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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参加一次东欧民间舞蹈节的时候,我跟波黑代表团坐在同一张长木桌上。我对面的中年领队面露愁容,自我介绍的时候把“波斯尼亚-黑塞哥维那”说得很轻,还不忘附加一句“其实我们是波黑的塞尔维亚族舞蹈团”。
我问:“莫非你们是来自斯普斯卡共和国?”中年领队脸上开始浮现笑容。“您也知道我们叫斯普斯卡?”乘着酒兴,这群波黑塞族舞蹈者把我拉到舞池,让我跟他们围成一圈跳着波黑塞族的舞蹈。
主宾国要是只邀请其中一个主席团总统出访的话,也许会遭到其他两个总统的批评。
在穆族、塞族和克族组成的波斯尼亚-黑塞哥维那,塞尔维亚族人从来不掩饰自己不情愿的心态。三个心猿意马的民族凑在一起的波黑,能否维持下去呢?
瑞士的好学生:情况却远比瑞士复杂
如果说瑞士的政体给美国和欧盟提供一定参考价值,那么波黑可以说是与瑞士最接近的政体。奉行主席团制度的波黑有三个国家元首,三个总统分别代表三个民族。任期4年的三位总统,每人轮流就任8个月波黑主席团的主席,每一位总统都可以连任一次。
波黑的主席团主席,主要职能是外交和签署年度预算案。所以打开萨拉热窝的报纸,读者会发现波黑主席团的三位总统同时出访德国,三个总统与教皇会晤,或者三位总统一起接待英国使团。
然而,三个总统分别代表三个信仰和历史视野完全不同的民族,处理外交事务的时候难免南辕北辙,因此波黑的外交关系也非常错综复杂。波黑塞族总统往往乐意跟塞尔维亚、黑山和俄罗斯这些东正教国家打交道;穆族总统则更宁愿与土耳其、阿尔巴尼亚、马来西亚等穆斯林国家打交道;克族总统自然与克罗地亚等天主教国家关系密切。
塞族人在波黑的地盘不是一个整體,而是被分割为两半。
实际上,波黑主席团三个总统同时出访的概率并不高,在2017年一共才进行了4次,而塞族总统单独出访却高达17次。同一个国家有三个元首代表三个民族,在一些根本问题上不得不说分歧非常严重。穆族和克族都支持加入北约,然而塞族却表示反对。塞族共和国的议会甚至通过决议,宣布塞族共和国为军事中立地区。也正是因为三个民族在根本问题上的分歧,从1998年波黑确立现行政体以来,直到2003年主席团才协调推出15年更新一次的统一《外交战略书》。
巴尔干复杂的历史,往往造就一种外人感到不可思议的黑色幽默。今年9月,克罗地亚总统佐兰·米拉诺维奇邀请波黑主席团的轮值主席米洛拉德·多迪克访问萨格勒布,遭到了波黑主席团的穆族和克族成员批评和抗议。也就是说,主席团发出外交声明,抗议同一个主席团接受克罗地亚的邀请。这种貌似完全撕裂的现象,也是波黑政府在国内外裹足不前的重要原因。主宾国要是只邀请其中一个主席团总统出访的话,也许会遭到其他两个总统的批评。因此波黑国内的舆论认为,一些国事出访还是交给专业外交官比较合适。
在一个年轻人失业率高达54%,廉政指标常年排在欧洲底部的国家,选举过程不乏多种舞弊和贿选丑闻。候选人威吓对手,或者煽动选民敌视其他两个族群以获取支持率的新闻,时常见诸报端。随着过去十年欧债危机和难民危机相继爆发,波黑公民当初那种对加入欧盟的热情开始消退,新的地缘政治玩家开始在这里浮现。
现任波黑主席团轮值主席米洛拉德·多迪克是波黑塞族的总统,曾被时任美国国务卿奥尔布赖特认为是巴尔干的“新气息”。然而多迪克却对奥尔布赖特当年主导塑造的波黑政体没有好感。在他宣誓成为轮值主席后,多迪克这样公开说:“我是一个塞尔维亚人,波斯尼亚只是雇用我的地方。”
如此厌弃自己国家的国家元首,还只有波黑才能出现。美国亲民主党杂志《大西洋》认为,在民粹主义崛起后,多迪克的谈话与行事风格越来越接近特朗普,跟早年的自由改革派形象完全相反。
脆弱的现状与难以跨越的鸿沟
多迪克逆转了过去亲西方的立场,转而与塞尔维亚和俄罗斯走近,其中一个重要的考量是拉抬自己在塞族选民中的形象。多迪克曾经不止一次公开宣称,1995年《代顿条约》后的波黑政体是一个“不可能的政体”。多迪克对波黑的不信任,以及连选连胜的态势,从某个角度上看也印证了波黑族群之间依然难以跨越的鸿沟。
