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鸟坏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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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风雪野店
  门外是铺天盖地的大雪。北风呼啸,雪片翻卷,连几十米开外的官道都看不清晰。天早早的就黑了,杭州城外方圆五里,只有这一家无名的小酒馆还亮着灯火。
  今年的天气有些反常,雪下得特别早,也特别大,接连十几日不停不歇。原野里的积雪已能没过膝盖,别说走马,连步行都困难得很。
  寒風从单薄的门缝中透进来,推得木板嘎吱作响。屋内的火盆只有一个,烧得虽然旺,却烘不起什么热度,眼见就要燃尽。
  小酒馆不大,只有五六张桌子,装饰颇陈旧寒酸。只因靠近官道,平日里尚有三两农人行商路过,进来歇脚喝水,或打个小尖,将将够年近花甲的老掌柜蔡忠和一个独女过活。
  说来奇特,素来客旅在此稍歇之后,要么进城,要么往前赶路,极少有人久久逗留消磨时光的。可今天,却有一个客人被大雪困住了。
  其实也不能算是困住——他刚过午时便到了这,冷着一张脸,一个人往角落里的桌边一坐,怔怔地盯着糊死了油纸的窗户,仿佛能透过那窗户看到外面的雪景似的。那人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皮袄,戴着狐皮帽,像是个猎户。老掌柜过去招呼,他却怎生都不理会,直到老掌柜报出几样菜名,他才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任老掌柜去准备。
  酒菜上来,他稀里哗啦几口吃完,一推杯碟便在桌上倒头睡下。一直到日落天黑,他才醒过来,眼睛里像蒙了一层雾气,招了招手,又要了两坛酒。
  此时天已经黑透,城门也早就关了。老掌柜心想这怪客今天是走不了了,交代女儿早早回避,独自一人在外招呼。
  这大雪天也没有旁人来,怪客一人自斟自饮,一声都不吭。老掌柜在旁抽着旱烟怪无聊的,便悄悄打量那人,猜度着他的身份情由。
  只见他不过二十左右年纪,身材清瘦得厉害,个子也不高,皮袄晃晃荡荡的,大得离谱。虽然皮肤黧黑,额心还有一块疤,但五官却生得实在俊秀挺丽,一双深眸直如碧水清潭,雌雄莫辩。
  这么一个年轻俊俏的小哥儿,大雪夜流落至此,估摸着,是受了什么情伤,一时想不开吧。
  老掌柜想到这,鼻中轻轻笑了笑,叹了口气。
  “砰”的一声,那客人突然把空酒坛撩在了桌上:“再来两坛。”
  他这一开口,老掌柜又豁然一惊。
  那嗓音又嘶哑又尖利,不仔细听都分辨不出语意——难怪他一直不肯开口。
  “呃,好嘞!”老掌柜愣了一下,赶忙答应,颤巍巍地跑去拿酒。可等他拿回来,那年轻人却又趴回了桌上,仿佛已经醉倒、睡熟了。
  老掌柜有些尴尬,想了想,还是走过去,将酒坛轻轻搁在桌上,顺手收走了残羹空盘。而一回头,却见里间的门帘一动,正当妙龄的女儿端着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走了出来。
  “出来做什么?这么冷的天!”老掌柜眼睛一瞪,压低嗓音训斥道。
  女孩儿年纪尚才及笄,生得极美,水灵的大眼睛顾盼生辉,白嫩的脸蛋红润光洁,吹弹可破,半点不似受尽苦寒的贫贱女儿。老掌柜老来得女,对她十成十的关注宠溺,只恨自己无能耐,无法给她定一门像样的亲,只得嫁给砍柴卖炭的小贩。
  “给他添点炭火,都快熄了。”女孩梅儿爽爽利利、浑不在意地道。
  老掌柜心里一阵发急。这怪客摸不透来历,也不知会不会生什么坏心。看着女儿弯下腰麻利地将炭火倒进大盆里,耳后的一缕乌发溜坠到脸颊边,只觉心里像有蚂蚁在咬,让他焦躁得几乎吼了出来:“行了行了!快点回去!”
  老掌柜这一喊,反倒把那怪客又惊醒了,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
  他目光恰好跟小女孩儿一对,两人齐齐都被对方眼中的澄澈震动了一下。
  “呃……”梅儿脸上立刻红了,转开目光后退了一步,紧张得有些结巴,“客、客官还要……添点什么吗?”
  那怪客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垂眼看了看新添的炭火,又转头看向桌上的两坛新酒,冷冷地道:“不必。”
  “哎,好好!”老掌柜赶忙笑着挤上来,一边推着女儿回屋,“这里我来招呼就行!你快回去睡!你是定了亲的,不必再出来抛头露面!”
  “哦。”梅儿有些不情愿,还是嘟着嘴走了。
  而那怪客听了这句,却挑了下眉,仿佛被勾起了什么谈话的兴趣。
  “小哥是哪里人啊?”老掌柜赶紧发问,拖过一旁的条凳在火盆边坐了下来。
  怪客愣了愣,露出一点苦笑,伸手去开桌上的酒,简单吐出两个字:“杭州。”
  “哦?那怎的不赶回去?”老掌柜道,“家中父母可还安在?”
  怪客皱起眉来,摇了一下头,神情又变得寥落冷漠。
  老掌柜自知失言,赶忙抽了口烟,又长长地吁了出来。但看那怪客却也不甚计较的样子自顾喝酒,忍不住又开口问道:“那……可定下亲事了么?”
  怪客端着酒碗的右手忽地一颤,险些泼了些酒液出来。在这时,老掌柜看到他袖口里有一点银光闪了一下,竟像是个镯子。
  “咳……咳。”怪客轻轻咳嗽了起来,赶紧将酒碗放回桌上,左手抚在胸口弯下腰,五官猛地一揪。
  “哎?怎么了?慢点喝呀!”老掌柜站起来想去探看,被他一抬手挡了开来。
  “没事。”他咬着牙关嘶声道,又直起了腰,收敛了所有表情。
  老掌柜愣了愣,只得又叹了口气,坐了回去。
  “小妹何时出嫁?”
