑呢?老磨子看都不看说,没事。   家里到处都弥漫着鸭子和鱼类熟透了的香味,志华一闻到这味道就想到了童年。柴火架在灶洞里,噼噼啪啪地发出燃烧的声响。菜籽油刚倒进铁锅,溅起许多油星,到处都荡漾着烟火气。志华进厨房和老娘打声招呼,便退到客厅帮巧英摆碗筷。巧英说,都弄好了,一边歇着去。他看着自己插不上手,只好到房间看两个宝宝做游戏。
  这时杨工在外面咋呼,转眼就进了屋。
  他们俩真是好酒量。他们一边说着开发三浪圩的事,一边你一杯我一杯地干,不大一会,一瓶酒就见底了。志华讲到三浪圩就忍不住眉飞色舞,仿佛一池子螃蟹现在就在水里闹腾。他说着说着,突然一拍桌子,明年这时候,我就要让大家看看,我们金湖人就是有能耐!还要叫金长生看看,我孙志华不是孬种!
  志华妈妈从厨房出来接着话茬,志华啊,你这几天瞒着我,不让我知道。其实村里人都传遍了,说你得罪了金长生,金长生要找我们家麻烦。
  志华说,老娘你不要操这些心,金长生也不过说说而已。
  杨工说,兄弟,也不能这么讲,金长生心狠手辣那是出了名的。
  巧英说,就是,可要小心点。
  志华妈妈拿过一份碗筷和酒杯子,坐在上首,志华赶紧给老娘将酒斟满。老太太说,今晚我特地做了几个菜,让我儿子回来吃饭。我老了,好长时间不喝酒了,今晚可要喝一杯。我就是要问问儿子有没有吓着了?
  志华说,我哪里吓着了?老娘你不知道儿子胆大吗?
  老太太说,我知道我老儿子胆大,力气也大,像他爸。那年他刚从部队退伍,镇里领导看他身大力不亏,就安排他到派出所当联防队长。
  杨工说,这事我知道,那时我也在镇里。所长让他追一个嫌犯,他下手重了点,一拳就打碎了人家脾脏。
  志华忽然抚掌大笑,你知道那个倒霉蛋是谁吗?
  众人忙问,谁啊?
  志华一掌击在桌子上,说,金长生啊!那天晚上,他们一群人在隔壁村的山窝子里聚众赌博,所长让我带几个人去抓。一众人都老老实实地蹲在地上,只有他趁人不注意撒腿就跑,被我追上去在肋间打了一拳。他真是不经打,要是不出那个娄子,也许我现在还在所里混。
  老太太说,个对个单挑,老娘从不担心。可你现在是书记,凡事要动脑子。
  杨工问,到派出所报案了吗?
  志华说,报了,老崔没查出什么。
  杨工一脸不屑,那东西!枉穿了一身警服!他可是金长生的保护伞,别指望他了,到市里去!市局刑警支队长是我同学,明天我就带你找他。
  这时,驼三爷在门外晃悠,志华妈知道了赶紧出来。两个老人走到离家远一点的黑暗处。驼三爷压低声音说,志华他妈,三哥回来了!志华妈一惊,这孩子胆子真大,天罗地网呢,他怎么就敢回来呢!驼三爷说,我让人去村东西两头守着。村里没几个人,就剩下几个老胳臂老腿的。我让老家伙们盯紧着,都要竖着耳朵,晚上不能睡。志华妈说,这三哥啊,村里人都说他了不起,不知道在外面犯了多大的案子。这些我们都不管,只要他对乡亲们好。主啊,保佑这孩子!黑暗中老太太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驼三爷附在志华妈的耳边说,老姐姐,可不能让志华知道!
  今天下午,大勇回来,小磨子可高兴了。大勇平时在市里的高中读书,一年才回来几次。这回他爷爷生日,正好又是周末,回来就叫上小磨子去三浪圩抓野兔子。天黑了,两个人匆匆回家吃口饭,又出来晃荡。大勇问,哪去呢?小磨子说,东郭酒楼。可是东郭酒楼晚上没客人。大勇说,我口袋里有十块钱,打老虎机,可是十块钱只够他们打半个小时。最后把自己所有的口袋都翻了出来,确信已经身无分文,才无精打采地离开。小磨子说,我们到白肉西施家,小磨子最喜欢去桂芳的肉铺子。邻村有几个小伙子经常到桂芳家打桌球。小磨子就缩在一边看,有时候还帮他们捡球。小磨子还不时偷瞄正在切肉的桂芳。夏天,桂芳穿着无袖衫,剁肉时两只丰腴而白嫩的胳臂一轮一轮的,有时还露出稀疏的腋毛。桂芳一抬头,小磨子便赶紧低下头,小眼睛移到桌球上。天气凉了,桂芳的衣服也厚了,他还是偷偷瞄桂芳。小磨子带着大勇到桂芳家门口时,发现门是关的,里面漆黑一片。哈士奇听到动静,狂吠不已。小磨子记得桂芳家这时候是不关门的,他们在不远的地方还遇到匆匆赶路的老磨子。小磨子赶紧闪到一边,临分手时,差点撞上了踽踽独行的驼三爷。小磨子想,今晚是怎么啦?
  事情發生在夜里三点多,天地间一点声息也没有。一辆装满特警的警车戛然停在桂芳家门口,哈士奇一阵狂吠。特警迅速分布在屋前屋后。有人上前敲门,桂芳身穿睡衣裹着羽绒服,战战兢兢地开门。特警一窝蜂地闯进去,半个小时后,他们撤出来,什么也没发现。特警盯着刑警说,你们什么情报?刑警很沮丧,情报是可靠的,又让他溜了。
  这时,老磨子几个正躲在不远处。
  九
  大清早,志华来到三浪圩排灌站。一个水电工正在检修水泵,他一身油污,像是锅灶洞里掏出来的。志华认得,便问,叔,机械能排水吗?水电工抬起头,志华啊,这几年风调雨顺,机子两三年都没开,我也不敢打包票。志华说,那可得想法子啊!水电工虽是一脸的油污,但仍露出迟疑的神态,欲言又止。片刻之后,他说,我都六十多岁了,这排涝站的事我也干不了啦,志华你去找个年轻人吧。志华说,叔,本来您在城里享福,三浪圩排水请您回来,真得感谢您啊!要说找年轻人,我真是没办法,现在哪有年轻人待在村子里?我们三千人的金湖村,留在村子里的,老的老小的小,年轻一点的,老磨子糊里糊涂的,你指望他看机械吗?还有就是我,不能叫书记天天蹲在排涝站吧?剩下一个小磨子,指望得上吗?
