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转眼又是桃红柳绿、莺歌燕舞、十里长堤芳草绿的阳春季节了，平凡琐碎、波澜不惊的日子一如既往地在平缓地流逝，婚后的步青云已经习惯并接受了这种温吞水般不咸不淡的居家日子，如果哪里突然感觉不适，反倒觉得不正常了，正如感觉到身体的哪个部分不适，哪部分就要发生病变一样。
　　改变步青云这种按部就班、随波逐流的婚姻生活的，是在春季这个多情躁动季节里市文化馆组织的“鸭绿江之春”创作笔会。笔会上意外结识了同乡作者如月，开始唤醒了青云因平淡无奇的婚姻生活而蛰伏、麻木了许久的敏感易动、追求浪漫挚情的文人心性，演绎出一段步青云自以为惊天地泣鬼神、纯洁崇高的婚外恋情。就像脱离了轨迹的流星，闪亮了青云的情感天空，虽然光彩夺目，却无可救药地注定了短命。
　　笔会报到签名时，步青云发现有个叫如月的女子签的住址是临江乡，心里一怔：同在一乡，怎么就没发现这位志趣相投的同道中人呢？顿时生了结识之心。
　　等与会者自我介绍时，步青云才发现，原来叫如月的老乡是位文文静静的女孩，清水挂面似的秀发松松散散地披在肩后，朴素的衣着包裹着玲珑小巧、似乎发育欠佳的少女躯体，几缕刘海儿俏皮地弯曲在微黑圆润的额头上，平平淡淡的眼神中流露着这个年龄的女孩少有的沉郁和执著，如下弦月般微弯的嘴角微微抿着，平添了几分倔强与自傲。介绍过后，对青云启齿浅浅一笑，算是结识。
　　笔会上，如月很少发言，只是独坐一角，默默地听，不时地在桌前摊开的笔记本上写几笔，一副拒人千里的默然神情。平凡无奇的女孩自然难以引人注目，只因是老乡，步青云心里才感觉近了一层，以及看到如月那手龙飞凤舞、大气而个性的钢笔字时，特别是读了她写的那些感情细腻、艺术感觉独特、带着沉郁气质、极富才气的诗作时，青云的心里着实吃了一惊。他感受到了她平静得近乎冷漠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多愁善感、几近脆弱的心。在她锋芒毕露、才气逼人的诗作面前，青云自愧弗如，不禁对她肃然起敬。
　　在鸭绿江市的文学圈中，特别是在年轻一代的文学创作者中，步青云也算小有成就，笔会上不免常被组织者点将，对业余作者的习作指点评介，做些“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式的点评。青云也一度自我感觉良好，飘然间真像成了笔会上什么重要人物似的。可在如月面前，青云感到了浅薄可笑，不由地就收了许多狂妄言语，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长两只耳朵一张嘴的道理。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鸭绿江之春”创作笔会就要结束了，最后一个节目是结束前夜在鸭绿江边的码头举行的篝火晚会。文人的聚会，总要开个晚会轰轰烈烈地结束。由市文化旅游公司免费为与会者承办，目的是在笔会结束后，借各位妙笔宣传鸭绿江市的青山绿水、名胜古迹，大家自然心照不宣。
　　夜幕降临，堆在鸭绿江码头水泥平台中央的柞木柈子已浇过油，火种引燃，一团火光顿时冲天而起，一会儿就篝火熊熊，火星崩溅，烧得柞木柈子噼啪作响。围坐在篝火边的文人骚客们或歌或舞，展示着分道扬镳前最后的疯狂。
　　步青云是喜静不喜动的人，跳舞是外行，唱歌又是天生的五音不全。看了一会儿热闹，他就离了现场，漫无目的地沿着江边信步闲逛，享受着江边清新的空气，享受着轻轻徐来的微带苔藓味的江风的涤荡。
　　走累了的步青云正俯在江堤护栏边胡思乱想，身后响起轻轻的问话：“大作家又在构思什么大作呢？冒昧打扰了吧？”说完就是一串珠落玉盘的清脆笑声。青云回身，喜上眉梢，暗自期盼的如月就站在面前。他微笑地戏说：“我在玩深沉呢，准备构思又臭又长的懒婆娘裹脚布作品呢！”青云下意识地为再见如月而高兴，可一想分别在即，心情又沉重了许多，问道：“你东西收拾好了吗？没在晚会现场玩，难得一聚呀。”
　　如月若有所思地自语：“是啊，难得一聚呀。”夜色下，步青云感觉她亮晶晶的眸子正望着自己。如月又说：“青云，对于别人是难得一聚，对于我们可是近水楼台呀。近在咫尺，想聚就聚呗。”略停顿又说，“只要不影响你什么。”青云知如月所指，讪讪地说：“一丈之外，我还有人身自由的。我们也就是老虎和武松的关系吧。”
　　如月听了青云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解释，下弦月般的嘴角笑得更弯了。“为了证明你大丈夫的言行一致，本人现在正式向你邀请，我工作的敬老院屋舍边的梨树园子花势正盛，回去后邀你赏花饮酒，作一次浪漫之旅如何？”说完就挑战似地望着步青云。青云听罢，也豪气顿生，“不但赏花饮酒，还要赋诗作文呢！咱一言为定，不见不散！”
　　二
　　第二天，步青云回到工作单位——临江乡财税所，将外出开会时耽误的工作一鼓作气干完，就筹划起去如月处赏花的浪漫之行了。
　　选了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与如月通了电话，约定了时间，步青云就骑着自行车前往。因怀了几分心动、几分憧憬、几分莫名其妙的兴奋，脚下的自行车也蹬得飞快。到了如月所在的村庄，青云放好车子，向坐落在山坳里的敬老院奔去。
　　心有所盼，一路爬坡竟走得氣喘吁吁、细汗津津。爬上陡坡，转过一个弯儿，青云就望见了乡敬老院那排红瓦白墙的房子，掩映在灿烂如雪的梨花中，院子里一个穿粉衣的女子正在向山下来路眺望呢。青云的心一热，那不正是如月吗。在红瓦、白墙、梨花的映衬下，如月整个人如画中人一样美妙。
　　重逢的两人，彼此都有些兴奋难抑，面对此情、此景、此人，一切似乎尽在不言中。步青云暗觉久违了的那种美好感觉如鼓荡的风帆，正慢慢地涨满自己的心胸。两人一前一后徜徉进梨园，立刻融入了花的海洋，身前身后，蝶在舞，蜂在喧，花枝在微风中招展，清新的花香沁入心脾。青云一时文人习性大发，陶然而沉醉，言谈举止不免率性真诚，如痴如醉。如月只是掩嘴窃笑，任青云放浪形骸。
