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都是“妈妈”惹的祸
有时候想想，做小孩子真是没有意思。每天要记许多不想记的东西，还要像木偶人一样端端正正地坐在教室里。天天吃了背（背课文），背了又吃，吃了又睡，睡了又吃，日子枯燥得像白开水，我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我明天在干什么。
大人就不一样了。他们要去的地方多得很，弄不好还可以出国旅游，想不羡慕都不行。可这些话，大人们不爱听。你一说，他们就火了，他们就会说你：生在福中不知福，你们这一代人是在蜜罐罐里泡大的，不知艰难辛苦，哪像我们那时候……不把你耳朵说出茧子，誓不罢休。我是多么想快点长大啊。
对于成长的渴望，我发现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有。所以当小李老师，也就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加班主任，命令我们写一篇叫做“我长大了要当什么……”的作文的时候，教室里便炸开了锅，充满了欢喜的味道。因为我们都有很多话要说。过去，小李老师总是说我的作文东扯西拉，“天气真好啊”至少要写三四遍，“我度过了愉快的一天”至少要写五六遍，没有一点实际内容。这次我决定好好写一篇，让她刮目相看。以后见了我，也要像见了宋盈盈一样，笑眯眯的，说：“哎呀，原来丁兰兰也这么聪明，我过去都没看出来。”
于是我回到家很真实地写下了自己的愿望，我想：这下该符合生活了，小李老师一定会表扬我的。第二天，我早早地来到学校，发现同学们都兴高采烈的，像是藏了一个很大的秘密，连说话的声音都不一样了，过去他们是尖着嗓子说话，现在是说话尖着嗓子。韦点点问我：“丁兰兰，你今天好像有一点不一样。是不是作文写得特好，让我瞧瞧。”我白了他一眼，推开他脏兮兮的手爪子。我把书包抱得紧紧的，我才不要给他看呢。
时间这个鬼东西，就像老鼠一样缩头缩尾。你不想看见它的时候，它老在你面前晃啊晃。可你想找它了，好了，打死它它也不出来了。
我好不容易才等来语文课，小李老师一如既往地抱着一叠作文本，走了进来。我的眼睛尖，发现我的作文本果然放在最上面。我的心咚咚跳得厉害，怀着一种羞涩的激动。但小李老师并没有拿起我的本子，依然念了宋盈盈的作文。宋盈盈这个人假惺惺的，她的作文也假惺惺的。她说，她长大了想当一个科学家。骗人。她最头疼的就是瓶瓶罐罐，在家里她连酱油和醋都分不清。
可小李老师就是喜欢她，真是没办法。
小李老师念完宋盈盈的作文，就板起了脸，严肃地说：“看看人家宋盈盈，从小就目标明确，志向远大。不像某些同学，不知所云，稀里糊涂的，不知写了些什么。”她把我、宋涛涛、韦点点的作文本丢到我们面前，很生气地说：“你、你，还有你，把你们的作文念一遍。”
于是我们就站了起来，其实我们的理想写得很简单，不像数学公式一样让人头疼。我的理想，是长大了当妈妈（最起码可以训人，不被人训）；韦点点的理想，是长大了开皮包公司（不用花本钱，还可以哄别人钱）；宋涛涛的理想，是做个捡破烂的（可以省心，而且环保）。我们刚念完，全班就哄堂大笑。我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这究竟有什么好笑的。我不过是写出了我内心真实的想法。委屈就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地打着我的心，悲伤淹没了我。我不明白小李老师为什么总是不喜欢我，我真的不是存心和她作对。
老师才不管你心里怎么想的呢，她手一挥就给我们下了判决书：“一人写一份检讨，你们对待学习究竟是什么态度？记住，写好了一定要让家长签字。”
为了一篇作文，我不得不另写一篇命题叫“检讨书”的作文，早知道这样，我就应该写：我长大了要当一个像爱因斯坦一样伟大的科学家。我无精打采地背着书包往家走，虽然我什么都没干，可我觉得好累，从心底累。
打开门，“兰兰，你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妈妈冲我挤了挤眼，问我。她总是装天真，以为这样可以和女儿亲近一点，可我却觉得我们却因此更加疏远。我对日子的概念很模糊，反正不是读书就是睡觉，除了自己的生日，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见我一脸的茫然，妈妈以为勾起了我的兴趣，得意洋洋地说：“今天，是我和你爸爸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日。”我还以为是什么呢。你们结婚时，我在哪儿啊。还问我？
我也不说话，闷闷不乐地把书包丢到沙发上，托住下巴发呆。没有迎来我的回应，妈妈的兴致就少了很多。她说：“兰兰，晚上我们不在家吃饭，约了亲戚朋友去酒店，你也去。”我一听，心情就好了。吃，虽然不是一个小学生生活的全部，但却是一项很重要的内容。
