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江湖·青鸾羽城(上)

来源 :今古传奇·武侠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xp108999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第一章云浮天葬


  中州之西,有数道高山巨脉横亘大地。凭天俯瞰,宛如数条巨龙,自北向南骈列而行。其间山岭褶皱,断层成束,崖谷深切,江水横流,将中州的繁华喧嚣与西域的苍凉广袤横为两断。是以,中州人将这群山脉合称作横断山脉。
  横断山脉中,有一山名曰云浮。此山通体碧翠,便若一块青莹温润的翡玉,镶嵌于莽莽群山之中。山体呈圆锥状,上窄下宽,好似一把倒悬的玉扇。山间云雾缭绕,远远望去,不像是云带缠于山腰,倒像是青山浮于云上,仿佛下一个瞬间,它便会随云飘逝了一般。
  云浮山上,有一个古老的部落。
  部落中的人们骄傲地称自己为云浮族,他们向往天空,并坚信自己是天空的子嗣,这一世来到大地,只是灵魂修行的一部分,待到死去的那一天,他們的气息将化为风,肉体将归为云,灵魂将生出双翅,翱翔于天,永世长存。
  在这种信念的驱使下,他们虔诚地奉行天葬。
  此刻,年迈的天葬师就跪坐在山顶的高处,闭着眼,一动不动地朝着遥远的西方。他皮肤灰败,眼窝深陷,两腮干瘪,残损朽黄的牙齿从紫黑的唇间龇出,活脱脱一只风干了的骷髅。这只骷髅戴着一顶黑羽头冠,额前一支三尺长的黑色鹰羽,高高地竖向天空,象征着天葬师在部落中至高无上的神权。他的整个身体都裹在黑色羽毛扎成的袍服下,佝偻着,宛如一只矗在山头的枯鹰。
  他的身前,是一整块青玉雕凿成的天葬台。台身高三尺三寸,围圈精雕细琢着云斑羽纹,不时有矮细的蛇尾旋风在周围徘徊飘荡,为这个炎炎烈日下的晌午,平添了几分阴森凉意。
  天葬台上平躺着一具尸体,从头到脚,被白布缠得严严实实。台旁一支白幡,在山风的鼓动下,扑啦啦直响,其上以晶莹的青丝绣着一只图腾。那图腾是个背生双翅的人形,它高悬于茫茫白云之间,高昂着头,双臂交叉于前胸,双手按于肩头,双膝并拢,双翅大展,仿佛要振翅飞向九重天界。
  不远处的空地上,燃着一大堆蓝色的火焰。族人们远远站在火堆的一侧,闭着眼睛,双臂于胸前交叉,与那图腾中的人形保持着同样的姿势,虔诚地低声祈颂。
  一对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女,半裸着身子,各以黑白鸟羽遮挡私处,围着火堆,踮脚跳着一支怪异的舞蹈。那舞蹈动作古拙,像是在演绎一对失去双翼、却又顽强地朝着天空蹦跳的鸟儿。充满野性力量的身体上,文着一条条青色的羽纹,这些纹路散发着原始的气息,随着肌肉的每一次抖动而蠕动攀爬,仿似活过来了一般。
  二人配合默契,不时向火堆中扬入桑料。一股股火焰蹿腾而起,卷起青色的桑烟。桑烟翻滚着,扭转着,盘旋而上,最终汇聚为成人腰肢粗细的一束,直直地插向苍穹。
  桑料,是云浮人用岩鹰的粪便,混合着参柏香、油松籽、狼烟蒿、燕衔泥做成的。岩鹰只栖息在云浮山南面的绝壁上,它们的利喙能够轻易啄开坚硬的岩石。为了获得它们的粪便,云浮人会冒死攀上绝壁,趁岩鹰外出觅食的时候,进入它们的巢穴。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每年都会有人因此而丧命。即便是最灵活的攀岩者,也不敢保证在那样险峭陡直的千丈绝壁上,能够安然地爬完每一步。而一旦遭遇岩鹰提前归巢,哪怕是族中最勇猛的战士,也很难在那样凶悍的钢爪铁喙下,全身而退。
  桑料燃烧会产生桑烟,在云浮族中,桑烟代表着纯净和圣洁,是与天空沟通的语言。它能够将族人最虔诚的信念和愿望,传达给天上的神明。即使最狂烈的山风,亦不能令它偏摇分毫,从而保证了族人的信愿能够被准确无误地带到。
  “它们来了……”在将最后一把桑料扬入火中之后,少年望着西方,轻轻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他的声音很低,在山风中几不可闻。但终究是有人听到的。于是,天葬师睁开了眼睛,人群中也开始出现一阵低低的骚动,不过很快,那阵骚动便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更加虔诚的祈颂。
  少女随着少年,将视线投向西方,入目所见,尽是绵延的苍山,哪里有“它们”的身影?她望向少年,她看到少年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闪过了一道金色的光,眼仁也由白色变成了金黄。
  黄仁黑瞳,厉如鹰眸。
  在这双鹰眸下,少年看到远处青山苍茫、松涛如海,更远处,却是枯峰险壑、赤地连绵。在那片赤色的天地间,出现了几颗细小的白点,如狂风中的沙粒,一点一点地朝着云浮山的方向飘来。
  天葬师站起身。他身后不远,是三千颗骷髅头垒砌成的往生塔。三千颗骷髅,六千只黑洞洞的眼眶,阴冷地注视着每一个方向和角落,令站在塔下的每一个丑陋和罪恶都无所遁形。
  塔体高一丈,呈上细下粗的圆台形,塔内一具骸骨,莹白如玉,跪坐于地——在云浮族中,跪姿并不表示卑微下贱,而是谦逊和尊重——两只枯爪,高高地托举着一把红色的刀。
  那是天葬刀。刀身长一尺六寸,宽一寸六分,刃薄如蝉翼,锋红如泣血。刀柄处,一颗墨玉般的骷髅,将刀锋的尾端衔在口中。两眶中镶嵌着的红色双瞳,在天葬师伸手握住刀柄的刹那,闪烁起血色的光芒。
  天葬师提着刀,转身返回到天葬台前。他横刀眉前,用枯骨一般的手爪,轻轻抚过刀刃的侧面。红润的刀身,在烈日的灼照下,血波潋滟,映红了他那张骷髅般的脸庞。
  远方的白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它们乘风而来,在风与云中上下穿梭,隐隐伴着声声嘶哑的鸣叫,悲哀苍凛,不胜凄凉!
  天葬师听到了远空的鸣叫,却并未抬头。他探出左手,扣住天葬台上尸体腰间的白布,猛然发力,将尸体高高抛入空中。尸体旋转着下落,天葬刀只如一道红色的闪电,在尸体周身上下翻飞。
  缠尸布碎成了絮,纷纷扬扬地飘落,吹散了一地。尸体重新落回台面,脸面朝下,后背朝上,已一丝不挂。天葬刀并不稍停,锋利的刀刃在筋骨与关节间如龙游走。猩红的血顺着刀身上纤细的云纹倒流而上,所经之处,刀身闪现起荧荧红光。血水继续蜿蜒向上,直流入刀柄前端墨玉骷髅的口中。   骷髅微微咧开嘴角,带着贪婪而阴邪的笑,双瞳中血色更盛。
  远空的白影终于飞近了云浮山,抬眼望,却是一群白色的鹫。它们大概有数十只,通体雪白,羽色鲜亮,最小者翼展不足三尺,最大者翼展怕是要超过一丈。它们围着山巅,高高地盘旋,不时发出一声声嘶哑刺耳的鸣叫。
  一只巨大的白鹫当先从天空俯冲而下,落在了天葬台对面的高坡上。巨大的翅膀,鼓起狂烈的风,将坡上的荒草吹倒了大片。随后,更多的白鹫随之落下。它们站在高坡上,探头缩脑地朝着天葬台上的尸体张望。
  早有几名族人站在高坡与天葬台之间,缓慢而谨慎地挥舞着长长的白幡,来防止白鹫在天葬师完成割礼之前,对尸体进行啄食。他们将白鹫视作天空的使者,是天神派来迎接逝者回归的祥瑞之物。
  终于,天葬师停了下来。天葬台上的尸体仍旧完整,然而细看,才能发现尸身上分布着密密麻麻的纤细刀口,横竖斜捺,密如蛛网。
  三千零一刀!短短一炷香的工夫,天葬师一共割出了三千零一刀,尸体的皮肉、内脏、骨骼,每一寸都是细碎而整齐的。这种强度的工作,让年迈的天葬师有些吃不消,他面色黑红,头顶热气氤氲,就连呼吸都打了颤。他知道自己老了,年轻的时候,他最多曾一连给四具尸身施行割礼,一口气割出了整整一万一千五百二十六刀!即使那样,他也没有觉得像如今这般劳累。
  他收住刀锋,闭着眼睛,深吸了三口气,才终于喘匀了气息,重新退回了往生塔前。天葬刀刀身上的红光渐渐褪去,骷髅血色的双瞳似乎闪过一丝失落,而后也渐渐暗淡了下去。
  白鹫呼扇着翅膀,扑啦啦跳上天葬台,争相啄食着骨肉。
  云浮人相信,这些天空的使者,会将逝者的肉体和灵魂一并带到天上。肉体将作为贡品,敬献天神,其在世时所犯的罪孽,将与肉体一并消散。只有灵魂才是永恒,能长久地留在天空。
  尸身很快被抢食一空,天葬台上,只剩下一颗孤零零的颅骨,其他部位,一丝骨肉都没有留下。这是最吉祥的征兆,逝者的家人,远远地站在外围,望着台上干干净净的颅骨,笑着,泪流满面。
  在他们看来,除了天葬师刻意没有剁碎的颅骨,逝者身体的其他部分,被吃得越干净,逝者的灵魂便越纯净。
  完全食净,说明逝者没有罪孽,或者全部的罪孽都已被天神宽恕,灵魂可以安然升天。而倘若未被食净,则会被认为不祥,天葬师就要将剩余的部分拣起焚化,将罪孽炼尽。
  鹰眸少年走到天葬台前,双手捧起颅骨,转身交给了天葬师。天葬师将颅骨垒在往生塔的上层,至此,往生塔有了第三千零一颗骷髅头。
  白鹫仍旧在低空徘徊,应是在期待着更多的肉。但云浮人并不这样认为,他们更愿相信,这是逝者的灵魂对族人不舍,与族人们做着最后的告别。于是,人们闭上眼睛,重新将双臂交叉于胸前,恭送着逝者的离去。
  鹰眸少年抬起头,望着这些自由翱翔于天空的白鹫,眼中流露出欣羡的神色。忽觉一只大手按上肩头,他吓了一跳,扭头一望,正瞧见天葬师那张阴沉着的骷髅脸。
  “青辰,不可对使者不敬!”苍老沙哑的声音说道。
  少年急忙点头应诺。惊忙的样子,惹得一旁少女发出“扑哧”一声娇笑。笑声很低,似在克制,却又偏偏让他能够听到。
  他瞪眼过去,对方却浑然不惧,朝他皱鼻嘟嘴,以示回敬。他有心还击,但顾忌天葬师威仪,只好恨恨地别过头去。
  然而,在他扭头的刹那,那双锐利的鹰眼,骤然发现了山下似乎有什么异动。
  与此同时,头顶的白鹫群中,猛地传出几声尖锐的鸣啸,几只白鹫大翅一挥,如白色的风,急朝山下扑去。
  他一惊,定睛向下望去。穿过飘荡的云雾,只见一条绿色的身影,正沿着云浮山东侧的崎岖小径,朝着天葬场攀爬而来。

第二章土狼围猎


  那是一位女子,着一身绿色衣裙,戴翠绿竹叶头饰,长发如瀑,衣袂飘飘,宛如出尘的仙子。
  是的,在看到她的一刹那,青辰的心里突然闪现了“仙子”这样的念头。这种念头,或许起源于对方独特的容貌气质,以及迥异于云浮族的衣着和装扮。不过,这念头又很快被他压了下去,因为他看到,这位“仙子”,并没有传说中的腾云驾雾,而是从山脚下的密林中慌慌张张地冲了出来,一边狼狈地回头张望,一边沿着布满荒草与乱石的崎岖山路,踉踉跄跄地向着山上爬。
  天葬场上的族人们茫然地望着天空中突然发飙的白鹫,惊疑着,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他们所在的位置,与女子所处的山脚,垂直距离有几百丈,水平距离也要有几百丈。这样远的距离,隔着山间随风飘荡的云雾,混淆着山脚下大片的树木荒草,足以干扰他们的眼睛,令他们察觉不到山下的动静。但青辰那双与生俱来的鹰眸,让他不仅及时发现了女子,甚至还看清了对方的容貌。
  是中州人。他对女子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云浮山很少会有外族人造访,实际上,这也是青辰第一次真正见识到中州人。不过,有曾经去过中州的族人,他们回来后,曾繪声绘色地向族人们炫耀自己在中州遇到的奇闻逸事,并不可避免地提到了中州人的长相。
  与云浮人普遍的鹰鼻深目不同,中州人的五官更加圆润一些,皮肤也更加白皙,初见之下觉得怪怪的,但细细打量,便会觉得十分耐看,带着一种温和的美感。
  青辰没有时间去细细欣赏这种美,因为此刻,他发现在女子的身后,从茂密的林子里,飞快地钻出了一群毛茸茸的东西。那些东西体型似狼,但比狼小着一些,肩高臀低,颈粗身短。棕黄色的皮毛,生着许多不规则的黑褐色斑点。尖尖的脑袋,搭配着黑黢黢的鼻眼,显得奸诈而凶狠。
  土狼!在看清那些家伙是什么的同时,青辰不由得心中一悸。
  土狼是这一带山林中最凶残的动物之一。它们成群而动,最喜攻击弱小、落单的猎物。单个的土狼并不可怕,但它们总是集结成一群协同狩猎,少则十数只,多则几十只,便是猛虎野猪,也不愿轻易招惹它们。
  女子的体力似乎已经耗尽了,她脚下不稳,被乱石绊了一跤,扑倒在地。当先的土狼已经到了她的身后,一跃而起,恶狠狠地朝着她扑下。   女子的反应是迅速的,抑或是方才的摔倒只是她的佯装,因为青辰看到,她的身子快速地翻转过来,面向了扑过来的土狼。那种流畅地翻转,若非事先有所准备,是很难做出来的。同时,便见一道寒光,朝着土狼扫了过去。
  那是一把绿柄白刃的刀,不知何时握在了女子的手中。刀刃准确地割入了土狼的脖颈,随着喷涌而出的鲜血,土狼的身子摔落在了女子的身侧。
  但同时,更多的土狼已经围了上来。
  天空中的白鹫在飞快地朝着土狼群的方向掠去。它们飞行带起的风,搅乱了山间的云雾。顺着这道飞行的轨迹,天葬场上的族人们终于发现了山下的一幕。但未等他们反应过来,一个宽大的黑影已从身侧掠过。
  是青辰,转身从天葬院的墙上摘下了一只滑翔翼。那滑翔翼前窄后宽,像一只巨大的三角风筝。他双手握着翼面下方的支撑架,快速地助跑几步,然后猛地蹬离地面,从山巅滑下。
  他听到族人们发出叠声的惊呼,随后,他的身子便离开了地面,耳畔的惊呼声也被呼啸的风声淹没。
  他努力控制着方向,双臂因用力而筋肉暴起,宛如暴雨过后大树裸露出的虬结根须。与山峰的高度相比,山巅到山脚的长度,对于滑翔而言委实太短,他不得不用力向后拉动操纵杆,使自己的身体向前倾探,来将三角翼面的前端压得更低。
  滑翔翼开始斜向下扎,朝着土狼群的方向冲去。
  白鷲的速度比滑翔翼快着许多,冲在最前方的白鹫已然到达了战场。它发出一声狠厉的嘶鸣,身子向下俯冲,伸出钢钩一般的利爪,勾住了一条土狼的脊骨。它双翅一振,带着土狼冲天而起,飞到半空时,又松开利爪将土狼丢下。土狼惊恐地嚎叫着,重重摔在岩石上,叫声戛然而止,它的身子也变成了软趴趴的一坨烂肉。
  又一只白鹫闪电般落下,爪下的土狼向旁一跳,却仍被利爪勾破了肚皮。爪尖穿透肚肠,拽着这根肠子的一端飞上了天,另一端却仍留在土狼的肚子里,就像从高空垂到地面的一条血淋淋的绳索。土狼的叫声像厉鬼一般歇斯底里,在肠子的拉扯下,它的身体在地面上滑出一条带血的长痕,在撞到一块巨石后,肠子终于被扯断。它的四肢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弹。
  这一切,天空中的青辰看得十分清楚。他不明白,白鹫这类生物,一向以尸体为食,除非生命受到威胁,否则不会攻击活物。即使它处于饥饿中,而面前恰巧有一只濒死的猎物,它也要等,直到对方的最后一丝气息断绝。
  而此刻,这些天空的使者,竟产生了如此激烈的攻击性,是为了保护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吗?
  土狼群很快做出了反击。这些天生的杀手,很快判断出了白鹫的运动轨迹。同时,它们也发现了白鹫在距离地面的最低点时,从俯冲转化为拉升的这一刻,速度和力量都是最弱的,正是它们攻击的最佳时机。
  于是,一只白鹫被一条大个儿的土狼扑到了地上,它扑腾着翅膀打算站起来,却被随后扑上来的土狼一口咬断了脖子。
  白鹫习惯了天空,在这种战斗下,它们是处于劣势的。但它们仍然不肯离去,只护在女子的上空,不时俯冲下来,与周围的土狼死拼。
  女子处于土狼的包围与攻击中,跌跌撞撞,险象环生。体力的流逝,令出刀的速度和力量都大打折扣,甚至很难再对土狼造成致命的伤害。
  两头土狼分别从两侧朝她扑来,其中一头被她的刀刃划中前肢,但同时,土狼锋利的爪子也划过了她脖子侧面的某个部位。另一头被呼啸而落的白鹫驱赶,轻巧地跳到了一旁,毫发无伤,这说明它方才的扑击很可能未尽全力。
  是的,它只是在分散敌人的注意力,因为此刻,第三头土狼已悄无声息地接近了女子的身后,猛地跃起,如饿虎扑食,朝着她的后背扑击。
  女子用手捂着脖子,踉跄了一下,有鲜血顺着指缝涌了出来。刚才的伤势似乎很重,令她感到十分痛苦,竟没有察觉到来自背后的危险。
  青辰身在空中,下落的同时,已将地上的这一切洞察。他拉开固定在三角架上的弓箭,伴着“嗖”的一声锐鸣,黑羽箭破空而出,直射土狼。
  箭矢与土狼跃在空中的身体相遇,正正地插在了它的胸膛。箭矢本身的力道,加上从高空而下的力道,两股力量合为一处,将土狼的身体“呼”地朝后推出去老远,而后重重撞在了一棵树上。箭尖深深扎入树干,将土狼的尸体挂在了上面。
  随后,他频频拉弓放箭,对地上的杀手展开猎杀。
  在弓箭的压制下,土狼群开始出现了骚动和不安。或许它们认出了那是猎人的箭矢,它们开始胆怯、开始动摇,同时也更加地愤怒。
  青辰已经越来越接近地面,箭囊中的箭矢也即将告罄。他知道,如果在他落地之前,不能将地面的这些土狼驱散的话,他将会与那女子一样,陷入土狼的包围圈中。

