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刑·枫露千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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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幕】
  夏之将至,雾雨霏霏。
  一条腊肉发霉需要五天。
  一具尸体腐烂需要多久呢?
  十三天。
  


  院子的土被翻开,男孩破碎的白骨裸露出来,高度腐败,残缺不全。
  阴云低垂,雷声滚滚,二层的闺楼静默着,镂空的窗口如同主人冷漠的眼睛,垂视着院子中或忙碌或苍白或兴奋的脸。
  形状难辨的腐肉和破碎的骨头呈现了出来,缠绕着一截头发、一片衣衫和半把弹弓。
  蜀山掌门神功大成,各路英雄齐聚金顶道贺,谁曾想此时发现了其幼子的残尸。
  抽泣从喉咙中溜出,打破了院子中诡异的寂静。所有人凝住的情绪被融化,悲伤汹涌开,星星点点的哭声终于缀成网浪,波涛起伏。
  晴天阁的执法使将院子主人压上囚车,负枷戴镣,粗绳封口。
  二楼的窗户洞开着。寂静之中,吱呀吱呀地响着。
  【一】
  锦官城的夏天是孩子们碗中的冰粉。
  嫩白莹透的冰粉淋上浓浓的红糖,隐隐透着酒酿的香韵,再撒上芝麻、瓜子、干果,风吹过,每一丝的冰粉都颤抖起来,诱人的吹弹可破,缠绕着孩子们的笑声如丝绸般从嗓子滑入,清爽、香甜,全身的燥意都寂静了,凉沁脾腹、唇齿生香。
  就像锦官城人们的性格:走嘛走嘛,喝茶去,打牌去,巴适得很!
  即便有那么一点点霸道的阳光,也在无尽的雾气中稀释成了屋顶上白猫慵懒的叫声。
  ——“喵。”
  孩子们黑漆漆的脑袋围成一排,看着那个跷着二郎腿、悠闲坐在房檐下的半大小人。
  “快点,继续继续,吃了七七四十九个人的眼珠之后,真的能变成千里眼?哼,胡编的都这么不靠谱,我才不信。”
  “嘤嘤嘤,好可怕……那、那你们抓到他了吗?”
  “你们见过那人吗?如何晓得他口吃、脸上有伤疤,从事体力劳动却身有残疾的?啊,难道你就是阿妈说的蜀山剑仙,只要掐指一算就什么都晓得了?”
  “剑仙剑仙……那、那你快帮我算算明天学堂先生考什么,我再背不会要被老汉打死啦!”
  性急的孩子们七嘴八舌,催促着故事继续。
  “真是愚蠢啊!为何人类尽是忙着提问,却无暇锻炼下他们本就不发达的大脑呢?”
  那屋檐下的小人跷着的脚颠了颠,眉毛一动,似乎做了个鄙视的表情:“我自然什么都知晓,我便是专业摹情状物、揣摩人心的。而凶手比我们更精于此道,不过是场狩猎游戏。比如说——”
  那小人琉璃似的眼珠转了转,似乎在思考:“比如你们当下围着听故事,而我是一个凶手,此刻正在寻觅猎物。我在暗地里观察着,从你们的言谈举止、神态动作推测出你们的性格和弱点,甚至身世背景、家庭故事……我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判断,谁更容易下手,谁不会挣扎,谁死后家人不会过问……而这些,都会决定你们之中的谁——会为我提供下一餐的眼珠。”
  他看着孩子们瞬间受惊的眼神,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行为反映性格。不同的是,凶手分析潜在受害者,而我们分析凶手。此外,”小人不可一世的声音中带了一丝笑意,“我们比凶手更加高明。”
  他的头转动了一个角度,扭向最先说话的那个男孩:“你父亲以维修废旧机关为生,母亲是炼药师,有个妹妹……”他犹豫了下,斟酌着词句,最终还是以最不伤人的方式模糊道,“嗯,你妹妹出生时被报废机械的蒸汽灼伤,身体略有些不便。但你这么努力读书,日后定会找到方法治好她的。”
  “哇!神仙啊!你真是比算命的余半仙还厉害!”男孩还未反应,旁边一位与他相熟的小伙伴已惊叹不止。
  “想知道我如何得知的?”
  “嗯!嗯嗯嗯!”一众小孩们点头如捣蒜。
  “那——求我啊。”
  小人坐在屋檐的阴凉下,虽然看不清面容,可仰着头、踮着脚,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早便呼之欲出。
  “呜呜……我呢我呢,神仙你猜猜我,猜猜我……”
  “你啊——”那小人尾音拖得长长的,“你爱吃城东那家的牛肉锅盔。”
  “真是神了!神仙神仙,你教教我吧。”
  “嗯哼!”
  “……我求你,求求你了。”
  闻言,小人手臂懒懒地抬了起来,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小男孩的衣襟——刚听得太入神,半个锅盔掉落下来,前襟沾得满是牛肉和辣椒粒。大概是早上吃剩的半个,舍不得丢掉,便藏了起来。
  小男孩的脸又红又臊。
  就在这时。
  “离生——”
  一声轻唤僵住了小人的动作。
  清风徐徐,远山淡烟浮墨,峦气流波,柔蓝湿翠,清晖摇荡。那声音极低、极轻柔,带着淡淡的笑意,就好像一声最有气无力的叹息,几乎模糊了字音。
  小人方才不可一世的嚣张模样全不见了。他似乎有些尴尬地咧了咧嘴角,解释:“是我那个好温柔好温柔的主人……”
  他的声音还在继续,可身子已经不可控制地站了起来。
  一丝银光沿着阳光闪过,孩子们这才发现,小人的四肢关节都连着丝丝缕缕的引线。难怪眉目如画、眼如琉璃,分明是个傀儡人,只是太过惟妙惟肖,以假乱了真。
  顺着那引线看去,茶馆的门后绕出了一道修长的紫色身影。
  那是个极年轻的人,甚至有些过分纤柔秀美,分明还是个稚气的孩子。
  他掌心握着精致的操控傀儡的木十字,似乎叹息,又似是可有可无地低喃:“莫玩了,要做事情了。”
  他说话时眸光含露,嘴唇微微上翘,唇角细细的纹路舒开了稚嫩纯良的笑容。
  兰畹主人仿佛生来便是属于锦官城的,湿润、惬意、慵懒。   当年星天白月下,他像一缕紫霞而来,披着漫山的雾气,自荐于晴天阁、加入花间派时,也不过十六岁。江湖上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只称呼兰畹主人。
  深林以芗名,花木不知数。
  一点无俗氛,兰芽在幽处。
  “我最讨厌喙喙!每次喙喙来,都会带来坏消息!哼,又要干活了!”兰畹主人似已习惯了机关傀儡师的身份,更多时候,他会垂睫不语,腹语变成了木偶离生的声音。
  而他本人,却羞涩而腼腆,极少在外人面前开口。
  那叫喙喙的机关鸟立在他的肩头,扑扇着机械翅膀,叽叽喳喳地叫着。
  “又是碎尸——人类真无聊,就不能有些新花样吗?”离生迅速阅读了机关鸟送来的信件,“近日他们在蜀山派掌门长女泠镜的院子里发现了小男孩的残尸,怀疑是失踪已久的蜀山掌门幼子?如今,泠镜已被带回晴天阁,并于三十个时辰后斩首。
  “这藏尸手法是很蠢啦。不过,跟咱们又有什么关系?”离生看看信,又扭动脖子看向主人的方向,如果它有表情,一定是无辜又莫名:“无妄之灾啊!只有涉及‘超自然力量’的特殊事件才归咱们‘花间派’管,可这明明是家庭伦理嘛!找齐幼子的剩余残尸以公示江湖?‘上边’要给江湖交代,跟咱们有何关系?哼。”忽然,它转动脖子扭向兰畹主人一边,似乎极认真地盯着他的脸打量,“主人你这么温温柔柔的,莫非看起来很像乐于助人、善于帮别人找儿子的?”
  兰畹主人正听得津津有味,闻言好脾气地笑了起来,眉眼弯弯。
  “哼,信上的这套说辞只能骗骗主人这种无知小孩子,才高八斗、智慧过人的离生才不会相信呢——所以,泠镜杀人动机是什么呢,莫非找到了残尸能解答?哦,我差点忘记了,‘上边’那些人才不关心这些,他们只想快些结案、给江湖一个交代。”
  兰畹主人似乎是真的低头思考了一会,才温柔地道:“大概,这便是阁中来信的原因吧。”
  “他们瞧你在蜀地歇息养伤,便正好就近处理此事?真是人尽其用,真是会安排呀!只有三十个时辰,时间紧迫,强人所难!”
  “无妨。”兰畹主人好脾气地一笑,眉眼弯弯,显得分外稚嫩柔弱,分明还是个孩子。
  离生一下子高高跃起,挤掉机关鸟,坐在了主人的肩上:“旧伤还没休养利落呢,我才不允许你又回去工作,你们小孩子不顾身体……”
  声音断掉,兰畹主人抬手合上了离生的嘴。
  “无妨。”声音依旧轻柔。
  他前行的影子落在地上,不过是细细的一缕,好像天空尽头一道极轻柔的淡紫色烟霞,似乎风一吹,便要消散了。
  三十个时辰。
  晴天阁,花间派。
  “最后三十个时辰。你幼弟残余的尸体在哪里?”靳忌抿了一口杯中的枫露茶,将另一杯放在泠镜的面前,“如果你现在还不说,三十个时辰后就只能将秘密带上刑场了。”
  “一蓑烟雨”是靳忌在花间派的私宅,与其他成员不同,他喜欢在自己家舒适阔绰的厅堂里审讯犯人。
  泠镜坐在阳光下,银发白肤的小女孩,瘦瘦弱弱就好像椅子上一束晃过的光线。
  可她抬手一拔发簪,银发如瀑而泻,那发簪竟是一杆白玉烟杆。她单脚跷在椅子上,大咧咧地斜觑着靳忌:“借个火。”
  靳忌丢了个火折过去,面色不变。
  泠镜吧嗒吧嗒地吐了几口烟,道:“你们在怀疑什么?”
