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区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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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张照片
  我在离休干部赵铁军老人家看见过一张女人的照片,那是一张黑白全身照,照片泛黄,很有年代感。女人身着翻领双排扣的干部服,腰身苗条,面容俊朗。留齐脖短发,两眼有神,看她的眼睛,似与你凝视。老人说她叫刘素兰,如果现在活着也和他差不多年纪了。
  我问:“她和您一样,当年也是个革命者吧?”
  老人眯着眼睛说:“咋说呢?我也说不好。”
  “那就是说,她不是个革命者了?”
  “也不能这么说。”
  “那还是革命者。”
  “真说不好。”
  赵铁军声音颤颤的,这有年龄大的成分,也有激动、眷恋的成分。这个女人一定令这个垂暮的老人想起了一些刻骨铭心的事情。后来,他断断续续给我讲的一些故事,证明了我的猜测是正确的。
  赵铁军老人是在一个叫凌州的城市离休的,离休前是这个城市的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离休后举家搬进省城,离开了他工作一辈子的城市。问他为啥要离开,他说离开凌州,就像卸下一段历史重负,他会感到轻松一些。
  在凌州,目睹过刘素兰的人已经没几个了,他们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或记忆力减退,或口齿不清,但提起刘素兰,都竖大拇指,说那是个嗓子好、会唱歌的女人。还说,她长得挺漂亮。
  听赵铁军老人讲,刘素兰是山东人,说话山東腔很重。也不奇怪,在东北,山东人的后裔很多,都是闯关东的后代,就是现在,在东北听到山东腔也是经常的事。赵铁军老人说,刘素兰语速很快,话出口就像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的,不是每一句都能听得懂。他第一次见刘素兰就闹了笑话,他问,你老家哪儿的?刘素兰说,俺山东的。他问,山东哪里的?刘素兰说,山东济宁鱼台县王鲁镇……他说,我听不明白。刘素兰说,听不明白就听不明白吧,别听我胡啰啰。他说,哦,你叫胡啰啰?刘素兰笑道,这回不是我胡啰啰,是你胡啰啰了。他说,你是胡啰啰,我是赵铁军。另一个山东人接话道,刘素兰说的胡啰啰是山东方言,就是啰唆和瞎掰的意思。赵铁军和旁边的人都哈哈大笑。
  赵铁军说,刘素兰多才多艺,尤其唱歌好听,那时厂里有个废弃的大仓库,她经常跑进仓库唱歌,仓库里没人,说话有回音,歌声听起来有现在音箱的效果,嗡嗡的能拉出很长的回响。
  我努力想象着一个空旷的库房,四周空无一人,异常寂静,库房的举架很高,四周是灰色的墙壁,抬起头才能望见上边小小的窗户,光线从窗户漏下,落在一个女人身上有半明半暗的效果。女人缓慢踱步,在库房中间停住步子,挺胸收腹,张开嘴唱歌。歌声撞击到墙壁反弹回来,发出嗡嗡的响声……我的目光再次落到那张照片上,女人的目光透过漫长的时光开始和我对视。
  伏击
  刘素兰第一次来凌州时,凌州刚刚经历过一场大仗。东北野战军主力经过七天的围攻,全歼了国民党守军。凌州的新政府刚刚组建,空气里还隐隐能嗅到硝烟的味道。
  一支十二人的队伍于傍晚七点钟抵达凌州市郊马家洼。叫马家洼,其实是个山坡,是高地,从这里进城,一路缓缓下坡。正是秋季,白日渐短,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一轮满月就挂在看似不远的天际。空气丝绸一般抖动,人的头发也在空气中抖动,往前望,整个城市都像在抖动,有些像海面上聚集的帆船。
  这是一支从哈尔滨方向赶来的干部队伍,凌州急需干部,从各个方向赶来的干部队伍不下十几支。这一支队伍的领头人姓朴,大家都叫他朴大哥。队伍中有五名女同志,年纪最大的32岁,最小的才19岁。32岁的女子叫苏凉,别人都叫她苏大姐,是这支队伍的二号人物,也是五名女同志的头儿。刘素兰当时27岁,未婚,绝对的大姑娘了。一路走来,苏大姐没少唠叨,说像你这么大的,孩子都该有两三个了。苏大姐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她是抗联出身,两个男孩一生下来就送给了老百姓,断了联系,现在已经无处寻找。女孩生在行军途中,没几天就夭折了。苏大姐说,她打算解放了再生三个,可我那男人在队伍里,想生也睡不到一块儿。说罢,哈哈大笑,别人也跟着笑。
  步行,长途跋涉,每个人身上都覆着一层灰土,脸也灰突突的,没了皮肤的本色。最小的女同志说,进城安顿了,第一件事就是要好好洗个澡,把自己洗出个人样来。朴大哥说,进城了,他请大家吃一顿大餐,红烧肉、锅包肉、熘肉段、肉丸子,对了,还要有红肠、烤肠。苏大姐说,咋都是肉呀,掉肉堆里了。刘素兰说,太油腻了,吃不下。朴大哥说,革命者死都不怕,还怕油腻,你这是资产阶级思想,要不得。苏大姐说,无产阶级更不该大鱼大肉,要生活简朴。朴大哥说,对对,要简朴,我是看大家一路上吃不好睡不好,都面黄肌瘦,才想请大家吃顿大餐。另一个女同志说,吃不吃的无所谓,安顿下来后,我得赶紧把手头的活儿干完,过几天,我家那口子也要来凌州。她说的活儿是织一件毛衣,已经织了半截,路上只要有闲工夫,她就拿起来织。这是一件灰色和褐色两色线织就的毛衣,通身繁复的小碎花,相当具有难度,她耐心地织,一朵小花接着一朵小花凸起,看得人心痒痒的。
  最小的女同志喊,看,星星都升起来了。大家都抬头看,果然天空挂出了许多星星,天气晴朗,星星们闪闪烁烁,那轮早早升起的月亮倒显浅了不少。刘素兰爱好天文,研究过星座,她除了能准确辨认北斗七星,还知道叠在一起的菱形星座是双鱼座。
  从马家洼继续朝前走,有一段窄路,两边是凸起的山包,上边灌木丛生,藏了人马很难发现。若是队伍行军,路过这样的路段一定要先打探山包上是否有埋伏。现在凌州解放了,用不着再担心市郊会有埋伏,再加上这支队伍又是文职,根本没人想到会在到达凌州时遇到伏击。事情就是在毫无提防的状态下发生的,枪声大作,子弹是从山包的树丛里打下来的,也就一分钟光景,十二个人倒下了十个,只剩下苏大姐和刘素兰。苏大姐把刘素兰奋力一扯,也趴下了。
  最先赶到出事现场的是附近一家电站的护厂队,领头的是赵铁军。待公安局的人赶到时,赵铁军已经勘查完了现场。公安局的人问询情况时,赵铁军就站在一旁,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刘素兰。问询完了,赵铁军说了一句,这样居高临下的射击,很难有人能侥幸活下来。苏大姐瞪起眼睛说,你这个同志说啥呢,你是巴望我们一个不留吗?赵铁军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觉得奇怪。公安局的人斜了赵铁军一眼,也瞪起眼睛说,没有根据的事,不要乱讲。赵铁军也瞪起眼睛说,你有啥资格这么跟我讲话,老子在战场上拼杀的时候,你干吗呢?公安局的人不服气地说,我干吗?我们也没闲着。   整个问询过程刘素兰没讲一句话,她就是哭,拼命地哭,哭得死去活来。
  发电站
  离凌州城十余里有一座发电站,是火力发电站,烧煤的。储煤场的煤堆成了山,比马家洼的山包还高许多。这座发电站是之前日本人建的,除了阜新的煤矿坑口电站,火电站第二大的就是凌州电站,都是日本的设备,供电范围包括好几个城市。凌州解放后,东北野战军接管了发电站,改电站名为凌州发电厂。军代表郑大龙后来转业,成为凌州发电厂的第一任党委书记、厂长。
  办公楼后身是储煤场。煤山的一侧是输送皮带,皮带的后方是一条铁路,是运煤列车专用线,另一侧是一条水泥路,可供汽车和行人通过。每当有列车卸煤,就会煤尘暴起,四周都被煤粉覆盖。办公楼的各个办公室都不敢开窗,即使关严了窗户,也会有煤粉突破窗缝挤进来,落在窗台、窗前的地面甚至办公桌的台面上。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拿块抹布擦桌子,擦窗台,擦喝水的杯子和桌面上的纸张。有人建议办公楼换个地方,郑大龙立马呵斥道,换啥换?这点儿苦都吃不了,还咋解放全中国,还咋建设新中国?那人噎住,不敢再说了。
  有一天下午,刘素兰站在窗前眺望煤山,看见一辆军绿色吉普车从水泥路驶来,车尾巴带起一溜儿烟尘,像一条卷起旋风的黑龙。吉普车在煤山的正前方缓缓停下,车上跳下一个身穿军装的人,他没戴帽徽,说明他不是现役军人,但那腰身和派头,分明还是一个军人。从煤山一角转过一个胖子,一溜儿小跑奔向军人。军人从容不迫,胖子谦恭窘迫,军人瘦高,胖子矮胖,两个人对比起来形成极大的反差。
  刘素兰认得军人,也认得胖子。军人是赵铁军,在部队里当过连长,负伤后进入军管会,现在已不是军人,是电厂的保卫科科长。胖子叫张宏生,是个技术员,热动力专业的,因为出身可疑,从电站的控制系统调到了煤场工作。刘素兰对胖子没啥好感,觉得这个人谦恭得近乎猥琐。对赵铁军她是有好感的,觉得这个人底气十足,是个男子汉。但这二人对她的态度和她的感觉正好相反,张宏生总是想方设法讨好她,赵铁军却总是用一双怀疑的眼睛看她,对她多有刁难。
  在凌州安顿下来后,刘素兰跟苏大姐一起被分到了发电站工作。“四野”拿下东北后,东北成了解放全中国的大后方。生产军用物资,发电站是关键,是重点保护的地方,所以派来的干部也是最强的。苏大姐是厂里的副书记,是郑大龙的副手,刘素兰先是被安排在党办工作,后来成立工会,她又被派到工会当副主席。
  有人敲门,刘素兰说声请进,转回身,眼睛盯住门板。门缓缓被推开,进来的是工会的年轻干事,刘素兰虽然是副主席,手下可指派的也只有这么一个年轻人。他递过手上的东西,说,刘主席,给您取来了。他递过来的是一件没织完的毛衣,穿着竹针,连着两团毛线,一团是灰色的,一团是褐色的。刘素兰伸出的双手有些颤,马家洼的情境浮现眼前。毛衣的主人已经没了,苏大姐当时跟打扫现场的公安要了这件毛衣,她跟刘素兰说过,我不会织毛衣,不然一定要帮她织完。刘素兰说,俺会。
  那位干事出去了,刘素兰坐下开始织这件毛衣。她上学读书时跟一个同学学过织毛衣,当时她织过毛背心、毛袜子、毛手套,要织毛衣的时候毕业了,后来一直忙于业务,再没机会织一件毛衣。现在织起来手生,织了一阵,觉得错了,拆了重新织。往复数次,才觉得顺手了。
  门被推开,吓得她浑身一哆嗦,竹针差点儿扎了手。撞进来的是赵铁军,裹着一股风,使刘素兰感觉似有煤粉扑过来。
  她瞪著眼睛吼:“干啥呀,吓人一跳?”