第三章少女青萝


  青辰深谙土狼的性情,这种动物狡诈多疑,偏好攻击弱者,而对未知的事物,尤其是看起来强大的事物,最为忌惮,往往是能躲便躲,决不硬碰。
  于是,他将一口气息憋在丹田,酝酿良久,而后猛地发出一声暴吼,声震云霄。
  土狼先是被箭矢打散了心,又见上空一个庞然大物呼嚎而落,立时吓得棕毛倒竖,撒腿便逃,竟转眼消失在了后方的密林中。
  青辰长舒一口气,将操纵杆用力向前推,身体重心后移,三角翼面的前端向上抬起,朝着地面缓缓落下。他双手抓紧三角架,举着滑翔翼奔出十几步,方才收住去势。
  他将滑翔翼放到一旁,转而走到女子的跟前。此时他才注意到,对方竟早已倒在了地上,身下大片的血。
  他的心头一沉,蹲下身子,望向女子脖子侧面的伤口。
  土狼的利爪,在那里留下了两道深深的伤口,鲜血咕嘟嘟往外冒,眼见是活不成了。他鼻子一酸,没想到,自己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
  女子望着他,努力抬高手臂,嘴巴微微开阖,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他急忙俯下身子,将耳朵贴到了女子的唇边,女子却只呕出了一口血,然后便一动也不动了。
  白鹫在低空徘徊,簇着她,发出一声声悲凄的鸣叫。   青辰心中难过,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努力没有获得回报,抑或是因为眼见美丽的事物在自己面前毁灭,而自己却无能为力。他默然站起身,却忽听背后恶风不善,却是一头土狼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背后,发动了偷袭。
  那应是土狼王,比一般的土狼大着一圈,像一头小牛犊。它白眼吊睛,蓬松的鬣毛从颈后生出,沿着厚实的脊背,一直延伸至尾端。方才战场上的厮杀中,青辰并没有见过它,它大概是躲在了不远的灌木丛中,指挥群狼的战斗。而此刻,它发现最具威胁的射手已经落地,于是从灌木丛中挨过来,施以必杀的一击。
  青辰被重重地扑倒在地,土狼王宽大厚重的前爪,像铁钳一样压在了他的双肩,粗长锋利的爪尖,直接按进了他的肩膀,令他痛得几乎昏厥。他发出一声怒吼,来驱散那些快速向着灵魂渗透而来的恐惧,并唤醒自己的热血和筋肉。他拼尽全力,架起双臂,一只手扣住了敌人的脖颈,另一只手则扒住了敌人的嘴。这样剧烈的动作,令利爪下的肩膀,留下了更深更大的伤口,鲜血奔洒而出。
  敌人的獠牙朝着他的脖子挥舞着,白惨惨的,像烈日下的刀。腥臭的气息从血红的口中喷薄而出,带着鲜血和腐肉的味道。
  他再次发出了一声暴吼,像绝命的凶徒。扣住敌人脖颈的手,食指、中指、拇指凑成鹰爪的姿态,狠命地掐在了敌人气管的位置。他告诉自己,只要捏爆那根管,自己便是胜者。
  土狼王的皮肤比他预想的要厚着许多,那坚实的脖颈、绷紧的肌肉,让他一度觉得自己掐住的是一截生满了绿苔的木头。他的手终究不是鹰爪,无法刺破这块木头,只能依靠蛮力,死命地支撑,阻止对方的嘴进一步地接近。另一只扒在狼口中的手,已被獠牙划得血肉模糊,但他不能退缩,硬生生顶着敌人的腮和牙床,这令敌人丑陋的面庞更加扭曲狰狞。
  土狼王愤怒了。原本以为的一击必杀,却被这只看似弱小的猎物顽强地抗了下来,它一定觉得这是对它狼王尊严的蔑视和侮辱。于是,它发出一声嘶吼,猛地摇头晃身,甩脱了对方的双手,凭借自身巨大的力量优势,一口撞向身下猎物的颈子。
  这一次,青辰再也招架不住。面对压下来的血盆大口,他瞪起双眼,恶狠狠地与那对幽深而邪恶的狼眸对视。从对方的眼中,他看到了自己狰狞的脸,那张脸龇着牙,瞪着眼,被搏斗时飞溅的鲜血染红了半扇,恐怖而凶戾。
  自己死后,到了地狱,也会一直是这副凶狠的模样吗?生死关头,他嘲笑自己竟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是的,他觉得自己会下地狱。云浮人认为,每一个命丧野兽口中的人,灵魂都已被污染,再也无法升上天空飞翔。他在心中发出一声悲叹,自己与任何一个族人相比,都更加渴望天空,然而到头来,却终究是下了地狱。
  在短暂又似乎漫长的等待中,他做好了迎接死神的准备。然而到来的,却不是死神,而是一道白光。
  那道白光如天空中滑落的电,挂着尖锐的破空声,准确地插入了土狼王张开的大口中。他听到土狼王的筋肉在白光的冲击和挤压下,传出败革一般的“扑扑”声,又听到包裹在筋肉内的骨头,在与白光的碰撞和摩擦中,发出“咔咔”的碎裂声。然后,白光停在了土狼王的体内。
  他定睛望去,才发现那是一只箭。银色的箭杆,尾端装饰着白色的羽翎,从土狼王口中射入,最终羽翎停在了狼吻内,箭尖却已从肚腹间透出。
  他一把将狼尸推到了一旁,翻身站起,正看到少女操纵着一只白色的滑翔翼,缓缓朝地面降落。
  一旁的密林中,传出一阵穿林过叶的杂乱响动,他循声望去,见几条棕黄色的影子快速消失在了林子的深处。那是埋伏着的土狼,见到首领丧命,全都逃散了。
  “谢谢你,青萝。”他望着落地的少女,说道。
  少女将宽大的滑翔翼丢在地上。下落时狂烈的山风,吹落了她束缚头发的皮绳,她那深栗色的卷发,此刻正杂乱地披散在肩上,随着风轻轻鼓荡,像狂野的浪。大大的眼睛黑而深邃,浅棕色的皮肤,精瘦紧俏的脸颊,饱满紧致的双唇,透露着一种野性的美感。她怒气冲冲地走过来,劈头盖脸地骂道:“你这个笨蛋!你不要命了吗!”
  少女的名字叫青萝,是云浮族族长的第三个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兒。云浮族属母系氏族,族长作为最高统治者,历来由女性担任。如果不出意外,若干年后,当现任族长羽化升天,她便要接任族长之位,成为云浮族新一任的领袖。
  在这种光环下,女孩天生带着优越感,是年轻一辈中刁蛮的王。
  青辰是天葬师的徒弟。母亲因病早亡,六岁那年,父亲在一次秋狩中遭遇棕熊的袭击,被一巴掌拍碎了脑袋,他从此成为了孤儿。天葬师大发慈悲,将他收留进了天葬院。天葬师是云浮族沟通天界的神职,与族长各司其职,共同掌管云浮。天葬师世代单传,这便意味着,他必将成为下一任的天葬师。
  对于眼前这个比自己小着一岁半的未来族长,青辰大多时候是不太愿意招惹的。但今天,他的脾气也差到了极点。他瞪起眼睛,想反驳些什么,却在瞟了一眼女孩的胸部之后,将话语咽了回去。于是,他努力保持着面上的镇定,望着女孩的胸部,说道:“你的衣服破了……”
  女孩用来遮挡和装饰胸部的白色羽毛,在下落的山风中被吹得松散凌乱,胸前的两只玉兔随着她的怒火高低起伏,呼之欲出。
  女孩低头一望,立时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抬手臂护住要害。她一边背过身整理毛羽,一边大声喝骂:“流氓!下流!不许看!”
  看着女孩的窘态,青辰突然觉得很开心,他憋不住地笑出了声,肆无忌惮。笑声牵动了肩膀处的伤口,鲜血又淌了出来,他用手按住伤口,痛得龇牙咧嘴。
  女孩将毛羽整理齐整,转回身,走到了青辰的跟前。她满面通红,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她抬起手,在青辰受伤的肩膀处狠狠按了一把。
  青辰惨号了一声,像被阉了的猪。
  此时,又有族人乘着滑翔翼飞了下来,他们为了保护未来的族长和天葬师而来,但并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不过,他们都听到了那声响彻云霄的惨叫,初以为下面还有土狼的幸存者,直到看到了青辰那张扭曲的脸,才确信那惨叫是人声。他们默默地为青辰的遭遇表示同情。   女孩似乎觉得自己这一下有些手重了,神色一紧,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要说些补救或者安慰的话,但当她发现有族人已经开始降落时,终究没能放低姿态,只噘起嘴巴“哼”了一声,道:“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还敢不敢乱瞧!”
  她说完,迈步到了绿衣女子的身前。
  青萝向来对自己的容貌自信,但当看到女子的那张脸时,仍不免惊叹世间竟有如此美人!她看起来比自己年长不了几岁,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肤色白皙,面容姣好灵透,带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纯净和圣洁。她的身体纵然沾染了血污,她的衣服纵然残破不堪,却也丝毫不能影响到她的圣洁和美好。
  看着看着,她竟破天荒地生出了一丝嫉妒。
  对方已经是一具尸体,自己又在嫉妒什么呢?望着女子脖颈处的伤口,她摇了摇头,而后又扭头问道:“她临死前和你说了什么?”
  之前,她从天空看到了青辰曾附耳到女子的唇边。
  “她要我为她天葬。”青辰道。

第四章罪恶之躯


  当绿衣女子被抬到天葬场外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
  山风比午间更加狂烈,呼啸着,像一群怨魂,在天葬场的地面处游荡。白鹫仍然没有离去,它们中的一些盘旋在众人的头顶上空,另一些则站在天葬台对面的高坡上,不时发出一声声令人揪心的悲鸣。
  族长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妪,头戴一顶白羽头冠,身披白色羽毛大氅,眉宇间透着一股刚毅和凛冽。这位顽固的首领,在听说青辰要为女子施行割礼之后,及时地将他们拦在了天葬场外。
  族长命人对女子进行了彻底地搜身,却没有搜到任何能够证明她身份的东西。能够确定的只有一点:她来自中州。
  中州与云浮隔着数道庞大的山脉,其间有断崖、森林、河流、草甸,很难逾越。近百年来,深入过这片山脉的中州人寥寥无几,有的是为了寻宝,来找寻他们自认为存在的宝藏;也有獵人和药郎,迫于生存的压力进入这片山脉狩猎采药,但前前后后加起来,恐怕也不足百人。
  从面前女子的衣着装扮来看,很明显,她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
  女子的衣裙是一种轻薄的丝织品,翠绿色,像雨后破土而出的新竹。云浮没有这样高超的纺织和染色工艺,云浮的衣服,都是粗糙的原色棉麻制品,配以各色的鸟羽作为装饰,在极大程度地融入自然的同时,也尽可能地保证了视觉上的美感。
  衣裙的下摆是并不齐整的撕扯痕迹,无法判断是被沿途的荆棘挂破的,还是女子为了行动方便,故意扯去的。这说明女子是仓促地进入到了这片山脉,并没有经过周到细致的准备,甚至连一套适合进山的衣服都没有更换。
  女子的腰间挂着一截竹筒,用软木塞封着口,竹筒里面是空的,带着一种清新脆嫩的酒香,只闻其味,便已让人神清气爽,定是曾经盛装过不同寻常的美酒。手中一柄竹叶弯刀,刃长一尺半,精薄纤瘦,银光耀人,流畅的曲线,便如女子曼妙的身姿。刀柄是一截经过抛光的翠色青竹,竹身光泽如玉,扣之有金石声,却不知是何品种,或是经过了怎样的处理。柄与刃的衔接处是一簇翠绿色的竹叶护手,做工逼真华美,竟将竹叶的脉络清晰地呈现了出来,让人感觉不出这是一件能够杀人的兵器,而是一件作为装饰的艺术品。叶丛中,镶嵌了一颗鸽子卵大小的红色宝石,如此红与绿的极端配色,却丝毫不显违和,反而带着一种妖冶而张扬的美,极具视觉震撼力。
  这样的一柄刀,决不是普通人家能够拿得出来的,单单那颗宝石,就已价值连城。是什么原因,让这样一位美妙的女子,只身闯入了这片危险的境地?她的身上有许多的伤口,有的已经愈合,有的还能向外洇出血。有的伤口平直整齐,似乎是被刀剑之类的锐器所伤;有的却是模糊一团,像是被猛兽所抓咬。然而如此多的伤,也没能阻止她的脚步。
  “此人身份古怪,不能对她施行割礼。”族长最终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不!她不是普通人,她是坠落凡间的天使!”就在族长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人群中传出了这样的声音。
  她转回身,望向了声音的源头,是青辰。
  青辰望着她,短暂的停顿后,坚定而大声地说道:“她在等待着我,将她送回天空!”
  他的语气有些激烈,这令周围一些人的嘲笑,在尴尬地响了三两声之后沉灭下去,并没有继续在人群中漫延。
  权威受到了公然地挑战,令族长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愠怒,她望着少年,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说道:“年轻的天葬师,你的心智并不够坚定,你已被她妖艳的容貌迷惑。”
  她特意以天葬师进行称呼——虽然对方还没有真正成为天葬师——目的是提醒对方,某种程度上,你代表的并不是你自己,你要注意在公开场合的言论。
  少年并未因此而退却,他仍坚持着自己的主张:“您对我的评判或许准确,但天空的使者拼却性命,来对她的生命进行了守护。莫非您觉得,使者们也已被她妖艳的容貌迷惑?”
  他口中“天空的使者”,所指自然是白鹫。这件事,也正是族人们不能理解的,这极大地增加了绿衣女子的神秘感。
  少年的咄咄相逼,令族长的脸色彻底阴沉了下来,她盯着少年的眼睛,道:“每一条刀剑的伤痕,都是对罪恶的审判;每一处野兽的噬咬,都会在灵魂上留下污垢。这是个罪恶的躯体,早已被魔鬼占据。若以割礼施之其身,必将令圣洁的天葬场玷污!”
  族长的话语很严厉,在场的族人都沉默着不敢出声,少年也低下了头。就在人们都以为少年终于屈服了的时候,他忽然抬起了头。
  “我希望请天神做出正确的指示。”
  当云浮族面临某些重要的决策,而又无法统一意见时,天葬师会施法问天,恳请天神做出正确的指示。但这仅限于事关云浮兴衰命脉的大事,可能一年也遇不到一两件。
  而这一次,为了一具外族人的尸体,青辰竟要惊动天神,这简直是对神明的亵渎。
  众人一片哗然。
  就在族长即将暴怒时,一个声音从后方天葬院中传了出来:“我以天葬师之名,接受你的诉求,为了云浮的未来,敬祈天神!”   那声音十分苍老,像一堆骨骼相互摩擦着,嘎嘎作响。
  在声音响起的刹那,喧哗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去。
  他们望向天葬院黑色的大门,从那里,一个人影蹒跚而出。
  天葬师实在太苍老了,那骷髅一般的身子,似乎随时都会被山风掀上天。他一步一步地走,颤颤巍巍地,宽大的黑色羽袍,像黑鹰迎风鼓起的翅膀。
  他从天葬场的空地上穿过,径直走向往生塔,甚至没有朝众人这边望上一眼。
  族长背对着他,在听到他的话语后,脸色骤然变得极为难看。她嘴唇动了动,然后猛地转过身,对着天葬师怒声道:“天葬师不能因师徒私情,而妄自动用天神的力量!”
  天葬师仍然没有转头,直到颤巍巍地走出几步之后,回答的声音才终于响起:“天葬师也无权驳回任何一个族人提出的,关乎云浮兴衰存亡的诉求!”
  他一口气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语调越来越高,到了最后几个音,已嘶哑得像一只被扼住喉咙的鹰。
  关乎云浮兴衰存亡!
  这样的几个字,像重锤一样击打在了每一个人的心上。他们忽然意识到,这位贸然闯入云浮的女子,以及白鹫一反常态的行为,可能真的是天神对族人们某种意义上的警示。这种警示,是不应该被忽略掉的。
  族长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但终究是没有再说什么。在与神的沟通方面,天葬师有着绝对的权威,他做出的决定,没人能够阻止,族长也不例外。
  桑料再一次被点燃,这一次只有一小堆,盛放在一只铜盘内。铜盘直径不足尺,底部的支架造型是两只铜制的羽人,它们相向跪坐,共同将铜盘托起。桑料在铜盘内阴燃着,没有火焰,只有蓝色的火星忽明忽暗。
  这盘桑料被放入了往生塔内,正正地摆在白玉骸骨的身前。白玉骸骨仍然以跪姿坐地,但手上的动作与之前相比出现了些变化。它不再高举着天葬刀,而是将双臂下垂,双手轻松地搭在两膝上。
  天葬师跪坐在塔前,与塔内的白玉骸骨面面相对。绿衣女子的尸体被横陈在二者之间。
  青辰跪在天葬师侧方偏后的位置。再往后,便是族长率领的全部云浮族人。数百人,整整齐齐地跪在地上,黑压压的一片,占去了小半个天葬场。这是他们一天之内第二次来到天葬场,这种情况,过去从未发生过。
  青萝跪在族长的身侧。她原本是想帮助天葬师点燃桑烟的,这样,她便有机会进入往生塔,与那具传闻中能够承载神明谕旨的白玉骸骨接触。然而,当看到娘亲那张愠怒到想要吃人的脸时,她几乎已经迈出去的步子又生生收了回来。
  娘亲虽然对她娇惯,但这个时候,她一点也不愿意触母亲的霉头。她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找个机会,好好教训一下青辰那小子,来给娘亲出这口气。
  青色的桑烟从铜盘内升起,直直地向上,撞到塔顶,然后顺着骷髅头垒砌成的塔壁螺旋而下。烟雾凝而不散,盘绕着,像一条青色的溪水,一圈圈地围着塔身向下流。它们流到塔下,然后向著塔底四周的地面漫延。
  桑烟不断冒出,慢慢的,整个往生塔都笼罩在了盘旋着的烟雾中。这些烟雾从每一颗骷髅头的嘴边刮过,发出阵阵呜咽的声响。呜咽声中,夹杂着另外一些奇特的声响,像海螺内起伏着的海潮,像大雾中耳廓旁的鸣音,又像九重天上,来自神明的梵唱。
  在这种种怪诞的声音中,人们闭上了眼睛,以头触地,恭谨而虔诚。
  青辰也将头埋在了地上。作为此次祈神的诉求者,他有幸近距离地与神明“接触”,然而,这是他唯一的“特权”,除了天葬师,任何人都没有资格目睹神明的降临。
  他跪伏着,听到天葬师的喉咙里发出了一连串怪异的咒语,繁琐而冗长。咒语结束后,周围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除了桑烟经过骷髅头的呜咽声,再无其他声响。在这种单调的声音中,青辰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昏昏欲睡的状态,这种状态,令他在事后一度觉得非常困惑。按理说,那时的他在满怀期望地等待着神明的到来,怎么会睡呢?后来,他从其他人的口中了解到,那一刻,不只自己,每一个人都有过那种昏昏欲睡的状态。他推测,是有什么东西在那段时间降临了,它的到来,让人们的精神高度恐惧,为了防止精神崩溃,大脑及时开启了自我防御机能,选择性地屏蔽了它,让人们以昏睡般的麻木状态来度过那段时光。
  那段时光不知道究竟有多长,但青辰记得,自己是被一种“嘎嘎咔咔”的声音惊醒的。醒来时,他发现自己仍然跪伏着,头脸埋在地上,身体在不听使唤地战栗着。
  他当时没有恐惧的感觉,所以他推测,那种战栗,应该是在大脑屏蔽了它的同时,身体却仍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它的一些影响。
  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他悄悄地抬起了头,抬高眼皮朝往生塔的内部望去。