  她的声音是不符合年龄的喑哑,就像树枝抚过石粒的那种窸窸窣窣之音。语气压抑又冷静,丝毫不像三十个时辰后便要被斩首的人。
  “你没有杀人动机。”
  “我的确杀了他。”
  “那么——剩下的部分尸体在哪里?”
  “肥料。呵,你看见我院子里的那方荷花塘了吗?今年一定比往年开得更好,可惜我无缘见到那盛景了。”
  靳忌摇摇头。目光冷定地观察着面前这个残忍碎尸的凶手,抿唇不语。
  “枫露茶口味淡而醇厚,不清冽、不香馥。”泠镜抽了口烟,闻闻遥遥飘来的茶香,“你能喜欢,我真的很开心。证明你是个内心温柔的人。”
  “喝茶便是,不要揣摩我。”靳忌道,“真正温柔的人正提前结束病假,调查尸体的下落呢。”
  二十五个时辰。
  蜀山。
  “便是在这里发现的尸体?”离生蹦蹦跳跳地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听说当时蜀山掌门神功大成,正宴请群豪呢。这种时候,竟有人会怀疑他宝贝千金的院子有问题?嗯……除非有内鬼知情,故意泄密。”
  时近日暮,池塘中的菡萏初绽,空气中混杂着蒹葭与水莲的袅袅香氛。一树春枝半凋的黄素馨旁,兰畹主人随意地倚在一边墙角,倚在这漫天温柔的金色斜晖中,浅笑地听着离生的喋喋不休:“的确有神秘人寄信揭发。”
  “哇,那这个掌门千金当得也太逊了吧!杀了人竟然只能埋到自己的房子下面,而且有人来自己院子里挖坑调查,竟然也不阻止?还胆子很大,每天在一堆尸骨上面,依然能安眠呢。”
  兰畹主人笑着摇摇头,却只是温言道:“他人庭院,莫要高声喧哗。”
  他说着,操控着木棒的手指微微一缩,离生大张的嘴蓦地缩小了半分,好像真的压低了音量——
  “……反而更像她故意将尸体埋在这里,然后等着大家来发现。所以她并不惧怕犯罪的事实也并不惧怕被抓到。那么,她为什么要将死者碎尸呢?这是相互矛盾的。唉,这类‘蓦情状物、揣度人心’的事情靳大叔最擅长了,不知道他那边有什么进展。
  “毕竟我们只是机关师,帮忙只是情分,是不是哦,主人?”离生掸了掸双手,一副自扫门前雪、杜绝惹事上身的姿态。
  兰畹主人垂首思考了片刻,温柔地笑了:“离生还没有进过女孩子的房间吧,想不想去看看?”
  “主人你什么时候能霸气些。总是征求别人的意见多么无聊,直接下命令不好么?”离生的双手抬了抬,似乎做了个耸肩的姿势,“你是主人当然听你的喽。”   二十七个时辰。
  晴天阁,花间派。
  审讯并不顺利,泠镜只是抽烟,关于剩余残尸的藏匿地保持着可怕的沉默,双唇间连一个笔画都问不出来。
  靳忌走出一蓑烟雨的大厅,捧着茶在院子中漫步,若有所思。每个花间派弟子都是最聪明的凶手,他们善于从凶手的角度思考分析。眼前的“一蓑烟雨”在靳忌看来,已经变成了泠镜的院子,他以罪犯的视角重返案发现场。
  “这是一座少女的闺楼,是蜀山派最美的几座庭院之一。”靳忌低声自言自语。
  “案发大约在半个月前,那时已是春末。也许是在一个寂静的黄昏,蜀山顶烟雾弥漫,落霞与苍鹰滑过檐角。嗯,院子中会有几株桃树,几丛黄素馨,有一方种满荷花的池塘。”靳忌说着,缓步走到了一蓑烟雨的西南角,想象着那里落英缤纷的模样,“这时,有一阵风来,粉色的桃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荷叶的清香也从池塘隐隐飘来,耳边有北归的雀儿在叫……就在这里,我将尸体的一部分,埋了起来。我选择了一天中最美的时间,将它埋在了最美的角落……我此刻感到安心、舒服,我并不害怕。”
  靳忌踱着的脚步停了下来,他摇摇头:这样的环境,很干净,很美丽。泠镜将尸体埋在了这里,她自己的闺楼下,每晚她打开窗子便能看到的地方。她对尸体不仅没有怨恨,而且毫不隐瞒、小心珍视,甚至——
  充满希冀!
  她希望人们发现这具尸体,将自己杀死幼弟的罪行昭示天下。
  罪恶的煎熬、深切的负罪感和充满良心谴责——这决不是一个亲手肢解幼弟的人会有的情感。
  靳忌的眉头皱了皱,一个推测浮出脑海。
  除此之外,她是否还想借这具尸体传达什么难以明说的信息?
  在蜀山之上,是什么样的强势权威能逼迫掌门千金做出这样的行动?
  靳忌灵台一闪。他转身回屋,从桌上堆叠的层层纸张中翻出一只机关鸟,拉动弦绳,靳忌送出了口信:“传信给喙喙,告诉阿畹去找蜀山掌门虚空道长。这不是一起简单的碎尸案,泠镜可能是被动凶手,她父亲虚空道长才是主谋!”齿轮转动的声音窸窸窣窣地传来,机关鸟身体内细密的凹凸相互摩擦,记录着他的声音。
  若当真如此,蜀山掌门虚空道长必定知道余下残尸所在。无数的资料堆积成的经验——凶手大多喜欢事后前往死者墓地,检验狩猎成果可以使他们获得愉悦。
  机关鸟“咯吱咯吱”地转动着脖颈,辨认了头鸟“喙喙”的方向,“唰”的一声,巨大的机械翅膀展开,按照磁力指引飞了出去。
  【二】
  二十四个时辰。
  蜀山。
  离生站在房间门口,目瞪口呆。它抬起右手,“咯嗒”一声,将惊掉的下巴托了回去。
  初升的月光穿过层层纱幔落了进来,离生手脚并用地攀上梳妆台,六面镜子从六个不同的方向探出,宛如藤蔓般缠绕在曲折而生的月光之树上。
  它抬起胳膊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刻着繁复雕花的鎏金木箱。忽然听得极其轻微的“嗒”的一声,类似机关的响动,它跟随兰畹主人日久,对这种声响最为熟悉敏感,猛地向后一跃,翻身下了梳妆台,左手抄起椅子一挡,远远地避了开去。
  过了许久,却没有预想之中的暗器攻击。离生这才缓缓地从椅子后探出半张脸来,然而,它的动作忽地凝滞了,仿佛看到了比暗器毒药更为恐怖且费解的东西——
  那小小的鎏金木盒竟然有九层,此刻层层绽开,每下面一层都比上一层要多绽一些,就如瓣瓣莲花盛开于月光中——甚至每一层的边缘都分别支起了三面镜子。
  离生看着房间中无数面镜子里映射出了大大小小的自己,默默抬起右臂,扶住了前额。
  跟在主人身边,它已经见过无数机关,传信的、聊天的、救人的……但此刻,它仍完全搞不明白这个四四方方的小机关盒子有什么用。离生好奇地走过去,仔细探查片刻,看着里面的景象——如果它有眉毛——此刻必定已眉头紧皱。
  它抬头看了看房间中随处可见的镜子,无数影像相互交织缠绕,还真像某种不为人知的上古阵法。
  莫非这是一种器物崇拜的宗教?拜镜教?
  就在这时,倏然眼前一花,一道红色的影子幽幽从镜中浮现。
  离生衣袖炸开,一个跟头避了开去。
  无数的镜子层层叠叠,无数道红色的影子无声无息,悄然飘近。离生这才看清,是一名红衣侍女,目光泣血,涕泪涟涟,默默望着镜子这端,似有言语。
  血从她的下身涌出,染红了她的衣服,染红了这屋内的凄冷月光。
  离生顺着她的目光回头,兰畹主人正探查完毕其他房间,恰好出现在门口。看见这边情形,兰畹主人似乎也愣了下,没说话。
  忽然间,窗外一道剑光倏地闪过,红衣女孩的影像蓦地消失了。
  “天啊!天啊、天啊、天……”惊呆了许久,离生乍死回魂似的一声怪叫,“子不语怪力乱神,可是子没说真有怪力乱神啊!我的乖乖主人,刚刚、刚刚那个就是……鬼神之力?”
  兰畹主人对着剑光消失的方向微有些出神,目光怅然。他摇摇头,另起话题:“这间屋子离生可发现什么?”
  “咯嗒咯嗒”,几下机关响,离生已经蹦蹦跳跳地回到兰畹主人身边,高高一跃,坐到了他的身上,肩膀一耸似乎长长地叹了口气:“有发现,还是很神奇的发现呢……主人你说,那是什么颜色?”
