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西方浪漫派诗歌中常常说神圣的眼泪是从天上来的。小说《高老头》的主人公拉斯蒂涅在该作品里共有八处流泪，这些泪水都是神圣纯洁的情感的外化。文章分析了其每一次流泪的情感内涵，以期更好地理解拉斯蒂涅的形象及其最终的蜕变。
　　关键词： 《高老头》 拉斯蒂涅 泪水 蜕变
　　欧也纳·德·拉斯蒂涅是巴尔扎克小说《高老头》的主人公，也是一位典型的人物形象，小说叙写了他从纯洁青年向资产阶级个人野心家转变的过程。纵观整部小说，共有八处涉及拉斯蒂涅的泪水，前七处为直接描写，最后一处是叙述。笔者试着分析每次落泪所蕴含的思想和情感，以期更好地理解拉斯蒂涅的形象及其最终的蜕变。
　　拉斯蒂涅是外省一个破落贵族之子，只身来到巴黎攻读法律。暑假回家的他感受到了家庭窘迫和巴黎奢华的强烈反差，这“使他对于权位的欲望与出人头地的志愿，加强了十倍”。[1]他先是想用功学习，凭本事挣钱，但“后来又感得应酬交际的必要，发觉女子对社会生活影响极大，突然想投身上流社会，去征服几个可以做他后台的妇女”。[2]这样，青年拉斯蒂涅萌发了步入上流社会的念头。
　　恰好他又有着进入巴黎上流社会的机会：他的远房表姐德·鲍赛昂夫人在巴黎上流社会颇有影响。凭着表姐的引荐和自身无孔不入的交际本领，拉斯蒂涅得以步入贵族云集的两大社交场所——德·鲍赛昂太太的粉红客厅和德·雷斯托太太（高老头的大女儿）的蓝客厅，并且在“上流”的路上越走越远。正是在这条路上，他逐渐发现了社会的本质，也逐渐明白了纯情和善良一无所用，一次次落泪之后，青年人终于将泪水流尽，完成了向资产阶级青年野心家的蜕变。
　　拉斯蒂涅第一次落泪是在表姐德·鲍赛昂夫人府上。德·朗热公爵夫人和德·鲍赛昂夫人讲述了高老头的不幸遭遇，这让拉斯蒂涅大为感动和同情。外省来的纯洁孩子“最近还在家中体味到骨肉之爱，天伦之乐”，无论如何想象不出亲生女儿怎会如此冷酷地对待自己的父亲。毕竟，这是他“巴黎文明的战场上”的“第一天登台”，“他还没有失掉青年人的信仰”[3]，没有丢掉外省宗法社会的家庭人伦观。这几颗泪珠让我们看到了外省青年人纯洁正义的一面。不过，值得注意的是，拉斯蒂涅对高老头的同情带来的并不是对其两个女儿行为的否定和人格的鄙视。相反，在接受了德·朗热公爵夫人“社会就是那么一套”和德·鲍赛昂夫人的“以牙还牙”成功法则的教育之后[4]，拉斯蒂涅一方面继续讨好德·雷斯托太太，另一方面又施新计——设法接近德·纽沁根太太（高老头的小女儿）。由此我们可以知道，此时的拉斯蒂涅对巴黎上流社会金钱践踏人伦的状况已不十分介怀，融入其中的念头已经占据主导。
　　拉斯蒂涅的第二次和第三次落泪源于写信回家筹集“发展”资金。第二次的泪是夹杂着愧疚和无奈的泪。拉斯蒂涅给母亲和两个妹妹分别写信筹资，深知这几封信的分量。他知道只要提出，母亲和妹妹肯定就会无私地给予最大的帮助。他内心在挣扎，因为他要利用“至诚的感情、可怕的牺牲”成就他“达到德·纽沁根太太面前的阶梯”。[5]为了榨取社会而不得不先榨取至亲，养育之恩未尝报答却又不得不进一步索取，这对一个尚有良知的青年来说是痛苦而无奈的选择。拉斯蒂涅也清楚这不是一条正大光明的路，而是一条“拐弯抹角的路”[6]，但从他所触及的现实来看，这也是离名利最近的路。所以他带着愧疚选择了这条路，那几滴泪就成了他“献给家庭神坛的最后几炷香”[7]。
　　第三次落泪与第二次落泪在情感上是相似而稍复杂的。母亲给拉斯蒂涅寄来了一千两百法郎，并且表达了对儿子的无限温柔真诚的爱。拉斯蒂涅在字里行间读到了爱，也读到了母亲的痛苦，并联想到了高老头的遭际，他将自己和阿娜斯塔齐（即德·雷斯托太太，高老头的大女儿）相比：“她为了情人，你为了只顾自己的前程，你比她强在哪里？”良心上的谴责使他“有些热不可当的感觉”，——他流泪了，甚至“想放弃上流社会，不拿这笔钱”。[8]笔者认为，这几滴泪里既包含拉斯蒂涅的自责与愧疚，又传达得到母亲帮助、感到母爱深沉的感激之情。笔者认为，拉斯蒂涅放弃上流社会的念头只是一种应激反应，是瞬间的，当这种刺激过去，拉斯蒂涅会继续憧憬在巴黎上流社会中摇曳生姿——这条路他已然不会回头。这点在后文也得到了佐证，当拉斯蒂涅读了妹妹的信后，其心中除了残存的感激和报答之情外，全是纵横捭阖的欲望，放弃上流上会的想法早就荡然无存——“于是世界是他的了”[9]。