　　步青云正沉醉于其中，那边的如月已在树下席地摆好了简单的食品，还有一瓶山楂酒。二人相对而坐，席地开宴。如月将玫瑰色的酒液各自斟满，端杯对着青云举举，就独自地一饮而尽。在青云的愣怔中，她连喝三杯，再放下酒杯时，已是梨花带雨，啜泣难言。如月以手执杯，泪眼盈盈地望着青云，伤感地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青云，这么美好的环境，我却要让你倾听我的心酸了。正是在这样一个生机勃勃的季节，我失去了我的初恋——一场根本不会有结局的、阴差阳错的孽恋！你别问，我也不想多说为什么，你既然赴约梨园，就得听我陈言！” 　　如月突如其来的感情发泄，冲蒙了步青云的头脑，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她是好，只能手足无措地任她默默地流泪。后来，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连零落杯中的一小片梨花瓣也一起喝下了。此时此刻，青云才深深体会到了如月以往拒人千里之外的清高，掩盖的却是脆弱、多情、善感的心。此时的如月，才是真正的如月，一个落花可以杀死的性情中人！一股自心底的惺惺相惜之情油然而生，倾心相交的欲望强烈地冲撞着青云心胸，他暗自下定决心，尽己所能帮助如月走出爱情的雨季，以不负其今日的相知和坦诚。
　　如月努力对步青云笑笑：“也许是写诗的原因，我更善于在苦难中生活，能有一点浓情、一点诗意，在记忆中留些欣慰也就知足常乐了。谢谢你今天能来陪我，听我发泄心酸。从见到你那天起，我就认定咱们会成为好朋友，只是我担心影响你的家庭。你可要善待家庭啊，善待家庭，就是善待了我。来，再喝一杯，为了这梨花之约，为了我们的相识重逢，为了我不再的初恋！”
　　不知不觉间，熏风丽日的晴空，竟漫过一片银灰的铅云，一阵微风拂过，几声雷鸣滚过，天地间竟扯起千丝万缕细细亮亮如箩筛过的雨丝，濡了蜂的翅，润了花的蕊，沾了人的衣。梨园里顿时弥漫起轻盈、流动、透明的雾气，一时雨袭梨花，盈盈含露，娇嫩欲滴，恰如少女如月此时盈泪的双眸。花香也被雨丝掠去许多，花瓣却更显晶莹剔透。这扯天扯地的雨丝，也扯乱了青云的心。
　　没有不散的聚会，也没有沉醉不知归路。步青云与如月执手相别于花前树下时，从彼此的眼神里，读出了依依相惜，读出了相见恨晚，读出了相知的欣喜、别离的忧戚。如月望着满目的玉树琼花、纷纷扬扬的雨丝，忽闪着眼睛，幽幽地叹口气，说：“所有的心绪只因一个氛围，所有的氛围只因一个心绪，梦醒又要走入梦中，走入一个梨花春雨的不解之梦，你能陪我入梦吗，青云？”说完，又莞尔一笑：“我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太自私专断了？”问得青云点头又摇头，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三
　　随着时间的流逝，步青云不知不觉地对如月有了一份挥不去的牵挂，一份放不下的惦念，一份抑制不住的渴盼。临江乡政府距如月家仅一站地，一条傍鸭绿江延伸的土路拉长了彼此的思念和牵挂。青云为能经常见到如月，就主动向所长请求征收如月所在的清远村农林特产税，以便借机下乡去看望如月。
　　步青云每次下乡，都寻找借口到如月家转转，逐渐地熟识了如月慈祥和蔼的老父，平易近人的老母，风风火火、乐于助人的大姐。没事闲唠，七扯八扯，青云与如月竟成了远房的姑表亲，就又多了一个堂而皇之来往的理由。背人处如月就忍不住有些得意，下弦月似的嘴角笑得弯弯：“青云，今后我得叫你哥了，你可得像個哥样儿呀。从古至今，姑表亲，可是最容易发生故事的呀。”如月忽闪着眼睫，俏皮地看着青云，忽地脸又一沉，“哥可别想入非非呀，要善待阿嫂，小妹方能欣然而入梦中。”
　　看到青云被说得不知所措的窘迫样儿，如月又“扑哧”一声笑眯了眼睛：“看把哥吓的，小妹可是邻里称道、父母放心的好人家的淑女呢，哥如能随意地进退两个世界，不被世俗流言蜚语所累，不伤及无辜亲人，小妹愿意尽平生所能，让哥得到一丝欢乐。真诚相识，并非要求回报，哥亦是如此，可见世间情真意挚者并非虚无，小妹还乞求什么，抱怨什么呢？”
　　如月站在门前那片挺拔俊秀的小杨树林里，望着眼前荡荡西逝的鸭绿江水，认认真真地对步青云说出这些话。其时，她因失恋，出走长春回来不久。看她的表情心态，已渐渐走出了心灵的低谷，只是那份沉郁、憔悴，仍让人牵心。她的沉郁亦如那份与生俱来的清高，在外人眼里是冷若冰霜、难以接近，而她对待自己认为值得相交的人，又是那么义无反顾，倾心倾情，热情如火。一个山村女子，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能一次次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青云所在的貌似森严的乡政府大院找他。多少次相见的惊喜，离别的茫然，守望时的焦盼，怎是一个情字了得？面对如月，青云只有小心地呵护她那颗水晶般的心，祈求走得一路平安。
　　与如月相交相知后，一股不可名状的力量鼓舞着步青云努力工作，勤奋创作，世界也变得美丽可爱起来，浑身似乎有用不完的力量。虽然他和如月是清清白白地交往，可面对妻子刘欣，却总有一丝愧疚与不安，也许是有妇之夫的名分压迫着他，就不自觉地在妻子面前努力地表现了。
　　四
　　就这样，步青云和如月从相识的春走到了相知的夏，又走进了收获的秋。青云和如月的交往更频繁了。虽然坦坦荡荡，却还是招来了一些好事之徒的议论嘀咕，在流言蜚语已开始滋生蔓延的同时，青云与如月及其家人的相处也越来越融洽了，来来往往，青云再到如月的家时，有了温馨的家的感觉。饿了可以随便翻翻碗柜，看到可口的东西，可以放开肚皮，无所顾忌地吃，说话的言语也亲切随和了许多；人前人后，还可以对如月以兄长自居，像模像样地对她做些指手划脚的事；工作和家事的烦恼，可以随随便便地向如月倾诉，获得一份解脱，心也就释重般高兴起来；连如月藏着青春秘密的、对爹妈都不开放的箱子，都任青云信手乱翻。在日记诗文间，翻出许多藏在字里行间俩人交往的影子，青云就像喝了蜜似的甜透心窝。
　　如月在敬老院工作的小屋、她家门前的杨林江岸，都成了二人的畅谈之所。如月也真的将步青云当成哥哥对待了，两人相处，好像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生活了多年。关系好到如此程度，彼此间却很少有本能方面的欲求，连拥抱亲吻也几乎没有，偶尔此念一闪，便被压抑或转移，似乎都在心照不宣地等待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那一幸福时刻。