  其实水电工并非干不了。昨晚,二犟子找到他,狠狠地撂出一句话,说三浪圩可是金老板承包的。金老板不发话,谁要敢开机排水,吃不了兜着走!
  志华不知道详情,以为只是机械问题,花点时间,不会解决不了。心想只要一开机,四五天时间,三浪圩一见底,工程机械就可以进来,要不了一个月,蟹塘就成形啦!他一路盘算这几个重要的时间点,做着工作计划。转眼回到村部,老远就听到吵闹声,志华直接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发觉声音从老赵的办公室传出来:   他妈的什么孙志华,凭什么不让我们种庄稼,偏偏要养什么蟹子?
  以前也不是没养过,那玩意风险可大啦!还是种庄稼好!
  就是啊,水里求财,十网打鱼九网空。
  ……
  一时七嘴八舌,没一句好话。
  志华恨不得冲进老赵办公室,把这几个榆树疙瘩甩出去。他拿起茶杯,斟满水,喝一口,试图平静下来。
  隔壁的吵闹声又传进来,这次是个结巴。
  志华知道这人姓金,他快七十岁,早年念过几天书,喜欢研究政策,经常跟人抬杠。他说话十分吃力,听他说话也十分吃力。他总是张着嘴,就,就,就……用手引导着,想把想吐出来又不愿意出来的话拽出来,听他说话的人也不免把心提到嗓子眼。当好不容易把最后一个词说出来时,他总是提起脚使劲地跺下去,似乎是加重语气,或者是庆幸终于把话说完。
  志华一想到他说话的样子就觉得好笑。
  金老汉正在张开大嘴,扬着手,就,就,就是政策讲了,承包十五年不,不,不……他一甩头,一跺脚,不变!
  老赵不紧不慢地说,没变啊,不还是你们承包吗?
  金老汉说,那,那,那怎么叫,叫,叫,叫我们承包呢?
  老赵说,这叫土地流转,政府有政策,鼓励呢!我们把土地集中起来,你们原来每家每户承包多少,应得的承包费,村里一分钱不留,该给你们的一分钱不少。
  志华听了一会,那边仍然吵得厉害。他起身来到老赵办公室,志华认识他们。领头的是志华的长辈,人称江大爷。江大爷早年读过师范,却不会教书,当过村里会计,竟然不会做账。自以为了解政策,遇事都抢着讲话。他们有人随子女住在镇上,有人还住在村子里。志华记得小时候这些老人对他都挺好的。可是一旦有人要动他们的土地,哪怕七老八十了,仍然这样不依不饶。
  志华说,这几个都是长辈,看着我长大的。我从小就读书,不怎么在家待,今年回到村子里上班,时间也才一个月,来不及看望大家。我刚刚在隔壁听了你们的话,知道你们关心村里的事,也担心自家的土地。我先帮大家算笔账,你们种地,就算一年两季,能有多少收入?
  他们几个也就金老汉种地,他结结巴巴地说,一亩田一年也就,就,就……
  他还没说完,边上的老赵本家说,种稻子最少有两千多斤,也就两千多块吧。
  志华又问,那除掉种子、化肥、农药,还有排涝费,剩下多少呢?
  老赵手边正好有个算盘,他一边报数字,一边拨拉,种子、农药、化肥、排涝灌溉、耕地、收割,还有插秧、治虫、脱粒,各种人工费用。老赵说,这些费用,我都算两季,大概已经两千多了。
  志华说,基本上,种庄稼也就这收入,赔上工夫,等于是保了本。我们改成水面,让大户承包,一亩承包费至少在五六百。这承包费可是净赚的!不要说那里一半都是抛荒地,就是有劳力在家种地,收入又有多少?还不如把地租出去,自己到城里经商务工。
  江大爷七十多了,平时不住在村里,今天特地赶回来问个究竟。他仗着是志华的长辈,说,庄稼人账不能这么算,种地收点庄稼,除了人吃,畜生还要吃。在农村过日子,谁家不养个鸡呀、鹅呀、鸭呀,现在田不种了,还像是庄户人家吗?
  老赵不觉大笑,你家土地十几年前就抛荒,地里野生的榆树都碗口粗了,黄鼠狼、野兔子在野草里到处做窝,你以为你还是庄户人?再说,你们家早就不种地了,难道就吃不上鸡鹅鸭了吗?超市里多的是呢!
  江大爷连忙说,我也不是城里人!我才不喜欢在城里住,都怪我那几个儿子孙子,日他娘的,死活要賴在城里。我天天跟他们吵着要回来,还是我们金湖好!
  志华说,大伯,您说金湖好,您就回来住。我都回来了,明年秋天,请您老人家回来看看。我要不把三浪圩养一池子螃蟹,又大又肥的螃蟹,您就别认我这个侄子!
  金老汉屁股离了凳子,说,要开,开,开发三,三,三浪圩,也不是不,不,不可以,志华你老头子当书记时就,就,就议过,结果也没,没,没搞起来。一千多亩水面让,让,让……
  金老汉讲不出下文,举起右脚准备跺下去,可是想到还有许多话没说,又轻轻地放下右脚,继续说,一千多亩水,水,水面让金长生承包,他虽是,是,是我堂兄弟,可我也要,要,要骂他不是东西!现在开发,对外发,发,发包,就不能欺软怕硬,可要老李打,打,打,打针,一律的!