  没想到,那怪客反倒自行问了起来,一面又拿起酒坛斟满了酒。
  “啊,呵呵!”老掌柜受宠若惊,笑了起来,“还要等一年,等一年。”他磕磕烟袋,絮絮叨叨地打开话匣子收不住,“她年纪还小,还小。哎,常家那小子也不大,两个小娃娃,一穷二白的,也真让人担心!你说啊,这世道!连当年那么雄厚殷实的孟家都能一朝倾覆,我们这些贫苦人家,可怎么保平安哟!孟家若还在,常家小子继续做个门房,也挺……”
  老掌柜自顾抽烟啰唆,没注意到那怪客已停下杯,变了脸色。   怪客抿起嘴角,眉头又皱了起来,眉心的疤痕凹成一个扭曲的坑陷。
  “常家小子,叫什么?”怪客哑声道。
  老掌柜愣住,这才看见怪客眼中哀伤至极的光。
  “呃……叫、叫常新。”老掌柜答道。
  怪客眼里光芒闪了闪,忽地长长叹了口气。他摇摇头,一面伸手入怀,一面弯下腰,额头垫着手肘又伏了下去。
  “我明日一早走。這是酒钱,老丈收好。”他在怀里拨弄了片刻,抽出一张薄薄的纸递给老掌柜。
  老掌柜狐疑地接过来,展开对着烛火一看,顿时惊得嘴里叼的烟杆儿都掉在地上。这怪客给他的,竟然是一张一百两的银票!他猛然转头,却见怪客已经伏在了桌上,整个头脸都埋入臂弯。
  “公……公子……这……您不会是……拿错了吧……”老掌柜张口结舌,“这张可是……”
  “一两是酒钱。剩下的,就给小妹做嫁妆吧。”他轻声道。
  “可是……”老掌柜捏着银票,心跳得快要炸开。这个外表如此落拓的年轻人,怎么竟然会身怀这样的重金!
  年轻人却伏着一动不动,好似片刻间已经睡着了。
  抵近中夜,狂风厚雪撼着屋顶嘎吱作响,门窗四面啸叫,火盆里的炭已快燃尽,唯一一盏油灯点在年轻人的肘边,明明灭灭,气息微弱。
  不过,他虽然趴着不动,却没有睡着。听着自己心跳在暗夜之中声声如擂鼓,血液似江水一般绕过山峦,冲进沟壑,逆涌上丘山,倒灌入海田……那些如今早已黯然消弭、无人过问的往事,又在熟悉的名字乍然闪现时一一苏醒。
  常新,常新——
  那个从前总是跟着孟七公子到处跑的小门童、小车夫,竟然已经到了婚娶的年纪。
  而他们……
  手指按在右手腕上,隔着布料,仍能感觉到那件东西的坚硬和冰冷。
  一晃已经六年了。有谁想得到,六年之后,他们之间竟然会变成这样。
  今天已是初九了。明天,就是约定的最后一天了。
  他还没有想好,该如何赴这个约——还远没有想好,远远没有想好。
  但他知道,当他再次踏进杭州城,一切都会变了。并且,他将永远没有机会,再将故事的结局改写过来。
  “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他动动嘴唇,无声地念道。
  屋外风雪一直啸叫个不停,就像这无处落脚,也看不到尽头的一场生。
  半睡半醒间,不知过了多久,从远处的雪地里,忽然传来了一长串马蹄声。听到外面的动静,老掌柜吓了一跳,立刻警觉起来。
  低低的马嘶声由远及近,冲着小酒馆而来。一共有三人四马、一辆高车,走得十分小心。骑马的人情绪很是不忿,一路都在低声咒骂着。短短的一段路走了好久,终于到了门前。
  “有没有人啊?掌柜的?”洪亮的男子声传来,“砰砰”地敲着门板催促。
  老掌柜匆匆披衣出来,回头看了一眼兀自在角落桌上趴着沉睡的年轻人,怔了一下,又赶紧回身过去开门。还未走到门前,只听“哐”的一声巨响,门板几乎被撞碎,风雪呼啦啦地卷了进来。角落年轻人肘旁的油灯被风一吹,噗地灭了。
  “哎哟,他妈的王八羔子!这雪下得真是邪乎!冻死老子了!”一个满身紧裹着狐裘的年轻人怒骂着冲了进来,一面拍着落在帽檐上的雪,一面跺着脚抖落靴子上沾满的雪泥,“妈的,怎么屋里也这么冷!”
  他裹着一身华贵的火红狐裘,毛色红亮润泽,一看就是价值连城的极品货。他只有十七八岁年纪,脸上还生着几颗痤疮,都冻得通红。一双凤眼细细长长,鼻子嘴唇也都薄而锋利,下颌尖瘦尖瘦的,不自觉就给人一种激越冷厉之感。
  “哎哟!哎哟!客官辛苦!”老掌柜蔡忠一手拎着铜壶,一手兜着个小火盆,找到柜台近旁最避风的一张桌子,翻下凳子使劲抹着,“来来,这边坐!”
  “你这店里怎么冷得跟阎王殿似的。”那公子并未往里走,把拎着的风灯往近旁桌上重重一丢,嘴里倒豆子一般,“就这么点炭火?快快再拿点出来,赶紧把屋子烘暖和了!我们小姐马上到了!好酒好菜都快拿上来!爷几个被这鬼天气折腾得一肚子火气,敢怠慢有你好看的!”
  “好的好的!”老掌柜一边麻利地将铜壶火盆放好,油灯点上,一边抬头笑着问,“公子贵姓啊?这么大雪天的,是打哪儿来?”
  那公子翻了翻眼皮:“我姓陈,四小姐姓杜。今个上你这儿来避个风,算你老小子走运了!”他一边说着,注意力却望着门外。
  老掌柜顺他目光踮脚向外看,只见一驾驷马高车辚辚地开进院来,先跳下来一个披着深青色缎面暖袍的青年,一转身又扶下来一个紧裹着白色狐裘的红衣女郎。
  “啊!”老掌柜心中猛地一抚掌,真真慌了。
  这莫非是杭州城近几十年来的第一商贾豪族杜家的四小姐,和依附杜家新近崛起的宣门分舵之主陈氏兄弟!
  先进来的这个窄眼白面郎想是弟弟陈凌华,性情出名的暴虐霸道;后面车上下来的青袍男子应是哥哥陈沐风,他名声倒还算不错,当得一句谦和君子。风闻跟杜家小姐走得很近,不知订婚与否。
  而那位此时已经下得车来的杜四小姐——在往来行商茶余饭后的闲聊中被称为“羞落霞”的,却是个冷艳无匹、骄奢逼人的主。传说她喝茶的杯,洗脸的盆,都从不肯用第二回的,更别说手绢衣裳之类细软。想把她伺候好,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更谈何走了运了?