  “红色。”
  “这个呢?”离生指着另一个小格子里的胭脂。
  兰畹主人好脾气地道:“也是红色。”
  “那这个呢?好了好了,不用你回答了,肯定也是红色,你看这几个,分明是一样的嘛。”
  “嗯。”
  “那为什么要放在这么多不同的格子里面?莫非女人的眼睛和我们不一样?在她们看来这些颜色是有区别的?”
  兰畹主人迟疑了下,似乎第一次出现了不敢确定的神态:“……也许吧。”
  “好了,虽然‘蓦情状物、揣度人心’是靳大叔擅长的,我只是个机关傀儡人,可是我也知道——”离生伸手虚指了一下房间,“层层叠叠的纱缦、无数的镜子、分工精细的梳妆品——这是个标准的爱惜容貌的女子闺房,能分析出什么来呢?”   “离生。”兰畹主人的音调很低也很轻柔,“不是这间呢,”他很温柔地眼角弯弯,“泠镜的房间在那里。”
  离生坐在兰畹主人的肩上呆住了。它忽然抬手拍了下自己的头:“哎呀,我忘记了,既然是掌门千金,肯定会有贴身的侍女,这定然就是她侍女的房间了。真是笨!不对,离生不笨。天才离生,不过天才也有疏漏的时候嘛……”
  它的声音戛然而止,木头制的小人身上似乎也散着惊恐:“莫、莫非刚刚那个、那位……咳咳……是这屋子的主人,泠镜的侍女?也就是说,”离生的声音缓之又缓,“她已经死了。”
  “似乎事情复杂起来了,”它转动头颈看向兰畹主人,“主人查看那间房间,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兰畹主人笑着摇摇头,随后又点点头。
  离生摩挲着下巴:“嗯,让我猜猜……是和我们这些‘男孩子’平时的房间相比没有异常,但和这间房子一对比,就大大的异常了是不是?”
  兰畹主人配合地点点头。
  “异常在哪里呢……莫非是那房间里没有这些叫人摸不到头脑的镜子和不知所云的胭脂水粉?如果我再大胆猜测下,也许不仅如此,反而有许多男孩子的小玩具?”
  兰畹主人笑道:“离生很聪明呢。”
  “莫非她是丑得自惭形秽,完全无法见人。所以也就自暴自弃、彻底放弃了打扮?”
  “不会难看的。”兰畹主人笑着摇摇头,“否则靳忌哥必不会这般上心……嗯,而且黑瞳长睫,雪肤朱唇。”说着,他顽皮地眨了眨眼睛。都是极精湛于揣摩人心的人,他们之间的心思瞒不住彼此。
  “既是如此,泠镜的房间中那些男孩子的小玩具,便只能是为弟弟准备的了。也就是说弟弟经常来她这里玩,他们姐弟关系非常好。
  “好了,现在不需要靳忌大叔在这里,即便是我也能得出结论了。”离生拍了拍兰畹主人的肩膀,声音低沉下来,似乎安慰着。
  ——“泠镜没有杀人动机,凶手另有其人。笨蛋主人和他的同门,抓错人了。”
  “但距离泠镜行刑,只剩两天了,这似乎不是个好消息。”离生道,“恨不能亲自把这个消息带回给靳大叔呢!迫不及待想看到他那惯常‘百无禁忌’的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那要小心些呢,”兰畹主人笑道,“莫要再被拆成零件了。”
  就在这时,几下机关翅膀扇动的声音,喙喙带来了靳忌那只机关鸟的消息——去找蜀山掌门虚空道长。
  二十三个时辰。
  蜀山。
  “剩下的残尸在哪里?”
  香篆结云深院静。
  离生伴随着话语而来的脚步声,踏碎了一地清冷沉寂。
  虚空道长毫不吃惊地侧过头,他看着那缕紫色的身影从门口走进,似乎早已料到,而且待客多时。
  紫衣融化在夜风中,年轻人掏出腰间那枚金铜混制的腰牌,微微颔首而揖:“在下晴天阁下属花间派,兰畹主人。深夜叨扰,有几点困惑请教道长。”
  无论面对谁,兰畹主人似乎永远都是最令人舒服、最恰当得体的。他不失风度,恰到好处地有礼,恰到好处地自矜。
  虚空道长上下打量着这个温柔得似乎一阵山风便能吹倒的少年,目光平静:“都说侠以武犯禁。晴天阁代表朝廷领导江湖,怕是有几百年了吧?朝廷更迭变了又变,可是总需要一个晴天阁,来替他们看着这片让人不放心的江湖。”
  熏香的气味笼在他身上,笼在那一盘黑白残局上。
  兰畹主人温柔地浅笑:“前辈是在责怪我们多管闲事了。”
  虚空道长没让他坐,他便立在那里,从容自得,不见丝毫局促。
  虚空道长:“既然来到江湖,谁不想知道极致的力量在哪里?数百年了,每每谈起神鬼之能便是胆寒敬畏,可若有朝一日,天地色变的鬼神之力能被常人肉体所用,区区犯禁又算什么。听说晴天阁成立你们花间派,便是专门阻止这些与鬼神有关的江湖事?”
  兰畹主人笑道:“前辈这是又在说我们不识时务、痴心妄想了。”
  香篆袅袅。
  兰畹主人道:“我明白前辈的意思。江湖是一个不容许常理存在的地方。蹬萍渡水、飞叶摘花、凭虚御剑……似乎前人穷极武功之境,早已将‘人’的余地推至极限了。到如今,我们能做些什么呢?似乎连生死的界限都淡了,更遑论善恶和其他呢?”
  “大概江湖上的人,都很迷茫吧……”兰畹主人的声音很轻。他笑着摇了摇头,语气缓而婉,却每个字都很清晰,“但我做的事,我清楚是对的。”
  “所以抓走了贫道的女儿也是对的吗?”平静的情绪瞬间被打破,虚空道长冲淡的面孔也不禁露出几分愤怒,声音不自觉提高了,“在还有两天女儿便要砍头时,深夜来打扰一位正在伤心思女的父亲,也是对的?莫真是仗着身后有朝廷撑腰、欺负我蜀山派无人!”他拂袖扫落了身前的满盘棋子,几近咆哮。
  兰畹主人想着靳忌来信所言,却不与他争辩,只是温和道:“我们想要知道剩下的尸体在哪里。”
  “呵,”虚空道长怒极反笑,鼻孔重重地冷哼一声,“也好,也好。这盘棋你陪我下完。若你胜,我便告诉你蜀山可藏尸之处;若我胜,要求自然也不多,你将神魂偿了我小儿的命便可。”
  “绝!对!不!可!能!剩下的尸体查与不查,你女儿都会死,与我主人何干?”兰畹主人还没说话,离生似已感到危险,猛地跳起,一下挡在主人身前,“让我主人用性命跟你赌?别要痴心妄想了!天很晚了,做你的大梦去吧,牛鼻子老头!”
  万没料到一具傀儡竟能如此伶牙俐齿,虚空道长气得脸色铁青,看着兰畹主人一个劲冷笑。
  离生转身看向主人:“自从进门他便一直打量你的手,指腹上分明就没有下过棋磨出来的茧子嘛。他是故意欺负你不善下棋,存心要你的命!主人啊主人,我们温柔也不能这么被人欺负,不能答应,太危险了。我们不查了唉,写封信给上边,继续回去歇病假吧……”
  “离生。”兰畹主人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离生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他笑道:“道长,我答应你。”
  这一笑,连山间明月都温柔起来。
  十七个时辰。
  晴天阁,花间派。
  “从这里看去,阳光下的渭水真美。你当初建这宅子时,一定花了不少心思。”泠镜捧着茶杯倚窗而立,死期将至,她却似乎很是闲适舒服。多日来冰冷的面孔第一次有了微微笑意,“还有不到两日,真好啊……喂,我死后这枫露茶就留给你吧。”
  靳忌道:“枫叶经霜染红,露滚而下,如泣血。你随身带着枫露茶,是想让世人知道什么血泪之苦?你在保护谁,又在同情谁?”
  “你不要分析我了。”泠镜微笑着摇摇头,语气平和,“还有两日便要死了,请让我安心度过这最后的时光,好吗?”
