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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怀沙是一位国学大师。
所谓大师者,必须具备三个条件:第一、学问够好;第二、年龄够老;第三、性子够真。三者缺一不可——学问不醇厚,那是伪大师;年龄不沧桑,就会缺乏一份胆气和放肆;性子卑鄙而又无趣,则大而不当、无法成为万众师表。
那么,九十八载月寒日暖,是如何把一个懵憧幼童“煎熬”成举世皆知的大师呢?
早年情怀
“君自九嶷出,有如九嶷云。”这是胡耀邦《致文怀沙先生》一诗中的句子。这片滋长神话和浪漫情怀的湘楚大地,是文怀沙祖辈栖息的地方。
1910年1月15日,老北平西城外鬼门关胡同一户普通人家,文怀沙呱呱落地。父亲是国民党下级军官,薪金微薄,母亲尚需到别人家做工挣钱。贫困煎人性,母亲脾气因此十分暴躁,大人们尖锐的吵架声和沉闷的叹气声充斥着文怀沙童年的记忆。
文怀沙回忆那个家:脏乱,多苍蝇,早起时不用闹钟,到处乱飞的苍蝇能把他吵醒。他戏称,自己从小就“闻蝇起舞”。但生活的阴暗艰辛,并未消磨掉孩子的聪颖与勤奋。
没有一纸文凭,唯有一腔风骚之气,青年文怀沙在上海寻觅生存之机。因为景仰大师风范,乘火车来到苏州,进入章太炎所开办的国学讲习会。太炎门下、鲁迅同窗,前贤巨匠的光辉耀亮了文怀沙的前路。
1909年,柳亚子与陈去病、高天梅发起成立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革命文学团体——南社,与同盟会一文一武互为犄角,共同推动国民革命。文怀沙偶得佳篇,便遥寄南社社长柳亚子,企望对方能指点一二。有《听雨》一诗,曰:“滴滴更丝丝,江楼听雨时。一灯红豆小,此夕最相思。”柳亚子评曰:“诗出王摩诘而胜之。”并戏称:“君诗如美色,未嫁已倾城。”而文怀沙所作国画《屈子行吟图》,文坛巨擘郭沫若题诗赞曰:“荷蕖发幽香,光争日月皎。”
一生追慕屈原的文怀沙,同样避不开人生路上的坎坷磨难与壮怀激烈——
1944年12月,郭沫若领衔文化界人士对时局问题发表宣言,热血青年文怀沙也参加了大签名运动,并在皖南被捕。一年后方被友人营救出狱;
1954年,由批判《红楼梦》引发了全国的“肃反”运动,而文怀沙曾是《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丛刊》主编,其中有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周汝昌的《红楼梦新证》等红学著作,自然深受其累。后又写有《无题》四首并寄陈企霞,遂成为参与“丁、陈反党集团”的“罪证”,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投进监狱。一年后,红卫兵从胡风的日记中发现对文怀沙的“恶评”,说他“嘴巴像个大广播喇叭,是靠不住的……”。“大反革命分子”胡风不喜欢的人,怎么可能也是“反革命”?经过这番否定之否定,文怀沙奇迹般被立马放了出来;
1957年提倡“大鸣大放”,舒芜充当了“急先锋”,在台上“大放阙词”。文怀沙不悦,紧接着上台指责道:“给党提意见,就像是给小孩子洗澡,洗完了,把脏水泼出去。舒芜的讲话,把脏水泼出去了,却连小孩子也泼出去了。小孩子是谁?是我们的党啊……”结果,文怀沙被轰下了台。但戏剧性的一幕又发生了——几天后,舒芜被打成“右派”,戴着高帽子游街,而文怀沙却平安无事;
恶梦终于再次降临。1968年,文怀沙又被打成“反革命罪”,被囚居于山西省临汾等地监狱达10年之久。从花甲到古稀,文怀沙靠每日默诵屈原等诗人的篇章,来强行阻止生命向老朽枯萎之中坠落。1978年,在胡耀邦亲自过问下,文怀沙方获得新生。胡耀邦后有诗相赠:“如今桃李千千万,春蕾一绽更精神。”
在学术成就方面,文怀沙以研究楚辞称世,创立宝学、东方美声学,对经史百家、历代诗词歌赋、佛学、医学、红学、音乐、戏剧、金石书画等也广有涉猎。古典文学专家瞿蜕园老先生在他的《楚辞今读》一书中曾称评介道:“文怀沙与郭沫若、游国恩三人,在楚辞研究领域中的三足鼎立,超过了以往两千年的研究成绩。”毛泽东也曾称赞文怀沙的楚辞研究是“骚辞开新面”。
