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教”——与饶宗颐先生晤谈一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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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闻饶宗颐先生仙逝,伤恸罔极,谨以此文纪念先生。
  1989年春天,余赴香港中文大学讲学,行前,武汉大学石泉教授让我带一封信給他的老朋友——中大教授饶宗颐,这便成了我在香港拜谒饶宗颐先生的引子。在中文大学某会议室初见饶先生,递呈石先生信,当时在场人众,未能与饶先生交谈。几天后,极讲礼数的饶先生偕其助手,在中文大学附近的一座茶楼与余正式晤面。
  那时的饶先生行年七十二,精神矍铄,谈锋甚健,记得曾议及王国维先生的甲骨学和《殷周制度论》《古史新证》,饶先生获悉我父亲是王先生执教清华国学院时的弟子,连称“天瑜家学深远”。以下我们的漫议渐渐转入中国人的宗教信仰,余依惯常之说,讲到欧洲人信仰基督教、中东则普被伊斯兰教,而中国虽有自生之道教、西来之佛教及种种民间信仰,却没有流行全民的宗教。饶先生思索片刻,微微笑道:“其实中国也有普被全社会的宗教信仰,然百姓日用而不知。”余请问其详。饶先生慢慢道来:“自先秦以下,中国人雅俗两层面都有一个最高信仰,这便是‘天’,如果要给中国人普遍信奉的宗教给定名称,可以叫‘天教’。”饶先生此言一出,余茅塞顿开,立即联想起自殷周以降的“敬天法祖”观念,以及广被民间的崇天意识,国人每发感慨,必曰“天呐!”饶先生还举出金文中“受天有大命”之类例子,论及崇信“天”及“天命”,由来有自,且传承不辍。我们的谈兴正浓,饶先生的助手低声提醒:下面还有早已预订的事项。于是我们只得暂停晤谈,而饶先生欲罢不能,与我相约下次再议。
  饶先生与我的第三次会面,在一个多月之后,已是我离开香港的前夕,好像是在新界一家面朝海湾的咖啡馆进行的。话题还是“天教”,所议涉及古今,又比较中外,讨论渐次深入。交谈间,余回忆起1964年前后,誊抄先父书稿《商周史》第七编《周之制度及文化》,内有一章讲“周人之宗教思想”,言及周人崇天,并举大量周金文(《大盂鼎》《大克鼎》《毛公鼎》《宗周钟》《叔夷钟》等)证之。记得父亲认为中国人崇天,“无时无之,无地无之”。那时我年届二十,不懂其中深意。在香港记起先父所论,与饶先生的“天教”说颇为切近。饶先生闻之甚喜,连称“吾与前贤同识,幸哉幸哉!”快议之余,饶先生建议我沿着父辈论说,就“天教”问题作文告世,余欣然应承。
  饶先生渊源有自的“天教”说切关宏旨,是打开中国人的宇宙观、信仰观、宗教观迷局的锁钥。后来我在拙著《中华元典精神》等篇什中论及:中国文化的一大特色,是“循天道 尚人文”,其文化主流并未将神格推向极至,从而与鬼神论保持距离,也不至于陷入某种宗教迷狂(如欧洲中世纪那样)。“天道”和“自然”是中国人文精神的底蕴。当然,中国人的尊天信仰,并未发展成如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那样的有至上神(如上帝、佛、真主)、有宗教经典(如《圣经》《佛经》《可兰经》)的高级宗教,而呈现较散漫的自在状态,但对“天”的崇信则是普遍与持久的。中国人信仰的“天”,既是自然之天,亦是神明之天,宇宙、社会、人生由其主宰。自古以来,中国人的信仰甚众,然普遍信仰的是“天道生机主义”,它没有把中国人引向有组织的宗教,而是结成一种富于韧性的文化统系。尝谓中国文化传承不辍,在相当的意义上,是指国人对“天道自然”的笃信与坚持。以上对“天教”说的阐述,只是浅尝之论,未必全然符合饶先生意旨。余一直将“天教”说作为日后深研的一个文化史、宗教史题目,然学识所限,加之近年疾病缠身,似难对“天教”作深入探究,遗憾之余,切盼青年学人实现饶先生的寄望。
  1999年10月,饶先生来武汉大学参加“郭店楚简国际学术研讨会”,我们重晤珞珈山庄,因时间匆促,又另有主题,未及再议“天教”。饶先生当时题写《水龙吟》一首赠送武大中国文化研究院(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之前身),内含“天教”说意旨。2001年,余编先父冯永轩收藏书画,特请饶先生题写书名,饶先生很快托赴香港讲学的武大陈国灿教授带来苍劲的魏碑体书法——
  “近代名人墨迹 冯永轩收藏
  辛巳 选堂题”
  盖白文名章“饶宗颐印”
  饶先生堪称学界老寿星,然其学术研究和艺术创作始终精进不已,正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饶先生提出的“天教”说,揭示了“天道生机主义”要旨,这是对中国文化史研究的一项贡献,有待后来人追迹深研。
  (作者系武汉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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