  赵铁军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害怕个啥?”
  她说:“进来也不敲敲门,能不让人吓一跳吗?”
  赵铁军说:“别扯资产阶级的那一套。”
  她说:“这是应有的礼貌,与资产阶级没啥关系。”
  赵铁军说:“好了,我不跟你辩论,我们说正经事吧。”
  她说:“啥事?”
  赵铁军说:“是这样的,我想问你几个问题,请你如实回答。”
  她说:“俺凭啥要回答你的问题?”
  赵铁军说:“凭我是保卫科科长。”
  保卫科科长
  赵铁军坐到刘素兰对面,眼睛死死盯住刘素兰的眼睛,冷冷地问:“你是啥时候参加革命的?”
  刘素兰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说:“俺已经填过无数次的表格了。”
  “填表是填表,问话是问话。”
  “俺已经回答累了,懒得回答了。”
  “我是保卫科科长,有权询问,你有义务回答。”
  “为啥总这么问?”
  “我们的队伍不明不白地被伏击了,十个同志不明不白地牺牲了,能不调查调查吗?”
  “公安部门已经调查多次了,你一个厂保卫科的,保护好发电站比啥都重要,干吗要反复问俺。”
  “不光是你,苏大姐我也问过多次了。”
  刘素兰低下头,沉默片刻,又抬起头说:“好吧,俺回答,俺是三年前在佳木斯经人介绍入党的,当时佳木斯还没解放。俺的身份是小学老师,教音乐的。”
  赵铁军还是盯着她的目光,继续问:“入党介绍人是谁?”
  刘素兰还是迎着他的目光,努力平稳了心绪,回答:“王光武,也是小学教师,教国文的。”
  “他能证明你吗?”
  “证明不了,他牺牲了。”
  “你是怎么到的哈尔滨?”
  “出了叛徒,佳木斯党组织受到威胁,接到上级指令,俺撤到了哈尔滨。”
  “有证明人吗?”
  “有,叫杜文杰,他牺牲了。”
  “你是怎么被派到来凌州的这支十二人的队伍的?”
  “上级指派。”
  “上级是谁?”
  “是朴安国,俺们都叫他朴大哥,到哈尔滨后,他是我的直接上级。”
  “可他牺牲了。”
  “是呀,牺牲了。”   说到这儿,刘素兰的眼睛有些潮湿,她伸手揉了揉眼睛,避开了赵铁军的目光。赵铁军还是盯住她继续问,“也就是说,现在没有人能证明你了?”刘素兰说:“可俺的经历在他们牺牲前已经被证明了。”赵铁军的嘴角翕动了几下,没再问下去。
  从工会出来,赵铁军进了苏大姐的办公室。苏大姐正在看一份文件,见他进来,热情地招呼他坐下。赵铁军坐了,说:“苏书记,有关刘素兰的问题,我还是想问一问你。”
  苏大姐脸上的热情消失了,语气里有些不快地说:“不是问过了吗?”
  赵铁军说:“不再问问,我心里不踏实。”
  苏大姐冷冷地说:“为啥总是问她的问题,我和她一起来凌州的,也要这么调查我吗?”
  “你和她不同,哈尔滨有许多和你共事的同志,可她沒有,能证明她的人都是死人。”
  “难道她愿意他们死吗?就像朴大哥,他牺牲了,刘素兰不也是哭成了一个泪人,我和她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离死也就一个手指头的距离。”
  “我就纳闷,那么多人都死了,咋就你俩没事。”
  “你这是咋说话呢?我们没死难道有问题?”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有些疑问。”
  “依你的看法,我们没死,是啥原因?”
  “我要是知道原因,就不会问你这个问题了。”
  苏大姐霍地站起来,用手指着赵铁军说:“我警告你,不要无故怀疑自己的同志。”赵铁军也站了起来,表情有些不自然,放缓了语调,说:“苏书记你放心,我不会无故怀疑自己的同志。”苏大姐这才长出一口气,还是冷着脸说:“这样最好,有啥问题你可以问了。”
  出身
  赵铁军怀疑得没错,刘素兰的确是国民党特务分子。
  当年特务到学校挑人,她被选中,稀里糊涂入行,进培训班培训两个月又被淘汰下来。主要原因是她胆子小,登高,她有恐高症;射击,手抖个不停;擒拿,见对方的拳头过来就吓得闭上眼睛;汽车驾驶,车子启动就慌了手脚,油门刹车分不清;情报学侦查术之类也学得一塌糊涂……教官黄峰找她谈话,没开口先递过一张纸条,上边的字是她自己写的,“我誓以至诚参加团体,服从领袖,严守团体秘密,服从命令,遵守纪律,如违誓言,愿受最严厉的处分”。这是入班前的誓词,每个学员都抄过一份。黄峰说,你被淘汰了,但你的誓词永远不会改变,只要党国需要,你随时会被征召。她问,我能自由选择职业吗?黄峰摇摇头说,不能,我们已经给你物色了一个职业,进政府机关,这可是一般人想进也进不去的,也算是对你的照顾吧。
  刘素兰就这样进了某个城市的国民党机关。这个单位的职能是监督社会上的群众团体,说白了,是个打着政府机关幌子的单位,其实就是情报部门的延伸,两者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这儿也被一些人认为是个闲散机关,工作没有什么硬性指标,也没什么油水可捞,是个好汉不愿进、赖汉进不来的单位。
  因为闲着的时候多,人与人之间就会无事生非。刘素兰初来乍到,跟一个叫史金卓的女人做事。史金卓也就四十岁出头,长得却不年轻,一笑额头和眼角都是皱纹,鼻子和腮帮子还布满了雀斑,抹了很厚的粉,脸部肌肉稍一活动,似乎就有白粉落下来。刘素兰看她就有恶心的感觉,可又不能不看,她有事没事总是找刘素兰,人家跟你讲话,你不能扭头不看人家。不想看还得看,表情就显得别扭。
  主任传下话来,要开会。主任是这个部门最大的官,闲着显得无作为,他就经常召集人开会。开会的名目繁多,上边下来文件了,要开会学习;上峰有指示了,要开会布置;有什么风吹草动了,要分析讨论;没什么正经事了,就搞新生活运动,开会讨论大家平时穿什么服装合适,吃什么样菜肴更香。部门里一共二十多个人,开会的时候,大家都沉着脸,故意摆出一副凝重的表情,以示对本次会议的重视。会议一般由副主任主持,主任讲话。主任叫刘德发,梳背头,四方大脸,挺有派头,善讲,讲起话来很难刹住闸,下午一点开会,散会一般都是六七点了。有人委婉地提意见,刘德发听后阴着脸说,党国将士在前方流血流汗,白天黑夜哪有个下班的点,我们在后方开个会占用点儿个人时间就受不了,这咋行?告诉你们,以后开会不但要开得长,而且要开得更长,就是开到半夜一两点,我们也要乐观接受。见他真生气了,别人也就不敢再提意见了。
  刘素兰走进会议室时,史金卓已经在里边了,她正在会议桌一侧的空地上做展翅高飞状。史金卓练过舞蹈,据说在国军一个劳军的演出团体里跳过集体舞。后来有个当官的说了一句话,把她从演出团体剔了出来,还让她退了伍,被分到这个机关。当官的说了哪句话呢?用她自己的话说,当官的说她年纪大了,跳舞太累,应该到更重要的位置去。别人私下里却说,那个当官的一定是看她长得太丑了,怕她跳舞影响国军士气,才说句话把她给撵走了。史金卓腰身还算苗条,柔韧度也不错,做起舞蹈动作还真有点意思。只是看过她的脸,再看她那袅娜柔媚的姿势,就没法舒服了。刘素兰想,岂止是不舒服,用恐怖、恶心这样的词都不过分。