  他的右脚轰的一声跺在地上,溅起一片灰尘。
  志华说,金叔,您话可讲在点子上了。我们这次开发,三千多亩,准备分四个标段,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那可要公开竞标,谁出的承包费高,就给谁干。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先交了承包费,才开闸放水让他承包。老李打针,一律的!
  志华把他们送出村部,有了一种卸下重担的感觉。可是回到办公室,老赵就告诉他一个消息,令他十分气恼。原来他前脚离开排水站,水电工后脚就锁上排水站,拍拍屁股回家了。志华问,他为什么呢?老赵说,还能为什么呢?一定是金长生那狗东西,一定是金长生!
  狗日的金长生!老赵第一次这样骂人。
  志华说,老赵,这事我们不能藏着掖着,必须跟他正面接触,要不然他还以为我们怕他,你打他电话。
  老赵拨通电话交给志华。金长生不紧不慢地说,谁呢?书记啊?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找我有什么事呢?书记不是又要打我吧?
  志华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找你就为三浪圩的事。长生说没时间,志华说,明天呢?长生说也不行。志华说,明天就是天掉下来了,你也要到村里来一趟。金长生还在电话里推辞,志华说,我们啰嗦话不讲,明天下班,我在东郭酒楼等你。你要不来,后天我就开机排水。
  第二天,金长生并没有来。
  那一晚,志华几乎一夜没睡,快十一点,电话响起来。巧英拿起听筒,里面一个女人喂了一声就挂掉了。过了几分钟,电话铃声又响,巧英朦胧中又接,里面似乎能听到细微的呼吸,却始终没人说话。巧英放下电话,出什么鬼了?志华说,一定是谁打错了。十几分钟以后,俩人刚刚睡着,电话又响。巧英翻了一个身说,志华你接。志华问,喂,谁呀?这半夜三更的。里面的声音黏乎乎的,言语间似乎对志华很熟悉。巧英贴在一边听,先以为是桂芳,但桂芳讲话脆生生的,肯定不是,也不像其他熟人。志华一头雾水,巧英早气鼓鼓地从被子里坐起来,开了灯,拧着志华的耳朵。志华说,巧英你怎么就这样没轻没重的。巧英说,我是没轻没重,是比不得人家温柔。志华忙说,这哪儿对哪儿呀?我还不知道这是谁呢?巧英说,装傻谁不会呀?说起话来那么亲密,听起来像滚过多少床单了。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吵起来,到最后都有了火药味。志华拍了一下床板,巧英你烦不烦?巧英不示弱,也拍了一下床板,孙志华你才当了几天书记,就村村有了丈母娘!志华说,村村都有丈母娘,我就是一只芦花大公鸡,一卵能管二十三!巧英呜呜地哭起来,你就是一只公鸡精!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志华说,半夜三更的,你哭什么哭?非要左邻右舍都知道?
  鸡叫三遍,俩人都觉得很累。志华说,睡吧睡吧,明天再说。巧英待要找他吵,却觉得眼皮睁不动,便跟丈夫屁股抵着屁股,不说话,像掉进面糊里的蚊子,挣扎了一会,就睡着了。
  十
  找不到金长生的影子,志华咨询了镇司法所的律师。律师说,这些年金长生没按照合同上缴承包费,等于是没有履行合同义务。村里作为甲方早就有权解除合同,而且还可以把鱼塘里的鱼卖掉,抵作承包费。志华还请示了镇政府,书记镇长都表了态,让他们立即开机排水。潘书记拍着胸脯说,你们别前怕狼后怕虎的,出了问题找我。
  志华立即组织人员开机排水。三浪圩排水站共有三台机组,老赵一声令下,工人们合上电闸,机房立即陷入一种巨大的轰鸣之中。三股湍急的水流穿过比大腿还粗的管道,喷向堤外的滩涂,溅起澎湃的水花,阳光在上面折射出缤纷的七彩。傍晚,志华特地赶到三浪圩。看到机组运转正常,水位有了明显的下降,便一路小唱着回家。还没进门,就看到巧英,待要招呼,巧英却别过头。志华心想,这娘们还真生气了。他们平时没吵过嘴,即使有点什么小摩擦,也都在房间里解决,不让老太太知道。这次巧英什么都挂在脸上,怕在老娘面前戏不好演。志华缩在门外大声喊,妈,巧英,我晚上不回来吃。说罢,直接进了东郭酒楼,要了包间,叫梁工来喝酒。
  巧英一上午都在想头天晚上的事。先是发狠要向婆婆告状,几次话到嘴边都忍了。后来安慰自己,结婚都七八年了,孩子也生了两个,志华又不是沾花惹草的人。说不定是谁打错了电话,或者是朋友恶作剧也有可能,男人天天在外奔波也不容易。三四点时,她就站在门口巴望着老公回家,晚上好在一起吃饭,事情就让它过去算了。好不容易等到志华回家,她故意别过脸,等志华先喊她。谁知这家伙竟然不在家吃饭,晚上回家整你!
