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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4年生于吉林长春,1984年在央视春晚搭档朱时茂表演小品《吃面条》,此后演出《主角与配角》《警察与小偷》《羊肉串》等脍炙人口的作品,为观众熟知喜爱。2001年后投身话剧舞台,并致力研究喜剧理论。2021年2月,在综艺《金牌喜剧班》中与郭德纲、英达共同担任导师。
陈佩斯直冲冲地往前走,穿过记者的长枪短炮,才发现应该从刚出来的那个门下场,猛地打住。现场的人们笑了,英达、郭德纲笑了,他也笑了。
2020年11月3日,央视的喜剧综艺《金牌喜剧班》录制第一天。摄影棚左右的长桌上,摆着春晚经典小品里的道具。其中有一只大海碗,旁边斜放一双木筷。
1984年春晚,陈佩斯捧着它,捞起一筷子虚空,将“面条”稀里呼噜往嘴里送。这个叫《吃面条》的节目,催生了中國电视屏幕上一种叫“小品”的艺术形式。
场中三把椅子,陈佩斯坐中间。从左至右依次是:乐福鞋配灰色浅口短袜、布鞋配黑色中筒袜、黑色厚底漆皮鞋。看脚识人,难度不大。
群访中,英达、郭德纲妙语连珠,陈佩斯有点慢热。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喜剧综艺,也是20多年后再回央视。作为导师之一,他要挑选自己的学员,成班传艺。
有人问:“怎么看一个人的喜剧潜质?”
郭德纲:“就像我们招说相声的孩子,2000多人往那儿一站,没时间细聊,打眼一看,这个能干,那个干不了。就这么简单,艺术的虚幻就在于此。”
陈佩斯:“不不不,不是虚幻,艺术的实实在在就在于此。”
玄乎
陈佩斯总会说一些一眼看上去不太明白的话。
2021年2月16日,《金牌喜剧班》开播,他将这种风格带入了综艺舞台。
“你们的表演一直在结果中,一点儿过程都不给。”“你们做文章的速度太快了,绕来绕去,把观众绕木了,我希望看到更漂亮、更有智慧的方法。”看到一个“无厘头”风格的新编《西游记》小品,他说两位演员把注意力都放在组合包袱上,丢掉了感受角色的能力,“孙悟空”没有被压了500年的痛苦,“唐僧”也没有寻找一个助理陪伴上西天的渴望。“吴承恩先生把所有性格都给你们了,你们没跟着他走啊!”
有学员小声嘟囔:“这话头儿怎么那么玄乎呢?”
在一个喜剧综艺里,陈佩斯显得过于严肃、过于学术。3月14日,节目播出第六期,他给自己战队的学员上课,一上6小时,全程站着,中途只上了一趟厕所。倒是年轻的选手受不了,有人眼皮打架,有人偷吃饼干,有人跑出去抽烟。再到后来,工作人员都熬不住了,催他“加快速度”。没想到,这个授课的过程登上了热搜榜,引发网友们的热烈讨论。
早在9年前,陈佩斯就在自己的大道公司开办了喜剧创演训练营,亲自上课。他的严厉是出了名的,常被学生气到发火,一拍脑门就走,走到门口,咽口气又回来。有学生一听排练就两腿哆嗦,“像一只刚孵出来的小鸡站在狼面前”。