酒店在一幢高楼里，灯火辉煌，远远看去就像大蛋糕，近看，更像了。地上铺了红红的地毯，像是谁一不小，打翻了番茄汁，染了上去。
大人们开始拼命喝酒，说着一些不知所云的话。
小李老师说我不聪明，才不是呢。有时候我就很聪明，比如现在。趁爸爸喝到兴头上，我就把作业本拿出来了，我说：“爸爸，爸爸，我写了一篇作文，老师不喜欢，让我写检讨，你要签字的。”爸爸差点没让一口酒噎住。他倒想发脾气，可这么多人在呢，特别是我奶奶正拿眼睛瞪着他。
还是我小姑反应快，马上接过我的本子说：“来，我看看。”看完了她就一个人哧哧地笑。小姑歪着头，问我：“兰兰，你的理想为什么要当妈妈？”这个问题我爱听，我理直气壮地说：“当妈妈可好了，可以买一大堆化妆品，还有衣服，还可以在外面玩，也没人管。我就不行了，九点钟还不睡，就要挨训。”
小姑笑着说：“兰兰，你光看到当妈妈的好处，也应该想一想当妈妈多累呀，还要给你洗衣做饭，拼命工作挣钱。”她眼珠一转说：“要不然这样，五一不是放假吗？就让你当一次妈妈，好不好？”
“少来，我早在作文书上看到了，什么换角色，让小孩子当爸爸、妈妈，结果让人家扛煤气罐。这不是故意使坏嘛。”我才不上当。
“那你说你想怎么样？让我们也天天给你发工资？”爸爸皱起了眉毛，他有些不耐烦了。
“我就要当妈妈，当妈妈就是好。呜……”我哭了，我哭着喊。
“好了，好了。”小姑是个两面派，马上开始和稀泥。她说：“哥，你先别生气。小孩子就是这样的，她没经历过的东西，你跟她说了，她也不懂。这需要慢慢教育。”
小姑提出所谓“慢慢教育”的方式，她说：“反正五一期间我们民政局派我下乡进行有关留守儿童的调研，就让兰兰跟我去几天，让她感受城市以外的生活。”这个主意一致通过。我则觉得这是一次郊外旅游的好机会，我只在电视上看到过农村。我觉得那里的景色好美，有斜斜的篱笆，篱笆上爬满了喇叭花，有狗在花丛里钻出窜进，还有蝈蝈会在夜里唱歌，一定比呆在水泥建筑里有趣得多。
二、医生、歌星、有钱人
我们寄住的那家人姓李，当家人竟然是一个只比我大两岁的小姑娘，叫李芳。她还有一个妹妹，叫李芬，比我还小。他们家既没有篱笆，也没有喇叭花，只有一条叫长嘴的狗。李芳说她爸爸出门打工了，所以家里特意养了这条狗，它是家里的保安队长。长嘴真的很凶，第一次见到我时就像见了仇人，龇着白森森的牙，发出一阵愤怒的咆哮，好像不咬我一口，它晚上就睡不着觉一样，把我吓坏了。
幸好李芳出来了，李芳又瘦又矮，和我差不多高，只不过比我黑得多，像非洲黑人。她显然认识小姑，出来就骂那条狗：“怎么了，你？人家上次不是来过我们家了，人家是客人，别乱叫。”那条狗挨了骂，就像我被爸爸训了一样，灰溜溜的，夹着尾巴跑了。李芳家还有一个老婆婆，老婆婆年纪很大了，耳朵有些背。
趁着小芳在收拾屋子，我把小姑拉出来偷偷说：“她好脏，手黑黑的，做饭都不洗手。”小姑伸出食指，戳了戳我的脑袋，说：“你应该多学一学人家的长处，人家这么小，就要照顾家里，容易吗？”我点点头，不得不承认她比我勤快。在家里，我连地都没扫过。
农村的空气真好，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泥土的清香。连土地也软软的，很温润，光着脚丫子踩上去，凉凉的，很舒服。不过我忽略了一点，那就是老师说的平衡。老师说自然界是“平衡”的，如果这边少了点东西，那边就会多一点东西。这里少了汽车尾气污染，所以就成了蚊子的天堂。晚上，成群结队的蚊子像轰炸机一样，呼啸着从眼前耳边飞过去飞过来，咬了我一身疙瘩。而且这蚊子特可恶，专咬我一个，也许是小姑她们太瘦了。欺负人。我实在忍受不了这种骚扰，就问小芳：“你有没有‘枪手’？”
这一问，把小芳问傻了，她愣愣地说：“什么枪手？”“就是枪手牌灭蚊剂呀。”我学着广告里的西部牛仔，假装掏枪，摆出一个很酷的造型说：“你吸我的血，我要你的命。”“没有。”小芳的回答让我大失所望，我说：“你怎么什么都没有啊？这么多蚊子，会把我的血吸干的，怎么睡呀？”小芳咬了咬嘴唇，说：“我们没钱，买不起。不过，我有办法。”说完，她就走了。过了一会儿，她抱回一束艾草，点燃了，冲我一笑说：“熏一会儿，就好了。”黑暗里，她牙齿的白和皮肤的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想这真是一个奇特的女孩，她和我过去所见到的人都不相同。虽然她只比我大两岁，可我感觉她就像我妈妈。和她在一起，我有种很安全的感觉。
那一夜我睡得真香。醒来时，天已亮了，只是窗户用纸堵着，察觉不出而已。小姑也不见了。
“她走了，她要做什么调研，带着你不方便。”小芳说：“再说，你睡得那么香，也不好叫醒你。”小芳煮了一锅包谷（就是我们说的玉米）粥。喝过包谷粥，我问她：“我们今天到什么地方去玩？”她笑了笑说：“我哪有时间玩，我和妹妹得上山搬笋子。我和妹妹还差学校三十块钱学费没交，眼看春笋就要罢季了，我还指望着它呢。”
