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杀·西南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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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情提要
  冼红阳一行人的旅程仍在继续,经历了不理原上惊心动魄的一番历险后,迎接他们的却是另一番凶险无比的大战。纵横天阙纵横现身,这一场无可避免的恶战终于拉开帷幕。此间风陵渡身上的秘密也被揭开,师徒之间的对抗终于迎来尾声。
  十二、碧空山中
  惯常笑意微微的悠然公子,这一刻面上的表情比他的枪更加阴沉,刺出这犹如惊涛骇浪般的一枪后,他朝着风陵渡喝道:“快走!”随后低声骂了一句。
  叶云生吃了一惊,自己与莫寻欢相交多年,知道这位悠然公子虽然可以笑嘻嘻地杀人,也可以慢悠悠不带一个脏字把人损到想要吐血,可他平日最重风度,断不肯口出污言。这是被气狠了?却不知是因为何事令他这般气愤?
  可这时却也容不得叶云生多想,纵横天手中血刀挟不尽气势已经滚滚而来。莫寻欢黑枪一转,由下至上一枪刺去,狠戾至极,那冲天的血光竟也被这一枪分开一条血路。
  叶云生心思电转,他虽然猜不透莫寻欢的想法,但在武艺上的配合,二人却是灵犀一点,飞雪剑空中回旋,舞出一天飞雪为莫寻欢防守。实也是莫寻欢这一枪戾气实在太重,这一枪刺出,悠然公子周身上下已无半点防备。
  而飞雪剑甘为旁人回守,却也是难得罕见之事。
  纵横天微微而笑,凛然不惧,血刀挥洒,这挟带无边戾气的一枪竟被接下,还尚有闲暇评论道:“这是魏君临的枪法,可当年他的气质却不是这般啊!你这后生又是何人,兵器谱上可有你的名字?”
  莫寻欢不发一言,口角一撇,轻蔑一笑,又一枪刺出,这一枪的戾气较之前番竟然更加深重,那碧衫身影仿佛已被淹没在海水般的战意中,唯有一双眸子熠熠生辉,仍是生机无限。
  叶云生在莫寻欢出手时,灰白剑身一展,又一式快雪时晴挥洒而来。这一招,两人竟不约而同地采取了攻势,并肩而战,一往无前。
  黑光、剑光、血光同时一闪而逝,那一刻,就连天上的明月也被遮蔽住了身形,而万千星辰亦是暗淡如墨。
  纵横天缓缓张开左手,一道鲜血从他虎口上流了下来,那是方才被飞雪剑的剑气所伤。与此同时,他右肩上忽然迸裂开来,一小股鲜血浸湿了他的衣衫,却是银血霸王枪的枪意至今方才发作。
  而叶云生、莫寻欢两人却是双双后退一步,唇边带血。莫寻欢手拄黑枪,退了一步后,忍不住又退了两步,一口血涌了出来,被他硬咽了下去。
  两人对视一眼,却均是向前再進。纵横天微微一笑,长刀横出,向二人劈去,谁想这一刀只出了一半,忽然间中途一转,反向风陵渡而来。
  这一转全无半点征兆,更了得的是方向虽转,劲力竟然全然未变。风陵渡原本站得极远,这一刀刀刃未及他身,可是无穷刀意已至,他全无回避可能,大叫一声,口吐鲜血,仰天栽倒。
  那一刀虽然只是刀意,但究其劲力,却仿佛结结实实的一掌打在人身上一样,纵横天自然清楚这一刀只要击中,风陵渡必死无疑,所以看也不看倒在地上口涌鲜血的风陵渡,身形飘飘,已向远方而去。
  夜风清凉,明月在握。纵横天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那枝金波纳花,摘下数朵,又取出一枚药丸,一并咽了下去。
  那两个青年还真有点扎手,他心里想,真杀了他们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怕要耽搁些时间,可眼下时间却是耽误不得的。风陵渡死了,这很好,自己还是先赶去碧空山,把傅家父子杀了作数,免得日久生变。
  此处离碧空山并不算远,纵横天身上虽然受了些伤,但并没有什么大碍。他身形如鬼似魅,悠悠飘荡在夜色中,未及一个时辰,已然到了碧空山下。
  纵横天停下脚步,凝望四下情形,这碧空山上遍植了许多树木,静夜之中,深邃不见人影。他纵身上了一棵大树,单脚立于树尖上,微风悠悠,他的身形也随着飘飘荡荡,如舟行水上。很快,他便看到了一点火光,那点火光极是微弱,若非他身处高处,又目力卓越,只怕也难以注意得到。辨别方向,就在前方东南。
  是了,他想起来,多年不出不理原,却也忘了,这碧空山上的溶洞只有两个出口,方才所见的火光,就在其中一个出口的切近。
  刚想到这里,就见那点火光亦是忽然熄灭。纵横天不由微微笑了一下,心道:我这个徒弟,训练出的手下倒也不全是废物。
  他正要从树上跃下,忽然间,一支长箭无声无息,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直向他后心射了过去!
  这支箭极长,按一般来说,这般长的一支箭,速度又这般快,必有不尽风声。偏偏这支箭就好像是从黑暗中冒出来的,忽如其来就出现身后,连半点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先前在抚远侯府时,纵横天曾一刀击飞一支长箭,但一来那时他身处平地,二来那一箭也并非这般无声无息,因此这一箭他竟然无法击飞,只得身体凌空下跃,坠到下面树枝,姿态已经甚是狼狈。
  可是他立足未稳,又有四五支箭向他一起飞来,这些箭的目标虽然是他,但方位很是奇怪,有的射他指尖,有的射他足踝,并没有一支箭是朝着他要害部位而来,力道也甚虚浮。这样的箭,就算真射中了人,也不过是轻伤而已。
  然而就在这四五箭即将接近纵横天时,忽然间又有数支箭射来,这一次的箭速度奇快,每一支都射中前番箭矢末端,两股力量一撞,前番的四五支利箭骤然改变了方向,支支都向纵横天前胸要害而来!
  纵横天挥刀劈刺,暗夜中只见火星四溅,那些箭矢刚被打飞,后面又来了几支利箭,接连撞向被打飞的箭矢,所有箭矢在空中一转,再度向纵横天咽喉射去!
  这已不单纯是弓箭上的本事,而是融合了暗器的功夫在里面。纵横天心念一转,暗道:玉京段克阳?连他的徒弟骨头都化灰了,怎么还有这连环劫的功夫现世?这手箭法确实惊世骇俗,但在纵横天看来却并非难以抵挡,他长啸一声,一道血光流转如银河倒悬,所有箭矢一并都被击飞出去。就在这时,却忽觉右臂一痛,一支小箭正钉在他左手上。
  这一支小箭究竟是何时射来,竟连纵横天也未曾注意到。这一支箭射得极深,几乎入骨,他随手拔下小箭,心中暴怒,转眼间却见一道黑影自极远处一棵树上一跃而下,便一展身形跟了上去。   一匹白马,一匹玉花骢,月下并辔而行。
  白马上的白衣剑客忽然问道:“阿莫,尚有一事,先前风陵渡明明是被纵横天刀意所伤,当时我几乎以为他已死,可怎的……他又活了过来?”
  当时风陵渡口吐鲜血倒下,叶云生惊得呼吸都顿了一顿,谁想纵横天离开之后,风陵渡竟然站了起来。叶云生甚是不解,只是后来一连串变故忙碌,他也未及细问。
  不听这句话还好,一听这句话,莫寻欢霎时恼怒,道:“叶子,我来问你,我不是让越大哥带你们去徐子那里暂住,你怎么今晚会出现?”
  叶云生不知他恼怒所为何来,便道:“是风陵渡邀我前来。”
  莫寻欢心思一转,已想到原委,自己先前并未告知风陵渡越赢等人所去何地,但风陵渡在丹阳城内是何等势力,必是他生怕今晚战力不足,因此查出叶云生落脚处,并请他前来。
  莫寻欢叹口气:“叶子,你要知道,今晚之事,那时你若不出手,我也会出手,实不必你再来的。”
  叶云生方有所悟:“原来你不知今晚我会来——难怪我出现时你那般愤怒,可你为何竟不通知我?”说到最后一句,他沉肃了面容,竟有些声色俱厉。
  莫寻欢一只手扶着头:“天理何在,你竟吼起我来了。今晚计划,每一个环节,我都谋划了不下十次,实不用你的。”
  叶云生却道:“不是这个道理,纵横天是极危险之人,若我在,至少也多一分把握。护送冼帮主这一路,何等艰险我们都走了过来,怎会惧怕一个纵横天?”
  莫寻欢叹道:“正是因为这一路太过艰险,我才不愿……”
  他这一句话没有说完,叶云生却体会到了他话中未尽之意,紧跟一句道:“阿莫,你莫不是后悔了?”
  “我自然不会后悔。”莫寻欢声音沉沉,“我……是后怕了。”他的声音骤然低了几分,“我自然知道,救小冼是应当的;我也知道,你们自会理解这份应当;我还知道,行江湖路,必然就有许许多多的风险。可是,看你们这一路行走,艰险程度,已经大大超过我当初的预期,我偏偏又无法与你们并肩行走……”
  “所以回想起来,你会后怕,而再遇到危险,除非是非要我们不可的事情,你才会找我们参加?而如纵横天这一件事,你便支开了我们?”
  莫寻欢不语,这时的不语,实则也便是一种默认。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唯有马蹄声嘚嘚,响彻在山路上。
  过了良久,终于有一人率先开口,却非素来口舌便给的悠然公子,而是那皎如玉树的飞雪剑客。
  “你说你无法与我们同行……”他停顿了一下,“我没有越大哥那么周密善思,没法猜出你现在究竟在做什么。可我知道,当我们护送冼帮主时,你在做的事,必定比我们艰难十倍、百倍。你说你会后怕,可你要知道,冼帮主不光是你的朋友,亦是我们大家的朋友。”
  莫寻欢怔了一怔,却见那白衣剑客月下眉飞若剑,双目熠熠似星:“莫寻欢,你更要知道,若让我在面对刀山火海与不能与你并肩面对之间选择一样,我宁可选择前者。”
  莫寻欢又是一怔,手不自觉地一抖,马鞭便掉到了地上。叶云生一个燕子三抄水,自马背上一低身,拾起那条上镶明珠宝玉的马鞭,尚未起身,却见马背上那个人,竟随着他的马鞭一路从马背上掉了下来。
  莫寻欢醒来时已是隔天清晨,天色微明,自己躺在抚远侯府客房床上,胸中有些疼痛,但运转一番内力,却又仍可如常流转。再抬头一看,床边坐着的人正是无名箭,便笑嘻嘻地道:“多谢无名兄,又救了我一次。”
  无名箭面色很不好看,道:“也不全是我,飞雪剑与我一起用内功为你疗伤。天明时见你好转,他便走了,道是他现在不宜留在侯府。”
  莫寻欢点了点头,道:“叶子现在是不宜留下。”一抬眼看到无名箭面色,又道,“你也快去休息好了。”
  无名箭按捺了又按捺,还是没有忍住,怒道:“你又不要命了!”
  莫寻欢笑笑,不在意地道:“这不是没事吗。再说,我亦有准备。”他动了一动,外衣的领口敞开,便露出一件薄薄的银色里衣,料子极是特别,闪烁如水银一般。
  这是当年纵横天传给罗刹地的一件宝衣,不理原上,罗刹地曾穿着这件宝衣受罗刹天一掌,装作重伤,实则无事。罗刹地死后,这件宝衣便落到了风陵渡手里。昨夜里纵横天一刀向风陵渡挥去,风陵渡亦是仗着这件宝衣才免了一死。后来莫寻欢乔装傅从容入溶洞,这是极为危险之事,故而要了这宝衣贴身穿着。
  幸而如此,否則洞中挨了纵横天那三掌,莫寻欢大概早就命丧黄泉。
  无名箭看他这副样子便要生气,冷冷道:“我看,就是没有这宝衣,你做的事情也不会有半分改变。”他顿了一顿,叹道,“你何必这么拼?”
  莫寻欢抬起头,唇边依然带着笑意:“我若不这么拼,怎么够资格当玉帅的北疆六绝呢?”
  他的面上虽然有笑,这句话说得却颇有些讥讽之意,无名箭自是清楚他这麒麟鬼的名号是因何而来,不由叹道:“也……并非如此。”
  那身形高大的忘归箭队之首,忽然想到在自己临来西南之前,曾经有过的一次宴会。
  那时莫寻欢为陈鹰所伤,在北疆养伤,恰逢戎族燕岭三卫的大头领燕狡与另一副头领前来刺杀江澄,危急关头,莫寻欢出手,杀了那副头领,又驱走燕狡。事后其余五绝为莫寻欢庆祝,主角却因伤重,参加了一半便即退场。
  莫寻欢离席之后,长安骑统领帅经天借了酒意,便道:“无怪乎玉帅对阿莫这小子看重,他确是有一身好本领。伤成那个样子还能杀人,真是独一份了!”
  玉帅当时也位于上座,听了这句话,却道:“我看重他,却也不全为这个。”
  帅经天也是趁着酒意,便问:“那是为了什么?”
  江澄慢慢转动着酒杯,半晌方答了三个字:“你不懂。”
  十四、惊天之秘
  这一番话,无名箭并没有说给莫寻欢听的机会。只因这时忽来了一个侯府侍卫,道:“风头领有请。”   莫寻欢听了,翻身便从床上下来,无名箭叹了口气,也便跟了上去。
  待到偏厅,见到里面除风陵渡外,另有一个侍卫模样的人站在一旁,神情甚是惶恐。莫寻欢笑道:“出什么事了?”
  风陵渡与二人打了招呼,随即也笑道:“确是出了一件事,陈寂跑了。”
  陈寂自从到了丹阳城,就一直被关押在侯府里面,侯府自是不曾虐待他,但也制住他的穴道,又给他喝了散功药物。没想到,这位云阳卫人字部的指挥,竟然还是跑了。莫寻欢“哦”了一声,笑道:“原来跑了啊。”
  旁边那一脸惶恐的侍卫马上跪倒,道:“大人,都是属下疏忽,还请大人责罚。”
  风陵渡却是一笑,亲手将那侍卫搀扶起来,和声细语道:“此事也难怨你们,一来,最近侯府因纵横天之事调派出大量人手,给那陈寂可乘之机;二来,云阳卫中人多受过药物训练,连解穴也比寻常人快些。这是我疏忽了,不曾提醒你们。若说有错,是我这个侍卫头领错在先。不过,赏罚也须分明,我便罚你一月饷银,你可服气?”
  那侍卫原当走了重要犯人,自己就算不被撤职,也要被重重责罚,没想头领如此有担当,竟将责任都背在自己身上。不由得又是感动,又是惭愧,对风陵渡更是死心塌地。
  风陵渡挥挥手,要那侍卫下去,便与莫寻欢与无名箭道:“眼下,陈寂既已走了,我们便须商量一番下一步如何计较。”
  莫寻欢笑道:“正是。”
  他们三人在偏厅中商议,在侯府内另一处所在,却也有两个人,对坐闲谈。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侯府花园角落里的一个葡萄架处,这时葡萄正是成熟季节,一颗颗珠圆玉润的葡萄上面凝着白霜,看了便让人食指大动。因这葡萄架极大,枝叶也茂盛,外面纵然走过人,也只能见到一架绿绿紫紫,谁想到,这葡萄架里面,竟还坐着两个人。
  这两个人,一个是垂髫青衣的少女,一个是单衣含笑的青年,正是言守湘与冼红阳。他二人分别坐在葡萄架里面的两个小石凳上,面前还有一个小小的石桌,放着一个白瓷茶壶,又有两只茶杯。
  言守湘喝一口茶水,甚至也不用起身,伸手从头上摘下一颗葡萄放入口中,赞道:“这葡萄真甜!冼红阳,你可真会找地方。”
  冼红阳笑笑,也摘下一颗葡萄,连皮带籽一起吞下,道:“你既然夸我,我也就不客气收下了。”
  言守湘又吃了两颗葡萄,忽然间道:“冼红阳,这几天,你天天都和我泡在一起。可你不觉得,府里有些不对劲儿吗?”
  冼红阳道:“是么,你倒说说,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言守湘便数起来:“第一,你看,杜门主他们都走啦,任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哎,有一位小川姐姐和我处得好,可她也走了,要不是你也在,可怪无聊的。”又说,“还有啊,这侯府里的人,前两天忽然一下子出去了好多。我看啊,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冼红阳又吃了颗葡萄:“不错,还有吗?”
  “还有!”言守湘凑近了些,表情神神秘秘,“冼红阳,你注意过一个人没有?”
  “什么人?”
  “就是,就是那天那个无名箭来的时候,和他一起进侯府的人!”
  小丫头凑得更近,声音也压低了许多:“我看那个人啊,一定不是寻常人物!他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怎么有人能长成那个样子呢,一定是你们说的那个,那个什么来着……”她冥思苦想了一会儿,“对了,那个人皮面具!还有啊,那个人一来,就住在侯府最好的屋子里面,可是他自己一天也不出门。我看啊,这个人一定是个大人物,他的身份一定是个秘密,不可以对人讲的,对不对?”
  冼红阳既惊且笑:“想不到你这小丫头,观察得还挺仔细。”实际上,言守湘注意到的这些,他也全部都注意到了。
  “那,那个人到底是谁啊?”
  “我怎么会知道。”
  言守湘不由有些失望,嘟着嘴坐下:“原来你也不知道。”
  “不过啊,我知道侯府里前两天是为了什么忙。”
  言守湘一听,又兴奋起来,忙问道:“是为了什么?”
  “虽然我不晓得细节,可他们这一番忙碌,大概是为了杀纵横天。”
  言守湘便问:“纵横天又是什么人呢?”
  这一句话问出来,可真不是一两句话能解释清楚的。冼红阳想了想,道:“你可愿意听一个故事?”
