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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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迷行


  秋实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同学如铁发来的一条微信让他忍俊不禁。微信说诸葛亮身披鹤氅,领着两个小书童,在城楼上不慌不忙慢慢弹起琴来。果然,司马懿到达城楼下后,见城门大开,反而率军掉头而回。事后,有人问司马懿,为什么不带兵冲进去呢?司马懿怒斥道:他们门前一个人没有,万一越位怎么办?
  秋实笑得不能自持,躬着腰直咳嗽。


  就在這当口儿,一辆黑色奔驰车嘎地停在秋实身旁,吓得他一个趔趄,大叫起来:“怎么开车的?越位了咋不晓得。”
  车窗玻璃缓慢摇下,戴着墨镜的严冰从驾驶室伸出半边脸:“我跟你说,商务签证下来了,明天我要去莫斯科。”
  莫斯科?明天?严冰说得毫不经意,像临时去一趟省城。秋实还想说点儿什么,一转眼,小车已经向前开出了几米远。他望着绝尘而去的小车发呆。路边梧桐的叶子在风中飘落,人们行色匆匆,没谁搭理他。
  秋实一上正道,就被车流人海淹没了。八点差五分,他才从滚滚红尘中露出脑壳,就到了三楚地产公司大门前。上了二楼,直奔公关销售部,问如铁:“商务签证是什么意思?”
  如铁是秋实的中学同学,是他介绍到这家公司上班的,几年的努力已官至部长。现在,他正为一单住宅合同纠纷伤脑筋,见秋实突然闯入,目光愣愣的,便放下手中的合同书,解释了一下。秋实睁大眼睛,似懂非懂商务签证的含义。他掉头要走,又被如铁一脸疑问地叫住:“你要出国了?”
  秋实满脸苦笑:“我是帮别人打听的。”
  如铁做了个古怪的表情:“这年头越位的事情经常发生,已没有意外和惊喜了。”
  秋实懒得搭理,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泡了一杯茶,萎靡地坐在椅子上,呆看茶叶与开水的纠缠。
  邻桌的梁凡副主任看了他一眼:“秋主任,费老总刚走,问你怎么还没来。我说你到商务中心复印资料去了。”梁凡侧着身子又问,“不舒服?”
  秋实扭了扭脖子,乱蓬蓬的头发左右摇摆几下:“没有,没有。”
  梁凡副主任收回了目光,说:“那就好。”
  这一上午秋实只做一件事,在电脑里百度商务签证。吃完工作餐,又去如铁办公室。如铁不知在哪儿“腐败”了,空气中裹着酒精味,他正蜷缩在沙发里打盹儿,听到响声,懒洋洋地睁开眼:“你有事?”
  秋实说:“无事就不能进来?”见如铁不接腔,他又说,“严冰明天要去俄罗斯。”
  如铁耷拉着眼皮:“都老夫老妻了,她去俄罗斯给你打声招呼已是抬举了。唉!女人初恋是轻音乐,热恋是摇滚乐,结婚是通俗音乐。都‘通俗’了,还慌什么。”
  秋实横了他一眼:“你满脑子初恋热恋结婚的,没个正形,能不能来点儿正能量?”
  如铁点了支烟:“船上不急岸上急,严冰晓得回家的路。”
  秋实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回家?”
  如铁说:“她不回来,难道在那儿落户生根?”
  秋实冷笑:“这年头最不值钱的是结婚证书!”
  如铁把烟掐灭:“言重了兄弟!”他对秋实与严冰之间的不协调夫妻关系早有耳闻,“说不定她挪活了,你也解放了。”
  秋实说:“狗嘴吐不出象牙。”
  如铁一使劲坐了起来,清了清嗓子:“这叫忠言逆耳。好好过吧,天塌不下来的!”
  四十岁的男人,有经历有资历,天是塌不下来的。秋实情绪好多了,思路流畅,一上午憋不出一个字的文案,个把小时就完成了。他痛快地喝了口茶。同是这杯茶,上午喝得苦涩,下午品得悠长,连喉咙吞咽的声音也富有节奏。
  梁凡提醒秋实:“秋主任,千金难买棒身体。不舒服你先走一步,我帮你盯着。”
  秋实点了点头。企划部缺一个主任,这段时间公司董事会正在进行民意测评,梁凡有望升职。往常,除了费老总谁都瞧不起的他,对谁都表现出少有的关心。
  秋实的家没有半点烟火气息,严冰去了她父母家。他拧开电视,竟然是央视五体育频道德甲比赛。他一点儿都不喜欢足球,但是严冰喜欢。毫无疑问,严冰离开家之前,一定看了足球赛的。他准备转换频道,解说员的话吸引了他:“……越位了!是不是越位了呢,应该是越位了。对,没错,明显越位了。我们再来看看慢动作,哦……这个球,好像不是越位啊,再看看。嗯,确实没有越位……”
  秋实嘟哝:“什么意思?”拇指一按,切换到生活频道,教做家常菜的。条件反射,他立即感觉到有股酸酸的液体在嘴里泛起。
  秋实进了厨房,煮了一碗肉片汤,炒了碗花饭,端到客厅刚扒进一口饭,门铃响了。
  铃声又急又长,不像严冰的风格。秋实打开门。过道的灯坏了物业没修,黑暗中,一个面庞模糊的女人站在门口。他眨巴眼睛看了看,是水墨,忙说:“稀客稀客,快进来!”
  水墨拎着一个塑料袋进了屋,矜持地四下看看:“严冰在家吗?给我捎点东西到莫斯科,麻不麻烦呀?”
  秋实放下碗筷:“怎么,莫斯科你有朋友?”
  水墨没正面回答:“本打算明天交给严冰,又怕她提前封了包。”她把塑料袋放在茶几上。塑料袋系了一个扣儿,里面的白纸条上透出“潘文伦亲收”的字样。秋实扫了一眼,不禁一惊:“潘文伦不是在乌克兰吗?”
  水墨笑得勉强:“是在乌克兰,为接严冰,去了莫斯科。”水墨瞅了瞅方凳上的汤和饭,“你这是吃晚饭?”