　　如月家的房前屋后，长着许多梨树，中秋正是梨熟季节，秋风送爽，梨香阵阵，从敞开的窗户飘进屋里。步青云抽了抽鼻子，中断了漫无目的的闲扯。聪明的如月早已意会，立即起身，说：“走，吃梨去！”说着就去仓房找装梨的荆条筐去了。这惹得如月身后的老母唠叨个不停：“看这个疯姑娘，疯死了，往后还想找婆家不？”
　　步青云跟随如月来到梨树下，刚想爬树，却被如月推到一边，笑笑说：“哥，给小妹个大显身手的机会，表现表现如何？平常都让你们娇惯呵护坏了。”如月说完，四面张望，房前屋后是一片洋溢着成熟气息的田野，杳无人迹。“来，扶我一把！”如月扶着树干，脸颊潮红，笑意盈盈地望着青云。青云双手犹豫着插进她腋下，轻轻地一送，如月就一跃蹬上了树干，东张西望，攀上攀下，宛如活跃枝间的一只叽喳小鸟。一会儿，几个又大又熟的梨就扔进了青云的怀里，眼瞅着地上的荆条筐带了尖，站在梨树上的如月对青云又扬臂：“来！哥！接我——” 　　步青云刚伸出手臂，如月就一跃，大鸟一样扑他而下。青云急忙拢臂，拥住了似从天而降的如月，被冲撞得踉跄着后退几步，险些跌坐在地上。站稳后，如月却双手搂着青云的脖子，赖在他身上不肯下来，并附嘴青云耳边，轻声说：“哥，像飞的感觉，真好！”青云问：“你就不怕我摔着你？”如月甜甜地回答：“你就是摔了自己也不会摔着我的。”如月说着，在青云的脸颊上如鸟啄似的轻吻了一下，才不情愿地从他怀里滑到地面，像吃了口甜沁心扉的梨似的，满脸的陶醉满足，脸红红的，如一抹西天边儿的晚霞。
　　回到屋里，正说说笑笑地吃梨，如月的脸色突然又黯淡下来：“吃什么不好，偏吃梨梨梨的，烦死了！”说着，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柜上的座钟，步青云立刻悲哀地想：又该是自己走的时候了，毕竟那边还有一份牵挂，一个须负责任的家。就默默地走出屋，去推院中的自行车。
　　如月默默地垂着眼帘，无语地跟在后面，走到大门口时，却伸手拖住了车后架子，久久地不语，也不松手。青云强忍着，别回头，别回头，千万别回头！难言的酸楚却涌上心头，终于忍不住了，还是回了头，望见了如月幽幽怨怨的眼神、难舍难分的神态，青云愧疚地深深地低下了头。很久，如月才松手，叹了口气：“还是……走吧。”话毕，已是泪珠纷纷，满脸凄然。
　　步青云支车回身，伸手替她抹泪，却抹出成串的泪珠，只能用手扶着她不停耸动的肩膀。如月哽咽着摇头：“你走吧，走吧！别管我！”说完一转身，回了屋里。
　　步青云强忍着夺眶的泪水，推着自行车，背迎泣血残阳，踽踽而行，耳中回想着如月写给自己的诗句：
　　我把心扔在地上
　　试着走一回
　　屏着声音 屏着自信 屏着爱得刻骨
　　灵魂茫然
　　空空如也
　　双手垂下如行尸木然
　　我开始明白人为什么是人
　　弯腰拾起那还热着的东西
　　装在我胸膛的那还热的东西难道冰冻了，还是让狗吃了？步青云再也走不下去了，他在心中暗暗发誓：我今天一定要留下，给如月一份惊喜，一份慰藉！决定以后，青云就寻想留下的理由和借口。情急生智，弯腰看到了自行车胎，就寻了截铁丝，狠狠地对着车胎扎下，在“咝咝”的泄气声中，青云的心却鼓荡起满满的希望。
　　推着瘪了车胎的自行车，步青云返回了如月家的院子。推门迎出的如月先是一愣，继而一喜：“人不留天留，这次你倒是走啊。”喜上眉梢的她不禁有些喜气洋洋。青云故作无奈状苦笑：“剛才好好的车胎，怎么说漏气就漏气了呢？”冰雪聪明的如月也明知故问似的自言自语：“气漏得真是时候哇，青云。”说得青云在张罗为他修车的如月老父面前红了脸，如月却给了他个心照不宣、阴谋得逞的微笑，笑得青云如坐针毡，心中对蒙在鼓里的如月老父直忏悔：老人家，原谅我吧，我是不得已而为之，不是有意的！
　　车胎修补好已是夜色阑珊。步青云装作要走的样子，经如月的父母一留，就顺其自然地留了下来。那边如月和她母亲早已做好了热腾腾的一桌饭菜，炖了豆角土豆，炒了金黄的鸡蛋，烀了青云爱吃的红皮地瓜。
　　青云和如月一家人盘腿坐到炕桌前，柔和的橘黄色灯光笼罩了身前身后，饭桌上飘散着农家饭菜的清香。青云四顾，是两位老人慈祥的微笑，不断地劝菜，如月更是眼角眉梢都是笑，甜蜜如醉的样子。此时此刻，置身如此氛围，一股强烈的家的温馨感鼓涌在青云的心间，酒未沾唇，心却先醉，今生多想长梦不醒此时中啊……
　　饭后，俩人寻了借口遛到鸭绿江边，乘着酒兴，青云和如月相约去看马鞍石。此时，月升柳梢，秋风微拂，江波不兴，草丛间，三五秋虫的唧鸣，更显秋意的寥远。马鞍石是卧在鸭绿江边的一块灰褐色的马鞍状巨石，青云随着如月躲进马鞍石的阴影里，放眼望去，江波浩渺，风拂柳动，月色朦胧，天地间充盈着静谧迷离的沉醉气息。月光下，如月星眼闪亮，神态迷离：“哥，你知道马鞍石的传说吗？说的是当年高句丽王朝的一个王子，临上疆场征战之际，在此与情人相别，弃马登舟，留下马鞍为凭，留下信誓旦旦：凯旋之际，就是成婚之日。谁知，王子一去，杳如黄鹤，情人终日以泪洗面，守望江边，望眼欲穿，却终不见王子归影，最后绝望地投江自尽了。弃于江边的马鞍，历经千年风风雨雨，神化成一块巨石，为这段情天恨海的爱情留下了一个佐证。”
　　如月顿了顿，望着步青云的眼睛涌上浓浓的雨意，沉重伤感地说：“哥，传说一点都不美丽，是不？明知守候是一种无望，期盼是一种心伤，自欺是一种强装，却太在乎过程的美丽了。不敢想，也不愿意想结果。在小妹心中，兄妹之情只是一种合乎俗规的寄托，其实我心中并不把它当作不可逾越的屏障，这不符合小妹的性情，我早已把哥当成挚爱了，只是，只是，有缘……无分……”
　　如月单薄的身体如秋风中的枯草般抖动个不停，月光里，晶莹的泪水无声地汹涌，冰凉的双手紧紧地抓着步青云的手：“哥，其实小妹是不该逼你的，也许是上天赐我于世，是为了还前生欠下的情债。小妹心明，早晚我们会各奔东西，只求有心有情就够了，又何必在乎咫尺天涯呢。情的诱惑缘于错，错缘于美丽，美丽就不可多得，一生能美丽一次就死而无憾了……”
　　深深的秋风带着凉意袭来，面前的如月颤抖了一下，扬起泪脸，凄迷的眼神望着步青云，嘴中喃喃道：“哥，我冷，我好冷，抱我一下，抱我……”
　　步青云听了，身不由己地拥住了如月颤抖的身躯，小心翼翼地去吻她脸上咸涩的泪滴，沉重的苦涩深深地融进了心底。负罪、愧疚、自责涌上心头，如万箭穿心般难受。千言万语都化成了心中一句话：“如月，我爱你呀！可我不配，也没有资格啊！”青云紧紧地抓着如月的手，如受伤的野兽般低泣起来。