  “快快!进来进来!”那陈凌华见两人走近,“呼”地拉开了门,“这破地方脏旧得很,不过好歹能避个风。”
  华服男女相携着快步走了进来,就这么几步路,便落得满头满身都是雪片。
  “有个地方落脚已然不错了。”那高大的青袍男子掀下兜帽,露出一张方正温和的脸。
  外面的随从车夫也想跟着进来,那陈凌华却“咣”地把门关上了,冲外面吼道:“在外面候着!屋里太挤,小姐不方便!”
  老掌柜眼角一扯,只觉心里发痛,却又不好说什么,还是赔着笑脸,小心招呼。只见那红衣女郎仍裹着狐裘,一言不发地径直走到擦好的桌前,一脚踢开凳子,气鼓鼓地坐下。   “喂!看什么看!”陈凌华又吼了起来,“还不快去准备酒菜!还有火盆,快点,再点十个上来!”
  老掌柜着实慌了。店里的酒食本就不多,炭火盆也就只有这么两个。仓促之间哪里招呼得周全?没办法也只有匆匆到里屋去,抱出两坛酒和几个破旧的陶碗硬着头皮送了上去。
  果然,陈凌华一看便破口大骂,连那一直低着头温柔地跟红衣女郎说着话的陈沐风见了都大大皱起了眉头。老掌柜连番赔着不是,急急忙忙又进去准备其他吃食。
  那红衣女郎却始终没摘下兜帽来,兀自坐着愀然不乐。陈沐风抬手给她摘着头顶的雪片,口中不住安慰:“好啦,就在这等一等,说不准一会儿你二哥就派人来接你了呢?”
  “哼。”红衣女郎甩了他一个白眼,“谁稀罕!我就要去江夏,找我表哥去!”
  “哎哎哎——”陈凌华笑着叫起来,“我说明霞姐,我哥可是大半夜二话不说就来陪你了,这会儿怎么说去找别人呢?”
  红衣女郎抬手把兜帽一掀,“啪”地打掉陈沐风的手,露出一张明俏的脸来。
  “谁要你们陪!我杜家有的是下人,不缺你们两个!”她语气骄狂得过分,一双眼睛红肿得厉害,眉心本用朱砂笔点了一颗美人痣,却不慎被蹭掉了一半,拖出一道斜斜的红痕。
  “哎,好了好了。怎样我都陪。”陈沐风赶忙拍着她的肩抚慰,“凌华你别闹,都好好说话。”
  这话一出,杜明霞的神情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哇”地就哭了出来。
  “你说那个孟江白,说到底不就是三姐养的一个男妓?这早不是三年前了!还当自己是什么‘公子江白’,一个病痨鬼罢了!我不过是不小心,走到他的院子里看了他一眼!”她抬起下颌,指着右侧脖颈上的一道红迹给陈沐风看,“你看,三姐她就发这么大的脾气,竟然用枝条抽我!你看!”
  话音刚落,“砰”的一声响突然从背后传来。
  “喔哟!这还有个人!”陈凌华吓得一下子跳了起来。
  ——竟是那趴在桌上的年轻人,手肘不慎碰倒了油灯。他猛地被自己惊醒,使劲抬了抬后颈,却似是醉得太厉害,才露了个额头便又倒下。
  便在这时,老掌柜又端了个火盆从里屋小跑出来,凑到桌前向三人點头哈腰地招呼:“哎,抱歉抱歉!这大晚上的灶台都冷了,点火难呢!我这小店人手又少,实在忙不过来。请您再稍等一会儿,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人手不够?”陈凌华一扬眉,伸手指向角落里趴在桌上酣睡的年轻人,“那怎的不把他叫起来?”
  “不是,不是!”老掌柜慌忙连连摆手,“那不是小店的伙计,是个迷路的客人。他已喝了一个下午,这会儿早已经烂醉不省人事了。”
  “客人?”陈凌华走过去,在那桌边转了两圈,将年轻人浑个打量了一番,伸手敲着桌子大声问道,“喂!你谁?装睡呢还是?哪儿来的?”
  年轻人毫无反应,鼻息依旧平稳浓重,睡得实在香甜。
  老掌柜赔笑着凑过来,代他答话:“一个乡农罢了,估摸是懒惯了,一直睡着不醒。”
  陈凌华扬眉正想说什么,陈沐风忽然喊他:“算了,莫生事。”
  等陈凌华沉着脸转回身来落座,陈沐风又压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我留意过了,他气息里酒味儿甚重,确实醉了。无妨的。”
  “嗯。”陈凌华气鼓鼓地应了一声,一转头又把气撒在老掌柜身上,“怎么还没上菜来?想饿死我们吗?”
  老掌柜真的要哭出来了。从他们进门到现在,最多不过一刻的时间,点的又是都是羊肉汤、红焖肉等最耗时的菜肴。这片刻之间哪里做得出来?
  就在他不知如何作答之时,里屋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女音:“菜来啦!”
  帘子一动,一个纤细的身影娉娉袅袅地走了出来。
  女孩儿一进门,屋里就仿佛平白升起了一蓬明媚的暖意。她端着一盘冒着热气的鲜绿的炒青菜,轻盈地走到三人桌边,用肩上的抹布又在桌上拭了拭,轻轻将盘子放下。那一双葱白的手水嫩得如同新莲,露出的细腕白皙而细嫩,更显得微微凸出的骨头娇俏可人。
  陈凌华的眼神陡然直了。
  “公子、小姐。”梅儿盈盈一拜,“请暂且吃些新鲜青菜垫腹,以免烈酒伤胃。几道大菜都已在做了,只是火候未到,还请稍作宽限。”
  清脆的声音在小酒馆里飘荡,一时间,三个人竟都没回过神来应声,连那杜四小姐都望着她惊讶不已,忘记了闹脾气。
  僵住了半天,陈凌华才轻轻咳嗽了几声,嘿嘿一笑:“哟,想不到掌柜的竟有这么个如花似玉的闺女!啧啧,真是我见犹怜啊!”
  老掌柜连连点头哈腰。正要赔笑转圜,谁知那杜四小姐却突然暴怒,一拍桌子站起,狠狠一脚向陈凌华踢去。
  “你这狗东西!姐姐话还没说完,你便敢在这肮脏野店寻屎吃?”她一把抄起桌上热腾腾的菜碟,连汤带水向梅儿脸上摔去,“给我滚!”
