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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渐寒,日照渐弱,人们似乎越来越提不起劲。总是在这时候,店家开始精心布置橱窗,建筑物挂起辉煌的灯饰,各种应节食品相继出现,五光十色的教人精神一振,繁华的商业区、热闹的年宵市场、喜气洋洋的购物者,交织成一曲宏大的交响乐,从圣诞节开始鸣奏,到元旦、春节,高潮迭起,气氛越来越热烈。今时今日,我当然不会像小孩子那么兴奋,等着收礼物、收红包;但面对张灯结彩的世界,我总为这许多人的付出心生感激。耀眼的烟火背后,其实隐藏了不少人的辛劳。
被欢乐的气氛感染,这种时刻我也屋里屋外地认真收拾一下,算是应节吧,没想到,在杂物堆里翻出一个花盆,那株在我脑中早就没了影的洋水仙,竟然碧青青的吐出几片叶芽,把我吓了一跳。仿佛在废墟里发现了生还者,我赶忙把盆子搬到有光的地方,晒晒太阳,一边拔草浇水,一边懊恼自己的粗心大意,差点儿要跟她道歉了。
我甚少买花苗种植,主要原因是我不会园艺,万一种不好,幼苗枯萎实在令人沮丧;其次,我比较喜欢长在大自然中的花草,那才是生命最真实的面貌。但年初我破了例,二月中,寒云冷雾仍在,但也有阳光,霎时阴霎时晴地变幻着。商场的园艺部开始摆放各种各样的花苗,一片青翠欲滴,每一株,都像一个希望,足以构筑春天的千姿百态,比任何商品都吸引人。我看着看着不知为何有点心动,后来醒悟,潜意识里可能想到了过年。乙未年的春节来得特别迟,我没有回家,大概感到缺了一点什么,看见金子似的洋水仙,心里的某个角落被触动了。灯光下,只见片片嫩叶刀似的拔起,玲珑小花睡眼迷蒙,已醒的跟未醒的同样娇媚,真是令人为之眩目。并排的小盆里,有些冒出几朵花,有些就像一把草,花多眼乱,我竟挑了盆只有一朵花的,也不知有多少个苞,见她开得壮实,黄澄澄的像个小太阳,就拿了。回家把花苗种在大盆子里,才想到,过几天不是年初一吗?
据母亲说,广东人都买花过年,做生意的人尤其不能缺。有些商号定要插上桃花,店里摆着人身一般高的大花瓶,繁花如锦开到天花板,就望来年大展鸿图!我想不起外祖母家摆什么花,随着外祖父的早逝,他们家的生意随即结束,后来舅父们的职业大概也不讲究这个,可是母亲每年都买花,她就像店里一个忠心的老员工,坚守千古不移的祖训,还说:“再艰难都要买盆花过年。”接着提起那年除夕,父亲不在家,她成天在店里跟批发商结账、给伙计发花红,之后再无余钱给我们买新衣新鞋,吃过年夜饭,等我们睡熟了,她挺着六七个月的肚子,一个人跑去铜锣湾维多利亚公园的年宵市场看花。她把仅有的那点钱买了一盆柑桔,取其大吉大利之意,望来年一切昌顺,给这个家带来好运。但种在瓦缸里的桔子太重,她搬不回来,于是招了一辆货车,自己捧着大肚子攀上车,亲自把大桔押回店里。当时我们懵然不知,几十年后却七嘴八舌地认为她太冒险,弟弟还说:“好险!我差点就为这盆桔牺牲了。”这时大家都笑。其实一个年轻孕妇三更半夜独个儿在花市徘徊,那景况是挺凄凉的。她已经焦头烂额地忙了一天,总算把年关过了,这时根本没想到自己,否则连走下去的勇气和力气都没有。后来生意结束,这个习惯母亲仍改不掉,虽然没计较摆什么花,但过年总得有一盆花。有一年出现了水仙,大家都觉得好看。水仙花色清雅,香气怡人,渐渐成了春节一道必然的风景,母亲把水仙盆用红纸包起来,淡黄小花,青葱细叶,花开富贵,身壮力健,朵朵金盏把正月绽放得兴兴旺旺。