他是正儿八经地讲理论,一上来就是“巫觋(音同席)文化”和“优孟戏庄王”,告诉大家“一时半会儿消化不了,听不懂很正常”。只有在举例子的间隙,当他模仿起剧场观众的种种表情神态,当年那个“陈小二”,才在耸动的眉毛、眯缝的双眼间若隐若现。
很多人都记得陈佩斯经典的“无实物表演”——《胡椒面》里对着空碗吹馄饨,《羊肉串》里对着空签子撸羊肉。最经典的还是《吃面条》,他对着一个空桶,捞面的手速越来越慢,从狼吞虎咽吃到难以下咽。
那是1984年,改革之风劲吹,文艺界春潮涌动。陈凯歌、张艺谋拍了《黄土地》,崔健组了“七合板”乐队,阿城写了《棋王》。那一年,陈佩斯、朱时茂初登春晚。两人都是八一电影制片厂的演员。朱时茂刚演了《牧马人》,凭许灵均一角成为全国女观众的梦中情人。而陈佩斯,不是演不学无术的文工团员,就是演提笼架鸟的待业青年,都是“反面人物”。
一开始,《吃面条》只是他们在单位年会上表演的段子。春晚节目组听说反响不错,把人“捉”到宾馆,让他们着手改编。试演的时候,演到一半,下边儿没动静,椅子也空了大半。陈佩斯和朱时茂有点慌,以为效果不好。过了一会儿,人都爬了起来,原来全笑到地上去了。
但这样一个搞笑的节目,没什么大道理、大意义,搬上春晚,领导担心会出政治错误。除夕夜,新闻联播都开始了,节目组还没决定《吃面条》上不上。导演黄一鹤赌了一把,让他们上,“出了什么差错,我担”。
那天晚上,全国人民都笑翻了。陈佩斯第二天早起,上公共厕所,一个老街坊走进来,看到他说:“昨天那节目,不错。”
饥饿
捧着一个空碗吃出各种花样,因为确实饿过。
陈佩斯的父亲陈强,演过《白毛女》的黄世仁和《红色娘子军》的南霸天,是新中国影史上著名的“五个大坏蛋”之一(其他四位为总演日本军官的方化、胡汉三的扮演者刘江、《小兵张嘎》里演龟田少佐的葛存壮、《渡江侦察记》里演国民党情报处长的陈述)。
政治风暴中,陈强很快被打倒,每天被拉去批斗场,回来的时候,白汗衫上一道道的血印。那一年,陈佩斯13岁。从此,父子俩都看透了荣誉的虚妄。 15岁那年,陈佩斯去了内蒙古建设兵团,每天抬沙子,想吃一个馒头至少要走40里路,还不一定吃得到。多年后,陈佩斯回忆:“因为总是饿,吃东西的时候,我就非常狠,用牙使劲咬。因为吃得狠,脸上两个腮帮子的咀嚼肌鼓鼓的,长得又硬又大。”
为了吃饱饭,他去报考北京军区文工团、总政话剧团,先后被刷下来,因为长相太普通,“到河北、河南去,一拉一大把”。后来,陈强拜托老朋友田华,把儿子招进八一电影制片厂——那里正缺演匪兵、流氓、地痞的演员。
在八一厂,陈佩斯每个月有45斤粮票,就着一盘6分钱的咸菜,能一口气吃5个馒头。
1979年,“文革”后第一部喜剧电影《瞧这一家子》上映。陈强演车间主任,陈佩斯演主任的儿子。对只演过“匪兵甲”“路人乙”的他来说,这是演艺生涯中第一个重要角色。导演王好为去他的宿舍,看到贴了一面墙的人物分析,连动作语言都写在上面。
演完后,父亲告诉陈佩斯:“你就演喜剧吧。”这个总演坏蛋的老演员说:“老百姓活得太苦了,需要为老百姓带来快乐。”在《金牌喜剧班》上课,陈佩斯讲起1979年姜昆、李文华演出《如此照相》,开始万人体育场一片静默,突然爆发出山崩地裂的笑声。
可如何能带来笑声?
