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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年初的时候,我在东京和几个外国小伙伴筹划了一部叫作《海岛至味》的地缘美食纪录片,并最终决定前往夏威夷群岛探寻波利尼西亚美食。
到了夏威夷群岛,虽然可以找到如卡鲁瓦烤猪、金枪鱼泼奇、芋头杂烩、捞捞等传统食物,但这些早已沦为了面目全非的拼盘类快餐。
我们花了整整三天时间,在大岛的大街小巷找寻夏威夷传统食物的影子,却没看到它的真面目,直到我们遇见卡尔。
“请来我家做客吧”
说来也巧,一天下午正当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前行时,抬头看到一个写着“传统夏威夷按摩店”的广告牌。那时的我,一度焦虑到对“传统夏威夷”这几个词几乎来者不拒。
我敲门进去,招呼我们的是一个黝黑而壮实的小伙子。他身着鲜艳的夏威夷衫,身材高大,皮肤呈暗铜色,高阔的面部和深邃的眼廓一看就是典型的高加索与亚洲的混血型。他一点也不忙着介绍生意,而是热情地跟我们寒暄起来。他说,我们是疫期当地开放之后的第一批旅行者。
小伙子叫卡尔,今年刚过40岁,独自经营着一家小型按摩店。他自豪地向我们介绍他的家谱:妻子是当地中学的数学老师,有三个女儿,母亲和姐姐住在一起,曾祖父曾是夏威夷王国最后一位女王的贴身侍卫……
得知我们此行的目的,卡尔甚至比我还激动,他说要好好跟我们讲述真正的“阿罗哈精神”(Aloha,夏威夷语,用作迎接和道别时的问候语)。
我迫不及待地向卡尔打探有关夏威夷传统食物的情报。卡尔却很认真地说:“别着急,你一定会遇到真正的波利尼西亚食物,因为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就是真正的波利尼西亚人,明天是周末,请来我家做客吧。”
就这样,我们没有体验到夏威夷的按摩到底是什么滋味,却神奇地邂逅了一个经营着按摩店的真正波利尼西亚人。
夏威夷群岛在历史上经历了三波大移民。
第一波是公元3世纪,波利尼西亚人最初发现了这个没有任何碳水化合物的孤岛,他们带去了猪、芋头等30多种食材和物种,成为了夏威夷最为原始的主宰者。
今天的波利尼西亚人口仅占夏威夷全部人口的10%。
直到16世纪,库克船长发现了这片群岛,这个神秘的孤岛开始被西方世界所知,紧接着迎来了第二批入侵的欧洲移民。最后一波是在20世纪,夏威夷菠萝种植园蓬勃发展,大批日本人、中国人、菲律宾人远渡而来寻找工作,同时也带来了更为丰富和多元的亚洲料理。
据人类学家调查,今天的波利尼西亚人口仅占夏威夷全部人口的10%。作为一个距离人类最近却又最为孤立的群岛,这几乎是一个研究多元文化的天然实验室。而我们却偏偏要在这个实验室里,寻找还未曾质变的元素。
“捞捞”
卡尔的家位于大岛东海岸一个叫作“Hiro”的小镇附近,是一座看上去普通,却充满田园气息的独幢小屋,菜园里种满了绿色植物。周末的晚餐,卡尔一家特意选择了一种最能代表夏威夷起源的食物“Laulau” (我将其翻译为“捞捞”)招待我们。
捞捞的做法看似简单,用几片叶子将猪肉等食材包裹起来蒸熟即可食用。然而,夏威夷人认为,捞捞是他们最为古老且能延续至今的灵魂食物,因为它用到了对波利尼西亚一族来说最为神圣的两种食材。
一种是能够追溯到夏威夷食材起源的芋头。在当地人的认知里,芋头的叶其实和根同等重要,它富含丰富的维生素和矿物质,是捞捞里最主要的食材。而根的吃法也颇具特色,他们将煮熟的芋头根碾碎成泥,做成一種叫作“珀伊”(poi)的粥饭。珀伊往往和捞捞粽搭配共食,这几乎是波利尼西亚人沿袭了十几个世纪的主食。
卡尔说,晚餐时全家人围着一碗珀伊共享时,白天的不愉快和争执都应该戛然而止,这就是祖先传述的“阿罗哈精神”。
用于捞捞的另一种食材,是夏威夷最为神圣的植物提树(Ti Leaf)。卡尔说,他们认为这种宽大的棕榈状植物能够承载祖先的灵魂,可以抵御恶灵守护和平,因此波利尼西亚族人几乎家家都会在屋檐下种植。
提树叶在捞捞里充当了保护食材的角色,这种坚韧的蜡质叶可以承受高温,将自身的清香注入食材的同时,又能保护芋头叶原本的风味在几小时的高压加热后仍然不被破坏。
卡尔一家的庭院里种植着大片提树,我们就地采摘,然后围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一起准备捞捞粽派对。阵阵穿堂风吹过,空气湿润而凉爽。
捞捞粽所用的两种灵魂食材,虽然经历了十几个世纪都未曾改变,但是包裹在芋头叶子里的食材却可以随意组合—可以是当天新鲜捕获的金枪鱼或火鸡,也可以是脂肪含量稍高的猪肉或腌牛肉,每一个波利尼西亚家族根据自己的喜好都有着独特的秘密配方。
