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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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山西头村什么时候开始烧泥盆子的,说不清了,西南沟多处坍塌的旧窑址说明年代很久了。窑厂不是谁想建就能建的,必须有得天独厚的条件,那就是泥头,只有黄泥头才能制窑货,黄泥头土质纯,不含一点儿沙粒,制成泥如脂如膏,即使一县之内,能制窑货的地方也不多,山西头是出了名的。山西头的窑货向南卖到碑廓,到了省界,过了碑廓就是江苏的赣榆;向北卖到两城,到了县界,过了两城河就是胶南;向西卖到黄墩,同样到了县界,过了黄墩就是莒县;向东卖到夹仓,夹仓再往东就是大海了,龙王爷用的是金盆玉盏,不用窑货盆子,山西头的窑货无法卖到东海。
   当地有一首民谣,可以证明山西头窑货市场,山西头村北五里地有焦家集,逢三八,集设在焦家集子村边的河滩上,焦家集子村全姓焦,民谣曰:
   焦家集,
   焦家赶,
   焦家不赶断人烟。
   吆喝一声吃饭啦,
   只剩下山西头卖罐的。
   到了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人依然使用土陶,那年代,禁止一切家庭副业,集体副业几乎为零,山西头村能有窑厂,意义重大,不但年终决算能从窑货这项副业分到钱,过年每家每户还能从窑厂分到一份福利:一挂鞭、两封火柴、二斤猪肉。人民公社的诸多“福利”大多在嘴上,以口号的形式给予,而一挂鞭炮两封火柴二斤猪肉是落实了的,这是全村人过年最大的幸福感。
  2
   窑建在西南沟的沟坎上,从一个两丈高的坎上劈下去,挖成一个壶形,砌的就这个壶形,窑口在坎上,窑门在坎下,砌窑用生砖,无须用熟砖,一幢窑烧下来,砌窑的生砖变成熟砖。窑像一个壶,底小口小肚大,可以形容为饕餮肚,这样的形状利于温度和串火。窑门很小,小到一抱草就能遮住,连小孩子进窑都要躬下身子。烧窑是白天黑夜不停的活,窑门搭一个棚子,烧窑的人可以避风遮阳,可以喝茶。冬天烧窑是个不错的活,夏天烧窑可就惨了,个个都是大花脸,一条擦汗的毛巾不离背,光着膀子,穿着裤衩,裤衩湿得像水洗一般。
   窑厂里的窑工有制坯的,有晒坯的,有运泥的,有烧窑的,有制坯兼烧窑两样技术的人很少,全窑厂只有王均大一人。王均大十五岁进窑厂,给师父蹬轮子搬泥,一个平放的圆桌一样的大木轮,轴在地下,师父在木轮上做坯,木轮要不停地转动,师父手里的那块泥在木轮上魔术般成了一个盆成了一个罐,这个盆或者罐一开始是个直筒,在师父的手里一会儿就有了形状,成了盆或成了罐。切泥不用刀子,用线,线不沾泥,做好的坯胎用一根线在底下拉一下,坯胎就能从轮子上抱下来了,抱到阴凉处晾着,晾到半干再打磨修理。如果是罐,还要给它做上罐鼻,便于手提或穿绳。
   窑厂有前后两个院,前院是专门放窑货和柴薪的,成了窑货的走廊和柴火垛的走廊,后院是专门做坯的,是制陶作坊。窑厂外面三座窑的西面就是一个很大的泥塘子,这里本是一片农田,因为做窑货取泥,种田就不重要了,土用到哪里哪里就放弃耕种。用泥要先取去上层的土,上层的土因为多年耕种不纯了,要取走,露出黄泥头,黄泥头用平板铲子铲成池,像泡石灰一样打上水泡,泡透了醒干,然后取泥。泥坨像石方一样,用小推车往窑厂后院搬,搬到室内,铲子挠钩一遍遍倒,然后用脚踹,无论师父徒弟还是杂役,全部脱了鞋赤了脚,挽起裤腿踹泥,直踹得像面筋一样柔软。踹泥是制泥的最后一道工序,不能用工具,只能通过亲身感受才能确定泥达不达标,它的软性黏性韧性全部达到游刃有余方能做坯。