回想起来,我们年轻时并不热衷过年。小时候觉得收红包吃油角很开心,长大了就有点厌烦亲戚们随着红包而来的提问。趁年假,各各赶着外出旅行,再千娇百媚的年花,再龙马精神的挥春,大家不过在团年开年的时候看上两眼。事无大小全是母亲准备的,偶然我陪着她去办年货,不过是站在旁边看热闹。她跟人家讨价还价,很权威地批评店里的鲍参翅肚,卫生官那样检视腊肉腊肠……如此复杂的事情只有母亲才能胜任,我们只管享用她所炮制的种种美味,领受她求神拜佛换取的福泽,吃多了还担心发胖。离家之后,不知何年何月地过着节日跟平常毫无分别,错过了,才知那是多么丰盛,特别在黯淡的深冬。
我看着那株花苗,又矮又笨地站在盆子中央,真不知道母亲那些漂亮的水仙是怎么弄出来的。听说,培养水仙有一套特殊的技术,即使到年宵市场选购,也要在行,大年初一水仙才会开得花团锦簇,吉庆满室。我不懂中国水仙与洋水仙的特性,只能随花高兴,她想怎样就怎样。但盆子大,花朵小,实在太空洞。想起母亲的水仙,我找来一张红纸,写上福字,贴在盆子的两边,效果竟然挺不错,看上去颇有点年节的气息。没想到那洋水仙立刻沾染了中国的福气,第二天冒出另一朵花,开得肥头大耳的,本来齐刷刷的叶子,忽然高高低低地抽长,长度渐渐变得不一样,极富音乐感,开始有点意思。中国水仙细致娇美,婀娜多姿;但洋水仙也有她的壮丽,花瓣线条简单,花形精神饱满,充满阳光气息,一朵朵金子打造似的,很有气势。这之后,洋水仙逐日开出一朵花,阵容越来越壮大,真是意料之外,原来的那一朵,已经高高在上,后来的花一朵接一朵地环绕左右,如众星伴月。其实也分不清星月,因为新花更气势如虹、娇艳欲滴,闪闪烁烁地开成一片星河了。如是这样半个月后,开到第十五朵,花事才算稳定下来。
阵容鼎盛的十五朵金花仿佛成了这个房子的主人,配合情况我不停地把花旁边的东西拿走,见她摆在柜面日显局促,又移到茶几上,好像怕她会不高兴似的。花悍悍然地挺立,一时花枝招展,满室生辉,茶几上明明暗暗的全是她的影。要不是拍了照片,我真不敢相信原来只有一朵花。
然后有一天,我发现花瓣长了一点皱纹,叶子开始软垂。初时一条,我以为是自己不小心碰坏了,赶忙扶正。岂料第二天叶子又倒下来,还把旁边的也弄弯。或许是缺水,我赶忙浇水。然而,随着叶子的颜色由青转黄,我就明白了其中的玄机,跟着叶子一一瘫倒,而且速度非常之快,才几天就颓然散满整个茶几,花茎和花虽然挺得住,却变得又干又细,像枯了的菊花吊在竹枝上,再插在一堆乱七八糟的黄叶中,十分难看,我无奈地把她搬到墙角。
跟着怎么办?从一朵花种出来的一大盆,看着时间在花身上发挥的威力,从无到有,又从有变无,我舍不得扔。不知水仙是一年生还是多年生的植物,但这样的一盆颓花败草,我总不能放上十二个月吧?唯有用剪刀把枯萎的花叶除去,搁在一旁,渐渐花盆上又摆了别的东西,于是忘了。本来就没指望过有奇迹出現,只是不知如何是好,图个眼不见为净。
那母亲又是如何处理每年的残花的?买花的时候大家高高兴兴,开花的时候谁都心满意足,花叶凋零就无人理会。想到年过后,她看着我们一一离家,然后独个儿清洗斑斑点点的桌布,整理零乱的盒子,把瓶瓶罐罐收回柜里……
拆开红纸把花扔掉肯定是全年最无趣的一刻。母亲就不嫌烦,年复一年地买花扔花。此刻看着这盆洋水仙,枯了整年的残根上冒出碧青的叶芽,我忽然明白,她在乎的不是花,而是这不息的生机。
(选自香港《香港文学》2016年2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