  又相继走进一些人,大家都歪头看史金卓。史金卓不跳了,冲大家说,你们注意到没有,舞蹈是用身体来完成各种优雅或高难度动作的一种表演艺术,一般得有音乐伴奏,有了伴奏,舞者会节奏感更强,情绪更高亢,效果才更佳。她说到这看了看刘素兰,说,素兰,听说你唱歌特别好听,可咱们单位这些人都没听过,是不是你也来几嗓子。大家都跟着起哄道,对,你来几嗓子,让我们也欣赏欣赏。刘素兰说,俺并不爱唱歌,唱得也不好听。史金卓听她这么说反而来劲了,说,你说啥呢,你唱得不好听人家传闻咋是好听?莫非人家在撒谎,不行,你今天非得唱几嗓子。刚走进来的刘德发接过茬儿说,小刘,你就唱一首吧,不好听也没关系。刘素兰本不想在这个单位显摆自己,但逼到这儿了,再缩头是不行的,也就索性挺胸抬头,说,那俺就不客气了,唱一首姚丽的《玫瑰玫瑰我爱你》吧。说罢便唱,玫瑰玫瑰最娇美 / 玫瑰玫瑰最艳丽 / 长夏开在枝头上 / 玫瑰玫瑰我爱你……本是一首欢快的曲调平直的流行歌曲,刘素兰却把它唱得婉转高亢,并且以情带声,声情并茂,十分好听。她唱完了静场片刻,随即掌声暴起,连刘德发都使劲地拍巴掌,直叫好。   大家的掌声和夸赞都十分真诚,只有史金卓脸色铁青,极不高兴。她原本想让刘素兰出丑,没想到唱得这么好,风头反而被刘素兰抢走了。接下来开会,史金卓一直心不在焉,刘德发讲话时突然问她一个问题,她愣愣地看刘德发,啥也说不出来。
  这次会议的主题是“劳军”。南京国民党政府的财政亏空,军饷成了问题,就到民间搜刮,美其名曰,劳军。刘德发说,咱们是清水衙门,没能力劳军,上边也没给咱下指标,可没指标咱就无所作为了?不行,绝对不行。我看咱们自己定个指标,分头到各个群众团体里弄钱。刘德发话音未落,史金卓腾地站起,尖着嗓子说,云峰煤矿的工人自保会我包了,会员三千名,一人捐一元,还三千块呢!刘德发赶紧表扬史金卓,说,大家要向史金卓学习,主动承担,每个人都得給我弄来三千块。大家都皱了眉头,他们所监督的群众团体里大多是底层人士,吃饭都成问题,让他们捐款,比扒他们衣服都难。大家都瞪眼看史金卓,眼睛里多是怨恨。
  有人说,云峰煤矿里共党分子活跃,他们会不会乘机挑动煤矿工人罢工?云峰煤矿煤质优良,一向是军工用煤,到时候出了乱子,我们可承担不起。史金卓一听就炸了,冲那人瞪起眼睛嚷,你说啥呢?你这是瞧不起我的能力,到时候不出事看我不扇你大嘴巴子!刘德发也冲那人嚷,说啥呢?还没做事就念倒霉咒,照你这么说,我们还能有所作为吗?
  几天后,那人说的话“不幸”被言中了。云峰煤矿的工人们在地下党的带动下发起大罢工,抵制捐款。当局出动大量军警,工人们也没屈服。军方怕供煤受影响,让大事化小。刘德发只好亲自出面,承诺不再提要钱,罢工队伍这才解散。上边把刘德发臭骂一顿,刘德发就把史金卓臭骂了一顿。史金卓憋了一肚子气,回到办公室就朝刘素兰撒气,骂她是个扫把星。刘素兰也是受够了她的气,立马回嘴骂她是妖怪,丑人多作怪。她扑上来要挠刘素兰的脸,刘素兰好歹也是受过训的,身子一侧,躲过她的手,飞起一脚踢在她的肚子上,疼得她蹲在地上好一阵起不来。
  歌唱
  凌州城里随时随地都能听到欢快的歌声。有小合唱、大合唱,还有独唱。唱的都是从队伍里传出来的歌曲,有《抗大校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解放区的天》《诉苦复仇》《国民党一团糟》,等等。各种各样的队伍都在唱歌,用刘素兰跟上线汇报时说的话就是,“歌声笼罩下的凌州”。
  刘素兰其实挺喜欢这种歌曲,简单明快,真的像晴朗的天。不像她经常唱的《夜来香》呀,《何日君再来》呀,《天涯歌女》呀,虽然曲调柔美婉转,听来总有一种阴郁感。是阴天唱的歌。有时她也忍不住跟着大伙儿哼唱,哼着唱着,原本忧郁的心情就会阴转晴,舒畅了许多。
  去哈尔滨之前,黄峰找她谈话。黄峰个子不高,偏瘦,有一双鹰隼一样的眼睛和一个鹰钩鼻。他盯住你时你会感到浑身发凉、心里发虚,没做亏心事也觉得像做了亏心事。刘素兰最接受不了的就是鹰钩鼻,人看起来再帅她也接受不了。她找男人的底线就是拒绝鹰钩鼻。对方说话,你得看着对方的脸以示尊重,黄峰盯住她的眼睛,她也盯住黄峰的眼睛,她宁可心里发凉发虚,也尽量不把视线下移到他的鼻子。
  黄峰说:“凌州城破,咱们所在的这座城早晚也会破,离开这座城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
  刘素兰没吭声,目光没有移开。
  黄峰说:“非常时期,组织准备招你回来,有新的任务。”
  刘素兰说:“俺不够格吧?”
  黄峰说:“有的时候,不够格的也许更够格。”
  刘素兰说:“俺听不明白。”
  黄峰说:“明白不明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完成任务。”
  刘素兰问:“啥任务?”
  黄峰说:“我会用特殊的渠道,把你送到哈尔滨,然后,你将随一支共党的干部队伍进入凌州,潜伏下来。”
  刘素兰又问:“啥任务?”
  黄峰说:“没有任务就是任务。”
  刘素兰知道,潜伏是件很危险的事情,她害怕得要命。可她也知道,对于黄峰,她不能拒绝。拒绝比不拒绝还要危险,她只能随波逐流,走一步看一步。后面发生的事情果然和黄峰说的一样,她顺利进入哈尔滨,顺利进入凌州城。
  发啥呆呀?有人在她身后说话了,吓得她一激灵,几乎跳了起来。扭回身,才发觉身后的人是苏大姐。她想镇定,一时又镇定不下来,一只手摸着心脏的部位,心一个劲儿地狂跳。她想,俺真的是个不合格的特工,俺真的是选错了行。苏大姐说,我说一句话,至于把你吓成这样吗?你到底想啥呢?刘素兰摇头,冒汗,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没啥,俺想到了一个亲戚。
  苏大姐问:“亲戚咋了?”
  刘素兰说:“当年被恶霸强奸了,后来她、她跳井自杀了。”
  苏大姐说:“真是悲剧,现在好了,新社会绝不会再有这种事发生了。”
  刘素兰说:“是呀是呀,还是新社会好。”
  苏大姐说:“现在大家都在歌颂新社会歌颂党,到处都是这样的歌声,你就没啥想法?”
  刘素兰说:“想法,没有,真没想法。”
  苏大姐说:“不是我批评你,没有想法是不对的,群众的热情那么高涨,咱们也都算老革命了,咋能没啥想法呢?”
  刘素兰说:“苏大姐,你说得对,俺是应该有点想法,其实俺早就想过了,俺想在咱们厂搞歌咏活动。”
  苏大姐说:“这就对了嘛,歌唱社会主义新中国,这是我们的职责,你又是工会的,带领大家唱歌才对。”
  刘素兰说:“嗯,俺想成立一支文宣队。”
  苏大姐说:“不光厂里要有文宣队,各个车间也要有,各个班组也要有,要让每一个职工都放开喉咙,大声唱起来。”
  苏大姐说到这儿盯住刘素兰的脸,把刘素兰看蒙了,刚刚平稳一点儿的心又悬了起来。苏大姐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当过音乐教师?刘素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教小学生的,水平不高。苏大姐说,再不高也比一般人强,你放开手脚,大胆带领大家唱歌吧。刘素兰的心这才又平稳下来,说了声好。   苏大姐说:“你唱两句我听听。”
  刘素兰脸有些发烫,心跳依然有点儿快。
  苏大姐说:“革命者死都不怕,还害羞呀?”
  刘素兰用手摸一下脸,热热的,知道自己的脸红了。
  苏大姐说:“想想和咱们一起来的十位牺牲的同志,你还能害羞吗?”
