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九十年代，作家余华出版了其著作《活着》，这无疑是向当今文坛扔了一颗炸弹，随即产生了巨大的反响。许多人加入到讨论的队伍里，不过，多数人都把焦点投射在《活着》"是不是关注现实"的作品以及它与余华早期作品之间有无明显的断裂关系。有人指出，这部小说与作者早期作品完全是两种样子，因为这部小说一改余华往日叙述的酗血、暴力与冷酷，善良、高尚、温和、悲悯、宽容等一系列品质，成了这部小说主要的精神底色。总之，很多评论者认为，《活着》是一部思想内涵与作者以往世界观决裂的伟大创作。笔者不禁要问，事实果真如此？作者借助文本传达的对人生关怀真的变了吗？实际上，只要仔细读一读《活着》，细心的读者就会发现，就其内在的思想内涵方面，《活着》依然是通过对暴力的书写，来达到对人生意义考证。只是这个暴力是生活所馈赠的精神层面的暴力，而其早期《现实一种》、《河边的错误》、《古典爱情》等作品，写的多是人的纯粹的肉体暴力，并用肉体暴力这个寓言作为人精神暴力和思想暴力的一个转喻，以完成对人的一种内在真实的书写。而《活着》，表面看起来好像没有了肉体苦难和血腥的场面，但它的主题其实依然和暴力有关。《活着》，通过书写命运的残忍，苦难的无以复加，进一步指证的是生活带给人的精神暴力--一种更潜在、更沉痛、更难以抗拒的暴力形式。这种强大而深刻的精神暴力与之前确确实实的肉体暴力，共同构成了人所受苦难的全部。因此，从人生所遭受暴力的肉体层面和精神层面上痛苦的两面性来说，活着不能不说是另一部《现实一种》。
　　《现实一种》是余华上世纪八十年代创作的中篇小说，小说讲述了一个家庭的暴力悲剧。作者退出文本之外，笔锋冷漠、阴暗、血腥。但透过文本读者却能真切感受到作者外冷内热的现实情怀，文本到底要表现什么？意义也许是多重的。一、从散发着腐臭气息的母亲及模仿父亲制造暴力的幼儿皮皮身上，我们不妨说文本要表现的，是人性之恶的历史长久性及由这种恶所导致的毁灭性灾难。这个家庭就像一棵长得郁郁葱葱的大树，但人性之恶使这棵大树的根已经在一天天的腐烂。所以，即使有粗壮的树干，嫩绿的柔枝，但不久，这一切葱绿的生命就会枯黄、凋落、随风飘散。为此，具有人性之恶的幼儿不经意的恶行摔死了堂弟，父亲处心积虑的报复杀死了弟弟，弟媳不动声色的举报毁灭了仇人。二、从弟弟山峰义无反顾地摔死侄子，哥哥山岗又极其残忍的报复行为中，读者似乎触摸到文本背后所要表达的是亲情的脆弱与坚韧。因为爱所以要毁灭爱，因为深爱着自己的儿子，所以要毁灭他人的爱子，哪怕那个人是自己最亲的人。三、从作品的情节发展及作者对人体解剖不遗余力的渲染、描绘中，读者读出了作者正是通过对暴力的渲染，达到对人生意义的终极思考：人生到底是什么？作者曾说：一位真正的作家永远只为内心写作，只有内心才会真实地告诉他，他的自私、他的高尚是多的么突出。內心让他真实地了解自己，一旦了解了自己也就了解了世界。①是的，我宁愿相信，作者用文本所要呈现的正是对人生的追问，正是在试图了解人类自身，文本正像医生解剖山岗尸体时那样在一层一层的透析人生。但人生究竟是什么呢？我想，从山峰摔死皮皮的那一刻起，直到医生淡定自若、一块块地解剖山岗尸体，文本给我们呈现的正是人与现实（理想中的人与现实中的人）之间的紧张关系：它解构了人是有思想、有理性、懂亲情、讲义气，是万物之长的神秘性。文本呈现给我们的，正是人的不懂亲情、唯利是图、斤斤计较的非理性、残暴性。这里，人和动物一样，就是一个有生命的存在体，一旦失去生命，人要么被埋掉，要么也可以像动物一样，从皮毛到骨骼被干干净净的利用掉。作者借助文本从形而下的层面对人生进行了解读。它直接剥离了人生形而上的神秘性，呈现的是实实在在的人的肉体，尽管有种撕皮取骨的血腥与残暴，但是却很真实。而宽厚、温婉、超然的《活着》的出现，恰恰填补了作者对人生形而上的思考。