  “啊!”梅儿猝不及防,迎面被滚烫的热油溅上,陶碟“砰”地一下正中鼻骨,撕肝裂肺地惨叫一声向后跌去。
  “梅儿!”老掌柜惊得心口一痛,赶忙转身弯腰去扶。
  “吵死了!”杜明霞怒气更盛,又将桌角的铜壶拎起向老掌柜背后砸去。
  又是“砰”的一声钝响,老掌柜整个人向前栽倒下去,口中嘶嘶抽着冷气,半天都爬不起来。
  “哎,霞妹、霞妹!”陈沐风赶忙站起身来拦她,“何必动怒呢?凌华随口玩笑而已。”
  这杜四小姐竟似是为陈凌华吃起醋来,狠狠瞪了他一眼,梗着脖子不理陈沐风的宽慰。
  “来,坐下歇着。”陈沐风拉着她的胳膊,好容易才把她按坐下来,“让他们收拾去,你方才说到哪里了?”
  陈凌华撇着嘴不敢再吱声,老掌柜痛苦万分地蜷着身想爬起来,小女孩却捂着脸缩成一团,使劲压抑着喉中的哽咽。
  “呵。”就在这时,忽然,一声不轻不重的冷笑声从角落传来。
  陈凌华猛一转头,眼中像被扎了一下。那个一直伏在桌上的年轻人,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已直起了腰杆!   “你是何人!”陈凌华一跃而起,唰地一下从腰间拔出剑来。
  陈沐风和杜明霞也停止了说话,齐齐讶异地转头看向那人。
  年轻人并不答话,仍是一动不动。清癯的腰背不自觉地散发出一股凛凛的气势,虽然是以后心相对,但一眼望过去,竟是毫无破绽!
  陈沐风也皱起眉,解开软袍,握住了腰间的长剑。
  “不报名号,就想管闲事?”陈凌华冷笑一声,提剑缓步上前。
  忽然,年轻人放在桌上的左手动了。先是手腕一震,一根细细的黑色物事凌空飞起。然后暗影一晃,他整个人已离开条凳转过身来。
  这一下动作快得惊人,完全看不清楚他做了什么。只聽见轻轻的一声“嚓”,一道白练般的光芒从他转身带起的暗影中灿然划过。紧接着就是陈沐风一声惊叫:“明霞躲开!”
  “啊——”杜明霞一声尖叫。
  陈沐风劈手出剑,可那道黑色物事却快如闪电,完全没碰到分毫。
  只听“哧”的一声,那黑色物事从杜明霞颈边擦过,继而“噗”地一下刺入了背后的木质墙壁。
  杜明霞惨叫未歇,却已惊厥过去,倒在了陈沐风怀里。陈沐风低头一看,一道挂满了细小毛刺的血痕出现在杜明霞的颈侧,只差一毫便要划破大血脉。
  “你……你是……”他惊魂甫定,回头看去,只见那飞椎似的黑色暗器不是别的,却是这小酒馆粗糙坚硬的黑色竹筷!
  “飞鸿踏雪……一剑断喉!”陈凌华也面色惨白,嗓音哆哆嗦嗦,“足下莫非是……杀手鸿?”
  二、断鸿无处
  年轻人没有说话,只鼻中轻轻一响,伸手入怀,掏出了一个物事抛在陈凌华面前的桌上。
  那是一枚刻着飞鸟图腾的白玉片,晶莹洁白,明润如雪。
  “断鸿令!”陈凌华睁大了眼,脸上惊惶毕现。
  三个月前,江湖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武功绝高的神秘杀手,自名为“鸿”。他出道时散出十枚刻着飞鸟图腾的白玉片,被江湖人称作“断鸿令”。一令杀一人,从未失过手——死的人,每一个都是响当当的绝顶高手。一时间,断鸿令被炒至天价。
  一旁,陈沐风心念电转:“这一手确实俊得很。不过……要证明你就是杀手鸿,还差了点。”
  “正是!”陈凌华立刻附和道,“一枚断鸿令有什么了不起?我也买得起。”
  年轻人直视着他的眼睛,再次伸手入怀。陈凌华被他冰冷的目光一触,倏然退了一步。
  年轻人一只纤细的手从怀中伸出,指着桌上那枚断鸿令道:“淮北凤吉云雄。”他的声音嘶哑怪异,手轻轻一抖,又一片断鸿令从手心滑落,“江西流云寨马贲良。”
  他不断轻抬手腕,圆润晶莹的断鸿令一片接一片从他手心滑出落在桌上:“显剑门路方宗、湘西物老鬼、东昌虎王旒安、妖狐叶阑、神行帮主蔺惊雷。”话音落,最后一枚断鸿令“嗒”地一声落在桌上。
  话毕,陈凌华已是一身冷汗。这些人中有穷凶极恶的奸佞匪徒,也有方正大义的正派高人——传言确实皆是刚刚死在了杀手鸿的手上。此人一身武艺,该是高到了什么样的境界!
  “呃……鸿……鸿少侠。”陈凌华回过神来,对着杀手鸿摆出一个勉强的笑脸,“是我们唐突了。扰了休息,你别见怪!”
  杀手鸿神色如冰,对他视若无睹,只自顾自收起了桌上的七枚断鸿令。
  此刻,小酒馆里的气氛仿佛结成了一块坚冰。老掌柜抱着哭得几乎昏厥的女儿跌坐在地无声地颤抖着,陈凌华尴尬地站在当中,手足无措,进退不得。
  杀手鸿将断鸿令收好入怀,终于抬起了眼。他冷淡的目光划过几人面上,好似剑刃上的光芒一闪而过。
  “老丈,带小妹进去。”他声音极哑,半男不女的,十分诡异。
  “嗯,嗯……”老掌柜抹了一把涕泪,扶着女儿费力地站起,一步一步往里屋挪。
  直到两人的身影再不可见,陈沐风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推开杜明霞站起身来,沉声问道:“鸿少侠想要什么?”