　　如月的泪水早已濡湿了步青云的肩头，此刻，却扬起泪水迷蒙的脸，闪着泪花，冲着青云笑了：“还男子汉呢，怎么也成了水做的。其实你给小妹的已经够多了，也许再也不会有谁能像你这样给我如此无间的感觉。你离开我，甚至多日不见你，我就有些恨你。那时虽清醒地知道要离开你，可一见你，就忘了耿耿于怀的一切。我是幸运的，因为你总给我信任的感觉，小妹因此就心满意足了，真的！” 　　步青云望着如月梨花带雨、强作欢颜的模样，心里阵阵发酸，紧紧地拥着如月，努力地想为她增加些暖意，同时也暗自下了决心：此生千万别寒了她的心，负了她的情啊！秋月作证，马鞍石为凭，我不要什么天长地久，不要什么名分禁锢，不要什么伦理道德，只要实实在在拥有，一生美丽今晚一次又何妨！
　　風动柳枝，搅乱了月影；鱼跃江面，扰乱了水声。慌乱、冲动、迷蒙中，青云终于吻住了如月那湿润、饱满、温热的唇，恨不得融为一体，进而轻噙住了粉嫩、柔软、甜美的舌。如月窒息似的哼了声，绵绵软软地瘫在了青云的怀里，透过胸前惊如脱兔般的耸动，青云感受到如月的心在狂奔，就相依相拥着，滑倒在马鞍石边的那片朦胧、神秘、诗意的阴影里……
　　月羞了，扯过一片白云，欲遮丰满流畅的曲线；风羞了，轻轻地掠过充盈律动的双峰，却捎走了意乱情迷的昵情。风把这个甜蜜悄悄告诉了树叶，赢得了树叶一片哗啦啦的掌声。马鞍石也羞了，以饱经沧桑的阅历，默默见证这场灵肉合一的爱情……
　　青云附如月耳边轻语：“月，良宵美好，让我想起台湾一位著名诗人的《昙花》一诗，背给你听：
　　任谁的眼睛都不许来偷窃
　　子夜，你私自的秘密
　　要等最远的星光都别过头去
　　才肯把复瓣的雪肌
　　一层又一层向内开启
　　直到迷情的高潮
　　才向我，哦，单单向我
　　吐露你惊怯的蕊心
　　一簇明艳微湿着金粉
　　皎不可犯的奇迹啊，可惜
　　不到日出就早已关闭
　　而一夕仙凡的因缘
　　真也值得千岁的苦等
　　和事后，永久的回味
　　“你是初开的昙花，我就是偷香窃玉的辛勤蜜蜂了。”青云甜蜜地总结。如月慵然地笑笑，笑出无限风情，青云的身心又是一热。
　　五
　　北方的冬闲漫长而单调，劳苦了一年的农民被风雪封到了烧得热乎乎的炕上，抿着小酒，扯着闲嗑，等待着春节的到来。步青云所在的乡财税所与乡政府保持一致，腊月二十三小年刚过，就放年假了，一直放到正月的上旬。在漫长单调的日子里，青云寻不出理由与如月相见，难免觉得孤独难熬，度日如年，干什么都恹恹地提不起精神，于是把相思之苦无休止地倾泻到稿纸上。等假期结束，竟提了鼓鼓的一包信件去看如月。
　　顶风冒雪，骑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自行车，终于叩开了如月的家门。步青云虽然面冷手僵，心中却燃着一团火。与如月的父亲道过年话，就随着如月去她的闺房。看到如月闺房门边贴的对联，青云坏坏地笑问：“这联从何而来，贴在闺房门边，不正无声地招引我犯错误吗？”问得如月一愣，随口说：“我是在书上看到的，感觉挺好。怎么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说完就又去看对联，对联写的是：
　　春风放胆来梳柳
　　夜雨瞒人去润花
　　横批：风雨解情
　　如月看着，脸突然一红，意识到了什么，就伸手去捣青云的腰，含怒带嗔地说：“还自诩人类灵魂工程师的作家呢，怎么思维水平都在裤腰带以下呀！”说着就要去撕对联，却被青云拽住手。青云说：“这联意境不错，留着我将水平提高到胸部以上去欣赏吧。”青云又自嘲说：“今后你要想骂我的话就提作家，作家不就是来家坐坐吗，我们村一个大字不识的杨二嫂还当了一回作家呢。你听我讲，我们村的杨二嫂属于脑子缺根弦的那种人。一天上午，天下着小雨，不能下地里干活儿，闲着无事的杨二哥就求正在纳鞋底的杨二嫂干夫妻间的那点活儿。杨二嫂说，你没看见我手上正忙着呢，杨二哥说，那你坐在我身上，你忙你的，我忙我的，咱俩的活儿两不误。一阵忙乎，杨二嫂就坐在了杨二哥身上，两人正忙活，隔壁的二大娘推门进来，抬头看到夫妻二人的光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愣住了，尴尬至极，进退不是。情急慌乱的杨二嫂笑笑说：“既然来家里了，你也来坐坐……”
　　青云故作正经地讲，却笑得如月直不起腰，以手乱点青云：“出口成脏，原来你们作家都是这么坐家里提高水平的，我就想步青云嘴里多会吐出象牙呀！”
　　笑过闹过亲热过，如月望着青云，突然沉下脸来，先屏声静气地关了门，坐到步青云的面前，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四十多天没来事儿了，可能要坏事。”“什么？”青云条件反射般倏地站起，“你不是吓我吧，往下你还要说害口馋酸的辣的呢。”如月听青云这样说，有些不高兴：“怎么，你现在后悔了？”青云急忙解释：“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太突然，我一时接受不了。”
　　说完，步青云再不理睬如月，困兽般在地上焦躁地转来转去，最后把手中的烟头狠狠地一摔，目光炯炯地望着如月，说：“既然老天成全我们，天意如此，给我俩爱情的结晶，我要你！”
　　“你能承受身败名裂的打击？”
　　“为了你，我可以付出一切！”
　　“真的？”
　　青云庄重地点点头。如月立刻将嘴附上来，甜甜地亲了青云一下，灿然一笑，说：“谢谢你，青云，谢谢！其实刚才我是吓唬你呢，我就是要看看你的态度，一切都平安无事！”“你呀，亏你想得出！”青云松了口气，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又是梨花如雪、草长莺飞的时节。在这个充满勃勃生机的季节里，如月实实在在地要嫁人了。在农村，和她同龄的姑娘中结婚早的已有围在身前身后叫妈的孩子了。如月虽然想为步青云守护那份无望的爱，也能艰难地抵抗着老人劝、姐妹说，忍着流言蜚语的骚扰，却不能接受步青云生出要解除家庭的想法，于是也就坚定了要嫁人的决心。如月对青云说，实在不忍心看他在家庭和她之间苦苦挣扎，喜忧参半的家庭生活是谁也逃避不了的。她又说，情人是鲜亮的补丁，妻子是陈旧的衣裳，补丁再新再好，却不能当衣穿。如月最后说：“我饱经创伤的心承受不了你以破釜沉舟方式给我的爱，这爱太沉重。”