我也跟去了，那山，真陡，简直就像竖起来的梯子，爬那山，你得俯着身子，甭想站直。最可怕的是大刺架，我也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植物，枝上全是尖刺，一不小心，手臂上就划破一个口子，而且它长得到处都是，随时都准备咬你一口。为了照顾我，小芳姐妹显然放慢了速度。可我仍然跟不上，我觉得手和脚都完全不听使唤了，张着嘴大口喘气，却找不到空气。终于找到了一兜笋子，她们爬过去搬，我负责在这边净唠叨。我说：“这笋子真是的，你说你长什么地方不好，偏长这崖坎坎儿上？真要命。”小芳笑着说：“才不是呢，好采的地方，都已经被人家采了，只好到别人没到过的地方找。”
笋子，我可没少吃。可我看见它的时候依然很惊讶，它居然是从竹子的根部钻出来的，好奇怪，我们天天吃的笋子原来是竹子啊，那我们不和大熊猫一样了？我问小芳，小芳说：“当然啦，笋子实际上就是才发芽的竹子。不过，它长得很快，过两天，我们就不能搬了。”
我们整个上午都在林子里钻来爬去，太阳都快把我烤焦了。终于盼到小芳说：“我们回家吧。”听到这个鼓舞人心的消息，我太高兴了。我发给她们一人一块巧克力，作为奖励。我说：“给你们这个，补充一下体力。”“这是什么呀？”小妹妹李芬终于开口说话了，在这之前她一直不吭声，我还以为她是哑巴呢。我终于找到了一点她们不知道的知识，我得意地说：“巧克力，法国的。我爸爸出国回来时特意带给我的。”
小芬用舌头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真甜。”她说。湿了的巧克力溶化得很快，她很快就吃完了手里的那一块。然后，她就盯住了小芳的口袋。因为小芳只咬了一口就偷偷放进了口袋。“你不喜欢吃吗？”我很纳闷地问她。“不是。”小芳说不是，可我看她就是。自从放进口袋，她连摸都不肯摸它。任凭小芬怎么瞅她的口袋，她也不动声色，好像没有看见。
小气鬼，她自己不吃，也不肯让妹妹吃，太小气了。我有些瞧不起她了。我原本还以为她是多好的人呢，又勤快又会照顾人，而且什么都知道。可现在看来，那都是假的。她和宋盈盈一样，是个伪君子。
不过事实证明，我又一次错了。经过一个小院子的时候，小芳停了下来，我见到了一个奇怪的小孩，小芳叫他狗娃。他的腿像没有发育完全似的，细细的，无力地拖在地上，全靠一只小板凳，挪来挪去。一看见小芳，他黑黑的眸子就亮了，他高兴地喊：“小芳姐姐。”
我站在墙角，怯怯地望着他，不敢过去。对我来说，这简直是一个怪物。虽然他只是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孩，可我依然怀着深深的恐惧。小芳却毫不在意他的怪异，拍拍他的小脑瓜：“狗娃，想姐姐不？”狗娃仰着头，用亮亮的声音回答：“想。”“来，姐姐给你好东西吃。”小芳掏出了那块巧克力。
狗娃一边用舌头舔，一边傻傻地笑。他笑起来还是很可爱的，一脸灿烂。
回家的路上，小芬一直气鼓鼓的，她虽然不说话，但隔一会儿就用白眼球瞅一下小芳，隔一会儿又气呼呼地哼一声。她在闹情绪，她在怪姐姐偏心。可小芳假装没看见。这姐妹俩，真有意思。我问小芳：“那个叫什么狗娃的，为什么长得那么怪？”“不是生下来就这样的，这是一种病，叫小儿麻痹症。”小芳的大眼睛里有一层淡淡的忧郁，她低下头踢了踢路边的草丛，说：“听说城里的孩子早就没这种病了，有疫苗。我们农村还不行，条件差。”
我知道我长大要做什么了。我郑重地宣布：“我要当医生，我长大了，要把那些麻痹症什么的统统都消灭掉。”
笋子的外面是一层一层的皮，好难剥。就像童话故事里所讲的那样，一个人收到一个很大很大的圣诞礼物，打开一看，箱子里面是个箱子；再打开，箱子里面又是一个箱子；再打开，箱子里面还是个箱子；结果房子那么大的一个箱子，里面只不过装着一个樱桃。我们辛辛苦苦采了那么多笋子，把外皮剥下来，里面的嫩芽才一点点。气死人了。我完全泄了气，这也太辛苦了吧。
下午的时候，我们用篮子装了这些笋子，到集市上去卖。说是集市，实际上是一条街，只不过是这里的人家比较集中而已。在街上我们遇见了黑头，黑头是小芳的同班同学，也就是狗娃的哥哥。黑头真是黑，像煤炭一样，黑得发亮。他的笋子早卖完了，就帮小芳卖。小芳怕羞，不敢喊。他就不一样了，扯着嗓子叫卖。可这时候，太阳正当头，亮晃晃地扎人眼，街上没多少人，只有几个老奶奶坐在屋檐下，一边聊天一边往这边看。
黑头虽然长得不好看，可脑袋瓜灵光，他提议：“我们不如唱歌叫卖吧。”这可是个好主意，得到大家的一致同意。小芳就带头唱：“青山中那个玉带带，一条条路。”黑头扯着嗓子吼：“村子头的草丛丛，站着一棵老槐树。”小芳又唱：“老槐树下的那条河啊，潺潺地流。”“美的那个大姑娘心里头，像喝了一碗酒。”
果然有三三两两的人，围了过来。见了这架势，我的虚荣心上来了，也唱起了那首《童话》：“你哭着对我说，童话里都是骗人的，我不可能是你的王子……我的天空，星星都亮了，我愿变成童话里，你爱的那个天使……”“唱的是王子和天使呢。”黑头一张脸涨得通红，兴奋得碰了碰小芳。小芳也不说话，只是笑，“唱得真好。”其实这歌都被我唱得跑调了。被人表扬的感觉，真好。
黑头，他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猴子，在我旁边蹦来蹦去，就像是我的歌迷。人多力量大，笋子很快卖完了，我们的时间出人意料地剩了很多。黑头自告奋勇地说：“我们去摘桑葚吧，兰兰还没吃过呢。”