第五章神谕降临


  桑烟围着塔体高速地旋转,光影变幻中,他隐约看到塔内是一团荧白的光芒。那团白芒似乎是由白玉骸骨发出的,由内而外,神圣不可侵犯。骸骨头部的位置有节奏地缓动着,那种“嘎嘎咔咔”的声音,就是随着骸骨的动作传出来的。
  骸骨在说话!
  此刻,他更愿意相信是神明降临在了骸骨的身上,以之作为媒介,来下达神谕。直到这时,他才猛地意识到,神明真的到来了。
  他不敢再朝塔内看,而是将视线偏转到了天葬师的身上。此刻的天葬师静静地跪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已与地面的岩石融为了一体。但他的脸却是动着的,青辰只能看到他的一小边侧脸,嘴巴张开着,下颌不停地颤抖,像一个绝望的病人。
  没错,是绝望。从那种颤抖中,青辰没有感受出恐惧或者焦虑或者其他的一些情绪,只感受出了绝望,一种深深的绝望。
  他从未见天葬师有过那样的表现。面前这个已不知活了多大年岁的神权者,经历过了太多的事情,本已对一切变得麻木,却在与神明的沟通中,首次露出了绝望的表情。
  从那时开始,青辰便预感到族内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桑烟是突然散去的,向着四周,如轰然坍塌的水塔,很快便消散在了山风中。青辰望向塔内,铜盘内的桑料已然熄灭,白玉骸骨一如先前那般跪坐着。   不对!他突然觉得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劲,于是再次望向了那尊白玉骸骨,这才发现,骸骨原先那种白玉般的光泽已然不见,干巴巴的,像从土里刚刚挖出来一样。
  他正想细瞧这种变化,却听到了一个细微的“咔嚓”声,定睛一望,见那骸骨的头部,赫然出现了一道裂纹。他发出一声惊呼,同时,那道裂纹倏地扩大,更多的裂痕出现,爬满了骸骨的周身。下一刻,骸骨轰然碎裂,化作了一片齑粉。
  族人们从中嗅出了不祥,将视线全都投向了天葬师。
  天葬师此时神色已恢复了正常,再次化作了那张骷髅脸,带着一切置身事外的冰冷。
  “天神谕旨,神明不会因种族的不同而给予区别的对待。明日晌午,施行割礼。”天葬师說完这句话,迈开颤巍巍的步子,走回了天葬院。
  这不是真实的答案,他一定隐瞒了什么!在天葬师话音落地的同时,青辰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绿衣女子被抬进了天葬院内的安魂殿,直到此刻,白鹫群才终于离去。
  云浮族只在正午进行天葬,眼下日已落尽,自然不能再施行割礼。他们认为,灵魂惧怕日光,需要以肉体作为防护。正午时,灵魂会老老实实地躲在肉体内,随着骨肉进入白鹫的尸体,再在到达天空后,合成完整的一缕。
  与之相反,日落之后,死者的灵魂便不再安于肉体,它们会脱壳而出,在山与林间游荡,最终迷失,化作山魂野鬼。只有将尸体放入天葬院,才能避免灵魂的游荡和迷失。
  天葬院的西侧是断崖,崖顶一块巨石,形如一只大龟,从崖顶向外探出,翘首凝望西天。人们取“龟”字之谐音,将之称为“望天归”。此刻夜深,漫天的星光下,天葬师跪坐在大龟的背上,漆黑的身影,骷髅般的脸庞,像直接从夜色中勾刻出来的浮雕。
  青辰垂手站在他的身后,低着头,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你今天撒了谎。”半晌,天葬师终于开口说道。
  青辰的身体随之一颤。
  “她并未让你施行割礼。”天葬师继续说道,“你杜撰了这样的话,来满足自己的私欲。”
  “我……”青辰嗫嚅着。果然,师父看出来了。师父能够与天神沟通,又有什么能够瞒过他的眼睛呢?
  “是的,徒儿撒了谎。”他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承认,“我扑到她身前的时候,她已经说不出话了。”
  “以天葬作诳语,这是对神明的亵渎。”天葬师的声音冰冷得赛过山巅的寒风,“你践踏了一名天葬师最基本的操守。”
  “徒儿知错!”青辰跪地道,“徒儿愧对师父,愧对族人的信任,愧对天葬师的神圣职责!”
  “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呢?”天葬师问。
  青辰嘴唇翕动着,这个问题,让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看来,青嫣族长说得没错,你已被她妖艳的容貌所迷惑。”天葬师失去了等待的耐心,用这种带着刺激性甚至毁谤性的语言教育道,“天葬师不应执迷于女性的胴体。她们的肉体,只是承载灵魂的容器,在天葬师的眼中,应与一截草木、一块顽石无异。天葬师需要做的,便是将草木削成碎片,将顽石砸成碎渣……”
  “我没有!”青辰打断了他的话,急切地辩解道,“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我怎会执迷于一具异族人的尸体?”
  说实话,在他见到绿衣女子的时候,确实曾出现了那么一瞬间的心动。不得不说,那个中州人的容貌很漂亮,而且,皮肤很白,像温润的玉,这比云浮族女孩浅棕色或者棕褐色的皮肤要好看得多。但这远远没有到“执迷”的程度,族长和师父的话,将自己的这种念头夸大了许多,使自己显得邪恶和龌龊。
  “那你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呢?”天葬师又重新回到了这个问题,这让青辰意识到,对方刚才是在故意曲解并刺激自己,来尽快攻破自己的防线。
  “孩子,你身上带着一股不祥的气息,这股气息正在朝着你的内心侵蚀,让你变成邪恶的魔鬼!”天葬师的语气骤然变得激烈,一字一字击打在青辰的胸膛,“这些天,你究竟遇到了什么!”
  轰然消散的桑烟,怦然碎裂的骸骨,以及祈神时天葬师绝望的神色……白日里的一幕幕再次浮现在青辰的眼前,不觉间,他的额角已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半晌,他抬起头来,望着天葬师,道:“师父,你见过翼人吗?”
  事情发生在七天前,那天,是云浮族的飞翔日。
  云浮族崇拜天空,渴望像鸟儿一样飞翔。但他们没有翅膀,终究是不能飞起来的。于是,他们创造出了滑翔翼,并在每年的这个日子,举行滑翔大赛。
  参赛者都是族中的青少年,代表着云浮的光明和未来。他们举着自己亲手制作的滑翔翼,站上云浮山南面最高的鹰翔崖,由此滑翔而下,比谁飞得最远。
  连续四年,青辰都是滑翔大赛的冠军。也即是说,自从他十二岁生日那天第一次参加滑翔大赛,便再没有人能从他手中夺走冠军的勋章。他似乎对天空有着超过常人的敏锐感知,无论是对风向和风速的判断利用,还是悬空时出色的平衡掌控能力,都让他能够远远领先对手。而这一次,他更是对滑翔翼进行了改良,使它的结构更加接近翅膀的流线型,以便在滑翔时获得更大的升力。
  这个日子是适合滑翔的,天清气朗,万里无云。随着族长一声哨响,数十只硕大的滑翔翼,在经过一段距离的助跑推动后,从高高的山巅冲腾而出。一瞬间,天空都被这些绚丽缤纷的翅膀所遮盖。
  青辰操控着黑色的滑翔翼,一翼当先。改良后的翼面对升力的提高是巨大的,对空阻的降低也起到了一定的效果,这令他再次从众多经验丰富的参赛选手当中脱颖而出。
  从滑翔翼两侧固定的琉璃视后镜中,他看到紧跟在身后的是青萝。这个向来争强好胜的女孩,在这样隆重的赛事上,自是不可能不拿出全力。而且,女孩也有很强的实力,她在年轻一辈中的强横,并不仅仅是仗着她母亲的族长身份,她自身也有足够强横的资本。
  女孩的滑翔翼是白色的,翼面比所有人的都要光滑,几乎能映出人的影子。随着翼面的摆动,阳光在上面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像女孩张扬的个性,极为引人注目。   她应该是在翼面上涂刷了某种特殊的材料,青辰猜测着,这种材料成膜后十分光滑,能够减轻翼面飞行时受到的水平方向上的空气阻力。
  这个方法真不错,也许大赛之后,自己可以找个机会,把她的材料弄过来。他一边操控着滑翔翼,一边在心里盘算。他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自己,这个女孩凭借她的聪明和强性,可能会在近几届的滑翔大赛上,将多一半的冠军勋章收入囊中。
  他的视线掠过女孩,望向了跟在女孩后面的滑翔翼。它的颜色灰不溜秋的,结构和做工都要粗糙着许多,但它的特殊性,在于它的翼面尤其宽大,比自己的几乎要宽出二分之一。
  他知道,滑翔翼的主人叫做青岩,一个比自己还要高出一头、像牛一样壮硕的黑肤小伙兒。青岩的操控技术只能算作中等,但体能上的优势,让他能够驾起更宽大的滑翔翼,从而弥补了他在其他方面的不足。
  再后面的那些花里胡哨的家伙,便被青辰直接忽略掉了。那些滑翔翼大多数都已出现了疲态,有一些甚至已经开始朝着地面降落。
  随着滑行进入到后半程,大多数参赛者都已经消失在了视线中,就连青岩也被拉开了很大一段距离。青辰调整了一下琉璃镜的角度,望向了青萝,发现对方已经疲态尽显,滑翔翼难以遏制地开始朝着下方降落。
  这次的冠军,同样非自己莫属。
  他继续向前滑行。地面上的景象已经越来越陌生,这说明自己创造了新的滑翔纪录。他不可抑制地兴奋起来,再次看了一眼琉璃镜,发现青岩和青萝都已经下降到了接近地面的位置,自己已经彻底坐稳了冠军宝座。
  这真是一届激烈而完美的赛事,即便是排在第三位的青岩,其滑出的距离,也已经超过了往届大赛的冠军。
  他听到后下方传来一阵哨声,三长二短三长,是云浮族用来提醒危险的信号。从琉璃镜中,他看到发出信号的是青萝。他明白对方的意思,对方是在提醒自己,你已是冠军,不必再向前,一旦脱离云浮的庇佑范围,这片大山,随处都蕴藏着危险。
  云浮的庇佑范围有多大?这个问题,恐怕没人说得清。他扭头望了一眼身后,高高的云浮山,半掩在白云与迷雾的背后,像一位伟大的母亲,将所有的云浮族人揽在怀中,她远远望着他,带着慈爱的笑,温柔而美好。
  他也回之以一笑,然后转回头,继续向着前方滑行。
  直到所有的同伴都消失在了视野当中。

第六章水妖救险


  前方是一条大江,江水滚滚而行,两岸皆是高耸陡直的山崖。他的滑翔翼在此时出现了疲态,开始快速地向下落。他急忙调整姿态,试图找到一处合适的落点,然而糟糕的是,周围尽是嶙峋的山石,宛如大群的魔鬼朝天挥舞着利爪,他极目所见,竟找不到一块稍稍平整的地方。
  他从不知道世间竟会有如此大片的凶险地界,即便他自觉技术高超,也没有把握自己能够在这里安全地降落,一半的把握都没有。
  倘若在这种地方摔断了腿,无异于直接宣判了死刑。
  他的额头上开始冒出了冷汗,这是他第一次在空中感到如此无力,他开始后悔自己一时的自负和鲁莽。
  滑翔翼继续下落,但他仍没有找好落点。于是,他随着大江,在两岸陡峭的山崖间滑翔。
  此时的高度,已经令他无法越过两岸的崖顶,只能顺着大江的流势,一直前行。他期待着前方的地势能够有所改观,哪怕山崖略低一些也好,自己可以赌命尝试降落在崖顶。但这种愿望也落空了,此前那些并不完美的降落机会已经错过,后续的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他开始一点一点地绝望。
  他落得更低了,身下滚滚的江水奔腾声,震耳欲聋。两岸的崖壁已经完全阻隔了他的视线,他能看到的,只有前方狭窄蜿蜒的江天。
  两岸的山崖愈发地不规律,凹凸转折,如龙游走。崖壁上偶尔有顽强的松柏斜生而出,给前方的路带来了更多灾难性的变数。他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双手不断地调整着操纵杆,滑翔翼宽大的翼面,在狭窄的通道间飞快穿梭,左倾右斜,屡屡泛险。
  实在不行,就降落在江里吧!他想。望着身下奔腾咆哮的江水,权衡着滑翔翼的结实程度,他不知道这轻薄的骨架,能否经得住大江的冲击,万一经受不住,自己便只能葬身鱼腹了。
  他打定主意,决定放手一搏,然而就在此刻,忽听前方传来一声尖厉的鸣叫,他抬眼一望,却是一只黑身白腹的鸟儿迎面朝自己撞来。
  那鸟儿原本从崖后飞出,骤见一个庞然大物横空而来,惊惧之下胡冲乱撞,直奔青辰面门。
  事发突然,青辰避之不及,只下意识地一缩脖子,鸟儿从头顶“嗖”地掠过。他只觉一阵刺痛,却是被鸟儿尖利的爪子勾破了头皮。
  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却见前方的江面突然出现了一个急弯,他暗叫不好,猛地向左一推操纵杆,身体右倾,翼面随之大幅度地向右倾斜,于电光石火间,将那急弯转了过去。
  滑翔翼的左侧不可避免地擦过崖壁上的一块凸石,撕扯开了一道豁口,滑翔翼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几乎将他甩脱下去。他一只手死死地抓着翼面下方的三角架,另一只手握着操纵杆,努力控制着方向。破损的翼面极大地增加了控制的难度,还未等滑翔翼彻底平稳下来,他便惊恐地发现,前方的江面又是一个急弯。
  这一次,他回天无力,滑翔翼直直地朝着崖壁撞了过去。
  这种速度下,滑翔翼一旦与岩壁相撞,无异于飞卵击石,定会粉身碎骨。但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他看到奔腾的江水中,猛地跃起了一个巨大的浪头。
  此刻,滑翔翼与江面离着三四丈的高度,那浪头便突然跃起了三四丈高。它有水缸那么粗,宛如一条巨大的蛇,翻腾着从江中蹿起。在滑翔翼撞到崖壁的前一瞬,这条由水浪组成的大蛇,猛地一个盘绕,将青辰与滑翔翼一并卷在了其中。
  青辰置身水浪内,只觉浑身一阵刺骨的阴冷,仿佛那水是来自九幽黄泉,让人从灵魂深处开始战栗。他呼吸困难,眼前白花花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急速下坠,在那水浪的裹挟下,直直地摔入江中,甚至来不及挣扎,   江水凶狠地灌入他的嘴巴、鼻孔,令他难受得要死。他觉得自己一定会死在这里,莫明其妙的,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甘心,努力睁大眼睛,试图将周围的景象看清楚,但没等他看清,便觉身周的水流又是一阵翻腾,他的身体,被什么力量带着向上浮,快速地冲出了水面。
  他佝偻着身子,剧烈地咳嗽着,将灌进胸肺的水咳了出来。然后,他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一时惊愕得无以复加。
  他的身下,是一朵硕大的水莲花。那水莲花从江面生出,晶莹剔透,花瓣层叠,纹路清晰,道道水波在其中上下流转。他就站在水莲花正中的莲蓬上,周围的花瓣清晰地映出了他的影子。
  滑翔翼已经被浪头卷碎,残骸在滔滔江水中上下沉浮,从一个人的脚边漂过,朝着下游奔去。
  他抬头望向了那个人。
  不,那不是人,那是一个妖怪!他几乎吓得惊呼出来。
  那妖怪站在大江的中心,双脚直接踏在水面上,随着江水缓缓起伏。他的双耳是鱼鳍的形状,身体的右半边是人形,左半边却生满了紫色的鳞片。他的左手是一只紫色的鳞爪,犹如龙钩,闪着锋利的寒光,右手则握着一根白中透亮的鱼骨杖。骨杖前端一颗阔口獠牙的颅骨,空洞的眼眶中,有紫色的光影明灭。
  “我不是妖怪,我的名字,叫余小舟。”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恐惧和不安,“妖怪”当先解释了一句。
  余小舟……这个名字,他一点都没有听说过。但那声音,分明是个孩子的音色。于是他细细打量,打量那个“妖怪”的右半边,果然是个孩子,似乎比自己的年龄还要小着一些,只不过,那对水汪汪的大眼,带着与年龄不符的蛇一般的阴冷。
  “多谢……阁、阁下救命之恩。”他结巴道,同时别扭地抱了抱拳。
  这是他第一次行这样的礼节,据说中州人就是这样行礼的。看对方的面相,似乎是中州人,或者中州妖,用这样的礼节应对,大概是不算错的。
  对方没有在乎他那笨拙的礼节,不知是没看懂,还是压根就没往心里去,总之,对方没有回礼,而是问道:“你叫青辰吗?”
  他愣住了,对方知道自己的名字。
  他从未离开过云浮山的范围,对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他迟疑着“嗯”了一声,却听对方道:“教主要见你。”
  他这才注意到,在大江下游的一个宽敞处,停着一艘船。那船也是用水化成的,船底处的江水倒行而上,在江面上组成了一艘水船,船身水波潋滟,在阳光下,折射着虹一般的光彩,美轮美奂。
  不等他回答,那个叫余小舟的孩子已经将手中鱼骨杖一挥,他身下的水莲,便载着他,漂到了那艘水船的近前。
  水船中部有舱,舱门口水帘如珠。随着他的到来,水帘缓缓分向左右,露出了里面盘膝而坐的黑袍人。
  那黑袍人周身都笼罩在缥缈的黑雾中,似乎连他的那件黑袍,也是由雾气凝结而成的。这些流转的雾气,恰到好处地将他的面容遮住,平添了几分神秘。
  青辰心生好奇,盯着那张隐在薄雾后的脸,努力想将他的面目看得清楚,却越看越是头晕,如何也辨认不清。他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他的双眸拥有异乎常人的视力,能够将很远处的东西看得清晰,但眼前这人,他却无法看清。他看着看着,终觉心底一阵发慌发冷,急忙移开视线,不能直视。
  “你的身体里,隐藏着飞翔的种子。”黑袍人望着他,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直接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他的声音似男非男、似女非女,带着一种梦幻般的磁性,令人陷落和着迷。说话的同时,胸前一团血色的图腾,明灭变幻,似一只巨大的眼睛,眼瞳中有螺旋的波纹流转。
  青辰一阵错愕。他不明白对方口中“飞翔的种子”是什么,但在听到这几个字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里,似乎真的有什么东西轻轻地蠕动了一下。
  “你拥有鸿鹄一般对天空的感知能力,拥有月酌一般对远景的洞察能力,拥有朱雀一般的对风火的感召能力,还拥有鸢楚一般对平衡的控制能力。同样,你也应该拥有青鸾一般最为强壮的翅膀,但它埋藏在你的内心,还未生根发芽。”
  对方似乎是在对第一句“飞翔的种子”进行解释,但这种解释,反而令他更加觉得云山雾罩。鸿鹄、月酌、朱雀、鸢楚……这些东西,他隐约觉得有些耳熟,似乎是以前从哪里听说过,但直到对方最后说出了“青鸾”,他才终于想起,这些东西都是什么了。
  是鸟,传说中的神鸟。
  “你想唤醒它的力量吗?”黑袍人勾起了他对那些传说的遐想和神往,却又并不说细,只用一种带着诱惑力的语气问道。
  青辰并不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自幼的天葬院生活,让他看淡了生死,也看透了许多其他的事情,让他对人世间的诱惑有着更好的自制力。然而,这种单调枯燥的童年生活,令他一旦开始喜欢上一件事,便会比常人更深地陷入执迷。
  例如飞翔。
  他反反复复地练习滑翔,早早便成为了云浮“飞”得最远的人。但那种借助外物机械带来的飞行体验,又怎能满足得了他的心呢?他无数次地坐在山巅,仰望无尽的苍穹,望着云浮山上空飞过的雄鹰和鸿雁,望着云浮山下飞过的雨燕和黄鹂,他无数次地想,如果能飞一次,哪怕只有一次,此生也便无憾事了。
  每一个云浮族人都崇拜并向往天空,但他的这种向往,似乎已经变成了一种欲望和执念。
  “唤醒它的力量……就能在天空飞翔吗?”紧张与期待中,少年痴痴地问。
  黑袍人笑了。少年的话,等同于“我愿意”。
  骤然间,水船轰然炸裂,万亿计的水珠向四外飞射,笼罩了整个江面。
  黑袍人沖天而起,道道黑雾如龙,在周身盘旋缭绕。而后,一双黑色的翅膀,从他的身背后化生而出,迎风而涨,像盛放的烟花,转瞬大开。那翅膀翼展足有三丈,黑如夜,呼扇一抖,狂风四起,江面潮波翻腾,忽而上涌,忽而下陷,如有蛟龙闹海。
  青辰站在冲天的水浪中,高高地仰望,金色的眼瞳中,燃烧着炽烈的火。