   后院有一溜堂屋,一溜东屋,有好多个工作车间。整个院子从门口到边角用碌碡打得面平如砥,不裂纹不起土,用于晒坯。坯胎在室内晾到一定程度便搬到院子里晒,满院子的坯,盆盆罐罐,在窑工们的手里那么娇贵,小心翼翼,怕磕怕碰,白天搬到院子里晾晒,晚上搬回室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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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窑门外不远处垛满了柴薪,都是干透的松树枝,用叉挑过来就能烧,松树枝是烧窑最好的材料,松脂助燃,火头又大又猛,受火均匀。做好的坯从后院搬过来,往窑里装,一直装到顶,为了节省空间,装窑时大盆里面套着小盆,大缸里面套着小缸,盆盆罐罐大小不同,不浪费一点空间,窑是个饕餮肚。装窑开始是从窑门往里装,一排排,一摞摞往上装,后来就从窑顶往下装,直装到窑口,窑底是圆的,窑肚也是圆的,到窑口就缩成了一个半月形,这样的缩口易于封窑。窑顶上有烟道,但烟道与顶口无关,窑里如果烧的是砖瓦,那便直接封土就可以了,如果烧的是盆盆罐罐,便要先在上面盖一些瓦片,然后封土。
   人们看到的窑顶是用土培起来的,窑顶上的土先是冒着热气,热气腾腾,很快土就被烘干了,烘热了,最后窑顶上的封土像火灰一样烫。孩子们晚上不睡觉,在窑顶上的热土里焖地瓜,不停地掏,窑下漏土,烧窑的人就把他们喊下来,喊到烧窑的棚子里。窑内有一米半深的炉膛,炉膛底的炭火全是赤红色,烧窑的老杨把地瓜接过去放在铁锨上,送进炉膛,埋进炉膛下面的火灰里,比埋在窑顶的土里熟得快,等到地瓜的香味漫出来,老杨把地瓜从火灰里掏出来,倒在地上,孩子们一下子乱了,去抢地瓜,地瓜抢到手,用口吹着热气,热地瓜在两只手里不停地倒弄。
   在窑前,连小孩子们都懂规矩,只管吃地瓜,从不乱说话,那窑烧得一膛赤红,盆盆罐罐晶莹剔透,如同软蜡,让人担心淌了化了,一抱松枝填进窑膛,轰地一股大火,把那些烧软的盆盆罐罐掀动得像海底洋流的珊瑚。窑前忌讳多,最忌“塌了”之类的话,满窑赤红真让人担心塌了淌了流了。这些泥盆泥罐,此时到了另一个世界,正在浴火重生。
   烧窑昼夜不停,要连烧三天三夜,最后停火叫闭窑。窑顶和窑门全部用土封死,半月后出窑,扒开封土,先从窑顶往下浇水,要浇透,直到水从窑门淌出来。
   出窯是非常隆重的时刻,所有的窑工都停下手里的活来帮忙,无论烧窑的搬泥的拉坯的还是蹬木轮的,都来了,都关心这一窑窑货,烧好了就是钱,烧不好就是碎瓦片。烧得好不好,透不透,匀不匀,炸口多少,这都是大家关心的。
   一只瓦盆从窑里起出来,敲一敲(敲出金属声是最想要的效果),吹一吹上面的灰,在阳光下比晃着,一种蓝汪汪的颜色,这就是所谓的“瓦蓝”。出窑是从窑顶往外出,一层层地出,窑下有人,窑里面很热,只能穿单衣,甚至光着膀子,人抹得像妖怪,只有一口牙是白的,窑顶上的人用绳托子往外起窑货,身边有人接,一层层往外传递,小心翼翼,喜气洋洋。窑货传下窑顶,装到车上,推到院子摞起来,不同型号的盆,不同型号的罐,不同型号的缸,各自摞在一处,摞得像一个窑货市,窑货垛成垛垒成墙,形成窑货的走廊。有炸口的残次品挑出来,归为另一处,有喜欢捡便宜货的就到残次品行列里去挑,有点小炸口,买回家用水泥一抹,当好盆子用。   4