  言守湘欢喜道:“好啊,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冼红阳道:“那好,我便把这个故事讲与你听。”
  足足花了半個时辰,他才把不理原上的一系列经历讲述出来,言守湘只听得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先前时她还不时追问一两句“后来呢?”“那个人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可是听到后面,小丫头干脆是半张着嘴,一句话也顾不上说。
  终于,不理原上的所有经历都讲述完毕,言守湘十分惊叹,道:“我从没听过这么吓人又这么好听的故事,竟然还是真的!”想想又说,“冼红阳,你可真了不起。”
  冼红阳苦笑:“我没什么了不起。”
  言守湘道:“我说你了不起就是了不起……对了,我现在有一点明白了,因为那个罗刹天和罗刹地都是纵横天的弟子,所以他是来给他徒弟报仇的吧。”
  冼红阳道:“是的。”
  言守湘奇道:“这我就不懂了,杀了罗刹地的是你啊,这个纵横天应该是很难对付的,可你为什么没和他们一起去呢?”
  “为什么……”冼红阳摘下一颗葡萄放入口中,“因为莫寻欢特地前来找我,与我说他已布置好一切,希望我能留在侯府。”
  “可你是他的朋友啊!”小丫头叫起来,“你怎能不去呢?”
  “是啊,我怎能不去呢……”
  冼红阳慢慢重复了一遍,他的脑海里,又显出那个碧衣青年含笑立在他面前,劝说他的样子:“小冼,你们辛苦了一路,也该轮到我了。再说,我相信你,你就不相信我?”
  他缓缓地笑了,伸手胡乱地摸了一把言守湘的头:“小丫头,你不懂。若说是逃亡之前……不,哪怕是一月之前,就算是莫寻欢与我说,我也要偷去的。   “可是,现在不同,我至少学会了忍,学会了等……”
  学会了……不给他们添乱……
  言守湘似懂非懂,她毕竟年纪还小,阅历亦少,还在想冼红阳话里的意思,却被冼红阳又揉了一把头发:“小丫头,我来问你,你和你姐姐好容易见面,这几天却怎么总和我打混?”
  言守湘便不再想之前的事情,皱着眉头道:“姐姐倒是一有时间就来看我,可她的时间很少,听说她那个上司伤了,因此姐姐总在照料他。”
  “薛明王?”冼红阳倒也知道一点纵横天伤了薛明王的事情。
  “可不是他?”言守湘噘著嘴,“那个人啊,看着可真吓人!按说,他长得比女人还好看,可我每次看到他,总是害怕,就像蛇一样,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吐出信子……”
  她刚说到这里,忽然有一个淡漠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小丫头,背着人就这般说话吗?”
  言守湘吓得噌地一下跳起来,险些带翻了面前的茶壶,想要出去又不敢,抖抖索索地捉住冼红阳的手:“你……你陪我出去……”
  这小丫头手都凉了,冼红阳苦笑一声,也只好陪着她一同走出。
  葡萄架外,一个青衣书生负手而立,面容俊雅,神态淡然,在他身后立着个素衣女子,神态恭谨,正是薛停云。
  言守湘一眼看到姐姐,放下心来,又想自己到底还是个女孩子,忙把冼红阳的手松开,低声道:“姐姐,薛……薛头领。”后三个字声音奇低,若不是看她唇形,大概都猜不出她说的到底是什么。
  薛停云道:“守湘,你方才无礼,快向薛头领道歉。”
  言守湘素来最听这个姐姐的话,便低头道:“是我错啦,您……您别生气。”
  薛明王面上的神情依旧是淡淡的:“无妨。”
  言守湘出了口气,又偷偷伸了下舌头,正琢磨着怎么溜走,却听薛明王又道:“言小姑娘。”
  言守湘吓一跳,这么多天来,薛明王还是第一次主动叫她:“您还有什么事?”
  “你的姐姐,曾经给过你一根桃木簪子,此刻便还给她吧。”
  言守湘怔了一怔,实没想到薛明王提到的是这件事。当初云阳卫追杀到她与母亲的住处,薛停云把她打扮成小乞丐送走,又把自己发间的簪子拔下来给她插上,并说这簪子就当是我留给你的纪念,万万不可遗失。怎么这个人现在却提到这个?
  她心里不解,看一眼姐姐,却见薛停云和她点了点头,她心中想:反正姐姐现在也与我一处,这个什么纪念,倒也无甚必要。便从发间拔下那根簪子,递给了薛明王。
  薛明王接过那根簪子,端详了一下,轻轻叹了一口气,放入怀中收好。随后又取出一个锦盒递与言守湘,道:“这个,便送与你了。”说罢带着薛停云离去。
  言守湘莫明奇妙地打开那个锦盒,不由“啊”了一声。
  锦盒里面,是一支打造极精巧的凤钗,凤凰翅膀上连缀着蝉翼白玉,口中衔着一串珍珠,双眼则是两枚红宝石。她自出生以来,从未见过这般富丽精美的首饰,不由呆住了:“他、他给我这个做什么?”
  冼红阳在一边看了,也是不明所以。
  他并不知道,那根桃木簪子里,牵涉到一个极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却又与他的生死息息相关。
  在这一天清晨的一个时辰前,薛停云尚在侯府内花园一角默默沉思,忽然间有破空风声自身后传来。她一惊,本能地向前疾跃,未想却有一柄匕首自左边绕了个圈子,从斜刺里向她袭来。只惊得薛停云花容失色,暗道:我命休矣!
  就在那电光石火一霎那,忽然一把铁钩在她身前出现,金铁交鸣,那柄来势汹汹的匕首被击飞出去,夺的一声直钉到地上。铁钩主人青袖一敛,面容平静,正是薛明王。
  薛停云吃了一惊,道:“大人,您为何……”
  薛明王看着她,淡淡道:“你的武功,还是太差了。”
  薛停云不觉有些愧色,她之所长,在于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之术,武功一流,只能说得上是平平而已,道:“属下不才。”
  薛明王道:“你的内力不高,这不是短期内可以修行来的事情,论到武学天赋,实在也算不上出色。”
  薛停云愈发惭愧,垂首道:“是。”
  薛明王叹了一口气:“因此,大概也只有方才那套手法才适合你吧。”
  “是……什么?”
  这话题转得太快,薛停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却听薛明王叹道:“日后所遇危险必定更有许多,你这武功,自保不易,我便传授你一套我自创的手法,我将其之命名为‘声东击西’,虽不能让你成为一流高手,至少也能多几次活命机会。”
  说罢,他便将这套手法教授予薛停云。这套手法,与内力经验并无干系,纯是一种巧劲的运用,方才薛明王射向薛停云那一匕首就是明证,风声自后面传来,任谁都以为匕首也会从后面袭来,谁想那匕首半途转了一个弯,竟然从斜刺里杀出来。莫说薛停云,就是一个武功高手,猝不及防之下,说不得也会中招。
  这套手法并不甚难,重在巧思,薛明王道:“非但暗器,拳脚、兵器上都可用到这种手法,端看你如何运用。但是有一点,这种手法说到底不过是取巧,你忽然用上一次,打旁人个措手不及,那是可以的,但若说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高手一见便会识破,到时你自己倒会反受其害。”
  薛停云肃容道:“属下记下,多谢……大人。”后一句声音略低,她心中忽然想到:这种实用价值并不算大的手法,薛明王怎会专门去研究?尽管薛明王自己一字未提,但她是个聪明女子,隐隐已猜出了答案,不由便失了神。
  薛明王正在教她某一处关键的应用,却见薛停云神游天外,不由皱了眉,道:“你在想什么?”这一句话中,已带了些怒意。
  薛停云连忙回神,她自然不肯说出方才猜测,便道:“属下……属下是想头领到大西南,不知是为了何事?”
  这一句话虽然并非她当时所想,却也道出她的心思,薛明王以地字部大头领之尊,专程来到西南一隅与西南王等人会晤,其中必有要事。这念头在她心中萦绕了不止一日,却也不敢提出,因薛明王方才骤然提问,她不自觉便说出了口。   薛明王听她问出这句,倒是不曾恼火,道:“是有一件大事,此事若可功成,固然大事可期,冼红阳那小子也占了便宜,说不定竟可翻案……还有你的父亲。”他看一眼薛停云骤然苍白的面色,“你大抵也知道,你的父亲是确实有罪的。”
  薛停云面色更白,低声道:“是……只是父亲,却也死得凄惨。”
  “我不能说替他洗刷冤屈,因你亦知,太子一案上,他并不算冤屈。可是,杀了他的人,我也会杀了他们。”他笑笑,“毕竟,他们本就是我要对付的人。”
  薛停云面色再变,为父复仇,是她一直日思夜想之事,卻再没想到,薛明王轻描淡写便接下了这件事。
  这些时日以来,薛明王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不由涌上心头,他曾明言视她为手下,亦曾明言是为了她一身能为方才让她为自己做事,然而……
  从始至终,以命为她挡刀的,却也只有他一人。
  她一咬牙关,双膝跪倒:“头领,有一事,我瞒您至今。”
  薛明王微一皱眉:“何事?”
  薛停云声音低低,说了一番话,纵是薛明王这等人物,也不由吃了一惊:“你竟……”
  他不再多语,表情又恢复了从前模样:“走吧,我们去找你妹妹。”
  十五、七海探花
  这一番纠葛,冼红阳是不知道的,言守湘自然也不清楚,薛明王走后,言守湘看了一会儿那支钗,总觉得这么个宝贝放在自己手里倒要担惊受怕,便道:“我还是先回去,把这东西放好,再问问姐姐,刚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冼红阳点点头:“也好,你去吧。”
  言守湘这一走,冼红阳真就成了无所事事。这时侯府里,黎玉与黎文周早离开了,越赢等人去了徐子珊那里,莫寻欢与风陵渡有要事商议,唯一剩下一个熟悉的只有傅从容——可傅从容毕竟是小侯爷,事务良多,冼红阳也不好去找他。
  丐帮前帮主在花园里转了两圈,吃了十来颗葡萄,想不到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他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现在是不可随意出去的,可又能去哪里呢?侯府虽大,这几天却也被他和言守湘走得差不多了。
  他又坐下来,从腰间慢慢抽出那根青翠挺直的竹棒,换在从前,他对武功一事,兴趣委实也不算大,可自江北到西南,这一路行来,若是没有这根竹棒和那半套青竹丝,他只怕早就死在路上了。
  他把竹棒握在手中,一式一式,使出他所知的那半套青竹丝,起初他的速度很是缓慢,到第二遍时,速度便快了几分,第三遍速度则更快。然则速度虽然迅疾,招式却分毫不乱,大有行云流水之感。他自己也惊诧,过去使过这套棒法不知多少次,却无一次有这般感觉。
  这大概真就是生死之间,方能有这般的体验历练吧。冼红阳自己也苦笑,他此刻的武功,可说是他活了这些年里最高的时刻,可是若让他自己选,他却宁可不要什么高明的武功,只要像当初一样就好,自己虽不是丐帮帮主,却仍可四处游荡,而结义兄长凌松,也依然在自己身旁……
  他忽然觉得眼前模糊,不自不觉中,泪水已打湿衣襟。
  这些时日他没有再提过凌松,和言守湘打打闹闹,说说笑笑,然而,凌松这个名字,却无刻不萦绕在他心头。他自己甚至不知道,是凌松身死这件事对他打击大,还是凌松对他的背叛令他打击更大。
  尽管莫寻欢曾与他分说,可是,就算是到现在,他也不能理解,凌松为何做出那样的选择。
  我从来没有把那些事情放在心上,什么帮主、副帮主,在你我兄弟之情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你若想做帮主,便与我直说,我又怎会不让你!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邪气的声音忽然响起:“你若直说让他做帮主,他必定以为你瞧不起他,说不定还会再早两年叛你呢!”
  冼红阳一怔,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竟已将自己所思所想说出了口,他抬头一看,倒吓了一跳:“叶大哥?”
  那人笑了笑,是一种满不在乎的笑意:“你倒知道我姓叶。”
  仔细一看,冼红阳才发现,这人并非叶云生,他初时认错,乃是因为这人也是一身白衣,腰中佩剑,甚至连他的眉眼都和叶云生有三分相似。但只要稍加注意,便会发现此人与叶云生实在是截然不同。叶云生相貌俊美,风度正直皎然,而这人却是一身的邪气,就算是不言不动,也有一种张狂肆意的态度。
  这是什么人?冼红阳心中诧异,心道他怎么就知道自己和凌松的事情?又想他说自己姓叶,与飞雪剑又生得相似,难道竟也是君子堂中人?可是不对,君子堂是何等持重的门派,怎会有这般的人物?
  冼红阳心中转着许多念头,那人却先开了口,他笑道:“小冼帮主,我看你刚才的棒法,真是平平常常。不过,其中有一招还算不错,就是你最后一招,你再用一个我看看?”
  他说的那一招,正是青竹丝中的杀手之招,也便是冼红阳先前虽未学会,却在逃亡一路中体悟到其中真谛,并以之杀了云阳卫指挥栾杰与罗刹地的那一招。冼红阳听他这样说,倒是暗赞一句他眼力甚好,可这人态度轻狂,却也令人不喜。
  那人看着冼红阳笑,又伸出一只手,招了两招:“来啊。”
  他这么说,冼红阳反而不要与他打。冼大帮主把竹棒往腰间一插:“你让我出手便出手,岂不是很没面子。”转身就走。
  刚走了两步,冼红阳忽听身后风声刺耳,一回身,就见一道白光直奔他面门而来!
  那正是方才白衣人刺出的一剑。
  这一剑又快又狠,单论招式本身,和君子堂剑法粗粗也有些相似,可内里剑意却是大相径庭。君子堂的剑法,素来端正严谨,可这人的剑法却肆意到了放肆的地步。若打个比喻,就仿佛是打开了水闸,无边洪流滚滚而下。
  虽然仅此一剑,已可看出,这白衣人实在是一个极难得的高手!
  仓促之下,冼红阳不及多想,这时也只有青竹丝中那杀手一招,方可解除此刻困境。他侧步扬手,杀招骤出,就在竹棒与剑光接触的一瞬间,那白衣人却忽然收了手,哈哈笑道:“小冼帮主,你看,你这时不是出了手吗?哈哈哈。”   他长笑出声,忽然一展身,白影在天光下一闪,就此离去。冼红阳的轻功本不及他,一条腿又瘸了,追之不及。
  冼红阳忙去找风陵渡,抚远侯府里混进这么一个顶尖的高手,这还得了?风陵渡听了他言语,倒也没露出多少吃惊的表情,只道:“知道了。”又殷勤谢过冼红阳。
  冼红阳总算放了一点心。傍晚,他一时睡不着觉,拎着竹棒又走了出来。刚比画了两下,忽然听到旁边树上有人轻笑:“小冼帮主,临阵磨枪哪?”
  一个白衣人飘身而下,正是清晨见到那人。冼红阳不由有些火大:“我没磨枪,我磨烧火棍呢。”
  白衣人又大笑起来:“上午有点事,也没好好比一场。咱们再比比?”说着,顺手摘下腰间佩剑。
  白日里那一剑仓促,这时冼红阳方发现,这人的佩剑,与叶云生的飞雪剑除却长短、宽窄都很相似之外,就连剑鞘上的图案也几乎一样。只不过叶云生的飞雪剑是灰白颜色,上镶月光石。这个人的剑却是如雪般白,上镶的宝石看不大出是什么,只觉精光四射,夺人双目。冼红阳忍不住便问:“你和叶云生叶大哥,是什么关系?”
  那白衣人没想到他问到这个,怔了一怔,笑道:“他是兵器谱上的探花,我么……”他笑了,带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我倒想说我也是探花,可惜,叶家不认。”说罢,哈哈地又笑起来。
  一个清朗声音就在这时响起:“你自然是探花,七海探花,谁敢不服?是不是,叶云追?”一道碧色自另一棵树上飘然而下,正是莫寻欢。
  “七海探花叶云追”这个名字一出,冼红阳“啊”了一声,瞬间想起来了。
  这个白衣人确实是叶家人,也是唯一被叶家逐出的嫡系子孙。没人知道他当年到底做了什么,令叶家对他如此愤怒,众人所知的是,他不但被逐出叶家,而且君子堂上下,再不准提起他的名字。
  当然叶云追的行为也确实令人难以谅解,他离开叶家之后,竟然去做了海盗,而且还混得风生水起,并得了个“七海探花”的称号。这绰号的意思,乃是说在海上的一众人物之中,他可以排到第三把交椅,是个极扎手的人。只不过因他都在海上活动,因此在江湖上声名并不很显,冼红阳也只是偶然间听过一两次。
  叶云追被莫寻欢一语点破身份,也没在意,笑道:“悠然公子莫寻欢,宁惹飞雪,莫惹银血?我那个好堂弟的知己好友?”
  莫寻欢拱拱手:“愧不敢当。喔,最后一个倒是敢当的。”
  这两人对面而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倒都有几分彼此打量的意思,说是友好,不太像;说是敌意,可也不大像。忽然间,叶云追长剑出鞘,唰唰唰连环三剑,疾风暴雨一般,向莫寻欢疾刺过去!
  这三剑来得忽然,来得迅速,一时间漫天剑影,眼花缭乱,就仿佛人立于海中,海浪自四面八方打来,竟没有一个死角,没有一个空隙。冼红阳尽管不过是旁观者,亦是看得惊心动魄,暗道:这三剑若换成我接,该如何抵挡?
  莫寻欢依然面带微笑,他并没有招架,骤然间只见一道碧影冲天而起,也不知他怎样动作,整个身形竟然突破这道剑网,凌驾其上。随后只见一道细长锐利的光芒一闪,也不知那是什么,光芒竟然如此夺目。两下一激,剑网连同光芒一并消散。
  再看莫寻欢与叶云追二人对面而立,手中兵器紧紧相抵。莫寻欢手中拿的却不是银血霸王枪,而是一柄细长锐利,单薄如斯,却又寒光凛凛的宝剑。
  叶云追轻轻吹了声口哨:“好剑,好剑法!都说悠然公子用的好霸王枪,这剑法,也颇有可观之处啊!”