与瑞士以语言划分族群不同,波黑是实实在在的按族群划分。同属南斯拉夫民族的塞族、穆族和克族,在语言上几乎没有重要差别,然而在宗教信仰上却立场分明。南斯拉夫解体后爆发的战争,主要战场就在波黑境内,萨拉热窝郊外一大片墓地述说了1990年代这里的惨痛历史。
2015年时任塞尔维亚总理的武契奇,试图到波黑境内的斯雷布雷尼察屠杀遗址悼念穆族死难者,却遭到了在场家属雨点一般的石头和水瓶攻击,最后在保镖的护送下紧急逃离现场。斯雷布雷尼察事件爆发25年后,这里经历的创伤依然难以愈合。在波黑境内,穆斯林和东正教家庭几乎不会在同一个班级里上课,铁丝网和高墙在同一个校舍里把不同信仰的孩子隔开。在波黑,塞族、穆族和克族跨族通婚更加是不可能的事情。 波黑战争时期战犯被起诉的新闻偶见于报端,每一次审判都引起社会的争吵和撕裂。在靠近克罗地亚的波黑旅游重镇莫斯塔,尽管这里迎接了全世界的旅客,但是本地人的族群界限依然分明。穆族、塞族和克族分别拥有自己的消防队,火灾出现的时候,三支消防队只会照顾自己族群的区域,其他族群的街区即使是化为火海,他们也不会出动救助。
除此之外,这个城市的医疗、交通和电力供应,都以族群划分出不同套班子,尽管这些机构都归一个市政权力机构管辖。一方面,波黑的穆族和克族抱怨经济不景气还要用纳税人的钱养着三套行政班子,给三个总统发薪水,但是另外一方面却害怕塞族单方面改变现状,导致血腥场景再现。这种在一起不幸福,分手了又怕纷争的矛盾,成为了波黑长久的痛。
尽管瑞士的德语区公民越来越多地观看德国或奥地利的电视频道,法国媒体在法语区也很受欢迎,但是瑞士各个语区几乎没有明显的离心力量。而波黑却截然相反,塞族和克族都各自有更加庞大的单一民族国家在国境另一边,而且都对自己所在国家的现状感到不满。波黑核心的向心力相比瑞士弱得多。
波黑塞族:国中之国能否真正独立?
与我所遇到的塞族舞蹈团领队一样,波黑塞族人对波黑的认同感非常弱,相反他们更多地标榜自己是斯普斯卡共和国的国民。跟瑞士相比,波黑的行政区域划分异常复杂。尽管国号是“波斯尼亚-黑塞哥維那”,然而地域上“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并不是它的国土划分依据。
根据1995年在美国代顿空军机场签署的《代顿协议》,波黑被划分为三个政治实体:由克族和穆族占主导的波黑联邦,塞族人组成的斯普斯卡共和国,以及三族共管的布尔奇克特特区。波黑联邦与斯普斯卡共和国各自统领一半的国土,拥有自己的首都、政府、国旗、国徽和议会等。波黑首都萨拉热窝同时也是波黑联邦的首府,而波黑北部城市—巴尼亚卢卡—则是塞族共和国的首府。
独立意识强烈的塞族人,还争取到斯普斯卡共和国拥有自己的情报系统和军事武装力量。有分析人士认为,多迪克领导下的塞族共和国自视为一个“半萌芽状态”的独立国家,首府巴尼亚卢卡有完善的民族博物馆、剧院和纪念碑,一整套完整的民族文化叙事机构已经竖立起来。境内的塞族人常年接受的媒体资讯和教育课程大多数来自塞尔维亚,塞尔维亚的旗帜在整个城市都能看得到,这里的民意大部分也是向往与塞尔维亚重新统一。多迪克甚至半开玩笑地说,斯普斯卡共和国有一天将会改名为“西塞尔维亚共和国”。
然而,斯普斯卡共和国的地理位置是一个致命伤。塞族人在波黑的地盘不是一个整体,而是被分割为两半,中间被波黑联邦贯穿。包括首府巴尼亚卢卡在内的北部飞地,与塞尔维亚没有接壤,有着非常不利的地缘政治险境。要是宣布独立的话,斯普斯卡共和国北部飞地将会被抱有敌意的克罗地亚和波黑联邦包围,除了空中支援之外,与外界的联系会被完全切断。而塞尔维亚也缺乏支持斯普斯卡共和国独立或者加入塞尔维亚的意愿,毕竟重新撬松巴尔干骨牌的代价非常巨大,欧盟和北约也会对塞尔维亚施加巨大压力。
尽管多迪克一次次到访贝尔格莱德,并且公开号召塞尔维亚支持斯普斯卡共和国举行独立公投,塞尔维亚总统武契奇还是表示尊重波黑的领土完整。当然,双方还是加强了经贸往来,塞尔维亚许诺出资在斯普斯卡共和国境内修建一座机场,方便国界线两边的人员来往。
也许,这也是塞尔维亚的暗度陈仓—默默期待着当经贸往来成熟后,政治上才会带来最终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