  靳忌道:“可一个清白无辜的女孩即将因她没犯过的罪而被斩首。”
  泠镜笑了笑:“一夜秋露起,漫山遍野,百里霜叶,千红同哭。这等血泪之景,在外人眼中,也不过是染秋之美。你既出此言,这种人间悲景还是见得少了。”
  靳忌道:“根据你的供词,半个月前你用剑杀死幼弟,先是将尸体拖入房间藏了起来,等到晚上夜深人静时,用刀将尸体剁碎,随后又用石碾将尸体压烂,留了一截头发、一摊骨肉模糊的衣服埋在了院子里,剩下的部分藏了起来。”
  “不,是施肥进了荷花池。”
  “哦?那么为何不全部变成肥料?”靳忌寸步不让。
  泠镜沉默片刻,闭上眼睛又睁开:“你是个善良的人。但请不要再查了。”
  “不到两日你就要被斩首,然后带着秘密进坟墓……变成江湖遗臭百年的恶棍,被后世口诛笔伐。没有人会关心枫露泣血,人们只会觉得这是一个魔女的变态嗜好,”他闭了闭眼睛,声音缓下来,“还是个小姑娘,不要一意孤行。”
  泠镜小口小口地啜着烟杆,嫩白瓷的烟嘴映得她微噘的嘴唇如水波潋滟。她说:“这个结局很好。很好。”
  二十二个时辰。
  蜀山。
  子夜的月光好似露珠一点,晶莹在指间。兰畹主人抚下最后一枚黑棋,微微而笑,嘴角淡淡的褶皱舒展开:“前辈,承让了。”
  虚空道长的脸色微顿,看着棋盘呆了半晌,但还要维持武林前辈的体面,只得嘴角抽搐地挤出了个笑容:“后生可畏啊。”
  说着,他从衣襟中抽出了一方薄绢,上面弯弯曲曲地早已画好了路线地图:“其实我早便备好了,一直等着你们来。但事到临头,却有些不甘心。兰畹主人在江湖上素有温柔之名,大概能体谅一位年老父亲的小心思吧。”
  兰畹主人抬起指尖摆弄着袅袅升起的香烟,点点头。
  虚空道长:“蜀道难,山上更是多歧路,特意画了地图,你们好找些。”
  “多谢前辈。”
  他看着兰畹主人侧头拨弄香烟飘散的神情,颇有些不甘心自己就这么输在了一个稚嫩纤柔的孩子手里,他又看了眼兰畹主人的手指:“少侠言说不善棋艺,原来是自谦了。”
  他这样一说,便是承认了自己方才是存心趁虚欺负的心思。兰畹主人却毫不在意,浅笑道:“的确不精此道。不过是曾和友人学了些计数方法,是讨巧了。”
  “哦?”
  兰畹主人笑着摇摇头,不再说下去:“得失自有天数,前辈莫要执念了。”
  这一句语气稍沉,颇有些意味深长。
  虚空道长的眉头皱了皱,试探:“有了这个……泠儿她,是否可以减刑?”
  兰畹主人沉默片刻:“……难。告辞了。”
  十六个时辰。
  晴天阁,花间派。
  靳忌推开一蓑烟雨的大门,正蹲在椅子上抽烟的泠镜逆着阳光转过头来,她微微一抬下巴:“我将枫露茶的烹煮方法写下来了,还有一日我就走了,也免了暴殄天物。”
  靳忌站在门口,颇有些怔忡。阳光如裂锦断续,层云染血,银发的女孩侧眸一笑,虚无得仿佛就要融化开。靳忌看了眼案上:“字不错。”
  “从字迹来看一点不像杀人犯是不是?你又要分析我了。”
  靳忌沉默不语。
  泠镜道:“死前最后一天,我想回去自己……”
  靳忌依然没说话,他从袖中拿出一封纸笺:“刚刚机关鸟送来消息,五个时辰前,我们得知了你弟弟的所在,我的同门已经在前往的路上。”
  空气瞬间陷入了凝滞。
  笑容在泠镜的嘴角一点点凝固,一点点下垂。
  她呆了半晌,忽然一道宛如闪电的冷光从眸中闪过,烟杆一扔,她猛地扑了过来,劈手夺过那封信笺,尖叫着撕碎了一把扔到靳忌脸上。
  “你们不放过他!你们为什么不放过他!”
  靳忌掸了掸鼻子上的纸屑,反手擒住发疯的泠镜,将她一把扔在椅子上:“你这么激动,我定要仔细看看那尸体上到底有什么秘密!”
  “有什么秘密?”泠镜冷笑着,全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为什么不让他过正常人的生活!‘变态魔头的儿子’这个称呼很好吗?江湖人的谴责、无休止的复仇、莫明其妙的仇恨将跟随他一生。有什么秘密?呵!有什么秘密,那尸体……”
  【三】
  二十个时辰。
  蜀山。
  “主人主人,百无禁忌大叔明明来信都已说了那个肾虚道长是主谋,你干吗还忍着听他胡说八道?不如干脆直接抓了省事,我们也能回去歇假了。”
  兰畹主人浅浅笑着,目中似有月光融融。
  “好吧好吧……离生知道了!”离生凑上前,在主人侧撒娇似的蹭了蹭,“我们要找到残尸,如果当场揭穿肾虚道长,他就不会告诉我们残尸在哪里了对不对?主人跟离生讲过的,事有轻重缓急,谋定后动,善于忍耐。”
  谁也想不到像个孩子似的温柔少年会说出“谋定后动”、“善于忍耐”这样的话。
  可兰畹主人却笑道:“言之有理呢。”
  冷月高照。
  杂草泛起于溪水边,青苔弥漫在巨石上。   半个时辰前,蜀山掌门的地图将他们带到了这片满是淤泥碎石的山涧浅滩。兰畹主人从工具包中掏出大大小小十几枚零件,手指几乎就是晃动了一下,一台简易的挖掘机关便被他组合好了。
  他从腰间的工具箱中掏出一只琉璃瓶,滴了几滴黑色液体,只听轰隆隆几声,齿轮相互交错,那挖掘机关冒出几缕白烟,就动了起来。
  约半米的深坑中,显露出破碎的白骨,在月光下泛着粼粼蓝光。
  一颗已腐蚀殆尽的断首斜插在已经看不出形状的骨架上,两个黑洞空茫地望着天空。
  离生从主人肩头跳下,围着那土坑转了一圈:“残尸找到,大!功!告!成!给阁中去信吧,剩下拖拉运输的体力活就不归咱们管啦!”
  兰畹主人笑着不语。
  “没想到那个牛鼻子还真的配合呢,还以为他会告诉咱们一个错误的地点!哎呀呀,我竟然看错他了。”
  兰畹主人浅笑不语,忽然席地坐了下来。他略动了动,调整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好像满地泥泞也浑不在意。
  他单手抱膝,另一只手从坑中拿起一截碎骨,举到眼前细细观察着。
  十六个时辰。
  晴天阁,花间派。
  说着,泠镜睁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他:“你说……尸体?”
  她忽然安静了下来,低首细细收捡地上的碎纸,衣袖向上缩了缩,晶莹如玉的胳膊上几道暗红色的疤痕纵横交错。
  有新有旧,形状可怖。靳忌的眉头不可察觉地皱了皱。
  泠镜低声道:“我想回去。”
  这变幻莫测的情绪转变,靳忌立在那里,细细打量着泠镜的每一处表情。他猛地意识到了什么,转身跑出去,抓起机关鸟三言两语地给兰畹主人去了信——不是尸体!男孩没死!
  看着机关鸟高高飞走,他方觉冷汗涔涔,衣衫透凉。
  他们抓了个根本没有杀人的女孩,并将于一天后斩首!
  十五个时辰。
  晴天阁,花间派。
  “时间不多了。”靳忌坐在桌案的另一头,“最后十二个时辰他们会把你带走做行刑准备,不能见任何人。你的弟弟既然没死,他现在在哪里,我们会保护你,也保护他。”
  泠镜道:“请让我上法场,这个结局很好。”
  “你身上的那些伤痕……你父亲虐待你?”靳忌忽然道,“我叫靳忌,字百无。百无禁忌,没有人能奈何我。”他的声音温和下来,“有我在这里,不会有人伤害你,不要害怕。弟弟在哪里?”
  泠镜摇头:“我从不害怕。”她抬手倒了杯茶推到靳忌面前,“你是会品味的人,想是不会糟蹋我的茶。”
  靳忌叹了口气,沉默片刻:“真正的凶手是男性,五十到六十岁之间,猥亵女孩,将女孩当作猎物,同时展示出了极强的控制欲。他视受害者为猎物,行凶时决不会允许你在场。你起初并不知情,即便后来也宁愿佯装杀死幼弟,都没有选择反抗凶手,你畏惧他。他在你心中有权威、是个掌权者——所以,真正的凶手是你的父亲,虚空道长。”
  泠镜呆了一下,忽然笑了:“这便是你们说的揣摩人心、蓦情状物做画像吗?”
  靳忌观察着她的表情,静了片刻:“我说对了。”
  泠镜不语。
  十三个时辰。
  蜀山。
  山涧涨了复退。
  离生倚在岩石上,闭目噤声,好像睡着了般。
  它的主人已经在这淤泥滩上坐了近一个对时。
  可兰畹主人依然很耐心。他仔细地捡起碎骨,细细观察着角度、形状和破损,琢磨片刻,放到了身边。而他身畔的地上,一具人形骨骸已拼合大半。
  虽然不懂医学解剖,但他是个机关傀儡师,熟悉力量与机巧,他了解怎样的骨骼架构才能完美受力、支撑起身躯的行动。
  坑底的最后一块骨架拼合完成,他盯了半晌,手指微动,唤醒了一旁的木偶。离生吱吱呀呀地走过来,也有模有样地和主人一起观察着那具残缺的白骨。
  “离生觉得像什么?”近一个对时坐在泥泞中拼合骨架,兰畹主人却依旧神清气爽,浅笑宴宴,眉眼弯弯。
  “主人问不住离生,这个很熟悉嘛,主人做的木偶骨架,都是这样的。现在看着零件虽然多,”离生沿着那具白骨走了一圈,用脚步粗略量了下大小,“但组合完成后,不会比离生高。这样的木偶,只能给离生当小弟!”
