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而不同处有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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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代小说戏曲评点家叶昼在评价《水浒传》第三回《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时说:“描画鲁智深,千古若活,真是传神写照妙手。且《水浒传》文字,妙绝千古,全在同而不同处有辨。”(见容与堂刻本《忠义水浒传》)所谓“《水浒传》文字,妙绝千古,全在同而不同处有辨”,即作者在刻画人物时,对共性与个性、类型与典型的把握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水准,故能描绘出像鲁智深这样“千古若活”的形象。
  一
  叶昼所指《水浒传》中的“同”就是梁山好汉的共性。作者通过对众多好汉形象的描写,从而达到对梁山好汉整体形象的塑造。《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就是通过对鲁达的描写,展现他骨子深处的“梁山”共性。
  1.豪爽。鲁达本是在茶坊与史进邂逅,但他听说九纹龙史大郎到此,便一见如故地邀请史进去当地最豪华的潘家酒楼,为其接风洗尘。在去酒楼的路上碰到李忠,他本与李忠不相识,见李忠是史进的旧交,便拉着一同去喝酒。来到酒楼,鲁达不讲虚礼客套,既然是自己做东,他一屁股就坐了主位。酒家要他点菜,他说:“问甚么?但有只顾卖来,一发算钱还你!”他不讲斯文礼节,更不计较花销。
  在潘家酒楼他碰见了落难的金公父女,决然帮助他们脱离苦海。他除了把自己身上的银子尽数掏出,还为此向史进、李忠求助。李忠好不容易才摸出二两银子,气得鲁达当即把这二两细银“丢”还给他。
  2.粗鲁。鲁达拉李忠一同去喝酒,李忠还想多挣几个膏药钱,鲁达很不耐烦,把那些围场的人一推一交,还骂道:“这厮们夹着屁眼撒开,不去的,洒家便打。”李忠便敢怒不敢言地跟着去了。三人上了酒楼,酒保热情地招呼鲁达点菜,他却不领情地说:“这厮只顾来聒噪!”当隔壁金公女儿“哽哽咽咽”哭声搅扰了他们聊天的兴致,鲁达十分焦躁,把桌子上的碟儿、盏儿都丢在楼板上。
  3.性急。为弄清这“哽哽咽咽”哭声缘何而起,他立即叫来酒保问讯。听说是郑屠逼迫金公父女,他不由得恨恨地“呸”了一声:“这个腌臜泼才,投托着俺小种经略相公门下做个肉铺户,却原来这等欺负人。”立身就要去教训这个欺压金公父女的“镇关西”。史进、李忠连忙抱住他,再三劝说他“明日却理会”,他才勉强按捺住粗气和肝火。
  4.勇猛。当郑屠拿着一把剔骨的尖刀来砍鲁达,徒手的鲁达毫不畏惧和退缩,“就势按住(郑屠)左手,赶将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脚,腾地踢倒在当街上,鲁达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那醋钵儿大小拳头”,朝着郑屠放手就是三拳。“按”“赶”“踢”“入”“踏”“提”,这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尽显好汉的本事。特别是那“醋钵儿大小拳头”,里面该攥着多大亟待释放的气力。郑屠也算一条壮汉,却只经鲁达三拳,就一命呜呼了。
  鲁达上述性格,除了宋江、卢俊义、吴用、公孙胜等几个相对儒雅的头领身上表现不太明显外,绝大多数梁山好汉明显具有这些性格特征,就连扈三娘、孙二娘、顾大嫂等女流之辈也“毫不逊色”。“梁山”共性就是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不同人物身上,以不同方式表现出来的。
  二
  叶昼所指《水浒传》中的“不同”就是每个好汉的个性,也就是金圣叹所说的“《水浒传》一百八个人性格,真是一百八样”。人物个性离不开共性,因为“典型人物是一整类人的代表”(别林斯基),但个性一定要从共性中凸显出来,越鲜明越好。作者在塑造鲁达这一形象时就有很强的个性意识。
  鲁达曾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处的军官,因武艺高强、办事得力,被借调到渭州,协助小种经略相公维护一方的社会治安。鲁达是个被统治阶级器重的提辖,在长期的职业生涯中,磨砺出老练和沉稳的一面,具备刚中有柔、粗中有细、有勇有谋的心智和品格。
  1.豪爽却不乏柔慈。鲁达三人在热闹的潘家酒楼上边喝酒边谈论枪棒,按理说,单是金公女儿的哭声不会有太大搅扰作用,然而送进鲁达耳朵里的是女子“吱吱”的哭声,似有无尽的悲伤和愁苦,触动他怜贫惜弱的神经。他听不得这声音,全无兴致喝酒。当从酒保那里证实了这女子是“一时间自苦了啼哭”,他马上要酒保把这对父女带过来,问明情况后便说:“老儿,你来!洒家与你些盘缠,明日便回东京去,如何?”这温柔安抚话出于粗大汉子之口,完全是怜悯之心的自然流露。
  2.性急却又细心。鲁达尽管按捺不住对郑屠的满腔怒火,可他知道要惩处这样的地头蛇,为金老父女讨个公道,一旦思虑不周,反而会招来更大的麻烦。他第一步要做的是把金老父女送出渭州,免得他稍一离开,孤立无助的父女即会遭到郑屠一伙人的报复和陷害。于是次日早上天色微明,鲁达就来到金公父女租住的店里,催促他们离开——他当晚经过一番考虑,因有这个心事没有睡好,次日清晨就起床了。