   做窑货有粗活和细活,粗活是磕砖,那时的青砖是传统工艺,用的是黏泥,大青砖又大又厚,从模子里磕出来,支在地上晾晒,晒到半干,便要摞起来晾晒,生砖要一层层叉花摞,上下通气透光,晚上要用苫子苫盖,如果下雨,还要往屋里搬,所有的窑货中,砖瓦最值钱,盖房子如果能用上砖瓦,房子的档次一下子就提高了。青砖是用来砌门垛的,经济条件好的户盖屋都要用砖垛,砖还用在檐口,在檐口上用上三层砖,两层平砌,中间一层叉花,显出砖芽子,这房子就气派了。
   瓦比砖更贵重,尽管盖不起瓦房,但在草房的檐口用上两趟瓦或三趟瓦就算是有钱户,这样的户说媳妇好说。村民把家门口生产的土陶瓦叫“洋瓦”,可见不是一般的贵重。大车进小车出都是外村十几里几十里甚至上百里以外的人来买瓦,山西头的“洋瓦”是很出名的。
   瓦是用机器压造的,把制好的泥放到机器上,人力扳动机器,每片瓦压出来都有一个托盘,托盘是木头的或石膏的,一大堆人围着机器忙,压瓦、续泥、传瓦、抱瓦,连同托盘一起抱到院子里晾晒。机器压瓦不能一次成品,瓦晾到六分干,需要人工用泥刀修边,这是一个非常细致的活,窑工们怀里抱着瓦修瓦,聚精会神,修不精确,上了房就挂不严,挂不严就会漏雨。
   山西头村的瓦泥头好技术好,绝不会出现漏雨渗雨的情况,所以远近都要到山西头来买瓦。最贵的瓦是脊瓦,手工制作,产量低,做起来费工。脊瓦是用于房顶压草的,像马鞍,又叫鞍子瓦,在一个马鞍型的模上挂泥,用泥要硬,泥上蒙布(出窑的脊瓦正面都有布纹),用板子拍打,再硬的泥也要拍打出浆来,这样做出的脊瓦才会坚实耐用不渗雨。
   山西头村一辈辈吃窑货,得力于他们得天独厚的土质和手艺。罐是窑货中的粗货,但提水送饭用的小瓦罐却要精细,小瓦罐轻便,用于手提一罐水查苗补苗,还用于田里送饭,农忙时节男劳力连饭都顾不得回家吃,老婆就用小瓦罐往田里送饭,汤饭盛在小瓦罐里,煎饼盛在小竹篮里。盆子也有粗细,最大的盆叫斗盆,器具越大往往制作越粗,斗盆的底座像水缸般大,盆口几乎赶上八印锅的锅口,平时一般用不着,但在过年做豆腐盛饽饽发团是必不可少的。
   其次是三盆(没有二盆)、四盆、五盆,大小适合于不同的用途,其中五盆用于盛饭,肚特别鼓,夏天为了凉快都要在院子里吃饭,一家人盛上满满的一五盆麦仁粥,老娘们拉拉巴巴地从灶房里端出来,放到早已放好的饭桌上,饭盆里撂一把勺子,一家人竞相摸勺子。
   盆中做工最细的是脸盆,脸盆做得厚实,敞口浅沿平底,脸盆是眼面上的东西,讲究美观,做脸盆要精心打磨,生坯晾到七分干,用鹅卵石从底到沿到帮精心打磨,鹅卵石俗称“老鸹枕头”,是窑厂的一种专用工具,用于打磨陶器,形成包浆,放在窑工面前的鹅卵石有一筐头,大的鸭蛋大,最小的手指肚大,用起来用两个指头捏着。
   一种最小的盆叫火炉头,不在等级序列,大小如成人的脑袋,也像人的脑袋一样圆溜溜。火炉头的本来用途是冬天扒上火抱在怀里取暖的,山西头村的妇女与宫廷里的娘娘一样,冬天也要抱着火炉取暖,只不过娘娘的火炉是金的银的,最差也该是铜的,而山西头村的妇女怀里抱的取暖的火炉是土陶瓦盆。
   火炉头还有一样大用,是做尿盆子。晚上上床睡觉前必做的一件事就是往屋里拿尿盆子,老爷们和半大小子不避讳,直接把尿盆子放在床头。妇女们稍有避讳,睡觉前把尿盆子悄悄放在床底。男人女人都要撒尿,各家各户所有睡觉的床头床底都要有尿盆子,火炉头的销量可想而知。