  秋实对水墨一直心存好感。他与严冰吵架之后,来劝和的总是水墨。他看着水墨说:“是。要不凑合一顿?”水墨说:“谢了。”便往外走,走到门口站住,再次强调,“那里面是一本相册,请严冰捎给潘文伦。”
  秋实再也没有胃口。他忽然觉得自己是这个家的摆设,妻子去莫斯科,潘文伦接站,他居然一概不知。他抓住头发用劲扯了扯:“他妈的,窝囊!”   严冰与潘文伦合伙经营的灯具店散伙后,一盘算亏了个大窟窿,她情绪十分低落。秋实除了安慰就是沉默,任其想到哪儿就去哪儿,想怎么玩就玩。现在她玩疯了,玩到国外去了,到底是越位了还是没越位,他顿感不爽,便打开塑料袋。
  一本老相册,封面已经斑驳。经过精心布置的彩色照片显露在眼前:水墨和潘文伦,不同时间、不同场景、不同表情的合影。秋实想,水墨用心良苦。
  严冰与水墨是高中同班、大学同城,毕业后,又结伴來到临江市。水墨在私立学校当老师,严冰在三楚地产公司公关销售部干主管。水墨和潘文伦相识时,严冰极力反对他们来往。水墨娇小玲珑,含羞温婉;而身为本地人的潘文伦又矮又黑,满口黄牙,年长水墨九岁,还有一次令人怀疑的婚姻。
  水墨一度犹豫徘徊,和潘文伦交往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有一次,水墨带学生爬山,不小心扭伤了脚,在医院住了一个月。潘文伦放下生意不做,不管水墨高兴不高兴,他天天到医院陪着。水墨被感动了,心门向他洞开。但严冰依然认为,恶俗的外表下不可能有一颗金子般的心,这桩鲜花插在牛粪上的婚姻不会长久。就是水墨结婚后,她对潘文伦还是不屑一顾。水墨生下了儿子,严冰端详一番,说这孩子生错了家庭,作为潘文伦的“复印件”,将来不整容,怕难找到媳妇。水墨并不介意,她看重潘文伦的执着……
  秋实前思后想时,严冰带着女儿回家了。女儿在背上已睡着了,小嘴还流着口水。秋实忙把宝贝女儿抱到小床上,帮她脱下鞋子和外衣,让她甜蜜地入睡。他再看看墙上的挂钟,已是夜里十一点差三分。严冰说:“我妈不赶我回来,你这顿饭怕是要吃到明天清早。”
  秋实厌倦了严冰的唠叨,装聋作哑在房间伺候女儿。
  严冰显然翻看了水墨的相册,见秋实出来,连忙把相册塞进大布袋里,又说:“我洗澡去了。”
  虽然严冰没有投来暗示的一瞥,但秋实心知肚明,饭汤冷了也不热,一股脑儿地塞到肚子里。等他收拾完毕,严冰已从浴室里出来。洗浴后的严冰更显风采,眼睛里流光溢彩,高挑的身材曲线毕露。她看都不看秋实,穿着宽松的睡衣,径直往女儿房间走去。秋实也去细致地洗了个澡,光滑的肌肤散发着沐浴液的清香,联想到严冰刚才的模样,激起了男人的欲望。他去了严冰的房间。严冰早已把灯光调到最柔和处,半边床空着,而她自己脸朝里地躺着,薄被从她的小腹蜿蜒着上去,在丰满略微下垂的乳房上形成了两座山丘。许是感觉到秋实在盯她,她说:“看十年了,还看什么?”
  秋实没作声,女儿在那睡着。他满怀信心地做他想做的事情,可是,他无法强硬和凶狠,出了一身冷汗,还是疲软。他气喘吁吁地翻身而下,瘫在严冰的身边,觉得自己是战场上败阵的哀兵;又像是严冰轻蔑地放弃应战,他却无力出击。他感到悲怆,而严冰看上去睡得很安稳,她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家了,什么时候回来说不准。她的行程扑朔迷离,下一个停靠站让人琢磨不透。
  秋实下了床,回到自己的房间,两脚一伸就沉沉地睡过去了。一觉醒来,亮晶晶的晨光洒满了房间。他立即起床,从卧室的镜子里看到自己满脸憔悴,头发蓬乱。对面的卧室没有动静。他意识到严冰带着女儿已经走了,赶紧胡乱漱口洗脸,直奔楼下,叫上面的,往机场赶路。
  然而,严冰和女儿已经登机了。他发现送行的人群中,除了岳父岳母,还有水墨和他不认识的三个朋友。水墨肯定会来,她不想赋予那本相册以任何挑战的意味。她与严冰有过一段非常亲密的关系,更重要的是,她在乎潘文伦。
  令秋实意想不到的是,如铁也来了,朝他神秘地笑了笑。光棍如铁应该成一个家了,那三位中有一位是妙龄女郎,同如铁还是很相配的。所以,秋实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如铁的肩。
  飞机冲天而起,秋实的心仿佛全空了。

二 秀才遇到兵


  其实,水墨的心也空了,这源于一个女人对家庭“人”字型结构的另一撇或一捺的深深担忧。潘文伦美其名曰灯具店“国内损失乌克兰补”,她二话没说就同意了。潘文伦身居乌克兰,她利用暑假探亲过几次,除开思念没有什么对他不放心的。这回则不同,严冰去莫斯科,还非得要潘文伦去接驾。孤男寡女,异国他乡,都在视线之外,不由得她不多想。曾经连余光都不会看一下潘文伦的严冰,既然能与他合伙经营灯具店并共担盈亏,至少说明他有吸引她的地方。严冰喜欢足球,喜欢为了进球不惜越位、使绊子而奔跑在足球场上的男人们。潘文伦是她的丈夫,她晓得他没有那些男人块状厚实的肌肉、孔武有力的双臂,但有左右盘带游刃有余的双腿。这是最要命的,有双腿就会为吸引而越位。所以,她不寒而栗,希望那本相册唤醒潘文伦的规则意识。
  水墨越想越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便拨通了如铁的手机。
  如铁认识水墨还是秋实介绍的。那时,秋实因严冰吵闹而产生苦闷时,他常常向水墨倒苦水,找水墨多了,怕旁人误解,就把如铁带上。哪知道如铁在拐弯处遇到水墨,就毫不掩饰地喜欢。秋实曾严重警告如铁,当参照物可以,来真的不可以。如铁也喜欢足球,他与严冰喜欢的不一样,他喜欢足球场上的激情、诱惑、悬念。他向如铁保证,对水墨他不会越位。
  对水墨而言,她早就看懂如铁目光中玫瑰色的含意,但仅仅把它当成一种异性的欣赏,何况她与他交往的分寸一向把控得十分到位。
  自从秋实询问商务签证一事后,如铁就推测出严冰是冲着潘文伦才去莫斯科的。出于好心他责备秋实不是个爷们儿,妻子在眼皮子底下的活动轨迹居然一点儿都不清楚。他扇了秋实一巴掌。如果这一巴掌能让秋实雄起,两人断交了也值。当然,他还觉得潘文伦与水墨“拜拜”只是时间问题,不知道水墨是否蒙在鼓里。好几次准备打水墨的手机,又忍住了。
  如铁听到水墨的声音有点儿诧异,马上把秋实和他闹别扭现编成身体不舒服,说好长时间没有去看她,别见怪。
  水墨害怕这种电话,忙解释自己没别的事情,这会儿正看三楚地产公司售房活页广告,上面有他的手机,试试虚实,就打了过来。一说完,水墨就挂了。但转念一想,人家病了,再怎么样也该问候一下,她再次连通手机:“如铁你不舒服,要不要吃氨基酸片?”话一出口,她又后悔自己多此一举。   如铁反被激活,说:“你知道吗?单身汉不怕大病就怕小病,大病有同事陪同,小病不好意思张扬,只得独自吞药,也独自吞咽孤独。”
  水墨打断他的话:“谁叫你是一个男人呢?”
  如铁长叹一声:“怪谁?怪爹妈。你等着,我马上过来。”
  水墨见如铁没什么变化,就说:“你哪像一个病人?”如铁说:“男人有病不会写在脸上。”
  水墨想说的话想问的问题,在如铁的嘻哈中一点一点地衰减,她的心里话不必与他言,这个时候她不能节外生枝。这样一想就轻松多了,提议吃顿晚饭,把秋实也叫上。
  如铁觉察到水墨的顾忌,挨船下篙地说:“我正愁没机会与秋实沟通。”
  水墨敏感地问为什么?如铁没说实质性的问题,随便编了一个理由。水墨说:“秋实因为你喜欢我而生气?有没有搞错啊?”话虽这么说,水墨的脸不好意思地红了。严冰早告诉她,秋实对她印象很好。她一闪念,立即批评自己胡思乱想,推窗探头望车外,秋风将她的头发掀得一上一下的。
  如铁瞄见水墨一脸的落寞,顿起爱怜之心,壮着胆伸手去摸水墨的脸,却摸到一把眼泪。
  水墨下意识地躲闪。如铁干笑几声:“水墨,别让自己的心太苦了。”
  百乐火锅城人满为患。服务员跑过来,笑眯眯地告知有翻台的包厢。如铁断定服务员是四川人,马上说:“要得嘛,小姐。”服务员软声地笑起来,说:“‘小姐’不敢当,就叫我川妹子吧。”如铁说:“都是夜总会惹的祸,现在见了年轻的女士不知道怎么称呼了。”
  水墨浅浅地笑了笑,趁如铁点菜的时候,她给秋实打电话,说有位先生在百乐火锅城做东。秋实问是哪位先生?什么题目?水墨说你啰嗦不?带着肚子来就行了。
  川妹子推荐的是鸳鸯火锅,五颜六色的菜上了一桌。秋实踏进包厢见到如铁,愣了一下。如铁咧开嘴巴笑笑:“不劳水墨大驾,你秋实同志怕是请不来的。”
  秋实落座不久,火锅就翻滚起来,红枣、笋片、姜块等你沉我浮,一下子勾起了人的食欲。他等不及了,拿起汤匙,啜啜有声地喝了一口直呼过瘾。
  如铁喊来川妹子去取两瓶白酒。秋实忙声明:“你如铁不是不知道,我不能喝白酒。”
  如铁见秋实离开,对一脸愁容的水墨说:“水墨呀,本不想说还是说几句,不就是潘文伦和严冰在莫斯科嘛。”
  水墨眼圈红了:“如铁兄,我放不下啊!”