  “不必太为难。”杀手鸿嗓音依旧嘶哑诡异,“我只问几个问题。”
  “什么?”陈凌华抢问道。
  杀手鸿抬了抬下巴:“把她弄醒。”
  陈沐风怔了一下,吸了口气,伸指在杜明霞眉心按下。呼吸间,杜明霞皱了皱眉,悠悠醒转过来。
  “莫慌。”陈沐风收回指,在自己唇上碰了碰,严肃地道。
  杜明霞渐渐清醒,回想起之前境况,知道厉害,竟难得听话,压住了情绪。她端坐起来,紧抿着惨白的唇,战战兢兢地看着杀手鸿。
  “孟江白如今在哪里?”杀手鸿的脸色也有些白中泛青,哑着嗓子问了第一个问题。
  杜明霞看了一眼陈沐风,又看向杀手鸿,咽了咽嗓,小声道:“湍声苑。”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最靠西湖的一个院子,有一幢三层小楼,可以看到断桥湖景。”
  杀手鸿没有应答,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了第二个问题:“杜三小姐有没有说过,何时与他成婚?”
  杜明霞眸中掠过一抹讶异,微忖了一下,答道:“明日晚上摆宴订婚,占卜吉日。明日公子江白的三年孝期便满了,姐姐也是心急得很,一等他除服就……”
  “没问你那么多。”杀手鸿皱起了眉头,十分不悦地打断。
  杜明霞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却拿眼睛不断地上下打量着这个奇怪的年轻人。
  此人莫非是那公子江白从前的好友?
  可是,自三年前孟家全家被抄问斩,杭州城内外,所有曾与孟家沾亲带友的人都一齐销声匿迹了。连与他定下婚约的甄家,都不再有任何声响——除了那位自杀殉情的甄小姐在西子湖畔的最后一舞。
  等了良久,杀手鸿才长长叹了口气。他仿佛十分疲累似的,轻声道:“最后一个问题:他的病,怎样了?”
  听到这个问题,杜明霞皱起眉,眼中浮起一丝怅惘:“唉,这个,我也不清楚。”她抬手揉了揉眉心,“姐姐把他守得紧紧的,不让任何人靠近。我今日,也就只看到他一个背影。”   “他怎样?”杀手鸿追问。
  “他……好像很瘦很瘦。”杜明霞道,“不过,精神似乎还好,仍然能够写字。”
  杀手鸿听罢,又皱起眉,不再说话。
  “鸿少侠认识公子江白?”陈沐风尝试着探问道。
  杀手鸿沉下脸,咬紧牙关,不再看几人一眼,吐出了一个字。
  “滚。”
  沉夜已经过去大半,外面的风雪也小了许多,渐有停下的迹象。
  小酒馆内,杀手鸿看着门外雪野中的车马队消失,终于关上了门,抬脚挑过近旁的长凳抵住门板,转身靠着墙壁,慢慢松懈下来。
  竹帘声响,老掌柜和已换过衣服的梅儿从里屋走出。梅儿用纱巾遮着脸,脸颊上被热汤烫红了一大块,鼻梁上也留了一道凹坑,似是伤了鼻骨。
  看到杀手鸿疲态毕现,两人齐齐动容,眼中泪光莹然。
  “多谢少侠!”老掌柜一声恸呼,当即便要跪倒大拜。
  “不必——”杀手鸿急忙伸手阻拦。他在身后木墙上一撑想直立起身,没想却竟然力有不逮,虚滑了开去,身子猛地撞上墙壁。
  “咳咳——”杀手鸿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他手抚着胸口弯下腰,俊秀的五官又痛苦地纠结在了一起。
  “鸿大哥!”梅儿一声惊叫,赶忙奔上前去。
  然而还未等她近身,杀手鸿已跌坐在地。伴着剧烈嘶哑的咳嗽,星星点点的血沫溅在地上,红得触目惊心。
  老掌柜惊在当地,如何能够想象,这个灌了自己一晚上酒的人,原来竟带着如此沉重的伤!方才气势惊人的强悍,完全是为了逼走三人不得已而为之的!
  “爹!还愣着干吗?快!有什么草药,都拿来啊!”梅儿焦急地喊道。
  老掌柜如梦初醒,赶忙奔回里屋去。
  然而,等老掌柜取来那些黑黑绿绿细碎不辨的草药时,杀手鸿已喝了口水,强行把咳嗽压下了。他铁青着脸,抚慰地朝两人摆摆手,道了句:“没事,死不了。”
  “可是,你这样……”梅儿眼角泪光点点,却说不下去。
  杀手鸿摇摇头,故作轻松地一笑:“我一个杀手,本就该死。倒是你们,今日目睹这些,怕是难逃干系……速速收拾合计,明早便叫上常新,离开这里吧。”
  老掌柜与梅儿闻言,一齐垂泪点头。
  杀手鸿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忽然想起了什么,赶忙低头解开了胸前的衣襟,从怀中取出一个方正的布包。布包散开了一角,露出内里一大沓雪白的纸笺。
  “还好。”他松了口气,把布包放在一旁,又将衣襟拉开了一点。
  老掌柜和梅儿呆住了。他露出的胸膛上裹着厚厚的纱布,猩红的血慢慢洇了出来,好像马上就要流到地上。
  “唉,还是裂开了。”杀手鸿自言自语,又无奈地苦笑。
  “啊,鸿大侠,你……”梅儿惊声叫起,手足无措。
  殺手鸿却并不在意,只拿起布包放在膝上,将散开的角掖好。然而折了几次都没能抚平,干脆全部拆开来重新扎。
  这一拆,惊得老掌柜张大了嘴——那雪白的一大沓,竟然全部都是银票!
  然而,梅儿注意到的,却是别的。
  “鸿……鸿少侠……你是……”梅儿张口结舌,“你是个……女儿家?”
  三、坏霞残舞
  “叮”的一声,一道银光闪过。杀手鸿大口喘着粗气,右手两指捏着一根细细的银条,直抵在梅儿颈侧。
  梅儿吓得脸色煞白,却咬着唇没有喊出来。
  那是一枚半指粗细的小剑,两旁刃口不算锋利,“护手”也十分狭窄,唯有剑尖极其尖锐,闪着血色的光。
  这小剑平素是绕成银镯套在腕上的,首尾相衔,精巧绝伦。从前,剑身上刻着五个字“鸿飞伴霞落”,但现在,那五个字已经不存在了。
  杀手鸿看着梅儿的眼睛,捏着小剑的手指不住抖动,终于一松,任小剑“叮”的一声落到了地上。
  梅儿抿着嘴,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了下来。老掌柜在旁看着,也手足无措,不敢发出半点声息。
  “我知道你是谁了……”梅儿泣不成声,甚至不忍再看着杀手鸿,捂着嘴转过身去。
  她知道了——除了她,还能是谁呢?