　　有了一千五百五十法郎的资本，南方的冒险家——拉斯蒂涅——得以继续自己的跻身上流之旅。借着运气（帮德·纽沁根太太进赌场赢了钱），也靠着高老头的帮助，他如愿俘获了德·纽沁根太太的芳心，也因此有了第四次和第五次落泪。
　　“鬼上当”一章中，拉斯蒂涅没能阻止伏脱冷的杀人牟财计划。正当他不知如何收场、摆脱与这件事的瓜葛时，伏脱冷却又由于女房客米旭诺的出卖被捕。面对这一连串突变，青年野心家受到了很大的精神打击。这样的背景下，高老头将他带到了阿瓦图街一座精雅的屋子——他与但斐纳（即德·纽沁根太太）未来的爱巢去与但斐纳会面。这样的举动不啻雪中送炭。于是，“大学生搂着但斐纳紧紧抱着，快活得哭了”。[10]这是拉斯蒂涅第四次落泪。这次的眼泪是激动的眼泪、快乐的眼泪，是枯木逢春般的欣喜。一个男人在遭受大的惊恐和变故之后，随即迎来了渴求已久的温柔乡，洒几滴热泪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从另一方面说，这样的泪也正说明此时的拉斯蒂涅还未完成“教育”——他尚未学会很好地克制和隐藏自己的情感。在一个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情妇面前落泪，可以说是有些幼稚的。如果换做伏脱冷，则这种场景显然不可能出现。
　　拉斯蒂涅的第五次流泪也接踵而至。在得知屋子的布置费用全是由高老头承担时，拉斯蒂涅感动得泪水在眼中打转。他第一次流泪就是为了高老头，那时他感叹高老头的遭遇，而如今他感激高老头的奉献。这是他真情的流露。应该说，在巴黎的日子，拉斯蒂涅情感上并不富足。他只身一人，几乎感受不到真正的关爱。周围的人中，或许只有医学生毕安训的友情可堪一提，伏盖公寓和贵族太太的舞台难觅真情的踪迹。在这里，高老头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实在令其动容。拉斯蒂涅在这种情况下落泪可谓情之所至、理固宜然。满脑子幸福感的拉斯蒂涅此时应该不会思考：高老头在这个世界上只爱两个女儿，其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他女儿的幸福。他将高老头因女儿的幸福而做出的牺牲混淆成对自己的牺牲，亦能说明他尚未完成蜕变。
　　拉斯蒂涅的第六次和第七次落泪皆源于高老头的死。第六次落泪发生在高老头濒死之时。高老头将死，仍念念不忘头发链子和胸章，“发链挂上他的脖子，胸章一碰到胸脯，老人便心满意足的长叹一声……抽搐的脸上有一种病态的快乐的表情”。[11]目睹此情此景，拉斯蒂涅“涌出几颗热泪”[12]。一位父亲将一切给了女儿，临了却谁无人探望，着实让人心痛。然而这可怜的老父在濒死之时还要将象征两个“宝贝”的胸章贴到胸前，相形之下，不是莫大的悲哀吗？笔者认为，这几颗泪珠既蕴含青年人对疯狂父爱的感动，又有对爱而无报的深深悲哀及对高老头境遇的真切同情和愤慨，因而其中的情感是真挚而复杂的。
　　第七次流泪发生在高老头死后。拉斯蒂涅将丧礼事宜部署停当回到伏盖公寓，目睹了高老头的棺木静悄悄、孤零零地搁在门口的凳上，甚至连覆盖的黑布也没遮好，“不由得掉下泪来”[13]。这几点泪水中包含的情感跟前一次是一致的，而这也是拉斯蒂涅最后的真情，青年人的泪流得差不多了。
　　第八次泪水可以视为对整部小说的总结。小说的末尾写道，在独自向高老头的墓穴做最后的告别时，拉斯蒂涅“埋葬了他青年人的最后一滴眼泪——一滴神圣的情感在一颗纯洁的心中逼出来的眼泪，从它坠落的地下立刻回到天上的眼泪”。[14]傅雷先生在注释中称：“浪漫派诗歌中常言神圣的眼泪是从天上来的，此处言回到天上，即隐含此意。”[15]先生的注释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了原著——从此拉斯蒂涅将摒弃纯洁的灵魂，忘却神圣的情感。
　　泪水流干，蜕变便完成了。拉斯蒂涅的眼中只剩下炎炎欲火，他要隐藏起全部情感，用学会的社会法则挑战这个社会。小说的最后，拉斯蒂涅向社会发出了宣言：“现在咱们俩来拼一拼吧！”[16]青年人的这一宣言是《高老头》一书的结尾，也是他“新路”的开端。在《人间喜剧》的其他几部小说中，拉斯蒂涅也不断出现，他一路当上了副国务秘书、贵族院议员，被封为伯爵。官场得意的拉斯蒂涅利用政治情报大做投机买卖，最终成了资产阶级大富翁。
　　参考文献：
　　[1][2]……[16]巴尔扎克著.傅雷译.巴尔扎克选集：高老头.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