  刘素兰说:“不能。”
  她真是这么想的,和那些死去的人相比,任何危险都算不得危险。她开口便唱,唱出口的竟是“玫瑰玫瑰最娇美”,她意识到了什么,歌词在舌头上打了个弯儿,歌词变成了“玫瑰玫瑰最娇美,比不上解放区的天”。听得苏大姐直发愣。她接着《解放区的天》的调子唱下去: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 民主政府爱人民 / 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她唱歌一贯婉转柔美,这一次唱的是革命歌曲,由不得性子来,她便努力高亢,一个劲儿往上挑嗓音,拼了命把革命歌曲真正唱成了革命歌曲。
  苏大姐起初有些疑惑,但很快被刘素兰的歌声吸引了,岂止是吸引,用震撼更准确。除了听收音机,苏大姐还没听过有人唱歌这么好听。刘素兰唱完了,苏大姐还愣愣地看她发呆。刘素兰问,俺唱得行吗?苏大姐这才缓过神儿来,一把抱住她说,行,太行了,以后咱们厂唱歌的事全交给你了。刘素兰挺兴奋,完全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的感觉。
  苏大姐走后,刘素兰关上门,站在窗前忍不住又把这首歌唱了一遍。阳光从玻璃窗投进来,洒了她一身一脸,歌声和阳光混合在一起,她身上热乎乎的,说不准是歌声还是阳光的作用。
  唱完歌,她听到门外有动静。走过去,推开门,她呆住了。门外站了好多人,见了她,静场片刻,随后都鼓起掌来。
  明朗的天
  这一天凌州的天气特别好,天空一片蔚蓝,有几丝淡淡的白云飘浮在半空,像画上去的。昨晚下过一场雨,天地万物被洗过一遍,都显得十分干净。刘素兰走在通往发电站的大道上,心情不错,脱口哼出了“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从身后走过一个年轻人,歪头冲她打招呼,刘主席好。刘素兰回应,你好。又有一个骑自行车的老师傅从她身边经过,也扭头冲她打招呼,刘主席好。她也赶紧还礼,师傅好。从家里走到办公楼,有不下十个人跟她打招呼,她心里暖乎乎的,自我感觉不错。
  进办公楼,上楼梯。看见自己办公室门口有个人等她,是个小伙子,个子挺高,长相俊朗,是个生面孔。小伙子见了她率先开口,刘主席,我等你汇报工作呢!刘素兰问,你是……小伙子说,我叫高大祝,锅炉车间的,听说厂里要成立文宣队,我来报名。刘素兰说,好呀,进屋说。
  开门,进屋。刘素兰问,你都擅长些啥?高大祝说,我会唱歌。刘素兰说,唱几句我听听。高大祝挺起胸脯,开唱,唱的是旧歌《思乡曲》,嗓子不错,唱得挺有味道。唱到一半,刘素兰似乎意识到什么,摆摆手,终止了他的歌声,说,歌曲太旧了,都解放了,新时代了,唱点有新时代特点的。高大祝说,新歌的调子都太简单了,体现不出我的水平。刘素兰说,你这个同志有问题了,啥叫简单,啥叫水平?能唱出新时代的风貌,就是有水平。高大祝愣愣地看她,不吭声了。刘素兰说,唱一首《解放区的天》我听听。高大祝还是愣了一会儿,才张开嘴不情愿地唱起来。
  刘素兰耐心地听,等他唱完了,问:“知道你唱的有啥毛病吗?”
  高大祝说:“我要知道有啥毛病,就不那么唱了。”
  刘素兰说:“你说得也对,好,俺告诉你,你唱歌的毛病在哪儿:一、你不会运用气息,人体分胸腔和腹腔,平时咱呼吸用的是胸肺呼吸,也就是胸腔呼吸,跑步时咱用的是胸腔和腹腔联合呼吸,唱歌呢?用的呼吸方式就和跑步一样,用的是胸腹联合呼吸。二、你不会准确吐字吐音,你唱出的每个字每个元音都要保持高位置,共鸣焦点要集中,这样声音发出来才会集中在一个点上。三、你不会打开喉咙,低音区别太用劲,要像说话一样。四、你不会跨音区唱歌……”
  刘素兰一口气把自己会的唱歌技巧啪啪啪机关枪一般说了一通。刘素兰在少女时代就跟人学过唱歌,老师是一个美国人,教得十分专业。
  高大祝听得直翻白眼,听她讲完了,再开口唱,呜呜哇哇地不连贯,反而不知该咋唱歌了。
  刘素兰说:“算了,别按俺的要求唱了,你还是想咋唱就咋唱吧。”
  高大祝说:“那我到底能不能进文宣队?”
  刘素兰说:“能,进文宣队了再好好跟俺学。”
  就这样,第一个队员确定下来。接下来,刘素兰主动出击,她自己下车间去找好苗子。火力发电站有这样几个主力车间,也叫生产分场。排在头一个的是燃料车间,管煤的;接下来是锅炉车间,烧煤的;再接下来是汽轮机车间,生产热能的;再接下来是电气车间,是把热能转换成电能的。这几个主力车间刘素兰都要去,她先去的是燃料车间,去燃料车间首先要经过储煤场,也就是办公楼后边的煤山。怕弄一头一身的煤粉,她特意换了一套工人穿的工作服,还戴了安全帽,把头发先用毛巾蒙了,再戴帽子。全副武装进了煤场,并没看到煤粉飞舞的景象。一个人一溜儿小跑奔她过来,一身肥肉,一脸媚笑,是张宏生。
  张宏生抢先开口,说:“是刘主席下车间了?”
  刘素兰没好气儿地哼了一声。
  张宏生说:“您要去哪儿,我带路。”
  刘素兰说:“俺想挑会唱歌跳舞的人进文宣队。”
  张宏生说:“挑人呀,你碰到内行了。”
  刘素兰问:“你会唱歌跳舞?”
  张宏生说:“我不会唱歌跳舞,但我知道谁会唱歌跳舞,你跟我来。”
  刘素兰说:“俺知道你是学热动力的技术员,不知道你还会选唱歌跳舞的人。”
  张宏生说:“燃料车间用不着我的热动力专业,我干点啥呢?只能慧眼识人了。”
  张宏生在前边带路,刘素兰在他屁股后边走。绕过煤山,看见一条输煤皮带通向厂房。再往前走,是卸煤沟,煤车停在上边,卸煤工手工操作卸煤。车斗侧翻,煤滑向煤沟,有相当一部分煤粉煙雾般扬起,飘落。那些卸煤工的脸上、头发上、衣服上、鞋上满是煤灰,脖子里、耳朵里、鼻孔里都是黑的。张宏生说,这里都是煤黑子,把衣服脱光,身上能抖掉一斤煤粉下来。   张宏生停住脚步,刘素兰也跟着停住脚步。张宏生仰脸冲卸煤沟那边喊,石大炮,石大炮!一溜儿卸煤工都瞪大眼睛朝这边看,其中一个冲下边喊,叫我干啥?张宏生说,你下来,刘主席叫你。那个叫石大炮的卸煤工跳下车厢,冲他们走过来。
  远看这些人一个个都是黑脸膛儿,没啥区别,近看才看出模样来。石大炮五官秀气,洗了脸肯定是个俊小伙子。张宏生对他说,认识吧,这是咱工会刘主席。石大炮说,不认识。张宏生说,这小子,不会说话。刘素兰说,认识不认识无所谓,俺就是想知道你会不会唱歌跳舞。石大炮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说,卸煤我干不过别人,唱歌他们谁也干不过我。刘素兰说,唱两句我听听。石大炮扯开嗓子唱,唱的是萨满调,嗓音嘹亮,曲调百转千回,唱得真是不错。不过刘素兰赶紧叫停,说别唱这个,新社会了,唱点儿格调高雅的。石大炮又唱了一曲《煤黑子苦》,唱得是悲中加苦,如泣如诉。刘素兰说,唱点儿能振奋精神的吧。石大炮说,我不知道啥能振奋精神。刘素兰说,就唱《解放区的天》。石大炮笑了,说,这个我会,没啥难度,好唱。张宏生在一旁说,别骄傲,以后跟刘主席多学。刘素兰说,以后你就是文宣队队员。石大炮说,以后我就不用卸煤了?刘素兰说,要你唱歌你就去唱歌,不要你唱歌你就回来卸煤。
  别了石大炮,张宏生又带着刘素兰往前走。走遍了燃料车间,共选出了五名文宣队队员。离开燃料车间去锅炉车间,张宏生还要陪她去,被她拒绝了。张宏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也是,燃料车间我陪,锅炉车间自然也有人陪,我不去也好,不去也好。
  锅炉车间和燃料车间区别很大,燃料车间在室外,锅炉车间在厂房里。进厂房,强大的噪音震得耳膜痒痒,和人说话听不清,只能看对方的嘴形猜测。到处是五大三粗的设备,看哪里都新鲜好奇,刘素兰双手捂耳朵,一双眼睛不够用了。
  锅炉车间没有人来陪刘素兰,刘素兰就自己走,反而觉得自在。设备都在运行状态,又都是自动化控制,走了好一阵,也没看见一个工人。正琢磨着该往哪个方向走,终于看见一个人影了,人影在一根管路旁一闪,不见了。刘素兰寻过去,管路一侧是大墙,墙角有一台水泵,有个人正在猫腰往水泵上放一个东西,啥东西呢?她眼睛瞪圆了。她再不够格,也是受过特工培训的,不可能不认识炸药。炸药是干啥的?一想,她的脑袋就要炸了。她吓得跳起来,冲那人喊,她的声音落在噪音里就像一粒米落进了河里。她冲过去推了那人一下,那人吓得跳起来,见是个女的,就反扑,一下子把她扑倒了。
  脑袋里飞速旋转,搞爆炸就是搞破坏,谁能搞破坏呢?国民党特务呗!刘素兰这么一想,这才想起自己也是个特务,身体一下子就软了。刚才还能和对方对付一阵子,现在完全任由人家摆布了。她喊是自己人,噪音太大听不清。对方拔出了一把亮闪闪的匕首,刘素兰眼一闭,心想死得岂止是冤枉,简直是窝囊。就在刀刃碰到脖子,她都感到凉风袭来了,刀刃却拐弯了。睁开眼睛,看见的是身上那人直挺挺翻到一边,匕首落地,他的脑袋被一支手枪逼着,握手枪的人她认识,正是保卫科科长赵铁军。
  错位的喜欢
  事后,刘素兰被叫到了厂保卫科。
  保卫科的办公室并不比工会的办公室气派。桌子后边是一把椅子,端坐着赵铁军。办公桌前边也是一把椅子,坐着刘素兰。赵铁军的身后是玻璃窗,一扇窗户开着,有歌声一缕一缕地飘进来。唱的是《解放区的天》,是合唱,高一句低一句的,极不整齐。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 民主政府爱人民呀 / 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
  赵铁军说:“工作时间,外边谁在唱歌?”
