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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影院观看文学纪录片是一件极具仪式感的活动:没有跌宕起伏的剧情,没有炫目的视觉效果,也没有理中客视角的旁白,有的只是一位老人的娓娓道来、唯美空灵的景致和音乐。这就是陈传兴导演为词学大家叶嘉莹先生拍摄的文学纪录片《掬水月在手》。
需要细读的电影
诗词之美在于涵泳,沉潜其中,反复玩味,而电子时代的文化消费品完全不给参与者浸入的机会。对于这样的影像,观众如果抱着娱乐的心态走进影院,恐怕多半要失望而归。
但也有不少慕名而来的观众抱怨,影片铺陈的线索太多,后续没有呼应,聚焦不够。也有影评人不买账,遗憾这部纪录片没有写好叶嘉莹真正的价值和意义,对叶嘉莹的生平未作细致的钩沉,对她的诗学理论也没深入分析,更没讲清为什么叶嘉莹得到如此多的人喜爱。
其实,用两个小时去容纳叶嘉莹漫长而曲折的一生本就是不可能之事。而导演似乎并无意以资料翔实打动观众,而是在片中剪入了大量空镜,与人物经历、诗词形成一种诗意的呼应。
毋宁说,这是一部文学题材的影像实验,而非人物传记片。
影片从结构上便可看出构思精巧。导演用四合院的结构来命名章节,分为门外、脉房、内院、庭院、厢房五个部分,呼应叶嘉莹的生命历程,一道道门仿佛一道道坎,磨砺着她的心性,到了庭院则成了“莫听穿林打叶声”,曲折幽深后,是豁然开朗。到了最后一章,却没有了名字,如同晚年的叶嘉莹不再为世俗所羁绊,从心所欲不逾矩了。
这样用心良苦的呼应还有很多。当讲到叶嘉莹去国怀乡,踏上去台湾的船,什么家当都不要了,但是老师顾随讲课的笔记却护若珍宝,这八大本笔记随着她辗转海外,直到整理出版,传之后世。这时空镜掠过兴教寺,那是玄奘大师和他最重要的两大弟子窥基、圆测的长眠之地。同是西去又东归,同是用余生所为告慰了恩师的倾囊相授。
最后的镜头,洛阳大雪,白茫茫的大地上,竟出现了孔雀的爪印。而叶嘉莹的笔名“迦陵”正是佛典中的妙声鸟,原型就是孔雀。
意在言外的设计比比皆是,唯有细读才有品味。片中对声音的处理也花了大功夫,在电影院观看的好处就是一句吟诵从左边飘来,又传到右边。陈传兴特别邀请日本音乐家佐藤聪明为杜甫《秋兴八首》创作了日本雅乐作为本片的配乐,直抓人心。
看完影片,电影学者戴锦华说,面对叶嘉莹和她的语言时会失语,“所有的语言都显得丑陋”。
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
片中的叶嘉莹96岁了,气质儒雅,神情平和,举手投足间有种不可战胜的高贵。白先勇说,她一站出来给人的感觉就是末代贵族。她是王国维之后,中国最重要的诗词大家。
有贵族的气质,但是却没有贵族的际遇。叶嘉莹的一生是在颠沛流离中度过的:生于书香门第,却少年丧母,因战乱远离故土;婚后丈夫入狱,她带着襁褓中的孩子孤苦无依;旅居北美后生活终于安稳,又遭中年丧女之痛。
但影片在抒情方面相当节制,没有气宇轩昂,没有歇斯底里,过往的苦痛仿佛没有什么大不了。我们无从探知她内心曾经的惊涛骇浪,她把自己一生的风霜化在自己的诗词里、融在对古诗词的品评中。而含蓄正是中国古典美学中的最珍贵的品格,也是影像媒介中最轻易抛弃的风格。
在台湾白色恐怖时期,丈夫被捕,大女儿刚出生,叶嘉莹过着无家无业的日子,没有薪水,只能睡在亲戚家的过道中。有了工作后,上午在学校教三节课,下午再去另一个学校教三节课,晚上辗转给夜校上课,勉强维持着家庭开支,但身边人没听过她一声抱怨。