　　又一次相聚在如月工作的敬老院边的那片梨园，是为了相知一周年的纪念，也是为了忘却的纪念。 　　月明风清，暗香浮动，沐浴皎洁月色的梨花朦朦胧胧，如梦如幻，梨花美丽依旧，春意融融依然。四目相对，无言的默视中，感到了几分憔悴，几分沉重，人更添几分与日俱增的削瘦。
　　如月举起一小碗果酒，努力使笑扬在脸上：“来，哥，为了我们的相知，为了我们的情义，为了这花好月圆，干！”言毕，如月一仰而尽，放下酒碗，眼角已有泪花闪出，就笑笑地解释说，“喝急了，呛的。”说完，又“咕咚咕咚”地倒满酒碗，起身折了一枝盛开的梨花，举到鼻间闻着。随着花枝的颤动，花瓣间有晶莹的水珠滑落，不知是花露还是如月的泪珠。“哥，咱俩真的要冷静一回了，从一个误区走进另一个误区，已经陷得很深，这实在是一种痛心和凄凉，要知道，最终都会受到伤害的。我送你的东西，该毁就毁了吧，只要心中有，何必留在世上呢，以免生出不必要的麻烦，玷污了我们的感情。活得好，须忘我，你懂吗，青云？”如月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手中的花枝剧抖，一时落英纷纷。
　　步青云紧捏着酒碗，眼中的梨花，眼前的月色，已成一片眩目的凌乱。心如刀绞般难受，对如月呢喃着：“我不敢想象没有你我怎么生活，更不愿别人走进你的生活，我会受不了的，真的受不了……”
　　如月轻轻地走到青云身旁，相依相拥，将头埋进青云的臂弯。手中的梨花枝遮了泪眼，轻轻地，叹息般说：“别说得那么决绝，好哥哥，小妹会受不了的。不管小妹将来嫁到何处，都不会把你忘记，也不会因嫁而嫌弃你。以后的生活，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小妹知道，只要是准备了要嫁的心情，便是一种悲剧的开始。哥，我是知道的，我不会有好的结局，经历了这次的刻骨铭心，嫁谁都是一样的无所谓了……只是有你，我会活得好些。是船终归要远航的，在这流泪的春天，在我们的泪泊中……”
　　青云泪如泉涌，哽咽得几欲气绝：“你别说了！月，求求你，别说了！”他几乎疯狂地摇着她，摇落了手中的花枝，摇乱了地上的酒席，摇得月影憧憧，梨花纷纷，泪雨滂沱……
　　如月伸手轻轻地替青云抹掉脸上不断滚落的泪珠：“好哥哥，咱不哭，都不哭，咱回家，回家！去实现心中的向往，去分享家的甜蜜芬芳，让小妹为你做一回新娘……”如月拉起青云，彼此相拥着，呓语着，走向敬老院如月的那间小屋……
　　小屋窄小整洁，弥漫着如月的气息，洋溢着如月的体香。一缕温馨的月光透过碎花布的窗帘，为小屋营造了一片静谧、安详。如月无言地从枕下摸出一张自剪的大红喜字，板板正正地贴在窗上，屋内顿生了几分热烈的婚庆气息。
　　长长久久、深深甜甜地吻过，静静地、无言而和谐地开始了朝圣情爱的序章。横陈在青云面前的是如月冰雕玉琢般少女的胴体，犹如献祭爱情圣殿的洁白羔羊，抖动的眼睫微合，湿润的丰唇微张，唤醒爱的波涛，在胸中澎湃、激荡，冲撞曲线优美和谐的玉体，一波波起伏荡漾……
　　青云守望情愛港湾的沉睡小舟，被如月潮涌拍岸的激情唤醒，在渐起渐猛的雄风鼓舞中，借潮起潮涌，执棹击水，扬帆起航，去随波逐流，去起伏荡漾，高扬情爱的风帆，一路高歌猛进！深入如月风起潮涌的港湾，带着纵情的渴望，搅起惊天动地般眩晕窒息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
　　六
　　步青云和如月经过那次疯狂后，就尝试着过互不介入的生活，为如月准备嫁人的心理做些铺垫和准备。如月也在家人的劝说下，好歹看了一户人家，努力地去调整心情准备嫁人。正当青云努力压抑着对如月强烈的思念，坚持着不去见她，尝试着逐渐冷却关系时，晴空一声霹雳，青云家后院起火，婚姻生活出现了很大危机。
　　妻子刘欣红杏出墙，被奸夫的妻子抓了个现场，在村里闹得沸沸扬扬，使步青云颜面扫地，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来。
　　毕竟同床共枕五六年，虽然刘欣现实得让青云这个骨子里都透着点浪漫情调的小文人难以接受，但家中的日子被刘欣料理得有条不紊，顺顺安安。虽然没有海誓山盟、白头偕老的诺言，但日子也能平平常常地过下去。青云虽然爱如月爱得如痴如狂，对刘欣也没达到厌恶的程度，曾一度梦想过“天上有个太阳，水中有个月亮”式的情感生活，平常在家时就努力地表现好些，哪怕是违心和做作的；有时也曾拷问自己的灵魂，自以为还没卑鄙虚伪到只许自己放火、不许他人点灯的地步。将心比心，假如刘欣为情所惑、所误、所累，红杏出墙，虽然难以接受，但青云不会生出不共戴天的仇恨。然而刘欣却为了很少的一点钱，在村中一个外出经商的、只能算是个小款的男人别有用心、不厌其烦地勾引诱惑下，将自己的贞洁和清白出卖了……
　　夜深了，繁星闪闪，冷风习习。步青云犹如困兽一样茫然地在街上乱转，远远地望见自家小屋窗口那片昏黄的灯光，知道是刘欣还在等自己，却心如止水，不再觉得那片灯光安谧温暖。压抑得头昏眼花，胸闷气短，要发泄要倾诉的欲望如灼热的岩浆在胸间奔涌，却找不到可以启齿的对象。猛然间想起了如月，就像找到了可以解脱的救星。天刚蒙蒙亮，乱转了一宿的青云回家推了自行车，直奔如月住的村庄，心中只存一个疯了似的念头：找如月！找如月！我要找如月！
　　步青云昏昏沉沉地推开如月所在的敬老院小屋的房门，如月刚从家中来到山上。在如月的惊问声中，青云软软地瘫在了地上，好像经过了千山万水的苦旅，用完了最后一丝气力。青云蓬头垢面，脸色惨白，目光呆滞，只是反复地嘀咕：“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如月将青云扶上炕坐下，用力摇着青云的双手：“青云，你怎么了，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呀！”如月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刘欣为了钱，就……就……”青云已泣不成声，泪水像泄闸的洪水，汹涌而出，在心爱的人面前，委屈得不行。他将头撞得小屋墙壁咚咚作响，手张牙舞爪地乱挥，仿佛要撕扯什么：“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我真的不行了！”