  如铁说:“人有三境界,看破、舍得、放下。”
  兴头之上,包厢门被推开了。
  梁凡满口喷着酒气进来,看见秋实和如铁,白多黑少的眼睛往眼镜上一翻,说:“对不起,喝麻木了,找错了门。”
  秋实知道,梁凡这小子一定是什么时候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扫描到如铁或者自己。此番推门而入,他无意搅局,但一定是想看看喝酒的是哪些人。
  秋实故意满脸堆笑:“正好正好,请还请不到。”他喊川妹子加一套餐具。
  如铁素来看不起猥琐的梁凡,他也知道梁凡觊觎自己的职位。但见秋实如此,也挤出笑容点着头。
  梁凡和桌上的每个人寒暄了一番,然后冷笑着:“如铁部长,如铁同志……”又嘿嘿道,“我给大家俗一把。说电视里在转播一场足球比赛,球员们正在入场。妻子放下报纸看了一会儿电视,对丈夫说,报纸上说某些球员和他们的老婆私生活很乱,今天一看果然如此。丈夫说,那是球场外的事,你在球场上能看出什么?妻子指了指电视,你看这些球员和他们牵的小孩,没一对长得像的。”
  大家一愣,哄堂大笑。
  秋实抹着嘴说:“梁主任不愧是研究生毕业,坏起来还是那么有文化。”
  梁凡随即站起来拱手告辞:“你们喝你们喝,我越位太久了,还要去招呼我那帮兄弟。”
  等梁凡走远,秋实对如铁说:“你看人家,以后你跟他打交道要多长一个心眼。”
  水墨不语,像是陷入了深思。
  如铁望望梁凡的背影,顿感吃下一只绿头苍蝇,说:“此地不能久留,我们反越位!”
  他俩扶着如铁走到外面,秋风一吹,如铁一个寒噤,随后就哇哇地吐着,咕咚一声坐在马路边的花坛上。

三 夫妻之间的故事


  秋实怀揣名牌大学毕业证和上海广州地产公司的履历,没费多大的周折,就应聘上三楚地产公司总办主任一职。
  费老总看好秋实,上班第一天亲自带他向各部门隆重推荐。在公关销售部,秋实发现一个女孩坐在桌前,对着小圆镜子补妆。费老总干咳一声。那个女孩一惊,圆镜从手中脱落,叮叮咚咚滚到秋实脚下。秋实弯腰拾起,送给满脸通红又不知所措的女孩。女孩露齿一笑,说:“谢谢!”
  费老总接着介绍:“这位怜香惜玉的男士是新来的秋实主任,各位多支持他的工作。”大家热烈鼓掌。费老总又说,“严冰主管,受秋实主任启发,本月奖金就不扣了,下不为例。”掌声再次响起来,既是感谢,又是欢送。走到门口,秋实鬼使神差地回望,与严冰的目光碰了个正着。
  就是这一眼,秋实把严冰定格在心中了。颀长高挑,凹凸有致,姿色靓丽的严冰总在他脑海里若隐若现。
  严冰大学毕业本在老家县城中学当英语老师,促成她弃师赴临江从商,有一段短暂的婚史。漂亮的女人不愁追求者,更何况她的孤傲激发了一些男人的征服欲望,她的身旁总是热闹非常,但她如同一个称职的守门员,把心门紧紧把守。倒是秋实的出现,她发现自己板结的孤傲出现了松动。
  费老总要求秋实根据公关销售部掌握的第一手材料,整理出本公司客户市场细分的方案。秋实窃喜,这是天助他进一步接触严冰的机会。公关销售部部长对他那次“见面礼”的印象颇佳,所以专门组织安排了一次座談会。
  严冰本来是不参加座谈会的,她要代表公司到北京开房地产峰会,奇怪的是她突患感冒发烧而推迟行程,她就出现在会议室。
  严冰推门进来时,座谈会已经开始了一段时间。
  正在做记录的秋实无意间抬起头,与迟到的严冰第二次对视。严冰惊鸿一瞥,让秋实面露惊疑。公关销售部部长耳语:“严冰主管主抓复式楼销售的,有思路。”秋实若有所思地点头。果然,严冰的发言与众不同。   刚一散会,秋实起身走过去,彬彬有礼地叫住了严冰,请她把刚才的发言整理一下。严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整理它干什么?秋实担心严冰拒绝,忙说:“你没有时间的话,提纲给我也行。”
  严冰歉意地一笑:“我没用提纲,如果你用得急,我就把录音给你。”
  秋实反问:“你录音了?”严冰拍拍背包,然后把微型收录机交给秋实,又是含蓄地一笑。
  接连三个晚上,秋实是在听严冰柔和的声音中度过的。材料他只花一个晚上就写出来了,另两个晚上,他从声音中去感受严冰。他的心告诉他,严冰就是他今生所爱的女人。
  秋实与严冰的关系发生实质性的变化,还是那份调研报告。这份报告用费老总的话说,站得高、观点新、分析透。秋实没有贪功,把报告的成功归结于严冰的发言提纲。他的这番话,严冰在北京开会时,她的属下就告诉她了。于是,有才气、有人品的秋实,在她脑海里愈来愈清晰。就选择一个日子,让闺蜜水墨帮助考察。
  水墨对秋实十分满意,说:“我的大小姐,可遇不可求啊!”严冰支支吾吾,半天后小声地说:“我结过一次婚。”水墨说:“算你有自知自明,还犹豫什么?”严冰沉默了一会儿问:“如果是你,你愿意吗?”水墨反问:“你说呢?”
  严冰笑而不语,身为主裁的她也吹响了进攻的哨子,边裁水墨也高高举起了旗帜,秋实带球如愿以偿。
  然而,几年后的秋实风采不再,日渐萎靡。如铁叹息地说:“错就错在严冰离开三楚公司,不该与潘文伦合伙开店。”
  似乎是在他们女儿两岁的那年秋天,严冰为一笔提成对费老总极为不满,晚上又向秋实大发雷霆:“连自己老婆的既得利益都不能確保,简直是混球一个!”
  秋实怒眼圆睁:“你这人横蛮无理,你不混球你去要呀!”
  严冰两眼冒着森森怨气:“我能要来,用得着跟你费口舌?这个老费真是废了,自己定的政策居然被梁凡这小子给推翻了。梁凡眼红我,实质上是挤对你。你还无动于衷。我不想干了,与其给别人打工,不如给自己干!”