1985年,陈佩斯主演电影《少爷的磨难》。有场戏,他在树林里被抢,裹着死人穿的衣服,追着汽车跑。乡间土路上有蒺藜,他光着脚,扎得疼,越跑越瘸,导演一喊停,就抬起脚,把刺儿一根根拔出来。围观的老乡越看越开心,哄笑一片。
陈佩斯得出一个结论:喜剧的内核是悲剧,演员越卑微,观众优越感越强,从而形成巨大的差势。
作家张佳玮曾说,高级的喜剧是自嘲后的“反杀”,不靠口舌争锋和方言堆砌,不靠扮丑和大嗓门。像唐山老太太赵丽蓉,用颠来倒去的“司马光砸缸”搞晕了虚伪的电视台,用一句“麻辣鸡丝”戏弄了“啥也不懂”的包装商;像早期的赵本山,一句“学会扯蛋了”,戳穿了企业家的嘴脸;听见乡长变县长,一骨碌滚下炕,跌出了农民面对“官儿”的紧张。
还有陈佩斯。《警察与小偷》里,他演小偷,假扮警察为同伙放风,最后迷迷瞪瞪地竟认为自己就是警察,是正义的化身,被抓获时仍不能自拔。“我是小偷?我怎么能是小偷呢?”“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这段对白,很多年后听出一阵悲凉。
《主角与配角》里,他演贼眉鼠眼的配角,一次次挑衅浓眉大眼的主角。“我一直以为,只有我这样的能叛变革命。没想到啊没想到,你朱时茂这浓眉大眼的,也叛变革命了!”
这是陈佩斯的高级:用自嘲来引笑,一向“高大上”的正面人物,终于露出了它的局促与荒诞。
先锋
在陈佩斯与电视观众相忘于江湖的这些年里,他的“高级”被一再翻出、抖落、再诠释。有人說,陈佩斯是一位充满“朋克精神”的人民艺术家;有人说,在这个周星驰都不好笑的时代,人民需要陈佩斯。
人们一遍遍回看他的旧作:《孝子贤孙伺候着》里,他以殡葬习俗切开中国乡村的荒诞世界;《太后吉祥》里,他让庙堂和江湖对垒,被命运摆布的不自由感一下有了悲剧内核;《96摇滚指南》里,他扒下了中国伪摇滚的裤衩;《人与电话》里,他预言了今天每一个被电脑、手机、淘宝支配异化的都市打工人。
还有一系列以“二子”为主人公的影片。改革大潮中,二子不断扑腾,考大学、开旅馆、倒腾出租车、开卡拉OK,但全部夭折。编剧史航说:“过去只有帝王才有资格做《起居注》,陈佩斯二子系列电影最大的意义,是在时代的变革中为普通人做了《起居注》,记录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最底层的国民生活。”
打造“二子电影宇宙”曾是陈佩斯的梦想。1991年,他注册成立了海南喜剧制作有限公司,两年后改名为“大道影业公司”。那正是电影体制改革的年份,作为一个没有资本保驾护航的先驱者,院线公司瞒大头、报小头、交零头,陈佩斯很难有盈利。1997年,《好汉三条半》卖得好好的,突然被撤。
一年后,陈佩斯和朱时茂在春晚表演了《王爷与邮差》。登台不到3分钟,朱时茂的麦克风掉了,为了照顾搭档,陈佩斯只能时刻靠近他。准备的声效光碟,也没放。邮差陈佩斯涂着红彤彤的脸蛋,兴冲冲地拉着王爷朱时茂下台——这是他留给央视春晚舞台的最后一个定格。
1999年,陈佩斯离开后的第一年,赵丽蓉献上了她的春晚绝唱《老将出马》。一年后,赵丽蓉因肺癌逝世。老将,难逃谢幕之悲。
也是在那一年,赵本山、宋丹丹搭档崔永元,演出了经典的《昨天今天明天》。此后,春晚迎来了赵本山时代。
2013年,王家卫的《一代宗师》上映。电影里,赵本山客串隐退江湖的丁连山,一边炖蛇羹,一边说“时势”;现实中,这位“小品之王”宣布永远退出小品舞台。
此后,小品舞台再无宗师人物。“后浪”们也更新换代了好几茬,从宁浩、徐峥到沈腾和开心麻花,从郭德纲的德云社天团到李诞和笑果文化,再到异军突起的贾玲、张小斐——当今的喜剧江湖,67岁的陈佩斯早已不在聚光灯下。