   有道是瓦罐单在井上破。瓦罐的主要用途是挑水吃。河里提水,井上打水,园头灌溉,都用得着瓦罐。瓦罐用来挑水盛水叫水罐,用来盛尿叫尿罐,用来盛粪叫粪罐,粪尿是一宝,庄稼人攒尿浇庄稼,有泡尿半路上憋着,一口气跑回家尿在罐里,所以罐的用途就广泛了。罐也可以盛粮,黄豆绿豆豌豆之类的小杂粮,盛在罐里,扣上一块瓦片或硬板,耗子没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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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均大打小在窑货屋里看大人们做窑货,跟着大人们学捏泥,长到十五岁就进了窑厂,先是跟着大人们搬生坯晒生坯踹泥,后来跟着师父学做窑货。他常年吃住在窑厂,“食堂”在窑门口,铺在做坯的木轮子里边的墙角里,铺上铺一抱稻草,稻草上铺一张苇席,铺被生坯堵得几乎看不见。他的饭也很简单,到前院的窑棚里炒白菜吃饼子,咸菜棒下酒,有时烧一个地瓜煮一捧地瓜干也是一顿饭。
   王均大当年可是个俊小伙,小白脸细挑杆,打了光棍实在是冤,现在虽然三十七八的人了,还是好相貌,常年在窑货屋里做窑货比大田里的人显嫩,但人斗不过命,没媳妇的命,连个寡妇都没遇到。
   离窑厂二百步远住着王锅腰家。王锅腰人绝对聪明,聪明到狡猾的地步,但有一个弱点,贪酒,见酒不要命,见了酒人就掉进糊嘟盆里去了。王锅腰有个媳妇,比他小八岁,贼漂亮,叫宋白玉,宋白玉在河里洗衣服,绾着大腿撸着胳膊,两管玉臂,让过河的男人花眼。宋白玉开朗大方,有事无事喜欢到窑厂转,到窑场转有很多好处,柴火头炸口盆罐顺便可以往家拿,还有,有人说她黏上了王均大。
   王均大是个光棍,没有养家的负担,一个人挣一个人吃,再没钱也比别人有钱,干窑厂的,隔三岔五赶集卖窑货,窑货到了集市上,价钱有时候就在卖窑货的人嘴上,所以窑厂的窑工个个都有活钱,个个腰里别着酒葫芦,王均大最好那一口,酒葫芦每天都是满的。
   酒是地瓜燒,别瞧不起地瓜烧,地瓜烧可是粮食酒,那时候村里小卖部都能喝到散装纯正粮食酒,酒装在坛子里,上面盖一个沙袋做的塞子,男人们干一天活到天晚,不直接回家,先奔村里代销店,掏出两毛就能喝一端子酒,一端子酒倒在一个小黑碗里,足足有二两,站在柜台前一口气喝了,然后抹抹嘴回家,只要一天二两酒,吃糠咽菜都不怕。王均大在窑厂做一天活到了天黑也要喝二两,喝完了,抹抹嘴再打上一葫芦回去到窑厂喝。
   宋白玉到窑厂有时找生火的柴,有时看王均大做窑货,王均大正做一个手炉,说“手炉”有点贵族化了,实际就是个小型烤火罐,烤火盆子是全篇一律的火炉头,手炉比一般火炉头小,更圆更陡更深,最重要的是手炉要刻花打磨,打磨过的土陶与没打磨的土陶出窑有天壤之别,如果用女人打比喻,有十八岁与五十八岁之差,通过打磨出窑的小手炉让人爱不释手,抱在怀里取暖陶面让人摸不够捻不够。    王均大他娘活着的时候用过这样一个小手炉,死后小手炉不知哪儿去了。宋白玉挂念这个小手炉不知给什么人做的,她很想让王均大给她做一个,但她不好张口。宋白玉是个乖巧的女人,她每次看王均大做窑货,总夸王均大的娘活着时候如何心善,心眼如何好,她老人家如何让人想念,说得王均大眼泪都下来了,最后又夸王均大如何孝心,夸她老人家怀里的小手炉如何可心,她一直没提让王均大给她做手炉的事,可王均大有心,决定把手里做的这个小手炉做成送给她。