  恰在此时,秋实的手机响了,是费老总找他有事。秋实正发愁如何逃避气头上的严冰,当即答应老总马上过去。尽管严冰一肚子火气,但秋实的理由很充分,争执了一番,两人说好,他处理完费老总的事情到水墨家去接她。
  门是潘文伦开的。潘文伦说:“不巧,水墨带儿子到学校给学生上晚自习去了。”严冰的心情又降到零刻度以下。潘文伦说:“看你一脸的失望,是不打算进来坐吧?”他看了看手表,“水墨十点回来。”
  严冰迟疑片刻就进了客厅。潘文伦问:“想喝点什么?”严冰心烦,说:“随便。”潘文伦捂着嘴,身体抖动着暗笑:“随便是最差的选择,把进攻的主动权拱手相让了。”
  严冰眼睛亮了一下:“你就给我来一杯碧螺春吧。”
  潘文伦端上这绿茶:“有眼力,碧螺春冲泡在玻璃杯中,似白云翻滚,雪花飞舞。如同人们向往的生活,说不上那么辉煌灿烂,却有一种独特的个性。”说完,他坐在严冰对面的椅子上,剥开一个橘子说,“我不吃甜的,所以我家买回的橘子都有点儿酸,来不来几瓣?”
  谈酸色变的严冰出于礼节,伸手接过来三瓣。
  潘文伦吃下一瓣说:“酸是一种奇妙的味道,在酸得摇头闭眼时,男人更像男人,女人更像女人。”
  严冰从未听到秋实说过这样的话,不得不高看潘文伦一眼,他果然是一副成熟男人的模样。严冰转身望着镜子,吃酸橘子的自己也很优雅:眉尖稍稍挑起,脸庞肌肉微微颤动。
  严冰将自己的苦恼和盘托出,潘文伦一直静静地倾听,从不打断严冰的话。轮到他说话时,严冰的命运轨迹注定要发生改变。
  潘文伦问:“你准备怎么办?”严冰耸肩摊手说:“我能怎么办?最坏的选择是辞职不干。”
  潘文伦说:“此话差矣,坏的背面是好。辞职是上上签。”严冰受感染地又塞一瓣橘子到口中,边嚼边说:“是吗?”
  潘文伦进入房间,端出一只玻璃杯子,里面有几只蚱蜢在轻轻地跳着。严冰惊讶地说:“你不能也吃它们吧?”潘文伦笑了:“我不是野人,只想用它说明一个道理。”他揭开杯盖,说,“这蚱蜢是我儿子从公园里抓回来的,刚开始它猛跳,把盖子撞得咚咚响;折腾一段时间后,它只跳到杯子一半高;现在,它还在跳,但只是轻轻地跳,不盖盖子没有一只跳到杯子外面。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它习惯了轻跳。同样的道理,大多数上班族就像这蚱蜢一样,朝九晚五上下班,始终跳不出固定的框框。”
  严冰不由得感慨丛生,抿了一口茶:“那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潘文伦不紧不慢地说:“不对!正确的做法是,你应该再给自己一次跳出玻璃杯的机会。第一次你跳了,从老家到临江市,是谋生;现在跳,是创造和发展。所以说,你辞职是上乘之策。”
  严冰担忧地说:“我能干什么?注册地产公司?我又没有那么多的资金。”
  潘文伦微微一笑,把装蚱蜢的杯子送到他儿子的房间,出来时那笑容还挂着,但透出了严肃。他说:“这不是你心里话,也不是你的性格!水墨经常说到你,懂经营能管理善公关。”
  严冰心头一热,手一挥说:“你别吃橘子,继续说下去。”
  潘文伦目光炯炯有神:“可惜,你现在的舞台是别人给的,所以你的付出与所得不能相比!逆向思维一下,如果舞台是你自己的呢?”
  严冰瞪大眼睛。那一刻在她眼里,潘文伦不再又黑又矮,而是潇洒威猛。她说:“我是一个女流之辈,只能一步一步来。”
  潘文伦哈哈大笑:“新时代新节奏,言必行,行必果!”
  严冰发现他的笑声有一股特殊的感召力,她眼里的内容也娇媚了。两人越说越投机,最后决定优势互补,共同注册一家公司。潘文伦不无得意地说:“名字我早想好了,就叫‘明珠灯饰有限公司’。”严冰提议饮酒庆祝一下。潘文伦立即击掌赞同:“有法国香槟。”
  潘文伦拿酒时,秋实和抱着儿子的水墨站在门外。水墨见了严冰惊喜地说:“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严冰喜滋滋地迎上去:“想你呗。你没回来时,我与你老公决定了一件大事!”水墨和秋实一愣。潘文伦闻声出来,手上托着四个倒满香槟的杯子,立在一旁微笑不语。
  水墨把儿子放在床上,开玩笑地说:“我和你家秋实不碍事儿吧?”
  严冰故弄玄虚:“你们那时在场的话,可能真碍事了。”
  水墨看看潘文伦,又瞧瞧严冰:“什么大事呀?”
  潘文伦说:“别再兜圈子了,有人脸上挂不住。”他望了秋实一眼,就把刚刚做出的决定重复给水墨和秋实听。
  尽管很突然,水墨还是跟着一起兴奋:“好呀,你们共同搭台自己唱戏,自己赚钱自己花,不错不错。”她又面向秋实,“你说呢?”秋实不停地点头。大家端起香槟,一饮而尽……
  如铁听秋实讲完严冰的打算后,深深地吸一口烟,缕缕烟气罩住了他不解的表情,说:“你们日子过得不耐烦了是不是?”
  秋实说:“不是她一个人开公司,还有一个股东。”如铁问:“谁? ”秋实说:“是严冰最好的朋友水墨的爱人。”如铁怪异地笑了:“我真不明白,你老婆和别人的老公结伴到开发区去开公司,唱的是哪出戏啊?”
  秋实不满地打了如铁一拳:“什么事情到你嘴里都变了味儿。”如铁收敛了笑容,字正腔圆地说下去:“老同学,千万不能赔了老婆又折兵,那时,后悔也迟了!”
  回家后,秋实就把如铁的话当笑话讲了。严冰脸一板:“如铁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秋实说如铁说话一向是有口无心的:“我相信,我们的婚姻总不至于那么脆弱吧!”这一夜,他和严冰春风化雨,如醉如痴。
  此后,严冰和潘文伦一起,在开发区一干就是两年多,从创业时的艰难起步,到初具规模,从资金雄厚被人们称为“严总”“潘总”,再到严冰与潘文伦暖昧关系的传出,整个过程波澜起伏。事后秋实回忆,如果那天严冰没去水墨家,或者水墨家有人但不是潘文伦,他和严冰之间的故事就没啥嚼头了。

四 回到工作岗位


  秋实面对家庭这个有点儿薄情的世界,却能深情地活着,得亏有如铁这样的朋友。
  如铁说:“你性格中缺少一样东西,那就是狠。”
  秋实的右手掌撑着下巴说:“不是狠,是无毒不丈夫。”他又凛然一笑,“我有必要毒吗?”他晃荡着左手指,“婚姻与爱恨没关系,曾经是你的,并不意味着以后归你,更不代表永远归你。我要做的,就是坦然凭吊过去,微笑面对未来。”
  如铁嗤之以鼻:“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秋实双手抱住头:“人们常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但婚姻如穿鞋,脚最清楚感受,旁观者永远是旁观者。”
  如铁笑了,不想再说什么,送走了秋实。
  今天应该是农历十五吧,月儿圆在夜空里,清辉朗照的街道里人不多,茶楼的霓虹灯分外亮眼。如铁还知道,水墨一直无法拒绝来自莫斯科的诱惑,这个诱惑像一只无形的手,折腾得她浑身不自在。他试探着给水墨一个电话,相约在壶中天茶楼喝茶。
  在壶中天茶楼包厢里,水墨见只有自己和如铁,忙问: “秋实呢?”如铁说:“喝多了,我送回家了。”水墨有些紧张:“我还是回家吧,儿子还在邻居家呢。”
  如铁迅速把包厢门反扣上,抱住水墨的肩说:“水墨,我怎样做你才能明白呢?”