　　上世纪九十年代，《活着》像一锅正在加热的冷水，随着读者队伍的膨胀，这锅冷水开始形成气泡，然后逐渐升腾直至达到最终的翻滚沸腾。《活着》的主人公富贵，小时候就过着锦衣玉食、高人一等的生活。但长大后的富贵却是一个典型的败家子，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最终输掉了所有的祖传家业。富贵失去了财产，却唤醒了他内在的自强精神。从此，他踏实勤劳、拼着命的吃苦种地，养家糊口。但接下来厄运却一次次的向他袭来，把他推向了命运的深渊。先是气死了父亲，接着在给母亲买药的途中又被国民党抓走去当了兵。几年后，富贵回到家乡时，母亲早已去世，女儿也因为苦难而成了聋哑人。再后来，儿子、女儿、妻子、女婿、外孙都在各种各样的事故中一一死去。辛苦一生，最后，除了年龄之外，一无所有而又风烛残年的富贵，仍然牵着一头瘦骨嶙峋的老牛，耕种在白碴碴的土地上。
　　很多人抨击了主人公富贵的苦难、忍耐、懦弱与卑微，也有人赞扬富贵的执着，顽强与人文。是的，文学经典就是"一个被确认的过程，一种在阐释中获得生命的存在"。②文本意蕴的无限丰富性正是文学经典的好处之一。作者声称他要描写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文学现实，它连接了过去和将来"，③他要写出"人的共同之处。人的体验和欲望还有想象和理解……"④他既要写出人是怎样走过来的，也要写出人是怎样走过去。⑤冲着这个目的，文本的多义性是必然的。《活着》给我们描述了人的体验、欲望、想象和理解。作者一层一层地剥离掉附加在人们身上的各种名目：权利、欲望、金钱、名利、亲人、青春……只留下对人生形而上的思考：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呢？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作者给读者推出了一个最有代表性的人物--富贵。尽管金钱、名利、亲人、青春、健康甚至连欲望都离他而去，但富贵常常还会这样想：像我这样，说起来是越混越没出息，可寿命长，我认识的人一个挨着一个死去，我还活着。富贵经历了一切，理解了一切，也原谅了一切。富贵所悟到的真理，是一种排斥任何道德判断的真理，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与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的超脱。他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在富贵眼里，"生活是属于每个人自己的感受，不属于任何别人的看法"，⑥人生最可贵的不是结果的功成名就、大富大贵，而是对生命历程的享受，是对一切事物理解后的超然。
　　富贵是在苦难的道路上，一路执着地走来的人，是苦难历练了他的肉体，是智慧凝结了他们的心理，繁华落尽，剩下的尽是生命凝成的元气。
　　《活着》是对人生形而上的拷问。《现实一种》是对人生形而下的追问，这就像一件衣服的面料与衬里，少了任何一方都是不完整的。只是，这部与上部相比，作者和现实关系的紧张程度有所缓和。余华在《活着》中文版自序里也写到：前面已经说过，我和现实的关系，说得严重一点，我一直是以敌对的态度看待现实。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内心的愤怒见见平息，我开始意识到一位真正的作家所寻找的是真理，是一种排斥道德判断的真理。⑦如果说，他以前所描写的现实，是一种绝对阴冷的，死亡的，敌对的现实的话，那么自从《在细雨中呼唤》、《活着》、《许三观卖血记》……一路走来的余华，和现实的关系有所改变，余华笔下人物的生活虽然还是残酷的，苦难的，血泪斑斑的，但余华为这种和现实的紧张关系找到了缓解方式，表现在叙述上，那就是从过去的严实而滞重，开始走向明亮和轻松，现实在他的笔端变得温暖起来，像严寒的冬天有了明媚的阳光。
　　注释：
　　①⑤⑥⑦余华，《活着》中文自序版，北京 作家出版社 2010 ．1第3页
　　②黄书泉转：《重构百年经典--20世纪中国长篇小说阐释》，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0,版第6页
　　③余华，《活着》英文版自序，北京 作家出版社 2010 ．1序13页
　　④余华，《活着》麦田自序版，北京 作家出版社 2010 ．1第17页
　　作者简介：房金环(1980- ) ，女，安徽阜阳人 ，安徽大学中文系2010级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