   凡村里人单独求窑工们做的小物件都是个人交情,不收钱,收钱便要走账,走账失了人情。做一个小手炉刻花打磨要费很多工夫,这个人情不小。
   其实,王均大给人做过很多免费的小物件,窑厂里平时也是孩子们的玩场,因为窑厂晾晒窑货的场院像打麦场一样光滑平整,孩子们喜欢在这里打陀螺翻跟头做游戏,还喜欢看大人们做窑货,那块泥在一个旋转的大木轮子上在窑工的手里,魔术般一会儿变成盆,一会儿变成罐,一会儿变成炊壶,一会儿变成炖水壶。
   山西头村的窑货中有炊壶,炊壶是用于老人孩子或家中病号开小灶的,山区大米特别稀罕,只有老人孩子和病号才能吃到,炊壶是用来烧黏粥的,黏粥不同于稀粥,黏粥是当饭的,七分干甚至八分干,壶烧开后坐在炭火上不停地咕嘟,壶盖噗噗地跳,直至熬出米脂的香味來。
   为什么要用瓦壶熬米粥,那年代油水少,铁锅锈大,熬米粥不好喝,再是,井有甜水井和懒水井之分,懒水井的水不能熬米粥,熬米粥清汤,用瓦壶就不碍,所以每家每户都要有一把炊壶。炊壶很薄,薄得像饺子皮,有一个卷筒柄,壶烧开了垫着布头两手抱住壶柄从火上往下端,从壶里往外倒饭同样双手抱着柄。
   王均大做的炊壶比一般炊壶小而薄,烧饭快,他认为炊壶就是用于开小灶的,不宜大,他改进的炊壶果然受欢迎。炖水壶与炊壶不同,炊壶只能坐在炉子上烧,炖水壶也可以吊起来烧,炖水壶要求更薄,壶底像捣瘪的皮球凹进去,这样受火面大烧水快,炖水壶薄如瓜叶,刚做成时像一个软皮蛋,无嘴无把,捧在手里怕淌了怕化了,可晾到半干做上嘴做上把做上盖,就是一把炖水壶。王均大做的炖水壶壶底几乎像鸭蛋壳一样薄,烧水特快,村民家里锅后家家都有炖水壶,能得到一把王均大做的炖水壶如获至宝。
   王均大不仅做炖水壶是一绝,做尿壶也不一般。半老男人的爱物是尿壶,一把尿壶比茶壶还亲,有一把尿壶冬天夜间尿尿不用起床不用下床,伸手从窗台或头及摸过来,撑着被在被窝里尿,尿壶有嘴,男人用起来如壶嘴套壶嘴,一滴都洒不到外边来,智慧呀。尿壶形如龟,龟头为嘴,龟顶有把,封闭好,臊味小,用起来方便。一般做尿壶不讲美观,可王均大做尿壶一定要讲究,做得像件艺术品,公社书记马成范专门捎信向王均大定做一把尿壶。
   王均大喜欢孩子,孩子怎么皮他也不烦,即使有时弄坏了他的陶坯他也不会动怒。休息时挖来一块泥放在跟前的轮盘上,撕成一小块一小块,放在手里一抟,一捏,就变成一堆小狗小猫小鸟,拿起一根草棒在小动物的肚子上捅一个眼,再拿起一根细一点的草棒从头顶捅下去,把肚子上的眼接通了,一吹,响了,响得吱吱的,如果不够响,再用草棒捅捅,一吹,更响,孩子们被他这绝活喜欢得心痒难挠,也想学,但捅不准吹不响,噗噗噗,吹得满嘴泥。
   王均大把这一堆泥哨送给孩子,一人一只,剩下的收起来,晾干了,烧窑时划拉起来放进窑里的一角,出窑时一大堆泥哨划拉出来,再送给孩子,就是烧成的泥哨了,声音更响亮。王均大还给白玉的儿子大崽做了一个“咕咕咕”,咕咕咕就是斑鸠,斑鸠的叫声咕咕咕。咕咕咕吹起来咕咕咕响。咕咕咕是大泥哨,要抱着吹,令所有的孩子羡慕不已。
  6
   当大崽把咕咕咕吹到家,白玉又惊又喜,果然没多久,白玉到窑厂喊孩子吃饭,王均大掀开一个生坯盆子,露出一个精致的小手炉,小手炉已烧制好了,漆黑透亮,比白玉见过的王均大母亲用的那只小一些,一般来说,物件越小越显得精致,当王均大掀开生坯盆子的那一刻,四目相对,心有灵犀,白玉弯腰捧起,掖进怀里,拉着孩子就走,她的心突突地跳,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宋白玉最大的期望是能得到一对王均大做的荷罐。王均大家里有对荷罐,是王均大给母亲做的,宋白玉见过,非常羡慕,要得到王均大做的一对荷罐,那就不是一般的交情。
