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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格兰从秋季开始疫情日趋严重。趁着换房子的空隙,我搬到英格兰东南部沿海小镇拉姆斯盖特住了几个星期。房子面朝英吉利海峡,就在海边的白崖上。入住的第二天正好是中秋,前夜雨疏风骤,也并未妨碍翌日推开门就见“海上生明月”的美妙。
这天散步,偶然发现离住处不远的一幢小楼上面挂着牌匾,说明是法国画家梵高23岁时的居所。翻了一下资料,原来当年梵高曾在住处对面楼里的学堂里教书。这可真想不到,毕竟在今天,无论是对英国人还是国外游客,拉姆斯盖特都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但其实在19世纪期间,这个小镇曾经是英格兰人夏季度假的热门之地。
连绵的白崖海滩当然是重要原因,催化剂则是这儿沾上的“皇气”。英格兰国王乔治四世自从1821年到访拉姆斯盖特后,就对当地百姓的热情好客印象深刻,于是下令将1749年始建的拉姆斯盖特海港命名为“皇家海港”。这里是英国迄今独一无二的带有皇家封印的海港。
1835年,少女时期的维多利亚女王因病搬到拉姆斯盖特镇疗养了半年,小镇愈加成为英国人心目中的香饽饽。维多利亚当时住过的阿尔比恩宅,今日是面朝海湾的酒店,但格局依然是18世纪初建时的样子,里面还保留着一个“小维多利亚房”。
今日海港旁开满了餐饮店铺,海港上大小船只在夕阳下沉睡,但毕竟这是一个离法兰西只有35英里距离的小镇,在拿破仑战争与“二战”尾声的敦刻尔克大撤退期间,拉姆斯盖特都担当过关键的军事角色。拉姆斯盖特海湾旁的白崖下有一条隧道,今日是一座战争隧道博物馆,隧道口每天都有穿着士兵制服的老人在售票。我没想到的是,“二战”之前这里曾经通行火车,沿着海岸线穿越白崖的体验曾引来不少游客。可是英国政府很快意识到,一旦开战,裹挟在英吉利海峡与北海一角的拉姆斯盖特,肯定会成为德军空袭英国的一块危地。于是从1939年开始,火车隧道改造成能容纳6万人的防空洞,丘吉尔在开战后也曾来巡视,所幸最终空袭并未发生。
事实上,肯特郡沿海有好几个风格迥异的镇子,从古罗马侵略不列颠到维京人登陆称帝肯特,再到两次世界大战期间,都在历史上各自担当过几段重要角色。刚好镇子之间离得都不远,驱车时间平均在10分钟左右,我也乐得逐个镇子去做探索。
从拉姆斯盖特沿海滨往东北走2公里,就是小镇布罗德斯泰德。夏天时英国第一次解封后,我曾到过这里的“植物湾”,沿着被高耸的白色崖壁包裹的两百米海滩散步,当时就惊艳于那里的冷峻与狂野。这次有时间慢慢逛,从布罗德斯泰德的镇中心开始,一路逛到维京湾。到达海滩之前,先在步道上路过了一幢乔治亚风格的小楼。仔细看,门牌上写有“查尔斯·狄更斯”的名字。原来,作家曾在这里住过,小说《远大前程》《大卫·科波菲尔》就是在这里写成的。后来这幢小楼被取名为“荒凉山庄”,名字沿用至今,据说也是为了纪念狄更斯。“荒凉山庄”现在已成了度假旅馆,而坊间以狄更斯之名做生意的不止一家。最惹眼的是正对着维京湾的一幢绿色小楼,硕大的招牌写着“查尔斯·狄更斯酒馆”,二楼的餐馆则干脆命名为“科波菲尔”。
那天风雨交加,沙滩上人很少,但不远处看到有人居然踩着滑浪板往海浪深处扎。高耸悬崖与汹涌波涛很令人对“维京湾”背后的故事加以狂想。有心的话,走到拉姆斯盖特南边稍偏远的佩格维尔湾,还真能找到注脚。