第七章食人山精

  青辰觉得,那天的自己,就像是着了魔障。
  自己站在水莲花上,极力仰望着高悬在空中的羽人。
  羽人的背后,是金红色的烈日,自己逆光望去,羽人的整个身体都是漆黑的,像能够吸引和吞噬万物的恶魔。
  是啊,自己当时的姿态,多么像一个单纯的孩子,与魔鬼进行着交易。
  “我要怎样做,才能拥有你这样的能力?”他大声朝着天空喊。
  黑袍人凌空俯视。江面上空漫天的水汽,折射出一道绚烂的彩虹,架在他的身下:“不久的将来,你会遇到你命中的煞星。举起你的天葬刀,插入她的心脏,飞翔的种子会因之而苏醒。它在你的心底生根、发芽,然后顺着你的肩胛,以飞翔的力量,凝结出强有力的翅膀!”
  事后,关于种子的苏醒,青辰有过诸多的疑惑,然而当时热血冲脑,只觉对方充满诱惑力的言语,便是至真至理,自己遵从便可,无需质疑。他甚至没有考虑到,将刀刺入心脏的这件事,是杀人。
  他一口便应承下来,毫不犹豫。
  后来,他回到云浮山,回想所遭所遇,简直如做梦一般。他觉得自己接触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自己这一生必不会是一个整天窝在天葬院中打理尸体的天葬师,自己有着更加光明的未来,自己会成为云浮的骄傲,甚至是云浮族人的信仰。
  然而,许多天过去了,心里那颗种子再未有过动静,黑袍人口中的煞星也根本没有出现,这令他的心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开始觉得,先前的一切,是那样的不真实。晶莹剔透的水莲,半人半鱼的孩子,虚浮缥缈的黑雾,以及黑袍人那张永远也看不清的脸……这些东西,怎么可能存在呢?
  又过了几天,他完全冷静了下来,他开始确信那一切都是虚幻的梦。自己滑翔时屡遇险境,心脏和大脑都紧张惊恐到了极点,在强烈的刺激下,自己出现了幻觉。那些令人费解的事物,都是自己的大脑虚构出来的,毕竟,除了头脑中的记忆,自己没有任何一件东西,能够证明他们出现过。
  他苦笑,自己飞翔的梦,再一次地夭折。
  直到今天,他遇到了自己命中的煞星。
  是那个绿衣女子。
  他细想,黑袍人当时似乎并未描述过煞星的样子,然而说到“煞星”这两个字时,自己的脑海中就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女子的容貌。所以,在从山巅看到那个绿色的身影时,他在最初的惊愕之后,便义无反顾地冲了下去。
  可惜,他还是慢了一些,扑到女子身前的时候,女子已经死了。
  他的心里泛起一阵失落和难过,不是为女子的死,而是为她没能死在自己的手上。那时,他突然发现,自己这个人是多么得恐怖!自己身为云浮神权的接替者,心里竟然还隐藏着这样的一个恶魔!
  多年的天葬院生活,摒弃欲望,与世无争,置身于世态炎凉之外,恶魔的种子早已被包上了厚厚的壳,压在了心底的深处。然而,黑袍人的一句话,就让这颗种子生出了根。
  也许,那日在自己心底蠕动的,不是飞翔的种子,而是这颗恶魔的种子。
  他心中生起了一股寒意,分神之下,忽视了周围潜在的危险。背后偷袭的土狼王几乎要了他的命,他在狼吻下挣扎,然后莫明其妙地冒出了一个念头:如果自己拥有黑袍人那样强大的翅膀,还需要惧怕一只恶狼吗?
  他不再考虑什么恶魔的种子,而是将思想重新集中在了女子的身上。他想起来,黑袍人的原话是“举起你的天葬刀,插入她的心脏”,并未明確表示这个“她”是活人还是死人。
  抱着这线渺茫的希望,他告诉族人,女子要让自己为她施行割礼。
  这个谎言,让他的阴谋得逞了,他可以借此将天葬刀,名正言顺地插入女子的心脏。但同时,这样的谎言,也让他惶惶不安。
  天葬是云浮对神明的献祭,是最圣洁的事情,自己为了满足私欲,竟用这种龌龊的方式,来为神明祭献一具并无信仰的外族尸体。天葬刀将在自己的手中受到玷污,神明兴许会因愤怒而降下灾祸。而之后祈神时的异象,更加地证明了,云浮确实要有不祥的事情发生。
  听完青辰的讲述和忏悔,天葬师陷入了沉默。良久,才开口问出一个问题:“黑袍人,叫什么?”
  这个问题,青辰觉得在当前面对的所有问题中,似乎是最不打紧的一个。眼前有着更多关乎云浮命运的大事需要去解决。但师父有此发问,他只得老实作答。
  “他、他……”他偷偷瞄了师父一眼,小声道,“无名。”
  含义很模糊的两个字,他甚至有些担心,如此没有诚意的答案,会不会让师父跳过来踹自己两脚。
  那天,直到黑袍人的水船行出去很远,他才突然想起,还未问过对方的名字,这让他觉得自己很失礼。于是,他大声朝着远去的船影喊道:“你叫什么名字?”
  两个字顺着江面飘了过来:“无名。”
  他有些错愕,不明白这两个字,究竟指的是对方没有名字,还是名字本身就叫做“无名”。也许,对方只是不想告诉自己,因此随口拿这两个字来搪塞。
  天葬师再次陷入了沉默。
  是在酝酿怒火,还是在等待自己给出更好的回答?青辰猜测着。他没有更好的答案,为了防止师父跳过来的两脚,他决定赶快转移话题,获取一些主动。
  “神明,会降下灾祸吗?”
  天葬师极为罕见地发出一声叹息,摇了摇骷髅头,道:“神明,已经抛弃了云浮。”
  青辰如遭电击!
  祈神时消散的桑烟,碎裂的骸骨,再一次浮现在了他的眼前。是的,这些现象,都在表示神明已经离去,神明已经抛弃了云浮!
  “为什么?”他颤抖着,问:“就因为……我的亵渎?”
  天葬师再次摇头:“不,因为无名的到来。”他仰起脸,望向远处无尽的黑夜,“天下,将再难平静!”
  师父竟然知道无名!青辰十分惊诧,他望着天葬师,期待着对方继续说些什么。
  “好了,你回去吧!”他的等待只换来了这样的一句话,天葬师的语气中,带着深深的疲惫。   “是,师父。”他的心里纵然满是疑惑,却也不敢再向师父追问什么。他站起身,躬身倒退数步,而后转身离开了望天归。
  回到天葬院的时候,已是午夜。他没有直接回自己的屋子,而是进了安魂殿。
  绿衣女子的尸体被安放在殿中,他对她有着极大的好奇。他想去看一看,看看自己命中的煞星,到底有哪些非同寻常的地方。
  安魂殿是临时存置尸体的地方,也是尸体接受洗礼、祛除生前罪孽的地方,任何一具需要施行割礼的尸体,都要提前放入殿中。在这里,神明会对死者生前所犯的罪恶进行审判,并为灵魂烙上印记,那是通往天空的通行证,天空的使者能够据此辨别灵魂的善恶。大善者的灵魂将被白鹫食净,全部升上天空,而对于大恶者,白鹫会拒绝吞食,等待他的,将是被天葬师以烈火焚烧,灵魂碎灭。
  云浮族的人口并不多,每年死者寥寥,所以安魂殿的规模并不是很大。神殿的正中立着一座神像,那是云浮族信仰的神。她在人间呈现的形态,是一位身着白羽、背生双翼的老妪。
  老妪凤目鹰鼻,瘦面尖颌,发似轻羽,耳如斜翎。她微仰着头,双臂斜向下垂,掌心朝前,像是在迎着天空唱诵着什么。
  神像高一丈,身体由整块的白玉雕凿而成,双翼则是用青碧色的翡翠雕刻。一束月光从神殿顶部预留的天窗直射而下,打在神像上,令神像的身体泛起柔柔的白芒,双翼青光流转,仿佛随时都要振翅冲天。
  神殿围圈站着八个雕像,那也是羽人,不过只有常人大小。他们收拢着双翼,双臂交叉置于胸前,双手搭在肩上,闭着眼睛,似乎是在祈祷。他们的存在,使得殿中安魂台上停放的尸体灵魂无法飞出,避免了灵魂在大山与莽林中的迷失。
  青辰推开安魂殿的大门,迈步而入。神像上反射的月光,将神殿笼罩在一片蒙蒙的白芒中,柔和而圣洁。他一边走,一边望向殿中安魂台上的尸体。
  没有尸体。
  由青玉石打磨而成的安魂台,上面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他大吃一惊。他明明记得,在今天下午的祈神仪式结束后,绿衣女子的尸体被抬进了安魂殿,此刻怎么会没有呢?他环顾四周,赫然发现,神殿后侧的一扇窗子大开着。他顺着窗子向外望去,穿过两排青柏,夜色下,一条漆黑而高大的影子,正携着绿衣女子的尸体,翻出了天葬院后院的围墙。
  不好,是山精!
  对方一晃而逝的影子,也没能逃过他的那双鹰眸。他大喊一声:“有山精!”随手抄起墙边的铁棍,从窗口跃了出去。他穿过青柏,翻上墙头,见那黑影正一只胳膊夹着尸体,手足并用地穿过杂乱的山石与灌木,朝着北边的鬼愁涧逃窜而去。
  山精又叫食人魈,体型似猿,白脸红嘴,性格残暴。它们生活在云浮山北部的鬼愁涧一带,偶尔会来到人的村子,找寻它们的猎物。它们吃一切可以吃的东西,包括自己的同类,其中最喜欢吃的,便是人,尤其是小孩。
  据说,一些年老的山精,会穿上人的衣服,裹上头巾或帽子,在某个黄昏或者夜里,混进人的村子。如果夜里,有人在你的窗外走动,甚至敲打你的门,你一定不要急着打开,要在门后暗暗数七个数,如果听到门板的那侧传来一种粗重的鼻息,那么站在门外的,一定就是山精!它们会故意弱化自己呼气的声音,但憋不过七秒。
  更多的时候,它们会趁人夜里睡熟的时候,悄悄打开窗子,将孩童抱走。它们远超一般兽类的智力和凶狠狡诈、睚眦必报的性格,使它们成为了山民最为痛恨、却也是最为忌惮的生物。
  但这样的生物,偏偏还有着强壮的肢体和尖锐的獠牙。它们手爪锋利,臂力惊人,青辰曾亲眼见过一只壮年山精,独挑三头恶狼而不落下风。最后,其中一头狼被生生掰断了下颚,另一头被踩断了脊梁,剩下的最后一头,夹着半截血淋淋的尾巴逃进了林子。
  此刻,盗走尸体的这只山精,体型粗壮,比成人还要高着一头,一身漆黑油亮的毛,蓬松而茂密,一看便是一只正处壮年的雄性山精。
  这种家伙,独自追上去是危险的。然而眼看尸体被带走,他又着实不甘心。他跳下院墙,撒腿狂追,一边追一边扯着嗓子大喊:“来人哪,有山精,快来人哪!”
  他口中的叫嚷只是在虚张声势,他心里明白,师父现在还在望天归,纵然听到自己的喊声,凭那副身子骨和腿脚,怕是也没法赶上来。而族人们处于天葬院之下,他们聚居的村子与这里隔着大概有三四里的羊肠山路,怕是一时半会儿也无法赶到。
  万一山精发现追上去的只有自己一人,扭头对付自己,恐怕自己这条小命就得交代。
  他心里发虚,然而那具尸体委实太过重要,倘若被山精带进鬼愁涧的老巢,自己永远也别想追回来。
  那鬼愁涧顾名思义,连鬼进去都犯怵,或许它的地势并不是最险要的,但涧底密林中的毒蛇猛兽、迷雾瘴气,足以留住任何一个试图挑战它的人。即使云浮族经验最丰富的猎人,也不会进去狩猎。
  必须追上它!他咬咬牙,攥紧手中的铁棍,发足狂奔。
  山精攜着个一百来斤重的人,跑起来速度受到了很大的影响,饶是如此,青辰想要追上也是不易。他拼尽全力,前方的身影仍是越来越远,终于,在他转过一丛灌木之后,身影消失在了视线中。
  他又急又怒,继续朝着前方奔跑,仍是看不到对方的身影,只好沿着荒草间留下的印记追寻。
  深夜的山风呜咽作响,似有无数的山魂野鬼,在周围徘徊泣诉。草木在风中扭动着腰肢,投在地上的影,像张牙舞爪的魔鬼,呼喝着,叫嚣着,朝着来人猛扑。饶是青辰胆大,此刻也不免心虚。
  他朝着地上“呸呸呸”吐了三口,嘴里骂了几句,来给自己壮胆,然而未等骂完,忽然闻到了空气中似乎有什么味道。
  那股味道夹杂在风中,并不稳定,待他细细闻去的时候,却已不见了。他心中狐疑,直到又一阵山风吹来,他终于确定了那股味道是存在的,同时也确定了味道是什么。
  是血。
  他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蹑足潜踪地向前查找。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终于,在几块巨石旁,他发现了一大片鲜血。

第八章女体复活


  猩红的鲜血从巨石后流出,将周围的草地染红了大片。喷射出的鲜血溅在巨石上,像开出的几朵红而妖艳的花。
  该死的山精,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吃了吗?青辰紧紧握着铁棍,轻轻拨开身边的荒草,朝着巨石后绕过去。
  那时的他,因女尸被毁而愤怒懊丧到了极点,竟没有察觉这片鲜血的异常。
  尸体因心脏停止跳动,又怎会喷溅出这么一大片鲜血?他常年接触尸体,此刻当局者迷、关心则乱,竟将这基本的常识现象给忽略了。
  于是,在他绕过巨石后,呈现在眼前的景象,立时让他目瞪口呆。
  山精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脖子上一道巨大的伤口,几乎让脑袋掉落下来。那张生满白毛的脸,满是惊愕和恐惧。它的胸膛处也有几道深深的伤口,肚腹上的口子最大,从左至右将肚皮剖开,肚肠滑了一地。鲜血汩汩流出,渗入地下的泥土,泥土不及吸收的,便开始朝着四周漫延。
  山精死了。
  一个成年的雄性山精,可以力挫三头恶狼的山精,竟这样恐怖地死去,是什么东西,如此残忍地杀死了它?
  一瞬间的惊愕过后,他的心中忽地掠过了一丝不安。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与此同时,便见一道白光,从身侧斜向而出,朝着自己劈下来。
  他只粗通一些功夫,那白光来势汹汹,令他立时慌了手脚,急忙向后撤身,堪堪将其避过。白光划过鼻尖,他只觉一阵刺痛,几颗血珠跃向了空中。他脚下不稳,直朝后方跌倒,未及爬起,已见一道绿影飞扑而来,直骑到他的身上,双手捧刀,狠狠朝着他的心窝刺下。
  危难关头,他双手握住铁棍,猛地向上一抬,将棍身卡在了对方的刀柄处。刀尖抵在他的心口前,用力下压,奈何对方气力太小,不能使之前进分毫。
  借着月光,青辰看清了对方的脸,正是那具被山精盗走的绿衣女尸!
  诈尸了!青辰大吃一惊,脑袋里迅速蹦出了这样的念头。
  他听师父说起过,有些新死的尸体,躺着躺着会突然坐起来,甚至会跳下床扑人,这种现象便是诈尸。该现象非常少见,且通常会发生在打雷的时候,或者尸体受到黑猫等一些带有灵性的生物触碰的时候。师父告诉他,这是因为有些人虽然表面已经死去,但身体中某些神经细胞还处于活跃中,一旦受到自然界雷电或生物电的刺激,便会瞬间激发出能量,引起尸体的某些生命特征反应,比如抽搐,比如忽地坐起,或比如被身周更强大的生物电吸引而追随,但这种情况下做出的动作都持续不了多久,你什么都不用做,它很快就会消停下来,如果你实在想做什么,就用一声大吼来震慑它。
  以师父最超凡的尸体研究经验,也仅能解释到这里,更深一步的原因便参不透了。同时,师父也告诫他,这种解释只能传授给你未来的徒弟,千万不要告诉其他族人,你对族人们的解释是:死者被邪恶的恶灵附体,需要给死者进行超度,驱除恶灵,以便帮助死者解脱,安然地投去天国。
  是的,他们是天葬师,是神权的象征,纵然他们能够解释很多神秘的现象,他们也不能将答案公开。他们只会用更加神化的语言,告诉族人们灵和神的存在。这是一种愚民的手段,为了加深族人的敬畏和信仰。
  青辰很久以前便已不再畏惧尸体,所以面对眼前这具诈起的女尸,他在最后惊愕过后,很快便冷静了下来。他双臂较力,用铁棍死死地抵住刀柄处的护手。
  那护手的造型是一簇翠绿的竹叶,精致而坚固,原是为了保护持刀者的手,此刻却成了累赘,使女尸的刀刃无法触及他的身体。随后,他缓过劲来,手臂猛地向外一推,直将女尸从身上推翻了出去。
  女尸翻身滚落一旁,没入了荒草中。
  他呼呼喘着粗气,从地上爬起来,看到不远处的下方,一队人正举着灯球火把、亮子油松,呼喝着朝这边跑,却是闻声赶来的族人。
  他提着铁棍,迈步走到女尸的跟前。女尸方才的动作举止,让他在将其判定为诈尸的同时,也不免产生了一丝疑惑。他没有亲眼见过诈尸,但他知道,诈起的尸体应该是动作僵直的,且行动没有明显的目的性,但眼前这具尸体,却与他了解的有很大不同。她动作流畅,不仅杀了一只山精,更险些要了自己的命,这样的身体,真的是一具尸体吗?
  他脑中思索着,低头望着杂草中的女尸,却突然注意到,女尸的胸膛,在轻轻地起伏。
  那种起伏非常虚弱,以至于他一开始还以为是月光下摇晃的草影产生的错视,仔细分辨,才发现确实是在动着的。
  他惊讶已极:难道这具女尸,活了?
  他伸出铁棍,轻轻捅了捅女尸的身体,对方一动不动。
  叫喊声越来越响,族人们已经离得不远,这让他心里有了点儿底,他警惕着,慢慢俯下身,探二指放到了女尸的鼻下。
  有微弱的气息,热的。
  这具已经死了数个时辰的尸体,真的复活了!
  女子的死而复生,在整个云浮族中,犹如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人们奔走相告,沉浸在巨大的兴奋和虔敬中。他们议论着,这名女子,躺在安魂殿的那段时间里,一定是有天神曾经光顾过的。天神以大愿力复活了她,能够受到天神如此眷顾的人,注定不会是一个凡人!
  她不是还斩杀了一只山精吗?简直就是天神派下来降妖除魔的使者!这种说法,又在人们不断地口口相传中,变得越来越生动,甚至连那只山精,也变成了魔界作恶多端的大魔王。霎时间,关于“魔王施法欲屠灭全村,天使降临与之大战三百合,终将之斩于刀下,挽救了整个云浮”的故事,被人们积极地歌颂着,传扬着。而白日里祈神时的异象,也在此处被很好地利用了起来,人们将其视作是天神因魔王的到来而降下的启示,这无疑为“天使大战魔王”的真实性提供了良好的佐证。
  更有人大胆地猜测,重生的女子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她是神的化身,来到云浮,度化每一个虔诚的信徒。
  当一件事,一个人,与神联系起来的时候,她足以引起瘋狂。
  女子被安置在了天葬院的一间屋子里,但她仍然昏迷着。   族长带着药士前来查看,药士捏着女子的手腕,反反复复地号了半天脉,眉头却越拧越紧。
  族长催促道:“怎么样?”
  药士摇摇头,迟疑着说道:“奇怪,她的脉象……是重叠的……有两个脉,就像身体里还住着个什么。”
  青萝站在一旁,闻听此言,立即插言道:“两个脉?是有身孕了吗?”少女快言快语,当着屋中众人,直将“身孕”二字说了出来,丝毫不知避讳。
  药士歉然一笑,回道:“小姐错了,孕者脉相为滑脉,即脉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呈连珠滚玉盘之状,并非是两个脉。此女子脉相特殊,体内如有两颗心脏,同跳同止,频率一致,但她的心子,确实只有一颗,这种怪相,我也从来未曾遇见过。”
  屋中其余众人皆不通医理,听药士之言,只觉奇怪,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族长又问道:“除此之外呢?可有其他恙症?”
  药士道:“此人之前乃是假死,盖因体力透支严重,精神高度紧绷,再加之外伤失血过多,导致身体机能衰竭。如今能重新恢复气息,实数罕见。容我为她配些养神滋补的草药,至于她能不能彻底醒过来,还要看她自身的造化了。”
  药士配好了草药,交给青辰熬煮,又对女子身体上的外伤进行包扎。女子最重的伤势位于脖子侧面,那里血管密集,按理说,那样深的两道伤口,在没有得到及时救治的情况下,人是很难再活下来的。但女子似乎有着很强的自愈能力,不仅自行止住了血,青辰甚至发觉,她的伤口正在缓慢地愈合。
  虽然缓慢,却已远远超过了正常人该有的速度。
  女子被土狼袭击之后,青辰曾近距离地观察过那伤口,很深。那时与现在只隔着六七个时辰,但现在的伤口,却似乎比那时要浅着许多。青辰望向其他人,其他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种异象。
  是啊,连自己的鹰眸都不敢确定的事情,他们又怎能察觉得出来呢?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天色已然蒙蒙亮了。族长等人离去,天葬师也回去了自己的屋中,四周安静下来,只有砂锅中熬着的汤药,发出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
  青辰坐在砂锅旁边,不时望一眼床上的女子。
  他没有睡意,折腾了一天一夜,他却精神得像一只夜里的猫。
  天葬院的生活是枯燥乏味的,但昨天发生的这一连串的事情,却比任何人的生活都要刺激。
  真是讽刺呀!自己原本是要杀死她的,此刻却在为她熬制养伤的药!而随着她的苏醒,为她施行天葬这件事必然夭折了。
  还有自己飞翔的梦。

第九章弑戮之心


  清晨的阳光照射在云浮山的山顶,将天葬院笼罩在一片金色的祥和中。
  天葬院的门前,聚集了许多人。昨夜“天使战魔王”的故事已经在村中传开,尤其是药士的那句“身体里住着个什么”,更加让人们相信,女子身体里住着的,就是天使。
  人们争相将自家陈酿的美酒、熬煮的鹿腿、采摘的鲜果等等送到天葬院,献给他们心目中的天使。
  却被青辰堵在了门外。
  “天葬师有言:天使力挽狂澜,救云浮于危倾,斩灭魔王!然魔王法力通天,天使自身业已遭受重创,此刻正处于伤病恢复的关键期,需要静心调养,万不可被打搅。各位请回吧!”
  这段话,是天葬师教给青辰说的。作为山精之事的亲历者,青辰对以上说法自然是不信的。
  这一定还是愚民的手段。师父早就传授给过自己,但明显,他比自己运用得更加炉火纯青。
  人们悻悻地离去,却将各种供品摆在了门口。
  天葬院的饮食是清苦的。这里日常居住的只有天葬师师徒二人,作为神职者,只要他们愿意,可以每天吃到族中最美味的食物。但天葬师说,美味的食物会让人滋生享乐之心,而享乐之心是罪恶的根源。
  对此,青辰的理解是,你老小子愛吃素,就他娘的不让别人开荤?
  所以,每隔十天半月,他都会偷偷跑出天葬院,射只山鸡或者野兔,远远地烤熟吃。一边吃一边忏悔,又他娘的破戒了。
  自己身为神权的接替者,虔诚的程度竟似乎还不如一个普通的族人。
  青辰将人们敬献给天使的食物抱进屋子,然后继续给“天使”喝那碗喂到一半的米汤。
  她仍处于深度的昏迷中,除了米汤,什么都吃不了。他坐在她的床边,半勺半勺地喂到她的嘴里。每次只有少半勺,让米汤洇着食管向下流。
  更糟糕的是,她还发起了高烧。
  他不得不一遍一遍地给她擦洗四肢,一遍一遍地打湿毛巾,搭在她的额头。
  其实死了才好吧!死了之后,自己便可以给她进行天葬,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将刀插入她的心脏。他的心里冒出了这样的念头,手中的湿毛巾却仍在给女孩擦着滚烫的脸颊。
  就在这个时候,屋门忽地被从外面推开,青萝一阵风似的刮了进来。
  天葬院的门能够拦住平民,却拦不住这位族长家的女儿。
  她恶狠狠地看着青辰那只正给女孩擦拭脸颊的手,两只眼睛瞪得溜圆。
  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青辰觉得自己心里一阵莫名发虚,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动作,离开了女孩的脸。
  自己做的是好事呀!怎么会突然有一种被人捉奸在床的感觉?
  青萝咬了咬牙,视线下移,望着女孩身上的男式衣衫,道:“谁给换的?”
  她的语气冷得像一大坨冰块,冻得青辰打了个哆嗦:“我、我给换的……”
  “流氓!”她吐出这两个字,忽地转身离开,像一阵风,走了。
  走了……
  青辰呆呆地望着敞开的屋门,又透过窗子,看了眼正刮出外面大门的女孩。
  真是莫明其妙。他搓了搓鼻子,一把将毛巾远远地丢进水盆。
  女孩身上的伤口恢复得很快,青辰能够确定,那并不是因为药士的药有多好,而是女孩的恢复能力真的很强大。
  女孩身上的伤口很多,令她看起来就像一块破碎的玉,但这些伤口,无论是新伤还是旧伤,都没有结痂,而是直接愈合。它们没有等到硬痂的形成,伤口的两个切面便已凑到一起,合到一处,然后再慢慢地相融,重新生长为光滑的皮肤。   才仅仅是第三天的早上,就连脖颈处那两道最深的伤口,业已合在了一起,照这样的速度,用不了十天,伤口便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的高烧退了一些,但仍然烫着,青辰继续给她煎药,喂药,喂米汤或者面汤,然后再给她擦洗四肢,一套忙活下来,大半天的时间便已过去。
  药士对女孩的恢复速度也感到非常的惊讶,他重新号了号脉,还是两个脉,但动力比昨天强了些。
  药士走后,青辰也将手搭在女孩的腕部,想感受一下药士口中的“两个脉”,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不通医理,丝毫感觉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又号了号自己的脉,除了比女孩的强壮得多,似乎也没感受出什么不同。
  或许也有很多的不同吧!但他判断不出区别。
  心口呢?心口的位置跳动得最强烈,兴许能感受到那两个脉。他望着女孩的左胸,伸手凑了过去。
  然而手伸到一半,他又停了下来。
  望着女孩衣领处露出的半截玉颈,他忽然意识到,男女有别。
  他接触过许多的尸体,其中也包括许多的女尸。他将她们抬进安魂殿,然后在天葬的前一天晚上,给她们脱光衣服,为她们清洗身子,然后一圈圈地缠上净尸布,等待着那个神圣的时刻。然而,眼前这个女孩,她虽然一动不动,却终究不是一具尸体。
  他的手悬在她的左胸上空,呆呆地,竟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他有一种冲动,想要将手落上去,触一触那片肌肤,可他又忽然觉得,一旦自己这只手落下去,世界都会变了样。
  具体变成什么样子,他一点都不知道。
  “天葬师不应执迷于女性的胴体。”他的脑海中回响起师父的那番话,“她们的肉体,只是承载灵魂的容器,在天葬师的眼中,应与一截草木、一块顽石无异!”
  “没错,天葬师需要做的,便是将草木削成碎片,将顽石砸成碎渣!”他口中默念着,然后一狠心,猛地将手掌往女孩胸口按下。
  “你在干什么!”一声惊呼,骤然从屋门口响起。
  他被吓得激灵一哆嗦,手掌触电般地缩了回来。他的心“咚咚”地跳着,满面通红地扭头望向门口,正瞧见青萝那张气势汹汹的脸。
  不知什么时候,这个女孩竟已站在了门口。
  “我、我……”他结巴着,想告诉她,他打算体验一下“两个脉”,然而对方会相信吗?而且,他清楚地觉得,在自己的手掌下落的那个瞬间,自己脑中所想的,早已与“两个脉”无关。
  “你已被她妖艳的容貌所迷惑!”族长和师父的话语同时在他的脑海中响起,他愣愣地,觉得心底恶魔的种子再一次舒展了筋骨。
  “臭流氓!”青萝大叫了一声,将手中的东西狠狠朝着他摔过来,然后扭头跑出了屋子。
  他木然地捡起摔在自己身上的东西,那是一套绿色的羽衫,女式的。
  他望了眼床上的女孩,女孩恬静姣好的脸,清纯得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他转身出了屋子。
  望天归。
  他站在巨大的龟背上,远望着遥远的西方,大片赤色的天地,像燃烧的火。
  炎炎的烈日将他的身体烤出了一层汗珠——也许和烈日无关,而是他的心里有一团火——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呼啸的山风将这层汗珠吹干,他终于清醒了些。
  他很少接触女孩子,青萝算得上是他相对接触最多的一个,但对方那大大咧咧的脾性,甚至比族中许多男孩还要强悍。
  他甚至很少有朋友。
  他很优秀,在同龄人的眼中,他勇敢、强壮、睿智,带着神职者的光环,是那样的难以亲近。
  他六岁的时候,就开始生活在天葬院中了。高高在上、与世隔绝般的生活,能够最大限度地维持天葬师的神圣,卻也让他很少有机会接触其他人。他感到孤独,所以偶尔,他会背着师父偷偷地从天葬院跑到村子里,找昔日的小伙伴们玩耍,然而这每个月仅有的一两次见面机会,不可避免地让他们的感情渐渐疏远。
  那时幼小的他,已经能够体会到那种感情的淡化和疏远。
  后来,他长大了,他们也长大了。
  他们已经理解了天葬师的地位和权力,虽然敬畏,却也想讨好他,因为通往天国的路,就掌握在他的手中。但那个时候,他已经不再需要他们了。他适应了孤独的生活,所以面对那些亲近过来的“朋友”,他从来都是在表面笑笑。
  在所有的同龄人中,他接触最多的只有青萝。
  青萝是族长的女儿,可以自由地出入天葬院——实际上,这也是不允许的,只是天葬师不愿意较这个真儿罢了——她偶尔会跑进天葬院找他玩,尤其是天葬院中有等待割礼的尸体的时候。他们到安魂殿冒险,在尸体与神像间躲猫猫,然后被天葬师揪出来,狠狠地训斥。后来,他们长大了一些,便开始一同给尸体脱下衣服、清洗身子,然后一圈一圈地缠上净尸布。他觉得枯燥,她却似乎很喜欢。
  然而,她的蛮横霸道、争强要胜,随着年龄的增大并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严重,很多时候让他觉得不可理喻。他也不是个软弱的人,有时被逼急了,他们会发生激烈地争吵,甚至大打出手,并最终以女孩的全面胜出宣布结束。他并非打不过她,只不过,年龄上大了一岁半,他的心理上,却似乎比她成熟得多。
  再到后来,女孩越来越少地来天葬院。她是未来的族长,纵然任性,却也开始意识到要维持自己的威仪了。
  在青辰的眼中,她的长相也算蛮漂亮的,但仅仅限于长相。至于其他方面,你根本找不到一个女孩该有的特质。
  但中州来的这个女孩不一样,那才是他对女孩的定义。
  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处于土狼的围追中,纵然狼狈,体态举止中依然带着一股掩饰不掉的婀娜与优婉,让人充满了保护欲。她白皙柔嫩的肌肤,她冰清玉洁的容貌,她优雅端庄的气质,符合他一切对美的要求。他没有听过她说话的声音,但他知道,一定如夜莺吟歌般动人;他没有见过她笑起来的模样,但他知道,一定像春日花开般娇艳,她的这些神秘感,让她在他的心中,有着无数对美好的幻想。   他开始关心女孩的身世,不仅是好奇,而是真心地希望知道。他开始关注女孩身体上的伤口,因它们的存在而感到心疼,同时,也因它们愈合得毫无疤痕而开心,就像望着一块破碎的美玉,一点一点地复原。
  自己,这是怎么了?
  是的,自己,已经被她妖艳的容貌所迷惑!族长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天葬师也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在自己毫无察觉之前。
  不行,你是未来的天葬师,你应摒弃七情六欲,决不允许产生这样的念头!决不允许!这将使你的心灵变得污浊,你将无法感知神明的力量,将无法为族人们打开通往天空的大门!
  她是你的煞星!你要做的,是将刀插入她的心脏!不能再继续犹豫和顾虑,这只会让你更加得软弱,更加得无法握住刀柄!
  他咬牙,猛地转身,大步迈向天葬院。