   宋白玉有事无事到窑厂转,千方百计接近王均大,看王均大的目光越来越烫,王均大被烫得像窑火烧化了的陶坯,他决定给宋白玉做一对荷罐。荷罐状如菡萏,上下收拢中间起肚,罐口像坛口一般收拢,沿口圆润,矮脖下有压条,压条成绳纹状,罐上刻荷花,笔画简约,一花半开,一菡萏如箭,一叶凌起,下有水纹,上有翠鸟,栩栩如生。这画面全凭王均大心里出,他没上过学师父也没教过画,全凭悟性。荷罐七分干,进行打磨,打磨是一个细工,罐的外体内部都要打磨,手握一块鹅卵石伸进罐内,打磨的功夫全凭手感。沿口和压条打磨起来最费工夫,是荷罐的紧要处,罐面是脸面,直到打磨得像上了一层瓷一样。刻花线条的凹槽也要打磨,用泥刀一点点打磨,沿棱丝毫不能受损,否则难以保持画面的栩栩如生。在他送了宋白玉小手炉之后,他就预感到这对荷罐非做不可了。
   做一对荷罐不只是费工更要费心,每一对荷罐的款式有别,起腰,收腰,缩口,都要千遍万遍构思,他给母亲做的荷罐与给白玉做的荷罐不同,给母亲做的荷罐是慈与孝两层含义,而给白玉做的荷罐则是另一种含义,到底是一种什么含义,他自己也说不清,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什么情况都没有,但又好像什么都有了,什么都发生过了,否则没法表达,没法立意,凭王均大的悟性,应当是暧昧的,情景交融的,交心的,他要把他的全部情感表达都倾注在这两个荷罐上,让她一看就明白,一看就情不自禁……
   荷罐做好了,偏偏好事多磨,第一次没有烧好,两只荷罐一只烧瘪了,一只烧炸了,罐口炸了一个嘴,半拃长,他把两只荷罐砸碎了。第二次一只烧得油黑漆亮,完好无损,另一只烧出一点炸口,炸口很小,盖上罐盖看不出来,这让王均大更难过,倒不如炸口大一点,反而无遗憾,最终他把有炸口的一只荷罐一锤砸碎了,剩下的另一只是完好的,一点瑕疵都没有,可是,荷罐是成对的,只要一只出现瑕疵就等于全部失败,他把剩下的一只也砸碎了。第三次,装窑的时候他就担心,出窑时更担心,他想这次如果再不成功,就没有下次了,送荷罐的事下辈子再说。结果,出窑出出一对漆亮完美的荷罐。   7
   烧窑的杨大哥比王均大大十岁。杨大哥名叫杨宗柱,不到五十岁,年轻时就像个小老头,个不高,长得黑巴巴的,急脾气,火性子,走路弓着腰,好像只有弓着腰才能走得快,冲劲如顶风冒雨一般。他这副长相比起王均大来该打八辈子光棍,可人家硬是命里不瞎媳妇,四十岁那年娶了个十八岁的大闺女。
   关于杨大哥的婚姻有个说法,说杨大哥二十多岁时还没有说上媳妇,同龄的小伙子都抱娃了,村里来了个算卦的,杨大哥前来问卦,问的是媳妇在哪儿、什么方向,算卦的人说,在村外路边的瓜棚里,杨大哥跑到村外路边的瓜棚里看自己媳妇长什么样,一看,见草堆里丢一个小包被,小包被里包一个女娃,不到两岁的样子,哭得包被都蹬了,两条小腿被尿腌得红红的,二十多岁的杨大哥非常气恼,他怎么也不能认同这就是他媳妇,一生气,把女娃的一只耳朵咬去一块,然后拔腿就跑。十七年过去,杨大哥娶了一个小他十八岁的媳妇,新婚之夜,杨大哥问媳妇耳朵是咋回事,媳妇说,小时候我娘把我放在一个路边的瓜棚里,只身到村里要饭去了,一个坏蛋进了瓜棚,缺德的,把俺的耳朵咬去了一块。杨大哥信命了,原来真是他媳妇!