  梁工很快就从工地上赶过来,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讨论这三浪圩工程的事。不一会,一瓶酒就喝了大半。志华讲了昨晚的事,胖子一听就来劲,你别在外面有了吧?志华说,过去在外面做生意,陪客户唱歌跳舞,也见过几个女孩子,那不过逢场作戏,最多也就搂搂抱抱,谁他妈的当真呢?再说,那都是天南海北的人,她昨晚说的是本地话。胖子说,身正不怕影子歪,别放心上就是。志华说,我没放心上,可是女人小心眼,沾上风就是雨。胖子哈哈大笑,弟媳妇是在乎你,你回家哄哄不就好了。这瓶酒喝完,你就回家,嘴软一点。说罢便端起杯,刚要仰头喝下,忽然停住,将杯子放回桌上,说,兄弟,这是金长生干的,他在暗地里使坏。志华心头一亮,对,肯定是!他妈的,我怎么没想起来!梁工说,喝快点回家,电话线摘掉,今晚他肯定还要叫人打,不理他!可就是要费点口舌,跟巧英说清楚。志华说,巧英没事,我保证她一说就通。
  杨工果然为金长生的事情找到他的同学,镇党委潘书记也专门向政法委做了汇报。当时全市正在开展优化经济发展环境的专项整治,支队长把情况报给局里,局长正愁没典型案件,立即组织精干警力直接到临湖镇查处。他们把养殖户老夏作为突破口,老夏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竹筒倒豆子,如实反映了自己的遭遇。不但如此,他还提供了新的情况:他每隔几天就会在二犟子手上收到几张假币。办案干警如获至宝,立即报告支队长。支队长当机立断,说,有枣子没枣子先打一竿子!于是当晚就申请搜查令,敲开金长生的家门,进行全面搜查。持续了两个多小时,一个疑点也没有放过,却没有任何发现。
  金长生从警察进门时就坐在堂屋里的桌子边,喝茶,抽烟,两个小时没挪动一步。刘大队便坐到金长生的对面,也喝茶,抽烟。除了出来给支队长打了几次电话,也一动不动。
  金长生家三层小楼,外面看装修比较精致,里面也就一般化,比土豪暴发户差远了。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家具。客厅里不过一张做工精细的老式的八仙桌,正上方靠墙是一张书几,书几上凌乱地摆放着烛台、酒瓶、茶具。正上方墙上挂着一幅装裱的中堂画,画子很喜庆。可能有几年没更换了,上面落了许多灰尘。当初挂上去时,颇费了一番功夫。四角钉上了四个水泥钉子,用红麻线绷紧了,护着画子的四边。画子的下方又加上了几颗图钉,图钉都已经生锈了。
  刘大队死死地看着画子足足有五分钟,当他把眼神从画子移向对面的金长生时,金长生脸上出现了一丝明显的慌乱。刘大队迅疾站起来,哗啦啦地撕下墙上的画子,几沓崭新的人民币从上面滑落下来。干警们一哄而上,控制住金长生,另外几个迅速捡起撒落在地上的纸币。他们在灯光下反反复复地对比,察看。
  一个年轻警察突然大喊,刘大,假的!
  志华那天晚上在外吃的饭,在离家不远的地方碰到急匆匆的小磨子。志华说,狗日的又在哪浪荡?小磨子翻着小眼睛说,金长生家,公安局来人了。志华便赶到金长生家,那时正好有几个警察推着金长生上了警车。黑暗中一个瘦高个子钻出来,急吼吼地问,我金大哥怎么了?一脚踏上警车一脚站在地下的金长生扯着嗓子,二犟子你快跑!二犟子刚刚撒开腿,就被门前的两个警察扑倒在地,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塞进了警车。
  志华站在一边看警车呼啸而过。
  案子从发现假币取得突破。領导指示立即收审,干警们连夜审问。第二天,这个消息传到巢湖岸边,养殖户们拍手称快。干警们分几个组在湖边起早贪黑忙活了三天,收集了一箩筐证据证言。一批团伙被缉拿归案,甚至还有镇里的领导也涉嫌包庇,派出所的老崔后来被立案处理。
  十一
  金长生团伙被打掉以后,三浪圩的开发出奇地顺利。
  水利技术员梁工把三浪圩的工程设计、土方测算、工程标书,一大堆资料放在志华的桌子上。老赵进来急吼吼地说,三浪圩里的水,再过一天就全部排完了,机械接着就能进场。   志华说,老赵你的意思是要尽快确定施工方是吗?
  老赵嘿嘿一笑,就这个意思。
  志华说,那我们立马开始招标!志华想了想,这样吧,立即通知村里几个同志来开个会,研究招标的事,请胖子也参加。
  刚巧村里几个人都在,不大一会,大家便凑在会议室。
  志华说,开发三浪圩是金湖村的大事,费了许多周折。到今天,金长生的承包合同,排水,设计方案和招标方案,都弄得八九不离十。到了动真格的时候啦!今天开会解决两个问题,一个是农户的土地流转合同做得怎么样了?别到时群众工作没做好,今天这个明天那个去阻挠施工。还有一个就是工程招标。
  老赵说,农户的事,绝大部分工作都已经做好。但是难保没有人刁难,个别的情况个别处理,这个由我现场负责。
  志华说,那好,那我们就明确一下责任。如果有少数群众不讲道理,就由赵主任随时去解决。
  老赵说,有个别特别不讲道理的,还得书记亲自出马。
  志华瞪了老赵一眼说,至于招标,我已经向镇政府做了汇报。领导说,这不是政府投资的工程,原则上可以采用邀请招标,不需要挂政府招标采购网。那太耽误时间了。现在是十一月底,眼看着冬天来了。雨雪年年有,不在三九就在四九,要赶在雨雪之前完成施工,明年时间就充裕了。绝不能搞成跨年工程,明年有许多事情呢!晒塘和消毒要花几十天,春节后就可以种水草。一环接着一环,每个环节都不能耽误。采用邀请招标,可以搞快一点。
  结果李大成以最低价中了标。
  李大成果然够意思,不待合同细节商定好,就带着一溜子推土机、挖掘机、装载机,像银河战舰一样开进了三浪圩。工程现场不时会出现一些不大不小的矛盾。今天张三来找说是抗旱渠道上面有一截涵管是他买的,要村里补偿。明天又是李四吵吵闹闹地说,他家有片菜园地在三浪圩,那可是他们家耕种了几十年,比什么都肥沃,能长黄金呢。要不然就是王五又冒出什么奇怪的要求。
  尽管这样,工程进展仍然很快。
  大概在开工十天后,潘书记带着镇里一班人来到工地。他一个劲地说不错不错!正巧那天李大成也在现场。潘书记拉着李大成的手,说,不是我们金湖村没人,金湖村的能人多着呢!李总啊,你给我们金湖村雪中送炭,我真是由衷地感谢你啊!
  李大成说,不是我觉悟高,真的是受志华的感染。他在北京条件多么好,搁在别人是打死也不会回家乡当书记。你以为他图什么,不过就是争口气,把村里的面貌改一改。再说这金湖村也不是他一个人的,父老乡亲们都有责任呢!
  潘书记还是不肯放李大成的手,瞧你说得真好!