  莫寻欢笑了笑,忽然以空闲的左手轻轻弹了一下叶云追的剑刃:“这个,是狂澜剑吧?”
  叶云追的面上有一瞬间的变色,但速度奇快,转眼他又恢复了之前的輕佻模样:“莫大公子,好眼力。”
  莫寻欢笑道:“也不是我好眼力,天天对着叶子那把飞雪剑,看得都不想再看了,自然看得出。”
  叶云追微微撇了一下嘴角:“我那堂弟,过得还好?”
  “挺好的。”莫寻欢笑,“你知道他现在在江湖里的地位,就算是君子堂的长老,也不能轻易把他怎么样。”
  叶云追冷笑一声:“那群老不死的。”这话甚是大逆不道,他说得却满不在意,随后又笑道,“莫寻欢,你身手不错,为人我也喜欢,这件事完了,要不要去海上讨生活?那里波涛壮阔,一望无垠,才是真正适合人住的好景致。”
  莫寻欢笑道:“承蒙厚爱,不胜感激,不过呢,我只怕到时你会没空。”
  这话说得意有所指,叶云追眉头一皱,莫寻欢却笑道:“不说了,不说了。再见,好走,不送。”
  叶云追想着莫寻欢那一句话,竟然并没有再说什么,一展身形,白影在月下一闪,转眼间便消失在墙外。从背影看去,他与叶云生的身形,真是一般无二。
  看着他身影消失,冼红阳不由叹道:“这人不但和叶大哥相貌生得有些像,连剑都像。”
  莫寻欢笑道:“自然像,飞雪、狂澜,本就是当年君子堂的长老一并赐予他两人的佩剑。你莫看叶云追眼下这样,当年在君子堂,他和叶子可是被并称为新秀的人物呢。”
  冼红阳奇道:“那为何后来他又……”
  “那是后来的事情了。”莫寻欢竟也叹了一口气,随后笑道,“小冼,你知不知道,关山雪已经被调回京了。”
  “什么?”这个消息很是关键,冼红阳便忘了叶云追之事,道,“他被调回京了,那我……”
  冼红阳想问那他是不是就没法继续追捕我了?再想想这可能性又不大,莫寻欢却笑道:“是啊,小冼你没发现,这一路追杀,主要的都是云阳卫人字部中的力量,就涉及到的江湖人物,大多也是人字部一边的势力。说起来,人字部的几位指挥,也已经死了大半。”
  他看着冼红阳,声音轻快:“还有一些其他的原因,现在还不方便与你说。只是有一点,小冼,若说从前我还不能确定,可到今日里,我却已有七成把握,可为你翻案了。”
  冼红阳呆住了。
  这个消息,来得太过突然,他懵懵懂懂,根本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心想之前我们还在不理原上一路跋涉,如今抚远侯府里也是一派平淡,怎么莫寻欢就说自己有可能翻案了?   他茫然地抬起头:“我……能翻案?”
  莫寻欢笑道:“是啊。”
  “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
  “待到真正水落石出,全盘结束的那一天再说。”莫寻欢含笑,他的心情似乎很好,“小冼,我倒要问你,如果真的翻案了,你今后有何打算?”
  冼红阳又呆了一下:“有何打算……”
  天下之大,其实有太多地方可以去,江北是他熟悉的家乡,京城繁华似锦,江南人物风流,有那么多美好的、繁盛的,值得人留恋的地方。甚至他还可以选择回丐帮,如果真的翻案,丐帮自觉愧疚,亦会照顾于他。
  他想了一番,抬起头:“那么多可以去的地方啊……如果有可能,我想留在西南。”
  十六、狱中密谈
  在这次谈话之后又过了两三天,一切风平浪静。
  却也不是全然的风平浪静,连冼红阳都感觉得到那隐藏在平静下面的隐隐的压力。
  侯府里的护卫又增加了一批,莫寻欢、傅从容、风陵渡三人愈发少见,那个神秘人也更加神秘。莫说冼红阳,只怕这府里的人都开始揣测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来路。而能进他房间的,至今也只有薛明王、傅从容、风陵渡、莫寻欢四人。
  就在第三天的晚上,抚远侯府内出了大事。
  有数名高手夜入侯府,目标正是那个神秘人。
  这一次来人并不多,但个个都是高手,因来得忽然,又兼身手极好,侯府中也颇死了几个好手,最后竟被两个人冲到了那神秘人住的房屋门前。就在这时,莫寻欢、风陵渡、无名箭三人赶到,截住二人,好一场厮杀。
  最后,那两人中的一人被莫寻欢与无名箭联手杀死,另一人则被活捉。尽管如此,被杀死那名高手临死前的一掌,仍是击开了面前的屋门。
  屋内没有点灯,然而星月之光透过窗棂,却也依稀照出几分轮廓,只见窗畔冷冷坐着一人,纵然离得远,仍可感受到那人一身的铁血肃杀之气,再看他面上,飞眉入鬓,薄唇冷峭,竟然是个极俊美的男子。
  “江……明玉……”那是那人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
  一阵风起,房门被吹得紧紧关闭,然而那惊鸿一瞥,却仍是在众人脑海中留下深刻印象。被擒住的另一个人手一松,当啷啷一声响,一柄细剑落地。
  莫寻欢微微一笑,轻轻抬起那人下巴,把他面上面罩一揭,露出一张在场诸人都熟悉的面容:“陈指挥,别来无恙?”
  那人,赫然正是云阳卫人字部指挥,前几日里自抚远侯府中逃出的陈寂。
  陈寂这一次被捉住,可就不是之前那等住得好又可养伤的待遇。这一次他被直接关进了侯府的地牢,阴冷潮湿,虫蚁滋生。陈寂被关进去之后,非但被点了穴道,手脚又被粗麻绳紧紧缚住,旧伤未愈,新伤又添,真是要多难过就有多难过。然而陈寂却也极硬气,被关进地牢之后,便是一语不发。
  他在地牢里并没有呆很久,没一会儿,有个人提了盏灯,便走了下来。
  这人笑语殷殷,低头和看守说了几句,看守便十分恭敬地把一串钥匙递给他,然后躬身离开,随后便听到外面连续上锁的声音。陈寂知道,从这地牢上来,还要经过三道门户,看这意思,那看守是将上去的门都锁上了。
  那人微笑着转过身,寻出枚钥匙打开地牢的大门走入,然后手伸出去从外面上了锁。钥匙远远一丢,啪地一响,他笑道:“好了,陈指挥,现在这里,可只剩下咱们两人了。”
  陈寂看他一眼,这人方才打斗时有见过,现下他换了一身衣服,打扮得就仿佛一个公子哥的样子,明明是地牢里,偏还拿了把扇子。陈寂也不言语,面上亦无表情。
  那人笑道:“陳指挥怎的不说话,莫非不知我是何人么?”
  陈寂依旧不语,就当面前没这个人一般,他心里道,前段时间我被关在侯府,你也没少来我这里东扯西扯。现在说什么认识不认识,真真好笑。
  那人正是莫寻欢,他见陈寂不说话,也不恼,含笑又道:“陈指挥今日被擒,不知有何感想?曾与你并肩作战过的小冼,可是很伤心呢。”
  陈寂还是老样子,一句不答。
  莫寻欢又笑道:“听说关山雪这次派你来,是为了府里的某人?我看啊,说不定是关头领中了毒,脑子也不好用了。”
  关山雪对陈寂有知遇之恩,他对关山雪亦是十分尊敬,但听了莫寻欢这种挑衅的言语,却依旧面无表情。
  莫寻欢又寻了些话题,陈寂依然和石头一样,悠然公子不由叹道:“罢了罢了,我还是走吧。哎,我去看看杜门主,听说你喜欢她……”
  话音未落,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带着愤怒的声音:“莫要胡说!”
  莫寻欢笑容可掬地转过头:“有没有胡说,你心里明白。”
  陈寂的脸都涨红了,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莫寻欢微笑走近,陈寂也常在江湖行走,自然听说过莫寻欢与锦江门门主之间的传言,心中也不由泛起疑虑,他莫非是恼怒了,想要惩治于我?却见莫寻欢自腰间抽出一把细长锐利的宝剑,唰唰两下,挑断了陈寂身上的绳索。两根修长手指疾出,解开他身上穴道,又“当”的一声,扔下一把细剑。
  陈寂拾起细剑,识得这正是自己佩剑,不由疑惑,却见莫寻欢笑道:“听九妹言道,你的雪月江山剑是她唯一想不到任何路数可破的剑法,那么,来比一场吧!”
  陈寂疑惑更甚,但有剑在手,自然而然的心中就有一种愉悦之感。又听莫寻欢道:“若是你胜了,我便做主,放你出去!”
  陈寂冷笑一声,再不犹豫,细剑瞬间挥出,清冷光芒映照一地。转眼之间,写意山水一般的淡白剑网已经笼罩了整个地牢。
  陈寂的剑术起源于东瀛雪心堂,重点不在剑招对人的伤害,而在于剑意对人心的影响。试想人这一生之中,谁无几件失意之事、伤心之事?而雪月江山剑则能将这种失意伤心扩大到十倍,甚至百倍,在人心绪烦乱之时,他再出手攻击,自然一击得中。
  这便是东瀛雪心堂的不传秘技,自从陈寂练成这套剑法后,还从未失手过,莫说杜春,就是当初不理原上的罗刹天,在神志迷失时也曾为他的剑法所惑。   莫寻欢……陈寂微微冷笑,但凡游戏江湖的浪子,心底又怎能没有若干伤痕?
  莫寻欢没有怎么认真招架,他手中虽然也拿着小楼,可不过是随意地招架几下,招式虚软无力。陈寂心里有数,手中的招式反而更加缓慢下来,一式一式,清晰而优美,仿佛山水画卷,说不出的写意。
  在修习这套雪月江山剑之前,陈寂被师父逼着每日修习山水画与草书,整整七年。反观莫寻欢,目光却逐渐呆滞起来。陈寂心中暗笑,晓得这是莫寻欢已经中招的意思。陈寂却也晓得分寸,知道如果今天自己真杀了莫寻欢,怕是根本就走不出地牢的大门,西南王府的人绝对饶不过自己。于是在窥得时机后,一剑直刺向莫寻欢左臂。
  就在他的剑即将碰到莫寻欢的一瞬间,莫寻欢忽然笑了。
  没有人看得清这一剑是如何挥出,也没有人看得清这一剑究竟从何而来,阴暗地牢,烛火闪烁,有雪亮剑光一挥而出,映得一天的淡白山水全无了颜色。
  细剑当啷啷落地,小楼已抵在了陈寂的咽喉。
  莫寻欢面上表情似笑非笑,反手收剑,却也并没有对陈寂如何,只是陈寂已然惊诧无比:“你、你怎么会……”
  莫寻欢微笑,一字字道:“可、以、清、心、也。”
  “你说什么……”陈寂忽然反应过来,“你练了清心也?那不是和尚禅修的功夫,你练它作甚!”
  清心也原是少林的一门禅修功夫,对武功无甚帮助,耗费时间又长,说白了是为了让僧人们打坐静修时避免心魔侵袭的。莫寻欢一个浪子,怎会练这种功夫?
  莫寻欢笑而不言。陈寂看着他,又道:“你的功力还不浅,不然,也不能抵御过雪月江山剑。江湖有传言,你从十几岁就流落江湖……你的心里,到底有多少黑暗往事?”
  莫寻欢笑了:“其实啊,这不过是我和一个老和尚打赌,才练了这门本事。倒是你,陈寂啊,你看看你的手。”
  在不理原上,陈寂双手腕骨都被折断。后来虽是休养了一些时候,又用了云阳卫的秘药,但强行动武,伤害依然是颇大。莫寻欢一伸手便捉住陈寂手腕,这一下是极巧妙的擒拿手,陈寂竟然没有闪避开,再一想自己已是输了,索性任凭他处置。


  莫寻欢却没有如陈寂想象那般折磨于他,反而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玉瓶,取出一种半透明的绿色伤药,小心翼翼地为陈寂上好,又为他重新包扎,口中叹道:“玉恒留下的最珍贵的几种伤药,可也没多少了,都给你吧。”
  那膏药一敷到手腕上,立觉温暖舒适,陈寂晓得这是極好的伤药,心中却不解,抬眼看他。莫寻欢叹道:“我可不想看到这神妙剑法失传啊,何况陈寂啊,我还挺中意你,不忍心你就这样被关山雪废了。”
  这话要是一开始说,陈寂必然不听,但是先前莫寻欢已以杜春激得他开口,比武失败令他受挫,之后莫寻欢为他上药一事又令他有些茫然,不由便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莫寻欢不紧不慢地道:“我猜,是关山雪派你们来的。人字部的指挥死得差不多了,所以就连陈寂你这种本受了伤的也要出手。而出手的目的,是因为北疆玉帅江澄到了侯府,正与傅镜商量谋逆的事情。你们出手,倒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劫持江澄,退一步讲,劫不了人,也要带走密谋的文书。谋逆的消息并不是陈指挥你弄到的,但是,我猜你一定也探得了江澄在侯府的消息,所以并无怀疑。”
  陈寂惊得面色大变,莫寻欢说的句句是真,就连他被关起来时探得蛛丝马迹,临逃走时又进一步确定了江澄在侯府,报告关山雪一事都没有丝毫谬误,这人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莫寻欢看他脸色,笑道:“我说对了?可惜,陈指挥,这一切根本就不对,江澄是在侯府不假,可根本就没有什么谋逆!”
  他说得斩钉截铁,陈寂反驳道:“你有何证据?”
  “太子根本就是程王杀的,你家大头领,又是何人手下!”
  陈寂怒道:“你胡说八道,太子明明是冼红阳所杀。”
  莫寻欢摇头叹息:“陈寂啊陈寂,关山雪固然是对你不薄,可你不知道,关山雪对你,不过是对一个外围心腹的看重,你根本就不是他最亲近的心腹,怎会知道这些事情?
  “云阳卫天地人三部,天字部,一直紧紧掌握在皇帝手中。人字部,自从关山雪效忠程王之后,就成了程王的心腹。地字部几乎也被程王掌控,可惜小薛上任之后,到底是失控了——可你知道小薛为什么会上任?那是皇帝毕竟担心了。
  “程王一直就想谋求大位,可有个太子挡在前面,又不死,没办法,他也只好让太子死一死了。他暗地里准备了多年,手头可用的力量是不少的——你别看我,你只想,太子一死,最大的受益人是谁?”
  陈寂被他一噎,说不出话来。皇帝活下来的儿子就三个,太子一个,程王一个,秀王一个,但秀王年小,出身不高,而程王则是贵妃所出,亦有贤名。太子一死,最有可能上位的真就是他。
  莫寻欢又说:“你是知道凌松为冼红阳做人证之事的,可你知不知道,凌松本来就是关山雪手下的人?”
  这事陈寂并不知情,莫寻欢把当日里给冼红阳看过的证据递给他,陈寂看了一遍,面色改变,却仍是道:“就算凌松为头领做事,却也不能说明什么。”
  莫寻欢问道:“那言文礼之死呢?在他死后,为何云阳卫又要去追捕他的女儿?”
  这是陈寂一块心病,言文礼死得突然,而言守宜身上虽然被扣了个罪名,但他一直有所怀疑。被莫寻欢一说,不由问道:“为何?”
  “因为言文礼死前,留下了一份名单。”莫寻欢静静道,“他原是太子启蒙恩师,被程王收买之后,其实内心一直惶恐,他私下把与程王有来往的官员与江湖人物的名字整理了一个名录,用蝇头小楷抄录在细纸上,结尾以血书之,若有一日他身死,必是程王所为,这份血书便是证据。
  “后来言文礼为程王做伪证,到底是于心不安,程王也看出这一点,索性杀了他。后来又得知这份名单藏在言守宜身上,于是不惜以云阳卫去追捕言家后人。”   陈寂听得怔住,这种解释,初听匪夷所思,细一寻思,一条条却严丝合缝。莫寻欢又道:“后来栾杰他们去追捕言姑娘,当时地字部与人字部关系尚属缓和,倒被薛明王抢了先。但据我所知,薛明王刚救出言姑娘,关山雪便即赶到,二人起了争执,之后薛明王当场把那名单毁掉,更扬言要把言姑娘留在身边,自此地字部、人字部分歧遂成。这一件事,你想必是知道的。”
  两大头领的争执,陈寂是亲眼目睹,只是当时二人都是语焉不详,后来薛明王道:“什么东西,我看也没看,你要便给你,只是这女子,我必要带走。”说罢便从薛停云头上取下一支桃木簪子,掷给关山雪。关山雪拧开簪子,取出一张纸看了一看,冷笑一声便取火燃之,之后两大头领遂成陌路。这种种情形,与莫寻欢所言对照,竟然又是分毫不差。
  陈寂的脸色愈发不好看起来,莫寻欢叹了口气:“只可惜,关头领是被人骗了。”
  陈寂不禁问道:“此话怎讲?”
  莫寻欢道:“言姑娘巧手慧心,非但善于五行八卦,更善于仿写父亲笔迹,她早在知道这件事时,就已仿写了……一份名单,给关头领的那份,根本就是假的!真的名单,依然在薛头领手里!”
  其实,薛停云当时仿写了不是一份,而是两份名单,她还做了两支一模一样的桃木簪子,真的名单,放在言守湘那里,假的名单一份放在簪子里别在头上,另一份则藏在身上。真真假假,掩人耳目。就连薛明王也一直以为她交给自己那份是真的,一直到撫远侯府里,薛停云为其感动,方才说出真相。
  莫寻欢说到这里,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来,递给陈寂:“口说无凭,你自己看。”
  陈寂接过那张纸,一眼扫过,面色大变。他是文武全才之人,看出这正是言文礼的笔迹,又对比上面人名,联想到自己所知之事,越想,心头越是沉重。
  他把那张纸递给莫寻欢,半晌不语。最终他问道:“那你呢?”
  “你、薛头领、玉帅、西南王,你们又是为了什么?”随后他慢慢道,“太子已死,你们又与程王作对——没有别人了,你们是为了秀王吧!”