话剧
他的世界,都给了另一个舞台。
2001年,陈佩斯制作了第一部话剧《托儿》。那正是话剧市场凋落的年代,他回忆:“省一级的话剧院,一进后台一股尿骚味:厕所的水阀已经锈住了,不知多少年没有打开过,一点一点给它弄开。先打扫厕所,再打扫舞台,然后才能演出。” 《托儿》全国巡演一圈,票房累计4000多万元。此后,从《亲戚朋友好算账》到《阳台》,从《阿斗》到《老宅》,陈佩斯一直待在话剧舞台。2015年,他演出了“35年以来遇到的最残忍的喜剧”——《戏台》。剧中,他是戏班班主,面对军阀的威权不停挣扎妥协。当洪大帅要求霸王穿红袍时,戏班只能拿出《法门寺》刘瑾的戏服披在楚霸王身上——当艺术无条件臣服于权力,“不肯过江东”的盖世英雄也只能沦为太监。
有豆瓣网友如此评价:“当一缕顶光灯打在陈佩斯身上,有种遗世独立的孤独感。明面上的喜剧,却透着深厚的讽刺悲凉,夹杂着一丝欣慰。”
民间还流传着他的故事,带着浓厚的“知音体”气息——无路可走时,如何在郊区承包荒山,靠种树东山再起,云云。陈佩斯后来说,大部分都是夸大其词。
这些年来,他埋头研究喜剧理论,读莎士比亚、莫里哀、亚里士多德,还有《二十四史》,整理出一条中国喜剧史的线索。天气热时读书,裤裆的地方一直被汗沤着,只好拿个小风扇摆着吹。
他一直是个不讲究的人。一双布鞋穿5年,一双袜子洗了再洗。朱时茂带陈佩斯去打高尔夫,“我一边打,他一边跟着走,打了18个洞,打了一下午,他在边上就跟着走。”后来朱时茂送了一套高尔夫杆给他,到现在,球杆在仓库基本没动过。
所有的劲儿都使在了台上。以前演小品的时候,他的汗水从头湿到脚,袜子都是湿的。如今年纪大了,出汗严重失盐,有一次从舞台上下来,直接送到了急诊室,脸也麻了,舌头也硬了。从那以后,后台就备着生理盐水。朱时茂演过《托儿》,第一轮33场一过,就和陈佩斯说“再不演了”:太累,太寂寞。
2019年年底,陈佩斯与朱时茂出现在北京卫视春晚中,看着各自的儿子——陈大愚和朱青阳,表演他们35年前的《吃面条》。镜头扫过,陈佩斯胡子花白,朱时茂眼纹纵深。他们都老了。
学问
老了的陈小二坐在休息间,接受记者的采访。聊的就一个主题:娱乐至死的时代,如何做学问。
《环球人物》:您的知乎头像里,读的书是《董每戡文集》。
陈佩斯:董先生的名字是偶然在书里看到,后来又去找了他的書读。上世纪50年代,他第一次提出中国的戏剧出路不在希腊,要向我们自己的文化去问、历史去问。他提出这个观点后,遭受了政治的打压、生活的困窘,穷途末路时,还坚持把自己的思想记录下来,然后一次一次地被破坏,再一次一次地重写。这是个了不起的人,学术、人格都伟大。
《环球人物》:您说中国喜剧的源头可以在《史记·滑稽列传》里找,这些中国最早的喜剧人,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陈佩斯:秦王身边的艺人优旃,敢在暴虐的君王面前讽谏,拿君主的蠢行砸包袱,为什么他敢?因为他从来不是一个我们想象中的普通艺人。历史证明,当时的艺人也是祭祀礼仪的一部分,他们代表神、鬼、祖先来说话。不管你是什么地位,都要对他们敬重三分。这是中国最本源的历史,不是元朝以来对艺人的贬低、消遣、愚弄和压迫。中华文明不是这样的,中国的喜剧人自古拥有高尚的人格。
《环球人物》:在学术上越走越远,会有无人交流的孤独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