　　青云无所顾忌地开始发泄了，像一个可怜无助、绝望透顶的孩子。如月急了，将青云的头紧紧地抱进怀里，用嘴唇堵住了他呓语不断的嘴，两行清凉的泪，不断滴到青云燥热污秽的脸上。青云渐渐地安静下来，仿佛回到了记忆中已遥远的母亲的怀抱，是那么温暖可靠、博大无边，青云顿觉全身的疲倦如潮水涌来，不觉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等到青云醒来，蒙蒙眬眬地睁开双眼，已是日影西斜。如月坐在小屋的炕上，怀中依然抱着青云的头，见他睁眼，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泪痕遍布的脸露出了舒心的微笑。“你可吓死我了，青云，别扔下我好吗？”如月目光痴痴地望着青云。青云握紧了如月的手，郑重地将头点了又点……
　　屋漏偏逢连雨天，人走背时喝凉水都塞牙。步青云为之付出了五年多青春年华的乡财税所的合同制工作，因政府机构精简，市乡财政“分灶吃饭”，传言就要失去。这对于青云，无疑于雪上加霜。
　　值得步青云欣慰的是，如月几乎放弃了个人生活的一切，想方设法地陪着他，千方百计地逗他开心，再也不言嫁人，小心翼翼地远离着使青云伤心的一切话题。每次相见，都是满脸的阳光灿烂，一副快乐天使的模样。由于生活的巨变，心情大起大落，青云久已不犯的胃病也来捣乱，疼得他直冒虚汗，龇牙咧嘴，一副痛不欲生状。如月见了，一次又一次细致入微地为他剥花生米，并用小塑料袋分装成多袋，相见时就捎上一些，反复叮嘱：一定要按时吃，并红着眼圈说：“青云，你要好好活着，为了小妹也为了自己，别让我担心和失望，你应该坚强些！”给青云写信时，必定写得满满的，几无落款处，殷殷关切，浓浓情思，洋溢在字里行间，成了青云温柔的、永远的心痛。
　　如月决定陪青云去陌生的城市散心。俩人小心翼翼地躲过众人耳目，乘火车前往。到达时已是黄昏，跟随熙熙攘攘的人流出了站台，扑面而来的是陌生的繁华和喧嚣，置身于异地他乡，俩人才算彻底放松了。热恋情侣般相依相偎，悠然自得地招摇于人流车流中。由于正逢旅游旺季，住宿的旅馆很难找，如月又特别强调要双人包间的，转来转去，总算找到一家虽然偏僻但还算洁净的旅店。
　　登记房间时，如月神色坦然地甩过俩人的身份证，负责登记的是一位戴花镜的老大爷，看完身份证后，探寻的目光从眼镜上方看过来。还没等他开口问，如月就浅浅地一笑，如下弦月的嘴角十分迷人：“老大爷，我们是农村来的，为给他治病走得急了，结婚证没带，麻烦您老通融一下，安排个单间，我照顾着他方便。”说这话时，青云分明看到如月强装镇静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安，好在老大爷没细问，抖着花白的胡子笑了：“我搭眼一看，就知道你们是老实人，不像出来‘打野食’的山猫野兽，满足你们要求，安排单间。”
　　登记过程中，老大爷又关心地问如月：“你丈夫得的什么病呀？”如月看了青云一眼，回答道：“心病。”吓得老大爷握笔的手一抖，“我说闺女，心病可是大病呀，可得抓紧治呀。”如月接话，也就顺杆爬：“大爷，您老知道这附近哪家医院好吗？”
　　老大爷为他俩开了房间，刚关上房门，如月就软软地瘫在了青云怀里，长长地松了口气：“好悬呀，吓死我了，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再追问几句，非露馅不可！”青云戏说：“演得和真的似的，战争年代可以当地下党了。”如月接言：“我闹的这出还不是千里送猪槽——喂（为）谁呀，你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青云佯装不快：“活蹦乱跳的大活人，你说我有什么病？”“你就是有病，有心病，我陪你出来散心就是要诊治你的心病！”
　　如月开始撒娇，目光盈盈地望着青云。青云受不了如此热烈目光的撩拨，拥上去，刚要做进一步的亲热举动，如月却突然推开他，改换一副认真严肃的面孔：“鉴于患者目前病情已发作，本医生现在开始诊疗，开具处方如下——”
　　如月装模作样地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朗朗地读：“病症：爱情综合缺陷征引发的间歇性心绞痛发作，并伴有虚幻臆想症。处方：如月小姐一位（味）。用法：不准煎熬碾碎，口服心用，想吃就吃。禁忌：视患者身体能力酌用，或遵医嘱。主治医生：如月小姐。”
　　如月正声情并茂地编读，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直到笑出了眼泪，笑弯了腰，将手中的纸对着青云直抖，笑得说不出话来。青云接过纸一看，也不由得大笑：如月掏出的纸片，原来是刚才开的宿费发票，上面赫然盖着畜牧局招待所的大戳。如月弯着腰，捂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本主治医生……一不小心，成……成了兽医了哈……”
　　望着如月娇喘吁吁、憨态毕现、率直可爱的模樣，步青云伸手托抱起她，向床边走去，咬着她的耳轮低语：“患者现在兽性发作，要吃兽医了，你说从哪儿下嘴吧？”如月轻轻地耳语：“从你最想吃的地方呗……”如月说完，嘴角笑得更弯了，合上了颤抖的眼皮，脸涨成了一块红布……
　　都说时间可以磨砺冲淡往事，却难消蚀铭心刻骨的一丝一毫。和如月共拥的这短暂几天，深深地烙进了青云的心中，在以后的漫长岁月中，每每想起，所有的细枝末节，都历历在目，恍若昨日。两人去副食商场买了一大包的方便食品，“山顶洞人”般坐拥在旅馆房间，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甜甜蜜蜜，轻轻松松，自自在在。随心所欲地接成语，喝啤酒，争争吵吵地玩扑克，贴纸条，沉醉痴迷地长吻。一切都显得那么和谐、美好、激动人心。好像生活在不食人间烟火的桃花源，压抑笼罩在青云心中的所有不快，都一时烟消云散了。
　　入梦总有梦醒时。到了步青云在车站与如月执手相别时，如月闪动着双眼，调皮地问青云：“哥，小妹的医术如何，哥可满意？”青云望着善解人意的如月，小声地对她说：“心病倒是好些，你却让我得了另一种病呀。”如月一惊，“你可别吓我呀，什么病？”说着用手去摸青云的额头，“你不是在发烧说胡话吧。”“就是疲惫、甜蜜、充实、回味无穷的蜜月综合征呀。”“真没羞！”如月刮了一下青云的鼻子，脸红如霞，甜甜地、羞涩地垂下了头，恋恋不舍地将青云握别的手摇了又摇……