  莫寻欢耸耸肩,权当承认。
  “秀王,就一定比程王好么?”陈寂咬着牙,一字字问道。纵然他对种种纠葛并不知情,但关山雪与程王之间的关系,加上程王的名声,自然从情感上就更倾向于程王。
  “我根本就没见过秀王。”莫寻欢语气平静,“可我知道一件事,程王有意撤回北疆大营,收回江澄兵权,与戎族议和。”他声音不高,一字字却带了杀意,仿佛能在人身上刺出血来,“江澄与何琛三次联合征讨才保住的边境平靖,冼红阳五百丐帮弟子不惜性命保住的河山——别做梦了!我会看着程王即位?除非太阳西升,江水倒流!”
  这一次,陈寂是真的无语,过了良久,他终于道:“我明白了。但是,关头领对我有恩,就算他对不起我也罢,我却也不会背叛他。莫寻欢,你对我说这些,终无用处。”
  “怎会无用呢?”莫寻欢笑得狡黠,“我们这几个狼狈为奸的,可是马上就要开始正式会谈了。我倒有些小小的自信,这一次会谈之后,必会成功。到时关山雪倒台,我希望能有一个真正明事理,又对人字部有所了解的人,能够掌控权力。”
  外面的走廊里,已经传来脚步和开锁的声音,莫寻欢微笑着起身:“好了,陈指挥,你且好好想想,等一会儿,有人会带你换个地方,好好休息养伤。”
  他走了几步,忽又转头一笑:“还有啊,之前我和你讲杜门主的事情,不过是为了激你开口,并没有任何恶意,这件事,我不会与任何人提起。”
  陈寂怔了一下:“你……”
  “我什么?你想问我为何不恼怒?九妹人美又聪明,被人喜欢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我只有自豪的,为何要生气?何况你对她,也不是什么刻骨铭心的感情,不过因着钦佩,有好感罢了。”
  “你……”
  “我怎么知道?你养伤时,我来看你几次,每次只要一提到她的名字,你的眼神立刻不对,我是谁,我是浪子莫寻欢啊,哈哈!”
  十七、风暴前夕
  悠然公子走出地牢,心情舒畅。
  当此时,正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忽然施展轻功,在侯府之内驰骋。
  他浅碧色的衣襟在夜风中摇曳,被夜色一染,氤氲成了黛色。悠然公子轻功是江湖一绝,侯府侍卫竟无人发现,间或有一两个侯府高手见到,自也晓得这是侯府中的贵客。
  陈寂等人前来本就已晚,莫寻欢与其在地牢中一番交谈,时辰更晚,侯府里处处一片黑暗,想来大部分人都已安歇,只有两处所在,依旧是灯火通明。
  莫寻欢停下身形,看了一看,微笑道:“果然他们还没有睡。”
  在莫寻欢与陈寂在地牢中交谈时,也有人在侯府内另外一侧谈话。
  那是西南王傅镜的房间,傅镜自然还是端坐在轮椅上,傅从容则站在一旁,但看父子两人的神态,却不比在众人面前那般严肃,要随意亲热得多。
  “你和风陵渡谈过话了?”傅镜笑问道。
  “一早就谈过了。”傅从容也笑,“在纵横天第一次来袭的时候就已谈过。我真是不懂,风陵瞒我做什么?莫寻欢对我言明他的身份,自然是怕玉帅和咱们联盟的时候,内里发生变故。可莫寻欢若不说,他当真想瞒我一辈子?早在他投在傅家的时候,您查明他身份,我那时便知道了。”
  傅镜微微吃惊:“你那时便知道了?倒瞒得我好,我只当你是三年后我告知你才知道的。”
  傅从容笑道:“可见风陵奇怪,他与我家是何等渊源,却为了自己出身患得患失。”
  傅镜道:“他有他的苦衷,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
  傅从容手扶着桌子,看着傅镜苍白的面容:“父亲,那您也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吗?”
  傅镜一怔:“你说什么?”
  傅从容叹道:“罢了父亲,您也别说风陵了,您又瞒了我多少呢?”
  傅镜抬起头,看向自己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你想说什么?”
  “父亲,我的母亲,究竟是何人?”   傅镜一怔,随即苦笑一下:“你啊……你是长大了。”
  傅从容笑道:“一早便大了,不过因为我这些年中毒的缘故,父亲疼我,不让我外面行走。可我自己总要知些事情,只是父亲那时心里是不想让我知道的,我自然要摆出不知道的架势,令父亲安心。可自从我毒伤好了之后,父亲已把许多事务交代于我,这件事情,我想父亲也该对我言明的。”
  傅镜看着他:“你是怕明日会谈,万一有个意外,还是先想先问明的好,是也不是?”
  傅从容却骄傲笑道:“我并不信我们会败。”
  他的相貌生得极精致秀美,酷似女子,按说应有阴柔之感,但这一笑,却满是骄傲飞扬的意味。傅镜凝视良久,不由出神,叹道:“你啊,你这个时候,最像你母亲。”
  “我的母亲……”
  “你不是都猜到了吗,没错,正是青衣教主顾云何。”
  青衣教教主顾云何,那是个曾经称雄西南的女子,手下左护法杨断琴,右护法汪乘风皆是一时俊彦。只是后来先是顾云何不知所终,随后汪乘风亦是失踪,杨断琴则入了大梦沼泽,再也没有回来,因此青衣教风流云散。这段历史,傅从容自然是知道的。他犹疑着问道:“那父亲和母亲……当年……你们……”
  他想问父母是在何种情形下有了自己,又为何母亲一直不肯露面,诚然从小到大,父亲对他照顾得极是周到,但思慕母亲,乃是人之常情。可真问到这里,却又觉询问父母情事,很是不好意思,故而話到口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傅镜却全不在意,他叹道:“当年我与你母亲,却也是两情相悦。只是,你母亲虽然是个女子,却有着男子的气魄,她当时正在开拓青衣教,方有了一番作为,因而不愿放弃事业嫁入侯府,受诸多限制。我虽然倾心于她,却也了解她这一番心愿,因此便任她离开。”
  他深深吸一口气,似是想到了当年情形,又道:“谁想她离开之时,便已有了身孕,一年之后,你母亲把你交给了我,那时你才三个月大,你母亲言道,当时是她开创教派的要紧时刻,身边危险极多,你跟着她反而不安全。你母亲认真想过,虽然她亦极爱你,但入侯府对你前程更好,因此才送你回来,这是一份拳拳爱子之心,你万不可误解。”
  傅从容猜到自己母亲身份,乃是看到傅镜收藏的顾云何画像,与自己相貌极为相似,后来听闻纵横天所言,又进一步证实。这种种细节却是首次得知,不由道:“这般说来,母亲却也是个了得人物。”
  傅镜叹道:“正是,我这一生,从未见过如她一般大气魄的女子。”
  傅从容又问道:“那母亲后来又如何呢?江湖人都说她失踪,可我猜……我猜……”他不敢亦不忍说出后面半句话,傅镜续道:“没错,你母亲已经过世。”
  傅从容吸一口凉气,倒退一步,他想母亲既重事业,亦重父亲,但青衣教既已消散,她也不在父亲身边,多半是出了不测,虽然如此,但亲耳听得父亲这般说,仍是难过至极。
  他问道:“母亲是怎样过世的?”
  傅镜道:“你母亲因练功走火,在你八岁那一年过世。她甚是挂念你,过世前,还特别提到你,并要我好好照顾你。可惜你在一年后便遇到那等事,实在是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你母亲。”说罢低头叹息。
  傅从容忙道:“父亲怎这般说,原是……原是我对不住父亲。”说罢目光黯然,看了傅镜所坐轮椅一眼。
  傅镜忙笑道:“倒也不必这般说。”又道,“你母亲过世之后,左右护法又勉强支撑了一段,但头领既逝,教中之人彼此不服,支持的时间并不很久,唉,实是可惜了你母亲所创的这番事业。这其中,左护法杨断琴在你未记事时,对你也很是关心,若日后你见到与他有旧之人,要多加照顾。”
  傅从容便肃容道:“是。”
  他今晚得知父母本是两情相悦,而母亲又是一个大有气魄的人物,亦曾挂念自己,这比之前自己的胡乱想象实在是好了太多,心里却也轻快了不少,笑道:“父亲,那我便先告退了,您也要好好休息,总要把人字部那群人斗倒才是,敢算计咱们西南王府的银子,哼!”
  他这话是有意逗父亲一笑,果然傅镜也为之展颜,伸手想拍拍他,傅从容不着痕迹地弯身,让父亲拍拍自己的肩膀,随后才向傅镜告退。
  他走后,傅镜自紫檀木桌暗格之中取出一副画像,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从容那孩子,今日里猜到了你的身份呢……可是你当初要我答应的事情,我还是答应得好好的,并没有告诉他……云何,我活一天,就要好好护他一天。西南这片基业,将来都是他的……”
  傅镜对傅从容所言之事,前面一段并没有任何问题,然而到顾云何之死那里,他却撒了谎。
  顾云何,自然不会是练功走火而死的。
  当年傅从容被绑架后入大梦沼泽,虽有风陵渡勉强为他护住心脉,但毕竟是中惑草之毒已深,回到侯府之后,他连续三日在生死之间徘徊,傅镜豁出一身功力为他拔毒,虽然保住了他一条命,自己却大耗功力,双腿更因此而废掉。
  但这也不过是仅能保命而已,傅从容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已与废人无异,这时顾云何听得此事,赶来侯府。青衣教最擅用毒,她知晓惑草之毒唯有缥缈花可解,又得知纵横天最近得到若干缥缈花,便与傅镜言道,要去找纵横天。
  傅镜自然担心,但他双腿已废,无法前往,只能听凭顾云何一人前去。
  那一场发生于纵横天与青衣教主的之间的大战究竟是何情形,天下间无人知晓,然而结果却是为傅镜所知的——
  顾云何重伤惨败,拼着最后一口气来到侯府,向傅镜说明此战情形,并留下药方,虽不能彻底清除傅从容身上毒素,至少也可令其醒来,并缓解日后发作。
  而她的最后一句话,却是要傅镜发誓,今生今世,不得向傅从容透露自己死因。
  “这孩子聪慧,现在虽然昏迷不醒,但他醒来,必然猜得出你双腿废掉是因他而起,心中负疚必深,若他再得知他母亲是因他而死,他这一生负担却要有多重,还活不活?”
  傅镜咬紧了牙关,应道:“好。”   顾云何因此而死,左护法杨断琴一直深爱于她,却亦知她无心自己,故而不曾表明。得知此事之后,他暗自决定,一定要为顾云何达成她心中所愿。
  杨断琴情知自己武功远不敌纵横天,索性抛却一切,进入不理原,潜心研究大梦沼泽,两载之后缥缈花开,他入内取花,却到底功亏一篑,命丧大梦沼泽之中。右护法汪乘风独木难支,又伤感于顾、杨二人走后教内彼此倾轧,索性退隐江湖,曾叱咤一时的青衣教也就此消散。
  傅镜凝视着那张画像,上面的青衣女子貌若天人,他低声道:“从容都已好了……聪明得很,又能干。纵横天也死了,若不是这次巧合他被引出来,我本想待从容可以接手侯府之后,和他拼上一拼的,云何,你可瞑目了么……
  “云何,当年我为从容疗伤,伤了筋脉,当时不觉,最近这两年看来,我大约也不过再能活个三五年吧,不过那时,从容必然也出息了,待到我下去时,也不知你还能不能再记得我……”
  除却傅镜的房间,另一处灯火通明之处,却是薛明王的住处。
  这位地字部的大头领慢慢看了一遍面前的几个小小手卷,随后又看了一遍,再一遍,仿佛要把这上面的东西印在心里,之后,他把手卷逐个凑到烛火上,烧到只余一堆纸灰。
  他的桌案前,先前原有着满满一桌子的手卷,到现在,已是一个不留。
  有叩门声轻轻响起,薛明王道:“进来。”
  有素雅女子端了一碗药进来,正是薛停云:“大人,请用藥。”
  薛明王虽然面上不显,但其实那日为纵横天所伤处并不曾痊愈,他点了点头,示意桌上。薛停云放下药碗,转身离开。
  就在她即将到达门口的时候,薛明王忽然若有所思地开口:“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薛停云怔了一怔,停下脚步转身道:“属下自然追随大人。况且大人曾说……”
  况且大人曾经说过,若做我的人,便是一生一世的事。这句话,她却不知为何,说不出口。
  薛明王道:“我说归我说,你自己岂能一些想法也无?”说完这句话,他站起身,负着手走了两步,道,“罢,想必此时问你,你也未必真能说出。我却是要把今后的意思告诉你。”
  他道:“眼下数家联合,各自都有各自的目的,你可知,我的目的为何?”
  薛停云又是一怔,心道:你的目的,多半是为了名利二字。可再一想,以薛明王的身份,做到目前这个位置,可说也几近顶点了。他真就为了虚无缥缈的名利,甘冒这么大的风险?便道:“属下驽钝,不知其中缘由。”
  薛明王淡淡一笑:“早些年,我确是一心执著于名利的。后来连续跌了极重的跟斗,那时无事可做,便读三保公传记。同是内监出身,他几下西洋,那是何等壮阔不凡的天地,这方是英雄所为,比起拘泥于这蜗角之处,却要好得多了。”
  三保公的事迹,薛停云自然也是听说过的,她道:“可现下海禁……”
  “我自清楚,但我现下扶助这人,对航海之事大有兴趣,待他成事,我会争取到一支船队,再下西洋,若一切能按我计划行事,那我之后半生,大半将在海上度过。”
  他看向薛停云:“你虽曾应承为我部下,但船上不比陆上,要艰苦许多,况且长年漂于海上,你若心中不愿,在船上勉强度日,我却也不需这样不能尽力的手下。”他又回归座位上,叹道,“你若是个男子,我也不多问你这一句,但你是个女子,将来总要嫁人的。”
  他坐回座位上,拿起那碗药,尚未饮尽,却听一个低低但坚定的声音道:“属下愿追随大人。”
  次日,是个极好的天气。
  冼红阳叼着一根草棍,在外面晒太阳。他看着侯府中的人来来往往,穿梭不住,忙碌得仿佛虫蚁一般。他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做些什么,只见到他们的方向都是朝着一处。
  天雪楼。
  这是抚远侯府中的一处小楼,他还记得,凌松死后那日,他喝醉了酒,莫寻欢还曾专门指这楼来给他看。
  他又看了一会儿,见这些人虽然忙碌,但忙碌得井然有序,再过一会儿,看出这些人是在做一个阵势,便是以那天雪楼为中心,一圈一圈地扩散开来。最中心的圈子极小,里面几个人都是侯府中有数的高手。向外一个圈子便略大些,三人一组,亦是侍卫中武功最高者。
  再向外一个圈子,身份又要低些,则是五人一组。如是这般,一共组了五个圈子,将天雪楼层层包围起来。此时未过晌午,这些人却在组成阵势之后便屹立不动。冼红阳心中诧异,好大的阵势,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人,什么事?
  言守湘不知什么时候溜到了他身后,低声道:“冼红阳,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冼红阳也低声道:“嘘,照我看,今晚是要发生大事了。”
  十八、晦暗七星
  到下午时,在那阵势之外,侯府又调出了一批弓手,两个一组,纷纷跃到檐角、屋顶、影壁后等等隐蔽所在,这些弓手由风陵渡亲自调派,待到全部安排完毕之后,竟然全然看不出有这样一批弓手的存在。
  与此同时,王府外围的护卫亦是加紧了。外围看着似乎与从前并无两样,但每一处岗哨都加派了人手。这个富贵闲雅的侯府,生生平添一层剑拔弩张之意。
  言守湘看了一会儿,薛停云却走过来,肃容道:“守湘,你回房间去,今天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准出来。”
  言守湘吓了一跳,薛停云极少这般对她说话,记忆中,也只有当日云阳卫追杀她姊妹二人,薛停云将她打扮成小乞丐要她离开时才有这般语气,忙道:“是。”
  言守湘也走了,冼红阳一个人留在原地,实在是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可做。在场的所有人,也没有人干涉他,任凭他留在那里。
  到夜幕即将降临的时候,天雪楼大门打开,傅镜父子首先进入,虽说是一个坐在轮椅之上,一个侍立一旁,但威势分毫未减。冼红阳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待到傅从容走进天雪楼之后,忽然觉得,这个小侯爷,和当初在不理原上的顾从容,似乎确实已不是一个人了。
  又过片刻,一身秀士打扮的薛明王飘然而入,身后是素衣端雅的薛停云。他青衣单薄,仿佛可随风而去。然而观其言色举止,威势竟不下于傅镜。   冼红阳叹一口气:“这也是个不能惹的。”
  这两人进入后不久,无名箭陪同着一个人,走入了天雪楼。冼红阳霎时屏住呼吸,是那个神秘客!
  这人的气场极是强大,尽管他不过是走过一段路,进了一个门,就这短短一会儿的时间,冼红阳都觉得自己被压迫得说不出话来。那人身上,有着金属与血的气味,一身的杀气与煞气,这份气质,并非如嗜杀的江湖人一般,而是经历过战场,死人无数的将领方有过的气质。冼红阳因遭遇过红牙河一战,分外敏感。
  那人的相貌倒也生得极好,算是冼红阳少见的俊美,然而不知为何,却给人以冷峭刻薄的感觉。冼红阳按捺不住,竟生生打了个冷战。暗道:难道是他……果然是他!