  兰畹主人温声道:“离生真聪明呢。”
  “离生聪明,主人也聪明。那只牛鼻子果然说谎了,这是另一具受害人的尸体。可他没想到主人这么聪明,会识骨。”
  兰畹主人眉目一弯:“这是人家地盘呢,小声些。”
  离生继续绕着那具白骨转圈,忽然停了下来:“主人你看。”
  “——这里的骨头碎出了一个孔洞,这里也是,这里、这里……这样的碎骨一共有十三处。”离生指指点点,那些碎骨孔洞正好比他的拳头略小,“用凶器连戳了十三下,连骨头都碎了,好大的力气啊,离生不会武功,离生做不到。”
  “这里是人类心脏的位置吗?”离生指着胸腔偏左的一处碎孔,“这里比其他地方略大,凶器从这里捅进去,随后左右旋转,将死者的心脏搅烂。这是致死伤。”
  “捅伤,”兰畹主人声音很低地补充,“代表性欲。”
  离生的声音也随着主人降低:“昨天晚上,我们去找那牛鼻子时,他正在自己与自己下棋。主人,你还记得那盘棋局吗?进退有度、张弛严谨。描摹状物,从棋艺也能推测性格。我知道棋手大多分为三种类型:攻击型、防守型和计算控制型。”
  兰畹主人点头:“他是控制型。”
  就在这时,耳畔传来机械翅膀扇动的声音,远远地一只机关鸟飞来,喙喙迎了上去,带来的是靳忌的信件——“蜀山掌门幼子没死,泠镜没有杀人。”
  兰畹主人沉默了片刻,他忽然拿出那方画着地图的薄绢摩挲着,眼睛闭上,又睁开:“是龙涎香。”
  那薄绢在虚空道长的身上已久,沾染了他熏香的味道,兰畹主人此时才注意到,那夜房中熏的是龙涎香。   ——是一种象征着地位、身份、权力、威严的香料。
  代表性欲的捅伤、镜中无声泣血的红影、窗外一闪而过的剑光,种种景象在兰畹主人脑海中穿珠成链,他轻声喟叹:“那房中的,不是鬼魂,那是剑鬼。”停顿片刻,语气渐沉,“以侍女骨肉入酒,饲育出的剑鬼。”
  在某本失传的古籍上,他见过类似记载。是他疏忽了,浪费了这样久的时间。
  当下,他们要做三件事:证明泠镜无罪、为虚空道长定罪、找到尚在人世的蜀山掌门幼子。而这三件事全部需要——兰畹主人站起身来,抚摸着机关鸟喙喙:“烦劳你了,请通知江湖上的朋友们,便说兰畹要找一名幼童,约摸十岁,蜀地口音,性格软懦,寡言少语。他可能刚刚离家出走,新搬入村镇。”
  十三个时辰。
  晴天阁,花间派。
  带泠镜回监牢做最后准备的晴天阁弟子已经等在了“一蓑烟雨”。
  靳忌看着桌案另一端的泠镜,心里有些着急了。
  “你寄出了那封‘残尸’的密信,只为了昭示天下幼弟已死。你并非定要走上刑场。”
  “不仅如此,还有那些女童……”泠镜长长叹了口气,点燃烟袋默默吸了几口,“你可听说过伺育‘剑鬼’之术?”
  靳忌一怔,“剑鬼”二字在脑海中只有个模糊印象,却早不记得在哪本残缺志怪传奇上见过。他摇摇头。
  泠镜道:“‘剑灵’有典可循,为江湖所熟,可育成一只‘剑灵’需要成百上千年的地元天精、物华人和,极其艰难,于是便有了这蹊径异术的‘剑鬼’——男子采撷女童后,可连其魂肉,控其神魄,再以其某些部位的肉体为‘器’,饲育鬼魂附于利剑,战时为己所用,以鬼神之力裨益武功。”
  晴天阁组建花间派,便是专以摹情状物、机关机巧等手段,处理这些涉及鬼神异术的江湖“特殊”事件。总是见多不怪,听泠镜谈起“剑鬼”,靳忌倒没有显出太多惊讶。
  他面色平静,倾听得专注而凝重。
  “还记得我曾问你的枫露千红之景么?”泠镜道,“起初我并不知晓,直到侍女枫红也……她失踪后我去寻找,直到在她房间的镜中看到了满目泣泪,血染胭脂。后来我留意追查,才发现了父亲的‘剑鬼’之术。”
  泠镜缓缓道:“那些女孩子……发生了那样的事,她们即便活下来,舆论也不会放过,她们会生不如死。是我的错,我应该想到的,我没能阻止父亲……”
  “你父亲犯下恶事与你无关。”
  “有关的。”泠镜缓缓抬头,看向靳忌,一字一顿,“有、父、如、此,便是我最大的罪。”
  “所以你就假装把幼弟杀了,为了保护他?”
  泠镜沉默片刻,轻轻呼出口气:“如今在你手中,握着我与弟弟两条命。我愿死,请你给予他正常人生。
  “让父亲的罪恶终结于我吧。不再要牵连弟弟了,他会有正常的人生……”泠镜绽开了一点笑容,“靳先生,请让我离开。死前,我希望能安安静静喝完一杯枫露茶。”
  靳忌道:“你父亲恶行暴露,今后再无威胁。说出弟弟在哪里,你们可以一起回归正常生活。”
  泠镜闻言抬眸,嘴角衔了一丝笑谑:“靳先生可去茶馆听过说书?”
  靳忌微怔,点点头。
  泠镜道:“听客们喜欢那些血海深仇、人生悲惨、身世离奇的主角,恨不得看到他们在泥沼里挣扎却跌入更深的泥沼,看他们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靳先生,你明白没有,这才是人们茶余饭后喜欢的事情。”
  她举着白玉烟杆默默吞烟吐雾,声音清凌凌的:“可你若是话本中的主人公,就不会这么觉得了。
  “无论是弟弟,还是那些女孩,你以为父亲才是最大的威胁吗?其实是舆情啊……枫露千红,游者众众矣。”她一番话完,微微颔首,转身退了出去。
  靳忌看着她离开的身影,耳边传来院子里铁镣的声响,他心中也随之一沉。
  来不及了,再有证据也来不及了。
  十二个时辰。
  蜀山。
  ——“最后十二个时辰。”
  这句话便如诅咒,即便是离生,说出口时,都带了低沉的肃杀。
  侠以武犯禁,近几年晴天阁发出皓白长令,从天下聚集了几位异人,成立花间派,便是专门对抗江湖上的超自然力量,辅助、支援管理江湖。因此他们面对的犯人,大多身怀异能,远非寻常人。为防万一,行刑前的最后十二个时辰,这些死犯会被关在晴天阁的密室中,铜墙铁壁,与世隔绝,纵有神鬼之能,也只能望而生叹,只等时辰一到,直接由密道送往刑场。
  死亡十二时辰。
  “唉,反正如今再做什么也没用了,我们回去继续歇病假吧。”离生一跃,跳上兰畹主人的肩头,已做好了收工回家的阵势。
  说着,它侧首看了眼主人的神情,依然微微浅笑,不见沮丧,不见灰心,矜持有度,不卑不亢。离生一下子倚在了他的脸上:“不会吧……这种时候还要坚持吗?我知道主人会说不管其他做好自己的事就好,可是算算时间啊,即便我们发现什么证据,再送回去估计早人头落地一干二净啦!”
  兰畹主人轻轻开口:“我们要相信他。”
  这个他,自然是指此刻在花间派审讯凶手的靳忌。
  闻言,离生无奈地耸了耸肩,似乎真有一口气长长叹出:“好吧,你是主人听你的!那么我们现在去哪里,去抓那个肾虚道长吗?”
  “我们等。”
  “我的亲亲温柔主人,如今还等什么?‘上边’那些人可不会看你温温柔柔,就主动把泠镜放了的。”
  兰畹主人好脾气地解释:“等道长。”
  “那个肾虚道长?他在哪里?”
