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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雪特别大,大得罕见,雪花来不及分开那样,一嘟噜一嘟噜降下来。
一匹白马打雪帘中闯出来,像是雪塑的马,浑身散着热气,鼻孔两股气一出就被寒气凝住。一个汉子骑着白马,马已够快了,他仍时不时地挥鞭。
疾奔的白马一路扬起雪尘,到了洞桥头,缓了脚步。山河镇位于杭州至宁波的官道上,官邮必经这个小镇,小镇前的洞桥又是唯一过口,桥头是一个三岔路口。雪在天空打着旋儿,公差已辨不清方向了。
公差朦胧中看见桥上有个人影。一个老人在扫雪,已扫出一条沟似的路。要是老人不移动,公差真以为是一个雪人,雪把老人罩得衰老了许多。
公差下马,冲着老人喊:“喂,老头儿,去宁波走哪条路?”
老人眉毛胡子皆白,板着脸,随手将扫帚一抬,扫帚指向往南的一条路。
公差跃身上马,策鞭催马,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往南的那条路上了。公差当然不知往南这条路是一条回旋的路。过了近两个时辰,公差以为在往前,可那条路已毫无察觉地打弯儿,等到他面前又出现了洞桥的三岔路,他暗暗叫苦不迭。
此刻,雪渐渐地小起来,看得出天色已近中午。他自杭州启程,小心携着那封免斩公文,按规定要在午时三刻之前送达宁波府。午时三刻,法场将要斩处犯人;误了时,按规定公差得斩首。人命关天哪,他一急,扯了缰绳。马在原地打转,像一股旋风,挟裹起雪雾。
老人仍在桥上扫雪,似乎没有什么明显的进展。
公差跳下马,来到老人身后,说:“老人家,又打擾您了。”
老人仿佛没听见,扫帚还在雪地上划拉。
公差说:“老人家,我投送的是公文,耽误了时辰,要出人命呢。”
老人转过身,说:“啥公文?会出人命?”
公差说:“送宁波府的免斩公文,有了这个,今天午时三刻要被误斩的人就会保住命。”
扫帚一下脱离老人的手,跌躺在雪地上。老人的声音冰柱一样竖起来:“那是我儿子!我儿子冤枉呀!”
老人一抹脸,抹去一层雪霜,露出花白的眉毛、胡楂儿,说:“我在这里扫雪,等那午时三刻,心如冰块。你没大没小地来问话,我伸出的扫帚是我心里的死神。我到底有口人气儿,后悔了,一心等你转回来。你能救我儿子?”
公差说:“老人家,恐怕来不及赶到法场救人了。”
老人指着另一条岔路,说:“去宁波该走沿江往东这条路,快去快去。”
公差在兜里摸索了片刻,说:“老人家,要是我赶不及午时三刻,拜托您用这五两银子,请石匠凿一块碑,刻上‘宁波沿江往东’的字样立在这儿。要是可能,再给我置口棺材。”
老人说:“你上马,快去快去,我随后就前去。”
公差跨上马,回头,说:“老人家,拜托啦!”
一溜雪尘腾起,直往东,往东,像是一条雪白的龙在翻腾。
过了两千年,那块刻着“宁波沿江往东”字样的石碑还立在洞桥头的三岔口,只是山河镇现在已更名为车厩村了。而且,过去的官道,现在已然冷落成了乡道。
据说,老人赶到宁波府的法场时,已刑毕。老人雇了一辆马车,装了两口棺材,运回来,葬入山河镇郊的坟地里。老人拿着那把扫帚,站在两座挨着的坟前。那场罕见的大雪,遮蔽了道路本来的面貌,坟前的老人知道他不可能再遭遇那么大的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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