  水墨挣脱道:“如铁,别这样!”
  如铁并不松手,喘息着说:“我对你是真心的,你看不出来吗?”
  水墨说:“我不是自由身……”
  如铁情绪很激动,说:“不要欺骗自己了,我会给你带来快乐的!”
  水墨闭上眼睛,泪珠在睫毛上闪烁。
  如铁再次抱住水墨的肩膀。水墨颤抖着声音说:“如铁,你再不走开,我就要喊人了!”
  如铁把手缩了回去。水墨整理了上衣说:“春节一过,我就去莫斯科了!”
  如铁垂下了脑袋,跌坐在椅子上。
  水墨的心头抽紧一下,抹了一把眼淚说:“如铁,这些日子得到你许多关照,我从心眼里感谢你。”
  如铁听不进去,他的脑子一片混沌,懵懂着开了包厢门,木木地走出去了。服务员冷峻地跟在他身后,那情形似乎不是如铁去结账,倒像是警察押送小偷。
  水墨没有欺骗如铁。大年初五,她带着儿子去了莫斯科。令人奇怪的是,一个赴俄团聚的女人,仅过几个月,就扔下儿子独自返回临江市。
  初夏的临江市,所有的生命都在律动。离开几个月,仿佛经历了几十年。水墨满以为莫斯科之行就会使她与临江市没有干系了,其实不然,命里注定临江市是她的归宿。她把束起的长发放了下来,目光有点儿迷茫。有个男人如影相随,问她是不是提供服务?她横眉冷对,大声吼道:“滚!”男人讪讪笑着逃走。水墨悲哀地想,看来,一个人的堕落其实并不难,一念之差,余下的就是惯性了。
  水墨走着,想想也该给如铁去一个电话,告诉他回临江了。她用新号码拨通了如铁的手机,稳住心神叫了一声“如铁”就挂了。她在莫斯科最苦闷的时候,也曾给如铁打过一次手机,只说自己。这是第二次,只说两个字。
  莫斯科的那天深夜,水墨在浴室里冲凉。水墨来莫斯科三个月零三天,潘文伦从没碰过她。她,潘文伦和严冰同住一楼,各占一室。每日,潘文伦与严冰忙于生意,形影不离。她根本没有机会和潘文伦交谈,越想越不对劲。在自己和儿子来之前,无疑这楼房是潘文伦和严冰的二人世界;来了之后,这种格局没有改变。这不是潘文伦和严冰有意把一种既成事实的东西强行展示给她看吗?无外乎潘文伦当着水墨的面,口无遮拦地一遍遍地称他与严冰为我们。那么她和潘文伦共同拥有过一本旧时光的老相册只是一个摆设?难道她放弃一切,付出一切,换来的是客居的名分?她难以接受,感到绝望!她从水池中站起来,怀着繁杂而抑郁的心情,想起了临江市,想起了她的学生,想起了如铁那张充满兴奋的脸……
  潘文伦起来解手,发现浴室的灯还亮着,就闯了过去。水墨看他进来了,抓过浴巾把自己裹上。这一动作似乎刺激了潘文伦,他一把撩开浴巾。水墨恼火地说:“你想干什么呀?”潘文伦厚着脸皮说:“我干法律允许我干的事情。”水墨说:“你不配!”她拉紧浴巾要出去,潘文伦挡在门口,又伸手抓浴巾,目光里烧着火。   “啪!”一记清晰的耳光落在潘文伦的脸上。他扭曲着脸,与水墨对视了几秒钟,他紧握的拳头在颤抖。水墨说:“你动手呀!”他恶狠狠地说:“迟早会的!”他掉头就走。水墨说:“请你订两张机票,最好是明天的!”
  潘文伦表情发僵,片刻才说:“你行,儿子不行!”
  水墨的大脑一片空白,继而酸楚,她几乎是拖着双腿走进自己房间的。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是客厅里响了三遍的电话铃声把她催起来的。她拿起电话,是潘文伦的声音,他说:“水墨,你真的要回国?”水墨淡淡地说:“潘文伦,订机票的事情请你抓紧,我不是跟你开玩笑!”
  电话那头响起了严冰的声音:“水墨,昨夜你们争吵的事情,我隐约地听到一些,是你们的私事,我无权评论。你要考虑好,这样回去,别人怎么看你?”
  “别人怎么看与我无关!我该看的,都看到了。”水墨愤然撂下电话。她想了一晚上才得出的结论是:你潘文伦可以在严冰面前表现得强劲有力,但在我这里只能是一路溃散。
  水墨一路想,一路走到家。家比什么地方都安全。她喝杯凉开水,听见门铃响了,对着猫眼一瞄,竟是如铁。水墨有点儿慌张,忙请他等一下,去卧室找了长裤长褂套上,又迅速对着镜子梳理一下,这才把如铁让进屋。
  “我知道你现在想什么。”如铁说,“这没啥。本来你就不适合在国外发展,你的根在中国。”
  水墨说:“我这人就这样,不撞南墙不回头。我回来,得重新找工作。”
  如铁立即说:“你还可以到那所学校当老师。我刚才在你家门外转悠时,跟校长通了电话,校长欢迎你回去任教!”
  水墨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校长是你舅舅呀?”
  如铁说:“这倒不是。我和他关系不错。”他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
  水墨捂着脸抽泣起来。如铁的心在隐隐作痛,又豪情万丈。他走上几步,一把将水墨抱在怀里,动情地说:“水墨,有我在。”水墨像遇到了亲人,多少委屈积在心里,如黄河决口,直泻而下。
  两人就这么相互搂抱着。豪壮的如铁也落泪了。那一刻,拯救水墨便成了他的使命。
  从水墨家出来,如铁转向秋实的住处,他要在第一时间把水墨回临江的消息告诉秋实。
  秋实慨叹一声:“命运真捉弄人,三个月前,水墨还是私立学校的优秀教师,现在竟变成一只需要人救助的羔羊。”说完这话,秋实给水墨打个电话。
  水墨问:“严冰告诉你的?”秋实苦笑说:“她的声音对我而言是回忆。你别多想了,如铁说的。”
  水墨不说如铁,又问:“你怎么不问问严冰的情况?”
  秋实不理会,问水墨下一步有什么打算?水墨说:“我不想说这件事,只想休息。”
  秋实安慰水墨:“从头再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水墨再次感谢,声音有些发抖。
  秋实郑重地对如铁说:“你要当大春解救白毛女了。”
  如铁说:“我要帮助她。”
  秋实说:“听你口气,水墨重返讲台大有希望?”
  秋实说得一点儿都不错。在水墨离开临江市不久,如铁例行公事查看售房记录,发现水墨工作学校的校长签了一单购房合同书。他抄录下校长的手机,隔天把校长约到茶楼里。绿茶缭绕着热气。如铁开门见山地说:“我能为你购房帮忙。”
  校长验明正身后,一脸狐疑地问:“为什么?”
  如铁说:“你是校长,与你方便就是与己方便。”
  校长恍然大悟:“你有小孩读书?”
