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2012年2月10日,美国狄克森州立大学发布的一份内部审计报告指出,学校给数以百计没有达到最低成绩线的海外留学生发放了毕业证书,其中绝大多数是中国留学生。报告发布后,主管留学生事务的副校长乔恩·布拉迪格辞职,该大学教育、商务与应用科学学院院长道格·拉普兰特自杀身亡。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正在美国狄克森州立大学留学的中国学生处在忐忑之中。能否顺利完成学业,成为当前他们最担心的事。
一夜之间,吴奉良从美国狄克森州立大学获得的文凭似乎变得一文不值。
眼下,仔细回想参加这个国际项目的前前后后,吴奉良发现,自己似乎被卷进了一个复杂的国际骗局。
中国式镀金
2010年3月,在中央民族大学读大三的吴奉良从学校网站上看到了美国狄克森州立大学双学位项目的信息。不久后,这所美国高校的副校长——高大、满脸笑容的哈尔·海恩斯,及其“中国办事处”的江主任——一位长发披肩的年轻女士,一同来到中央民族大学。
海恩斯与江主任介绍说,美国狄克森州立大学拥有3大权威机构的“认证”,学生只需在中央民族大学学习3年,再到美国留学1年,毕业时就可以获得两校分别颁发的学位证书。
对这个年轻人而言,到“文化大熔炉”体验一番,无疑十分吸引人。
事实上,在大洋彼岸,这所美国公立大学并不起眼。它在1918年建校,长久以来是一所大专学院,直到1987年才获得正式的大学资格。不过,跨洋过海来到中国后,狄克森州立大学却受到前所未有的“追捧”。
从2003年开始,19所中国高校陆续与该校合作推出国际项目。这所美国大学通常派出校长、院长来访,与中国大学签订合作协议。几乎没有人怀疑这类国际项目的质量。
吴奉良回忆,报名参加双学位项目后,狄克森州立大学中国办事处开始“主导”申请的各个步骤。按照要求,他将成绩单、英语能力证明等文件扫描成电子版,发到办事处的电子邮箱。令他惊讶的是,办事处选拔学生时要求极低,并不像宣讲会上所说的“严格审查”。
“他们对成绩没什么要求,英语也不需要雅思、托福,甚至四六级证书,只要我去英语系找个教授,签个名就可以了。”吴奉良说,他当时已经考了托福,却没派上用场。
3个月后,这一批报名的9个学生全部获得赴美资格。
这样的情况并不是特例。之前一年,哈尔·海恩斯访问苏州大学应用技术学院时,就赞扬该院是狄克森州立大学的“金牌合作者”,因为该院“推荐的双学位学生百分之百被美方录取,百分之百获美国签证,百分之百完成双学位学习任务,百分之百学成回国”。
直到美国北达科他州大学系统与高等教育委员会携手调查狄克森州立大学,“完美”的合作才被一一戳穿。
调查结果在2012年2月10日正式公布,报告长达40页。在完整复核了过去8年参加双学位项目的所有学生档案后,调查发现至少15名学生还没达到项目规定的成绩,就被轻易录取,而全部的中国学生都没有提交托福或雅思证明。
随后,狄克森州立大学让25名已经入学的中国学生重考托福,发现其中21人的成绩达不到招生要求。
然而,这还不是真相的全部,调查的线索将问题的脉络引回了中国。报告指出,学生们申请时接触到的中介并非是狄克森州立大学的员工。“中国学生的所有文件都通过这些中介传递”,而狄克森州立大学“几乎接收不到任何直接来自中国院校的官方文件”。
报告特别强调,中介传来的中国学生电子成绩单问题多多,“一些学生的成绩单上印有两所高校的名字,或者是他们用模板时忘了删掉名字,或者是简单复制了其他学生的成绩单”。
报告中唯一被点名的中介是“狄克森州立大学中国办事处”,文件末尾附有办事处的两张名片,上面印有办事处网址,该网站目前已不能打开,但通过快照功能,可以看到该办事处员工江煜、樊丽娜等人曾多次陪同狄克森州立大学高层访问中国高校。