  这个身材瘦小、声音嘶哑的杀手鸿,就是当年与公子江白自许婚约、名冠江南的甄家小姐甄月彤啊!
  砍柴卖炭的常新虽然憨笨,却把当年的事给她讲得清清楚楚。那个至情至性的甄小姐是如何一身红衣一柄柴刀怒劫法场,却没有找到公子江白,只把他这个门童救了出来的。
  而当年的甄小姐,根本连半点武功都不会。
  杀手鸿听梅儿叫破,只万分疲惫地仰头靠在墙壁上,闭上了眼睛。
  那银亮的小剑躺在梅儿的手边,刃上光亮如新,原本该有的五个细细的刻字浑然不见。
  梅儿知道,那柄镯中剑本是一对,是他二人的定情信物。一只刻着“鸿飞伴霞落”,另一只刻着“月涌大江白”。当时这段姻缘,羡煞又气煞了多少王公贵子和阁中闺秀!特别是那与孟七公子认识多年、倾心相交的杜三小姐杜碧林——孟家主父本都明媒正礼上门提亲了,杜家也已答应了,却被孟江白拿剑架在自己的脖颈上悔了婚。
  不过,那日甄小姐在断桥上的半首歌和一支舞,也实在揉碎了不少良善百姓的心。
  这位甄小姐,原本也算是杭州数一数二的风雅世家的名门闺秀。谁知在她五岁之时,甄家父母突然毫无征兆地一齐失踪了。
  幸好甄家素来行善积德,家仆皆善良守礼,知恩图报。在管家和老妈子的照顾下,甄家小姐竟也孤僻偏执、别别扭扭地长大了——直到十三岁时,在城外踏青时偶然碰见了十六岁的公子江白。
  那时的公子江白,正是风华鼎盛、以一手剑气沛然的书法震惊江南学界。甚至,他写的一幅《剑器词》被当朝为将的哥哥带入京中,竟被阁老相中,连连夸赞,索为己有,悬于家中日日玩赏。
  当甄月彤与孟江白在江边相遇,看到那连绵的青山和万里的碧空在他身后如画卷般缓缓展开——她细瘦的躯壳仿佛突然裂开了一道缝隙,开绽出一朵花来。   从那以后,她渐渐有了笑容,歌舞无师自通,很快便稳坐了杭州第一美人的名头。许多王公贵族前来提亲,但甄府没有长辈,甄月彤便自作决定,统统拒绝,谁也不嫁。直到最后,孟江白一意孤行,用剑架在自己脖子上跑出家门,亲自向甄月彤求了亲,定了情。
  有谁能想到,这样一段传奇,竟然会以孟家突然被举报贿赂重臣、里通外贼,全族抄家斩首为结局。
  “你……你为何……”梅儿好容易收敛了些情绪,抽抽搭搭地道。
  “为何没死?”甄月彤自嘲地一笑,声音嘶哑得可怕。
  三年来,她倒是常觉遗憾,那一日,西湖那浸满了赭红色烟霞的水怎么没把她淹死。
  “你……你剜去了额心的痣?”梅儿目光上移,落在甄月彤轮廓依然秀丽的脸上。
  当年,甄月彤的美可是传遍江南,无人不知的。她偏爱穿红裙,额心生有一颗朱砂痣,妆容总是受着全城女子的追捧和模仿,被传称为“落霞妆”,风靡一时。直到她三年前西湖殉情,这妆容才被视作不祥,慢慢消弭不见。
  梅儿想到此,不由皱起了眉头。不过,今日这杜四小姐的妆,倒有几分落霞妆的意思,不知她是凑巧还是有意为之。
  甄月彤闭着眼,始终没有答话。
  如今,她失去的,岂止是额心的一颗痣?这三年颠沛,她连女子的身份,都完全丢弃不要了。
  可是江白——
  在杜家三小姐的悉心照料下,大概他,除了不再是堂堂孟家七公子,仍是那“书剑双绝,一字千金”的公子江白吧?
  “你为什么,要去做杀手?”梅儿拾起地上的小剑,又不停地问了起来,“公子江白若是知道,该……”
  “不关你事。”甄月彤一口打断,猛地起身,一把抢回小剑,扣回手腕上。
  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让江白知道。
  最好是,除了杜碧林,不再有第三个人知道。
  “你想用钱财赎回他吗?”梅儿继续追问。
  甄月彤心中一梗,只觉一口热血涌上来,险些又冲口而出。
  三个月前,她回到杭州,见到了杜碧林。
  当年孟家案情沉重,全家被抄下狱,判下斩首重罪。她一个人无依无靠,翻来覆去,只有劫法场这一条路,能够救孟江白一命。可是,当她拼了命,拿了家里唯一的一柄柴刀冲上刑台之时,却到处都找不到孟江白。
  最后,她顺手救下了小门童常新。
  许是监斩官可怜她这孤零零的小女孩,而常新又不过是个不相干的孟府下人,官差们竟任她脱逃了出去,逐着他们满杭州跑了几圈,便草草作罢。后来他们躲在贫民窟中多方打听,才知道是杜家三娘碧林与孟江白多年书画相交情深意笃,早就想尽了一切方法把他从牢里救了出来,带回府中。
  而孟江白受此打击,伤痛交加一病不起,数度命悬一线——全靠杜碧林不计钱财寻访名醫圣药,将他从阎王手里一次又一次夺回来。
  杜碧林原本就认识公子江白在先。在甄月彤艳名鹊起之前,她也是凭着一手精致华丽的工笔花鸟占尽了江南风雅圈的风头,与孟江白不乏“双璧”之誉。
  这三年里,两人朝夕相对,感情也日渐真切。据传,两人早已商议好,等孟江白三年孝期一满便成婚,孟江白入赘杜家,两人名正言顺,长相厮守。
  三个月前甄月彤回到杭州,得知两人尚未成婚,曾偷偷潜入杜家,想亲自问一问孟江白,带他一起走。
  然而,杜家守卫何其森严?她好不容易潜入最后一道院子,隔窗看到了孟江白躺在床上和杜碧林把手谈心的影子,便立刻被守卫发现,当作小贼围捕起来。
  后来,杜碧林单独走了出来,认出了她。
  没想到的是,她竟有感于孟、甄二人当年婚姻盟誓之真,对她松了口——只要甄月彤三个月里能集得她这些年给孟江白治病花的十万两银子,她便能跟家族里交代,取消这门婚事,放他们离开。但是,唯有一个要求——她平生最恨小偷,这钱,必须每钱每两都来路清楚,决不能是偷来的。
  甄月彤由不得不依她。
  这是她唯一的一条路了。
  然而可惜的是,三个月后,她只收回了七枚断鸿令。