文怀沙称自己此生做的最满意的事,就是编了一部最长的书——《四部文明》,共200卷1亿3千万字。
常常妙语连珠的文怀沙,却在许多年前宣告彻底终结自己的笔墨生涯,而改行做“口头艺术家”。在他的名片上,赫然印着八个字:“离休在家、述而不作。”
与故人交
卓立傲苍冥。对于文怀沙来说,这种屈原式的中国士大夫情结,已经植入骨髓之中。十字也许可概括文怀沙的个性:性善、血热、骨硬、才高、气傲。
解放初,俞平伯父亲去世,无钱下葬。没钱的文怀沙慷慨相助,向上海棠棣书店老板借了200万元(旧币),俞平伯这才买了棺材让老爷子为安。但俞平伯除了一支笔,唯有一腔穷酸气。文怀沙当时正在主编一套《中国古典文学丛刊》,于是灵机一动,想出了写稿还债的绝招。于是有了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文怀沙兴高采烈之余,还为此书写了跋记。但此一箭双雕之举,后来却为俞平伯和文怀沙本人惹来无尽的麻烦,这是始料不及的。
在文怀沙的很多诗作中,表达了他达观乐命的人生态度。文怀沙服刑于山西临汾监狱时,老友聂绀弩与他一墙之隔,却咫尺天涯无从交流。后文怀沙迁到晋南翼城县。为表达对同陷囹圄的老友的思念之情,因言获罪曾立誓戒诗的文怀沙,于是破戒口占一绝,劈头一句:“三年饮粥忍饥肠,遍体居然玉米香。”
在与“四人帮”的斗争中,硬气的文怀沙也表现出了机智的一面。一天,江青忽然忆起文怀沙来,于是授意文昔日的一位好友,来对他进行“招安”。好友答应他,将在一个月内结束监禁生涯,并被吸收进“御用”的写作班子,条件是他要给江青写一封“悔过信”。文怀沙装病辞谢了来者的“好意”,并做“歪诗”一首:“沙翁敬谢李龟年,无尾乞摇女主前。九死甘心了江壑,不随鸡犬上青天。”王洪文察觉出这是一首“藏头诗”:诗中每句第六个字连起来读,乃是“龟主江青”……但随即,”四人帮”就被打倒了,文怀沙从阎王爷那里捡回一条命。
文怀沙一直不改标新立异个性。毛泽东曾在一次讲话中提出“知识越多越反动”,但文怀沙觉得不对,于是给毛泽东写信争辩:“知识越多越反动”得有个前提——是坏蛋还是好蛋?如果是坏蛋这话对了……毛泽东批了一句话:“书呆子!”;后来邓小平说:“不管黑猫白猫,逮着耗子就是好猫”,并提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但文怀沙觉得这话太绝对,于是又给邓小平写了一封信,认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重要标准”,实践应建立在理论基础上,而不是盲目的实践。邓小平批示:“不要和文怀沙一般见识!”
虽然对尊者始终保持怀疑,但文怀沙对后进者却多奖掖之心。1979年,一位年轻的地质工作者怀揣着一本字帖“冒昧”地走进了文怀沙的家里。为了这本字帖,小伙子已经奔波了10年,仍然四处碰壁无法出版。但让他感到意外的是,第二天文怀沙便带着他去拜访了当时的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江丰。江丰于是抱病写了一篇序,并把字帖推荐给了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不到一年后,这本名为《谈谈学习钢笔字》的字帖面世,首印便达20万册之多,并在上个世纪八十年初开始,掀起一股学习硬笔书法的热潮。这个年轻人叫庞中华。
但文怀沙似乎并不愿意做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他对金钱的态度颇招人争议。他说过一句颇绕弯子的话:要在要脸的基础上要钱,不要在要钱的基础上不要脸。有次,附近的一家小书店老板,想找一个名人写一幅牌匾,但很多名人都因为店太小而拒绝了。但邀请文怀沙时,他骑着单车就来了,写完后一文不取,又骑着单车绝尘而去。这时,他是不爱钱的文怀沙。但更多的时候,文怀沙似乎又很爱谈钱。他喜欢对来访者很自豪地介绍,自己曾为荣宝斋写过“正清和”三个字,一字万元……