事实上,赴美不久,吴奉良就隐约感觉这个国际项目“有欺骗成分”。2011年春天,新一批中国留学生到狄克森州立大学注册入学。吴奉良发现一些学生来自上海剑桥学院、西安思源学院,这些校名让他感觉陌生。
吴奉良还不知道,狄克森州立大学当时已陷入招生丑闻。一名曾经去参加学术会议的科研人员无意中发现自己被该校列为“大学新生”,从而揭发了该校虚报招生数字的问题。在2010年,到该校开会、参加短期工作坊的180个人都被当作大学新生来计算,在这所仅有2500名学生的大学里,新生入学率一下子飙升7%。
过去几年,招生不足成了这所高校的一大难题。2008年3月,新校长理查德·马克卡林刚刚上任,就把扩大招生列为该校一大目标。据美国媒体报道,马克卡林定期召集会议,让学校官员给他汇报招生数量,还威胁下属假如完不成招生目标,饭碗就岌岌可危。
比起美国本土,更大的生源市场显然在遥远的中国。除了该校的本科学院,一些大专学院也想来分一杯羹。根据审查报告,狄克森州立大学从2008年开始设立与双学位项目类似的“提升项目”,太原理工大学与该校签订了合作协议,却被查出参加项目的并非大学本科生,而是来自“一个与太原理工大学有关的大专课程”。过去数年,狄克森州立一直将这些学生当作“正式本科学生”来录取,再授予他们本科学位。
报告发现,中国学生赴美后甚至可以随意改变专业。这意味着许多学生仅仅读了某个专业一年的课程,就获得了“相当于4年学业的学位证书”。
报告还披露,狄克森州立大学的一个系主任曾至少两次向院长和负责学术事务的副校长表达过他对这些国际项目的忧虑,但“校方从未采取行动”。事实上,在招生数字的诱惑之下,整所学校都在为留学生大开绿灯。
此前8年,这些国际项目颁发的文凭数量节节上升,2004年至2008年仅授予了35个文凭,但随后4年发出的文凭总数猛升至559个。随之而来的是质量不断下滑。报告指出,在已经颁发的410个学士学位证书中,400个学生还欠缺学分或文件。
在中国,许多高等院校同样对狄克森州立大学背后的问题熟视无睹。
2011年8月,虚报招生数字事件被曝光后,这所高校在美国本土已经受到广泛质疑。不久后,理查德·马克卡林校长被勒令辞职。
但在随后的几个月里,狄克森州立大学在中国依然活跃。2011年8月、9月、11月,该校分别与衡阳师范学院、湖南科技学院、大连东软信息学院签订合作协议,12月副校长还访问太原理工大学,做了有关“狄克森州立大学全球化”的演讲。
似乎没有人知道,在大洋彼岸,这所大学的“全球化”已经引发监管机构的怀疑。直到近日,历经数月调查而形成的审查报告在美国正式出炉,中国舆论才一片哗然。
一时间,狄克森州立大学被一些中国媒体报道为“野鸡大学”、“冒牌大学”,人们随后才发现,该校是中国教育部认可的正牌美国大学。教育部有关负责人表示,教育部已要求驻美使馆教育处核查有关情况。
在美国,报告也引发了轩然大波。报告发布当天,狄克森州立大学就陷入混乱。在发布会现场,该校教育、商业与应用科学学院院长缺席,这不寻常的举动马上引起校方注意。警方赶到院长家中,发现院长已经带着一把来福枪赤脚离家而去,全校一片恐慌,发布会提前结束,校园一度封锁。
最终,这名院长被发现在自己车中开枪自杀身亡。眼下,还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名院长的自杀与报告有直接联系,但报告中提及的许多国际学生,都就读于这名院长主管的学院。报告公布后,该校主管学术事务的副校长也提出辞职,但没有发表任何有关辞职原因的声明。
一片迷雾之中,反思的声音已经响起。一些美国高等教育专家开始提出疑问:越来越多的美国大学开拓国际合作,但到底谁来监管这些国际项目?