  北疆统帅江澄,字明玉,人称玉帅。曾与眼下率领玉京江南大营的何琛三次征讨戎族,方有今日北疆之平靖。此后边境平安,多有仰仗此人。然而江澄更是有名的阴冷嗜杀,睚眦必报,更有杀降之举,传闻他之姓名可止戎族小儿夜哭,故而又有一个称号,叫做“修罗王”。
  他果然来了南疆!他竟然就这么轻车简从地来了南疆!冼红阳心中怦怦乱跳,情知一定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心中却又没个主张,就在这时,身后忽传来一声轻笑,他一转身,惊喜道:“阿莫。”
  悠然公子手执折扇,摇了两下,笑道:“小冼,我猜你便是在这里。”
  冼红阳打量他,却觉莫寻欢今日与素日不同,莫寻欢虽是浪子风范,讲究服饰,但亦是雅致精细为多,今日里打扮得却很华丽,蜀锦的袍子,刺绣精美,腰间的玉佩七巧玲珑,就连束发的发簪也是镶金嵌玉。冼红阳笑道:“你今日是要做新郎?怎么打扮成这个样子。”
  莫寻欢摇摇扇子,笑道:“新郎早晚要做,可不忙于一时。今晚有件大事,傅家、小薛,还有北疆一个人三方要会谈,我自然也要打扮得整齐些。”
  冼红阳怔了怔,他心中那些隐约的猜测被证实,可反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那……”
  莫寻欢的语气很轻快:“小冼,我晓得你的性子,可天雪楼你是进不得的。今晚有大事,知道得越多,于你越无益处。不过,我也知道,这件事与你息息相关,和纵横天那一次又不同,真要你完全隔绝于外,杀了你头也做不到。”他语气忽然一转,带了点沉肃的意思,“我带你去个地方。”
  冼红阳不明所以,就跟着前去,莫寻欢引他到旁边一处屋舍的阁楼处,这阁楼盖得特别,若从外面看,倒也看不出端倪,里面地方不大,布置得倒舒适,尚有茶水点心。莫寻欢引他进去后笑道:“今晚,你就在这里看吧。”
  冼红阳懵懵懂懂地点一点头,莫寻欢便转身出去,顺手在外面把门一锁,这屋子霎时便被反锁上,原来那屋子的窗户也在外面被锁。那铁锁硕大,极其牢靠。虽然看下面倒是分明,可想要出去,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了。
  莫寻欢笑了一笑,收拢折扇,下楼梯径自向天雪楼内走去。
  冼红阳透过窗子见莫寻欢身影愈行愈远,忽然醒悟到一事:今晚之事,按莫寻欢所言,乃是极重要、极危险的大事。撫远侯府内连风陵渡都未入天雪楼,可是,莫寻欢却走了进去!
  他忍不住开口,叫道:“莫寻欢!”
  那道浅碧的身影停了一停,随即没有犹豫,径自入内。
  天雪楼内的灯火,逐次亮起,如若白昼。
  楼下的侍卫依然如生铁一般立于当地,面上的表情都不曾改变。冼红阳喝了两杯茶水,吃了三块点心,眼看着天雪楼上的洁白窗纸上映出一个个人影。心想:他们都在谈着些什么呢?
  他的心纷乱,却找不出一个缘由,四周的安静更让他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又过一会儿,四下更静,连虫声都几可不见。远方忽闻一阵脚步声响。却见钱粮总管陈庆辉引着一队人,又到了近前。
  方到阵势外面,便有一个人当前拦路,此人腰佩双剑,乃是风陵渡之下的副头领李文义,亦是一名高手,见陈庆辉前来,拱手道:“陈总管何事?”
  他态度恭谨,但脚下不曾后退一步,纵然陈庆辉在侯府中颇有权势,但他却分毫不曾退让。
  陈庆辉原受了内伤,便咳嗽两声,道:“侯爷令我带这些人上天雪楼。”
  李文义皱眉道:“侯爷曾言,今晚不可令一人入内。陈总管,你这般说话,可有侯爷的令牌?”
  陈庆辉道:“这个自然。”他又咳嗽了两声,向身边一个人道,“你将令牌与李头领看。”
  那人躬身点头,从怀中取出一物,恭恭敬敬地递给李文义,李文义接过令牌,放在手中仔细端详,忽觉一阵刺痛,随即半身酸麻。
  那“令牌”上竟有一根毒刺!那人眼神一变,自怀中取出一根短剑,一剑如闪电一般,便向李文义心窝刺去!
  李文义虽也是高手,但一则中毒在先,二则那一剑真是来得太快,竟然一声未出,就这般被刺死。
  他这一死,霎时惊动全场,另外一个负责全盘阵势的副头领应季善于机变,喝一声:“弟兄们,来了刺客,布阵!”
  陈庆辉此刻已恭敬退到与他同来那一群人中一人身后,那人顺手摘去面上人皮面具,将身上披风一甩,道:“暗七星,入内。”
  那人衣白狐裘,佩血玉箫,面上神色清淡,声音清朗,却隐然有着上位者的威势。然而,在威势之中,却又有一分几不可觉的倦意。
  那竟然是关山雪,云阳卫人字部大头领,传说已中山河破剧毒,功力毁损被迫回京的无双一剑关山雪!
  躲在阁楼上的冼红阳,惊得眼珠子差点落下来。
  关山雪又转身向身后两人道:“冠英、学人,你们两个,除了那些弓手。”
  那两人是一对二十出头的双胞胎,中等个子,一副极精干的模样。二人闻得此言,行了一礼,纵身便跃上屋顶,动作几是一模一样。而这一跃动作之轻灵巧妙,放眼武林亦是难得一见。冼红阳更生诧异,当年自己被云阳卫追杀得走投无路,可怎就从来没见过这样一对兄弟?
  这两人一展身形就到了屋顶,那里暗处正埋伏着一个弓手,因这两人速度太快,直到近前那弓手才反应过来,尚未开口,冠英上前一步,一脚踹到他下颚上,直踹得那弓手仰天摔倒,学人接着上前,一刀便砍下了他的头颅。   这弓手原是两个一组,另一人看到同伴惨死,自然悲痛,然而他尚未拔出腰刀,冠英已疾步上前,将他手臂定住,学人顺势挽过那弓手弓弦,用力一勒,竟将那弓手活活勒死。
  这几下动作奇快,利落至极,这不是一般的江湖高手,分明是专门用于暗杀的黑暗刺客!
  这一对双胞胎杀完这一组弓手之后,更不停留,又向下一组弓手而去。这两人也不知怎样练就一双利眼,那弓手在何处,竟是一望可知。待到他们杀到第三组弓手时,周遭的弓手也反应过来,纷纷箭射如雨,向二人射来。
  说来也怪,那些利箭虽然射到二人身上,但不知为何都纷纷滑落,学人速度不歇,冠英挽出刀花护住二人头脸,竟然并没有影响速度,时间未久,那些弓箭手竟被二人杀了一半。
  冼红阳在阁楼里看了,又是心急又是不解,心道这两人是练过金钟罩铁布衫不成?但二人年纪尚轻,就算真练了什么护体神功也没有这般厉害的。一抬首却见冠英一个展身,衣襟里露出一截黑金颜色,心中恍然,原来如此!
  那是军中的一种黑金衣,制作要求极精良,非高级将领不可有之。但这种黑金衣却也极重,一般人穿上,就算骑在马上行动都有所不便。这两人竟然依旧可以捷如飞鸟,这是怎样骇然的轻功!
  然而更令人惊叹的,却是被关山雪称为“暗七星”的那七个人,这七个人不知究竟是什么来头,武功路数各自不同,然而功夫却均是极高明,人字部指挥多出身江湖,也皆是武功不凡,但比起来这七个人来,明显还要差上一截。
  关山雪竟还有这样一支力量,为何他从来不用?冼红阳又辨认这七人武功,看出其中有三人和关山雪路数相似,应是血魔门下。有两个人用的是奇门兵器,一个人用的是昆仑剑法,但昆仑剑派中,从未见过有这样一位人物。
  最后一个人,是文士打扮,用一支判官笔,这人武功高明尚在其次,更厉害的是极有见识,天雪楼下布阵严密厉害,然而他判官笔所指之地却皆是这阵势的死角破绽。未过多久,七人竟已来到阵势中央,周遭血肉横飞,眼见破阵已是不可避免。
  就在这时,风陵渡带着一队人手,骤然从一边杀出,这支卫队原来是一早埋伏在一边的暗兵,当此危急之时,终于现身。
  这队人手既是伏兵,自然是侯府百里挑一的精锐,然而尚未到得近前,关山雪身后忽然闪身出来一个人,这人貌不惊人,一展手,满地暗器如繁星闪烁,风陵渡身后的护卫,竟被这暗器击倒大半。
  唐门,那是唐门中人!
  关山雪的力量,竟已伸到了这么远。
  在风陵渡出现的同时,一道翩若惊鸿一般的身影从天雪楼上飘然而至,那种轻功身法再不会有旁人,正是傅从容。
  他并没有落至地面,一探手自怀中取出那把双头短枪,一枪便向正在猎杀弓手的冠英刺去。
  这枪样貌诡异,招式也是特别,这一枪明眼看来是向冠英刺去。即将刺上时,也不知怎样一转,竟刺向了学人。学人猝不及防,被点中左臂,霎时便见了血。
  这一下,冠英、學人皆是大吃一惊,这伤并不重,但他二人身上穿着黑金衣,弓箭难入,这双头短枪不知是何材质制成,怎的便刺入了?然而他二人毕竟是杀手出身,泯不畏死,互视一眼,上前双刀齐攻。傅从容神色不变,身形轻移,又一枪刺出,这一次,则换成了冠英身上溅血。
  他三人都是轻功极其出众,这一场生死之争,真如三只猎鹰在悬崖上相互搏杀,虽然每一招每一式后面都是步步杀机,却也不得不让人感叹那搏杀之美。
  今晚这一场会谈,抚远侯府本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竟然杀出了关山雪这一批人马,更糟糕的是,陈庆辉竟然做了内应!
  眼下风陵渡率领着剩余人手与天雪楼下阵势会合,抵挡暗七星。然而他的人手本来已经不多,而暗七星所求是进入楼内,想一并拦住七人便成了难事。风陵渡自己更是被七人中那昆仑剑手拦住,两人剑法旗鼓相当,一时难以脱身。那手持判官笔的文士趁机指点其余五人入内,又有关山雪身后的唐门暗器高手不时发出一两枚暗器,但凡他暗器所出,每次都要倒下一人。
  颓势已成,关山雪神色不动,在一旁阁楼上的冼红阳却已看得额角冒汗。心道:阿莫,莫寻欢!你的计划要出大事了!你怎的还不出来!
  莫寻欢没有出来,冼红阳急得团团转,忽然间心念一动,心道:他不出来,我出去!
  冼红阳这里如何暂且不提,在屋顶上的傅从容却成了这一场纷乱中,侯府一派唯一占上风者。他的轻功犹在那一对双胞胎之上,眼下那两人已处处带伤,傅从容占尽上风。关山雪站在下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自然也关注到这一方的战况,他微一皱眉,忽然间身形一动,人已在原地消失。
  白狐裘月下摇曳未止,转瞬之间,他竟已到了屋顶上,也不见他如何动作,腰间的血玉箫已显于手中,傅从容面色一变,不顾面前那两兄弟,趁关山雪立足未稳时,一枪已然刺出。
  须臾之间,两人竟已对了五六招,速度之快,令人眼花缭乱,就是冼红阳也看不清二人究竟是如何出手。忽然间二人招式止住,关山雪手中的血玉箫竟已指上了傅从容的咽喉。
  清辉如洗,那着白狐裘执血玉箫的云阳卫大头领,面上亦带了如水般的月色。
  他淡淡道:“傅侯爷,世子在这里,还是请您开楼门吧。”
  十九、何人入局
  一时间,楼下的所有喧嚣都变成了寂静。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不过是一瞬的时间,楼上传来一个晨钟暮鼓一般的声音:“你们退下。”
  所有打斗一起停止。风陵渡眼看着被关山雪血玉箫抵住的傅从容,眼睛都红了,却无法可施。
  关山雪手中血玉箫不离傅从容咽喉,两人一路从屋顶纵身下来。楼下尚有许多护卫,无奈何,自动分开一条道路。暗七星同时归位,恭谨来到关山雪身后,与那唐门高手以及陈庆辉站在一起。
  风陵渡忽然扬声道:“陈庆辉,你我同僚十二载,今日你背叛侯府,日后,我定要你偿还我一十二刀!”
  最后一句,他说得斩钉截铁,字字都带了火一般的恨意。陈庆辉竟也不禁一抖,随即慢慢笑道:“陈某恭候。”   天雪楼计有两层,第一层布置得富丽堂皇,却并无一人,只有一架楼梯通往楼上。关山雪留下冠英、学人两兄弟,血魔门下三人中的两人,以及那使判官笔的文士在楼外,单这五人在下面,无论是残余的数名弓手,又或是下面的阵势,甚至再加上一个风陵渡,都难以抵挡住他们。
  关山雪一行人等举步上楼,更不顾忌楼上之人会任意出手。也确实不必顾忌,抚远侯府世子在此,何人敢妄动?
  二楼上并无隔间,布置得却不似一楼那般富丽,很是清简,一圆桌、一屏风,桌旁有椅,屏风后有香炉。这圆桌甚大,是紫檀木板与黄花梨木拼接而成,是一件名贵稀罕的家具。这却也看出傅镜的心思,二楼的这些人,身份无一不贵重,不是这圆桌,单安排座位,就是一件难事。
  在这圆桌周围,坐着傅镜、江澄、薛明王三人。薛停云与无名箭在后面侍立,还有一个人,却是悠然公子莫寻欢,他靠窗而立,双手背在身边扶着窗棂,态度自然,虽然未坐,却与薛、无二人的随从身份又不相同。
  关山雪淡淡道:“几位好。”甚至并未用特别敬语称呼。
  傅镜端坐轮椅之上,态度虽自然,语气中却已不自觉地带了一丝颤音:“关头领,你意欲何为?”
  关山雪淡淡道:“没什么想法。”他说,“我想和三位借点东西。
  “傅侯爷,我想和您借侯府的财物;薛头领,我想和您借头领的位置;玉帅,您的话,我想和您借北疆的兵权。”
  这句话一出,在场诸人虽然都是手握重权的人物,不会轻易震动,但面上不免也都有了一丝改变。傅镜道:“关头领,你要的,未免太多了。”
  “若不给,给命也是可以的。”
  关山雪轻飘飘抛下这样一句话,一时间满座皆惊。他看着众人的反应:“世子在我手里,傅侯爷,财与人孰轻孰重,您自然晓得。玉帅,您擅自离开北疆这些时日,又与西南王、地字部大头领勾结,”他一双眼睛有意无意地向桌上扫了一眼,那上面似有一张文书,续道,“签订密约,您当这般回京,就能保住您的位置么?”
  傅镜额角渗汗,江澄不发一言。关山雪这一番话,唯独没有提到薛明王,自是将他与两人隔绝之意。须知地字部、人字部原本都为程王控制,薛明王却反而脱离程王自立门户,关山雪对他最是愤恨。名义上说是借头领之位,这一番话里,已有了要薛明王性命的意思。
  他的话刚刚出口,忽然间青影晃动,薄刃一闪,这一刀又狠又准,正是薛明王!
  关山雪的意思,这楼上的人,没有一个听不出的,薛明王不是傅镜,也无须顾忌傅从容,索性先下手为强,一刀就向关山雪斩去。所谓擒贼先擒王,就算傅从容不在关山雪手里,单看眼下情势,己方就已位居颓势,不如先拿下关山雪,方有转机。
  这一刀忽如其来,关山雪却连躲都未躲,他身后那昆仑剑手上前一步,只听“叮”的一声,长剑与匕首相交,薛明王武功重在捷狠,内力却不是特别强盛,不由退了一步。那昆仑剑客横剑于前,也不追击,只微微而笑,一派高手风范。
  薛明王站稳身形,低声道:“清风十九式,原来你是当年出走昆仑的无余道人。关头领,你真个好本事,这般的人物,也被你笼络到了手下。”
  关山雪微笑道:“并不敢当,薛头领,我一早和你说过,似你这般不收亲信是没道理的,这等时候还要亲身搏杀,何必呢?”
  薛明王看着他,道:“有用就好。”忽然拧身上前,又是一击。
  这一击不比先前,虽是一击,众人面前却均觉刀影缭乱,令人目不暇接。薛明王素以招式狠辣闻名,却不知他也有这般错落刀招。就在这时,关山雪身后那面目平凡的暗器高手双手一扬,叮叮当当一阵乱响,也不知有多少暗器在这一扬中撒了出去。薛明王刀影霎时纷乱,中间的劲力,竟全被暗器削了下去。
  这人面目虽平凡,然而论到暗器的功夫,实不在唐门五长老之下,然而此人在江湖中亦是默默无名,若非关山雪今日带他出现,焉有人知道武林中,竟还有这样一个人物?
  薛明王两度出手,两度被挡回,他的眼神逐渐狠戾起来,匕首一转,第三次向关山雪刺去。这一次招式依旧了得,在即将接近关山雪时,那无余道人剑光闪耀,又拦住了匕首。然而薛明王青袖一晃,铁钩倏然而出,如鬼似魅,直向关山雪而去!
  若说他前番招式不过是戾气深重,这一钩,却仿佛只有鬼魅方能使出一般,这正是薛明王的得意招式“袖中剑”,在他右手被斩,安上铁钩之后,他反将这一招练得更加出神入化,真个是来无影去无踪。
  关山雪右手执血玉箫姿势未变,左手掌心却忽然呈现血红之色,一掌击出。
  这一掌正是血魔绝式,当日里江北破庙中,关山雪、叶云生二人对决,纵然是叶云生的快雪时晴,亦是输在这一掌之下。薛明王铁钩未至,已然连退数步,他咬紧牙关,唇边仍是渗出血来。然而更重的伤却在胸口,他青衫被血晕红一片,格外显眼。
  关山雪淡淡道:“薛头领,你被纵横天重伤,伤势还没有好吧,你本就没法出这等拼命的招式,何必呢?”