两个女儿都有了归宿,叶嘉莹自感一生忧患终于可以安度晚年时,大女儿和女婿车祸双双殒命。她把自己关在屋里一个月没出门,不见人,写了十首悼亡诗,见了人也只是“眼圈一红”就过去了。
她视颠沛流离为宿命,一旦有了安稳的念头,竟认为这是老天的“惩罚”。叶嘉莹的学生说,陪伴她的老父亲时,经常听到老爷子一个人嘆气:你们的叶先生,命苦啊。
导演用四合院的结构来命名章节,分为门外、脉房、内院、庭院、厢房五个部分,呼应叶嘉莹的生命历程。
后来在分析朱彝尊写爱情时,叶嘉莹把那种在压抑、不得已的情形下要写自己诚挚情感的美名之为“弱德之美”,也正是她一声品性的写照。“弱德不是弱者,弱者只趴在那里挨打。弱德就是你承受,你坚持,你还要有你自己的一种操守,你要完成你自己,这种品格才是弱德。”
弱德之美,自渡渡人
水月在手,自渡渡人。看完电影,我脑中蹦出这几个字。幸福就像那水中之月,总是如梦似幻,求而不得。“捧起一把水来,天上的月亮就倒映在水中。水里的光影离你很近但又离你很远。我觉得天下的美都在于一种‘距离’,在你的想象之间,可望而不可即。”叶嘉莹说。
片中多次出现水中月这个意象,既是对主题的呼应,又是与境况的对照。在片头是少小离愁,在中段是漂泊异乡。步入中年,又出现了一次,讲的是中年丧女之痛,只叹“老去余年更几何”。
诗词是叶嘉莹的自渡之道,后来她又借此渡人。在回忆录《红蕖留梦》中,叶嘉莹说,“诗词研读并不是我的目标,而是支持我走过忧患的力量”。她将毕生心血投入诗词研究和写作,反过来从杜甫、李商隐、陶渊明、王国维那里获得的安慰也圆满了自己。理解了这一点,才能走入叶嘉莹的诗词世界。
文化之精妙之强韧,在于薪火相传,叶嘉莹所到之处,桃李遍地。在台大教书如此,到了哈佛也是如此,不少年轻学人都是因为叶嘉莹的课而钟情于中国古诗词,其中就有后来成为杰出汉学家的宇文所安和作家白先勇。
人生晚年为什么要回国?这是实际而重大的选择,也是观众最大的好奇。彼时,她已经拿到英属哥伦比亚大学的终身教职。如果安居国外,想必也名利双收、可颐养天年。 在美国要用全英文讲授古诗词,叶嘉莹40多岁才决心补习英文,自感自己的英文水平无法复刻那些迷人词句的神韵。丢了神韵,精微之处的区别就讲不出来,用汉语尚且只可意会,用英文连言传也不尽其味了。她在《我与南开大学的因缘》一文中解释说:“诗歌对于中华民族的文化传承,是非常重要的,带着生命的力量,而西方人是没有这种生命的共鸣的。”让诗词的生命长在孕育的土地上,这成了叶嘉莹晚年最大的夙愿。
叶嘉莹与南开的情缘也格外动人,从1979年在南开任教,至今已逾40载。“文革”结束后,叶嘉莹回国讲学,在南开讲汉魏南北朝诗,在最大的教室每周讲两次,每次300人的教室座无虚席,外系同学为了听课还伪造了听课证。那时的中国大陆文化断层严重,很多古典文学的课程还用阶级分析法,叶嘉莹注重感发的方法形成了极强的感染力。
在1977年写给国家教委的那封长信中,叶嘉莹表达了自己想要回国教书的意愿。之后的数年,叶嘉莹几乎每年暑假都以探亲名义回国开课,来回都是自费。通过她别具一格的吟诵,诗人的生命在今人的声音中复活。
叶嘉莹是出了名的热爱教学,她总是站着讲课,一站就是几小时。她生活朴素,深居简出,70平方米的民宅中,耄耋之年还在给研究生上课,并不宽敞的客厅总是挤满了人。晚年又将注意力放到了推广吟诵和诗词普及上,她给幼儿挑选了218首古诗词,还亲自录制了讲解和吟诵的音频。
1948年的诀别之时,老师顾随送给叶嘉莹一首《送嘉莹南下》,起首一句是:“食荼已久渐芳甘,世味如禅彻底参。”荼是苦茶,苦久了,习惯了,也能品出甘甜。到了晚年,她终于做到老师顾随那样,以悲观的体验过乐观的生活,以无生的觉悟做有生的事业。
影像中的大师气韻
叶嘉莹先生著作等身,如果说诗词自成其美,影像又能给我们带来什么?