他太自以为是了。桑葚，我是吃过的，不过不新鲜。为了他的面子，我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我又发现我新的理想了，它就像埋在土里的金币，要一点一点挖掘。我说：“我长大了要当歌星，要比陈慧琳还要出名。”
于是我们开始采桑葚，我以为桑树也像苹果树一样，是用铁丝或篱笆围在院子里，其实不是。山上到处都是，东一棵西一棵。“看，那是野枣树，别看个头小，果子可好吃了。还有，那是核桃树，已经结果了，可还没熟透。”核桃，却长得和我印象中的不一样。“这是核桃吗？”我怎么看，它都像没长大的青桃子。我摘了一个，狠劲咬了一口，哎呀，涩得要命。看着我狼狈的样子，小芳他们忍不住笑了起来。黑头说：“你过去吃的是核桃仁，要先把这外面一层青皮剥掉，才能露出壳呢。”唉，我总是闹笑话。
为了奖励我帮着卖竹笋，小芳他们挤出时间，邀请我去参观他们的学校。一开始听黑头说得天花乱坠，我还以为他们的学校真的很高级呢。谁知进去一看，不过是几间破破烂烂的土房子，有的屋子都裂了缝，拳头都可以伸进去。除了旗杆上的国旗是红艳艳的，其余的都显得灰土土的。黑头还自豪得不行，唾沫飞溅地说：“我们学校有单杠，看，那边还有篮球架。”单杠其实就是三根木头，两根粗的钻了眼儿竖着，细的一根架在上面。篮球架子？哎，在哪儿啦？要不是小芳指给我看，我还真没看出这是一个篮球架子。人家的篮球场都有两个篮球筐，他们倒好，只有一个不说，还是一个破筐子改装的。
我简直没有办法想象他们是怎样上课的，在我们陵城第一小学，各种玩的，应有尽有，别说篮球场，足球场都有，宋盈盈还假惺惺地说：“哼，什么破学校，到处都是灰，脏死了。在人家外国，你整天拍篮球，手也不用洗，木地板可以用来睡觉。”我觉得应该把她拉来看看，黑头他们的“骄傲”。
他们真的值得骄傲，不是因为他们的贫穷，他们的落后，而是因为他们坚持着，从没放弃过他们应有的快乐。
来的这些天，我终于明白了，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起初，是新鲜感冲淡了一切，我以为“苦”不过如此。可几天下来，我就受不了了。那天天三餐的青菜，那上山爬坡的劳累，是我所承受不了的。
我的第四个理想，又悄悄地从心的土壤里钻了出来。我要做一个有钱人，我要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盖学校，让黑头他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单杠，真正的篮球场。
三、尾声
一有事，我们总是乞求“老天爷呀老天爷”，可我不知道世上究竟有没有老天爷，如果有，那老天爷一定是个假惺惺的人。没想到，生活会在小芳伤口上再撒一把盐。中午，一个乡政府的干部匆匆忙忙找到小芳家，他带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村里出去打工的十几个人（包括小芳的爸爸），在煤窑挖煤时，煤窑塌方了，听说伤了几个人。乡政府准备过去交涉，看看情况究竟怎样。他问小芳：“这次可以让家属一起去，你去不去？”小芳想了想，摇了摇头。乡干部瞅了瞅缩在屋里的小芬，和一脸迷茫的老婆婆，低语道：“也是。你放心，一有情况我们就通知你。”
那人走了，小芳望着他的背影，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她一个人走啊走，一直走到村口，忽然好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一屁股坐到了那棵老槐树下。我走过去，我问她：“你，怎么不去？你不想你爸爸吗？”小芳缓缓转过脸，我这才看见她一脸的泪水。她一把抱住我，号啕大哭，她说：“我好怕，我真的好害怕。爸爸答应过我的，六月麦收的时候，他就会回来，他还会给我和小芬带好多礼物。可是……我现在真的好怕看见他，怕他出事的样子。黑头的叔叔，就是因为煤窑塌方了，被砸死的。”我虚弱地拍拍她的肩，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我只是不停地说：“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我从没见过她哭泣，我还以为她不会哭泣。可她哭了，单薄的双肩不停地颤抖。我第一次感受到她的无助，感觉到她才是对生活无能为力的小孩。
临走的时候，小姑偷偷在小芳床头放了五百元钱。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了。
回到家，妈妈像看见了宝贝一样，把我搂在怀里，看了又看。她心疼得不得了，眼泪哗哗地说：“兰兰，你瘦了。”我照了照镜子，看见了一个和过去不一样的我，一个黑黑的瘦瘦的小姑娘。我知道我变了，变的不只是外表。可不知道爸爸妈妈还有我的小李老师能否察觉到这些。