  刘素兰说:“不知道,是工人们自发唱的。”
  赵铁军说:“也不看看是啥时间。”
  刘素兰说:“从心底里唱出的歌不用看时间。”
  赵铁军说:“我不跟你争论这个,还是说说敌人搞破坏的事吧,这次你立功了,要不是你发现得及时,油泵就被人炸了,里面的油就可能起火,造成厂房里的火灾。”
  刘素兰说:“瞎猫碰上死耗子,我也是无意间碰上的。”
  赵铁军说:“不管是咋碰上的,立功是真的。”
  刘素兰脸发热,有点儿害羞。
  赵铁军说:“立功是立功了,但我做保卫工作,遇到啥情况首先要打个问话。希望你能理解。”
  刘素兰说:“俺就知道找我来不是为表扬我的。”
  赵铁军说:“表扬的事归厂领导,我还不够级呢,你是工会副主席,咱们一个级别。好了,闲话少说,咱言归正传,我问你,你为啥突然去了锅炉车间?”
  刘素兰说:“去为文宣队挑选队员。”
  赵铁军问:“为啥早不去晚不去,偏偏那个时间去?”
  刘素兰说:“因为那个时间俺想去,那个时间俺正好有时间。”
  赵铁军问:“咋没人陪?”
  刘素兰说:“俺先去的燃料车间,刚到煤场张宏生就出来陪俺。俺到了锅炉车间,自己在震得耳朵发麻的噪音里走了好一阵子,也没人出来陪俺。”
  赵铁军问:“事先你跟车间的人打招呼了吗?”
  刘素兰说:“俺给每个车间主任都打过电话了。”
  赵铁军拿起桌上的电话,拨号,电话打到了锅炉车间。电话接通,赵铁军说,我找王主任。话筒里说,王主任下班组了。赵铁军说,我是保卫科赵铁军,你马上把他给我找回来,马上给我回电话,越快越好。撂下电话,赵铁军说,咱边聊边等,我再问你,你咋知道那人放在油泵上的是炸药?
  刘素兰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赵铁军摇摇头,笑了,也觉得自己的问话有些简单。
  从保卫科回来,赵铁军的问话就已经在刘素兰的脑海里淡若云烟。赵铁军虽然对她不信任,可她并不怎么反感赵铁军,况且人家还救了她一命呢!有时她也觉得奇怪,她是奉命潛伏下来的,可预设的敌意并没有令她高度紧张起来。相反,比她在国民党的机关里上班还轻松。她没空多想,既来之则安之,目前她要做的就是尽快把文宣队成立起来。   没用多长时间,文宣队就成立了。一共二十六个人,刘素兰兼任队长。一个废弃的库房被利用起来,刘素兰先是带着大家把库房打扫干净。待浮尘落下,她往中间一站,高高喊了一嗓子,集合。二十多人排成两排,听她讲话。她先讲了成立文宣队的意义,然后开始给大家分配任务,谁谁是唱歌的,谁谁是跳舞的,谁谁是独唱领唱的,谁谁又是独舞领舞的。分配完了,她感到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成就感。她从来没当过头儿,现在成了这二十几个人的头儿,心里美滋滋的。
  起初,她没有注意到,这支二十多人的队伍里,有一双眼睛用一种与别人不同的目光盯住她。她的所有注意力都在唱歌跳舞本身,这种与众不同的目光被她忽略了。被选中的队员们唱歌跳舞虽然各有强项,但都粗糙,没有技艺感。她觉得这样不行,演出丢自己的脸面。她制定了一个培训方案,让队员们接受脱产培训,除了她自己当教师,还把凌州的另一个搞音乐的老师请进了厂,帮她培训队员。一个月之后,文宣队的水平果然上了一个台阶。
  文宣队的第一场演出就在办公楼前的广场上,时间选在下班以后,这样不至于影响厂里的生产。舞台设在办公楼门前的台阶,下班后大家都没回家,办公楼前挤满了人,苏大姐主持会场,她站在台阶上冲大家喊,肃静,都肃静!歌唱解放区,歌唱社会主义,以后将是我们的日常活动,发电站的文宣队成立了,他们是歌唱解放区的领头雁,领头雁唱完了,所有的雁都要唱,大家说这样好不好啊?众人齐嚷道,好!苏大姐说,下面,演唱开始。众人鼓掌。
  苏大姐下台阶,刘素兰上台阶。已是初冬,东北的天气开始刮鼻子刮脸了,刘素兰脸上还是挂着汗珠,她索性脱了大衣,一身短打扮上了台。冲台下黑压压的脑袋喊,工人同志们,你们好!第一个节目,合唱,《解放区的天》。二十几名队员排成两队上场,前边三个领唱,分别是高大祝、刘素兰和刘大炮。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歌声整齐划一,还分出了声部,该高音的高音,该低音的低音,轮到领唱时,三个人的歌聲更是细腻婉转,把一个音调平直的歌曲唱得凹凸有致,十分动听。也站在台下观看的郑大龙对身边的苏大姐说,你带的兵果然厉害,这刘素兰不一般。苏大姐说,现在都是你郑书记的兵,当然不一般了。郑大龙哈哈大笑。
  接下来是舞蹈节目,刘素兰站到一边歇气,刚才一身汗,下台静下来了,冷风一吹,浑身像针扎。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把大衣披到她身上,扭头一看,这才发现有一双不一样的眼睛看着她。这个人是高大祝。
  这以后,她才发现高大祝对她好,而且是出奇的好,好得她一时乱了阵脚。她出生于一个地主家庭,父亲是个冷漠的守财奴,对妻儿苛刻而又吝啬。她小时候趁父亲不在家,和哥哥一起偷着吃了一锅炒黄豆。父亲回来发现后把儿子吊起来打,把女儿锁在屋子里一天没给饭吃。母亲是个懒散的女人,只要自己能闲着就好,从不关心儿女的生活。十六岁那年她背着父母逃离家乡,到外边闯世界。在缺少爱的环境下长大,最受不了别人对自己好。高大祝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却常常买些好吃食送到她家。有时是一只烧鸡,有时是两块烤饼,有时是几个苹果,虽然都是小东西,也足够她感动一阵子的了。高大祝对她的好也被其他人看出来了,都偷偷议论他俩。
  这种议论很快传进苏大姐的耳朵。有一天,苏大姐把刘素兰叫进自己的办公室,关了门问她,是不是谈恋爱了。她脸一红,说,没有的事。苏大姐说,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就别藏着掖着了,革命者也是要谈恋爱的。她还是说,真没有的事。
  苏大姐说:“这事得认真对待,闹不好会影响工作的。”
  刘素兰不知说啥好。
  苏大姐说:“我问你,高大祝对你咋样?”
  刘素兰说:“挺好。”
  苏大姐说:“那你对他咋样,你对他的感情是爱情吗?”
  这句话还真把刘素兰给问住了。在国民党特工培训班短暂的培训中,教官告诉她的是,我们情报人员在执行任务期间,是不能与任何人发生爱情的,如果工作需要,你可以色诱对方,但绝对不能动真感情。现在,她对高大祝动真感情了吗?她低头想了想,感情是真的,但她对高大祝并没有男女之间的那层意思,也就是说,她对高大祝并没有产生爱情。
  苏大姐说:“我需要你如实回答。”
  刘素兰说“不是,俺对他只是一般感情。”
  苏大姐说:“是同志间的那种?”
  刘素兰说:“对。”
  苏大姐说:“那你就该注意点儿了,不然闹出误会对谁都不好。”
  刘素兰点点头,她觉得苏大姐说得对,于公于私都有益处。苏大姐突然伸长了脖子,脸上的严肃消失了,变成一副亲密相。她放低声音说,素兰,你心里有没有自己喜欢的人?刘素兰脸一热,觉得自己的脸又红了。苏大姐说,咱俩谁跟谁呀,有就告诉我,大姐帮你搞定。刘素兰想了想,还是觉得没有,就如实说,没有。苏大姐说,我看赵铁军对你挺关注的,八成是有那种意思。刘素兰心头一惊,脱口道,哪能呢?苏大姐说,咋就不能?他未娶你未嫁,没啥不能的。刘素兰心想,他关注我是对我怀疑,哪是那种感情呀?
  苏大姐说:“你对他有啥感觉?”