  “在这里。”
  他话音未落,几道人影在弥漫的雾气中渐渐清晰,为首的正是昨晚才见的虚空道长,他身后跟着几名蜀山派辈分不低的弟子,此外四周影影绰绰地漂浮着许多杀气肆溢的人影,冷风幽咽,鬼影昭昭,阴气森森,尽是以女童之身饲育的“剑鬼”。   兰畹主人好看地笑了起来:“都说啦,在人家地盘上,说坏话要小声些的。”
  【四】
  十二个时辰。
  蜀山。
  蜀山掌门虚空道长目光如刀,一刃一刃地削在兰畹主人的脸上。他形容本就纤弱稚嫩,此刻在虚空道长的强大气场面前,更是弱不禁风的小孩子。
  “早就说嘛,朝廷派这么个瓜娃子来管我们江湖事,做啥子的白日梦嘛。”
  此声一出,众人随着放声大笑起来。
  虚空道长笑道:“小娃儿,不抓我归案吗?你们信仰的江湖正义呢。”他说着,左手微抖,宝剑锃亮。只觉月华一暗,空中冷光闪过,剑刃还未出鞘,澎湃的剑气已四溢而出,杀气恣肆而起,枝叶岩石上缀着的雾气,渐渐凝成了冰霜。
  剑气一跃入天,激荡空中,瞬时间云声滚滚,豆大的雨点便落了下来。
  兰畹主人轻轻打了个喷嚏。
  ——莫说一招,便是这凌厉的剑气他已承受不住。
  肩膀上的离生沉默了下去。
  虚空道长右手结印,左手捏了个剑诀,四周的剑鬼尖啸而起,张牙舞爪地向着兰畹主人直飞而去。
  就在这时,忽听“扑棱棱”一阵翅膀扇动,十数只机关鸟从四面八方飞来,围着喙喙盘旋,渐渐组合一体,巨大的机械齿轮摩擦声中,一只硕大的机械鸟组合完毕。十数对鸟翼螺旋展开,迅速搅动着空气,卷起了巨大风流。
  一道银色从兰畹主人身上跃出,只见一道绳索连着半空中的机关鸟喙喙,丝毫不会武功的兰畹主人竟借力腾空而起,稳稳地坐在了机械鸟上,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了这凌厉一击。
  他在空中再次借力,手中引线不断变幻,操控着巨大机械鸟两侧数对机械翅膀的方向,直直向蜀山掌门攻去。
  整套动作他做完不过眨眼之间,快捷又熟练。
  就在这时,兰畹主人心中一震。
  那晚泠镜侍女房中的红色鬼影从一柄利剑中浮现,她满目血泪,面容凄楚,却不受自己控制地向兰畹主人攻了过来。
  更多的“剑鬼”从蜀山众人的长剑中浮现,围攻向机关鸟。
  心念急转间,兰畹主人的笑容微冷……凶手不单单是蜀山掌门一个,这些人,这些所有向往力量的人……
  为了得知迅速提高武功的秘法,这些男弟子们在掌门的暗示下,瞒着妻子将幼女献祭。不曾想从此踏入异途,力量是甜蜜的禁果,永远无法餍足,更多的弟子们自愿献上妻女,十百而传,更多的女孩被荼毒。
  直到那封神秘人的信,残尸被发现,泠镜在自己的闺楼院中埋下线索。
  控制欲那么强的虚空道长,他知道自己被最满意的“猎物”背叛了么?
  两崖之间壁立千仞,烟雾成凝,怪石崚嶒,异木横生,底下似有大江涛涛而过,虎贲狼啸。眼看着四周剑鬼已呼啸而至,只要引线一断,巨大的机械鸟失去控制,必将撞上峭壁粉身碎骨。
  兰畹主人忽然微微一笑:“泠镜无罪释放了。”
  十一个时辰。
  晴天阁,花间派。
  夜雨淅沥,星光漫天。
  咯吱咯吱,翅膀扇动的声音。机关鸟滑破寂静,飞进了院落。
  深夜的“一蓑烟雨”中灯火如白,一道剪影落在窗子上,正伏案读信,他握着信的右手微微抖动,夜空下,落在地上的光影也随之一抖一抖。
  虚空道长俘获了兰畹主人,要晴天阁用泠镜来换,而囚禁兰畹主人的地方,只有泠镜知道。
  那个温柔稚嫩、眉眼弯弯的少年啊,甚至同门都不了解他内心的坚强,他当然不会有事;而泠镜被“上边”关押了起来,只剩十二时辰。
  可是……靳忌依然翻身上马,奋蹄扬鞭地向晴天阁总阁赶去。
  经水环山,又穿过十里梅林后,在长安城的西南边,那片西汉建筑风格的院落终于来到了靳忌面前,勾檐翘瓦,飞廊相连。
  夜色已深,穿过重重院阙,掌灯侍女将他引进主楼。靳忌秉明来意,借犯人泠镜一用,救出兰畹主人。掌灯侍女走上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楼梯,在楼梯顶处的那扇黑金大门后,是象征着晴天阁最高权力的阁主所居。
  靳忌等了一会,掌灯侍女的身影再次在楼梯尽头浮现。
  她摇了摇头,阁主拒绝了。
  靳忌眼神一凛,闪身而过,便欲硬闯。一只白净的素手挡在他面前,掌灯侍女道:“晴天阁是不可谈条件的。既然有人敢威胁晴天阁——阁主说,便用兰畹主人的死,来立这个规矩吧。”
  靳忌沉默了,他当然知道、也理解这个立场。
  “咣啷”一声,他掏出那枚象征晴天阁身份的铜金混制的腰牌,扔到地上。
  “阁主明鉴。于公,泠镜非真正凶手;于私,兰畹主人乃我好友。真凶在逃而不追,为不信;好友危而不救,为不义——五个时辰之内,我定将兰畹主人、泠镜与蜀山掌门一起带回。救出兰畹主人、释放好人、抓捕真凶,护晴天阁之威严。如不然——
  “这等不信不义又无能之辈,晴天阁不要也罢。”
  语毕,他不顾两侧暗卫,提剑在手向囚禁泠镜的密室而去。
  九个时辰。
  蜀山。
  三个时辰过去了,四周始终一片漆黑,空气潮湿得用力挤一挤便能拧出水来似的。
  黑暗中,耳朵分外敏感,在头顶十分三寸处传来吱呀吱呀的转动声,那是牢房顶部的排气孔。有时蜀山掌门的声音会从那里传入,烦躁地、挑衅地、辱骂地。
  房间中的唯一一束光线,也是从那里落下。
  兰畹主人轻轻打了个喷嚏,鼻子动了动,空气中是栀子花的浓郁香气,还混杂着点点草荇竹蕨的味道。
  他双手抱着膝盖,斜倚在墙角,很闲适,很泰然。他是个非常懂得享受的人,似乎无论在什么境地,他都能找到最恰到好处的状态。
  几个时辰前,他诈称泠镜已被放出。那一瞬间,始终将泠镜视为私有物的虚空道长震惊停手,四周的蜀山弟子、凶恶剑鬼失去指令也都茫然地停了下来。   他正欲趁机操控机械鸟冲杀过去、擒住虚空道长。谁知,一直静静坐在他肩头的离生忽然动了起来。机械翅膀搅动的巨大风力卷起了离生的身体,它忽然从机械鸟上跌落而下,身体在气流中旋转,冲着漂浮空中的剑鬼直冲了过去。
  那一刻,四周剑鬼啸唳,阴气弥漫,一股异样的感觉涌过兰畹主人心头——强大的鬼神之力啊,这世间远逾人常的力量,如果能占为己有,将这力量牵引操控于自己指间,该是多么美妙。
  兰畹主人为这忽如其来的可怖野心惊诧了,这一恍惚,连接着离生关节处的引线便断裂而出,向着虚空中的浮影钉射,似乎要将那些“剑鬼”控制起来,也变成自己操控下的木偶傀儡。
  ——将世间一切操控于傀儡引线,正是每个机关木偶师向往的极致力量。感受到野心的召唤,兰畹主人的肢体先于心念而动,木偶离生做出了反应。
  第一次,木偶反抗了主人,他的潜意识逃脱了自己的控制。
  兰畹主人背后一寒,面色可怖。
  可眼看着离生一跌而下就要粉身碎骨,他猛地拉紧掌中的木十字,想将其救回,却不慎将其遗落,从机械鸟上跌下,正好落入蜀山众人中。
  关于力量、关于欲望,毫无防备地,惯常极端自我克制的温柔少年被泄露了心事。在那一刻,他百味陈杂,愤怒?惊怖?兰畹主人浅笑着轻轻摇头,自己都分不清了。
  空气嗡嗡的,虚空道长的声音再次从排风口传来——
  “泠镜呢?他们怎么还不将泠镜送来?泠镜、泠镜、泠镜……你!都怪你!”