“国际化浪潮现在很火,所有院校都想投身进去,”接受美国媒体采访时,波士顿学院国际高等教育中心的主管菲利普·阿尔特巴赫说,“但他们常常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一头扎进去,不知道如何控制自己。”
阿尔特巴赫说,过去几年,许多美国学校开展国际合作,都是受利益驱使。“各个州都在缩减资助,公立学校需要新的收入来源,而私立学校也需要国际学生来交全额学费。”
面对不断增加的国际项目,这些专家的一致观点是:美国认证机构缺乏资源进行监管,大多数时候,他们也没动力去监管,因为只有极少数美国公民参加此类项目。而美国州政府更没有动力,因为这些国际项目根本没有服务各个州的居民。而当问题出现,学生便成了最直接的受害者。“国际学生是个脆弱的群体,他们不清楚权责,在外国也常常不敢声张。”研究国际高等教育的美国教授杰森·雷恩对美国媒体表示。
感觉“受骗了”的吴奉良还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一直在等待狄克森州立大学给他“一个交代”。“这关乎我们学生的声誉,关乎我们学位的真假。”吴奉良说。现在,在自己的简历上,他把有关狄克森州立大学的留学经历彻底删除了,免得“人们以为我是个不诚信的人”。
美国式“淘金”
自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狄克森州立大学所在的北达科他州是美国惟一一个拥有持续财政盈余的州。由于旺盛的石油开采业,仅67万人口的北达科他州直接劳动岗位从2005年的4500人暴增到现今的3.5万人。
由于不愁没有工作,该州高中毕业生上大学的热情锐减。在过去5年中,狄克森州立大学的秋季入学学生总数从2670人下降到2300人,于是开始从海外寻找生源。中国也被狄克森州立大学作为一个可靠的生源地。
根据美国教育部门的统计,在2010-2011学年,美国大学中有157600名中国学生学习,比上一年增加了24%。在过去4年中,中国留美学生数量每年增加19.8%,其中本科生数量增长最为惊人,已经从5年前的1万人,增加到5.7万人。
每年,大学招收的各类留学生给美国带来210亿美元以上的收入,不仅拉动美国经济,更成为了不少学校的财源。美国国家大学管理委员会主任戴维德·霍金斯说:“我们的大学现在回到了19世纪的淘金时代,好像是我们办了这么多年的学,突然发现原来大洋对面有座金山。”
2000年,狄克森州立大学开始“全球意识拓展”项目,参与这一项目的国际学生可以通过在国内母校和在狄克森州立大学的学习,获得两个学校的学位。
由于缺乏国际知名度,地理位置也不是十分优越,狄克森州立大学的海外学生项目只能靠降低门槛增加吸引力。留学生在本国开始大学学业,然后出国到该学校学习一年,再回到母校完成学业后,就可以得到两个学校的学位。而来自中国的学生每年的学费高达12978美元,是该学校州内学生5608美元学费的两倍多。
“全球意识拓展”项目被狄克森州立大学宣传为全美11所高校的“全球通道项目(Global Acess Program,GAP)”内容。实际上“全球通道项目”并不是中美交流项目,而是美国11所二、三流大学的一个实验项目,其目的是通过拓展美国学生的全球视野,促进他们对于国际关系职业的关注,与招收国际学生没有任何关系。
自2002年起,狄克森州立大学与首经贸、北工大等19所中国高校签订“全球通道项目”交流计划合作协议,目前已有近十期项目学生完成学业,取得学位。
但前文所述的调查报告指出,大多数学生的母校都没有给狄克森州立大学提供这些学生完整的成绩单,这意味着这些学生只在该校学习了一年,就得到了学士学位。
上述调查报告指出,狄克森州立大学在中国招生的人员在自我介绍时,说自己是这所学校的员工,在名片上印上狄克森州立大学中国中心字样。这些招生人员向学生承诺,他们可以在完成母校的学位之前,仅靠在狄克森州立大学一年的学习便得到学位,然后可以自由更改专业或选修其他课程。这实际上违反双学位项目的规定。