有时候想想，做小孩子真是没有意思。每天要记许多不想记的东西，还要像木偶人一样端端正正地坐在教室里。天天吃了背（背课文），背了又吃，吃了又睡，睡了又吃，日子枯燥得像白开水，我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我明天在干什么。
大人就不一样了。他们要去的地方多得很，弄不好还可以出国旅游，想不羡慕都不行。可这些话，大人们不爱听。你一说，他们就火了，他们就会说你：生在福中不知福，你们这一代人是在蜜罐罐里泡大的，不知艰难辛苦，哪像我们那时候……不把你耳朵说出茧子，誓不罢休。我是多么想快点长大啊。
对于成长的渴望，我发现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有。所以当小李老师，也就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加班主任，命令我们写一篇叫做“我长大了要当什么……”的作文的时候，教室里便炸开了锅，充满了欢喜的味道。因为我们都有很多话要说。过去，小李老师总是说我的作文东扯西拉，“天气真好啊”至少要写三四遍，“我度过了愉快的一天”至少要写五六遍，没有一点实际内容。这次我决定好好写一篇，让她刮目相看。以后见了我，也要像见了宋盈盈一样，笑眯眯的，说：“哎呀，原来丁兰兰也这么聪明，我过去都没看出来。”
于是我回到家很真实地写下了自己的愿望，我想：这下该符合生活了，小李老师一定会表扬我的。第二天，我早早地来到学校，发现同学们都兴高采烈的，像是藏了一个很大的秘密，连说话的声音都不一样了，过去他们是尖着嗓子说话，现在是说话尖着嗓子。韦点点问我：“丁兰兰，你今天好像有一点不一样。是不是作文写得特好，让我瞧瞧。”我白了他一眼，推开他脏兮兮的手爪子。我把书包抱得紧紧的，我才不要给他看呢。
时间这个鬼东西，就像老鼠一样缩头缩尾。你不想看见它的时候，它老在你面前晃啊晃。可你想找它了，好了，打死它它也不出来了。
我好不容易才等来语文课，小李老师一如既往地抱着一叠作文本，走了进来。我的眼睛尖，发现我的作文本果然放在最上面。我的心咚咚跳得厉害，怀着一种羞涩的激动。但小李老师并没有拿起我的本子，依然念了宋盈盈的作文。宋盈盈这个人假惺惺的，她的作文也假惺惺的。她说，她长大了想当一个科学家。骗人。她最头疼的就是瓶瓶罐罐，在家里她连酱油和醋都分不清。
可小李老师就是喜欢她，真是没办法。
小李老师念完宋盈盈的作文，就板起了脸，严肃地说：“看看人家宋盈盈，从小就目标明确，志向远大。不像某些同学，不知所云，稀里糊涂的，不知写了些什么。”她把我、宋涛涛、韦点点的作文本丢到我们面前，很生气地说：“你、你，还有你，把你们的作文念一遍。”
于是我们就站了起来，其实我们的理想写得很简单，不像数学公式一样让人头疼。我的理想，是长大了当妈妈（最起码可以训人，不被人训）；韦点点的理想，是长大了开皮包公司（不用花本钱，还可以哄别人钱）；宋涛涛的理想，是做个捡破烂的（可以省心，而且环保）。我们刚念完，全班就哄堂大笑。我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这究竟有什么好笑的。我不过是写出了我内心真实的想法。委屈就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地打着我的心，悲伤淹没了我。我不明白小李老师为什么总是不喜欢我，我真的不是存心和她作对。
老师才不管你心里怎么想的呢，她手一挥就给我们下了判决书：“一人写一份检讨，你们对待学习究竟是什么态度？记住，写好了一定要让家长签字。”
为了一篇作文，我不得不另写一篇命题叫“检讨书”的作文，早知道这样，我就应该写：我长大了要当一个像爱因斯坦一样伟大的科学家。我无精打采地背着书包往家走，虽然我什么都没干，可我觉得好累，从心底累。
打开门，“兰兰，你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妈妈冲我挤了挤眼，问我。她总是装天真，以为这样可以和女儿亲近一点，可我却觉得我们却因此更加疏远。我对日子的概念很模糊，反正不是读书就是睡觉，除了自己的生日，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见我一脸的茫然，妈妈以为勾起了我的兴趣，得意洋洋地说：“今天，是我和你爸爸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日。”我还以为是什么呢。你们结婚时，我在哪儿啊。还问我？
我也不说话，闷闷不乐地把书包丢到沙发上，托住下巴发呆。没有迎来我的回应，妈妈的兴致就少了很多。她说：“兰兰，晚上我们不在家吃饭，约了亲戚朋友去酒店，你也去。”我一听，心情就好了。吃，虽然不是一个小学生生活的全部，但却是一项很重要的内容。
酒店在一幢高楼里，灯火辉煌，远远看去就像大蛋糕，近看，更像了。地上铺了红红的地毯，像是谁一不小，打翻了番茄汁，染了上去。