  纵然经过方才那一场惊险,关山雪手中血玉箫,依然片刻不离傅从容。
  薛明王咳了两声,面色雪白,不发一言。关山雪转头看向傅镜:“傅侯爷,您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的语气依然是不疾不缓,但手上的血玉箫却加重了三分力道,一般人看不出门道,但傅從容喉间肌肉骤然一缩,傅镜的眉心也不由跳了一跳。他按在桌上的左手不由自主地握紧,随后又缓缓放松,终于开口道:“我答应你,侯府的财物,任你去拿。”
  这句话一出,傅从容面色痛楚,而关山雪的眉峰却首次见了舒缓。
  ……程王要用钱,要用的,还不是一点半点,在他那个位置,又想做许多事,无论是与官员交游,还是蓄养那许多私兵高手,每一样,都需要大笔的银子。也正是因此,云阳卫才做出《冰山录》,其中主要的目的,正是为了求财。
  虽然依此方式也得了一些财物,但江湖上的门派,真若说多么富可倾国,那也是极少有的。人字部费的工夫不少,得的财物却远逊于所期之值。这时程王的大事又到了紧急的关头,关山雪索性直接找上了十二楼,没想却被薛明王抢先一步,待到人字部接手十二楼时,得到的不过是个空壳子,关山雪深恨薛明王,这亦是极重要的一个原因。   这么一来,关山雪索性挑上了西南王。他之所为虽然胆大至极,却也自有来由,一则丹阳城天高皇帝远,便是他真做出些什么,京城也难以查明真相;其次,他知晓傅镜已然残废,独子傅从容身染剧毒,这一家两个主人都已如此,抚远侯府再无前途可言,就算自己真灭了侯府,只怕也没人能报复回来。
  自然,傅镜毕竟有爵位在身,能不杀人少些麻烦也是好的。故而对于抚远侯府,关山雪还是以拉拢为主。
  解决了傅镜这一方,关山雪慢慢转向江澄,十分客气地询问道:“玉帅,您的意思又是怎样?”
  程王要的是西南王手里的财,对于江澄,要的却是他的权。
  北疆大营的兵权。
  程王并不是想真的谋反,然而老皇帝毕竟还在世,若有万一,自己手里有兵,那就比什么都有用,进可攻,退可守。京城的禁卫军他动不得,另外两处,则就是玉京何琛的江南大营,以及北疆江澄手中的铁骑了。
  程王又与戎族有联系,戎族答应助他一臂之力,前提便是要程王收回江澄兵权。这些因素加在一起,程王便当真起了夺来北疆兵权的念头。只是江澄位高而权重,程王虽有理政的权力,又在朝堂上屡次出招,但毕竟未能最终得手。
  谁想江澄因在朝堂上颇受打击,竟与傅镜联手,这真是极好的一个机会。关山雪心中有数,江澄此人,如桀骜猛禽,他若能自动交出兵权自然是好,但若不成,反不如直接杀之。
  而现在,关山雪也并非没有这样的能力。
  江澄没有说话,甚至看都没有看关山雪一眼。他神态高傲,那种冰冷的铁血气质在此时尤其明显。然而关山雪是血魔门下,自然分毫没有惧意。
  下一刻,江澄身后的无名箭骤然出手。
  他一出手,就是弓箭绝技,此时几人同在楼上,距离极短,他抬手取下腰间一张软弓,速度奇快,朝着关山雪连发三箭。
  这三箭速度奇快,又准又狠,并不逊于一流的暗器。关山雪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箭法自然也是相当出色的,但并不见得在栾杰之上。当年江澄与自己换了栾杰,却决不肯放手无名箭,难道无名箭的水平,也不过如此么?
  他刚想到这里,那三箭已到了面前,忽然间,那三箭一分为二,三箭化为六箭,每一箭仍向关山雪而来,更了得的是,准头竟然分毫未变!
  那唐门高手急忙上前,六支飞镖一并射出,叮叮当当火花四溅,飞镖与利箭一碰,利箭转弯,内里却仍有余力,有三支箭转了一个弯,仍向关山雪飞去!
  那唐门高手霎时面红耳赤,他自诩暗器高明,对无名箭这弓箭多少有些小瞧,没想面前这人弓箭神技竟然一至于斯!他不敢大意,再度射出三支金钱镖。
  无名箭将软弓在背上一挽,一掌便向关山雪击去。
  他这一跃,与他高大魁梧的身材不符,甚是轻灵美妙,这一掌则是劲力十足,显然内力也十分高明。一时间连关山雪都起了怜才的念头,暗道:难怪江澄一直不肯放人,这无名箭果然不错!又想传言北疆有“六绝”之名,这无名箭位居其一,那五人未曾见面,不知又是何等的人物。
  他心里如是想,身边那两名使奇门兵器中一个使追魂爪的便跃了出来,与无名箭战在一处,二人斗了个旗鼓相当。然而就在斗得这么激烈的时候,无名箭竟还能间或射出一箭,那唐门高手方才吃了一个暗亏,这时不敢分神,全心全意关注着无名箭。
  无名箭一人牵制住关山雪手下两名高手。关山雪扫视全场,这时薛明王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已无力出手,他身后那女子武功平平,不足为惧。傅镜已站到自己一方,无名箭下场争斗,所虑者,唯有一个莫寻欢。
  关山雪微微皱眉,他其实一直没有弄清,这个莫寻欢,到底是什么路数。
  一开始,他只当他是个胆大妄为,插了一脚浑水的浪子;后来发现这浪子居然人脉很广,给自己添了不少麻烦;再后来,更发现此人竟然若隐若现的,与朝廷中几股势力都有来往。这人,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悠然公子在江湖上,并不是以武功闻名,事实上他的风流名声要大得多。然而关山雪与他几番接触,却知这人身手决不可小觑。他转头看身畔那血魔门下弟子一眼,那人心领神会,一刀便向莫寻欢攻去。
  这人身手,在关山雪带来三名血魔门下中位居第一。就是在关山雪所有手下中,也是可位列前三甲的人物。没想莫寻欢微微一笑,反手两下装上银血霸王枪,一枪黑光闪耀,笼罩四野,竟是连另一个使八门金锁的奇门高手一起带了下去!
  这奇门高手武功虽略逊于那血魔门下,却也是江湖中难得的一个高手,这莫寻欢好生大胆!只见他黑枪如巨蟒蛟龙,招招带着种不要命般的狠戾,那两人合力,武功虽在他之上,一时间却也被这不要命的枪法逼住。
  在莫寻欢拼到第十招的时候,忽听到关山雪声音清淡:“莫寻欢、无名箭,都住手吧。”
  这一句来得忽然,在场诸人不由都把目光向他看去,却见那昆仑无余道人手中青锋剑已指向了玉帅江澄的胸口。原来这时江澄身边已无他人,无余道人借机出手,恰擒住了他。
  关山雪看向江澄:“玉帅,您还是让那两个人住手吧。”
  江澄虽然要害被制,却全无惊惶之色,终于开口:“好。”
  这一個“好”字出口,关山雪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接下来就见江澄自面上取下一张面具,露出一张较为年轻,而英武之气不减的面容:“可惜我不是江澄。”
  这一变故,震惊全场,无论是关山雪先前自北疆得来的消息,还是从陈庆辉、陈寂那里得来的消息,都说是玉帅离开北疆,入了西南王府,这个人身上那种经历无数战争的血腥戾杀之气也决不是一般人可以乔装得来,可是,他怎么不是江澄?
  关山雪心情大为震动,就在这时,忽觉肋下剧烈一疼,一把匕首正插入了他的身体。
  此时,唐门高手与那使追魂爪的高手被无名箭牵制住,血魔门下与使八门金锁的高手被莫寻欢牵制住,无余道人到了假江澄那里,他身边只有一个陈庆辉。
  而那一匕首,正是由陈庆辉刺出。
  傅从容轻功何等高妙,借此良机,一纵身形,带着陈庆辉已然回到傅镜身边。   关山雪只看了那伤口一眼,随即看向傅镜:“抚远侯,你做得好啊。”这反间之计,自己竟然中了圈套。
  那“傅镜”却从轮椅上站了起来,笑道:“不敢当,可我也不是抚远侯。”
  他的声音不复从前,那不是傅镜,而是风陵渡,装龙似龙,扮虎似虎的千面人魔,风陵渡。
  二十、天雪楼下
  那是一个局,一个真正的局。
  也许双方都以为自己才是真正的设局者,可毕竟,真正入局者只有一方。
  莫寻欢所想的“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并不是指这三方的会谈,而是指引关山雪及他身边的大部分精锐力量入毂。为了做到这一点,也不知花了多少工夫。
  关山雪清冷的目光在那乔装江澄的将领身上转了一转:“北疆副帅,任冰尧。”
  “正是。”那青年将领微一颔首,任冰尧曾驻守北疆朔望城,击破戎族左贤王,是一名极出色的将领,后来朝中有人陷害于他,是江澄一手将他解救,并提拔他到自己身边,逐渐累积战功,升至副帅之职,是为北疆六绝之首。
  “果然。”关山雪慢慢点头,“也只有你充得了江澄,倘若是旁人,纵然易容成功,却也学不来玉帅身上那一种铁血肃杀之气。且只有你来,才替得了玉帅的位置,薛头领与傅侯爷,不会与随随便便的一个人会谈。”
  “是。”这一次,任冰尧似乎连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我误以为江澄来了北疆,是得了这个人和陈寂的消息。”关山雪似乎连陈庆辉的名字都不愿再提,“陈寂多半是受了你们的蒙骗,可是玉帅离开北疆,这个消息却不会有假。”
  莫寻欢微笑着上前一步:“江澄是离开了北疆,你的消息没有错。”在场这些人中,除了关山雪,大概也只有他,敢于直呼江澄之名。
  “他去了江南玉京城,然后就回去了。”莫寻欢笑意带着几分刻意。
  关山雪瞳孔猛地一缩:“玉京城?”
  莫寻欢笑意不变:“没错,我陪他一起去的,见了见江南玉京大营的何琛何将军。何将军为人甚好,说玉京已无兵燹,也没必要长期驻守兵力在此,已向朝廷上书,言道可解散玉京大营。哦,对了,关头领离开京城甚久,大概已不知朝廷事。我猜测说不定何将军这时已进京了吧,以他的地位身份,虽没了兵权,可说不定还能弄个兵部尚书当当,您说是不是?”
  关山雪面色骤变,当初程王定下的策略之一,便是以江澄拥兵自重、桀骜不驯的名义,调何琛去北疆顶替江澄之位。适时北疆诸将定然不服,正可借机将北疆大营弄到自己手里,之后再徐徐计议与戎族和谈之事。没想到,江澄竟来个了釜底抽薪,直接去找了何琛!
  “世人都说,何将军虽和江澄联手击破戎族,但因杀降之事,二人发生极大争执,之后殊少来往。”莫寻欢悠悠道,“其实不然,何将军这人十分忠君爱国,只要从大道理说通了他,他必会以国事为重。你以为他是帮江澄?不,他为的是国事。当年是他与江澄三次征讨戎族,你当他真会容许你家主子计议的事情发生么?”
  只不过,这“说通”二字,可也不那么容易,若非江澄亲身来到江南,与何琛彻谈一夜,换成第二个人,也做不到这一点。当时莫寻欢与无名箭两人护送江澄来到江南,莫寻欢狡黠,竟把这会谈之所安在了玉京合欢楼,谁也不曾想到,堂堂的北疆玉帅与何琛何将军,竟然会躲在一间青楼里彻谈国家大事。
  那一晚,恰也正是叶云生被周奇骗入合欢楼那一晚,机缘巧合下莫寻欢救了何晴若,护住了她的名节。后来与薛明王联络,给了冼红阳解药,又联络白小川,只是限于江澄在场,无法出头露面而已。
  关山雪默然不语,终于他道:“莫寻欢,我还是小觑你了。”
  莫寻欢笑道:“承蒙夸奖,不胜感激。自然,关头领也是十分了不起的,你为了今晚这一战,也花了不少心思吧。你一早就联络了陈庆辉,刺探侯府消息,然后假意示弱,又传来消息说自己已回京城,最后更能狠下心派陈寂等人过来送死——陈寂他们,是人字部明面上的最后力量了吧?好让我们放下心来会谈,你再来个一网打尽。”他叹气,“关头领,你也足够精明厉害了,可惜你今日对上的,是三家联手,否则,胜败真未可知。”
  关山雪并没有回答他的話,过了良久,他慢慢抬起头:“莫寻欢,然而你与说我这些,就不怕我说与别人听么?”
  莫寻欢笑了一笑:“关头领,你道我们为何这般大费周章引你入天雪楼?你们这些人,走了一个,对我们之后的计划都是天大的麻烦,因此,是一个也不能走的。”
  关山雪忽然笑了,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血玉箫,身上的血已经浸透了白狐裘,他却全无所动,淡淡道:“凭你们?”随即向无余道人使了个眼色。
  然而就在这一刻,任冰尧忽然使劲一踢面前圆桌,一长条紫檀木板被他劲力踢出,他手持木板,也不知怎么巧妙一挥,无余道人的青锋剑刃竟被隔开。风陵渡窥准时机,丹朱软剑疾出,将任冰尧与无余道人隔绝开来。
  无余道人面色大变,任冰尧军旅出身,虽善于骑射,但武学与江湖中人自不能比,也正因此他对其放松警惕。可方才那一招招式极巧,却是极高明的武学!
  “那是江南温软红的铁琵琶……”他喃喃道。
  可任冰尧一个北疆将领,又怎么会这一招?
  他一抬眼,却见那北疆青年将领的面上,一种深切的哀痛一晃而过。
  然而这时,无余道人却也来不及细想,因为就在任冰尧脱险的一刹那,自楼梯走上了几个人。与此同时,薛停云用力一扳墙上的一个机关,一道钢板将一楼与二楼之间的通路封死。
  一楼的布置富丽堂皇,其实这种布置,却是为了隐藏住这几个人。这些机关原是天雪楼上旧有,又经过薛停云重新改制,这女子似是与生俱来有着机关学的天分,设计之巧妙,竟然连关山雪都未曾察觉。
  那几个人,分别是越赢、杜春,还有一个,竟然是太子当日的侍卫头领:陈鹰。
  关山雪面色再变,当日里陈庆辉与他言道:越赢等人已离开侯府,回到江北。他其他的耳目也汇报给他,越赢等人确实离开了侯府,没想到,连这件事也是假的!   青林庄主当先一躬:“关头领,久违了。”
  当日在江北,越赢曾以一枚山河破令关山雪吃了个大亏,此时二人虽是仇人相见,彼此态度,居然还能和气得很。关山雪知道此人面上厚道,用起心计来,未必逊于那个莫寻欢,暗地里已做提防,未想越赢忽然一抬手,根本没向他出手,一蓬暗器骤然飞出,射向的竟是那个唐门高手。
  那唐门高手暗器功夫是何等出色,然而越赢这一蓬暗器,他竟没能躲过,“啊”的一声,倒地身死。
  这一次关山雪又是一惊,他凝目看向越赢手中银筒,咬牙道:“络绎针。”
  越赢随手抛却银筒,笑道:“可惜,只能用一次。”
  那正是他在不理原杨断琴处得到的络绎针,毒针用尽后莫寻欢请徐子珊代为修复,徐大师研究了良久,弄了管自己的毒药顶上去,不过也很是可惜地告诉越赢,这针筒机关特异,就算自己勉强修复,也只能用上一次了。
  越赢心知关山雪武功高绝,这一筒络绎针未必能致其于死地,而那唐门高手暗器厉害,这厅堂中不乏重要人物,防备他也是麻烦,索性把这一筒络绎针交代在他的身上。
  就在这时,楼下喊杀声又起,莫寻欢笑道:“哟,大概是叶子他们到了。”
  傅从容道:“我也下去看看。”身形一纵,便从窗口跃了下去。
  那一对双胞胎轻功高绝,确也只有傅从容能保证他二人不至逃脱。
  再说楼下,那假扮风陵渡的另一副头领谷安见得暗令,已然向在场诸人发动攻击,然而关山雪留下那几人均是高手,搏杀不易,未久谷安身上便挂了彩。
  就在这时,忽然一道白光闪过,正与谷安对峙的一个血魔门人当即退后,谷安喜道:“叶大侠!”
  那人流里流气地一笑:“叶大侠?我吗?”