  如铁笑道:“将来一定有。”
  校长乐了:“你是一个目光长远的人。”
  如铁给校长添了一道菊花茶:“你抬爱我了,我也‘近利’。”
  校长大笑:“如部长,幽默,坦诚。”
  如鐵说:“按我的权限,我还能把你的总房价下调五个百分点。”
  校长端起杯子,动作极老到地吹吹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又细细地喝了两口,过程较慢。如铁知道,校长是在默算到底优惠多少。杯子放下来,也就证明校长有了结果。校长说:“要你费心了,你孩子读书的事,我能帮忙的决不推辞。”
  如铁想,校长是一个老江湖。他望了望四周,低声说:“我知道你的千金不日就要出嫁了,咱们已是朋友,不能不表表心意。”如铁把准备好的信封沿着桌面推了过去。
  校长假惺惺地推让了几次,就把信封放进了口袋。一会儿校长说:“年龄大了,麻烦事情多,我去一下。”校长上厕所是假,测定信封的含金量是真。校长重新坐定,嘴角绽出了笑意,一瞬间满脸都是笑,说:“小女大喜之日你一定要去捧场。”
  如铁说:“那天来的都是场面上的人,我就免了吧。择日你补请我。”
  校长说:“恭敬不如从命。还是那句话,有什么事情我能帮的,决不含糊!”他明显把帮忙的范围扩大了。
  如铁要的就是这句话,他握住校长的手:“谢谢!”
  如铁之所以是如铁,就因为他能预见水墨一定会返回临江市的,也一定想重返校园。果不其然,有了如铁细致的铺垫,水墨顺风顺水地回到这所学校上班。
  水墨坐在原办公桌前,但没有实质性的工作安排。分管教学的副校长态度挺客气,就是没动静。水墨忍不住向如铁唠叨了几句。
  如铁立即悟出其中奥妙:他忽略了一个环节,分管教学的副校长他没拜访。如铁一笑,开车去了副校长的家。水墨又回到语文教师的岗位上,去莫斯科那段日子还被定为探亲假,工资照发。

五 人情蛋糕


  秋实眼皮毫无道理地乱跳,时而左眼时而右眼,跳得他心烦意乱。不可理喻的是,想得最多的不是自己与严冰会出现什么幺蛾子,而是如铁,但找不出缘由。
  其实缘由在校长。校长笑纳了好处之后,当成谈资向自己老婆炫耀。哪知道这女人与梁凡老婆是牌友,在打牌前抖动着肥胯子也津津乐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梁凡老婆就把这事情当枕头风吹他的耳朵里。他暗喜,认为时机来了。   秋实怕过夏天,面对一堆公文材料,他越看越犯困,伏在桌上打了一会儿盹儿。办公室秘书叫醒他,一沓报纸上一沓信件放在他的办公桌前。他去卫生间洗了把脸,翻看信函。一封电脑打印收件人是他的信件,让他精神为之一振。他猜想是严冰的来信,到莫斯科九个多月,她应该来信的。一看邮戳是本市的,欣喜无影无踪。他剪开封口,A4纸上的内容让他惊呆了,他紧闭双唇,好像生怕从里边发出声音来。接着他的心一阵一阵地收紧,右手竟然痉挛。这是一封举报信,举报如铁滥用职权,私自让利给校长,并以此为交换条件安排他的情人水墨到那所学校当教师。秋实第一次收到这样的信件,他首先想到自己的担忧有了解释的理由,又想到如铁在三楚地产公司的前途就要终结。他冷静了一会儿,悄悄地走到公关销售部观察,从半掩的门缝里看过去,如铁正捧着茶杯和属下说着什么,还不时地爆笑。
  已升任至企划部部长的梁凡低着头从他的办公室出来,秋实赶紧往卫生间方向走。他叫住了秋实,三步并着两步走,凑到他跟前,蚊子般的声音说:“秋主任,我收到一封信。”
  秋实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信?”梁凡说:“举报信。你没收到?”秋实摇头,神色紧张地问:“举报谁?”
  梁凡说:“举报如铁。”他一脸关心的样子,“你是如铁同学。”他抖着A4纸,“我不给你看了,对你不好。”他故意自言自语,“给不给如铁呢?”
  秋实装出感激的样子:“你自己决定。”回到总办,他给如铁发了一条无关举报内容的短信。
  秋实到好乐火锅城的时候,如铁已经坐在包厢里。如铁见秋实脸色难看,忙问:“是不是严冰捎来了离婚协议?”秋实说:“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如铁说:“那有什么事情?我替你参谋参谋。”秋实旁敲侧击地问:“有位朋友想买房子,除公开的优惠条件外,你还能再优惠点儿吗?”如铁顿时一脸坏笑:“你是马上要当总经理助理的人了,比我的路数要多得多。”秋实说:“假如我越位,私下动用费老总的特殊优惠条件……”
  如铁打断了秋实的话:“别绕圈子了,梁凡把举报信都给我看了。”他挪动一下身子,“你神神秘秘地发短信,我就知道为这事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一定收到了举报信。为什么你不能大大方方地把举报信给我呢?”


  秋实说:“我去了你办公室,看到你在谈事……”
  如铁制止秋实继续讲下去,说:“墙有缝壁有耳,你别说话,你是往上走的人。每件事的发生,自有其道理。”说完,他拉开门,气呼呼地离开。
  秋实追到门口没有追上,他打手机退掉包厢,懊恼地返回办公室,不停追问自己到底错在哪儿,如铁如此看重第一个传递信息的不是自己到底为什么?他脑袋乱成糨糊。
  下午一上班,他就拿著信去了老总的办公室。费老总扫视一遍问:“秋主任,你怎么看?”秋实灰心丧气地说:“我无话可说。”费老总说:“放在这儿,你去忙吧。”
  秋实刚出门,正遇到梁凡拿着举报信往这里走。梁凡嘴角撇出一丝嘲笑之意,说:“秋主任,你早啊!那我就不进去了。”他的双关语,如同朝秋实身上泼了一盆冰水,又像抽了秋实一耳光,在那片刻间,他真有点儿茫然。
  后面的日子没有异常迹象。费老总向秋实布置工作神情自若,对如铁只字不提。梁凡总是主动地跟秋实打招呼,一如往常。隔周的周四却风云突变——如铁辞职了。
  刚从全市房地产交易会回来的秋实,直接去了食堂,对此事一无所知。食堂里排队买饭的人很多,他最初还和同事一起说笑,听着就不对劲了,有人说起如铁辞职的事。秋实听了这话,仿佛从高楼失足跌下,心里慌得不行。
  秋实端着饭菜,终于在雅间找到费老总。他屁股还没落座就问:“费总,如铁辞职了?”
  费老总嚅动着嘴巴说:“这有什么惊讶的?”
  秋实忘记了他是跟老总说话:“我不惊讶就不问您了。”
  费老总用餐巾纸抹了抹油光水滑的嘴,说:“这件事情发生后,我给了如铁机会,可他丝毫没有承认错误的意思,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这几天公关销售部根本看不到他的人。”
  秋实还是没有动筷子,目光发直地问:“费老总,你同意如铁辞职了?”
  费老总点了点头:“如铁自动辞职,给自己保住了一点儿面子,我们也就不下文通报了。不过,按公司的规定,他得承担优惠价五倍的罚款,共二十七万八千元。念及他曾为公司发展做出了贡献,交十万就行。”
  秋实脑袋嗡嗡作响。
  费老总语重心长地说:“其实,我也收到了举报信,但你是全公司第一个向我递交举报信的人。如铁是你同学,你这样做很难得,说明你举贤不避亲,大事不糊涂!我告诉你,上午开了董事会,董事们对你赞不绝口,一致提议你任总经理助理。好好干啊!”他按了按秋实的肩走了。
  秋实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唯一聊以自慰的,是他鬼使神差地第一个向费总呈递举报信。这貌似天意的“反越位”,让他在关键的时候射进了关键的球。他用力地咬紧嘴唇,直咬得下嘴唇变成了青白色,但一点儿疼痛的感觉也没有。
  梁凡轻手轻脚地走到秋实的身旁,坐在老总刚坐过的位置上。他摘下眼镜,边擦镜片边瞪着白多黑少的眼睛说:“秋主任,错,应该叫秋总助,恭喜你!”