海滩边上摆着一艘维京船,船的旁边还竖着一块石碑,上书“1949年由丹麦乔治王子揭幕,特此纪念英国历史的开端之时,亨吉斯特与霍萨(维京兄弟)于公元449年在此邻近的艾贝斯费特登陆不列颠。”最下面则铭刻着当时拉姆斯盖特市长欧文·休斯的名字。故事背景是这样的:1570年前的维京人亨吉斯特侵犯不列颠,并最终成为盎格鲁·萨克逊人的领袖和肯特王国的第一位国王,后来肯特的历代国王都是亨吉斯特的直系后裔。我眼前这艘维京船,船首的龙头露着锋利的长牙,据说是丹麦人根据公元5至8世纪的维京造船技术复制的。70年前53位丹麦人全程从丹麦划船抵达拉姆斯盖特。也不知當时在场的英国人对这场“纪念仪式”心中作何感想呢?维京船旁边有一张漫画,直接以“维京人的侵略”提出问题:“船在海上能航行多久?”看上去是希望用生动的形式在向今天的小朋友普及历史。
佩格维尔湾有一点野,潮退后,海滩上露出了几个铺满青苔的轮胎。左顾右盼了一阵,才发现左边有一段破了的人行栈道,我站着的平台,原来在1967年到1987年之间,一度是横渡英吉利海峡的商用气垫船入水港口。但不久燃料涨价,加上通航海峡两岸的渡轮班次增多,最终“欧洲之星”的通车彻底终结了载客气垫船的生意。海湾上废铁横陈,野草丛生,日落时几只白鹭与野鸭逗留片刻,不远处的山崖折射夕照,一派孤清。
与佩格维尔湾紧连着的是三明治湾。没错,此“三明治”正是食物“三明治”的发源地。Sandwich如何从“充满沙子的地方”延伸到风靡全球的简餐之名,还得归功于18世纪三明治镇沉迷于桥牌的蒙塔古伯爵。据说他常令仆人用两片面包夹着肉给他送到桌前,这样他既不用离桌,直接拿着面包而不是肉的手也不会被弄油,而影响了打牌。久而久之,“三明治伯爵”的名声传开了,“三明治”作为食物名也逐渐在英格兰社交界流行起来。
从三明治开往南边,五英里以外又是一个气质截然不同的沿海小镇迪尔。经过俯瞰像一朵玫瑰的迪尔城堡走近海滩,已听得见海浪冲刷鹅卵石的回响。这里海边的建筑比起其他镇子更端庄漂亮,拐入其中的街巷,偶然折进历史保护文物街道“中街”,又发现了与这些房舍外墙一样多彩的历史。原来,17、18世纪时,迪尔是英格兰其中一处走私活动猖獗的港口,通过英吉利海峡走私的货物主要是糖烟酒、茶叶及丝绸,而买家大多是有钱人。为掩人耳目,买家们干脆在迪尔海港边造起了漂亮的房子。我眼前这些色彩各异的小楼,都是当年保存下来的,今天住着寻常人家。走在被雨打湿了的石板街上,清冷空气里飘来烧柴味,瞥见一个后园里有位老大爷弯着腰在忙家务事。如此初秋的烟火气,令人脚步轻快。
隔壁街上有一家以“走私贩”为名的唱片店,同时也是一家酒馆。旁边一家“蓝色美人鱼”炸鱼薯条店,是本地口碑极好的一家,往小店里一瞅,却先看到了铺满了整面墙壁的五线乐谱,还有墙边的大提琴和钢琴。在城里时,我从来不会考虑光顾炸鱼薯条店,然而置身风大微寒的海边,新鲜海钓的鳕鱼酥香出炉,捧在冰冷的双手里,就成了最地道的事。坐到迪尔长堤上,一边提防着觊觎在旁的海鸟们,一边将热腾腾的炸鱼放进口里。雨点砸在玻璃顶上,浪花在长堤下咆哮。这时候你会发现,炸鱼薯条是一种仪式。
有一天黄昏,一时兴起要去探索新海滩,偶然找到了夹在拉姆斯盖特和布罗德斯泰德之间的金斯盖特海湾。远远就看到了白垩峭壁横伸到海里的石灰岩门洞,像一头巨兽,壮观而慑人。天边有彩霞,然而下起了小雨,接着海上忽然出现了一道彩虹。这一刻的超现实无可比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