第十章人形蜘蛛


  青辰的鹰眸中闪烁着狠厉的光,走到屋门口,大步推门而入。
  床边多了个人,是青萝。他神色一滞,望向床上的女孩。
  女孩身上的男式衣衫已经被换成了那件绿色的羽衫。玉臂如藕,纤腰微露,绿色的翎羽搭配着她冰雪般的肌肤,带着令人心旌神摇的美。
  “我觉得她喜欢绿色。”青萝说道。
  “嗯嗯。”青辰点点头,站在原地,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仿佛自己是个私闯民宅的盗贼。
  气氛一度十分尴尬,这在二人之间是从未出现过的事情。
  “……你刚才去了哪儿?”
  “在望天归吹风。”
  “……今天没见你师父。”
  “他,应该在自己的屋子里吧!”
  “……天气真热。”
  “是啊,都出汗了。”
  他们尴尬地聊着,每句话之间都没有什么关系,他额头上的汗又开始冒了出来。
  终于,女孩失去了耐性。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她瞪眼质问:“你说!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
  这才是她真正想问的。她原打算先唠一些其他的事情,然后不着痕迹地自然过渡到这个问题上,但她实在没那样的天赋。
  见到她的一脸怒容,他反而踏实了些,这才是他熟悉的样子。
  “什么?”他做出一副惊讶的表情,“怎么会!我可是天葬师!”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表情一定很浮夸。为了掩盖心虚,他迅速打定了主意,口中说道,“我说大小姐,你也发烧糊涂了么?来来,给你也降降温……”话音未落,已飞快地捞起水盆中的毛巾,照着她的脸糊了过去。
  她惊叫一声,急忙从凳子上跳起躲避,可动作还是慢了一些,毛巾贴在她的颈下,水流顺着领口滑入羽衫。她抻起衣领,伸手进去试图将水抹干,却仍有几缕细流从羽衫底部流出,它们从裸露的腰间露了一下头,然后又快速地滑入了下身的白羽短裙。
  他指着她,哈哈大笑。
  她怒不可遏,叫嚣着,抢步端起地上的水盆,用力朝他泼去。
  一大盆水,兜头盖脸,将他浇了个透心凉。他的笑声戛然而止,狼狈地弯下腰,接连吐了几口吐沫,又使劲抹了把脸。
  她笑得很开心。他心里松了口气。
  “你若不喜欢她,又为什么要摸她?”她再次质问,以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但语气已不如先前那般强硬。
  “谁摸她了?”他反驳,“你真龌龊,怎么满脑子都是这种肮脏的想法?我只是想试试她的那两个脉。”
  她看着他,将信将疑。
  他继续道:“我可是天葬师!天葬师不会执迷于女性的胴体,在他们眼中,肉体只是承载灵魂的容器,与一截草木、一块顽石无异。他们需要做的,便是将草木……”
  “鬼才相信!”她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
  他悻悻地住口,但他觉得,她已经信了。
  这天,青萝一直在天葬院中呆到很晚。记忆中,她似乎很久也没在天葬院中呆过这么长的时间了。他们一同照顾女孩,他煎药,她喂给她;他做饭,然后盛出一碗米汤,她喂给她;他打湿手巾,她接过去,搭在她的额头。
  青辰终于发现,她似乎不太想让他与女孩有过多肢体上的接触。
  青萝走后,屋中又只剩下了他和女孩独处。
  他终于有了握刀的机会。
  他进入安魂殿,朝着天神拜了三拜,然后伸手握住了供桌前天葬刀的刀柄。刀柄前端的骷髅,双瞳中闪烁起一道血色的光华,似朝着他阴邪地笑。
  他重新回到屋子,望了眼床上女孩的脸。女孩闭着眼睛,脸上带着甜甜的笑,露着两个浅浅的酒窝,像一个熟睡中的婴儿。
  她在做一个很美好的梦吧!青辰心想。这样也好,死在一个美好的梦中,就再不会感受到痛苦。
  他举起刀,刀尖朝下,对准了女孩的心脏,却迟迟不能落下。直到这时,他才发现,经过这大半天的折腾,他午间时分的那股冲动杀意已经退去了。
  他见识过了太多的尸体,甚至可以用天葬刀,親手将一具尸体剁成碎片,但当他试图亲手杀掉一个活人时,他仍然心惊胆战,手底发软。
  他的手颤抖着,天葬刀也颤抖着,刀柄骷髅随着他的颤抖,瞳中血色明灭,急切而热烈,似一只饥渴的魔鬼,望着他,焦急地催促。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当日黑袍人的身影,同时,一个带有诱惑性的声音从脑海中响起:
  刺下去!你便可以唤醒飞翔的种子!
  刺下去!你将打开强壮的翅膀,翱翔于天,成为云浮的骄傲!
  刺下去!天葬院无法囚住你的身躯,你这一生必不会整日与尸体为伍,你将拥有更加广阔和光明的未来!
  在这声声呼唤下,他觉得心底的那个东西又开始蠕动起来,进而是跳动,一下一下,像另一颗跳动着的心脏。
  “啊——”他突然大吼了一声,一把将天葬刀丢在地上,转身冲了出去。
  他在黑夜里发足狂奔,呼啸的山风聚在他的身周,围观着他,嘲笑着他,因他的懦弱无能。
  他跳上望天归,站在悬崖的边缘,仰天望,头顶繁星漫天,低头看,脚下深渊无底。他心里乱作一团,女孩的倩影和微笑,黑袍人诱惑的言语,天葬刀邪笑着的双瞳,族人们虔诚的跪拜,族长严厉的指责,师父不安甚至绝望的表情……种种景象在他的眼前浮现,一层层重叠,交叉,粉碎,令他头痛欲裂。   他不敢再回天葬院,他担心面对女孩,更担心面对心底那颗不安的种子,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委顿在望天归的脚下,沉沉地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被一个声音吵醒。
  蒙蒙眬眬间,他觉得那个声音是从望天归的内部传出的。那声音似金石交击,间或夹杂着一种刺耳的刮蹭声,初时声音尚弱,随后越来越响,似乎是在朝着他接近,这令他激灵一下清醒过来。
  正是月上中天。
  他望着眼前的巨石,心里一阵发毛,又忍不住将耳朵附到其上,细细分辨那个响声。于是,他更清楚地听到了那个声音。它像是有什么尖利的金属,在坚硬的岩石上敲打刮划,频率忽急忽缓,不知节奏,偶尔会有石块碎裂的声音传出,应是有着极大的力量。
  他抬起头,扫视巨石周围,并不见有什么动静,这让他意识到,声音并非近处所发,而是来自身下的悬崖,透过山体传到了巨石上。
  他一愣,这深更半夜,是什么东西攀上了悬崖?
  他想起了前日山精盗尸之事,莫非这些家伙贼心不死,又来捣乱?但细一想,又觉不对。山精手爪虽利,却也不足以发出金属之音。那么对方是何物?他在脑中搜寻一番,却也不知何种生物具有如此特征。思索间,那声音已越来越大,隔空便已能听到声响。
  那东西动作很快!他心头一慌,急忙离开望天归,躲到了不远的另一块巨石后。
  声音越来越密集,似很多的利爪,在岩石上抓挠刮蹭,并快速朝着崖边接近。他缩在巨石后,只露出半个脑袋,暗暗窥视。
  借着月光,一根细长尖利的节足,猛地从崖下探了上来,似钢钎一般,杵在望天归的石面上,大力之下,竟插进一尺多深,登时碎石飞溅。
  青辰惊得张大了嘴巴,险些叫出声来。
  紧接着,又有两只节足伸上来,插入了巨石中。它们稳了稳身子,随后,将下方的整个身体带了上来。
  是一只巨大的蜘蛛!
  青辰躲在巨石后,捂着嘴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云浮山上,何时生活了这么大的蜘蛛?它体高大概已经超过了一丈,八只长长的节足,踏在望天归的背上,借着背后圆月的光辉,整个身体都闪烁着黑亮的光泽,犹如着了一层坚硬的钢铁铠甲。这还不算什么,最令青辰恐怖的是,这只蜘蛛,竟生了一颗人头!
  没错,是人头!青辰揉揉眼睛,确定了一下自己没有看错。那颗人头生在它身体的前端,大如斗,光秃秃无毛无发,脑壳膨大,下颌尖瘦,像一颗倒着的水滴,脸上眉眼口鼻俱全,两只眼球滴溜溜乱转,朝着周围张望。
  青辰慌忙一缩脖子,隐到了巨石后。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久闻云浮山一带有妖,自己从未深信,今天老天赏脸,算是给自己撞见了活的。这能够修炼出人脑袋的妖怪,该是有几百年的道行?
  “蜘蛛精”从悬崖下爬上来,张望一番,目光最终定格在了前方的天葬院。它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迈开节足,朝着天葬院爬去。
  八只节足,交替前行,在坚硬的岩石地面上,不断发出金石相击声,火星四溅。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近,青辰的心脏几乎蹦出来,暗骂老天亡我:自己藏身的巨石,就处在蜘蛛精的前路!

第十一章唐门飞霄


  蜘蛛精一步步地接近,青辰吓得大气也不敢喘。他有心逃跑,然而看对方那几条大长腿,他又自忖跑不过。他心中焦急,将身子紧紧缩在巨石的后方,恨不得变成一只老鼠钻进石头底下的缝隙。
  每一声的金石交击,都像是催命的符咒,震颤着他的心。这种感觉,简直比死还要难受。他从地上抄起一块大石头,狠命地攥在手中,以此来寻求一些心理上的安慰。他盘算着,万一被发现,老子直接蹦起来,照着你那秃瓢狠狠来一下,却不知能不能弄得死。
  蜘蛛精很快来到了巨石前,并不稍停,抬起节足直接踩了上去。那巨石高有两米,它一步而上,轻松如履平地。青辰蜷身在一处凸出石体的下方,但那只能遮住他的半截身子,他的腿脚和头脸都露在外面。他用手臂护着头脸,稍稍露出眼睛朝上望着。蜘蛛精离他很近,他发现,对方的身体,并非是一般蜘蛛那种细腰宽肚,而是一个人形,比成年人小着一些,四肢俱全。它浑身裹在漆黑的硬甲中,位于八只节足的中间,在节足的支撑下悬空斜倾,仿似飘着一般。
  不仅修出了人头,还修出了人身!青辰努力压制着内心的恐惧,用手臂压紧口鼻,屏住呼吸。对方的身体正从上空掠过,只要稍稍低下一些头,便能发现他,他甚至能数清楚对方下巴上有几根汗毛。
  那张怪异的脸,或许将成为他这辈子见过的、最令他恐惧的一幕。
  在种种不幸过后,幸运之神终于光顾了他。蜘蛛精没有低头,以它惯常的频率迈动节足,离开了巨石,继续朝着天葬院爬去。它最近的一根节足,就杵在青辰身侧不足二尺远的地方,迸溅的石屑,砸到了他的脸。
  他紋丝不动,脸上尖锐的刺痛没能让他挪动分毫,甚至眼皮都没有眨一下。直到对方走到了数丈开外,他才稍稍扭了扭头,望向了它的背影。
  它的节足,是钢铁制成的。
  方才近距离的接触,让他十分确定了这一点。这让他更加疑惑:妖精,也有了这么高超的冶炼技术?
  此处与天葬院隔着百余丈,并无明显的道路,到处都是荒草灌木和岩石。蜘蛛精一路直行,逢木便踏,遇石便踩,似乎没有什么能够挡住它的脚步。青辰从地上爬起来,捡起一根粗木棍,悄悄跟在它的身后,借着沿途的障碍物掩藏身形。
  师父还在天葬院中,女孩也还在天葬院中,蜘蛛精若进了天葬院,岂不是要将他们两个一并吃了?青辰急得焦头烂额,打算通知师父,却又不知该如何通知,有心喊人救命,可又一寻思,自己这一声咋呼,师父二人能否活命尚不好说,自己铁定得先归了天。
  蜘蛛精很快来到了天葬院的大门口。它顿了顿,却没有走门,而是直接抬起前足,伸向了天葬院的墙头。
  它想直接翻墙而过!青辰更加焦急。是的,它连悬崖都爬得上来,区区一面不足丈高的墙壁,又如何能拦得住它?这便糟糕了,它若破门而入,兴许能够惊动屋中人,但它若这样悄无声息地翻墙潜入,屋中人又如何能够逃生?   不行,决不能让它进去!紧急关头,青辰再也沉不住气,他胆气上涌,攥紧粗木棍,便欲从藏身的大树后跳出。然而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不远处的天葬场中,传出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天葬院乃云浮重地,阁下深夜造访,所谓何事?”
  那声音好似骨骼摩擦,嘎嘎作响,令人牙酸耳软,青辰听了,却是又惊又喜。他缩回树后,循着声音望去,见空旷的天葬场内,天葬台上跪坐着一个黑影,那黑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了一体,连月光都照不出他的模样。
  但青辰知道,那就是天葬师!
  蜘蛛精闻声,那只几乎已经触到了墙头的节足,骤然停了下来。它扭头,望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借着月色打量了半晌,然后撤回节足,转过身子,朝向了天葬师的方位。
  它的八只节足全都杵在地上,身形悬空直立,抱拳拱手道:“小生乃唐门弟子唐飞霄,见过骨羽大师!”
  它声音铿锵,带着金属般的回音,犹如钟鸣。
  唐门?闻听对方此言,青辰便是一愣。这两个字,他觉得非常熟悉,似乎从哪里见到过,他在脑中搜索,然而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又听对方直呼“骨羽大师”之名,心中更是惊奇,师父在族中地位特殊,族人皆以“天师”敬称,是以极少有人知道姓名,面前这蜘蛛精,何以知晓?
  “奇门遁甲流唐飞霄,唐门七子中排行第五,擅机甲术。”天葬师的身子仍一动不动,只用那一贯刺耳的声音说道,“传言此人天生患有畸头病,头大如斗,身躯却瘦小羸弱,以至于不能行走。他苦心钻研机甲术三十余载,终获小成,今日得见,果然传言非虚。你这套蜘蛛机甲,足以为你羸弱的身体,赋予远超常人的攻防能力。”
  这个蜘蛛精……是人?青辰一边听着天葬师的话,一边仔细打量。那唐飞霄矮小瘦弱,整个身子都裹在硬甲中,只有一颗硕大的光头露在外面,看起来怪诞而不合比例。自己先入为主,竟将其当做了蜘蛛精,着实闹了个笑话。
  “骨羽大师见笑。大师身居云浮,竟对小生如此挂念,小生在此谢过了。”
  天葬师道:“慢说是唐门五公子,便是唐门的一只臭虫,老朽也会记下它的公母。”
  唐飞霄闻言脸色微变,对方拿臭虫与自己相提并论,已是不善。他心中恼火,却仍以一副笑脸回道:“何必呢?大师与我唐门的宿怨,早已是陈年旧事,小生那时尚未临世,无缘其中瓜葛,还望大师不要与小生为难。”
  他语气谦卑诚恳,言语中更提到了一段旧事,虽未明说,却让青辰忽然想起,是从何处见到的唐门了。
  是从一部羊皮古卷中。
  天葬院中設有静斋,专用于储存云浮族的各种文书典籍,最古老的可追溯至一千年前。青辰记得,大概是自己十来岁的时候,有一天,他心血来潮,对静斋做了一次大规模的清扫,然后,他在最角落的一个书架顶部,发现了一个木制的盒子。他觉得很奇怪,踩着梯子,将盒子搬了下来。盒子很重,上面落着厚厚的一层尘土,似乎很久也没有人动过了。他掸了掸,打开,便发现了里边装着的羊皮古卷。
  云浮族的书籍一般用莎草纸撰写,只有最重要的典籍,为了长久地流传后世,才会用到羊皮纸。羊皮纸昂贵且做工复杂,将新鲜剥下的适龄羊皮,经石灰水浸泡数十天,溶解掉其中的胶质等物,再刮去羊毛,以浮石软化,并经防腐、拉伸、晾晒等多道工艺,最终炮制而成。而眼前的羊皮卷,竟用了十余张足尺羊皮,展开后长长的一大张。它年代久远,颜色沉黄,边缘也都起了毛边,带着一股霉变味。
  古卷的名字,叫做《天下图》,起先用一幅地图,粗简地勾勒出中州各地的行政区划。从中,他得知了中州之下共分九州,地域广阔,山高水长。而自己所在的云浮山,就位于中州西侧的横断山脉中,向东翻越数道山脉,便是中州治下的巴州地界。
  巴州地界内,有两个字,用红色的笔圈了出来,这引起了他的注意,而那两个字,便是“唐门”。
  他又向后翻看,后面皆是蝇头小字,密密麻麻地记载了九州各地的风俗物产、舆地历史等信息。他下意识地找到巴州的那部分,果然,里边有关于唐门的介绍。
  那是一个家族式的江湖门派,成立至今已有千年,门内高手如云,以暗器、毒药、奇门遁甲见长,雄踞巴州,毁誉参半。
  然而,正当他想要细看的时候,师父推门而入,面色阴沉着收走了古卷。那时的他,真的很害怕师父那张骷髅脸,只战战兢兢地站起身,一句话也不敢说。师父或许是觉得他还是个孩子,于是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安慰了一句:“等你成为了真正的天葬师,才有资格看它。”
  从此以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那部古卷。
  时至今日,当年的情景在他的脑中已经模糊,就连那红笔圈出的“唐门”两个字,也几乎快要遗忘了,但是现在,唐门的人竟突然找上门来,是为哪般?
  唐飞霄继续道:“小生此番深夜叨扰,乃有一事,欲烦劳大师。”
  天葬师道:“攀崖而来,又欲翻墙而入,料来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唐飞霄道:“好事赖事,还在大师的一念之间。小生斗胆,请问大师,近日云浮天葬院中,可曾收留了一位中州女子?该女子十六七的年岁,白肤黑发,着绿丝裙,持竹叶刀。”
  嗯?青辰一惊,对方竟是为了那个绿衣女孩而来!他下意识地朝天葬院望了望,心里默默念叨:师父,千万不要承认,这个唐飞霄定不是好人,千万不要告诉她女孩在这儿!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竟在心里将女孩当成了好人,并为她的安危而担心。
  “不错。”天葬师只回答了这样的两个字。
  这样的回答令青辰很不满意,可他也知道,师父并不是一个善于抵赖的人,师父冰冷的性子和尊贵的地位,都注定了他与这种低等级的谎言无缘。
  唐飞霄点点头,继续道:“实不相瞒,此人姓唐名玉烟,乃我唐门旧任弟子。此人离经叛道,背弃师门,为天理所不容。小生奉门主之命欲行缉拿,还望大师能够将其交予小生,小生感激不尽!”
  青辰这才知道,原来那女孩叫做唐玉烟,竟也出自唐门。   天葬师道:“唐门口中的离经叛道,想来放到天下人的眼中,便是不与贼伍、正气凛然。此人在你唐门的一路追杀下,已是伤痕累累,命在旦夕,老夫若是将她交予你,岂不是等同于丧了她的性命?”
  唐飞霄道:“听大师之意,是拒绝了?”
  “不错。”
  停了一瞬,道:“若小生非要带她走呢?”
  “若带她走,却要先问问老夫这把天葬刀同不同意!”天葬师话未说完,身前忽然红芒一闪,天葬刀双瞳骤亮。
  师父竟然带着刀!直到这时,青辰才注意到,天葬刀竟一直趴在天葬师的身前。它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杀气,瞳中光华闪烁,像一条急切欲扑羊群的狼。这让青辰知道,师父深夜坐在这里绝非偶然,他早就料到了敌人的到来。
  唐飞霄望着天葬师,又望着那把天葬刀,沉默着,似乎连周围的山风都随之静默了下去。良久,他叹了一口气,道:“骨羽大师有通神驭鬼之能,晚辈自然不敢造次。告辞!”
  言罢,迈动八只节足,转身离开。
  看来,对方相貌虽凶,到底还是有些忌惮师父的。青辰暗暗松了口气,正要从树后走出,却忽然发现,在对方转身迈出几步之后,那垂落在腰间的左手,掌心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他一愣,鹰眸一闪,赫然发现,在对方的掌心中,打开了一个钢针粗细的孔洞。此时天色正黑,而对方的双手又包裹着漆黑的硬甲手套,若非鹰眸,常人绝无可能察觉。
  “小心!”青辰脱口而出。
  与此同时,几道极细的透明蛛丝,从唐飞霄掌心飞射而出,借着夜色的掩护,以神鬼难辨的速度,直射天葬师!