大人们开始拼命喝酒，说着一些不知所云的话。
小李老师说我不聪明，才不是呢。有时候我就很聪明，比如现在。趁爸爸喝到兴头上，我就把作业本拿出来了，我说：“爸爸，爸爸，我写了一篇作文，老师不喜欢，让我写检讨，你要签字的。”爸爸差点没让一口酒噎住。他倒想发脾气，可这么多人在呢，特别是我奶奶正拿眼睛瞪着他。
还是我小姑反应快，马上接过我的本子说：“来，我看看。”看完了她就一个人哧哧地笑。小姑歪着头，问我：“兰兰，你的理想为什么要当妈妈？”这个问题我爱听，我理直气壮地说：“当妈妈可好了，可以买一大堆化妆品，还有衣服，还可以在外面玩，也没人管。我就不行了，九点钟还不睡，就要挨训。”
小姑笑着说：“兰兰，你光看到当妈妈的好处，也应该想一想当妈妈多累呀，还要给你洗衣做饭，拼命工作挣钱。”她眼珠一转说：“要不然这样，五一不是放假吗？就让你当一次妈妈，好不好？”
“少来，我早在作文书上看到了，什么换角色，让小孩子当爸爸、妈妈，结果让人家扛煤气罐。这不是故意使坏嘛。”我才不上当。
“那你说你想怎么样？让我们也天天给你发工资？”爸爸皱起了眉毛，他有些不耐烦了。
“我就要当妈妈，当妈妈就是好。呜……”我哭了，我哭着喊。
“好了，好了。”小姑是个两面派，马上开始和稀泥。她说：“哥，你先别生气。小孩子就是这样的，她没经历过的东西，你跟她说了，她也不懂。这需要慢慢教育。”
小姑提出所谓“慢慢教育”的方式，她说：“反正五一期间我们民政局派我下乡进行有关留守儿童的调研，就让兰兰跟我去几天，让她感受城市以外的生活。”这个主意一致通过。我则觉得这是一次郊外旅游的好机会，我只在电视上看到过农村。我觉得那里的景色好美，有斜斜的篱笆，篱笆上爬满了喇叭花，有狗在花丛里钻出窜进，还有蝈蝈会在夜里唱歌，一定比呆在水泥建筑里有趣得多。
二、医生、歌星、有钱人
我们寄住的那家人姓李，当家人竟然是一个只比我大两岁的小姑娘，叫李芳。她还有一个妹妹，叫李芬，比我还小。他们家既没有篱笆，也没有喇叭花，只有一条叫长嘴的狗。李芳说她爸爸出门打工了，所以家里特意养了这条狗，它是家里的保安队长。长嘴真的很凶，第一次见到我时就像见了仇人，龇着白森森的牙，发出一阵愤怒的咆哮，好像不咬我一口，它晚上就睡不着觉一样，把我吓坏了。
幸好李芳出来了，李芳又瘦又矮，和我差不多高，只不过比我黑得多，像非洲黑人。她显然认识小姑，出来就骂那条狗：“怎么了，你？人家上次不是来过我们家了，人家是客人，别乱叫。”那条狗挨了骂，就像我被爸爸训了一样，灰溜溜的，夹着尾巴跑了。李芳家还有一个老婆婆，老婆婆年纪很大了，耳朵有些背。
趁着小芳在收拾屋子，我把小姑拉出来偷偷说：“她好脏，手黑黑的，做饭都不洗手。”小姑伸出食指，戳了戳我的脑袋，说：“你应该多学一学人家的长处，人家这么小，就要照顾家里，容易吗？”我点点头，不得不承认她比我勤快。在家里，我连地都没扫过。
农村的空气真好，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泥土的清香。连土地也软软的，很温润，光着脚丫子踩上去，凉凉的，很舒服。不过我忽略了一点，那就是老师说的平衡。老师说自然界是“平衡”的，如果这边少了点东西，那边就会多一点东西。这里少了汽车尾气污染，所以就成了蚊子的天堂。晚上，成群结队的蚊子像轰炸机一样，呼啸着从眼前耳边飞过去飞过来，咬了我一身疙瘩。而且这蚊子特可恶，专咬我一个，也许是小姑她们太瘦了。欺负人。我实在忍受不了这种骚扰，就问小芳：“你有没有‘枪手’？”
这一问，把小芳问傻了，她愣愣地说：“什么枪手？”“就是枪手牌灭蚊剂呀。”我学着广告里的西部牛仔，假装掏枪，摆出一个很酷的造型说：“你吸我的血，我要你的命。”“没有。”小芳的回答让我大失所望，我说：“你怎么什么都没有啊？这么多蚊子，会把我的血吸干的，怎么睡呀？”小芳咬了咬嘴唇，说：“我们没钱，买不起。不过，我有办法。”说完，她就走了。过了一会儿，她抱回一束艾草，点燃了，冲我一笑说：“熏一会儿，就好了。”黑暗里，她牙齿的白和皮肤的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想这真是一个奇特的女孩，她和我过去所见到的人都不相同。虽然她只比我大两岁，可我感觉她就像我妈妈。和她在一起，我有种很安全的感觉。
那一夜我睡得真香。醒来时，天已亮了，只是窗户用纸堵着，察觉不出而已。小姑也不见了。
“她走了，她要做什么调研，带着你不方便。”小芳说：“再说，你睡得那么香，也不好叫醒你。”小芳煮了一锅包谷（就是我们说的玉米）粥。喝过包谷粥，我问她：“我们今天到什么地方去玩？”她笑了笑说：“我哪有时间玩，我和妹妹得上山搬笋子。我和妹妹还差学校三十块钱学费没交，眼看春笋就要罢季了，我还指望着它呢。”