  刘素兰说:“没感觉。”
  钉掌的手艺人
  在铁匠行当中,有一种铁匠不干别的活儿,只做一门手艺,那就是专门给畜生钉掌。这门手艺历史悠久,据说相传了两千年。从古罗马战场到秦始皇灭六国,以及民间拉货、农耕用的牛马驴骡,都需要钉掌。钉过掌的牲畜蹄子耐磨损,抓地牢固,行走有力。新中国成立初期,城乡各地,到处都能看见这种铁匠铺和钉掌的手艺人。
  刘素兰的单线联系人,也是顶头上司,叫牛老铁,就是个钉掌的手艺人。牛老铁的手艺是家传的,做特务之前就在凌州城里开钉掌的铁匠铺。没有牲畜钉掌时他就拿把锤子打铁、蘸火,将铁块打成一片片U形的马蹄铁,搁到货架上预备着,供顾客挑选。当年有个特务头儿拉一匹战马来钉掌,看他眼睛灵活会说话,就发展他成了特务,让他继续干这行当,暗地里进行特务活动。能拿一笔比钉掌多得多的钱,他何乐不为?后来他还有过立功表现,被提拔为一个小头目。凌州解放后,他奉命潜伏下来,与下线刘素兰保持单线联系。   有一天,刘素兰下班回家,发现门前大槐树下的土被翻过。刘素兰住在一个叫南岗的胡同里,两间平房,是发电厂配给她的。厂里有单身宿舍,但考虑到她是领导,才分给她两间房子。一间是卧室兼客厅,一间是厨房,卧室有火炕,烧炕的炉子在厨房,烟道通过屋里的火炕,由房顶的烟筒排出。烧炕的炉子也是做饭的灶台,刘素兰未成年就离家,平时没机会做饭,也做不好饭。现在进工厂,她中午吃在食堂,有时图省事,下班后也会跑去食堂吃一口。休息日没机会去食堂,她也会自己熬点儿粥,或下碗面,糊弄一下。刘素兰先看到大槐树下的土被翻动了,然后有意去看门板,发现门板上有一条白粉笔画过的痕迹,很浅,不细看几乎看不出来。她的心咯噔一下,随即四处查看,发现没人,这才拿了把铁锹,冲着大槐树下的土挖下去,挖出了一个纸团。她把纸团揣进口袋,又四下看一眼。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是个特务,才觉得此时自己的样子又阴险又鬼祟。
  进屋,关门。她一屁股坐上炕沿儿,心突突跳得厉害。这些天一直忙着组建文宣队,一直忙着排练、演出,她根本没想过有关特务、任务之类的东西,或者说她把自己的真实身份给忘记了。尽管这种忘记是暂时性的,可她很开心,与过去在国民党机关里相比,她觉得就是晴天和阴天的区别。现在握着这个纸团,有些东西没法回避了。她努力镇定下来,一点点打开,只几个字:该钉掌了。她知道,这是上司要召见她了。黄峰派遣她潜伏时,只告诉她这么一个接头人,上线牛老铁。没事的时候安心潜伏,有事的时候自有牛老铁找她。
  刘素兰烧了纸团,把纸灰丢进炉灶。不敢耽搁,赶紧出门,奔东门口的铁匠铺。东北冬季的日头短,刚刚下午五点钟,日头已经落山,黑乎乎的天幕拉开,星星闪闪烁烁开始登场。刘素兰没有闲心看天上的星星和星座,她一路疾走,不时扭头看身后有没有尾巴。离东门口有一百米左右时,她就看见了牛老铁铁匠铺的招牌和门形的钉掌用的铁架子。铁架子下是空的,没有牲畜拴着钉掌。越走越近,她接着看见有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蹲在地上,在砂石上磨一块马蹄铁。汉子的臉呈黑红色,走近了,看那双手,也呈黑红色,手背有好几条冻裂的口子。
  刘素兰站在他身边停住脚步,面无表情地说,师傅,钉马掌吗?汉子抬头看她一眼,反问,不钉马掌,我还开啥钉掌的铺子?刘素兰说,俺们厂有几挂马车也该钉掌了。说罢环顾四周,见没有其他人,压低声音问,有事说事,我不能长时间在这儿待着。牛老铁站起来,身体还没有刘素兰高,有些驼背,一颗头朝前探着,让人想起乌龟的脑袋。牛老铁拉下脸,先咳了一下,以示自己的权威,毕竟是上司,是领导,就得有个上司和领导的样儿。
  清过嗓子,他才说:“奉上峰指令,找你来布置任务,有两条,第一条,继续潜伏,第二条,伺机拉拢腐蚀共党的干部,越高级的越好。”
  刘素兰问:“拉拢腐蚀的目的是啥?”
  牛老铁说:“为我所用。”
  刘素兰问:“还有呢?”
  牛老铁说:“没有了。”
  这是刘素兰第一次见这个上线,自己好歹也是培训班培训过的,即使不及格,即使被淘汰过,自己也是在机关里混过的,咋也比这个给牲畜钉掌的强吧?怎么会给自己安排这么一个上司?转念一想,既悲哀又释然,看来黄峰用她也就是象棋里的挂脚一将,可有可无,对她并没抱太大的希望。另一方面,对这个钉掌的手艺人也没抱太大的希望。如果自己栽了,这个钉掌的也算是给自己陪葬吧。想到这,她对着牛老铁露出一丝鄙夷的笑。牛老铁从她的笑容中看出了不屑,不乐意了,瞪起眼睛问,你啥意思?刘素兰说,没啥意思。牛老铁说,你别瞧不起人,包子有肉不在褶上,下级对上级要无条件服从。刘素兰又笑了,觉得牛老铁开始不自信了。
  笑归笑,对于牛老铁布置的任务,刘素兰还是要执行的。回到家,她胡乱吃口饭,就躺到炕上想办法。第一条,继续潜伏,这个容易,按部就班就可以了。不好做的是第二条,拉拢腐蚀党员干部,这属于主动出击,只要是出击,就有失败的风险。拉拢谁?她所能接触到的最高领导是郑大龙,能拉拢他吗?拉拢一个人是需要成本的,在她想来,所谓的成本就是金钱,如果拉拢对象是男人,还有另一个成本,那就是女人。她没有钱这个成本,当初黄峰没有给她经费,现在牛老铁也没有给她经费,她所有的,也许只有女人,她本身就是女人嘛!而且是还有些姿色的年轻女人。除了郑大龙,她所能接触到的领导还有一个,那就是苏大姐。对付苏大姐,色诱不好使,钱她又没有。思来想去,她还是把目标锁定在郑大龙。
  新形势下的考验
  郑大龙在队伍中做过团长,打凌州时小腹中弹,子弹取出来了,没有生命危险,可身子骨大不如前,稍一用力,腹部就疼痛不已。出院后,他也想随部队南下,上级考虑到他的身体情况,把他留在了凌州。就这样,他作为军代表进了发电厂,后来就当了书记和厂长。
  做了企业的领导,工作性质变了,环境也变了。在队伍里,一个团没几个女兵,工厂里有上千名职工,女职工就有六七百人,加上庞大的家属队伍,女性围拢过来,那也是百花丛,花团锦簇了。为了个人利益,一些女人开始主动攻击他,苍蝇一样围着他嗡嗡嗡。有个做滤油纸生意的女人,老是往厂里跑,老是敲他办公室的门,见了他就往他的跟前凑,说话时呼出的热气一个劲儿往他脸上扑。女人说,只要电站用我的滤油纸,我的人就是你的。郑大龙拉下脸,冲门外高喊一声,来人,把这个女人给我轰出去。还有一个老敲他门的女人,是厂里仓库的保管员,长得白嫩水灵,见了他就表忠心,说如果厂里重用她,她就将自己这99斤全部献给厂里。郑大龙问,咋叫重用你?她说,很简单,提拔我当个办公室副主任或工会副主席,我就会为厂做出更大贡献。郑大龙说,共产党不兴自己要官做。她说,我不是要官,我是要担子,我身体好,一百来斤压身上没问题,不信你试一试?说罢,扑过来就要抱郑大龙。吓得郑大龙也冲门外大喊,来人!
  有一次,郑大龙在厂子的干部会上说,留下来参加建设的同志们,咱们的战场变了,过去能禁得住枪林弹雨的考验,现在也要禁得住糖衣炮弹的考验。郑大龙说这话时,刘素兰就坐在下边听。她想,国民党的干部没禁得住这种考验,共产党的干部能禁得住考验吗?从心里讲,她是希望共产党的干部禁得住考验的,和这些人接触时间不长,对他们的好感越来越明显。   郑大龙的夫人姓周,以前是队伍里卫生队的干部,后来随郑大龙一起转业,到凌州市政府工作,大家都叫她周大姐。周大姐人长得粗糙,说话粗喉大嗓,郑大龙当很多人的面说过她是个男人婆,没女人味儿。刘素兰觉得有机可乘,于一个晚上,拎了一兜水果去了郑大龙家。两口子都在家,周大姐对她很热情,说,来就来嘛,还买啥水果?刘素兰说,不是特意买的,是以前买的,自己吃不了,就给您带了点儿。郑大龙说,你也是革命干部,你应该知道咱们不能送礼收礼。刘素兰说,一点水果算是礼吗?周大姐冲郑大龙瞪了瞪眼睛,说,你别教条主义了,这是小刘同志的心意,不是送礼。郑大龙不吭声了。
  刘素兰跟周大姐说:“大姐,听说市里要搞歌咏比赛?”
  周大姐说:“是呀,各个单位都要参加,要造声势,为解放全中国歌唱,为建设社会主义歌唱。”
  刘素兰说:“电厂的文宣队是我负责,俺心里没底,想跟周大姐请教一下,唱啥样的歌能拿好名次?”
  周大姐說:“当然要唱歌唱新社会、歌唱党、歌唱咱们解放军的歌了,想拿名次,不光要唱这样的歌,还要唱得好,唱得有水平才行。”
  郑大龙说:“小刘唱歌得水平不低呢!”