  临结束时,潘书记把志华叫到一边说,工程进展不错,你大胆地干。明天市里会有一班领导来调查这个工程,你就如实跟他们介绍。问其他的,你一概不知道。
  志华一听心里倒有了纠结,什么叫如实汇报?什么叫不如实汇报?什么叫一概不知道?难道政策有什么变化吗?或者是哪个领导有意见吗?事情做到这种程度,要是再有什么变化,那就麻烦了。
  志华担心的事真是发生了。
  本来金湖村发展水产养殖业是个好事,潘书记在市农村经济会上作为增长点做了汇报,谁知引发市里的几个部门的不同意见。水产局局长认为饲养螃蟹效益高,农民增收,村里脱困,是好事。农委主任提醒说集中农户的承包地,改成水产养殖,牵涉到三农政策,非常敏感,利益关系要处理好,弄不好会引发群众上访。水利局局长说河湖港汊最重要的功能是行蓄洪,水面开发不能影响防汛。环保局局长说巢湖是省城的大水缸,就怕影响水质。主持会议的常务副市长一时没了主意,临时决定三浪圩的土方工程暂缓施工。潘书记在大会上不好跟常务副市长硬来,散会后在会场走廊跟常务副市长小声说,我那里工程都搞得差不多了,现在一停,损失可大了。村里本来就差一屁股债,要是搞不成,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副市长一点表情也没有,你们开工前跟哪个汇报了?潘书记还想说话,那边早有几个部门负责人挤上来抢着汇报。
  潘书记没了办法,便找同学李立,李立是市委万书记的秘书。
  十二
  潘书记走后,不仅志华着急,连李大成也在一边起了踌躇。潘书记最后跟志华讲的几句话,李大成听得清清楚楚。现在政府政策多变,万一哪一级领导不同意开发,三浪圩这样子既不能养鱼又不能种地,村里折了本,我李大成岂不也陷进去了?他追上志华说,兄弟,要不就让机械全部停下来吧?志华说,大成,潘书记刚刚还叫我们大胆干,没叫我们歇啊。李大成想想说,要是现在工程都结束了,生米都做成熟饭了,明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也不能还原吧!志华说,对,那我们就连夜干!李大成立马招呼边上的施工负责人,告诉他们,今晚歇人不歇机械,一直干到天亮,明天有领导视察。李大成边走边咕哝,反正已经干了十几天,多赔少赔都是赔,他妈的豁出去啦!志华很感动,要把梁工叫上,晚上喝一杯。李大成说,听说你们二斤肉都赊不到,吃饭喝酒就免了,等明年吃螃蟹吧。志华说,那一定,到明年,三千亩的蟹池,到处都金黄一片,让吃货们流口水。李总捡大的挑,四两以下的看都不看。
  两人虽是这么说着,表面上很轻松,其实各自回到家,一夜没睡好。
  大清早,志华就赶到三浪圩,老远就看到工程比昨天推进了许多,果然奋战了一夜。现在所有的机械全都整齐地停放在一起,真像是停工的样子。志华佩服李大成,不愧是做大事的。他在三浪圩外围走了一圈,盘算着工程,其实再有五六天也就拿下了。剩下也就是一些配套的涵管斗門,只要半个月不下连阴雨雪,冬里结束肯定没问题。要不是半路杀出程咬金,下一步就可以对养殖户进行招标了。正在懊恼之际,电话响了,原来是潘书记打来的,让他立即赶到三浪圩,市里万书记马上就到。志华想,我又不是搞破坏,惊动这么大领导,何苦呢?潘书记一到现场就让镇里的车子撤到一边,比划着市里来的车辆怎么停放,领导们在哪下车,路线怎么走,志华在哪介绍。志华问,工地场子这么大,还愁没地停车吗?潘书记说,市里领导来了,又是一把手,三四辆车子应该有,别到时停车、掉头出现差错。   半小时后,万书记就来了,就一部车,车上只有万书记和秘书李立。潘书记和志华迎上去,万书记朝他俩挥挥手,走,带我去看看。然后就沿着三浪圩外围走了一圈。这一圈,少说也有十里路。万书记一路问这问那,志华如实回答,万书记听了也不表态。最后,万书记问,湖水养殖,对巢湖水质有影响吗?这可是省城的大水缸啊!潘书记说,三浪圩的高程其实比巢湖水面低多了,即使汛期水多,养殖区的水也不至于漫进巢湖。管理得好,不会有影响。万书记还是不表态。
  一大早,市政府办公室、农委、水产局、水利局、环保局的领导各带车辆在政府门口集中,由常务副市长带队,一行五辆车浩浩荡荡直奔临湖镇金湖村。他们各自从自身的职责出发做了充分的准备。当大家各怀心事,来到工地时,他们做梦也没想到万书记已经等在那里。副市长反应快,连忙上前,书记您这么早怎么在这里呢?万书记呵呵一笑,路过,看到金湖村在开发三浪圩。他对其他人扬扬手,同志们,你们来看看,真是不错!三浪圩面积小,圩堤条件差,十年九破,不适合种庄稼。村里把土地集中起来发展水产养殖业,这是符合自然规律和经济规律的。我已经跟村里镇里书记表过态了,市委市政府全力支持他们!你们今天来了正好,大家现场研究一下,怎么把这种支持落实到位:一定要做到主动服务,靠前服务。
  随常务副市长来的一干人面面相觑,但片刻之间,个个都换了一副表情,刚刚还各怀心事,立马就统一到书记的意见上来。连他们自己都相信今天真是来送政策,送支持的。常务副市长最先表态,万书记您放心,我们现场就落实您的指示。
  万书记说,那好。我还有其他事先走,你们留在这里,有什么结果告诉我。
  万书记一走,大家都抢着表态。水利局局长说,他们没有占用河道,对行蓄洪没有任何影响,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反对。农委主任说,我们主要担心承包合同问题,不如我们派几个人,帮助村里把土地流转合同完善好。环保局局长说,既然书记都表了态,我们当然无条件执行。水产局局长心花怒放地说,你们都这个态度,我们作为主管部门更是责无旁贷,回去就派个技术人员到金湖村挂职,全力做好技术服务。环保局局长瞄了一眼水产局局长,半真半假地说,看你高兴那熊样,要是污染了湖水,到时照样有人找你。
  志华和潘书记没想到事情竟然是这个结果。