我也跟去了，那山，真陡，简直就像竖起来的梯子，爬那山，你得俯着身子，甭想站直。最可怕的是大刺架，我也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植物，枝上全是尖刺，一不小心，手臂上就划破一个口子，而且它长得到处都是，随时都准备咬你一口。为了照顾我，小芳姐妹显然放慢了速度。可我仍然跟不上，我觉得手和脚都完全不听使唤了，张着嘴大口喘气，却找不到空气。终于找到了一兜笋子，她们爬过去搬，我负责在这边净唠叨。我说：“这笋子真是的，你说你长什么地方不好，偏长这崖坎坎儿上？真要命。”小芳笑着说：“才不是呢，好采的地方，都已经被人家采了，只好到别人没到过的地方找。”
笋子，我可没少吃。可我看见它的时候依然很惊讶，它居然是从竹子的根部钻出来的，好奇怪，我们天天吃的笋子原来是竹子啊，那我们不和大熊猫一样了？我问小芳，小芳说：“当然啦，笋子实际上就是才发芽的竹子。不过，它长得很快，过两天，我们就不能搬了。”
我们整个上午都在林子里钻来爬去，太阳都快把我烤焦了。终于盼到小芳说：“我们回家吧。”听到这个鼓舞人心的消息，我太高兴了。我发给她们一人一块巧克力，作为奖励。我说：“给你们这个，补充一下体力。”“这是什么呀？”小妹妹李芬终于开口说话了，在这之前她一直不吭声，我还以为她是哑巴呢。我终于找到了一点她们不知道的知识，我得意地说：“巧克力，法国的。我爸爸出国回来时特意带给我的。”
小芬用舌头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真甜。”她说。湿了的巧克力溶化得很快，她很快就吃完了手里的那一块。然后，她就盯住了小芳的口袋。因为小芳只咬了一口就偷偷放进了口袋。“你不喜欢吃吗？”我很纳闷地问她。“不是。”小芳说不是，可我看她就是。自从放进口袋，她连摸都不肯摸它。任凭小芬怎么瞅她的口袋，她也不动声色，好像没有看见。
小气鬼，她自己不吃，也不肯让妹妹吃，太小气了。我有些瞧不起她了。我原本还以为她是多好的人呢，又勤快又会照顾人，而且什么都知道。可现在看来，那都是假的。她和宋盈盈一样，是个伪君子。
不过事实证明，我又一次错了。经过一个小院子的时候，小芳停了下来，我见到了一个奇怪的小孩，小芳叫他狗娃。他的腿像没有发育完全似的，细细的，无力地拖在地上，全靠一只小板凳，挪来挪去。一看见小芳，他黑黑的眸子就亮了，他高兴地喊：“小芳姐姐。”
我站在墙角，怯怯地望着他，不敢过去。对我来说，这简直是一个怪物。虽然他只是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孩，可我依然怀着深深的恐惧。小芳却毫不在意他的怪异，拍拍他的小脑瓜：“狗娃，想姐姐不？”狗娃仰着头，用亮亮的声音回答：“想。”“来，姐姐给你好东西吃。”小芳掏出了那块巧克力。
狗娃一边用舌头舔，一边傻傻地笑。他笑起来还是很可爱的，一脸灿烂。
回家的路上，小芬一直气鼓鼓的，她虽然不说话，但隔一会儿就用白眼球瞅一下小芳，隔一会儿又气呼呼地哼一声。她在闹情绪，她在怪姐姐偏心。可小芳假装没看见。这姐妹俩，真有意思。我问小芳：“那个叫什么狗娃的，为什么长得那么怪？”“不是生下来就这样的，这是一种病，叫小儿麻痹症。”小芳的大眼睛里有一层淡淡的忧郁，她低下头踢了踢路边的草丛，说：“听说城里的孩子早就没这种病了，有疫苗。我们农村还不行，条件差。”
我知道我长大要做什么了。我郑重地宣布：“我要当医生，我长大了，要把那些麻痹症什么的统统都消灭掉。”
笋子的外面是一层一层的皮，好难剥。就像童话故事里所讲的那样，一个人收到一个很大很大的圣诞礼物，打开一看，箱子里面是个箱子；再打开，箱子里面又是一个箱子；再打开，箱子里面还是个箱子；结果房子那么大的一个箱子，里面只不过装着一个樱桃。我们辛辛苦苦采了那么多笋子，把外皮剥下来，里面的嫩芽才一点点。气死人了。我完全泄了气，这也太辛苦了吧。
下午的时候，我们用篮子装了这些笋子，到集市上去卖。说是集市，实际上是一条街，只不过是这里的人家比较集中而已。在街上我们遇见了黑头，黑头是小芳的同班同学，也就是狗娃的哥哥。黑头真是黑，像煤炭一样，黑得发亮。他的笋子早卖完了，就帮小芳卖。小芳怕羞，不敢喊。他就不一样了，扯着嗓子叫卖。可这时候，太阳正当头，亮晃晃地扎人眼，街上没多少人，只有几个老奶奶坐在屋檐下，一边聊天一边往这边看。
黑头虽然长得不好看，可脑袋瓜灵光，他提议：“我们不如唱歌叫卖吧。”这可是个好主意，得到大家的一致同意。小芳就带头唱：“青山中那个玉带带，一条条路。”黑头扯着嗓子吼：“村子头的草丛丛，站着一棵老槐树。”小芳又唱：“老槐树下的那条河啊，潺潺地流。”“美的那个大姑娘心里头，像喝了一碗酒。”
果然有三三两两的人，围了过来。见了这架势，我的虚荣心上来了，也唱起了那首《童话》：“你哭着对我说，童话里都是骗人的，我不可能是你的王子……我的天空，星星都亮了，我愿变成童话里，你爱的那个天使……”“唱的是王子和天使呢。”黑头一张脸涨得通红，兴奋得碰了碰小芳。小芳也不说话，只是笑，“唱得真好。”其实这歌都被我唱得跑调了。被人表扬的感觉，真好。
黑头，他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猴子，在我旁边蹦来蹦去，就像是我的歌迷。人多力量大，笋子很快卖完了，我们的时间出人意料地剩了很多。黑头自告奋勇地说：“我们去摘桑葚吧，兰兰还没吃过呢。”