　　七
　　如月一向以温顺、贤惠、稳重而被乡亲邻里称道，可为平复青云心灵的创伤，这段日子她几乎不管不顾地与青云形影相随，进出成双入对，慢慢地就起了风言风语。如月却充耳不闻，对青云一如既往地关心、爱护。不想却传到了被如月摞下的还在谈婚论嫁的婆家，本来就风雨飘摇、了无根基的婚恋，顷刻就烟消云散了。
　　步青云得知，已于事无补。望着如月仿佛卸了一个包袱，没心没肺、风轻云淡的表现，说：“你呀你，现在的我，连工作都要没了，是注定不能给你一生幸福的，甚至连承诺都不能，你怎么能破釜沉舟、不管不顾地来陪我呀。”如月故作轻松状，笑说：“哥，婚姻的悲剧我看得还少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何必自入樊笼呢。怎么，你开始烦小妹了，想让小妹嫁掉省心是不？我偏不叫你得逞，你前时帮小妹走出困境，现在你这样，我怎么能弃你而去呢。你可得有心理准备呀，哥现在对我可是有缘又有分了，哥听说一句话吗，先叫哥后叫妹，叫来叫去叫什么来着？” 　　如月说到这儿，忽闪着眼睫，突然不语了，脸颊涌起一片潮红，慢慢泛遍了脸。良久，如月望定步青云，轻轻地说：“哥，还记得我写给你的诗吗？”说着，就轻声地背诵起来：
　　“如果有一天你独自飞翔
　　我会迎于你期待的目光
　　将黄昏的阑珊
　　写成满天霞光——
　　“其实，我知道，爱你难，但不爱你更难！两难之间，小妹要为自己爱一次了。哥，别再让小妹活得很难，能接受我吗，彼此抚慰心中的伤痕，去过心中向往的生活！当我做出这个决定时，我知道，我已把一生托付给你了，托付给我自始至终信得过的人，我可以不在乎陈规的禁锢、世俗的名分，可以说服家人亲朋，接受你及你的一切。只要有爱，一生就知足了，你一定要好好善待你自己，就是善待我了！”
　　就在步青云下定决心离婚，与如月携手共度人生时，他俩饱经风霜的爱情树苗却没有挺过隆冬时节，夭折了，并且是步青云亲手摧残了它。就要拥进怀中的幸福，转眼化成寒风中的一片鸿羽，眼睁睁地离他而去，直上九重霄了。
　　对于如月，更是旧伤未愈，又添新痕，在她心上划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又撒了一把盐。当初，如月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气，顶着多大的压力，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决定将终生托付给青云。唾手可得的幸福，却被青云的懦弱、愚钝、自以为是给断送了。
　　八
　　深秋的时候，步青云下岗的传言终于成了事实。青云在乡财税所资历最浅，平常又善于舞文弄墨，有不务正业之嫌，所以在决定留用的问题上自然首当其冲。青云最先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了如月，如月的反應却是平淡的，她认真地对青云说：“当初爱上你，也不是冲你的工作去的。下岗也好，你可以专心写作，会出好成绩的。不过，咱俩的事你可要加快，别让我久等。”听得青云心里热乎乎的，庆幸自己遇到了个千古难觅的知音。如月的家人却加强了阻挠的力度，担心青云无固定职业，如月嫁了受罪。如月却顽强地坚持着，大有此生非青云不嫁的决心。
　　步青云离开临江乡政府闲在家里，自然就少了与如月的约会，写信成了两人倾诉思念、沟通有无的主要联系手段。每周多则数封，少则一封，信中的柔情蜜意力透纸背。没想到，如月其中的一封信就成了导火索。青云本来是嘱咐如月将收信人的地址写到母亲家，由弟弟步青天代转，以防节外生枝，可其中的一封信还是落到了刘欣的手里。由于青云经常寄稿订杂志，捎带着邮差也就认识了刘欣，又不知道他们婚变之事，来村里送信，在村路上遇到刘欣，顺手将信就给了她。
　　这无异于点燃了一个火药桶。刘欣看过信后，仿佛大梦初醒，抓住了青云要离婚的把柄，转瞬就忘了自己的苟且之事给青云造成的身心创伤，得理不饶人，腰杆马上就硬了起来。在与青云暴跳如雷的争吵后，她纠集了一帮娘家亲戚，登门一起向青云问罪发难，强迫青云写信，立马与如月一刀两断，否则就带人到如月家大闹一场，使她背负恶名，无法做人。
　　青云看刘欣气势汹汹、得理不饶人的样子，胆怯了，退让了，妥协了，真怕她一怒之下去如月家闹得沸沸扬扬，使如月及家人颜面扫地，迁怒如月，给如月施加压力，加重她嫁给青云的心理阴影。如果这样，以后即使结合了，怕也不会释然和幸福的。青云更怕与如月一事闹开，经过添油加醋、歪曲夸张地散播，增加和如月结合的阻力。无奈之下，就提笔写了：如月，我们结束吧。在刘欣的监督下，装了信封，投进邮筒。
　　青云的心立刻就跟着悬了起来，这如三九寒风、冰冷伤人的话，对如月无异于迎头痛击，如月会发蒙得不知所措的。好在青云想很快就去解释，向如月说明情况，乞求她的原谅，接受她的惩罚与责备，甚至痛骂，结果如月一定会破涕为笑，尽释前嫌的。然而这次青云却预料错了，错得不可救药，错得痛心疾首、遗恨终生。
　　还没等步青云去解释，如月辗转打来电话说：“你来一趟。”未等青云回语，话筒“啪”地一声就挂了。冰冷、漠然、毫无生气的声音令青云的心一颤，就要失去如月的恐惧紧攫住了青云，一阵彻骨的奇寒，遍彻身心。青云来不及多想，避开刘欣，就上了去往如月家的客车。
　　步青云实在没有勇气直接找如月，下车就先去了如月的大姐家。一进门，如月大姐就像不认识青云似的上下打量他好一会儿，一脸的不高兴：“你和小月是怎么回事？接了封你的什么信，她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光坐那儿傻了似的‘吧嗒吧嗒’掉眼泪，一个劲儿地说自己傻，谁劝也不听。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找，你俩还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吗？”青云眼一热：“大姐，你快去找，我等着，要快些呀！”