  面对神通广大的梁凡,秋实未置可否地笑一声,端碗从雅间出去。他没去办公室,而是直接回了家,窝在沙发上,抄起电话跟如铁联络。如铁关机,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时光在糊里糊涂中打发到深夜。秋实洗澡之后,喝了一杯牛奶,人精神多了,思维又活跃起来。他是有机会拉如铁一把的,这个机会就是在他收到举报信到下午上班之间,如果他强硬地要求如铁到老总面前承认错误,结果可能不会这样。可是他患得患失,让机会擦肩而过。然而,上天却为他开了一扇窗,因为那个“第一个”,竟然得到老总的进一步赏识,没有任何征兆地升职了。   人生太无常。秋实想找人诉说,他拨通了水墨的电话,问她见到如铁没有?
  水墨语气中透着欢喜地说:“我也在找他。秋实,告诉你一个消息,潘文伦把离婚协议书寄给我了,我签字同意。”
  秋实说水墨:“你自由了,如铁会高兴的。”
  水墨关心地问:“你怎么办?”
  秋实说:“我不怕戴着‘镣铐’。”
  水墨意识到这个话题不能进行下去,忙问:“这个时候找如铁,有什么急事吧?”
  秋实顾不了许多,向水墨一五一十讲述了如铁辞职的前因后果,说得语无伦次。让秋实想不到的是,水墨相当平静,她说:“辞职就辞职,没什么了不起!”
  秋实又说:“上午老总亲口跟我说,还要如铁交罚金十万元。”
  水墨口气冰冷地说:“你们老总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优惠房款如铁又没有装进腰包,要说不对就是如铁把老费的人情蛋糕切了一小块,替他送人了。不就是交罚金吗?我来办理。”沉默了一会儿,水墨问,“辞职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躲什么呀?”
  秋实沉重地说:“如铁可能觉得受到了朋友的伤害。”
  水墨说:“我能做些什么?”
  秋实像被人猛击一下,浑身剧痛,骂自己是混蛋!然后,泪水夺眶而出……

六 生活的荒诞


  继如铁辞职之后,三楚地产公司又爆出一个惊人的新闻:秋实也递了一份辞职报告。上下一片哗然。
  梁凡在众人中反复解释:“如铁是秋实的好兄弟,他不跟着辞职,不好交差。”
  最为震惊的是费老总,拿着秋实的辞职报告如笼中困兽,拍着桌子,命令办公室人员迅速把秋实找回来。
  梁凡像影子一样,捧着培训简报进了老总的办公室,一脸茫然地问:“费老总,按说简报签发是秋助理,可他……”
  老总把简报往地上一摔:“我警告你,不要听风就是雨!”梁凡碰了一鼻子灰,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
  秋实总算被人找到,被请到费老总的办公室。
  费老总马上换了一副面孔,眉毛上的疙瘩舒展开了,给秋实倒了一杯茶水,关心地询问严冰在国外的情况,然后和善地看着秋实说:“你一个人在家,身体要注意,这段时间你消瘦得厉害。”秋实不吭声,他明白老总的意图。
  费老总搞了几十年的房地产,在圈内是公认的谈判高手,自以为口才不错,把泡着红参的杯子往边上一放,就从秋实的工作能力说到他的辞职,言辞中透出无限的惋惜。当然,像秋实这样的人才,三楚地产公司的门是开着的,收回辞职报告,既往不咎。费老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说:“你背井离乡地到临江市工作,图什么?成就感。你是助理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讲哥们儿义气,我很欣赏,但千万别意气用事。你和如铁不同,他是道德品质出了问题,我根本不找他谈。秋实,你也不年轻了,不是我吓唬你,有的事,跌倒了可以爬起来;有的事,跌倒了就趴在地上了,想站直,难!”
  秋实一言不发,一个劲儿地抽烟。应该说,费老总的话不是没有说服力,也是情真意切的,但他去意已决。费老总觉得该说的都说了,喝了两口参片水,再次要秋实慎重地考虑自己的决定。
  秋实又吸了几口烟说话。他对费老总的关爱表示深深的谢意,说:“我本人能力不咋地,但跟老总学了几年,对企业游戏规则并不糊涂。我为什么辞职?说咸的说淡的都有,可能包括您在内,未必知道我心里的话。”
  费老总面露喜色:“你说。”
  秋实说:“有言在先,我说就说个痛快,难免有过激的话出现,您别见怪。”费老总爽快地说:“畅所欲言。”
  秋实说:“我讲一则小故事。一座庙里有几个小和尚,轮流做庄分粥但总有人吃不饱。大家相互指责他人存在私心,只得求助师傅。老和尚捻着须髯说,谁分粥都可以,不过分粥的人最后拿。从此再没闹纠纷。所以,您可以借鉴一下那位老和尚,不要去挑战人性,而是利用人性,从而拿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费老总的脸色有点难看:“如铁如果人性不变质,他会有这样的麻烦吗?”
  秋实纵声一笑:“麻烦?恰恰相反,如铁离开三楚,损失的是三楚。他在业界有口皆碑,像这样的销售精英,需要领导大力保护。刘备三顾茅庐,您却不闻不问,始终把自己放在一个高高在上的位置。表面上留出时间,让他承认错误,实质上是把他往辞职的路上逼。”
  费老总的脑门心上挨了一铁锤,他的“三楚魂”一下子出了窍,浑身的“企业精神”都屁眼里走了气,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很久,费老总揩了揩细汗珠子,缓缓地说:“秋实啊,我没认全你!”
  秋实一笑,笑容刹那间变得那么寂寞。他说:“您这样评价我,是一个审视人才的问题。人的进取性是本能,它减退了,出问题的不是人是企业。如铁为什么敢将您的特权切割一小块给那位校长?关键是企业有空子可钻。不客气地说,您可能还没自我检讨。一家企业,如果维系自己与员工关系的全部纽带是金钱、职位,那它不能做成老字号。”
  費老总取下老花眼镜,重重地点着头。
  “谢谢老总的鼓励。”秋实说,“学历高低不一定正比于素质的高低。梁凡和如铁是活生生的例子。您调查一下,看多少人收到举报信?如果只有你、我和他,就有问题了。”
  这时,敲门声响起。秋实说:“费总,我的话多了,但绝对没有坏心肠。”费老总喊:“进来!”
  推门的是梁凡。秋实似乎是有意说给梁凡听的:“费老总,谢谢您的好意,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秋实去自己的办公室,把最后一捆书籍资料提走。在家里,他很少出门,不是有意回避什么,而是没有与外界交往的心情。他原打算回趟老家的,但临江这个保持着外壳的家庭,让他一时走不开。所以,香烟和书成了陪伴他寂寞时光的好伴侣。如果说有压力,那就是对如铁的愧意了。
  一天,水墨打来电话告诉秋实,如铁在临江市另一家房地产公司干他的老本行,积极性很高。秋实如释重负,他问:“如铁没、没说点别的?”   水墨说:“如铁说了,那边的工作刚起步,等他做出成绩再见面。请你原谅他!”
  如铁一句原谅,就打开了秋实郁郁寡欢的死结。清晨,他下楼在湖边香樟林中做操散步。已是深秋了,太阳温和中微带寒意,景物越发清疏爽朗,一切光景美到不可形容。有人喊他:“秋实!”
  秋实回头,是费老总。他欢喜地说:“费总,您上班?”