   杨大哥是个热心人,也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习惯拿女人开荤,这是打了四十年光棍养成的習惯。如果说王均大是窑厂做窑货的一把手,那么杨大哥就是烧窑的一把手,他烧的窑从来没烧砸过,一是经验多,二是悟性高,三是运气好。烧窑是轮班的,这一夜是他和王均大的,他是有家室的人,吃过晚饭才上工,这工夫由王均大顶着,王均大是光棍汉,晚饭在窑膛里烧了两个地瓜,下午就到村中小卖部里喝了二两,又装了一葫芦带回来,酒比饭重要。杨大哥知道有王均大顶班,所以不急,晚饭后过了好一会儿才到,王均大根本不问他什么原因,他自己解释,说你嫂子吃了饭不放我走,要上床,含着不松口,我走不脱。
   王均大早已习惯了他那张嘴,并不在意。杨大哥来晚了为表示歉意,摸起火钩就往窑膛里又捅又搂,柴灰全是火红色的,这一捅一搂窑膛就不堵了,接着抱一起一抱松树枝,拥进窑膛里,轰地大火燃起,火星子一串串窜出窑门。杨大哥的玩笑还没有开完,接着进行。
   他说,你嫂子我是舞弄不了了,下半夜你回去替我,我敢保证,她绝不会把你推出来。
   今晚杨大哥咋这么兴奋,是不是瞅上了自己的酒葫芦?王均大有点警惕。
   杨大哥今晚特别兴奋,一支酸曲唱得有板有眼,有情有致——
   我出夫三月回家紧,
   媳妇开了大红门,
   哎呀呀,开了大红门。
   窑门的草帘子一掀,伸进一个头来,头上扎一方红头巾,脸红红的,是宋白玉。杨大哥嘴里的小曲戛然而止,有点不好意思。
   “大妹子这么晚了有啥事?”杨大哥嘴快。
   “想过来扒点火。”宋白玉说。
   “火有的是,就是不缺火!”杨大哥嘴里说,眼睛看到了宋白玉怀里的小手炉,心里一下子明白了,他曾见王均大掖掖藏藏做了一个小手炉,原来是为她做的!“快快快,给白玉妹子掏火!”
   王均大从宋白玉怀里接过小手炉,放在茶桌上,拿起一个大铲子,从窑膛里掏了一铲子柴火,那铲子柴火已烧成了赤炭,正好装满小火炉,炭火太旺,近前灼人脸,宋白玉未接火炉脸先被灼红了。外面有风,王均大在小手炉上面盖了一块瓦片,又找了一块麻布把小火炉一包,交给宋白玉。
   “锅腰还没睡?”杨大哥问。
   “没有呢。”宋白玉乐呵呵的。
   “锅腰哪辈子修来的福,娶这么俊的媳妇。”
   “杨大哥,看你说的……”宋白玉有点不好意思,掀帘子要走。
   “等等,”杨大哥一把抄起桌上王均大摘下的酒葫芦,说:“给锅腰兄弟打壶酒!”不由分说,塞到宋白玉怀里,把白玉推出门帘子。
   王均大还愣怔着,心疼酒葫芦。
   “你傻呀,兄弟,人来世上走一遭,不能白来一趟,今晚让她见个大的!”
   杨大哥以怜悯的表情看着王均大,这种怜悯的表情王均大最敏感也最熟悉,他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怜悯,无论来自周围的男人还是女人,无论善意的还是歧视的他都难以接受。可杨大哥的怜悯里加着鼓动和坏,这让王均大提神。
   “你那对和荷别藏着掖着啦,今晚就给她送去!锅腰一葫芦酒醉不死也发昏。”
  8
   王均大还有点扭捏,被杨大哥从窑棚里推了出去,一个在帘子里,一个在帘子外,帘子里的人说,今晚的班不用你了,我一个人顶了。王均大出了窑棚,听到背后杨宗柱一支酸曲:
   被子底下摸一把,
   摸一把,溜溜滑,
   俺也不知摸到了啥,
   哎呀呀,不知摸到了啥……
   王均大听着这酸曲回到后院睡觉的地方,两只荷罐装在两个麻袋里,藏在墙角的稻草堆里,他从稻草堆里把两个麻袋扒出来,忽然一阵紧张,紧张得站立不住,瘫坐在地上。王均大从小到大,连偷根黄瓜的勾当都没做过,何以成大盗?他把两个麻袋重新埋进草里。他想放弃,却又不舍,杨大哥的酸曲在脑子里回萦,两个麻袋从草里扒出来又埋进去,埋进去又扒出来,反反复复,最终被一种渴望战胜了恐惧,他一手一个麻袋提着往外走,差不多晚上十点的光景,大冬天,街上一个人也没有,锅腰家很近,离窑厂不过二百步,王均大出门就望见锅腰家里还没有灭灯,人没睡。