  十三
  接下来的事情更顺利了,工程快要结束时,村里对外公开发包。村里的几个水产销售大户果然带来苏北射阳的朋友。这射阳人姓周,黄海边有上千亩的蟹苗基地,在江南承包了上万亩的蟹塘。他一到金湖边,便说好地方好地方,水质这么好,成蟹品质一定没问题啦。结果他最终中了标,承包了几千亩。
  而剩下的五百亩,竟然是桂芳拿下的。
  没人的时候,志华问桂芳,怎么想到要养蟹子?桂芳只笑了笑。
  春节一过,气温上升很快。先是晒塘消毒,然后蓄水种草。采购回来蟹苗,按时下了池子。
  射阳老周养了十几年蟹子,说起来头头是道。桂芳说,我背靠大树好乘凉,靠老周是靠定了。老周厚着脸皮,一个劲地拍肚皮说,桂芳只要听我的,保你秋后有收成。桂芳说,我当然听你的。我给你百分之十的技术股,但你得保证产量。老周说,不要你的百分之十啦,做朋友吧,朋友不讲钱的啦!之后,老周怎么做,桂芳就怎么做,果然小扣蟹一天天地长大。
  老磨子赶着牛群在滩涂上吃草,有几条牛吃饱了钻进水里。他躺在沙滩的乱石上,嘴里嚼着雪白的毛草根。志华正巧趴在防护网上看蟹子。老磨子说,志华,我明天到村里上访。志华说,你上什么访?老磨子说,找你要饭吃。是你把三浪圩变成蟹塘。志华说,变成蟹塘跟你有什么关系?老磨子说,都不種地了,要牛干什么?没牛了,我干什么?志华突然想起已经很长时间没听到老磨子的吆喝声了。老磨子说,明天我把牛赶到村里去,不要了,我也不回家了,吃住都在村里。
  志华怕他夜里朝蟹池子倒农药,便介绍他到蟹塘当工人。
  过几天,老磨子就到桂芳的蟹塘里打工。他几乎二十四小时都泡在蟹塘里,帮她喂食,巡更,捕鱼。桂芳很是放心,只是晚上到蟹塘里值班,桂芳睡在蟹池子的东边,老磨子睡在蟹池子的西头,相隔很远。有一天夜里,老磨子不知怎么贿赂了哈士奇,悄悄打开东边蟹棚的窗户,哈士奇一点也不反对。老磨子一钻进去,便压在桂芳的身上,正是不冷不热的春天,年轻人睡得深沉。一缕月光正照在桂芳的脸上,像月下荷花一样的脸。桂芳惊醒时一看是老磨子,最初几秒钟并不想反抗,甚至想睁只眼闭只眼让他得逞,转念还是一拳打在老磨子脸上,起身把他推得老远。桂芳也不开灯,指着老磨子恶狠狠地说,你个老磨子,我这道菜,是三哥的,就是他死也轮不到你!老磨子皮厚,龇牙咧嘴地逃走了。桂芳披衣起来,在哈士奇身上狠狠地踢了两脚,你个吃里爬外的!
  有一回,桂芳在蟹塘边拦住志华说,养蟹也没什么难的。志华说,看你那得意样,重阳过了,一池子金黄,才是高兴的时候。桂芳说,重阳也快了。志华说,端午节还没到,你就想着重阳,怕是在圩堤上受苦了吧?桂芳说,才不苦。圩埂上多好,清风,明月,蛙鸣,渔火,可有诗意了。鱼是池子里现捞的,菜是堤上自己种的,没污染,够新鲜。
  志华转身又到老周的蟹塘,工人都是外地人。小磨子划着小船往水里抛水草。志华问,小磨子怎么在这里?小磨子说,周总叫我来的。周总还带我去南京。志华说,你要好好干,别偷懒!
  转眼汛期就要到来。圩田好做,五月难过。气温不断升高,连续不断的南风带来潮湿的空气。墙角开始发霉,不常使用的筷子也出现斑斑的霉点。衣柜一打开,一股浓烈的霉味便在房间弥漫,被子也似乎湿漉漉的。
  志华到村部对老赵说,每年五六月,我们金湖村从来就不敢怠慢。今年养了三千亩蟹子,更要加倍小心。不仅村里折不起,养殖户都投了大量资金,丝毫不能麻痹。老赵说,防汛的事情,志华你就全部交给我,这个我敢拍胸脯。志华说,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防汛我是外行。老赵你抓紧时间组织汛前检查,涵闸斗门全部查一遍,每个险埂要段都责任到人,确保万无一失啊!老赵便把村里的几个干部,外加在家的几个村民组长召集来,一五一十地布置到位。   巢湖流域遭遇了连续不断的降水,没有雷电,也没有风,水位不断升高。老赵把几个干部都派到可能出现险情的圩口,志华每天都到三浪圩的几个蟹棚去查看。
  大面积降水,洪水从遥远的大别山奔腾而下,裹挟着枯草、树枝,汇入已经成为一片汪洋的巢湖。浑浊的河水一寸一寸地向上攀援,河边的柳树齐腰以下都没入了河水,流离失所的鸭子在浊浪翻滚的河面寻找同类。不断有传言说,上游有圩口决堤了。圩堤上防汛的人本身就少,传言更让大家疑神疑鬼。
  老赵打电话说,三浪圩正面出现渗漏,要组织人员抢险。志华问,要多少人?老赵说,至少四十人。志华说,这可麻烦了。村里现在哪来四十人?即使能凑齐四十人,都是老弱病残的,上了圩堤坝,不要说抢险,怕是自己也保不了。老赵问,那怎么办?志华想了想说,你去轮窑厂,就说三浪圩遇险,让他们立即派四十人上圩堤。四川人承包轮窑厂,雇了不少云贵川的工人。这雨下得不开天,在厂里也是闲着,不如上圩堤,多少还能起点作用。
  此时,另一个村干部冒雨一路跑过来说,志华,赶快到三浪圩东边的斗门去,那边漏水了!志华立马跑到东边斗门。有几个村里的老汉,穿着雨衣正在比划着。志华一问,才知道斗门封堵不严,水位上升,压力加大,已经开始漏水。如果不及时堵严,会越漏越大,造成决堤也有可能。志华说,你们准备沙包,我水性好,我下去。
  十四
  志华最后从水里钻出来,看到前方隐隐的,似乎是一小段圩埂。他使尽吃奶的力量游到岸边,手脚并用地挣出水面,爬在泥泞中好长时间都站不起来。双手抹去从头顶上披洒而下的雨水,定睛一看,原来四面都泛滥着浑浊的河水,这里已经成了孤岛。他坐在泥水里稍作休息,准备再泅水到对岸。刚刚泡在水里还不觉得冷,现在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上下两片牙齿不自觉地嗑得吱吱响。他抱着肩,忍不住发抖。
  忽然看到几米外有个人影。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谁呀?