　　步青云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时，如月倒是很快地推门进来了，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连围脖都没围，鼻尖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脸色苍白灰暗得如蒙土的雪色，一头飘逸的秀发也失去了昔日的光泽，额前那几绺烫过的俏皮刘海儿被寒霜浸染，又被屋里的热气濡湿，无精打采地粘在额头上。宛如下弦月的嘴角紧紧抿着，显得冷峻而坚韧，眼神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和大劫过后的疲惫茫然。如月对青云冷冷地说：“你来了。也好，我俩的事也该有个了结了。”声音冰冷，毫无感情。
　　步青云望着如月悲痛欲绝的憔悴模样，冲动地向她扑来：“如月，你听我解释，听我说……”还没等青云近身，如月突然伸出一只手，横在他俩之间，像突然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冷漠的墙。“请你冷静些，我讨厌冲动，讨厌虚伪，讨厌不负责任！我讨厌……”哽咽压抑了话语，两行泪珠滚过如月失去血色的脸颊，她两肩抽动，浑身抖成一片风中的枯叶。青云一时心如刀绞：“如月，我对不起你呀，我对不起！”说着就伸手去扶如月，再也抑制不住夺眶的泪水，痛哭失声。
　　如月却往后躲闪着身子，几乎在吼：“你别碰我，别碰我！你扪心自问，我俩的恩恩怨怨，就是一句轻描淡写的对不起，就是一句不负责任的出口伤人所能承担得起的吗？那几个字，我多么希望不是你写的呀，翻过来看，倒过来看，一遍又一遍，可它是！它是……我还有什么说的呢，你还想说什么呢。你如此待我，如果心还是热的，会一辈子不安的！” 　　步青云被如月数落得瞠目结舌、无地自容，只有以泪洗面，恨不能跪在如月面前忏悔求饶，宁愿以男儿膝下的黄金换取眼下的爱情。但他深知如月的脾气，那样做只会更被如月瞧不起，他们的爱情只能葬送得更快。哀莫大于心死，青云此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爱情失去了。
　　“包里是你送我的所有东西，要说的话也都写在信上，是梦总会有醒的一天，庆幸我醒得早。好自为之吧，步青云，没有我的时候，愿你过得更好……”如月放下东西，呜咽着冲出了屋子，头也不回地扑进了寒风里。风扯乱了她的头发，她像一只受伤的鸟，踉跄着走远了。
　　步青云带着如月退回的见证他们爱情的积累，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村里。下了车，直接就去了鸭绿江边，独自一人在江岸的冰天雪地里踯躅着。寒风在枯柳间打着呼哨，水边刚结的薄冰在“嘎吱嘎吱”地响，脚下的雪在“咯吱咯吱”地呻吟。冰冷的泪爬满了青云麻木的脸，须眉间已结成白霜。萧瑟寒冷的鸭绿江边，阴云四布，空旷寥远。
　　天地间，寒江边，青云孑然地立着，手中打开的信随寒风瑟瑟抖动，犹如埋葬爱情的灵幡。如月最后的泪迹斑斑的一封信，是青云寄予爱情希望的最后一棵稻草，也随寒冷的江水远去了。满眼都是如月悲痛欲绝的话语，满心都是悔之不迭的痛楚，如月的信写满了绝望、悲凉、无奈。
　　青云：
　　我想，这封信，该是你我之间的最后一封了吧。你一定觉得奇怪，抑或承受不起吧，这证实了我好久以前的预感。
　　难得读到一封来自你身外的言论（刘欣曾写给她一封辱骂的信），也难得有心情再去整理你我以往的事情，我不想用残缺不全的情感去换取情感以外的无聊。你也许真的打算朝着曾口口声声让我相信的话去做，而我会想，你也许始终等着我原谅你上次写给我的那几个字，而我又不会觉得自己被骗抑或生出许多事情。我不明白你为何决定离婚了还要和她藕断丝连，又怎么能让我相信你与她不可能破镜重圆？不明白你待她何以宽容，待我何以吝啬，你真不明白我俩与你的生活谁更重要吗？我只看到自己还是错了一步。
　　自你发出那封信开始，我就冷静地看你怎样做，而你既不前进，也不后退，你哪一个都不想伤害，这种穷于应付，让我和她都痛苦，你不是顾城，我也不是英儿。不明白今生何以看错许多人，特别是你！
　　我听累了你自始至终的任何解释，也劝累了要你与她和好。你一步步拉着我走到了今天，告诉你，我不是英儿，不是！
　　不要再来找我，我不想见你，再解释也没有用，你知道我的性格，我的决定，向来都有它的坚决。
　　命运戏弄的人太多！看来世上什么都是假的，我始终活不出个自己来。
　　不要打扰我，没有你的生活，
　　我会过得更好，起码不用面对包装
　　的虚伪和那种无形的伤害……
　　步青云再也读不下去了，泪水模糊了双眼，心在抽搐颤栗，万念俱灰的感觉潮涌着心如死灰的绝望，不由得抬脚向鸭绿江中走去，心中只存一个念头，越来越强烈清晰：生不能相伴，死也要相随，如苍天有眼，黄泉有知，倘若灵魂不死，定要抛弃这具臭皮囊，逐江水而下，伫足于如月家门前的杨林，为她祈福、祝愿，伴她在无月的夜晚入眠……
　　冰冷的江水开始漫没裤脚，步青云踩到了长着青苔的鹅卵石，脚底一滑跌坐在水中，刺骨的江水“哗”地溅湿了头脸，心也随之一激灵：如果死后无灵，岂不是阴阳两隔，一死不复，而空留心爱的人独自承受因自己带来的痛苦。不！我不能死！不死！步青云又挣扎着爬了起来……
　　只有如月退回的见证他俩爱情的信物，在江水中慢慢地流走散尽了……
　　步青云拖着冰冷的身体回了家，刘欣意料之中的不在家。屋冷，灶清，他只能蜷缩在冰凉的炕角发抖，浑身因江水的刺激，烧得如同火炭，头昏脑胀。迷蒙中，似乎响起几次敲门声。是如月来了吗？青云一激灵，挣扎着睁开眼，触目的是身边结了冰壳的棉衣，正滴着如泪的水滴。此生真的就与如月情断缘尽，咫尺天涯了吗？
　　青云一时心疼得不行，惝恍迷离，天旋地转，进入朦胧的梦境中，一厢情愿地、执著地做着与如月再续情缘的梦，走入梦中……走入夢中……
　　在梨花如雪、落英缤纷的梨园里，步青云迈着坠铅的双腿，竭尽全力追着跑在前面可望不可即的如月，喊哪喊，追呀追，却越来越远。如月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眼睁睁地看着她化成一朵洁白的梨花，飘飘摇摇地奔月而去了，只剩下耳边反复回荡的洪钟大吕般的声音：此情只应天上有，落入人间终成空……此情只应天上有……天上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