   锅腰家没有大门,锅腰家的日子过得不怎样,锅腰干不了重活,人又懒,靠一个女人顶不起这个家。院墙是个矮墙茬,乱石垛的,连视线都不挡,院内一览无余。柴门是半掩着的,柴门就是个摆设,王均大一推就进了院,一条大黄狗扑了上来,不是咬,是亲,白玉常带着狗到窑场,白玉家的小子也带狗到窑场,狗和王均大早熟了,王均大提着两个麻袋走到门下,放下一个麻袋,轻轻拍门,里面有人应:“门没关。”
   王均大轻轻一推,门开了。门是两层,木门外层有一层草门,草门只有木门的一半高,冬天家家房门上都装一个草门,用于挡风保暖。    “他喝醉了,睡死了。”王均大一进门,白玉先告诉他这事。王均大紧张的心平定了一些。白玉和锅腰睡炕,四个孩子最大的九岁最小的五岁都睡在西間,小孩缺觉,早睡熟了。锅台与炕之间隔一个饮帐子,饮帐子不是帐幔之类,是一道土坯砌的条形土台子,吃饭用,也可以放灯放蜡烛,饮帐子上掌着一盏煤油灯,灯头不大,有些朦胧,那只精巧的小手炉也放在饮帐子上,白玉顶着被子爬起来,上身的小内衣里两个雪白的奶露出来,王均大垂下眼,不敢看。
   炕角蜷着一床破被子,锅腰像死狗一样睡在那里,王均大忽然想到杨宗柱这个坏才,并发现炕角放着他的酒葫芦。他一手提一个麻袋,一时不知怎么开口,不用说,白玉是多聪明的女人,两个荷罐打王均大一下手做她就发现了,按她喜欢这对荷罐的心情,恨不得立刻爬起来,从麻袋里扒出来,看个仔细,可现在最急的不是荷罐,她一撩被子爬了起来,竟光着雪白的大腿,上边的小衣服过短,像布头包不住奶,鞋没穿,光着脚要下炕,一口吹灭了饮帐子上的灯,屋里一团漆黑。
   王均大感到一个热烘烘的肉身扑上来,抱住了他。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了炕的,衣服是怎么被扒光的,又怎么压在了白玉的身上,他感到身子下面严严实实地拥满了搡满了如他踹了千遍万遍的制陶的泥,在他身子下面像在他手上一样柔软顺从,要它陷下去它就陷下去,要它凸起来它便凸起来,这块泥有多软有多厚有多深按不透揉不透,他拼命地按拼命地揉,他大汗淋漓,他感到自己也变成了一团泥,两团泥揉在了一起,融在了一起,分不清谁是谁了,忽然一只湿漉漉的手堵住了他的嘴,他没能喊出来,他差一点就喊出来了,他一下子痪软在她身上,两个人一时静得不喘气了,炕角睡死的锅腰忽然鼾声大作。
   光棍是讲情义的,他说,我这辈子报答不完你下辈子接着报答,我要让你的两个荷罐一个盛米一个盛面,常年盛得满满的。两个抱在一起不肯松把,光棍在白玉身上摸着,从上摸到下,从两个圆润的奶摸到腰,摸到臀,每一处都像他手上的泥,像他手上的陶器,白玉说,我不要你米,也不要你面,啥也不要,只要你每晚一葫芦酒。
  9
   第二年冬,白玉生了一个男孩,取名五崽。白玉的孩子密,先前几乎一年一个,一连生了四个儿子,分别叫大崽二崽三崽四崽,白玉害怕生儿子,生儿子负担重,没想到第五胎又生了一个儿子。
   五崽长到六岁,跟着四个哥哥在窑场玩泥,玩泥就在王均大的眼皮底下,宋白玉和锅腰生的四个儿子最大的已十五岁了,四个儿子都随锅腰,短毛促角,像过冬窝在牛棚里的牛犊,而五崽长得光滑挺拔,才六岁便与十一岁的哥哥一般高。杨宗柱招呼装窑,到了后院,见到五崽和一帮孩子在玩泥,一袋烟没抽透,在鞋底磕着,嘴里唠叨:“操,不随母,单随公,掖都掖不住。”
   这天午饭时间,王均大一个人在窑厂的屋里做工,白玉推门而入,他们一度偷得很密,现在有所收敛。这次白玉好像有心事,她确实有心事,别看成天嘻嘻哈哈,愁起来愁得睡不着觉,锅腰无力养家,这些年幸亏王均大帮衬,否则她真不知日子怎么过。
   “锅腰想让大崽跟你学窑货。”白玉说。
   “你放心,我这就收他做徒弟。”王均大说。
   “这日子,没一分钱的来路,要是没有窑厂,全村人不知怎么活。”白玉说。
   “过两年把二崽也交给我。”王均大说。
   白玉一头扎到王均大怀里,用拳头一下一下捣着王均大的胸,说:“有你,我这日子才落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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