  今天已是初九了。明日,就是约定的最后一天了。还差三万两银子,无论她怎么拼命,都不可能得到了。
  “甄小姐,你这样……又何苦呢?”梅儿见她始终不答话,急得恼色上脸,“孟江白那个人再好,也不值得你这样待他啊!他若是个男人,就……”
  “我说过,不关你事!”甄月彤猛然暴怒,手撑地一下子站起,脑中一阵眩晕。
  “怎么不关?”梅儿更急了,也站了起来,“常新为了找他,已经被杜家弄得失了心智,半疯半痴了!怎么能让你也……”她说到这猛地哽住,珠泪如豆子般大颗大颗往地上砸。
  “什么?”甄月彤猛然脑子“嗡”地一响,喉间一口热血再忍不住呕了出来。
  “呀!”梅儿惊得上前去扶,老掌柜也赶忙站起来,不知所措地准备搀她。
  “你……你别管!”甄月彤把梅儿的手臂一推,抬手擦掉唇边的血,摇摇晃晃地要走。
  “甄小姐,你别这样,呜呜呜……”梅儿一双眼睛不停地涌泪,不依地跟在后面。
  “甄月彤早已死了!”她一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竟如野兽一般,在这一瞬闪烁出强悍的光。
  梅儿经这一吓,顿时不敢再开口。
  “马车,有没有?”甄月彤看向老掌柜,冷冷地道。
  老掌柜睁大了眼,吓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他是眼见到杀手鸿如何用一根筷子就吓走了陈氏兄弟的,那一手功夫,要捏死他父女二人,连眼睛都不必眨一下。
  “有没有!”甄月彤吼道。
  “噢!噢!有!”老掌柜赶忙抖抖索索地道,“马在栏里,后院有架拉货的木车。”
  甄月彤一把抄起地上的包袱,转身就向外走去。
  打开房门,呼呼的风雪猛地灌进来,吹得她身子一颤。然而只定了下神,她又抬步决然向外走,转瞬消失在黑夜里。   “呜呜,爹……”梅儿钻进父亲怀里,不住地哭着。
  “哎,算啦……”老掌柜拍着女儿的肩,轻声安慰着,“旦夕祸福,就是这般。明天一早我们就走。”
  “不——我不想走!”梅儿仍在撒娇,“甄小姐好可怜,都没有人帮她……”
  “呸!”老掌柜啐道,“为了钱去做杀手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场?她这时走,不是送死是什么?那么大的雪,风也能吹死她!”
  话音落,屋外小院里传来叮叮咣咣的翻动声,接着响起了一声悠长的马嘶。
  四、昔日朱门
  破晓时分,大雪终于停了,寒风却依旧冷冽如刀。东方的天空红得像血,闷在厚厚的云层后面,好像一捅就要裂开的脓包。
  甄月彤弃车骑马,一路碎步慢行,跟着早起做买卖的乡人一起进了城。道上的冰雪被来往的车马行人踏得黢黑,化成一片混着冰碴的泥水。人人脸上都浸着被生活磨损的灰黄色,一点笑容都没有,仿佛碰一碰,就会扑扑掉下土渣来。
  这个杭州,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的杭州了。
  甄月彤抬头望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打马向西湖走去。
  她记得,极小的时候,母亲会牵着她沿着湖边的石板路慢慢地走。石板的缝隙里生着盘根错节的草,多半枯黄而冷韧,若伸手去拔,会勒得手指生疼。
  后来长大一些,她父母双亡,失了管束,总是独自从后院偷跑出来玩,急得管家和老妈子满大街地找——却不知她就躲在湖畔的苇草丛里,一个人仰头看着天,从朝霞看到晚霞,一动不动。
  她不太记得小时候的自己是如何感受杭州的了。大概,是像天空一样,安静、蓝澈、寒冷、遥不可及。
  可如今,这座几乎要被大雪埋葬的城、又被草芥臣民硬生生踏出一条黢黑泥路的城,却仿佛失掉了原本晶莹剔透的魂灵,成了一座麻麻点点的、肮脏的蚁穴。
  但甄月彤还是得继续往前走。
  脚下的这条路,她太熟悉了。甄家的府邸就在西湖边,一出大门就是波光潋滟,垂杨晓风。
  那是古朴的庄园,门庭雅致,幽静端庄,有一棵大榕树在前院立着,繁茂的枝叶总是从围墙上伸出来。
  甄月彤一面想着,一面走过石桥,转过弯,缓步走到昔日的朱门前。
  两扇大门紧紧锁着,朱漆已掉了多半。大雪落满阶前,无人清扫。
  甄月彤下马,静静抬头望去。
  金漆书的“甄府”牌匾已经完全褪色了,院内没有半点声响,仿佛已经废弃。越出墙头的大榕树枝叶尽落,唯剩下灰黑凌乱的枯枝直愣愣地指着天上。
  甄月彤深深吸了口气,反复思量,还是不能决定该不该推门进去。
  也许已经没有人在了。
  三年前她自投西湖,只愿一死——却被那执拗的小门童常新挣扎着救了起来。
  追捕她的官差们又一次软下了心肠,宣称甄小姐已溺水而亡,悄悄放她走了。
  甄月彤早已死了——这句并非是气话。离开杭州后,她凭着小时候母亲向她提过的一条路线北上,模模糊糊地跟着感觉乱走,最后竟到了云梦山,进入了鬼谷。
  她从此再没用过“甄月彤”这个名字,而是用了孟江白的别字“鸿”。三个月里,这个名字以杀手为冠,挣得了普通百姓几百辈子也挣不到的钱。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她还是做不到,还是没有办法,企及那普通百姓所拥有的平平凡凡,却团团圆圆的日子。
  在这枯寂的人世间走一遭,若不能与他共度,倒不如、早早抽身,烟消云散便了。那七万两的银票,不若都赠给他当作聘礼,换一个不必入赘的自由……
  “姐姐,你在这里,有什么事吗?”