第十二章妖鬼交兵


  这大概是青辰第一次领略江湖诡诈。
  那个唐飞霄,对师父说话的语气是那样的谦卑诚恳,面上的神色也是那样的恭谨忌惮,甚至在遭到师父回绝后,他也表现得像个经过了激烈思想斗争最后终于决定放弃的孩子。
  但这一切,都是麻痹对手的手段,他特意转身走了几步,就在对手由戒备转为松懈的这个档口,猝然发起了偷袭。
  背对着对手,以一种常人很难想象到的攻击方式。
  几道透明到难以察觉的蛛丝,在机关的弹射下,闪电一般射向天葬师,就连青辰的鹰眸,都没有追上它的速度。
  青辰惊呼了出来,他知道,那一定不是普通的蛛丝,那一定是杀人的利器!师父那样苍老,连走路都颤颤巍巍,又如何能躲得过?
  他一个念头未及转完,便发现自己错了。师父那原本跪坐着的身体,忽地向后倾倒,胸腹几乎和身下的天葬台面平行,竟于电光石火间,躲过了那些蛛丝。他的身体裹在黑色羽袍内,宽宽扁扁,就像一块木板,直落直起间,丝毫看不出肌肉关节的柔韧性。
  蛛絲从他的身体上空掠过,射在不远处的凸石上,像张开的五指,扒住了石面。随后,唐飞霄借着蛛丝的拉扯力,如飞天蜘蛛,倏地朝天葬师扑来。他那八足伸展起来,体长怕是已超过了两丈,而他与天葬师的距离,也不过才七八丈远,这一跃之间,便已到了近前,扬起钢钎一般的前足,朝着天葬师当胸插下!
  天葬师此时身体尚未完全直起,眼见上方黑影一晃,一道黑芒挂着尖锐的破空声插下,他心知不妙,急忙向旁拧身躲避,却终究慢了一步。
  耳轮中只听“咔”的一声,钢钎穿透他的身体,又重重插进他身下的天葬台中。青玉打磨凿成的台面,被钢钎插进去足有二尺,一道裂痕从钢钎与台面结合的位置生出,沿着台面蜿蜒而下,一直裂到台底。
  天葬师的上身斜斜地支在天葬台上,黑色的羽袍,令他看起来像一只穿在案板上的黑鹰。
  唐飞霄居高临下地望着天葬师,天葬师闭着眼,不知死活。那只节足,插在天葬师胸膛的左侧,宽大的羽袍,令唐飞霄无法准确判定插下的位置是不是心脏,所以,他抬起了另一只节足,对准了天葬师的胸膛。
  死亡才是战斗的终点,在抵达终点之前,不要小觑任何对手,更不要有任何的怜悯和犹豫!这是他一直秉持的战斗信念,也是唐门所有杀手的信念。
  然而就在此刻,他突然感到一阵罡风从身下袭来,同时便见天葬师睁开了眼睛。
  不好有诈!他一念既出,撑在地上的六只节足,已猛地曲弹而起,带着他的身体飞快地离开了地面。罡风擦着他的双脚刮过,将他的鞋底削去了一大块,然后,在一声尖锐的金属擦击声中,将那只插在天葬师胸前的节足斩断。
  他狼狈地从空中落下,在节足的支撑下重新稳住身体,只觉脚后跟一阵火辣辣地疼痛。他知道,自己左脚的后跟被削掉了一大块肉,甚至已经伤到了骨头,但他不能去看,因为那会削弱他的意志。
  天葬台上,天葬师正一点点直起身子,手中的天葬刀,一缕鲜血正慢慢地洇入刀身,在亮起一阵红芒之后,鲜血已消失无踪。他低头望了眼插在胸前的半截节足,伸手握住,猛力一拔,那节足便从天葬台和他的体内拔出。
  唐飞霄望着这一切,心底泛起了一阵寒意。不是因对方过人的臂力和忍耐力,而是他注意到,对方胸膛的创口处,没有血。
  只留下了黑乎乎的一个洞,没有鲜血流出。
  望着那张那骷髅一般的脸,他忽然开始怀疑,自己的对手,真的是人吗?还是说,是一具干枯了的尸体?
  天葬师将半截节足攥在手中,抬眼望向唐飞霄,口中道:“物归原主!”同时,手腕一抖,半截节足化作一道黑芒,直朝唐飞霄射去。
  唐飞霄见来者不善,忙抬起另一只前足向外拨打,二者交碰一处,伴着一串火星,节足被拨弹开,旋转着飞向空中。忽见几缕细丝疾射而至,半空中将节足粘住,随即向后一拽,节足便飞入了唐飞霄的手中。
  他将节足拿至眼前,望了望整齐平滑的切口,心中既痛且恼,道:“天葬刀,果然名不虚传!小生今天,倒要好好讨教一二!”言罢,身躯猛地弹起,节足大展,朝着天葬师扑下。
  方才的交手,令天葬师对此人多出了几分谨慎。他不敢怠慢,飘然起身,脚踏天葬台,手握天葬刀,与敌方战在一处。那天葬台高三尺三寸,他站在其上,仍比蜘蛛矮着一些,但攻防已不成问题。那天葬刀在他的手中,红芒闪耀,上下翻飞,刀柄骷髅迎风发出鬼笑,仿佛带着勾魂摄魄的力量,令闻者心慌意乱。   唐飞霄很久以前便听人说起过天葬刀的威名。
  江湖上一般的刀是用来杀人的,而天葬刀,却是用来碎尸的。它是刀中的魔鬼,闪着鲜血的光芒,带着鬼魂的邪性。千百年来,它饮了无数人的血,碎了无数人的肉,剁了无数人的骨,沾染了无数人的善恶灵魂。在一次次天葬的淬炼下,它变得愈加坚固、锋利、残忍和嗜血。它能够斩断坚硬的钢铁,能够吞干敌人的鲜血,能够霍乱坚定的心神,也能够锁困刀下的怨灵亡魂。
  那个时候,唐飞霄曾对这些江湖上的传闻不屑一顾,然而如今,当看到自己那只精钢打造的节足,在天葬刀的刀锋下一掠而断的时候,他便知道,传言并非虚妄。
  所以,面对这把刀,他再不敢直撄其锋,而是以扰为主,一触即收,七只节足在他的控制下,配合默契,攻击角度刁钻,化作一团漆黑的风,张牙舞爪地,围着天葬台滴溜溜乱转,将天葬师罩在其中,伺机给予致命一击。
  青辰在远处观战,越看越是心惊。他知道师父会功夫,却从未想到,师父的功夫竟然如此高超。这个平日看起来弱不禁风老者,此时仿佛换了个人,在天葬台上忽起忽落,纵跃走转,一口天葬刀更是风雨不透,任唐飞霄七足连攻,却也攻之不下。
  自己对师父,真的了解得太少了。
  战场上,伴着“噌”的一声锐响,唐飞霄身形向后一退,天葬师提刀站定,胸脯一起一伏,呼呼喘着粗气。
  随后,一截断裂的节足,从空中“吧嗒”掉落在地。
  蜘蛛右前足,断!
  唐飞霄咬了咬牙,这八只节足中,最灵活的便是两只前足,此刻两足先后而断,蜘蛛机甲的攻击力无疑大大受损。他望着天葬师,瞳中闪过一抹戾色,而后身形下压,伴着一阵“嘎啦嘎啦”的响声,蜘蛛的六只节足,开始出现了变化。那些节足本是三段结构,中间以关节相连,此刻,每一段都开始拉伸,各自又分化为三小段,这令整只节足,转眼变成了九段结构,段与段间的连接,都有一扎长的利刃裸露在外。
  唐飞霄的嘴角咧出一抹邪笑,节足蓄势蹬地,猛地朝天葬师扑去。半悬空中,他身形一卷,那些节足好似章鱼的触手,在他的身周交叉盘叠,转眼将他裹成了一个钢铁棘球,棘球外数十道利刃,明晃晃寒气逼人。
  它旋转着,带着群刃破空的叠声锐鸣,直朝天葬师射去。
  方才的那番搏杀,实已消耗了天葬师太多的体力,纵然略占上风,却也到了强弩之末。此刻见棘球呼啸而来,不由得心神巨震。
  从对方的身上,他找不到破绽。
  那一道道钢铁的节足,构成了一层层坚厚的骨架,相互支撐盘裹,将敌人牢牢护在中心,直径比自己的身高还要长。自己的天葬刀纵然锋利,亦无法斩断这厚厚的钢筋铁骨。那些外围的利刃,借着棘球的前冲旋转之劲,拥有了撕碎一切的霸道力量,人力绝无法抵抗。
  棘球转眼即至,他拼命向旁纵身闪躲,堪堪将之避过。呼啸而过的刀风,卷落了他的几根黑羽,羽毛打着旋,朝着周围飘落。
  他的身体虽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但方才的交锋,却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心理压力。因为他惊恐地发现,在对方与自己错身而过的时候,那些凌乱交织的钢铁骨架和错落的刀刃,在以一种特定的频率颤动着,令他眼花缭乱,无法真切看清楚刀锋的运行轨迹。
  连刀锋的轨迹都看不清楚,这便意味着,自己连最基本的防守都做不到,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很可能在接下来的交锋中,毫无察觉地被对方扯碎,而自己却只能后知后觉。
  这种战斗,无法进行,只能逃离。
  然而,能逃得掉么?他看到棘球撞上了岩石,可岩石并未被搅碎,这说明对方对这种力量收放自如。那钢笼一般的骨架,在与岩石接触的瞬间,向内凹了进去,以这种形变,将棘球的动能转化为了关节间的弹性势能,随后,它以更快的速度,重新朝着自己飞射而来。
  在棘球停在岩石上的刹那,透过紧密交织的钢筋铁骨,他看到唐飞霄朝着自己一笑,猫捉老鼠般的一笑。
  刀风铁云中,二者再次擦身而过。
  这一次,几只利刃从天葬师的胸前划过,将羽袍割出了几道长长的口子,它们一开一合,像是一张张迎风张开的嘴,里面黑洞洞的,仍然不见身体和鲜血。
  唐飞霄隐在丛丛钢铁之后,目光一凛。对未知的恐惧,更激发了他的狠劲,他在心中暗骂一声:纵然是鬼,今天也要让你灰飞烟灭!
  棘球借着身后的岩石蓄势,再蓄势,而后,带着雷霆之威,朝着天葬师激射而来!

第十三章往生骨塔


  一人多高的钢铁棘球,在高速的旋转下,中心化作一团漆黑的月,外圈则是一环白色的晕。它携着一股金风,所过之处,砂石崩飞,在它身下的地面,留下了一道半尺多深的沟。
  天葬师望着飞速接近的棘球,自知再无法闪躲。他的表情冷得可怕,空洞的双目,闪过了一道红芒。而后,他双足重重一踏天葬台,大力之下,竟陷入了青玉台面半尺多深,他将天葬刀横在胸前,右手握着刀柄,左手抵着刀面,张开骷髅一般黑洞洞的大口,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号叫。
  一道强烈的红光,从天葬刀的刀身上爆出,转眼将他笼在其中,与此同时,棘球已然射至。
  在棘球强大力量的撞击下,红光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天葬刀的刀面发出一声嗡鸣,似是承受了极大的痛苦,随后,刀身竟稳定了下来。硕大的棘球,在天葬刀的前方疾速旋转,竟不能前进分毫。
  一人一刀,站在天葬台上,抵着旋转的棘球,在红光的笼映下,凝成了夜色中一道诡异的风景。
  青玉的台面发出一阵阵裂响,数道裂纹从天葬师的脚下生出,朝着四外延展。天葬师的双腿颤抖着,双臂也颤抖着,利刃带起的风,割在他裸露的头脸上,留下丝丝血痕。羽袍裹在他的身上,宽大的袍襟迎风招展,宛如夜色中展翅腾空的苍鹰。
  这种强度的角力,让天葬师苍老的身体很快抵抗不住,天葬刀开始颤抖起来,周围的红光也开始颤抖起来。身上的黑羽,在刃风中片片飞散,最后,整个羽袍骤然破碎,漫天的黑羽犹如在云浮山的上空,下了一场黑色的雪。   天葬师气息一破,整个身体像折翼的风筝,朝后飞跌出去。他直飞出四五丈远,一头摔入了身后的往生塔中。
  棘球撞飞天葬师之后,钢铁的骨骼快速收拢拧转,重新化作了六只节足,撑着唐飞霄的身体,正正地落在天葬台上。
  唐飞霄望着那往生塔。它由许许多多的骷髅头垒砌而成,高一丈,通体带着一股邪魅阴秽之气。下方一个三尺多高的洞口,黑幽幽的,天葬師的身体就摔入了其中。
  他眉头紧锁。方才,在天葬师的羽袍被刃风搅碎的时候,他看到了对方暴露在夜色下的身体。
  那是一具黑色的骸骨。
  不,准确来说,也不能算是完全的骸骨,应该是有些皮肉的,只是那皮肉太过干枯,皱巴巴地贴在了骨架上,以至于他的关节,他的筋脉,他的血管,以及他身体的每一块骨骼都朝外凸出着,就像一具骸骨。并且,在他胸腹的位置,那些皮肉是腐烂的,能够隐隐看到他的内脏蠕动着,像一摊泥洼里的蚯蚓。
  纵然唐飞霄杀人无数,在骤然看到那样一副躯体从羽袍下裸露出来的时候,也从心底泛起了一阵恶寒。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先后两次的攻击都没能让对方受伤流血了,因为自己根本就没有触碰到对方的身体。那具身体太枯太瘦,只占了羽袍内不到三分之一的空间,是几根竹篾将羽袍撑起,让他的身体在外人看来显得体面一些。
  青辰站在远处,惊愕程度更甚唐飞霄。
  和师父在天葬院中一同生活了十年,他竟是第一次见到师父的身体。这个神秘而孤僻的老头,总是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不晒太阳,不散步,除了天葬仪式,他只有在偶尔的黑夜才会走出天葬院。他一天只吃一顿饭,不沾荤腥,还要自己将饭盛好放到他的门口。他一年四季都穿着同一件黑色的羽袍,就连炎炎夏日,也是如此。
  现在他明白了,师父有着太多的难言之隐,他将自己裹在套子里,不愿让人看到他真实的模样。
  天葬师摔入往生塔后,半晌没动静,不知是死是活。唐飞霄望着那黑幽幽的洞口,努力调整视线,试图将里边的情况看清楚,但里边实在太黑,一丝光线也没有,这令他感到有些不安。他皱了皱眉,然后抬起一根节足,猛地下插,伴着“咔”的一声响,身下那裂痕斑斑的青玉台,被撬下了三四尺宽的一大块。他用节足一挑一拨,大石“嗖”地一声,直直地朝着洞口飞进去。
  没有声音,大石宛如泥牛入海,一丝波澜都没有掀起。黑乎乎的洞口,像怪兽巨大的嘴,将投入其中的一切都吞噬得无影无踪。
  他的心虚了。眼前的往生塔,上细下粗,便像山顶的一座孤零零的坟墓。构成塔壁的那些骷髅头,瞪着眼眶,张着大嘴,在夜风中发出似有若无的呜咽。它们望着他,带着邪笑,扭动着身子,头与头之间的摩擦,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嘎嘎”声。
  它们在动!猛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汗毛都炸了起来,本能地向下一缩身子,四只节足弯曲蓄势,另外两只则高高扬起,横斜在身前,做好了随时攻防的准备。
  骷髅们的动作幅度更加剧烈,似乎正在一点一点地活过来,同时,刚刚被唐飞霄丢进去的那块大石,“嗖”地从洞口飞了出来,以更加猛烈地势头,朝着他飞撞过来。他躲避不及,忙用两只节足交叉横于胸前。大石与节足相碰,他只觉一股巨力涌来,急忙四足离地,借力向后飘退。
  他退出两丈远,落至地面,看那两只节足,竟已被大石撞得弯曲。又见前方黑影闪现,却是几只骷髅头,随在大石之后,朝着他扑了过来。它们眶中黑芒闪动,嘴巴一开一合,发出“嗒嗒”的牙齿撞击声。
  他心下骇然,急忙闪身躲避,又频频挥动节足,向外拨打。
  那些骷髅头似乎是被灌入了极大的内劲,速度奇快,他以节足硬抗,虽然将骷髅打碎,却也被震得身体发麻。
  与此同时,往生塔内,骤然暴起了一团红芒,红芒映照出一具骸骨般的身影,他站在塔嘎嘎出阵阵鬼啸般的鸣音,同时口中鲜血外溢,化作数道细流,沿着刀刃逆流而上,所过之处,刀刃发出荧荧的红光,璀璨夺目。
  红芒中,构成塔壁的三千骷髅头,围着塔心的人影缓缓旋转起来。它们越转越快,从塔壁松脱,并于旋转中朝着周围分散,竟转眼将整个天葬场笼罩起来。在高速的旋转中,它们卷起黑风阵阵,风中似有鬼影浮动,头顶阴云闭月,四周飞沙走石,将云浮山巅,化作了人间的鬼狱。
  唐飞霄置身于这片鬼狱中,苦不堪言。他用两根节足深深插入地下的岩石中,以防被狂烈的黑风卷走。另外四根节足,在身周舞动如风,将自己的身体护在其中。一颗颗骷髅头在旋转中朝着他冲击,每一下都像一枚榴弹,他用节足将它们抽碎,却也在频繁地撞击中头昏脑涨、精疲力竭。他感到胸膛一阵阵地发闷,眼中尽是幢幢的鬼影,耳中则是凄厉的鬼啸,远处,恍惚一团红色的光芒,像个巨大的红骷髅,朝着他鬼笑连连。
  青辰处于天葬场的外围,骷髅鬼阵的余威便已令他胆战心惊。他蜷缩在大树的背后,在呼嚎的黑风与漫天的沙尘中,努力睁眼朝着阵的中心望。那里,天葬刀朝外散发着血色的光芒,将师父干枯的身子笼罩在其中。那团红芒是一个巨大的骷髅头,与天葬刀刀柄处的骷髅彼此呼应。他对天葬刀非常熟悉,他有一种感觉,那个红色的虚影,就是天葬刀的刀魂。就像人有血肉和灵魂,一把刀,也有躯体和刀魂。它用千年来的无数生命和鲜血滋养,让自己的刀魂生出了灵性。
  红骷髅占据了原来往生塔的位置,往生塔的大门,便是此时它的大口。天葬师闭着眼睛,站在它的口中,心口的位置,有一道刀刃留下的伤口,一缕鲜血从中流出,却转眼消散在了周围的空气中。
  或者,是消散在了红骷髅的口中。
  唐飞霄的意志在骷髅鬼阵中渐渐消退,他知道,照这般下去,自己会在身周的鬼影与鬼声中,永远地迷失。
  他是唐门七子中的五公子,能够在唐门残酷血腥的晋升机制下,爬到并坐稳这个位置,定然是人中的翘楚。他经历过了太多的生死攸关,那些宝贵的经历,让他在当前极度的劣势下,仍然没有放弃心头的那丝清明。他告诉自己,那些鬼影和鬼声,都是当前环境下大脑的错觉,此阵的关键,就是远处那团模糊的红影!   所以,他重新六足踏地,身体下压,以便让节足积聚足够的力量。一颗颗骷髅头撞击在他的身体上,与他的硬甲磕碰,发出“当当”的响声,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快要被这种撞击震碎,但他咬紧牙关,丝毫不为所动。
  实际上,他蓄力的时间很短,也就几秒钟的样子,但身体的痛苦和大脑的压力,却让他觉得过了很久很久。他的嘴角开始向外淌血,身体也开始麻木,但终于,他蓄力完成。
  他的身体如出膛的炮弹,猛地朝着远处那团红影射过去。身在空中,六只節足盘绕拧转,合成了一柄巨大的尖锥。这柄尖锥将盘旋的黑风撕开一道豁口,破开前方密密麻麻拥上来的骷髅头,直射天葬师!
  天葬师突然睁开了眼睛。幽深的双目,闪烁着红色的血芒,一如天葬刀骷髅的双瞳。他缓缓抬起双臂,将天葬刀举过头顶,口中发出一声嘶吼。但见罩在他体外的红骷髅,收束为一道红色的潮影,朝着天葬刀的刀锋捅去。它们汇入刀锋,转瞬凝成了一道数丈长的巨大刀影。随后,天葬师手握巨刀,猛力朝着尖锥劈下!
  超高频率的震荡中,人的双耳已经无法听到任何声响。但见一波巨大的气浪,从刀影与尖锥的碰撞处生出,朝着周围迅速扩散而去。在气浪的冲击下,周围树木摧折,岩石崩裂。然后,红芒退散,黑风骤停,数以千计的骷髅头噼里啪啦地朝着地面掉落。
  天葬刀的光芒消失了,就连刀柄骷髅的双瞳也暗淡了下去,天葬师以刀杵地,骸骨般的躯体,像夜色中的枯枝。
  尖锥掉落在地,散开,精钢的节足和硬甲碎裂成无数的碎片。唐飞霄的身体从中滚落,他趴在地上,努力抬头,望着天葬师,想要说些什么,却突然呕出了一口鲜血。
  “你走吧!”静默了半晌,一个苍老的声音传出,带着骨骼摩擦的“嘎嘎”声。
  师父!青辰从倾倒的大树树冠底下露出头来。
  唐飞霄一愣,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短暂的迟疑后,他咬紧牙关,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捡起一条树枝作为拐杖,踉跄着朝山下走去。
  然而,他只迈出了四五步,便见一道绿光斜射而来,“噗”的一声,直直地刺入了他的咽喉!
  他的身体骤然顿住,一动不动地呆立了几秒,随后轰然倒地。
  他瞪着双眼,咽喉处扎着一枚竹叶形的绿色飞镖,鲜血顺着深深的伤口,咕嘟嘟往外冒。
  青辰努力从树冠底下爬出来,正看到唐飞霄倒地的一幕。他望向天葬院的门口,那里,一个绿色的身影,正将剩余的两枚竹叶镖安插回头顶的头饰中。
  她望着唐飞霄的尸体,道:“死亡,才是战斗的终点。”
  声音如夜莺吟歌般动人。