在“全球意识拓展”项目之外,狄克森州立大学还在2008年开始推出专升本(Top Up)项目,专门针对中国的大专学生。这些学生只需在该校学习一年,就可以获得本科学位。
假文凭官员
是什么让国人对一些“野鸡文凭”趋之若鹜,甚至不计价格漂洋过海去“购买”?无非就是当下社会的“文凭崇拜”。信息的不对称为这些“野鸡文凭”开拓了市场,而一些成功人士、官员、公务员、留学生等群体对“镀金”的渴求更助长这股歪风邪气愈演愈烈。
尽管中国有关部门加大了对官员假文凭的查处力度,但“文凭造假”现象仍然屡见不鲜。
中部某贫困县官场“人才济济”,从县委书记、县长、副县长,递上来的名片大都印有“经济学硕士”、“法学硕士”名头。然而,如此高的“文化水平”下,当地100多万群众吃饭问题却一直没有解决。
“无论你是什么学历,什么成绩,只要能交上几万块钱学费,就可以毫不费力地拿到一张研究生文凭。”这是几年前某省委党校被广为传播的“轶事”。在那里,只要交钱,招生条件可一次次放宽。直到2003年底被叫停,该省委党校违规发出数千张文凭,校方多名领导干部因此被“双规”。
“平时忙于政务,不可能抽出更多的时间去学习。”湖南某县的一位副县长曾抱怨道,“不管有多大的政绩,要想再往上升迁,学历还是上级考虑的硬件,再忙也得想法弄个学历。”
“我原来在镇里做书记,一些政绩不如我突出的人都到县里工作去了,就是轮不到我,还不就因为我是个专科生吗?”他讲述了他的经历,“后来我报了省委党校,没去几次就弄了个本科学历,第二年就如愿提升为副县级干部。我也知道,文凭是混来的,那也是没办法。”
与这位官员有类似经历的人不在少数。为此,有些官员一方面没有相应学历,一方面又想获取更高的职务,就开始想方设法利用手中的权力和公款获取学历。
“有些官员混文凭的方式,真是千奇百怪。”北京某高校研究生院负责人透露,“一般情况下,报名、考试、结业时,官员们会亲自出面,平时上课基本上就由秘书代替,甚至有时会出现秘书坐满一教室的滑稽场面。”
“我是复旦大学研究生毕业后当秘书的,工作不满一年,就被调到驻京办,平时的工作就是替领导去学校听课、完成作业,还有负责与导师搞好关系。学期末领导来考试,基本是开卷考,考题也很简单。平时成绩占80%,考试占20%,只要我这里没问题,就是领导考零分,最后的科目成绩也合格。”南方某地区驻京办的一位工作人员说,“等领导一拿到学位,我就回原单位,这两年在北京的表现,对我以后的发展很关键。”
“官员为弄文凭,让秘书替自己上课,用公款贿赂导师、学校让自己蒙混过关,在社会上已是公开的秘密。”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博士生导师李成言教授分析认为,目前官员文凭造假有两种情况,一是“假的真文凭”,即文凭“注水”,没有相应的学业经历和知识含量。二是“真的假文凭”,即办假证。一般来说,大小官员由于具备一定的资源优势,有条件搞到“假的真文凭”。再说,使用“假的真文凭”,不容易被识破,风险要比使用“真的假文凭”小得多。
他们曾被文凭“绊倒”
美国奥委会主席桑德拉·鲍尔文科罗拉多因大学英语学士学位造假辞职
日本前首相小泉纯一郎冒充留学伦敦大学两年,2004年顺利化解危机
印度比哈尔邦教育部长吉坦·拉姆·曼奇出售伪造的毕业证书,2005年被解职
俄罗斯国防部上校奥列格·费夫拉列夫购买假文凭,2006年因“知道得太多”而摆脱麻烦
以色列旅游部长埃斯特里娜·塔特曼伪造希伯伦大学研究生学历,2007年遭刑事指控
联合国人力资源信息技术部主管乔纳森·布兰克森从文凭工厂购买硕士学位,2007年被开除
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招生录取部门负责人马里莉·琼斯学历造假,2007年辞职
(数据来自媒体公开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