  周大姐说:“你唱两句我听听。”
  刘素兰站起身,挺了挺胸,开口便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唱完了,周大姐频频点头,说,唱得好,唱得好,唱得这么好听,拿名次应该没问题。郑大龙笑道,这就对嘛,我带的兵差不了。
  周大姐出屋去洗水果,屋里只剩下刘素兰和郑大龙两个人。刘素兰觉得机会到了,她凑到郑大龙跟前,故意眨巴眨巴眼睛,说,郑书记,俺眼睛里好像进沙子了,你能帮俺翻翻吗?郑大龙犹豫了。刘素兰说,眼睛好酸,帮我翻翻嘛。郑大龙抬起手,帮刘素兰翻眼皮。郑大龙说,眼睛里啥也没有。刘素兰说,你吹吹气。郑大龙就朝她眼睛吹气,刘素兰痒酥酥的,就顺势倒到他怀里。吓得郑大龙一把将她推开了。
  郑大龙正色道,严肃点,以后不许这样了。郑大龙是压低了声音说的,显然给刘素兰留了面子。刘素兰脸通红,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没有攻破郑大龙,刘素兰又把目标转移到苏大姐身上。准确地说,是转移到苏大姐丈夫的身上。苏大姐到凌州工作不久,她的丈夫老高也调到了凌州工作,也是个领导。老高是老抗联出身,吃过不少的苦,带了一身的伤,现在进城当干部了,吃的用的都想好一些,偏偏苏大姐警惕性高,时刻提醒他不要忘本,不要被糖衣炮弹腐蚀。老高苦笑道,咱在家吃点好的用点好的,来哪门子糖衣炮弹?再说了,咱们参加革命吃了那么多苦为啥?还不是有朝一日能过上好日子,现在咱当家做主了,凭啥不能享点儿福呢?苏大姐说,想想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你就不会再有这种想法了。平时苏大姐和刘素兰聊天时说过这事,刘素兰上心了,觉得老高是个合适的目标。
  有一天下班后,苏大姐在厂里加班,下车间带领工人们抢修设备。刘素兰见了,没回自己的家,拎了一兜水果直奔苏大姐家去了。那年代应酬少,不管是多大的领导,下班都会第一时间回家。老高回家后见老婆没回来,就自己系了围裙下厨。就这时候,门被推开,露出了刘素兰一张苹果似的脸。天冷,刘素兰的脸被冻得红扑扑的,比平时平添了一份娇媚。
  刘素兰率先说话:“俺是刘素兰,苏大姐是我领导。”
  老高显然对她的名字并不陌生,连忙说:“是小刘呀,请进请进。”
  刘素兰进屋,反手将门关上。穿过厨房,继续往里走,老高跟在后边也往里走。进正屋,落座,刘素兰把水果撂在茶几上。
  老高说:“来就来嘛,还买啥东西。”
  刘素兰说:“不是买的,家里的吃不了,给苏大姐带点儿。”
  老高说:“今天我家老苏咋没回来?”
  刘素兰说:“苏大姐加班,下车间了。”
  老高哦了一声。刘素兰发现老高系着围裙,就说,姐夫,你也做饭?老高笑笑,谁回家早谁做。刘素兰说,您这么大领导咋能做饭呢?老高说,都是革命同志,啥领导不领导的。刘素兰说,围裙给我,我来做。说罢就过来解老高的围裙,老高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就愣怔在那儿。屋里的光线已经相当暗了,也许是忙忘了,老高并没有开灯。刘素兰解他腰间的围裙,头正抵在他下巴底下,她身上散发的一股苹果般的气息令他怦然心动。他身体不由自主地靠向她,她就势搂住了他的腰。
  老高在极度艰苦的环境中打游击多年,哪受过这般诱惑,人立马酥软了。二人滚到炕上,就在老高要扒刘素兰衣服时,一股羞耻感突然意外地蹿上来,刘素兰主动推开了老高,敏捷地跳到地上。
  刘素兰后来跟上线汇报时说,共产党的干部大多拒腐蚀永不沾,但也有例外,也有禁不住勾引的,问题是我做不到出卖身体,我觉得那么做太下贱了。牛老铁说,你不是个合格的特工。刘素兰说,我本来就不合格,是被人赶鸭子上架的。牛老铁说,既然上了架,就得往前走。刘素兰说,那要看咋走了。牛老铁说,不管咋走都得走。
  主人翁
  苏大姐给工人们开会时说,国家的主人是谁?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不是贪官污吏,不是地主老财,是人民,是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有个刚从储煤场过来的一身一脸煤粉的工人,露出一口白牙冲台上嚷,我这样的也是主人?苏大姐说,没错,你就是主人。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刘素兰也在台下,也使劲鼓掌,她身体发热,一种主人的感觉令她也兴奋起来。以前无论是在机关上班,还是在培训班,她除了是小科员就是小学员,这之前当学生,在社会上流浪,更是遭遇了太多的白眼和训斥,现在想来那时自己就是个奴仆。现在不同了,现在她也是主人了,她还是干部,是主人中的主人了,她觉得挺起胸脯说话的感觉真好。
  刘素兰找到苏大姐,要给全厂所有爱唱歌的职工办班,要提高他们的唱歌水平,唱新中国的歌就得像个样子嘛!苏大姐说,好,我支持你,主人主人,就要有个主人的样子,把自己的能耐都使出来,不能保留。刘素兰挺起胸脯,扬起脸说,您就瞧好吧。   苏大姐去找郑大龙,把办班的事跟他汇报。郑大龙说,那么多人集中起来学唱歌,会不会影响生产?苏大姐说,不会的,利用业余时间办班,每天下班后一个小时足够了。郑大龙还是犹豫,说,占用职工的业余时间,好吗?苏大姐说,自愿,又不是强占,有啥不好的。郑大龙这才点了头。苏大姐要出去时,他又把她叫住了,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苏大姐皱起眉头说,郑书记,你好歹也是个军人,有话就说,何必吞吞吐吐。郑大龙这才说,刘素兰,这个同志有啥问题没有?苏大姐说,跟我一块儿从北边过来的,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经受过考验,能有啥问题?郑大龙说,政治上没问题,生活作风上也没问题吗?苏大姐盯住郑大龙的眼睛问,咋了,她跟你有过这方面的表现?郑大龙摇摇头,说,没有没有,我就是提个醒,搞文艺的容易生活作风出问题。苏大姐笑道,容易出问题和出问题是两个概念,这个你放心,我会把她身上的资产阶级习气都磨光了。郑大龙说,这样最好。
  唱歌培训班很快成立了,报名踊跃,一下子就是上百人。劉素兰除了自己当教师,还叫文宣队的队员配合,辅助她教学。下午五点,夜幕徐徐降临,一个闲置多年的库房打开了所有的电灯,几百人拥进来,把没有取暖设备的高大宽敞的房子挤得热气腾腾。刘素兰站在人群中间开始教学,她身穿一身没有徽章的黄军装,短发齐颈,脸上挂一层细腻的汗珠,一双眼睛和她的汗珠一样都是发光的。她声音高亢,时而讲解,时而示范着唱几句。歌声像蝴蝶,在人们的头顶飞来飞去。高大祝和石大炮站在她的身后当助教,她说累了,他俩就顶上来接着讲。
  刘素兰说,俺讲的已经不少了,下面,大家随俺唱一首完整的歌,唱啥歌呢?就唱大家最喜欢的《解放区的天》吧,大家注意了,随我一起唱,预备,唱……歌声起伏,不是蝴蝶了,是雁阵,是一个庞大的雁阵从库房出发,飞出去,掠过高大的厂房、烟筒和水塔,飞向更高更远的地方。厂院里很多人都听到了歌声。
  刘素兰喊,停。歌声缓缓降落。刘素兰冲大家说,你们没吃饱吗?咋都唱得松松垮垮?大家要提起精神来唱,唱好了,我找郑大龙书记给大伙儿发奖金。众人鼓掌。刘素兰接着说,大家听我的,都打开喉咙,锁定喉头,用好共鸣……你们不懂是吧?没关系,我教你们,声音要以小腹为根据地,你放开想象,使劲想,想象自己的声音透过后脊梁,到后脑勺,再到口腔的后边,打个比方,你咬一口苹果,咬的时候会发出嗯的声音,感觉声音发自口腔后部和鼻腔上部,这就是共鸣点,好了,大家跟我练发声,啊……众人齐发,啊……
  原定一个小时的教学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刘素兰毫无察觉。等到她觉得该结束时,实际已用了两个多小时。众人散去,高大祝凑上来要送她回家,她说不用,高大祝说太晚了,一个人走不安全。她说,都解放了,天下都是咱的了,有啥不安全的。高大祝说,还有特务呢!她心头一冷,特务两个字刺痛了她的心,至少在带领大家唱歌的时候,她是忘掉自己这个身份的。她不耐烦地说,我不怕。甩开高大祝就自己走了。
  高大祝没灰心,从这以后还是执意送刘素兰回家,都被刘素兰甩开了。有一晚,教学结束时已是九点多钟。还没结束时高大祝就到厂大门口等她,为甩开高大祝,她有意拖延时间,走出库房没有直接朝厂大门走,而是绕道走一条偏僻的路。这条路要经过大烟筒、凉水塔、电网重地,然后才会绕到办公楼前,再到厂大门。走到凉水塔附近时,她发现夜幕中有一个人推着一辆三轮车竟奔水塔,那个人猫着腰推车,样子鬼祟。她四下看看,除了暗色的天幕,厂房和烟筒的影子,没见到其他人。那人已经到了水塔边儿,从车上卸下两个鼓鼓囊囊的麻袋。他解开麻袋口,就往水塔里倒东西。破坏?一定是有人来厂里搞破坏。瞬间她的主人翁意识爆棚,来不及想什么,大吼一声,住手!冲着那个人就扑了过去。那个人愣了一下,开始挣扎,她不依不饶,二人扭成一团。
  还未分胜负,二人就被一束光罩住了。那束光来自一把手电筒,握手电筒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保卫科科长赵铁军。
  被感化的怀疑
  我问赵铁军老人,你为啥没坚持自己对刘素兰的怀疑?赵铁军木然地看着我,我发现他的头发、胡子、眉毛都白了,对于他能否思维清晰地回答我的问题,我并不抱太大的希望。
  赵铁军说:“我也想坚持,可每一次怀疑她,想采取进一步措施时,都会被她的某些偶发行为所感动,正是这些感动,阻止了我的调查。”
  我说:“都是什么偶发行为?”