第十四章采集石蜕


  天葬师在唐飞霄倒地之后,也倒下了,像一截枯枝般倒下,甚至没有掀起一粒尘埃。
  这让青辰知道,师父不是想放唐飞霄走,而是他已没有了杀死对方的力气。
  唐玉烟的苏醒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天葬院外的战斗。她事后对青辰说,那战斗闹出的动静惊天地泣鬼神,将昏迷中的她带入了一个极其恐怖的噩梦中,然后又让她从噩梦中惊醒。她出了院子,便看到了唐飞霄,于是随手取了他的命。
  “随手”这个词,令青辰心底一阵发冷。这个女孩长得像个清纯甜美的天使,杀起人来,却如此心狠手辣。
  女孩的身体还非常虚弱,但她仍然帮着青辰将天葬师背回了屋中。天葬师昏迷着,心口的刀伤已经不再有鲜血流出,好似他的整个身体的血液,都已经干涸。
  战斗也惊动了云浮族的族人们,他们奔到天葬场,望着满地的狼藉,无不惊讶得变了颜色。有人眼尖,看到了尸体脖颈上插着的竹叶镖,交头接耳地议论:“看到了吗,是天使杀死的蜘蛛精……”并不时偷眼瞟着唐玉烟。
  唐玉烟一脸莫名,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睡完了一大觉,就变成了天使。
  天葬师的身体本就苍老虚弱,这次拼尽了全力,状况更是不容乐观。青辰悉心照料,煎药喂药,寸步不离师父的床前。
  唐玉烟主动承担起了天葬院一日三餐的任务。她很会做菜,那些普普通通的食材,到了她的手上,便好似被赋予了新的灵魂,都能变成珍馐美馔。一道道菜品色香味形齐全,令人欲罢不能。她又煲制各式各样的鲜美汤锅,营养搭配,为天葬师滋补身体。
  青辰从来没有想过,人间竟然会有如此美味。他觉得自己过去的这十几年,都是吃的猪食,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和师父这些年能够活下来,真是侥幸。
  他问唐玉烟,为什么能做出这么好的菜,唐玉烟一笑,道:“我和师父在一个叫做鬼谷的地方,隐居生活了五年,期间,每一顿饭都是由我来做,所以早就练出来了。”
  “哦、哦……”青辰挠挠头。他和师父一起生活了十年,每顿饭也是由他来做。
  他没有继续聊这个话题。
  青萝每天都会来天葬院,她说是来看望天师的。青辰觉得,她对唐玉烟似乎没有什么好感,以至于在唐玉烟感谢她送给自己衣服时,她也只是用鼻孔“哼”了一声。
  或许,是族人们将唐玉烟当作天使,引起了她的嫉妒吧!青辰这样想。毕竟,在唐玉烟出现之前,她才是被所有云浮人捧在手心的大小姐。
  青辰还发现,随着自己和唐玉烟整日在一起,青萝对唐玉烟的敌意,已经不可避免地波及到了自己。她开始对自己不满,甚至于有时候连说话都会凶巴巴地瞪自己一眼。
  第三天的上午,天葬师醒了过来。
  族人们非常高兴,天神终于又一次眷顾了云浮。
  族长在得到消息后,很快赶来了天葬院。她将青辰和唐玉烟请出了屋子,然后关上屋门,似乎是和天葬师商议着什么。他们商议了很久,这令青辰有些担心。师父的身体刚刚清醒过来,需要好生将养,怎能这样长时间地议事?
  他悄悄蹑到门口,试图探听屋里二人在说些什么,但二人声音很低,他根本听不清楚。于是,他将耳朵贴靠在门板上,正在这时,族长的声音忽然抬高:“云浮族绝然不会离开!”
  他一愣,随即意识到不妙,缩身想要离开,屋门却已忽地打开。族长站在门口,面色阴沉地望了他一眼,而后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下午的时候,天葬师穿上了一件新的羽袍,虽然很多人都知道了他身体的秘密,但他还是坚持将自己装在套子里。
  唐玉烟对他道:“天师,您的身体,应该多晒晒太阳,不能总是闷在屋子里,这样才能恢复得更好。”于是,青辰找村里的木匠订做了一把轮椅,第二天的时候,天葬师便坐上轮椅,在二人的推行下,来到了天葬院外。
  不知有多少年了,这是天葬师第一次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离开天葬院,来到天葬场以外的其他地方。青辰推着轮椅,唐玉烟跟在身旁,三個人慢慢地走。轮椅的木轮吱扭吱扭地响,像单调的安眠曲,让人心宁气静。
  他们围着云浮山的山巅绕了一圈,先去了西边的望天归,又到了北面的鬼愁涧,再逛了东部下山的羊肠路,在路口站了一会儿,最后来在了南方的鹰翔崖。
  鹰翔崖是整个云浮山地势最为险要的地方。这面崖壁高近千丈,如经刀斧劈削,直上直下,连鸟儿都无法飞上,只有强壮的岩鹰能在这里的崖壁上建立巢穴。
  三人站在崖顶,向下望,但见陡直的岩壁直直切下,深不见底。崖间云雾翻腾,偶有岩鹰壮硕的翅膀从云中穿过,发出一声尖利的鸣叫,回音久久在山间传响。
  “帮我弄一些桑料吧!”望着山间缥缈的云雾,天葬师忽然说道。他缩靠在轮椅内,像一只即将干枯的油灯。
  “嗯?”青辰下意识地出声。师父的声音很低,也很哑,他有些担心听错,也有点不明白师父的意图。
  “帮我弄一些桑料吧!”天葬师重复了一句,“用最虔诚的心,收集最干净的石蜕,做成最圣洁的桑料,燃出最神圣的桑烟。”
  他的话说得很慢,每句话之间都需要休息片刻,来调整自己的气息。青辰望着他,眼眶忽地湿润。
  桑烟是云浮沟通天空的语言,天葬师知道自己已然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在为身后事做准备。
  山风拂过,扬起他灰白的头发,一缕发丝从头顶脱落,在风中打了个转,随即飘入了云间。
  天葬师口中说的“石蜕”,是云浮人对岩鹰粪便的称呼。
  岩鹰有啄食岩石的习惯。据说,它们的喙像钢钩一样坚硬,并且能够不停地生长,为了让喙保持在一个合适的长度,它们每天都会啄食坚硬的石体。食进去的岩石,经它们的胃腐蚀消化,再与其他排泄物一并排除,便成了“石蜕”。这是制作桑料的关键材料,有了它们的加入,即使在最狂烈的山风下,桑烟也不偏不摇,直直向上,将云浮人的信愿准确地传达给神明。
  采集石蜕几乎是云浮族最危险的工作,面对陡峭的崖壁和凶猛的岩鹰,一个疏忽大意,便可能万劫不复。根据族人的经验,岩鹰一般会在中午到傍晚的这段时间,离开巢穴去外面猎食,所以,采集石蜕都是在这个时候进行。
  吃过午饭,青辰和唐玉烟便带着应用之物,去往了鹰翔崖。
  他们没有从天葬院最南面的崖顶下去,而是下到了云浮村,从村子往南行,穿过一片柏木林,来到了鹰翔崖的另一处地点。这里是采集石蜕常用的几个地点之一,青辰知道,从这个地方用绳子垂下悬崖,大概下到三四十丈的距离,便有一处岩鹰的巢穴。
  二人各自将绳索绑缚在崖边的大树上,另一端缠在腰间,然后双手攥着绳子,倒退着朝崖下一点一点地坠。
  此处崖壁陡直,有的地方怪石嶙峋,犬牙交错,阻人前路,有的地方又光滑如镜,无处着力,只能依靠双臂的力量挂住身体,是以攀爬起来格外费力。崖壁上偶有松树生出,蜿蜒横斜,或如飞龙汲水,或如俊鸟抖翅,或如鳞蟒盘身,别有一番峻险趣味。
  崖间山风呼嚎,时急时缓,二人悬在空中,被刮得飘飘晃晃。每下落一段距离,就要找好崖壁上的凸石,将绳子固定一下,否则,过长的绳子很可能被狂风鼓荡起来,进而将人的身体抛到崖壁上,即便不被撞死,怕也要断胳膊断腿,再难脱身。
  青辰背后背着天葬刀。出发前,师父将这把刀交到了他的手中。这把跟随了师父大半生的刀刃,师父已经挥不动了,从此刻开始,他正式成为了它新的主人,成为了新一代的天葬师。
  当身下一大丛松枝和杂草拦住下行的去路时,青辰犹豫了一下,然后拔出刀,口中说了句“师父莫怪”,手起刀落,将草木斩落崖下。
  真的很锋利!青辰重新将刀背起。
  却不知如果老天葬师看到有人拿他的宝贝砍树割草的话,会不会气得一下子从轮椅上蹦起来。
  当绳子快要用尽的时候,二人找到了那处鹰穴。
  它处在岩壁一块凸起的上缘,洞口外一株碗口粗细的松树,从一旁岩石的缝隙中滋出,曲回盘叠,似苍龙探海,朝着崖间的云雾伸展。
  青辰用刀柄敲下一块石头,远远地投入洞中,静观半晌,没见洞内动静,心知岩鹰未在洞中,朝着唐玉烟做了个手势,二人一左一右,拽着绳索,朝着鹰穴接近。
  岩鹰嘴爪锋利,常以岩石磨嘴蹭爪。此处鹰穴经过千百年来无数栖息者的抓啄,洞壁上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抓痕,凶厉之状令人咋舌。二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正要跃入洞中,忽闻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鸣叫,宛如一把尖利的钢锥,朝着人的耳膜和心窝猛钻。
  二人置身绝壁,乍闻此声,只惊得魂飞魄散,扭头一望,但见一团硕大的阴影,正从云端飞速接近。它冲开云雾,两只黄色的眸,像雾中的探灯,凝射着金电般的厉芒!

第十五章岩鹰归巢


  “不好,是岩鹰!”青辰一声惊呼。那一瞬,他只觉头皮仿佛过电般一阵发麻,大脑“嗡”了一声。
  那岩鹰翼展过丈,黑羽灰斑,带着岩石般的厚重纹路,看上去身躯极为结实。它抓着一条黑蟒,那黑蟒有成人手臂粗细,七八尺长,在钢钩般的鹰爪下一动不动地耷拉着,颇为瘆人。
  它提早捕到猎物归巢,远远望见两个人影挂在自己的洞外,登时大怒。它发出一声鸣啸,弃了黑蟒,双翅一振,排开周遭云雾,朝着二人狠狠扑来。
  “快跑,快进洞!”青辰朝着唐玉烟大喊。二人眼下身处绝壁,直接暴露在岩鹰的爪下,若是被扑中,定无生还之理。
  唐玉烟惊骇程度更胜青辰。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壮硕的鹰,更没有如此近距离地感受过鹰的威胁,只觉被那双黄眼一瞪,魂儿都飞到了天外。她不敢耽搁,双足蹬踏岩壁,拽着绳索将身子摆荡而起,然后跳入了洞中。   岩鹰速度极快,只这片刻的工夫,身形便已闪电般掠至。青辰本欲随在唐玉烟身后入洞,然而此刻绳索刚刚荡起,根本不及入内。岩鹰硕大的身躯,在崖壁上投下一大片阴影,只如一块黑云,从他的背后重重压了下来,双翅携带的劲风,刮得绳索一阵摇晃。他无法控制身形,自知躲避不过,情急之中,忽然松开了双手。
  他的身体直直下落,落了近一丈的距离,腰间绳索便已到了尽头。那绳索的末端在他腰间缠着死结,这一坠之力,险些将他的肋骨勒断,他疼得发出一声惨哼,但总算停住了身体。
  岩鹰从他方才的位置一掠而过,强力的鹰爪抓在岩壁上,发出一声令人耳酸的尖响,在岩石上留下了几道深深的抓痕。
  青辰心中惊骇,如此强大的力道,若是抓在自己的血肉之躯上,恐怕登时就得一命呜呼!
  岩鹰一击扑空,身子冲天而上,在空中一个盘旋,张开挠钩般的喙,发出一声怒鸣,而后再度朝着青辰扑下来。
  青辰处在绳索的底缘,周围崖壁光秃秃的,竟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他绝境之中爆发出一股狠劲,双瞳中骤然闪过一道金色的光芒,眼仁也由白色变成了金黄,他拔出背后天葬刀,狠狠朝着岩鹰迎头劈去。
  按照岩鹰的速度和力量,双方一旦交碰,纵然天葬刀能够划开鹰腹,他也必会被那巨大的冲力撞得骨断筋折。
  或许是被少年瞳中的金芒惊到,岩鹰发出一声鸣叫,身子忽地朝上掠起,避开了少年。天葬刀的刀锋划过它尖利的趾甲,“噌”的一声,将爪尖削掉了一截。
  青辰死中得活,吓出了一身冷汗,然而未等缓过劲来,便见那岩鹰贴着崖壁直而向上,鹰头一点,铁喙正啄在了他上方的绳索上。鸡卵粗细的登山绳,在它的一啄之力下,竟猝然绷断,他只觉身体一空,直朝崖下坠落。
  物久成精。这岩鹰活了几十年,与人类打过无数次的交道,竟也懂得了人类之所以能够悬在空中,乃是由上方的绳索使然。它连续两扑不中,立时改变了策略,啄断了对方的绳索。
  青辰又惊又恼,没想到自己活了十几年,最终竟被一只鹰算计至死。正在这紧要关头,忽听一声娇喝:“接住!”同时眼前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抓,竟是一道绳索!
  他抓住了救命稻草,双手死死攥住。在身体的下坠之势下,他的手掌被磨得鲜血淋漓,在绳索上留下了长长的一道血痕。他的身体也随着绳索左右摆荡,与岩壁摩擦,磨得胳膊腿都是伤。但所幸,他最终止住了落势。
  顺着绳索抬头望,唐玉烟正站在洞口。她腰间缠着绳子的另一端,双手死死拽着绳子,一只脚站在地面,另一只脚则努力蹬着洞口外的松树干,以此稳住身形。两截玉腿从绿羽短裙下露出,隐约可见里边白色的亵衣。
  呸呸呸,这都啥时候了,你还有心看这个?青辰在心里自骂。
  “快爬上来!”唐玉烟从牙缝间挤出这几个字。为了吊住底下的少年,她已经拼了全力。
  “哦、哦……”青辰红着脸,小声应着,然后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
  又是一声鹰啸,岩鹰在空中一个折转,从他的背后再度狠扑而来。他此时再难抵挡,不由得心中一凉:看来今天注定难逃鹰爪!又转念一想,与其丧在鹰爪下,还不如跳下深渊,临死体验一次“飞翔”也好。他想到此处,正要松手,忽听身后岩鹰发出一声惨叫,翅膀扑啦啦乱抖,竟忽地远离了自己。他一愣,扭头一望,见岩鹰的胸脯处,插着一枚绿色的竹叶镖。
  “还不快爬上来!”唐玉烟朝着他大喊。
  青辰抬头一望,见唐玉烟正将蹬在树干上的腿收回,那根吊住自己的绳索,已被她卡在了身前松树的枝杈上,这让她能够腾出一只手来射出竹叶镖。
  岩鹰飞落在不远处的一块凸石上,它皮肉坚硬,那枚竹叶镖只扎入一半,便卡在了它的胸前。它弯着脖子,不停地向下探着嘴巴,试图将镖啄下来,却如何也够不到。
  趁此机会,青辰奋力爬进了洞穴。
  洞穴深约一丈,地面铺了厚厚一层枯枝乱草,其中夹杂着不少动物的骨骼,甚至有一颗人的头骨,却不知是鹰叼来的头骨,还是真的吃了一个人。
  洞穴的最里边,用草叶和羽毛垫了一个巢,上面放着两颗鹰卵。那鹰卵比鹅卵还要大着一些,肮白色,带着红褐色的斑点。
  岩鹰终于放弃了胸前的竹叶镖,它见二人都进了洞,情绪更加激动起来,咆哮着朝洞口飞冲而来。洞中空间狭小,它驾轻就熟地收束雙翅落入洞中,然后双爪一蹬岩石,猛地探头朝着青辰的脑袋啄了下来。那铁挠一般的喙,若是被啄中,怕是要戳破颅骨,扎进脑髓。
  青辰双脚站在实地处,再不心虚,他将唐玉烟护在身后,抡起天葬刀,照着鹰头便砍。
  岩鹰大概是察觉到了对方手中的刀刃不一般,见一道寒光迎面而来,它忽地缩了下脖子,展开壮硕的翅膀,朝着他拍了过来。
  洞穴相对于岩鹰的巨翅而言,着实狭小了太多,那翅膀一抖,青辰根本无处躲避。巨大的力量扇在他的身上,他的身子直朝一旁跌出,重重掼在洞壁上,又摔落在地。不过,他的天葬刀也割开了岩鹰的翅膀,岩鹰发出一声惨叫,拖着一串鲜血,飞出了洞穴。
  他从地上爬起,只觉半边身子都撞得麻木了。他的左脸被鹰翅尖端的羽毛刮过,很快便肿了起来,火辣辣的疼,左眼跟着哗啦啦落泪。
  岩鹰在洞外盘旋,鸣声愈厉。翅膀上的刀伤不时向外淌着鲜血,将羽毛染红了一大片,但它十分强悍,竟对伤势不管不顾,盘旋两圈,又朝着洞中二人扑来。
  方才那一下,让青辰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一力降十会”。与岩鹰力量上的差距,让自己天葬刀的招式根本无法发挥出来,对方若是拼着命和自己死磕,必然会落得个两败俱伤、鱼死网破的下场,只可惜自己并不想和一只鹰同归于尽。
  眼见岩鹰又要冲入洞中,青辰忽然灵机一动,他转身抓起身后的一对鹰卵,朝着岩鹰大嚷:“别过来!信不信我摔碎你的蛋!”作势欲往地上砸。
  岩鹰本已冲到洞口,见此情景,竟真的停住了身子。它站在洞口,探着脖子,乍着翅膀,朝着青辰叠声怒鸣。   青辰一手一只蛋,也乍起双膀,龇牙咧嘴地朝着岩鹰咿呀怒吼。双方你一言我一语,争吵不休,唐玉烟站在一旁,一时看得目瞪口呆。
  半晌,岩鹰终于认输,闭上嘴巴,扑棱着翅膀跳上了洞外的那株松树。它站在树枝上,也不离开,只一脸怨毒地盯着洞内的二人。
  看着岩鹰暂时退却,唐玉烟奇道:“你会鸟语吗?”
  “不会。”青辰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那你刚才半天……和它说的什么?”
  青辰道:“我也不知道说的啥,可咱总不能和一只鸟输在气势上啊!”
  “呵呵……”唐玉烟笑道,“是的,你用气势战胜了它,你让它成功感受到了你的愤怒,以及你随时都能摔碎它的蛋的决心。”
  青辰想了想,点头道:“嗯,你分析得好像很有道理。”他一边说,一边从腰间的兜囊中掏出一瓶专治跌打损伤的药粉,朝着胳膊腿上的伤口涂抹。那些伤口有的很深,几乎快见了骨头,药粉朝上一落,他的身子都跟着颤抖起来,但他只是紧紧地咬着牙关,不时深深地吸一口气。
  “我来帮你吧!”唐玉烟拿过药粉,帮他一点点地涂抹在患处,又从他的身上扯下几条棉布,仔细地包扎起来。
  女孩认真地做着这一切,青辰望着她,满脸通红。记忆中,这似乎是第一次有一个女孩如此温柔地对他,他的心“咚咚”乱跳,想告诉女孩说“我自己来”,却又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觉得她的手很暖,经她触碰过的伤口,不疼。
  他的脑中突然浮现出青萝的身影。那丫头可绝对不会给自己包伤口,她只会拿这些伤对自己狠狠地嘲笑一番,说不定,还会在伤口上重重地拍两下。
  奇怪,自己为什么要将这两个完全不相干的女孩放在一起比较呢?
  伤口处理完毕,二人休息得也差不多了。现在他们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的问题,如何离开这个地方。
  岩鹰一直守在洞外的松树上,直勾勾盯着二人,似乎只要二人做出任何不利于鹰卵的举动,它都会飞扑过来拼命。
  青辰的绳子已经被岩鹰啄断,而为了救青辰,唐玉烟的绳子也已经被斩断,现在只剩了手中不足三丈长的一段。他们无法再沿着绳子回到崖顶。
  他们被牢牢地困在了洞里。
  “没关系的,”青辰道,“族人们很快就会发现咱们的失踪,他们很快就能找过来。最多傍晚,他们一定能找过来。”
  “最多傍晚。”他又重复了一句,像是在为自己增加信心。