  剑光如雪,那人的相貌和剑法,和叶云生真有三分相似,也是一身白衣,可气质却是截然不同,他整个人就仿佛叶云生的反面,只剑法是一样的高明,正是七海探花叶云追。
  叶云追连环又是两剑,逼得那血魔门下连连退后,另一个血魔门下一看不好,正要上前助阵,半空中倏忽一道灰白剑光闪过,如雪飘散,那人“啊”的一声,已然挂彩。
  另一道白衣人影飘然落下,正是叶云生。他神色复杂地看了叶云追一眼,道:“二……”
  他停顿了一下,终于道:“二堂兄。”
  叶云追明显错愕了一下,随即咧了一下嘴角:“哟,叶小四。”
  叶云生不再说什么,飞雪剑反手又向那血魔门下攻去,他的飞雪剑曾在忘川口处断过,虽经陈鹰修补,毕竟因时间仓促,有所缺陷,这一次他的剑锋却锋锐如新出炉一般,虽然依旧不能将其称为一把宝剑,可锋锐程度却远胜以往。连叶云追都忍不住看了那飞雪剑两眼,又对比了一下自己手中的狂澜剑,赞道:“飞雪修过了?哪个修的?改天我也去补补。”
  叶云生不答话,只聚精会神地出剑。
  叶云追哼了一声,又道:“别对付那个,先把这个宰了。”说罢用手一指。
  他指的,却是那个用判官笔的秀士。这人地位与众不同,看得出他是这几人中的首领,方才趁那两个血魔门下与叶氏兄弟纠缠之时,他指挥冠英、学人,竟已冲破了大半阵势,眼看便到了楼下。
  叶云生用眼一扫,立时也看出不对,点一点头,两道白影起纵,便向那秀士而去。
  这秀士姓游,名叫游士林,乃是暗七星之中的首脑,非但武功高明,而且擅智谋,通阵势,关山雪特意留下他,亦有做个接应的意思。
  叶云生甫一落地,飞雪剑剑光挥洒,一片灰白笼罩当场,正是叶家嫡系剑法阴晴雪。叶云追微笑,抬手扬剑,剑光如惊涛骇浪,连绵不绝,这剑法已与叶家无关,乃是叶云追在海上这些年,由海浪中领悟而出的怒涛剑法。
  以叶云生这般身份的高手,原无与人联手的道理,那游士林也绝对没有想到,这两人竟然联手向自己攻击。飞雪剑是何等锐意,怒涛剑却又是何等凶猛,纵然他武功高明,却也抵挡不住,连退两步,到底拿捏不住,判官笔脱手而出。
  这游士林反应却也极快,判官笔一脱手,立刻就纵身去抓,这一跃速度奇快,叶云生一看不好,左掌疾出,一招涼风起天末,便击向游士林去抓兵器的右手。游士林虽然躲避,却仍被掌风扫中,手臂一时酸麻。就在这时,叶云追一剑出手,游士林一条右臂已飞上天空。
  重伤断臂,游士林情知已讨不到好去,到这时,脱离这两个煞神已成了关键,他咬紧牙关,凝聚全身功力,一掌击去,随后向后便跃。
  叶云生见掌力汹涌,不得不谨慎从事,他剑刃一翻,灰白光芒霎时跳跃其上,正是他的得意剑式快雪时晴,两股力量一碰,游士林的掌力霎时被抵消,整个人也飞了出去。
  在他身后,叶云追手握狂澜剑早就等待其后,一剑便削去了游士林的头颅。
  堂堂暗七星之首,就这样在二人联手之下,三招内没了性命。
  叶云追轻轻吹了吹剑上的血珠,笑道:“还不错,小四,你我上一次联手,可是十多年前的事儿啦。”
  叶云生沉默着,一字不答,纵身又向一个正在大肆杀戮侍卫的血魔门人而去。
  这一对曾经的兄弟,每人担下了一个血魔门人,这样一来,谷安的压力就减轻了许多。恰在这时,傅从容自楼上一跃而下,拦住了冠英、学人那两兄弟。
  他的轻功较之这对双胞胎更胜一筹,一柄双头短枪将两人紧紧缠住,但这对双胞胎的武功却也不同凡响,傅从容虽然略占上风,但若想将二人即刻杀掉,却也是难以做到之事。就在这事,忽然十余支利箭破空而来,原来先前布置的弓箭手,虽有不少被二人杀掉,却尚余人手,此刻见得少主与这二人争斗,便赶快射箭相助。
  这些人虽不能与北疆忘归箭队相比,却也是侯府精心挑选出的人手,冠英、学人二人身上虽有黑金衣,但连环二十余箭之后,冠英“啊”的一声,面门上便中了一支箭。
  这些箭上都有淬毒,冠英当时便觉头脸酸麻,傅从容窥得时机,枫叶冷内力展手而出,冠英右臂霎时动弹不得,傅从容一脚踢出,冠英整个人便滚下了屋顶。   傅从容声音冷若寒冰:“不可留活口!”
  这一点,下面的侍卫一早就得知,何况落下这人更杀了他们许多兄弟,冠英甫一落地,十余把刀剑便朝他身上砍了下去,这个尚未闻名江湖的一流江湖高手,就这样死在乱刃之下。
  學人从小与兄弟一起长大,见到兄弟惨死,心神不由慌乱,就在这时,傅从容那柄双头短枪已与他刀刃相碰,忽然间枪尖一合,枪尖上的双头竟然合在了一起,硬生生将他手中的刀夺了过去!
  学人一看不好,也不管兵刃,返身就跑。傅从容焉能容他离去?他纵身便追,却见学人一边跑,一边奋力去解身上的黑金衣,想让自己的速度更加快些。他心念一转,待到学人将整件黑金衣都脱下后,一枪掷出,正中学人后心。
  傅从容犹不放心,上前来把枪拔下,又向学人后脑连刺数枪,直到确定这人必死无疑,方才离去。
  而当他回来时,叶云生、叶云追二人的战斗也即将结束,两人的身上都挂了一些彩,然而对手的伤势却要更重些,谷安知晓二人身份,实在不好上前相助。傅从容远远看到,便道:“叶云追先生,容傅某前来相助!”
  他说的是叶云追而非叶云生,傅从容心道:这位曾被逐出君子堂,纵横七海的海盗,总比叶云生要少些条框拘束。果然叶云追一听,笑道:“还不快来!”
  二人合力,那血魔门人本就受了伤,又过了二十余招,终于倒在叶云追剑下。这人一死,叶云追提剑便去相助叶云生,果然,他的出手,叶云生却是不曾拒绝。
  待到楼下的最后一人也已身死后,几人一起转头看向天雪楼,却惊见楼上已起了极大变化。
  二十一、不死不休
  楼下的喊杀之声,关山雪并非没有听到,他神色先前有所变化,到此时,反而是镇定如前。
  在他身边,还有一个血魔门人和两个使奇门兵器的高手,以及昆仑派的无余道人。他转头看看那血魔门人,忽然道了一声:“走!”
  那血魔门人跟他时间最长,一听他这句话便已知其意,眼下这局面极是危急,连关山雪也不能保证终究会如何,总要先逃出一个人,留条后路。谁想他身子尚未到窗前,薛停云连续按动几个按钮,手法极快,几扇窗子上方分别落下铁板,堵住了去路。而任冰尧脚下一块地板却忽然一陷,北疆副帅便落到了一楼。
  莫寻欢平淡道:“今日这局面,关头领你也看到了,不死不休。还有,”他笑笑道,“您也别想着从刚才小任离开那地方跑了,那个机关,只能用一次。”
  关山雪的手指骤然握紧了血玉箫,终于他道:“那便——不死不休吧!”
  眼下天雪楼上的形势,关山雪受了重伤,然而谁也不敢轻视于他,而他身畔尚有四名高手。另一边,则有越赢、莫寻欢、杜春、风陵渡、无名箭、陈鹰、陈庆辉、薛明王与薛停云八人。薛明王刀伤未愈,薛停云武功平平,但就算如此,两方对比,关山雪仍是落了下风。
  陈鹰看到关山雪,眼睛都红了,太子于他有深恩在身,在他得知太子其实是被程王一派所害之后,已将关山雪视为最大仇人,他自腰间拔出一把小小弯刀,左手持刀,右手成钩,朝着关山雪便扑了过来。
  这是陈鹰的看家本领,当日里他曾以弯刀、鹰爪与莫寻欢互拼,并重伤悠然公子,眼下挟怒而来,更增声势。
  风陵渡抽出文殊师利剑,与无余道人战在一处,无名箭对上了那血魔门下。越赢、莫寻欢、杜春三人,则与余下的两名使奇门兵器的高手战在一处。
  这四对打斗之中,风陵渡与无余道人是势均力敌;无名箭就要逊色于那血魔门下一分,但二人功力毕竟相差不多,因此斗得还是激烈难当;陈鹰气势过人;倒是越赢这一方,稳稳占据了上风。
  而打斗起来,也确是越赢这一方打斗得最为好看,越赢展开太极拳法,稳若泰山,流动若水;莫寻欢这次却居然没有用枪,他拔出小楼剑,十余招之内,竟连换了四套剑法,招招锐意迫人。他平素用剑不多,偶一为之,竟然是战意如斯。
  杜春长鞭在手,越赢、莫寻欢二人主攻,她则偏向外围一些,但凡见得那两个使奇门兵器的高手有破绽,长鞭立即乘隙而入,令人防不胜防。那两人单是对付越赢、莫寻欢已经略有吃力,加上一个杜春,更加难当,不一会儿便已受了些伤。虽是轻伤,可也令二人心神一震,随即采取守势,因为他二人兵器特异,越、莫二人一时倒也难以强行攻入。
  薛明王袖着手,站在一旁观战,他青衫上犹有血痕,想必受伤不轻,又过一会儿,他慢慢踱步到无余道人身后,无余道人立时紧张,这云阳卫地字大头领尽管受了伤,可却犹如身有剧毒的竹叶青蛇一般,就是单单站在那里,也给人一种芒刺在背的压力。
  无余道人险些失手,而就在他看到薛明王青袖一闪的时候,他真的失手了,风陵渡一剑刺过,他因凝神注意着薛明王,左腿被剑光扫中,留下长长一道剑痕。
  这只是一个破绽,然而只一个破绽,对于风陵渡就已经够了。
  一道妖异的红色光芒骤然现于空中,正是丹朱软剑,而那一剑,却是当年血魔绝技再现。若是那血魔门人与风陵渡相对,大概还能有些防备,可无余道人哪里晓得!他惨呼一声,胸前已被丹朱软剑刺中。就在这时,一直未曾出手的陈庆辉忽然一跃而起,双掌拍向无余道人后心。
  前后夹击之下,这以剑法闻名江湖的昆仑高手惨呼一声,当即身死。风陵渡、陈庆辉二人相视一笑,同僚十余年,这是独属于他们的默契。
  再说薛明王那一钩,指向的却并非无余道人,而是那血魔门下,“袖中剑”何等隐秘凌厉!一击之下,那血魔门下后心霎时开了一个大洞,血肉淋漓。薛明王一击即中,飘身而退,身上竟未沾那人一点血痕。
  那血魔门人极是凶悍,受此重伤,竟然凛然不退,出手愈发凶狠,无名箭武功本在他之下,身上连受了两处伤,有一处伤更是入骨。就在这时,一道黑光仿佛自天外飞来,一个清朗笑声道:“无名兄,我来助你!”
  那人竟是莫寻欢,他也不知怎的竟然不顾己身战局,拔出银血霸王枪来到这边。他的霸王枪法走的本来就是狠戾一路,与那血魔门人的气势恰是旗鼓相当。   二人连对三招。第一招,莫寻欢后退一步,那血魔门人亦是脚下一颤;第二招,两人双双受伤,那血魔门人手臂被刺中一枪,莫寻欢肋下则被他劈了一刀;二人不但没退,反而似乎被击发出了胸中血气,又拼了第三招。
  这一招,那血魔门人几是拼尽一身内力,莫寻欢连退了五六步,“哇”的一声,一口血直喷出来,那血魔门人狂笑出声,正要补上一刀,却觉胸口一痛,低头一看,一支箭正正从他前胸射了出来。
  忘归神箭,不曾虚发。
  无名箭抢上两步,一把将莫寻欢扶住,骂道:“你拼什么命!”
  莫寻欢笑了两声:“没事,没事。”一句话没说完,又是一口血涌出来。无名箭恨不得给他个耳光,然而这时实在不是揍人的时候,只得把他放到一旁,从怀里拿了伤药塞他手里,随后连续三箭,向那使八门金锁的高手射去。
  这三箭正是忘归绝技,那高手也算难得人物,纵然身边还有越赢、杜春,竟然强避开一箭,又一箭被那使追魂爪的高手挡开,到底第三箭无法避过,射在他锁骨之上。越赢、杜春二人见状,连忙赶上,双双出手。另外一个使追魂爪的高手虽想上前相助,可这时,风陵渡却也到了,双剑将他紧紧缠住。
  那使八门金锁的高手又受了越赢一拳、杜春一鞭,当此时,又一箭自身后袭来,他再难躲过,终于身死。
  关山雪带来的这些人,每一个人拿到江湖中,必然都会是名震一方的出众人物,然而今夜在三方合力的埋伏之下,终于一个个死在这天雪楼上。
  然而就在莫寻欢这一方稳居上风时,忽闻一声闷响,众人回首,却见陈鹰整个人倒飞出去,胸前衣衫仿佛被火灼烧一般被撕去一大块,胸前露出的肌肤上一个殷红如血的掌印,再看他唇边满是鲜血,人竟已没了气息。
  关山雪的左肩上赫然正是陈鹰那把弯刀,他的左手掌心如血,颜色未褪,右手执着血玉箫,尽管他两处受伤都是极重,然而他步伐身手,竟看不出丝毫受伤痕迹。
  他又走一步,忽然间把血玉箫向腰间一插,一手拔出弯刀,向薛明王猛地掷去。
  薛明王闪身一躲,关山雪却似料准他躲避方向,出手如电,便向他抓去。
  在场这些人,唯有薛明王身份最高,三方合作,也只有以他为质,关山雪方有生机可倚。
  薛明王受伤本重,关山雪这一招擒拿手,乃是血魔门下最为精华的武学之一,他本来难以抵挡,然而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破空之声。
  关山雪听得分明,这多半是利刃掷来之声,如果是莫寻欢、风陵渡等人掷来的兵刃,他总还要提防一二,不过这一刀辨声可知内力委实平平,他躲都没躲,只运力于后背,没想这一刀竟然中途转了方向,朝他左臂而来!
  关山雪是经过多少大世面的人物,没想到竟在这阴沟里翻了船!这一刀论起来不过是手法特别,他倘若稍作留神,自不会受伤,但只因这一刀劲力速度都甚平常,他便疏忽了。
  这一刀,在他左臂上划开一道口子,伤势不重,却令他身法一滞,那一招势在必得的擒拿手,到底没有拿住薛明王。地字部大头领向后一闪,风陵渡、陈庆辉二人同时错身到他切近,他二人自然晓得这位头领身份贵重,万不可有失。
  薛明王被二人防护,亦在同时青袖一展,将一旁的薛停云拽了过来。方才那一飞刀,正是她发出,那用力方法何等熟悉,卻是薛明王前几日里教授她的声东击西。
  滴答,滴答。
  那是鲜血流在地上的声音。
  滴答,滴答。
  在众人僵持的这短短一瞬,那血流的声音,竟然清晰如此。
  云阳卫人字部大头领身上的白狐裘,血色已如丹阳城内一望无际的木棉花。他手中仍然握着那把血玉箫,指关节的颜色却已发白。他身受两处重伤,此刻又为众人包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然而他的神色却是宁定如深海,众人再如何对他敌视,当此时,却也不由佩服起他的气魄。
  关山雪将手一招,把最后那一名使追魂爪的高手喝令到身后。随即缓缓开口,这一句话,却是对越赢所说:“越庄主,你可还记得那一颗山河破?”
  谁也没想到他这时居然提到这个,当日里江北破庙之中,越赢用计令关山雪服下这天下排名第三的毒药,此毒解药共需服用两次,因此当时二人约定,越赢把第一颗解药给了关山雪,第二颗解药却需明年再给,又说不再护送冼红阳;而关山雪也同意不再追究青林庄、锦江门之事。但其实这两人都是老江湖,心里都知道这不过是虚与委蛇之计。话虽如此,山河破到底厉害无比,关山雪只服了一颗解药而此刻行动如常,倒也令越赢暗自诧异。他便笑道:“倒也记得,不知关头领是什么意思?”
  关山雪手指轻抚着血玉箫,他连手指的颜色都已变得苍白,与鲜红如翡的血玉两相对照,映衬得更加分明:“想必越庄主一定诧异,我只服了一枚解药,为何今日武功也无甚损伤?”
  这也是越赢想问的问题,但关山雪在这个要紧关头提到这么一句,必有深意,只笑道:“我倒不知。”
  关山雪平静道:“因我所练内功漫天血已到了十成火候,纵是只有一颗解药,但功力流转数月,纵是这等剧毒,亦可拔除。”
  这漫天血之名,在不理原上,越赢也有听闻,心中不由一动,却听关山雪提高声音,喝道:“越庄主,接招吧!”
  任谁都以为,关山雪既这般说,接下来自然是要以漫天血之强盛内力对抗众人,尤其是越赢。谁想,他双掌击出,竟是向着房中烛火,劲头奇准无比,那使追魂爪的高手同时取出一个皮袋,四下飞扬,原来里面竟是火油。这天雪楼是滇西硬木所制,固然结实无比,掌力难催,可木头就是木头,烛火四散,霎时便烧了起来。
  关山雪不言不动,嘿嘿冷笑。这二楼既被机关封住,又被这些人包围,那索性就放上一把火,难道这些人还能容忍自己与他一起被烧死在这里不成!
  这一招委实够绝,眼见火势愈大,烟雾弥漫,莫寻欢与薛明王交换一个眼色,后者点一点头,薛停云只得再次扳动机关,吱呀作响,挡在窗前的铁板再度被启开,众人一个接一个跃了出去。   论到方位,其实是关山雪与那使追魂爪之人离窗口最远,然而此刻一片混乱,在薛明王、薛停云、越赢、无名箭、莫寻欢、杜春六人跃下楼之后,关山雪却也抢步到了窗前。
  风陵渡、陈庆辉二人尚在楼内,却知道万万不能令这个人出楼,哪怕只有万一的机会令这个人逃走,计划都会被影响。
  就算他身受重伤,孤身一人,然而,他是关山雪。
  他是血魔关门小弟子,一身武学尽得血魔真传;他十年前孤身入京,以名不见经传之身大败云阳卫大头领,一战成名;他曾与叶云生对决,武功犹在这兵器谱探花、江南第一剑客之上。
  他是关山雪,十年来未闻一败,无双一剑,关山雪。
  风陵渡、陈庆辉双双抢上,那使追魂爪的高手却如疯了一般,不要命地向前攻击,竟不顾半点防护。
  他武功本在风、陈二人合力之下,这般不要命的打法不出十招,已受了伤,与此同时,一根燃着火的木柱向三人砸下,无奈何,三人只得一起向下跃去。
  那高手本已受伤,落地时,那燃火木柱正砸在他身上。他“啊”了一声,再也没有发出声音。
  这是关山雪身后最后一个部下,然而他的以命相搏,到底为关山雪争得了机会。那身着白狐裘的无双一剑已至窗外,展身欲下。
  一道黑光,骤然自楼下一冲而上,无名箭喝道:“莫寻欢!”
  此时傅从容距离尚远,楼下诸人中,唯有莫寻欢有这般轻功可以一跃而上,他银血霸王枪贯注十二分功力,在这等强盛枪法下,关山雪竟被硬生生逼了回去。
  火势已大,那二人在楼中拼斗,楼下人早已看不分明,但无名箭心中晓得莫寻欢伤势严重,焦急不已,然而这时,又如何有相助之力?
  火势烧得愈烈,仿佛暗夜里振翼欲飞的凤凰,无名箭按捺不住,叫道:“莫寻欢受了重伤,他支撑不住的!”