  当店小二前来阻挠金公父女离开,鲁达很有“分寸”地唬住了店小二和店主人。为了防止他们给郑屠报信,追赶金公,他掇了条凳子,在店门口坐了两个时辰,估量金公父女去得远了,方才起身。他来到郑屠的肉铺后,端坐在肉案门边,使得前来报说金公父女逃离之事的店小二只能远远地立住,不敢给郑屠报信。这又为金公父女出逃赢得了部分时间。他同地痞流氓打交道多了,对他们的伎俩了如指掌,所以办事才这样细心稳妥。
  3.粗鲁却有谋略。鲁达本想痛快地教训郑屠一顿,但作为提辖,特殊的身份和职业提醒他不能这样做。
  如何才能既教训了郑屠,自己又不会输理呢?鲁达想出了个刁钻又不会露出破绽的办法。他借口相府需臊子,要郑屠亲自动手,切十斤精肉,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头。郑屠忙了半个时辰,才切好不见半点肥的精肉臊子,鲁达又说要十斤肥肉,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郑屠已是不满了,问道:“却才精的,怕府里要裹馄饨,肥的臊子何用?”然而,他还是按捺住了心头的不满,“整弄了一早晨,却得饭罢时候”,总算切好了不见半点精的肥肉臊子。没想到鲁达还要十斤金软骨,不要见些肉在上面。郑屠这时已是火气填胸,但还是强忍着笑道:“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鲁达察言观色,敏锐地感觉到这是郑屠即将撕破面皮前的伪笑,挑拨郑屠入套的时机已经成熟了,便故发脾气似地说道:“洒家特地要消遣你!”跟着便把刚切好的两包臊子朝郑屠劈面打将去。郑屠“两条忿气一下从脚底下直冲到顶门,心头那一把无明业火焰腾腾的按捺不住,从肉案上抢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将下来”,去打鲁达。事情就变成了郑屠主动拿刀行凶,这正是鲁达为郑屠精心设计的圈套。为了让路人都见证到郑屠拿刀行凶,也为了更好地施展拳脚,鲁达有意拔步到当街上引郑屠前来,完美地实现了他“被迫自卫”的谋略。   4.勇猛却又机警。鲁达并不想打死郑屠,但由于疾恶如仇,他不知不觉地在拳头上加了力。当他看到郑屠不经意间被打死,为了给自己赢得脱身的时间,故意指着郑屠尸体说道:“你诈死,洒家和你慢慢理会!”让郑屠的家人及伙计听了这话忙着去抢救郑屠,而不是急着报案。这招金蝉脱壳计应来自他多年做提辖的机智。
  他知道自己这回非吃官司不可了,眼前最好的选择就是赶快逃离渭州。于是他回到下处,“急急卷了些衣服盘缠,细软银两,但是旧衣粗重都弃了;提了一条齐眉短棒,奔出南门,一道烟走了”。
  三
  现代学者梅光迪说:“大文学家之文章,有个性亦有公性……文学愈高,则其个性与公性亦愈高。”(《文学讲演集》)《水浒传》描写的是群体人物,作者当然要写出他们以义结交、仗义敢为的共性,从而为他们聚首梁山创设良好的人际环境。然而,描写群体人物,如果处理不好就会千人一面、众生一相。作者清楚认识到共性与个性的辩证关系,娴熟地运用从共性中突显个性的艺术手法,所以能够刻画出一个个鲜明的形象。作者对鲁达形象的描写就是最好明证。这不仅体现在“鲁提辖拳打镇关西”这一情节中,而且体现在小说的大架构中。
  一是善于结合人物的思想意识和身份职业去刻画人物。如鲁达特定的身份和处境,决定了他拳打镇关西不会一味蛮干而不讲策略。他是个提辖,深受老小经略相公的器重,在渭州也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上层人物,这使得他不会像武松打蒋门神那样公开上门挑事。他得算计好既教训了地霸,又不让人抓住把柄,更不要犯事。他没有家室,也没有亲人在渭州,也使得他不会像林冲对待调戏妻子的高衙内那样瞻前顾后、投鼠忌器,面对恶贯满盈的郑屠,他不会容忍将就,盛怒之下能放手一击,不经意就把郑屠给打死了。这回“须吃官司,又没人送饭”,他作为提辖,十分清楚牢狱的黑暗和折磨,他可不去吃那个苦。因此,他不会像杨志打死牛二那样幻想通过投案自首争取宽大处理,而是“一道烟走了”。
  二是善于把类型性格进一步细分化。同一类型性格由于构成因素复杂多样,构成方式参差不一,体现在个体身上就是独一的、不可重复的。这就是所谓“同树异枝,同枝异叶,同叶异花,同花异果”的艺术手法。如鲁达从粗豪方面来说,与武松、史进等相似,从见识方面来说,又与林冲、杨志等颇同,但在众多好汉的形象中,鲁达就是鲁达,自具心地胸襟。他比武松、史进等人见多识广,处世经验丰富,做事更缜密周到。他比林冲、杨志更有侠义豪情,救人危难,在所不辞,甚至勇于牺牲自己的利益。
  三是善于从人物的经历中刻画人物性格。这是《水浒传》相比《三国演义》不同(甚至是高明)的地方。《三国演义》中人物一出场,性格就基本确定下来。《水浒传》中的人物性格往往随着生活际遇的不同而不断改变。如鲁达的经历主要有:渭州城里恪尽职守的提辖,大闹五台山力大如神的醉棍,菜园子里机智驯服一伙地痞流氓的壮汉,廨宇前赤手倒拔杨柳的胖大和尚,野猪林里如幽灵般突现的游僧,敌阵中挥杖横扫如入无人之境的猛将。鲁达的人物形象也随着他的经历而不断丰满。梁山其他好汉无此等经历,自然也就不具备鲁达式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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