  光听声音,虚空道长狂躁地踱着步子走来走去的身影便已呼之欲出。
  似乎泠镜被放走、占有物逃脱了,他比陷入囚禁的兰畹主人还要焦虑还要烦躁。
  兰畹主人微微而笑。
  “前辈定是想砍下我的什么部位,来给他们加些压力了。”
  “你说得不错!”紧接着,虚空道长的声音便消失了。只听得“咣当”一声,他摔门而去。
  气愤的脚步声从头顶密密传来,要剁他的人快来了,兰畹主人却依然微微笑着,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他缓缓地站起来,离开屋顶上那道通风口,唯一的光束便远离了视线,瞬间陷入黑夜。兰畹主人抬起手来在墙壁的缝隙间细细摸索着,白皙的手指灵活如昆虫触须,四处试探。
  他似乎在寻找房子的机关,又似乎在摸索墙上留下的什么线索痕迹。
  这当然是徒劳的,虚空道长决不会在囚禁的密室中为他留下破门而出的密匙。
  可兰畹主人丝毫不慌不忙,他的脚步缓缓挪动,手指也是有节奏地上下触碰,特别是走到门边,他的动作更加小心、更加细致,手指触摸的频率密如针脚。
  头顶排气孔的声响隐隐约约,却已经足够。正如他唇角微勾的笑容淹没在了黑暗中,那一丝丝机关轻微碰撞的声音,也淹没在了排气孔的声响里。
  十个时辰。
  长安,晴天阁。
  作为花间派专门负责“摹情状物”的成员,靳忌的武功不算绝佳。他提着那把剑闯入关押泠镜的密室时,已是一身血。
  他看着被铁链捆成粽子的泠镜,说:“你不能死。你那煮茶方法我已学会,出去请你喝茶。”
  泠镜瞪着他。
  靳忌说:“后面有追兵,你不走,我们就一起死。”
  泠镜:“我……”
  靳忌说:“我把人引开,你趁机跑。听话。”
  泠镜点头。
  靳忌说:“你发誓。”
  泠镜:“我发誓。”
  靳忌又看了她一眼,才起身离开。
  可他走到门口,前脚刚踏出,又迅速折返回来,俯身一把拎起泠镜,将她扛到了肩上。
  “坐好。”靳忌说。
  然后他攻了出去。
  靳忌像战神一样冲了出去。
  夏初的雨落淅淅沥沥,夹杂着血与火的味道。
  他提着腰间已卷了刃的长剑,冷光迭起。追击而来的弟子一个个具倒下如风中菊花瓣飘落。刀光剑影,惊雷闪过,鲜血喷涌如屏绽。
  渐渐的,雨珠落入积水,漫眼而望,尽是血红色的花。
  泠镜坐在肩膀上,感受着生死一瞬间,身下男人粗粗喘息的心跳,感受着他每次发力前肌肉的虬起,感受着这具身体里咆哮的野生力量。
  她破碎的衣衫从男人的肩膀垂落,被雨水浇湿紧贴着他的身躯,勾出肌肉的线条。
  鬼使神差地,她侧身摘落了一片巨大的树叶,在星空下擎起如盖,不让鲜血溅落在这具身体上。
  关于力量,关于男人,此刻,她有了不一样的体悟——父亲是吞噬的、猎捕的、占有的,而这个人是守护的、安全的、自由的。
  那一夜,衣衫飞扬,男人负着瘦小的女孩杀出重围,而她滴血未染。
  八个时辰。
  蜀山。
  虚空道长的脚步声消失在头顶,不一会,又在门外响起,渐行渐明。
  门与通往二层的楼梯,大约间隔五百米。兰畹主人想,足底落地的声音并不利落,带着回音,证明四周不空旷,是个封闭的暗道。
  结合着潮湿的空气,混杂着泥土草蕨的气息,还有那一束稀缺的光线,他大概能断定自己在哪里了。
  脚步声渐渐靠近房门,兰畹主人的身体一点点后退,消失在了黑暗中,又复出现在了那束光线下。眉眸下敛,唇角含笑,神态温和而无辜。
  地上的灰尘扬起,房门缓缓打开,却没有光线,只是一片黑暗。如兰畹主人所料,并非室外,而是一处封闭的秘密暗道。
  他挪动身子,将自己彻底暴露于唯一的光束中,放松虚空道长的警惕。他能感觉到,黑暗中,有一道目光如冰冷毒蛇,一寸寸地缠在他身上,如同等待着在毒液中慢慢死去的猎物。虚空道长已彻底撕去道貌岸然的伪装,变态的欲望毫不掩饰地暴露。
  虚空道长抬头望见那光线下安然不动、眉目含笑的少年,双颊侧的皮肉抽了抽:“你能赢得了我?”   “晚辈尚知天高地厚。”兰畹主人低声回答,依旧温柔。
  “那你想逃出去?”
  “的确想。却逃不出去。”
  ——方才他四处走动之时,已摸清了室内的布置,有一张窄而高的木案,木案旁立着一台简易的架子,上面的东西零零碎碎,有些像他的工具台,却又有所不同。有木质的手镣、脚镣和许多其他形状奇奇怪怪的东西。起初,兰畹主人以为这是用来囚禁犯人的,可他体形已算纤弱,比了比那手镣,仍是瘦小许多,戴不进去。
  这是一间藏在虚空道长卧室地底的暗室,兰畹主人仔细比了比那些工具的形状和尺寸,又想起那些采阴补阳的武功、极致的控制欲、变态的性欲、失踪的小女孩——他顿时领悟了这间房间的用途。
  多少个夜晚,他曾用这些工具,对付过那些小女孩。那么,在这之中,泠镜又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
  兰畹主人浅笑。光线晦明晦暗,他就如蛛丝密布的洞穴中,诱人致死的妖精。
  他素手出袖,掬起一捧凝濯的水汽,稍稍一倾,那团水雾飘落而下,近线而断,被引线毫无阻碍地切成两半,飘落地上。
  自然是水雾本身就不堪一击,但兰畹主人此举的暗示已是一清二楚。
  “此物刀剑难断。前辈若不小心被切成千千万万片,”兰畹主人微微一笑,声音温柔,“他日晚辈粘合身体时,万一未能收集齐全,遗落一二——不知前辈是喜欢怎样的替代呢?琉璃、兽皮还是木石?”
  兰畹主人被关入此地时,身上物件早已被蜀山弟子上上下下搜索了三遍,随身的那个工具包也被卸了下去,决不可能带什么机关进来。
  虚空道长目光扫过,傀儡人离生此刻碎成细小的零件瘫在角落里,身上的引线全部被兰畹主人抽出。
  原来兰畹主人方才在黑暗中看似随意地到处摸索,墙壁粗糙不平,已在凹凸处做结,用丝丝引线设下了这天罗地网——而将木偶的抽丝碎肢,也算是小小惩罚。
  “同归于尽的刁毒心思,随意生死的满不在乎,”虚空道长道,“你的行事风格,有些不大像晴天阁。”
  兰畹主人的眉眼好看地弯了起来,像个纤嫩的孩子:“泠镜也是道长的猎物吧,可还听话?”
  虚空道长道:“她会永远和我在一起,生生死死都分不开。”他的脸上浮现出一股迷醉的笑容,“她当然听话。那些姑娘都是她引来的,她引来给我——享用。她不敢不听话,就在那台桌子上,我将一个她曾经想救的姑娘放了七天七夜的血做成干尸,泠镜就绑在你那里,亲眼目睹了全部过程,救不了她,也不能帮她终结生命、结束痛苦,只能看着她一点点死去……自此泠镜就再也不敢反抗我。她变得更好了,甚至还主动帮助我处理那些女孩。”
  对猎物独占的人,会与他人分享自己“行事”现场么?
  兰畹主人目光认真地听他言之凿凿的讲述,眉角浅笑,不置可否。
  虚空道长目光越过层层引线,炯炯地看着兰畹主人:“她是凶手啊,你们怎么能放过她?她只能和我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处……”
  “死吧——”
  身后空旷的暗道忽然传来一声冷冽厉喝。
  就在这时,机械轰鸣声传来,尘土飞扬,暗道一侧墙壁倒塌,巨大的机械鸟调整着羽翅转动风速,盘旋而落。
  见状,兰畹主人眉间的笑意方丝丝渗入眼眸,总算赶来了。
  ——自己跌落的瞬间用最后一丝力气调整了操控装置,指令机械鸟寻着靳忌身上的磁石飞去。
  风声搅动,衣袂翻飞,一道瘦弱人影从机械鸟上飘下,拎着长剑攻了过来。在黑暗中,她的身形翩跹,若隐若现,衣袖陡起如水莲绽放、如花蝶纷飞。
  虚空道长闪身避过,虽被攻击,他却嘴角上挑,浮现出暧昧笑容:“乖乖女儿啊。”话音不落,他身子几晃,已经避开了泠镜十几招攻击,“怎么,要亲手弑父吗?有悖天伦的不孝啊,父亲能有什么错呢?父亲的所有错,都是子女的不是啊……”
  此言一出,正凌空刺下的剑顿住,泠镜呆了一呆,随后摇了摇头。
  她足尖在暗道的墙壁上一点,身子再次腾飞而起,剑影淋漓而下,如一朵折断的花在风中抖落露水:“我刚刚明白,何为真正的守护,父亲。”
  泠镜的身影在空中腾转挪移,躲避着虚空道长操控飞来的宝剑。她的功夫自然无法与虚空道长相比,但胜在身法奇异、招式诡谲,一式还未用老便新招叠起,陡变层生。
  “当初看你是女子没传你本门武功,却没想反而帮了你。如今是从哪里学来的这旁门武功?”
  泠镜报了一颗同归于尽的拼死决心,剑光招招拼命,冷光粼粼,杀气肆意,毫不留情。虚空道长却并不想那么快杀死她,她是他最重要的猎物,他要看着她慢慢受折磨,却永远逃不脱。故而出招之际已留了三分生路,未尽杀机,只是防守,竟一时失了优势,在泠镜的攻势下步步后退,眼看着就要踏入了密室,那里有兰畹主人布下了天落地网的机关阵。
  虚空道长足尖抵在门框处,一声低喝,双手结出咒印,那宝剑陡然翻转而起,似有一道闪电劈下,冷光暴涨,已是动了杀招。
  就在这时,兰畹主人的声音传来。
  “险些忘了……幼子根本未死。”
  ——“前辈,你失控了。”
  虚空道长的身影猛地顿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泠镜,看向这个自己最为满意的猎物。
  兰畹主人操控着手中的木十字,无数引线在他的控制下调整着位置,相互借力,缓缓攀附上了头顶转动的通风口。
  他五根手指轻轻一握。
  只见密室内的天罗地网陡然之间翻转而起,呼啸着凌厉的风声,变形为一张巨大的口袋向着门口的虚空道长兜头罩下。
  那一记杀招还未至,虚空道长已察觉身后气流旋转,杀气凛背。他不及转身躲避,只得上提一口真气,足尖一点,已踏在了宝剑之上,御剑而起。
  然而,通风口一刻不停歇地转动着,在巨大机械力的牵引下,引线织成的密网呼啸起不竭的动力,竟也追随虚空道长而上,铺天盖地而来,无处可逃。   就在最后一瞬间,一道人影蝶舞而入,又迅速转出,“砰”的一声,鲜血喷出,虚空道长的人头已被砍下——
  “这个人,我亲手杀。”
  泠镜的声音还未落。那张网已经落下,丝丝利比刀刃的引线割入皮肤,顺滑如切豆腐,甚至都未曾听见筋骨切断的声音,虚空道长已绽如一团血花,不足指甲大小的残瓣凋落满地。
  香囊也被割碎,一时间,龙涎香的味道溢满空气,与血腥味混杂在一起,浓腻得让人作呕。
  兰畹主人依旧倚在角落处的那唯一一束光线中,眉目含笑。他有些惊讶:“泠镜——你越狱了?”