夏威夷人认为,捞捞是他们最为古老且能延续至今的灵魂食物。
卡尔为了让我们尝到捞捞最原始、不加任何遮掩的香味,在芋头叶里仅放了几块猪肉和芋头根,而调味只用了最为简单的夏威夷海盐。 捞捞在锅中蒸了几乎整整一个下午,出锅后它原本具有的那种温柔的绿色变得十分暗沉枯黄,两种神灵之叶似乎都已在漫长的高温下萎靡而颓败。卡尔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安与质疑,笑着说:“吃一口你才会真正明白什么是阿罗哈精神。”
剥开提树叶,把可以食用的芋头叶和猪肉稍做搅拌,一口下去绵软甜润,清苦的芋头叶和甜甜的芋头一齐混合着猪肉带来的油脂,甜与苦同时在口腔中交错,在舌根上缓缓延展。一瞬间,那些被我误解过的阳光、沙滩和快餐文化,以及夏威夷岛的一切都变得美好起来,所有的脆弱与不安似乎都化为了勇气和力量。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熟悉又陌生的味觉。我告诉卡尔一家,亚洲人把这种味道叫作“回甘”,是只有经过挫折、隐忍与不甘,最终抵达对岸的人才能体会到的滋味。
晚餐快结束的时候,卡尔突然微微一笑,抱歉地说:“其实我并没有告诉你,真正的捞捞应该用一种叫作伊姆(Imu)的地下烤炉加热,如果说捞捞是波利尼西亚食物的源头,那么伊姆就是烹饪方式的源头。”
“啊。”我一时惊讶语塞。
卡尔故作神秘,在我的耳边低语:“下周末是伊露(卡尔的小女儿)的生日,我们会举行一个地炉派对,你们会来参加吧,我需要你的帮助。”
就这样,我们再次幸运地收到了这个刚刚认识的波利尼西亚人的盛情邀约。
伊姆地炉
古代夏威夷的宗教体系,曾有着很多禁忌,比如男女不能坐在一起用餐、女性不能食用香蕉和猪肉等,直到1819年卡米哈米哈国王三世将这些禁忌废除。为了庆祝男男女女终于能围坐在一起吃任何想吃的食物,当地诞生了卢奥烤猪宴。
几十甚至上百人围着一个地下巨坑,一边吃着烤猪肉一边弹唱尤克里里—我总以为,这幅盛大的光景在今天早已沦为了文化标本,没想到一种传统竟然真的被波利尼西亚人沿袭在了日常里。这惊喜,着实来得猝不及防。
我们如约在派对举行的前夜来到卡尔家,他正在和邻居的爸爸一起挖坑,摄影师立刻开机记录,我们也拿起铲子加入,几个人赶在天色完全变黑之前挖好了一个深约2米的坑。然而这只是第一步,制作一个真正地下烤炉的复杂程度远超出我的想象。卡尔拿来纸和笔,为我们列出了一套详细的卢奥烤猪宴“作战方案”。
挖好坑之后的第一步,需要先把树枝均匀地填满整个坑,再在其上堆满河石,用4小时的时间燃尽地炉中的木材,当火熄灭后,所有的河石会呈现出通红色。第二步才真正进入焖烤阶段,把装好整只猪、火鸡还有捞撈等食物的铁丝笼,迅速搬入炽热的河石上;为了确保在焖烤过程中所需的水分,还要铺上大量的香蕉叶和提树叶。最后一步,用一张湿润的防水布密封整个地炉,必要时需要填土加固。所有的食材在炽热的地炉中焖烤12小时后,人们就可以享用了。
伊姆烹饪的原理简单,过程和细节却非常考究。比如,为了让所有的石头均匀受热,坑中的木材遵循了一种传统的密阵排列方式;再比如,即便是密封了地炉,还需要时不时继续观察,在地面出现冒烟漏气的时候及时填土加固,阻断任何一处散出的热量。
天快亮时,地炉中的火星逐渐熄灭,忙碌了一整夜的卡尔此时已汗流如雨,为了减缓巨坑的散热速度,他一直在争分夺秒。
天色逐渐暗下来了,几十位亲朋好友纷纷前来赴宴,大家熙熙攘攘,簇拥在地炉边上,一起簇拥着欢迎一只焦黄色的冒着腾腾热气的烤猪隆重出炉。孩子们欢呼雀跃,大人们张罗着餐桌上的一切。
派对开始了,几乎一天一夜未眠的卡尔眼神有些疲惫,但仍然掩饰不住激动之情。他认真地告诉我:“用伊姆烤猪是一件神圣的事,它可以把整个宗族团聚在一起。小时候父母从不肯传授任何技巧,甚至小孩开口提问都被当作禁忌,对于波利尼西亚一族来说,重复观察、亲身体验,不知不觉中传统的东西就会随着年岁牢记在身体里。伊露今天满6岁了,也许再过10年,当她经历过足够多的卢奥烤猪宴之后,就会懂得真正的阿罗哈了吧。”
几十甚至上百人围着一个地下巨坑,一边吃着烤猪肉一边弹唱尤克里里。
说着,卡尔递给我餐盘。“快!趁热尝一尝真正慢料理的风味吧。”
我大概这辈子都很难忘记这种特殊的风味,这是烤箱料理绝对无法抵达的一种味觉体验。
没有任何调味料,纯粹得就像海风,软嫩湿润的肉质在口中立刻融化,树叶的余香残留在舌尖久久不退。
我恍然大悟,阿罗哈精神竟然把一种十几世纪前的味觉传递到了今天。也许对于波利尼西亚人来说,只有这种用烤箱无法复制的味觉,才能将群族的喜怒哀乐凝聚在一起,这或许是传统最大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