  志华听出是桂芳,桂芳也知道是志华。
  桂芳穿着雨衣,浓黑的雨夜也遮不住她白皙的面庞。透过绵密的雨点,她看到一个白花花的人影。绝望中不禁大喜,连忙移步走来。志华立刻大叫,桂芳你不要过来。原来志华只穿着短裤下水,在水里折腾了这么长时间,虽然那种布料子的短裤还挂在屁股上,其实也等于没穿。桂芳不管,径直走到志华身边,看到志华那样,既好笑又心疼。就脱了雨衣,弯腰把志华拉起来,自己捏紧一边衣襟,让志华捏紧另一边衣襟,两个人挤在一起,把雨衣披在身上。虽然捉襟见肘,多少也能挡点雨水。桂芳一手捏紧雨衣,一手搭在志华的腰部,志华的身体冰凉彻骨。
  几分钟之后,志华才逐渐回暖并且平静下来。桂芳刚才虽然穿着雨衣,但是长时间穿行在雨中,衣服早已经湿透。一定纤毫毕露,只是晚上看不见。女人淋雨过后生发的汗味和体香混合在一起。哗哗的雨声里有女人时而急促时而细微的呼吸,随着呼吸而来的还有她身体的每一次起伏。女人湿透的头发在志华的脊背不经意地拂拭,发梢上不断滑落的水珠从志华的肩部流到腰际。他似乎从荒凉的冰原突然回到春天,冰冻的血液开始融化,身体的每一个地方都在躁动着某种毁灭一切的能量,而这种能量正在源源不断地向身体的某个点集中,令人不能自持。志华发誓要和这种能量对抗到底,他一手紧紧地捏着雨衣的一边,五个手指牢牢地扣在雨衣上。另一只手在雨衣里面找不到地方安放。他担心再这样下去会控制不住自己,宁肯再回到冰凉的雨里。他拼命地想一切跟桂芳无关的事情,想秋天螃蟹成熟菊花飘香,这片汪洋的水面一定会成为金色的池塘。想收了养殖户的承包费该给农户的给农户。想金长生一定已经被收押在大牢里,他这么多年欺压渔民真是罪有应得。想老磨子赶着他的宝贝水牛们,正轰隆轰隆地走在村中间的大道上。想驼三爷,想五婶子,想射阳老周,那个好色的家伙。想远在一千里外的射阳,黄海边的射阳。熟透了的螃蟹正在漫山遍野向东狂奔,海潮一般一波接着一波,永无尽头。海潮澎湃而来,志华感觉自己就像是在汹涌波涛中沉浮,分分秒秒都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他张开双臂试图抱住一切可以抱住的东西。使尽力气,挣扎着,喘息着,呻吟着。
  桂芳也似乎掉进了汹涌的激流。一个接着一个湍急的漩涡把她带到绝望的深处。她无助地张开双臂,她多么希望身边会有一只舢板,一双大手,一截漂浮的树木,甚至是一茎飘摇的水草。她急速地下沉。
  雨仍然在不疾不徐地倾泻。似乎有一阵狗叫声在雨声的夹缝里传来,接着是一阵狼一样的哀嚎。终于得救了,志华触电般地松开手,才发现紧紧抱着的是桂芳。他们刚刚像两条春天的蛇一样纠缠在一起。他不记得做了什么,也不敢想那么多。雨衣斜披在一边,雨水蒙住了眼睛,顺着裸露的肢体向下滑落。
  志华说,好像你家哈士奇!桂芳蜷缩在志华身边,浑身炽热,尤其是脸颊。
  是啊,它在到处找我。
  良久,志华问,雨这么大,山洪也下来了,你怎么一个人困在小岛上?桂芳逐渐恢复了平静,傍晚时候,我驾着小船到这边看防护网。小船系在河边,我在河堤上巡查了一圈,回来时小船不见了,想游过去,却看不清方向。
  就在他们说话的工夫,一只小舢板迅速向这片孤岛靠近。
  有人不停地在喊,桂芳,桂芳!
  志华和桂芳异口同声地喊,是老磨子!
  小舢板上放着的一只桅灯,在密集的雨帘里仍然发出强烈的光。老磨子很费力地将小舢板靠上岸,用竹篙撑在水里固定住。志华连忙将雨衣裹在桂芳的身上,自己先下水搀着桂芳上船。
  他们在蟹棚子里瘫坐在地下,良久无语。
  志华失神地望着桂芳,忽然想起巧英。便赶紧找来桂芳的电话给家里报平安,巧英呜呜地哭,说村里人到处在找你。志华也不跟她多解释,接著打老赵。老赵说,大家可急坏了。又问其他圩口抢险怎么样。老赵说,你放心,所有涵闸斗门都没事,三浪圩也没事,养殖户们一毫损失都没有。
  志华说,大家都不能松懈。雨还在下,水位升得像吹泡泡。   志华又给潘书记报了灾情。潘书记正在抢险一线,沙哑着喉咙嚷道,志华我以为你掉水里去了!金湖村防汛是全县的重点,今年又开发了那么多蟹塘,要是有什么闪失,掉脑袋都赔不起。你可千万不能有一丝懈怠!