在回忆录《红蕖留梦》中,叶嘉莹说,“诗词研读并不是我的目标,而是支持我走过忧患的力量”。
影片似乎还在叩问一些更本质的问题。叶嘉莹祖上的叶赫纳兰氏是归顺满族的蒙古族,78岁时,叶嘉莹在诗人席慕容的陪伴下去探寻了自己祖先的发源地叶赫河,她看着如今已是荒草茫茫的故土,顿感黍离之悲。北风扬起她的头发,她吟起“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影像将这般情景交融的人生经历呈现了出来,触景生情,越是沉痛,越是隐忍,越是淡然。这就是《黍离》的美感,“纯以意胜,其沉痛处不当于文词求之”。
整部电影的结构如同荷马史诗中的返乡之旅,生于北京,迁到南京、上海,辗转台湾、北美,最后落叶归根。追寻故土,也是对我们是谁的叩问,影片的多义性也意味着开放性。
她看着当年的同学合影,多数人想必已不在人世,她努力分辨出哪个是自己,笑着淡淡地说,人生如梦啊。
但是她与外界又是疏离的,身边似乎没有太亲近的人。诗人痖弦的感受精确,说她“意暖神寒”。
片中最后,她在温哥华的老友刘秉松说,“人生最难就是把自己退到一个位置,用相同的态度去接受一切去轻而化之”。
“我们就是偶尔打个电话,知道你还活着,我还活着。”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过如此。
陈传兴最遗憾没有剪入成片的是这样一幅场景:叶嘉莹回想起自己儿时的夏夜,她和父亲铺着凉席躺在老宅四合院的树下,父亲教她指认天上的星座和星辰,讲到这一段时,她手指着天空,眼睛痴痴看着上方,像一个小女孩,似乎回到了小时候的夏夜,万古长空。
这部纪录片让更多人能够感受到诗词带给叶嘉莹的气韵,已经功德无量。
捕捉人的神韵,为一代风华存史,这是制作团队一以贯之的追求,陈传兴主创的“岛屿写作”系列已是文学影像的标杆之作。
2011年上映的系列文学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把镜头对准台湾存世的文学大家林海音、余光中、郑愁予、杨牧、周梦蝶、王文兴。
冷僻的题材却赢得了不俗的表现,差强人意。票房突破400万新台币(折合人民币约88.6万元)。
2014年的第二季,选题范围扩展到港台地区的作家,白先勇、林文月、痖弦、洛夫、西西、也斯、刘以鬯悉数登场。
时至今日,影片拍摄时在世的12人中,余光中、周梦蝶、杨牧、洛夫、也斯、刘以鬯已然谢世,片中的影像成为绝唱。
与余光中、白先勇在大陆拥有广泛的读者群不同,诗人周梦蝶、作家刘以鬯此前并未广为人知。如果不是看了影像,大陆读者可能会错过这几位重要的作者。
相比之下,叶嘉莹在大众视野中非常活跃,这当然与她讲学不息、笔耕不辍有关,她的诗词课被剪辑成多个版本在各大平台上播放,她的诗词讲稿是古典文学类的畅销书,经常被中学语文老师列为必读。
陈传兴说,叶嘉莹始终在录制名单上,两季合作之后,陈传兴脱离原有团队,开始独立制作叶嘉莹的纪录片。
他把《掬水月在手》视作与《郑愁予·如雾起时》《周梦蝶·化城再来人》共同的系列,合称为“诗人三部曲”—“郑愁予是诗与历史,周梦蝶是诗与信仰,叶嘉莹是诗与存在。”
水之中月,感发之诗
本片英文片名也很有味道,Like the Dyer’s Hand用了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一句,叶嘉莹如染匠之手,在人生的苦痛和诗词的感悟间,游弋其中,浸染其色。
水中之月,也是诗歌与存在的关系。就像诗歌与生活相比总显得过于浪漫、不切实际,但其中却能寄托人最细腻、深微的情感。
我们从未真正掌控过生命,我们也无法控制时间,但在所有人都不相信的那个理想世界、审美世界,却能够穿越历史,成为文明中真正能够留存的人的痕迹。如荷尔德林所言,诗要创造另一种存在,聆听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传言。这难道不是一种奇迹吗? 进一步,我们要追问,古诗词对现代人的生活有什么价值?