  费老总说:“去省建筑设计院办事。”秋实说:“还是5+2、白+黑。”
  一个多月了,费老总没见到秋实。他打量一下秋实说:“精神了。”秋实摇摇脖子扩扩胸说:“锻炼增强体质。”费老总说:“你给如铁捎个信,我听了你一席话后,觉悟了,那十万元退还给他。手续都办妥了,上财务部签个字就能拿。另外,那个梁凡出了问题,在地中海洗浴城带走女服务生开房,被公安逮个正着;举报如铁的信函是他所为,在他电脑里找到了备份文件。好了,我要赶时间。有空到我那儿聊聊。”
  秋实心里秋阳朗照,他舒舒服服地吃了早饭,专门去了趟超市。他一定让如铁明天到他家里来,和水墨一起,大家吃一顿饭。在超市里,他推着小车,到食品专柜选了一些鱼肉蛋蔬菜和调料等鼓鼓囊囊的两袋东西提回家。他扎上围裙,挽起袖子,哼着歌儿,择菜洗肉剖鱼,还从书架上翻出一本被严冰翻破了的菜谱,照方抓药地忙活起来。这么任劳任怨,自己都有些感动。他把鱼肉鸡等半成品一一备好,打包放进冰箱的保鲜抽屉里,明天他要亲自下厨。
  秋实在客厅里吸了支烟,跟水墨通了手机。水墨在公交车上,她马上到他家里来。秋实赶忙收拾客厅,打开窗户通风换气。半个小时左右,水墨就来了。秋实发现,水墨的脸庞滋润多了,显然经过良好的护肤美容,双唇涂的是那种很有个性的深褐色,双眸经过精妙的点染,似有星星在秋水中晃动。他递上热茶,把“三楚”费老总所说的告诉水墨。
  水墨跳了起来,说:“秋实,没有你的帮忙,绝对没有这种结果。我代表如铁感谢你!”
  秋实拉开冰箱,指点着塑料袋说:“我上午买的,明天给你们做咖喱鸡块、蚝油牛柳,一定请如铁来噢。这么长时间没见面,是胖是瘦,我想知道。”
  水墨说:“他明天不来,我跟他没完。”
  这一天过得特别快,秋实忙完活计已是后半夜,竟然没有一点睡意,直到天蒙蒙亮时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却做了一个噩梦:如铁的亡父向秋实走来。十几年前,秋实去过如铁的家,见到了如铁的父亲。梦中的老人佝偻着身子,青筋凸起的手把在门框上,向秋实说着如铁,说着说着,老人大哭不止……
  秋实起床,好长时间惊魂不定,参不透这是什么迹象。秋阳照亮了房间,他又去湖边散步,又见到费老总的小车,他急忙迎上去。费老总一脸的“旧社会”。
  如铁出了车祸!
  秋实的脸像白纸一样惨白。他没有哭,也没有说话,直盯盯地看着小车,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见,只是像一段木头似的呆呆坐在小车上。
  费老总告诉秋实,如铁是今晨过斑马线时,被一辆抢红灯的面的撞翻在地当场死亡的。交通巡警从如铁的口袋中找到一个工作证,是三楚地产公司当年发的。
  到了殡仪馆,秋实看到如铁身首相异,美容师手忙脚乱地整容。他再也控制不住了,悲叫一声:“如铁,该死的是我!”
  秋实痛苦地坐在那里,独自垂首而泣。外面的阳光普照大地。可他眼前一阵昏黑,似乎有许多黑蝴蝶在起起落落。他无论如何都不相信,曾经那么自信的如铁,此时僵硬地躺在这里,生死阴阳界之门,跨过去竟是如此简单!
  办完如铁丧事第五天,秋实从水墨的哭诉中,还原了如铁罹难之前的情景:那天水墨与他见面回去后,跟如铁通了电话。如铁高兴得不得了,说一定去他家,而且要早去,有许多的话跟他说。然而,如铁终究什么都没有说,把痛苦留给他和水墨了。
  久疏音讯的严冰给秋实打来电话,开口便惊呼:“如铁遇车祸了?”啧啧数声后又说,“真是英年早逝啊!”
  夜深人静,严冰的声音显得特别大。秋实的心情本来就不好,说话也就不客气了:“能把异国他乡的严冰女士惊动,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
  严冰说:“你别那么尖刻,但今天我能理解你,如铁是你的好朋友。”
  秋实说:“你知道就好。女儿在吗?我想跟她讲几句话。”
  严冰说:“女儿在莫斯科。”秋实反应很快:“这么说你在临江?”严冰寡淡如水地说:“我是如铁出事那天回来的,住在宾馆里。遇到这样的事情,就没惊动别人。”
  别人?严冰意思是,与自己的夫妻关系要画上句号了?他便问这次特意回来,是不是办理遗留问题?严冰没有否认:“我想,咱们应该见个面。”她把宾馆的门牌号告诉了他。秋实说:“我现在就过去。”
  一年多没见,严冰的变化主要在装束和气质上。牛仔,T恤,短发,比过去年轻了,眼神更锐利。见到秋实,严冰点点头,从一只皮箱里拿出一盒西洋参和一双莫斯科产的过冬皮鞋,一并放在袋子里,递给秋实:“你要记住,在任何时候身体都是自己的。”
  秋实拎着袋子说“谢谢”,有些无措地站在会客厅。他发觉自己成了严冰的一个朋友。如果说这种感觉过去有些模糊,现在便有了一个清晰的定位。
  严冰说:“你坐吧。”
  秋实坐在高背靠椅上,腰板直立。严冰放一杯水在秋实面前,自己靠在沙发上,點燃了一支女士烟,直截了当地说:“你我都受过高等教育,都明白一个道理,维持只有皮囊而无血肉的婚姻,是不人道的。我不想隐瞒什么,这次回来就是办妥这事的。”
  秋实居高临下地一笑,笑得严冰有点不自在。他说:“是该有个交代了,我都生了白发。你看怎样解决?”
  严冰显然已有考虑:“家里的东西全归你,包括房子,电器和有价证券。我只要一样东西,就是女儿。女儿在国外,有利于她的发展。”
  秋实说:“女儿是人不是东西。如果你把她看成东西,我不同意!”
  严冰说:“你别咬文嚼字,女儿是我的心肝宝贝,你放心,我有信心把她培养成身心健康的孩子。”
  秋实无奈地说:“就算我不同意也无法,女儿在国外。我只有一个请求,任何时候都让女儿幸福。”
  严冰很有把握地说:“这你就不用操心了。”
  秋实说:“就按你的意思办,我随时听你的招呼。”
  严冰提出明天是周五,上午一起去民政局办手续。
  秋实说:“我已经辞职了,有的是时间。”
  严冰说:“这一年多你很不容易,我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够。不说这些了。你将来组织一个家庭,一定要找一个疼你爱你的女人。我说这些,因为你是女儿的父亲。”她侧头问秋实,“你有什么话说吗?”
  秋实吸着烟道:“我很想念女儿!”说完话,他的鼻子发酸,停了片刻说,“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什么叫越位?”
  严冰觉得秋实在嘲弄自己,便冷笑道:“到莫斯科后,我从不看足球!”
  秋实明显没有听出严冰的弦外之音:“潘文伦这人是一颗定时炸弹,小心和你同归于尽!”
  严冰说:“你咋就认为我会和他结婚呢?”
  从民政局出来,分手的一刻到来了。两人握了一下手,确切地说,秋实和严冰的手刚一接触就分开了,彼此的目光都避开了对方。严冰的眼圈突然红了,声音哽咽地说:“代我问候水墨。秋实,水墨是一个不错的女人!”
  秋实说:“你是良心发现,还是对朋友有个交代?”
  严冰说:“随你怎么想。”说完,她转身钻进了路边的面的,摇下窗户,边挥手边说:“祝你好运!”
  秋实望着远去的车影,那一刻,他的感觉就是没有感觉。好一会儿,他短路的思绪才对接起来。严冰毕竟和自己夫妻一场,以今天为界,过去的都化为乌有了。唯一记载他们共同生活的一段历史就是女儿。因为女儿,他和严冰的关系是:他是女儿的爸爸,她是女儿的妈妈,不能越位。
  责任编辑 孟 璐
  插 图 董新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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