  赵铁军说:“有一次,我暗中监视她,没发现她有啥异常,却发现她在锅炉车间不顾个人安危,抓住了一个破坏分子。还有一次,也是我暗中监视她,发现她在水塔边也是奋不顾身,抓住了一个破坏分子。国民党特务能奋不顾身保护国家财产吗?我对她的怀疑渐渐就烟消云散了。”
  我说:“她是真心保护国家财产?还是为了潜伏在作秀呢?”
  赵铁军说:“我也这么问过自己,可每次得出的答案都是前者。”
  我说:“这就奇怪了!”
  赵铁军讲,刘素兰在库房里教歌的那段日子,他下班也没回家,有时在库房外边来回走动,有时也会随着人流进去跟着学唱歌。他是抱着监视怀疑对象的想法来的,可往往会忘掉初衷,情不自禁地跟众人一样,成为一个纯粹学唱歌的人。啊啊啊咦咦咦地练嗓,放开歌喉尽兴地唱歌。有时候,他觉得刘素兰就是上天派来的一个天使,她用好看的容颜悦你,用好听的歌声悦你,那歌声是旧社会从来没有过的,那是新社会才会有的,是脱离了压迫和剥削才会有的,它经由刘素兰的嘴,再经由每个来学歌的职工的嘴,像一只只飞虫或者蝴蝶,翕动着翅膀从库房里飞出,在凛冽的空气中盘旋或停留。
  我说:“后来呢?刘素兰就从来没露出过马脚?”
  赵铁军说:“也有让人怀疑的地方,但很快就有感人的壮举覆盖了我的怀疑。”
  赵铁军接着讲,有一天晚上,库房里刚刚传出歌声时下雪了,起初下得不大,雪花飘得分散,朝空中望,像高处撒下来的碎纸屑。随着歌声越来越响亮,雪花也变得稠密起来。库房里散场时,外边已经是天地一片白茫茫了。他站在门卫室朝外看,看学唱歌的人流渐渐散去,唯独没见刘素兰的影子。他警惕而又好奇,瞪大眼睛等。门卫值班师傅问他,赵科长,你在等谁?他说,谁也不等。师傅说,谁也不等你咋还不回家?他说,这是保卫工作的秘密,你不要问了。师傅吐了吐舌头,不吭声了。过了好一阵,才见刘素兰走出来。待她走到门口时,他推门出去,她见了他满脸惊慌。   赵铁军盯住她的脸问:“你咋这么晚才出来?”
  刘素兰说:“俺、俺就是想晚点儿出来。”
  赵铁军说:“学唱歌的人早走光了,就你一个人留在库房?可我看过,库房已熄灯多时了。”
  刘素兰说:“俺也没在库房。”
  赵铁军说:“那你去哪儿了?”
  刘素兰说:“俺、俺到水塔那边走了一圈儿。”
  赵铁军说:“大半夜大雪天,你没事去水塔边溜达?”
  刘素兰说:“俺、俺实话跟你讲吧,俺是躲高大祝,你可能也知道,他在追俺,俺对他没那个意思,俺要是和大家一起出来,他一定会等在门口送俺回家,俺只好先在厂院里转上一圈,待他走了,才出来。”
  赵铁军说:“哦,原来是这样,这么晚了,一个人走夜路挺危险的。”
  刘素兰说:“都新社会了,俺不怕。”
  赵铁军说:“还有躲在暗处的敌人,我们不能放松警惕,这样吧,我送你回家。”
  刘素兰说:“躲过高大祝,没躲过你。”
  赵铁军说:“他是追你,我可不是。”
  刘素兰说:“那你就送吧。”
  两个人步行出了厂大门。刘素兰的家离厂里是半小时的脚程,天上下雪,地上有雪,走得要比以往慢一些,这样,二人就需要走上四五十分钟。一路上总得说些话,起初说的是有关唱歌的话题,说着说着赵铁军话锋一转,又绕到了他的老本行。
  赵铁军说:“那天晚上多亏你了,没你在水塔边发现他,水塔就遭到破坏了。”
  刘素兰说:“瞎猫碰上死耗子,看来俺没白躲高大祝。”
  赵铁军说:“那你就一直躲下去吧。”
  话出口,赵铁军浑身发热,他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了。
  刘素兰扭头问他:“你成家了吗?”
  赵铁军说:“没有。”
  刘素兰说:“俺也没有。”
  赵铁军嘴唇动了动,不知再说什么好。好在刘素兰转移了话题,她说,如果我再遇见破坏分子,我和他进行你死我活的搏斗,我打死他行不行?赵铁军笑了,身边的刘素兰看似柔弱,骨子里却不弱。他说,还是先要保护好自己。刘素兰也笑了,说,那是,能让我打死的得是多么不堪一击的人呀!
  赵铁军老人讲到这儿,整个人陷入沉思。我忍不住问,赵大爷,那个瞬间,您是不是对她有好感了?赵铁军老人说,也许是吧。
  干掉牛老铁
  刘素兰又一次从老槐树下挖出牛老铁传来的纸条,纸条上写着,你又该钉马掌了。看过纸条后刘素兰的身子一软,瘫坐到炕沿儿上。刚刚进入主人翁角色的刘素兰一下子被拉了出来,她不得不重新认识自己的角色,自己不是啥主人翁,而是一个解放区人人喊打的狗特务。这样一想,她就有一种被毁灭的感觉。
  她开始后悔一系列的事情。后悔当初稀里糊涂进了特务培训班,后悔被培训班淘汰后进了国民党机关,后悔黄峰招她潜伏时她没有溜掉,后悔被送去哈尔滨后没有溜掉……如果自己不是个狗特务(不知从何时起,她也习惯把特务这个词的前边加上一个狗字),她就是这个社会的主人翁了,活在这个社会,工作在这个社会,都像是在自己的家里,那该是多么快乐的事。就像她现在的状态一样,全厂瞩目,出尽风头,周围都是兄弟姐妹一样的人,这可是她以前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待遇。
  咋能保持这样的待遇呢?坦白交代?显然不行,共产党对人民群众好,对敌人,对潜伏特务却是不好的,是残酷无情的。如果知道她是特务,一定逮捕她,进大牢是轻的,就是镇压了她,枪毙了她也是有可能的。咋样才能保持下去呢?她思前想后,細细分析,阻碍她保持现状的不是来自共产党的怀疑,而是来自自己那个组织的监督。现在她与那个组织属于单线联系,她的单线联系人只有一个牛老铁,如果牛老铁哪天不幸被汽车撞死,或者走路掉进下水井淹死,或者突然一口气没上来猝死,那她就脱离了这个组织,就没人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了。那样的话,她就成了自由人,就可以延续目前的待遇了,就可以开心惬意地生活了。一个念头就在这时跳将出来,那就是干掉牛老铁。
  这个念头先是令她恐怖,而后是兴奋,她全身出汗,觉得这是自己把握命运唯一的机会。可是,咋能干掉牛老铁呢?她一时也想不出个好办法来。
  当务之急,还是得去见牛老铁,不听他的指挥,把他惹急了,说不定他会找上门来。当面吵翻,把她的身份败露了,后果不堪设想。
  刘素兰穿上大衣,用厚厚的毛线围巾把脸围住,只露出一双眼睛。下午六点钟,天黑蒙蒙的,与地上、树上、房顶的积雪构成了黑白分明而又模糊的世界。刘素兰踩积雪走,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铁匠铺门口的门形铁杆上拴着一头骡子,那骡子体形彪悍,一只脚被吊起来,牛老铁用膀子夹住那只骡脚,正用锤子往上钉马蹄铁。一旁蹲着一个粗糙汉子,在吸一杆长烟枪,烟雾在铁匠铺门口悬吊的一盏灯的光线里缓缓升腾,有一种诡异气息。刘素兰躲到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边,静静地朝那边看。
  没过多长时间,骡子的脚掌钉完了。牛老铁松开拴骡子的绳子,那匹骡子悬空的一只脚着地,在原地来回走了几圈。蹲着的汉子起身,给牛老铁付钱,然后拉骡子走了。原地只剩下牛老铁开始收拾工具。
  刘素兰这才走过去。牛老铁见了她放下手里的零碎儿,盯住她的脸说,来了。刘素兰说,有啥大事,这么急找我?牛老铁说,没大事就不能找你了。刘素兰说,没大事见面,这是大忌,是违反纪律的。牛老铁说,我不懂啥狗屁纪律,我只知道我是上级,我有权召见你。刘素兰不耐烦地说,有话就讲。牛老铁说,我问你,拉拢腐蚀的办法咋样?刘素兰说,不管用。牛老铁咬了咬牙说,不管用咱就换个办法,搞破坏。刘素兰问,咋个破坏?牛老铁说,你是发电站的,想个办法让发电机停下来,没了电,全城会一片漆黑,会耽误他们很多事,这也算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刘素兰心头一抖,问,是你想的办法还是上边的意思?牛老铁说,也是我想的办法,也是上边的意思。刘素兰说,俺没这个能力。牛老铁说,没这个能力,想办法也要有这个能力,如果咱搞破坏成功了,上边会给咱追加活动经费,那时候,咱俩一人一半,也算发笔小财。刘素兰眼珠转了转,说,这个需要你的配合。牛老铁问,咋配合。刘素兰说,这个你得听俺的,你肯吗?牛老铁又咬咬牙说,肯。刘素兰说,那你就按俺说的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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