他太自以为是了。桑葚，我是吃过的，不过不新鲜。为了他的面子，我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我又发现我新的理想了，它就像埋在土里的金币，要一点一点挖掘。我说：“我长大了要当歌星，要比陈慧琳还要出名。”
于是我们开始采桑葚，我以为桑树也像苹果树一样，是用铁丝或篱笆围在院子里，其实不是。山上到处都是，东一棵西一棵。“看，那是野枣树，别看个头小，果子可好吃了。还有，那是核桃树，已经结果了，可还没熟透。”核桃，却长得和我印象中的不一样。“这是核桃吗？”我怎么看，它都像没长大的青桃子。我摘了一个，狠劲咬了一口，哎呀，涩得要命。看着我狼狈的样子，小芳他们忍不住笑了起来。黑头说：“你过去吃的是核桃仁，要先把这外面一层青皮剥掉，才能露出壳呢。”唉，我总是闹笑话。
为了奖励我帮着卖竹笋，小芳他们挤出时间，邀请我去参观他们的学校。一开始听黑头说得天花乱坠，我还以为他们的学校真的很高级呢。谁知进去一看，不过是几间破破烂烂的土房子，有的屋子都裂了缝，拳头都可以伸进去。除了旗杆上的国旗是红艳艳的，其余的都显得灰土土的。黑头还自豪得不行，唾沫飞溅地说：“我们学校有单杠，看，那边还有篮球架。”单杠其实就是三根木头，两根粗的钻了眼儿竖着，细的一根架在上面。篮球架子？哎，在哪儿啦？要不是小芳指给我看，我还真没看出这是一个篮球架子。人家的篮球场都有两个篮球筐，他们倒好，只有一个不说，还是一个破筐子改装的。
我简直没有办法想象他们是怎样上课的，在我们陵城第一小学，各种玩的，应有尽有，别说篮球场，足球场都有，宋盈盈还假惺惺地说：“哼，什么破学校，到处都是灰，脏死了。在人家外国，你整天拍篮球，手也不用洗，木地板可以用来睡觉。”我觉得应该把她拉来看看，黑头他们的“骄傲”。
他们真的值得骄傲，不是因为他们的贫穷，他们的落后，而是因为他们坚持着，从没放弃过他们应有的快乐。
来的这些天，我终于明白了，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起初，是新鲜感冲淡了一切，我以为“苦”不过如此。可几天下来，我就受不了了。那天天三餐的青菜，那上山爬坡的劳累，是我所承受不了的。
我的第四个理想，又悄悄地从心的土壤里钻了出来。我要做一个有钱人，我要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盖学校，让黑头他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单杠，真正的篮球场。
三、尾声
一有事，我们总是乞求“老天爷呀老天爷”，可我不知道世上究竟有没有老天爷，如果有，那老天爷一定是个假惺惺的人。没想到，生活会在小芳伤口上再撒一把盐。中午，一个乡政府的干部匆匆忙忙找到小芳家，他带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村里出去打工的十几个人（包括小芳的爸爸），在煤窑挖煤时，煤窑塌方了，听说伤了几个人。乡政府准备过去交涉，看看情况究竟怎样。他问小芳：“这次可以让家属一起去，你去不去？”小芳想了想，摇了摇头。乡干部瞅了瞅缩在屋里的小芬，和一脸迷茫的老婆婆，低语道：“也是。你放心，一有情况我们就通知你。”
那人走了，小芳望着他的背影，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她一个人走啊走，一直走到村口，忽然好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一屁股坐到了那棵老槐树下。我走过去，我问她：“你，怎么不去？你不想你爸爸吗？”小芳缓缓转过脸，我这才看见她一脸的泪水。她一把抱住我，号啕大哭，她说：“我好怕，我真的好害怕。爸爸答应过我的，六月麦收的时候，他就会回来，他还会给我和小芬带好多礼物。可是……我现在真的好怕看见他，怕他出事的样子。黑头的叔叔，就是因为煤窑塌方了，被砸死的。”我虚弱地拍拍她的肩，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我只是不停地说：“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我从没见过她哭泣，我还以为她不会哭泣。可她哭了，单薄的双肩不停地颤抖。我第一次感受到她的无助，感觉到她才是对生活无能为力的小孩。
临走的时候，小姑偷偷在小芳床头放了五百元钱。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了。
回到家，妈妈像看见了宝贝一样，把我搂在怀里，看了又看。她心疼得不得了，眼泪哗哗地说：“兰兰，你瘦了。”我照了照镜子，看见了一个和过去不一样的我，一个黑黑的瘦瘦的小姑娘。我知道我变了，变的不只是外表。可不知道爸爸妈妈还有我的小李老师能否察觉到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