文学之所以历久弥新,在于人的创造融于了生命体验。《诗品》中云,使贫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矣。欲望向外,求而不得,诗令人向内寻,自我消化,自我和解。无论贫贱困苦,无论孤独寂寞,皆可安心。
叶嘉莹的意义提醒世人诗歌的价值在于个体,在陶冶,在感发。她把自己的诗学理论概括为兴发感动,为什么一首诗好,是看似很简单但很难回答的问题,所以她讲解的过程实际上是种再创造。
某种程度上讲,是叶嘉莹降低了诗词鉴赏的门槛,将对诗无感的芸芸众生接引入诗歌的大门。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与那些讲传统文化庸俗化的电视学者是一类人。
古诗词的学术领域是“千家注”,普通读者不得其门而入。最悲哀的是,有些训练有素的学问家和读者,可以把作品分析得头头是道,内心深处却无法与之共情。如果讲授者自己对于诗词缺乏共情,教学的过程沦为背景介绍、中心思想、技法赏析的串讲,诗词自然也無法打动学生。这也回答了许多优秀传统诗歌都是义务教育阶段要求背诵的内容,但却无法激起学生的感动。
到了大众领域则是符号化和鸡汤化,往往被迫按照现代人的理解削足适履,变成用后即抛的文化快餐。某种程度上讲,是叶嘉莹降低了诗词鉴赏的门槛,将对诗无感的芸芸众生接引入诗歌的大门。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与那些讲传统文化庸俗化的电视学者是一类人。
诗人席慕容谈到叶嘉莹时说,她带来的是久已失传的诗教,一种以生命相融合相感发的活动,融会了自身能力的强大与饱满,自身生命质地的强韧与深微。诗教需要人的情感来传递,如顾随所言,诗法皆世法,无世法,诗法也立不住。
叶嘉莹的资料、采访汗牛充栋,此片无疑是其中最诗意的。留白,难免给人看不明白之感。但古诗词何尝不是如此,若是不主动走入,怎能解其妙处?
正像有评论指出的,《掬水月在手》将这份“沉重的选择”交给了观众,却少有人能接住。因为我们并没生活在自己历史的延长线上,已体会不出“异代同调”的那份悲凉。
让观众收获美感之后,在困惑中成长,陈传兴用一种近乎电影诗学的尝试,在文字文本和影像文本之间搭建了走进叶嘉莹精神世界的桥梁。导演陈传兴说,“它不只是叶先生本身的一部传记,也在讲述诗词的命运,和整个中国文化历史的记忆。”
对于在生活中挣扎的年轻人来说,如果诗和远方真的是解药,那也只能是自己走过去,而非坐等拯救天上来。如果有先辈愿意接引,就要好好珍惜这自渡的机会。
“我亲自体会到了古典诗歌里的美好、高洁的世界,而现在的年轻人,他们进不去,找不到一扇门。我希望能把这一扇门打开,让大家能走进去,把不懂诗的人接引到里面来。这就是我一辈子不辞劳苦所要做的事情。”叶嘉莹说。
“在这个手机屏幕支配一切、动漫文化横扫一切的环境下,我想我们没有任何权力去压着年轻世代说,你们必须要读、你们必须要看。我们只能说,你看,我向你发来了一张邀请函,这是一场舞会的邀约,仅此而已。”陈传兴说。
这是叶嘉莹的邀约,也是陈传兴的邀约,我想我们不该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