  老磨子就着煤气灶点着了一根香烟。斜着眼看志华说,你睬他个卵子,老天要下雨,谁能把它堵得住?
  志华比老磨子小十几岁,小时候经常跟老磨子玩。老磨子以前不是这样邋里邋遢。全村青壮年的男人都出去了,只有老磨子在家守着。他才四十多岁,可是很苍老,瘦得像干柴似的。人们很少愿意跟老磨子一道喝酒,除非请他耕地。女人更不敢跟他搭话,很少听到他言语,只有晚上他才使劲吆喝牛犊子。老磨子是个多余的人,许多人也这么认为。
  今晚可真多亏了老磨子。
  雨一直在下。三个人坐在小屋的三个拐角,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水边蚊子多,只要一有机会就恶狠狠地咬一口,桂芳找来一盒蚊香,分几处点燃。
  志华向外面探了一头说,再这么下,三浪圩危险。可是今年不怕,为什么?今年里面不再是水稻,是螃蟹,是鱼,不怕水了!外河水位升高了,三浪圩里面就多蓄点水。圩堤两边水位差不多高,没什么压力,也就不会破圩。
  桂芳叹气,短时间可以,时间长可不行。老周说,水深了,长时间超过一米五,螃蟹会死。
  老磨子突然插话说,你们都是害病想屎吃。一只蚊子正在小腿上吸血,老磨子一掌打下去,留下一小片血污。
  志华说,老磨子你知道个屁!你就知道跟着你家大牯牛屁股后面转,就知道晚上吆喝小牛犊子。你还不如出去打工,建筑工地上,干一天给一天工资,早青晚黄,不差你不欠你,现在都是机械耕种,没人找你耕地呢!
  老磨子说,要不是把耕地变成了蟹塘,我天天有事干。
  志华觉得老磨子还是像以前那样懵懂、顽皮而生动。昏暗的灯光下,老磨子形容枯槁,俨然六十多岁的老人。另一侧,桂芳端坐着,衣衫并不周整,几乎裹不住紧要部位。半干半湿的头发,纷披在肩头。脸颊一片潮红,志华想起老婆说的话,心里一百个不相信。
  雨下小了。老磨子穿上雨衣,拿起桅灯说,我到外面去看看。
  桂芳说,志华也可以回家了。我这边等会有人来值班。
  志华说,那怎么行,到处都是水,蟹棚里黑灯瞎火的。
  两人十几年来第一次这样坐一起。志华常常期盼有这样的机会,可是当这个机会来临时,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们各自坐在小棚子的两个拐角,在小小空间里保持着最远的距离。
  志华突然想起什么,桂芳,我一直想问你,我三叔他到底怎么啦?
  刚刚还是桃花般的笑脸,立马变得冷峻,我怎么说得清?
  志华说,你怎么说不清?春节前他还回来过。
  桂芳像电击一般,眼睛瞪得老大,问,你怎么知道?你听谁嚼舌头?
  志华说,金湖村就这么大,哪有不透风的墙?
  桂芳摇摇头,没有的事。这些事你不要知道,对你不好。
  志华说,要是我三叔干点地地道道的事情,多好!也不需你这样。
  十五
  汛期很快过去,水位慢慢降下来。老柳树一寸一寸地露出了下半截子,三浪圩恢复了宁静。
  小磨子不见了。自从他到老周的蟹塘打工之后,就很少回家。有一天,五婶子到老周的蟹塘卖菜,问他们小磨子在不在?工人们说,小磨子几天没上班了。老太太吓得大哭,射阳佬,你还我小磨子!哭了一会,想到养蟹子是志华的主意,又到村部找志华。志华就打电话问老周,才知道老周把小磨子调南京了。五婶子一个劲地说,那怎么行?小磨子从来没离开过我。现在去南京了,南京多远啊!志华说,五婶,你这是求之不得呢。
  谁都不知道,桂芳也要走了。蟹塘已经交给一个可靠的人。她收到一个神秘人物的口信,在西南某个边境,有个人在那等她。不知道三哥这辈子要把她带到何方,但她确信这一次远行没有归程。她坐在棚子里,细数眼前的景物。她要把三浪圩的每一道晚霞与波纹都记在心里。她知道志华只要有空,就一定来三浪圩走走,多么希望今天,傍晚时分,他也在她的小棚前面走过,就像这个夏天无数次的走过。她会不经意地和他打声招呼,对坐,饮酒,劝她留下来。晚霞里可以静静地发呆,也可以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她想對他说自己即将远行,可是这个秘密至死也只能装在心底。早就知道要离开这片水乡,可没想到会这样不告而别。
  桂芳站在窗前一件一件褪去衣衫,来自湖面的热风立即扑上去,像个急性子的恋人,张嘴吻遍她每一寸肌肤,晚霞染红了女人优美的胴体。她轻舒双臂,优雅地挽起头发。弯腰,缓缓地撩起水,拧起洁白的毛巾,在身体的每个地方轻轻地擦拭。不锈钢的澡盆发出清越的水声。好长时间后,她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双手叠放在胸前,微弱的光里镶嵌着女人上半身的剪影。
  太阳缓缓沉入地平线,晚风带着燥热,裹挟着鱼虾的气息,蟹子的气息。老磨子的几头水牛慵倦地泡在河里,一群鸭子爬上河堤,嘎嘎地走向鸭棚。各种水鸟扑腾扑腾地飞向暮霭中的树林,远处传来疲惫的蝉声。系在岸边的小船,微风里有轻微的颠簸。所有的蟹棚都一齐点亮渔火,三浪圩荡漾着金子般的光影。
  天完全黑了,蝙蝠开始在夜幕上滑翔,哈士奇蜷缩在一边。桂芳希望棚子前面有人咚咚走过。中间几次有摩托车从棚子前飞驰而去,她紧张地等待,有一辆摩托车由远而近,终于传来刹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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