文怀沙解释:“别以为我钱多,我也有我的‘希望工程’。”这个“希望工程”就是他筹划了50年、操作了10年之久的《四部文明》大型丛书,包括《隋唐文明》、《秦汉文明》、《商周文明》、《魏晋南北朝文明》,共200卷1亿3千万字。目前已经编辑出版了《隋唐文明》。
在《隋唐文明》新书首发式上,文怀沙介绍自己此举的初衷是想“以最广大的人民性去还历史本来的面目”,但此话被上海一位学者质疑,认为这套书3.8万元的单价一般读者无法接受,而在全国限量发行1000套,也无法让尽可能多的图书馆收藏,恐怕“文化面子工程”的意味更大一些。
不管如何,能公然宣称以风骚的名义赚钱,文怀沙不虚伪,真实得可爱。
养生之道
今年98岁的文怀沙,却仍然红光满面,每天各种活动不断,却不知疲倦。在他的手上、脸上看不到一点老年人的寿斑。文怀沙透露了他的几个养生绝招—
其一,流水不腐。文怀沙分析,寿斑是血沉有问题,实际上就是死亡的前兆,所以要保持血液的正常。心动导致脑动,脑动加速脉动,良好的心态自然能产生流水不腐的奇效。
文怀沙对中医深有研究。在坐牢期间,作为囚徒的他却扮演起“救世耶稣”的角色——他主动请缨,背起一个红十字药箱,四处奔走为劳动场的干部和囚友看病。但有一次,他因肝腹水住院,并一度被监狱医生诊断为肝癌晚期,宣布他活不了多久。文怀沙不信命,无论是在扫地,还是躺在床上,他都在背“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之类的诗句,并在脑海中为这些诗句构思画面……两个月后,奇迹发生了,文怀沙的肝腹水开始逐渐消失。《离骚》成为治好他肝癌的“秘方”。
当他年过八旬时,却爱骑着一辆单车走街串巷出门访友。有交警劝他:年纪大了,极容易发生交通事故。但他依然故我,说:“坐车人是不自由的,骑车人精神是自由的,只要你不闯红灯,可以东西南北中任你行驶。”
其二,赏心悦目。就是看自己爱看的、听自己爱听的、记住让自己高兴的。文怀沙说:“如果我讨厌你,就是眼中钉,我老看着我心里讨厌的人,心里就发堵,对身体不利,我专门看好看的。对不好看的我躲开他。”
文怀沙每个月给妻子一万元做化妆品之类的开支。他说:“我认为她快乐的事情都可以做,比如她喜欢化妆,我就买高级化妆品。人家说你花那么多钱买高级化妆品,我说你不知道,我买的不是化妆品而是药物,因为她看到这个化妆品就高兴,起到了药物作用。我让她心满意足,她自然就健康。”
在《杂法藏经》里,佛曾为魔王作了一偈:“欲望是你的第一军,忧愁是第二军,饥渴是第三军,渴爱是第四军,第五军是睡眠,第六军是恐怖,疑悔是第七军,怒恚为第八军,第九军是贪财利益自己、也想要妄得虚名,第十军是自傲与轻蔑别人。你的军队如同上述,所有世人以及诸天都不能击破他们。”每个凡人都受此“魔界十军”的侵夺。所以每天起床后,文怀沙总要默念九九八十一遍“正清和”,以驱除内心深处的烦躁、愤怒和忧伤等负面情绪,因为这些都是催人衰老的“暗器”。
其三,自欺欺人。文怀沙常常说自己不到50岁,因为他用的公岁制。文怀沙在他的《序跋集》里写到:“西谚云:一事写在纸上,就不再放在心上。老年人最大的痛苦是老想昨天,总觉得今不如昔,这个没劲。我觉得所有的老年人,不要把‘老年’这两个字当成自己的包袱,而应该想明天,明天我计划做什么,这个是兴味无穷的。”
文怀沙对死亡十分淡然,“人生就像一场盛大的宴会,每个人都是受邀的客人。我们走的时候也应该像参加宴会回家一样,吃饱了很舒服地回去。”他极力主张“活体告别”——要求亲友们在他生前或垂危时,搞“活体告别”,是毁是誉,各抒己见。麻雀叫、狮子吼……好歹让他全都能听到。
几年前,病重的文怀沙曾留下遗嘱,让家属把自己的骨灰全部拿回来,然后用抽水马桶抽掉。文怀沙解释道:“世间有两种最好的肥料,一个是粪料,一个是骨灰。当生命变成了肥料,滋养了一颗老玉米,那是一件多美好的事情。”文怀沙对儿子说:“你到田里看到结得最好的那棵玉米,你向它鞠躬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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