  【五】
  五个时辰。
  虹溪村。
  兰畹主人跟在泠镜的身后,来到了泠镜幼弟藏身的村子中。
  木偶离生早已被重新组装,身上破漏的地方兰畹主人也用针线细细地缝补了上。可恢复如初的离生低头看着自己的“疤痕”,呆呆几秒,几乎要哭出来——破相了破相了,自己从此要跟美男子告别了吗。
  它开始了与主人漫长的冷战,气恼汹汹地不出声、不走路,一路上傲娇地强硬骑在主人肩头,作为“随意拆掉自己”的惩罚。
  兰畹主人笑着轻轻拽了拽引线。
  迎来的是一声无情的“咯嗒”——离生转动头颈,将后脑搪塞主人,分明是无声胜有声的“哼”。
  兰畹主人悠悠一叹:“原想此行辛苦,送给离生一身新衣服呢。谁知明月落沟渠,被嫌弃了,泪流满面地伤心啊,唉……”
  这一声“唉”,真是千回百转,缭心绕肺,绵绵不绝。
  离生的眼睛动了动。
  “不行、不行、不行!!”它“啪”的一声从主人肩上跳下,叉腰跳脚地挡在路前,“要新衣服!对了,颜色必须离生自己挑选,主人的眼光最差了!”
  兰畹主人忍住唇边笑意,哀婉低语:“离生有伤疤了呢,生气不理我了……”
  “伤疤,伤疤,嗯……有伤疤的男人才有味道!”离生大咧咧地挥动着双臂,“对嘛,你们这些嫩嫩的小孩子不懂的!”
  兰畹主人的眉角弯出了一抹姣好如月光般的温柔。
  泠镜将幼弟寄托给了村中的一户孀居老人。
  小男孩欢笑声传到院子外,还有一个男人低声说话的声音。听见那声音,泠镜一愣,脚步顿住了。兰畹主人微微一笑,推门而入:“靳忌哥哥。”
  靳忌大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狠狠一点头,没说话。目光却越过他,在泠镜的身上停滞了片刻,却一转身,坐回了院中矮凳:“枫露茶刚刚好,来喝。说好请你喝茶的。”
  泠镜默不作声地拿起杯子,热腾腾的茶香氤氲在脸上,她鼻尖有一点点泛红。
  “我猜想你定然不放心弟弟的安全,逃走后肯定会来找他。边分析你留下的线索边追踪,一路就寻到了这里。”
  泠镜小口小口地喝着茶,不作声。
  “我不生气。”靳忌忽然道,“你在担心我生气。辛辛苦苦一路杀过去将你救出,你却半路逃跑。不用担心,我不生气。”
  泠镜的目光从茶杯中飘了出来。
  “你回来了,而且带着我的兄弟一起回来。”靳忌道,“这就够了。”
  泠镜道:“我杀了我的父亲。”
  靳忌一怔,他还不知方才的几个时辰中发生了什么:“他罪有应得,早已该死。”
  “我杀了父亲。”泠镜道,“弑父——这辈子都逃不脱了。”
  “所以当初你宁愿当杀人犯砍头,来保护幼弟,也从未想过杀了你父亲斩草除根?”
  “当然想过。”泠镜停顿片刻,继续道,“但怎么能杀父亲呢?这世上哪有不是的父亲,父亲所有的罪恶都是子女的。”她这话说得轻飘又空灵,语气陌生,好像变成了旁人,在不停地对自己重复这样的话。
  “他活着,我要忍受他的罪恶;他死了,我要用一辈子来背负骂名。”
  正如在过去,这句话已经被不同人重复了无数遍。
  “虚空道长是我杀的。”兰畹主人的声音传来。
  泠镜震惊地转头,没想到一直温柔秀气的少年傀儡师竟是最懂她的恐惧。
  “虚空道长不小心撞上了我用以自卫的引线,被肢解,如今已变成了一摊肉泥。”他看着泠镜一字一顿地道,“你没有弑父,无须承担旁人目光。”
  靳忌道:“案情有了新变化,十日后“上边”会重新开庭审理。到时他会出席作证,泠镜免罪很简单。”闻言,蹭在泠镜怀里的小男孩点点头,虽然一言不发,却神色坚定。
  兰畹主人笑道:“原来靳忌哥哥也是遵循流程的人呢。”
  “没办法的事。”靳忌疏拓的神情终于也出现了一丝无奈,“为了带她出来,我将腰牌压在阁主那里了。”
  兰畹主人眉眼弯弯,面孔稚嫩柔和:“啊,我猜阁主一定被靳忌哥哥气坏了。”
  “是啊,我去请罪时,他沉默了半个多时辰,只说了五个字‘百无靳忌,滚!’”
  【尾声】
  锦官城。
  兰畹主人继续歇完他还剩十天的病假。
  他摸出几枚铜板递了过去:“老板,多加些红糖。”
  雾雨霏霏,青石板路的边缘生出了薄薄的绿苔,路边的几支竹笋已长到了半人高。
  兰畹主人吃了口红糖冰粉,就这么很舒服地盘膝坐在了路边,嘴角含笑眉眼弯弯,闲适又慵懒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路人。
  那件发生在蜀地、调查在长安、审判又在东京的案子,飘转千里,此刻又传回了锦官城人们的口耳间,喝茶时、打牌时、听戏时,有了新的谈资。
  “要我说嘛,肯定是有人妒忌。蜀山上的仙人们修仙,需要几个童男童女,算得啥子事情啦。”
  “就是说。你不知道,那蜀山掌门可是修道有成,上个月他下山开坛作法我还远远地看过一眼呢,白胡子长得到膝盖啦,真是仙风道骨。”
  “诶,你们听说没,最后晴天阁正要抓蜀山掌门时,电闪雷鸣,就见一道青烟腾起,蜀山掌门直接超脱肉身,羽化登仙去了。参与的晴天阁看着忽然间变成一摊泥的肉身都吓傻了。”   “那幅画面哟,想想就蛮吓人的——诶,小娃儿,你说是不是?”
  忽然被拉入聊天,兰畹主人却依旧好脾气,笑道:“有好吃的冰粉,我就不怕的。”
  一个人继续道:“要我说嘛,修仙那可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蜀山掌门那个女娃子竟然还不配合,敢害自己的父亲,真是有悖天伦、不知孝道。”
  “老兄你说的可是最后为了保护弟弟的那个女孩?”
  “还能是谁,不过那弟弟也没活成——原本说再审时他会出庭作证,可是一直没出现,朝廷又赶紧责派晴天阁去查找……”
  “是不是犯人没抓干净,报复到弟弟身上啦?”性子急的人插了话。
  之前那人闻言摇摇头:“哪里是犯人。晴天阁到了之后才知道,原来早几日小男孩便被害死了。那些被蜀山掌门害了女娃的父母、亲朋,哪个能放过他嘛……”
  “等等,老兄,我怎么听说有些女娃子是父母自愿献祭上的?”
  当先那人一脸讳莫如深:“是么?也是有可能的。不过这世上的事哪里说得清呢,谁知最后出事了,难道不恨别人,恨自己么?唉,说到底,还是要怪蜀山掌门那个不知孝悌的女儿,若她没有害死父亲,蜀山掌门尚在人世,便没有这些事了。”
  “也是。子女面前,爸爸哪里有不对的地方嘛。再说就算是天大的不是,也是家务事,小女娃子忍忍就好的了,何必闹到公堂。真是不懂事。”
  兰畹主人恍若未闻,依旧很随意地坐在路边,神态悠闲地慢慢吃着冰粉。只是那握勺子的手有丝停顿。
  “收、收收——收摊了。”冰粉摊的老板忽然道。难怪他刚刚一直默不作声,原来口吃得厉害。
  兰畹主人抬头看过去,只见一道暗红色的疤痕从左耳后滑到了唇角,似乎察觉到目光,他眼神闪闪,侧头躲避了开。
  兰畹主人笑笑,抓紧吃完最后几口,站起身将空碗递了过去。
  忽然,他抓着碗的手指猛地紧缩。
  ——“那个恶魔真的吃了四十九个人的眼珠?”
  ——“你们如何得知他严重口吃、面上带着伤疤,从事体力劳动却身有残疾?”
  ——“真是可怕,你们抓到他了吗?”
  冰粉摊旁边正倚着一双青竹削成的手杖,刚刚恰好被放佐料的竹筐挡住了,是以没发觉。
  没抓到。
  这江湖上的大部分罪犯,都是抓不到的。
  作者小札:
  在美剧《犯罪心理》中,无辜的母亲与杀人狂丈夫同归于尽,以自己的“死”守护了儿子的“生”。
  ——然而,这过于冰冷。母亲步入死刑的瞬间,我泪如雨下。
  便有了《枫露千红》。
  我几乎“用力过猛”地塑造了一个童话式完美的男主,让他代替我,去改写那位母亲的结局——恶人当诛,善必有果。这才是武侠的温暖。
  碍于笔力,难免有东施效颦之隙。还望诸君一笑,宽容我这痴心妄想。
  谨以此文,向我喜欢的那个故事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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