  越赢、杜春,以及刚赶过来的叶云生一起色变,他三人自然也极担心莫寻欢,但却并不知莫寻欢重伤一事,叶云生当即便要上楼,越赢将手一拦:“站住!以你轻功,只能从一楼入内,能不能活着上去尚是未知之数,还不快让无名箭、风陵渡以掌力相助,令我们上去!”
  他情急之下神态严肃,自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力量,无名箭、风陵渡都点头答应。越赢又看向杜春,见她面色已变得惨白,叹道:“阿春,你神志已乱,这时不可上去。便信你大哥一次。”
  杜春双手都在不自觉发颤,犹未觉察,她尚未答话,却见一道身影从楼上倏然而落,那人的衣衫都看不出本来颜色,血、尘土、硝烟混在一起,身上也不知有多少伤处,只一双眼依旧亮得惊人,正是莫寻欢。
  “他的腿被我伤了……他出不来了……”然而说出这句话的悠然公子,却已再站不起身。
  就在这时,忽然天畔连环九个烟花亮起,那烟花的颜色很有规律,分别是红色、黄色、绿色,之后连续重复两遍,烟花的形状仿佛一把宝剑,有种说不出的诡异之感。
  本来还坐在地上的莫寻欢忽然抬起了头,眼神瞬间锐利起来。
  他熟知江湖掌故,更曾与这烟花的主人交手过。他知道,这是江湖上最出名,也最神秘的十三杀手之首——十三的传讯烟花。这意思,便是说十三欲杀之人,已经功成的意思。
  近年来,能够请得动十三的人已经屈指可數。究竟是谁请了他,他又去杀了谁?
  薛明王徐徐站起,面上神色终于出现破冰一般的松动。
  “烟花九变,其意自现。”他声音低低,“十三,你到底功成了。”随即微笑,“程王殿下,黄泉路上,您且一路走好。”
  二十二、提携玉龙
  薛明王这一句话声音极低,其他人要么离他有段距离,要么注意着天雪楼又或是天畔的烟花,唯有莫寻欢面色骤变。
  然而并不待他开口,却见身边众人都是神色紧张,再抬头一看,却见关山雪手扶着窗栏,竟正立于窗边。
  莫寻欢心中清楚,方才楼上对拼,他伤了关山雪双腿筋脉,这人已然无力下楼,然而这人字部大头领怎的还能站起?
  烈焰腾腾,那窗棂已被火烧得滚烫,然而关山雪却似并无所觉一般,他身上的白狐裘被火一映,有种说不出的凄艳之美。他的神情宁定如千丈玄冰,竟然看不出痛楚神色。杜春忽然低声道:“他已经无力了,他……是要站着死……”
  当此时分,纵然是莫寻欢,也没有再开口。天雪楼上下,除了火光毕剥声响,竟是一片寂静。
  关山雪的右手依然执着那支血玉箫,那支箫已经伴了他近十年,只要关山雪所在之处,必可见这支箫的踪影。有人说,这支箫是血魔当年所留之物;也有人说,这血玉箫乃是关山雪自江湖世家里强夺来的宝物;亦有传言,这是程王与关山雪初见之日相赠之礼。内情究竟如何,却是无人得知。
  身后的火焰燃烧得更旺,关山雪低头看着那支血玉箫,忽然曼声吟道:“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他手起掌落,血玉箫在他一掌之下断为两截,一半迸入身后天雪楼火焰中,一半落到楼下,直直插在众人面前。
  随即,他自击天灵,身死而尸身不倒。
  在众人都关注关山雪身死时,莫寻欢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拄着银血霸王枪站了起来,一把抓住了薛明王的衣领。周遭人都吃了一惊,薛明王神态自若:“且让我和莫大公子谈谈。”
  二人稍远了几步,莫寻欢亦将声音压低:“杀手十三——是你雇佣的!”
  这句话甚至都不是问句,薛明王以左手一根根掰开莫寻欢手指,微笑:“是。”
  莫寻欢半晌无言,面上的神情一阵阵地变幻,终于他叹息一声:“都说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薛明王,我小觑你了。”
  事先北疆、西南王、地字部三方计议,将人字部一众高手引至西南,目的有二,其一是为了除却关山雪及人字部隐藏势力,须知关山雪是程王手下第一心腹,多少暗部、财务、情报都是关山雪一手掌握。这人一死,程王就算是只猛虎,也被拔掉了爪牙。而人字部这些隐藏高手掌握了不少机密,亦是一个不能放过。   其二,随同这一批隐藏势力来的尚有人字部其他人手,关山雪原本筹划,自己率领人字部暗部除却薛明王,控制住傅镜、江澄,再用自己人字部首领身份控制住侯府,这一批人就可进入侯府,夺取抚远侯府内大批财富。实际上,凌松之所以来到西南,也正是为了统领这一批人。
  莫寻欢等人也早已收到会有这样一批人手的消息,机缘巧合下,莫寻欢在凌松尸体上的小佛像内找到那封关于卖茶之事的信,其实就是以密语写明这批人的驻扎地。莫寻欢再次确定了这个消息来源,自然喜悦。
  在天雪楼这一场恶斗的同时,抚远侯府另有人前往,将这些人一网打尽。只要关山雪一死,这些人便成了人字部意图谋夺西南王财宝从而谋反的最大证据。
  另外,薛明王手中尚有言文礼之血书,这两份证据加在一起,程王身边又没了关山雪为之帮手,扳倒他并不在话下。
  薛明王微微而笑:“起先的想法,自然也算不错。不过,万一生变呢?何况,咱们三方下了这么大的工夫,就为杀一个关山雪,这气魄,未免也小了点儿。”
  莫寻欢一怔,却听薛明王又道:“我这个人,不做则已,做,就一定要做到底!你们玉帅在玉京使了好一招釜底抽薪,我也甚喜此招,所以在江北时,我就雇佣了十三。只是他也对我明言,若人字部那一批势力一直留在程王身边,就是他也未必能功成,所以直到这一次,关山雪得知你家玉帅和我都到了西南,实在经不住诱惑率领手下大半精锐来到这里,十三才有机会杀了程王。”
  这人的胆量委实太大!这不动声色的一招,不但利用了抚远侯府与玉帅江澄,更将三家切切实实地绑到了一条船上,倘若万一有个意外,后果直是不堪设想。
  薛明王却仍在微笑:“莫大公子,你不必看我。程王之死可以栽到关山雪的身上,程王一死,对你我都有好处,那些证据一样可以用上。皇帝还剩下一个儿子,你说,他还会在意一个已经死去,又沾了一身罪证的儿子吗?”
  莫寻欢也看着他,终于,悠然公子也慢慢地笑了:“所以,小冼依然会得到昭雪,你也好,北疆也好,抚远侯府所要的东西,一切都没有变化?”
  薛明王笑道:“这个自然。莫大公子,别人说你疏狂浪荡,我却知,你是个最实际不过的人,既然结果未变,你不会计较这些小事。”
  堂堂一个理政亲王被杀,在他口中竟成了“小事”,莫寻歡看他两眼,笑道:“好。”话锋忽然一转,“所以,小薛,你摆了我一道,当年海清轩之事,也便一笔勾销吧!”
  多年前,莫寻欢、叶云生二人在海清轩中与薛明王结仇,叶云生更曾一剑砍下薛明王一只左手,后来在玉京城里,薛明王亦曾对叶云生报复,只因与北疆结盟之事,方才作罢。如今听莫寻欢提到这事,亦不由一怔。
  他看向莫寻欢双眼,惊觉那青年公子竟是认真,倘若他不允,悠然公子说不好真会做出些什么,他思量再三,慢慢道:“好。”之后补上一句,“我亦非江明玉那等睚眦必报之人。”说罢,他青袖一敛,“停云、云追,走吧。”
  那纵横七海,桀骜不驯的大海盗,竟也是他的手下。叶云追抖却狂澜剑剑尖上的一串血珠,笑道:“那便走。”连同那端雅女子一起来到薛明王身后,三人一并离开当场。
  莫寻欢凝视着三人背影,心里转着念头,忽然间,身后又发生了巨变!
  那被木柱压倒的关山雪最后一名部下忽然跃起,原来他虽然身受重伤,却竟然并没有死,见到关山雪身死后,悲愤之下,爆发出最后一分潜能,暗道就算我死,也要再拉一个垫背!
  而他瞄准的人,是杜春。
  那人亦知自己离死也只差一口气,这个时候找人同死,也只能找个威胁性最低的,杜春是这群人中唯一的女子,便被他挑上。而他这一跃出乎所有人意料,杜春竟真被他一把匕首抵住了咽喉。
  在场诸人皆惊,然而此人目的,并不是要与众人谈判,因此他匕首一抵上杜春咽喉,立刻便刺了下去。莫寻欢“啊”了一声,然而他此刻站起来都不容易,焉有解救之理?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人自斜刺里冲了出来,这人动作奇快,也不管其他,一伸手竟然死死握住了那刺向杜春的匕首!
  从根本来说,这确实是救助杜春的唯一办法,但那匕首十分锋锐,那人用力又大,匕首直切入他半个手掌,越赢窥得时机,一脚将关山雪那部下踢翻,这一脚用力奇大,那部下本来就受了重伤,受了这一脚后倒地,吐血而死。
  杜春站直身子,花容失色,她看向救她那人,那人神色惊慌中不掩眉眼灵动,正是冼红阳。他本是出身丐帮,撬锁撬门的伎俩,也颇会那么几手,莫寻欢关他那屋子也只是平凡的阁楼,锁虽牢固,可却并没有特别机关,只是被关得忽然,手里没有合用的东西才耽搁了这许久,不然,他一早便出来了。
  他道:“杜……杜门主,你没事吧?”
  杜春凝视他良久,敛衽一礼:“冼帮主,多谢。”
  当此大变,她的眼神清明不减,月色映入那双美丽的眼中,冼红阳看得分明,那里面满是感激。
  ——却也只有感激。
  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忽然间,那些郁结于心良久的情感,在这双眼的面前虽未消散,却终是轻轻放下。
  一切远未结束,但对于莫寻欢而言,却不得不暂告一段落,他受的伤太重,此刻也只能躺在床上。好在独属于他的任务已经完成,其余的事,自有任冰尧与无名箭二人去做。
  但是若说他是好好地躺在床上静养,好像……也不是那么一回事。
  在他的床边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越赢,笑微微的脸好像一只笑面虎;一个是无名箭,阴沉沉的脸仿佛一只冷面虎。他干笑两声:“大哥、无名兄,九妹和叶子呢?让他们谁来照顾我都成……”
  越赢笑得很是和气:“你我兄弟情深,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我岂有不照顾的道理?”他的手中拿着一只十分精致的玉盒,一打开,里面装了满满一盒淡蓝色半透明的药膏,一股清凉的药味扑面而来。
  莫寻欢看着那药膏,脸色都变了:“大哥,这、这不是生息膏吧……”
  越赢笑得很和气:“正是,你看傅侯爷何等慷慨,连这等良药都赠了出来。”   生息膏是以产于西南的一种奇药所配,这药治疗外伤是极好的,据说甚至可以将愈合时间加速一倍,但有一点,这药涂上之后,至少有半个时辰,伤口会奇痒无比,绝非常人可以忍受。
  而越赢就拿着这样一盒药,笑眯眯地走向莫寻欢,诚恳道:“阿莫,换药的时间到了。”
  他手法轻柔地为莫寻欢换了一遍药,莫寻欢身上外伤不少,每一处伤,越赢都换上了生息膏。然后连点了莫寻欢七八个穴道,笑道:“阿莫,为了免得你等下乱动,把药蹭掉。大哥我先帮你点好穴道。”又道,“生息膏的药效,大概要一刻钟才可发作,这一刻钟内,你先把药吃了吧。”
  莫寻欢惨叫一声:“大哥,千不看万不看,看在我们十来年相交的情谊啊……”
  越赢微笑着拍拍他的肩:“正是看在我们的兄弟情谊上,我才对你多、加、照、顾。”他后四个字咬得非常清晰。然后一甩袖子,施施然地离开了。
  莫寻欢欲哭无泪地看着越赢的背影,叫道:“大哥,你是我亲哥吗……”
  已经走到门口的越赢便停了下来,转身笑道:“阿莫,可见你是伤得糊涂了,你我感情,虽然情逾骨肉,可我确实不是你亲哥啊。”
  青林庄主就这么走了,莫寻欢忽然想到身边还有个面沉似水的无名箭,一抬头,就见无名箭打开带来的盒子,取出一只碗。
  “喝药。”他比较言简意赅。
  莫寻欢看着那只碗,诚恳道:“无名兄,我以为,这是一个盆。”
  无名箭抄起那只“碗”:“不管它是什么,喝药。”
  这碗药量大也就罢了,味道偏还非常难闻,这还不算,药渣似乎还没滤干净,半条蜈蚣和一只不知什么虫子正浮在上面。莫寻欢悲愤了:“无名兄,这是什么东西?”
  “五仙水。”
  这也是西南才有的一种药方,据说治疗内伤颇有奇效,莫寻欢苦着脸道:“无名兄,能把那蜈蚣捞出去么?”
  “反正都是药,你嚼嚼吃了也没什么。”说着,无名箭解开了莫寻欢手臂上的穴道。
  莫寻欢叹气道:“我要是宁死不喝呢?”
  无名箭看他一眼:“以你现在这个身体,是想不喝就能不喝的?你自己喝还是我灌?”
  莫寻欢忙道:“我自己喝,自己喝。”就拿过那个碗,咕嘟嘟一口——
  一口没喝下去,他至少喝了七八口,才终于把一碗药喝完,那滋味难以言喻,咸中带着苦,苦中又带着腥。也亏得悠然公子少年时便流落江湖,见多识广,什么苦头都吃过一点儿,这才强忍着把一碗药喝掉。
  无名箭又点上他的穴道,莫寻欢忙喊道:“无名兄,无名兄!有蜜饯吗?”
  無名箭很奇怪地看着他:“你是小孩子,喝药还要蜜饯?”
  “茶水也行啊!”悠然公子惨叫。
  “茶水啊……”无名箭思量了一下,然后说,“好。”
  莫寻欢很高兴。
  “半个时辰之后给你。”
  莫寻欢顿觉日月无光,生无可恋。
  当冼红阳走进房间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仿佛一只粽子一样,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悠然公子。
  “你还好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不太好。”悠然公子忧伤地表示。
  冼红阳手里也拿了东西,其中有一颗药丸,他先给莫寻欢服下,说也奇怪,这颗药丸服下不久,莫寻欢顿觉身上的奇痒减轻了许多,然后冼红阳才解开他身上穴道,把茶水和蜜饯递上。
  这时莫寻欢方有劫后重生之感,他笑着问:“小冼,谁给你的?”
  “杜门主。”冼红阳有点忸怩。
  莫寻欢哈哈大笑,笑完了,他说:“小冼,你喜欢九妹吧?”
  这一句话,他说得十分平和,十分自然。冼红阳怔了一怔,随即也很自然地回答:“是啊。”
  你喜欢她。
  我知道,你也喜欢她。
  可感情是双方的事,终究还是她来决定。
  对,她来决定。
  我们——
  我们——
  我们依旧是朋友。
  永远的朋友。
  莫寻欢微微一笑,他的面容虽然苍白,然而映衬着金黄灿烂的阳光,却也凭增了几分暖意。
  他说:“小冼,自从江北我遇见了你,救了你,又拖了越大哥和九妹、叶子他们下水,便想着,总不能一直叫你们这般浪迹天涯,幸而后来找到了人联手,今日终于达成了心愿。小冼,你还是想一直留在西南吗?”
  “是的。”
  “也好。”莫寻欢笑,“想回来的时候,你便回来,想找我们哪个人,我们,一直都在。”
  尾声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冼红阳真的就一直留在西南,他身上的罪名并没有立即洗清,只是也再没人来追捕他。一直到三年后秀王继位,一纸诏书下来,才算真正还了冼红阳一个清白名声。
  他渐渐喜欢上了丹阳城,这里山清水秀,物资富足,且因僻处西南之故,民风开放,并不似中原一般的拘束。而言守湘也留在了这里,到此时,她反不宜留在姐姐身边,傅从容含笑应承,定然好好照顾这个小姑娘。
  在秀王继位的那一年,傅镜因病过世,傅从容继承抚远侯之位,这位小侯爷被称为青年一代中的俊彦,更治理了不理原,开拓出一条大路,声名一时更在其父之上。
  千面人魔风陵渡,一直追随在傅从容身侧。
  程王之死被定为关山雪所杀。人字部力量消亡殆尽,陈寂接位,他亦是用了许多时间,才一点一点恢复了人字部,虽不复当年盛况,却终是一件难得之事。
  但陈寂最令人惊讶的,则是他在后来曾向锦江门门主杜春求婚,杜春大是惊讶,之后婉拒。陈寂也并未介意,之后在水路上犹对锦江门诸多关照。
  在秀王继位两载后,这位年轻的皇帝派地字部大头领薛明王出使七海,重建海防,随同薛明王一同出海的除了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亲信薛停云,再有便是曾经纵横海上的七海探花叶云追,这位鼎鼎大名的海盗被招安,竟然还被封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职。而这桀骜不驯的大盗究竟是如何为薛明王说动,外人则不得而知。
  而那纵横七海的情形,则是另外一个故事。
  玉帅江澄继续驻扎北疆,中间也经历几次或大或小的风波,其中最严重的一起,连兵器谱上的状元,天子剑易兰台都牵涉其中,惊险无数,但最后终是一一化解。
  越赢回归青林庄,并未参与最后一战的白小川也随着堂兄一起回去;杜春回到锦江门;叶云生继续行侠天下;徐大师四海为家、铸剑为生;莫寻欢则承担着悠然公子与麒麟鬼的双重身份,继续游走于光与影、明与暗、黑与白之间。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这浪迹天涯的一路,终于到了终点,可这漫游于江湖上的浪子故事,却并未结束。
  这下一番的浪迹天涯,却又是谁与谁同行?
  (责任编辑:古小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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