第十六章崖上囚笼


  唐玉烟将脚下的地面清理出一块,叠放了一些干草,坐到了青辰的旁边。她将竹叶刀拿在手上,不时地朝着洞外的岩鹰瞄上几眼。
  “放心吧,鹰卵在咱们的手上,它不敢冲进来的。”青辰看出了她的顾忌,“岩鹰每年产一到三颗卵,这个月份,正巧是幼鹰即将破壳而出的时候,它很怕孩子受到伤害。”
  唐玉烟看了看他,又望向岩鹰,道:“可是,它看起来真的好凶。”
  青辰道:“没错,它是凶猛的战士,是天空的霸主,但同时,它更是一位伟大的母亲。据说,为了让孩子学会飞翔,岩鹰会在幼鹰出生几天后,将它从悬崖上推下,不少幼鹰因此而丧命。幸存下来的幼鹰会被岩鹰残忍地折断翅膀里的一部分骨骼,再次从悬崖上推下……”
  “啊!”唐玉烟轻声惊呼,“怎么会这样?”
  青辰道:“岩鹰翅膀骨骼的再生能力很强,忍痛下的飞行会使翅膀不断充血,不久便能痊愈。痊愈后的翅膀便如凤凰涅槃,更加强壮有力。云浮山一带有岩鹰百余只,按此测算,每年产新卵也超过百数,但最终成活下来的幼鹰,也仅仅是个位数而已。这种血淋淋的训练,让每一只岩鹰,都是天空的霸主!”
  唐玉烟不由感慨道:“大自然优胜劣汰的生存法则,有时候真的很令人敬畏。”想了想,又道,“其实,这种法则无处不在,只是以不同的形式表现着。以我唐门而言,每年也会进行类似的试炼。在八台山飞龙峡中,设立着一处最为残酷的‘琢磨大阵’,所谓‘玉不琢、不成器’,唐门年满十四岁的男子,都要进入此阵接受试炼。他们要闯过一道道严酷的阵法机关,要面对峡谷密林中各种各样的猛兽毒物,甚至还要防备其他受试者的猎杀。他们九死一生地杀出重围,才可成为一名真正的唐门弟子。”
  “难怪你们唐门这么厉害。”青辰道,“对了,你又怎么会离开唐门呢?”他记得,那日唐飞霄曾說过,唐玉烟是唐门的旧任弟子,离经叛道,背弃师门。
  唐玉烟目光中泛起一丝惆怅,她望着洞外阵阵翻腾的云雾一阵失神,半晌才道:“其实,我是唐门副门主唐琮的亲传弟子。唐门是巴州第一豪族大派,表面看上去风光无限,但实际上,内部却是冲突不断。在高层之间,更是分化成了以门主唐烈为首的激进派和以副门主唐琮为首的保守派。唐烈野心勃勃,一心想称霸中州,唐琮则认为,称霸之事必会给唐门带来灾祸,是以极力反对。二人谁也奈何不得对方,两派陷入久持。
  “然而,五年前,唐门昔日弃徒唐殒归来,此人乃唐烈亲师弟,早年因修炼人虫邪术,残害同门,被前代门主逐出师门。然而此人离开唐门后,邪性不改,摇身化作一名蛊师,继续苦研人虫。这一次,他回到唐门,投入唐烈麾下,欲助其实现中州大业。
  “唐烈与唐殒一拍即合,二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除掉唐琮。师父熟悉唐门中所有的毒药毒虫,但对于蛊,却所知有限。他受到唐殒暗算,中了傀儡蛊,这也是一种人虫,钻入人的体内,能够影响人的心智,令人之言行完全听命于施蛊者。师父自知事态严重,趁清醒之际,将蛊虫逼入双腿,又将双腿截去……”
  将双腿截去!青辰听到此处,不禁咧了咧嘴。此人该是有何等强大的魄力和忍耐力!
  唐玉烟继续道:“为了躲避唐烈一伙儿的追杀,我背着师父,连夜逃入了鬼谷。我们在谷中一躲便是五年。”
  “那个时候你多大?”青辰问道。
  “十一岁。”唐玉烟回答。
  五年前十一岁,现在也就是……嗯,十六岁,竟和自己的年纪一般大。青辰在心里暗暗盘算。   唐玉烟见青辰望着地面眼珠乱转,面上还挂着笑,不知道对方在琢磨些什么。她皱了皱眉,停止了言语。青辰察觉了自己的失态,尴尬了两声,然后道:“你真厉害,一个女孩子,年龄那么小,就能做出这些事,真的很不容易。”
  唐玉烟笑了笑,道:“有时候,人不逼自己一把,是不会知道自己有多大潜力的。”又道,“我们在鬼谷中布下阵法,躲过了唐门的搜查,并与谷中的野兽毒虫为伍,最初是很艰难,但后来也便适应了。而唐烈那边,则反咬一口,对门下弟子谎称唐琮欲篡夺门主之位,幸被其察觉,重伤了唐琮。正所谓成王败寇,门下弟子虽有明白人对此表示怀疑,却也无人胆敢说一个‘不’字。
  “前些日,我们行踪暴露,唐烈再次派人对我们展开了追杀。这一次,他派出了唐门三公子唐飞荫和五公子唐飞霄。二人皆出自奇门遁甲流,奇门为术数阵法,遁甲为机械机关。唐飞荫擅奇门之术,深谙师父的阵法防御之道,而唐飞霄的机甲术攻防兼备,与奇门之术配合无间,我们根本无法抵挡。师父拼尽全力,最终与唐飞荫同归于尽,为我争取了逃生的机会。”
  她沉浸在往事的悲痛中,眼圈泛红。
  青辰想说些什么安慰,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能够想象到当时的战况有多惨烈,那日在天葬场,他已经见识了唐飞霄的手段。
  女孩用手背抵着额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好半晌,才终于深吸了一口气。她坐直身子,继续道:“巴州地界遍布唐门眼线,我无路可走,便逃入了横断山脉。唐门的追杀并没有停止,我借助深山密林的地理优势,一路逃躲,一路拼杀,最终突出重围,甩脱了追兵,但自身也受了重伤。我逃到云浮的时候,已经精疲力竭,却又受到了土狼群的攻击,若不是你,我可能早就填了土狼的肚子。谢谢你!”
  “没、没什么……”青辰挠挠头,“举手之劳而已。”
  “还有那一次,我被食人魈抓走,也要感谢你冒死相救。”
  青辰苦笑道:“那一次……我其实没有做什么的,我赶过去的时候,食人魈已经被你杀死了,而且,我也差点被你宰了。”
  唐玉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实在抱歉,那天,我蒙蒙眬眬地感觉四周不停地颠簸摇晃,就像地震了一般,后来又感觉一阵窒息,我在窒息中醒来,一睁眼,就发现自己正被一只怪物携着向前跑,我很害怕,于是拔出刀,割断了它的脖子。”
  青辰一阵咋舌,这个女孩,杀人害命的时候总是这样云淡风轻。
  “我和它一同摔跌在了地上,它没有死透,摇摇晃晃地朝着我扑,我一生气,就又多砍了它几刀,而就在这个时候,你赶了过来。那时天太黑,我以为来的东西是它的同伙儿,所以藏起来发动偷袭,险些酿成大错。”
  二人说起前事种种,不由得相视苦笑。如此聊了许久,扯天扯地,甚觉投机。不觉间日已西斜,洞中光线变得昏暗,但并没有像青辰预料的那样,有族人前来接应。洞外除了呼啸的风和翻卷的云,以及那只死守的鹰,没有其他动静。
  青辰有些尴尬。
  “不应该呀!”他纳闷道,“咱来采石蜕的这件事,他们是知道的呀!咱这么长时间不回去,怎么到现在也没人来接应?”
  唐玉烟道:“会不会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咱下崖的位置?”
  青辰摇头道:“不会,常用的位置就那几个,咱这便是其中之一。”
  二人又等了一段时间,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洞中也黑乎乎的,可仍然不见族人到来。这回,青辰终于沉不住气了,他朝着洞口凑了凑,扯开嗓子朝着外面大喊,然而声音方一出洞,便消散在了崖外狂涌的山风里。
  “这帮人们,都干啥去了!”他返回洞里,气哄哄地往地上一坐,“他们难道不知道缺了两个人吗?可是师父该知道的呀!师父该让人来找咱们呀!”
  唐玉烟看着他,表情平静得多。她不了解他的族人,所以并没有对他们报多大的希望。
  洞中开始变得阴冷。二人收拾出一块空地,又弄了些干草干枝,钻木燃起一团篝火。篝火的烟气飘出洞外,转眼被山风吹散。
  二人坐在火旁,望着跳动的火苗,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岩鹰仍然在洞外守着,寸步不离,真是个毅力坚定的家伙。它一动不动,让青辰一度以为它已经站成了一座雕塑。
  二人坐着坐着,不知是谁的肚子,“咕”地叫了一下。
  白日里攀崖斗鹰,到现在水米未打牙,二人是又渴又饿,然而洞中什么吃的都没有。
  除了两只蛋。
  “要不,咱把两只蛋烤了吃吧!”青辰拿起蛋,朝着唐玉烟比了比。
  洞外的雕塑猛地乍了毛,呜嗷噭叫着便要往里冲,吓得青辰急忙将蛋放回了原处。
  夜色渐浓,像墨,洞外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这个时候,二人已经不再抱有丝毫今天能够出洞的希望了。鹰翔崖白天攀登起来都十分危险,更不要说晚上了,没有人会冒这个险。
  二人口干得厉害,心情也沮丧到了极点,谁都不想说话。这处鹰穴,就像一个小小的囚牢,将他们锁在了里面。
  等明天吧!也许一早,就会有绳子递下来。
  唐玉烟靠坐在洞内的角落,慢慢地睡去。这个女孩,大概是在连日的追杀中养成了习惯,就连睡觉,都要把刀抱在怀里。
  青辰不敢睡。洞外的雕塑仍然在盯着洞里的二人,两只黄色的眼睛,闪着阴鸷的光。这样的眼神,谁敢保证它不会趁二人睡著的时候冲进来,啄碎他们的脑壳呢?
  青辰把鹰卵摆在自己的身前,又将天葬刀摆在身侧,以防止岩鹰猝起发难的时候,自己来不及抵挡。洞外阴风阵阵,初时听了让人心慌,但后来,随着这种声音的不断重复,他开始慢慢适应,再到后来,这些声音传到他的耳中,简直成了一段不断重放的催眠曲,让他越来越困。
  他太累了,生死边缘几番徘徊,他的精神和体力都受到了极大的消耗,纵然他此刻强打精神,告诉自己不能睡,但意识还是在渐渐模糊。
  蒙蒙眬眬中,他看到篝火中冒出了一个人影。
  火焰是红色的,那人影置身火焰中心,却是漆黑一团,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黑色的雾。人影望着青辰,开口道:“她就在你的身后,你为何不动手?”   青辰激灵打了个冷战,猛地从昏睡中清醒过来。他惊恐地望向篝火,红色的火苗一忽一闪,哪里有什么人影?
  但刚才那声音,他知道,是无名。他也知道那句话的意思,无名在提醒自己,将天葬刀插入唐玉烟的心脏。
  他冒出了一身冷汗。自那日之后,他再未见过无名,而此刻梦中无名的出现,让他开始有一种感觉,他觉得无名在监视着自己,并闯入了自己的意识中。
  与唐玉烟这几日的相处,让他对这个女孩充满了好感,他已经在不觉间将杀死对方的想法抛到了脑后。
  或许,这种想法还存在,只是被他埋藏在了潜意识里。而现在,无名重新将他的这股潜意识唤醒。
  他仍记得无名坐上水船离去前说的那句话:“一旦答应,契约便已签下,不可反悔。”
  很轻声的一句话,他当时并没有在意,然而此刻,这句话好似随着刚才的梦境,一同在心中苏醒了。它带着一种魔力,让他心中对飞翔的渴望,尤其强烈。
  将天葬刀插入她的心脏,你便可以飞翔!便可以离开这个囚牢般的洞穴!
  他将视线投向了天葬刀。天葬刀的红瞳,借着火光,血色闪动。
  突然,他感觉一股深深的寒意从背后朝着自己席卷而來,顺着脊梁根朝心里渗,冻得心都打了个哆嗦。他猛地扭头,望向了唐玉烟。
  女孩仍然靠坐在角落里,闭眼睡着,和此前并没有什么两样。
  难道,是自己的错觉?方才,他感觉到背后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那是一种阴冷的眼神,想要将刀刺入自己心脏般的阴冷。
  自己最近一定是太紧张了,以至于接连产生错觉。他自我劝慰着。
  女孩在睡梦中打了个哆嗦,皱起眉头,将自己的肩膀抱得紧紧。
  青辰站起身,走到女孩的面前,脱下羽衫,轻轻盖在了她的身上。
  再等等吧,飞翔,也不急于这一时。他在心里告诉自己。
  女孩的眉头舒展了,嘴边挂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像是梦到了开心的事情。
  (未完待续)

下期预告:


  渴望在空中飞翔的青辰,面对心爱的女孩,他真能用女孩的命来换一双翅膀吗?而神秘的无名再次出现,被天葬师预言为不详的他会给云浮族带来怎样的灾难?而青鸾的宿主是否真的是青辰?谜底尽在下期《异江湖·青鸾羽城(下)》。
其他文献
本期导读  ★“抽刀断水水更流”,江湖中比水更难断的是“情”——《武林三字经:情难断》。  ★注定这不平凡的一生——《普通青年毛魁青决定成为一名大侠》。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剑上寒梅空忆雪》。  ★“爹,我想学武功!”自从他跟邻居家的狗打一架后,突然点起了雄心壮志——《东方小明学武记》。  关键词 《武林三字经:情难断》 钴闪大熊 著  栏目 刀光侠影  事件 师父:这世上
期刊
2018,抛却眼前的苟且,今古传奇·武侠重振待发!为了诗与远方,为了热血与梦想,万千侠友仗剑执笔,共创一个属于你我的“侠世界”!这里没有陈规,没有疆界,因为我们追寻的,是武侠的无限可能。  2018,刊物全新改版,卷首专题策划——侠·世·界,欲以三大板块,铸出武之韵味、侠之精髓!  武术  武术,功夫!作为炎黄子孙独有的搏击技能,伴随着中国历史与文明的悠长发展,走过数千年风雨历程……  代表人物:
期刊
一  以学籍论,我是从京郊燕县出来的。在去同文馆学法文前,我曾在那读了七年私塾。  我老家离燕县不远,是个很小的村落。因为小,在动荡时局下没遭过匪患或者兵患。但在我小时候,母亲也常常吓唬我:不许哭,再哭叫石秃子抓去练功。  等我长大些,母亲倒把这“抓小孩子练功”的石达开忘记了,转而对我说:别瞎跑,跑丢了叫人抓了挡枪。  后來到了入学的年纪,母亲把我送到燕县褚老先生的私塾。她没嘱咐我修身齐家一类的话
期刊
前情提要  吴朗一家好不容易在潘笑夫与丁骄阳的争斗中存活下来,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吴土焙突地性情大变欲杀妻弑儿,随后不知所终,阿依古丽重伤昏迷,吴朗更在阴差阳错之下和潘笑夫的手下窦家兄弟混到了一起。在前方等待着吴朗的又是何等考验?第四章 姑苏世家  一曲沧桑,一肩夜色。多少往事不堪提,徘徊护城河。天如蓝,山似墨。秋叶零落,私语窃窃。  半生梦未灭。只是忍了意气,不再向人说。自古英雄唯余名,珍重向
期刊
楔子  军部大牢。  易水凉不记得自己被关了多久,但是身边那只被自己抓来当玩伴的老鼠已被喂得滚圆,显然日子已经不短了。  脖上系着稻草的小老鼠埋頭吃完小半个窝头,吱吱叫看着眼前的浪人,好似讨食。其媚态竟已经是把自己认作宠物。  “我说……兄弟。”易水凉伸手戳了戳小老鼠的肚皮,“今天你终于肥成这样了,不枉我日日分一半口粮给你——想要清蒸还是红烧,你自己表个态吧。”  小老鼠的眼里忽而闪过一丝惊恐的光
期刊
子鼠篇  文/明月枯叶  鼠在十二生肖中居首位,与十二地支“子”同序,故又称为子鼠。子时是晚上十一时到一时。这个时辰又称为夜半、子夜等。此时鼠最为活跃,所以子时属鼠。  众所周知,鼠在十二生肖中排第一位。不少人可能都会产生疑惑,鼠论大小,比虎差远了;论对人类的贡献,根本不及牛;论在中国文化中的象征意义,远没有龙霸气辉煌;论聪明才智,远远比不上猴子……其他动物也都有各自的优点,兔善良、羊温顺、马勤勉
期刊
“侠世界”征文是《今古传奇·武侠》创刊十六年来最为盛大的创世征文活动,磨剑十余载,只为今日之锋芒。我们不仅是在征文,更重要的是我们要创造出一个属于所有武侠爱好者、属于那些对武侠类型文学还有热情的坚持者的宏大世界。  我们要“创世”,创造出一个有别以往的“侠世界”。在这个世界中,“金古黄梁温”、“大陆新武侠”是我们首先要越过的山峰,之后,我们要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坐标。在这个世界中,没有陈规,穿越、仙侠
期刊
牛在十二生肖中居次位,与十二地支“丑”同序,故又称为丑牛。丑时是晚上一时到三时,这个时辰牛有吃夜草的习惯,农家常常夜半挑灯喂牛,所以丑时属牛。  关于牛成为十二生肖,有这样的一个故事。古时,牛是玉帝殿前的差役,时常往返于天宫和大地之间。有一天,农夫托牛给玉帝传个口信,说是人间寸草不生,大地光秃秃的,太难看,请玉帝带点母草籽给人间,把人间打扮得好看些。玉帝听了,觉得有道理,便问殿下众神谁愿去人间撒草
期刊
古人云:“藏之名山,传之其人。”意思是把有价值的著作藏在名山,传给志趣相投的人。一个藏字,颇有自矜自傲的文人气。虽是藏,但落脚点却是传。只是这“传”,颇为曲折,是在名山中。欲来取,还得颇费一番工夫。但就是这番工夫,却可印证此人是可传之人,一“藏”一“传”,倒也契合。武侠中的“藏”,也是如此,只不过江湖少了点文气,也就不必沾染名山的仙气了。江湖之大,何处都可藏,但有“藏”就总脱不了一个“密”,所以本
期刊
我是一头牛,一头青牛。  我现在正驮着一个糟老头狂奔在黄沙漫天的古道上。西北的山路颇不平整,路旁千沟万壑,大地好似被风吹裂开来,砂石从那些碎口中喷薄而出,几乎迷得我牛眼睁不开。不远处山势陡生,巉岩出岫,两山叠缀,下边露出一条窄口,蜿蜒地从两山中穿过。依山势建有一座关隘,我睁着婆娑的泪眼,就着夕阳的余晖依稀认出三个大字:“函谷关”。  我此行有一个事关华夏江湖几千年兴衰的任务:驮着我背上这个糟老头躲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