  就在甄月彤凝眉犹豫,心灰欲绝之时,忽然,一个细细的声音在手边响起来。她蓦地扭头,吓了一跳。
  竟是一个约摸七八岁的小乞丐,衣上脸上都脏兮兮的,一双眼睛倒是又大又水灵,看着像个女孩。她拉了一下甄月彤右手的袖子,等她看过来,又有些畏惧似的一缩手,向后退了一步。
  “你……”甄月彤一时有些不知如何回答,心下却是奇怪。这小乞丐竟能从她这副打扮里一眼认出她是女子。
  “我叫小碗儿,平时常在这一带玩儿。”小乞丐脆生生地道,“姐姐你看着面生,是外地来的吧?要不要我带你逛逛?随便给口饭吃就行啦!”
  甄月彤低头,在兜里摸出四五个铜板和一小块碎银。小乞丐赶忙上前伸手去接,笑得两眼弯弯。
  “不白给。”甄月彤道,“你告诉我,甄家可还有人在?”
  小碗儿收好钱,认真地点点头:“我把我知道的都说给你听!我们找个茶馆去吃早饭可好?”
  “说起来,甄家这几年真是大不如前了。”信义巷口,小乞丐一边大口嚼着包子,一边啜着热汤,说书似的跟对面用筷子来回搅着面的甄月彤道,“掐指算算,就是从甄家小姐西湖殉情开始,甄家就彻底垮了。管家夫妇把佣人全部遣散,就留了一个腿脚几乎残废的老门房。他夫妇俩本还在宅子里住着,白日里各自去其他人家寻活干。可杭州城大,每日跑起来实在不方便。再加上去年孫婆生病去世,孙爹触景伤情,也就住不下去搬走了。”
  甄月彤听完,没有说话,眉头皱得更紧。
  “唉……”小碗儿吃完了包子,看甄月彤掩不住痛苦的面容,也垂下了眼来,“我虽然不知道姐姐你跟甄家有什么关系,但也能体会,你听到这些事,多少会有些难受。我是贫贱儿,常听到各种闲言碎语,说甄家如何不祥,从云端跌到泥土里,再也翻不了身。”
  甄月彤继续搅面,依旧没有说话。
  “有人说,若不是孟七公子软弱无耻,甄小姐也不会白死,让甄家也连带覆灭了。”小碗儿说着,抬起眼小心地瞟了一眼甄月彤,“不过,甄小姐投湖的尸身一直都没有找到。你说,她会不会没死?”
  甄月彤猛地一个激灵,睁大眼睛看向小碗儿。
  这个小乞丐太聪明了,让她瞬息间感到如芒在背,动弹不得。
  直过了好一会儿,甄月彤才缓过劲来,端起眼前的面汤,小小地啜了一口。   一股热流从舌尖涌进喉咙,仿佛是一股力量注进了她体内。
  “她死没死,对现在来说,也没什么区别。倒是那孟江白,不知还活着否?”
  小碗儿眨了眨眼,立刻意会了甄月彤的意思,接着话说下去:“孟七公子是还活着的,而且,恢复得还算不错。就这个月初吧,又能写字作画了。”
  “嗯?这你也知道?”甄月彤有些意外。
  “当然!”小碗儿得意地笑了起来,“我有朋友在杜家做工的,我常常偷跑去玩,总能听到下人们聚在一起嚼舌根。那个公子江白,是住在一个临湖的院子里,好像叫什么‘端声苑’的,有座三层高楼,视野极好,能看到断桥!”
  甄月彤胸口如遭重击。
  小碗儿说得不错。下人们识字不多,只念半边,将“湍”念成“端”——跟杜明霞的说法正合。
  而那幢小楼,竟可以看到断桥——那么,三年前的那一日,他是否看到了她在断桥上的那一舞《断鸿哭》?
  “姐姐,你怎么了?”小碗儿伸出一只脏手,在甄月彤眼前晃了晃。
  “噢,没事。”甄月彤赶忙眨了下眼,把眼角的泪光压下去,“你继续说。”
  “嗯……”小碗儿乖巧地点点头,又叹了口气,“唉,要是公子江白当年看到了甄小姐在断桥上跳舞,那该多好。说不定,他会拼了命来找她。他们俩,就算一起死了,也比现在这样好。”
  甄月彤无奈地一笑,嗔道:“你懂什么?”
  “真的呀!”小碗儿正色道,“我知道的!三年前那天,公子江白才刚刚从牢里出来,被打得肋骨尽断,整个人都快散架了。杜三小姐请了大夫去给他治病,说为防止受邪风,得紧闭门窗,一丝缝儿和亮光都不能见!我朋友那天恰好去帮忙,说进到他房中,简直如到了阴曹地府一般,什么光亮都看不见,什么声响都听不到!”
  听到此话,甄月彤又愣住了,久久不能反应。
  原来,在她那般痛苦绝望的时刻,他竟是身处地狱,无知无觉的吗?
  “唉,可惜啊!”小碗儿摇摇头,端起面汤又啜了一大口,“不过这样也好,最起码证明,孟七公子并不是铁石心肠,真的完全对甄小姐视而不见。”
  最后一句话出,甄月彤猝不及防,忽然鼻尖一酸,猛地偏转头去。两颗珠泪豆子一样滚落,“噗”地砸在了雪泥未消的石板地面上。
  是这样么?
  相见真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姐姐……”小碗儿已看出了甄月彤的心伤,跳下凳子,乖巧地绕过来安慰她,“不要难过了。倘若老天有眼,一定会让他们再见面的。”
  甄月彤身子抖了一下,竟压住了本能的躲闪,让小乞丐握住了她的手。
  那是好小好冰的一只手,指节肿肿的,生了好些冻疮,红得像萝卜——就这么轻轻按在她那黧黑粗糙、伤痕累累的手背上,像是天生如此,相依为命。
  “是啊。”甄月彤笑了笑,反手握住小碗儿的手,轻轻捏了捏,“多谢你。”
  小碗儿开心地绽放出一个笑容,眼睛亮亮的如同星子。她大概从未得人这样温柔相待过,大着胆子想要上前抱一抱甄月彤的颈。
  然而就在这时,一辆马车远远地从街前飞驰而过,引来一串行人惊呼声。
  甄月彤也被吸引了注意力,站起身来去看。这一看,却让她整个人僵住了。
  那正是昨夜开到城外小酒馆的那驾杜家的高车,驾车的人不认识,应是杜家车夫。但从车厢窗口里向外看的人的脸,却分外熟悉。
  ——竟是老掌柜蔡忠的女儿梅儿!
  甄月彤赶忙挪开凳子,追上几步去看。那马车走得很快,像是朝着湖畔杜家宅邸的方向去。梅儿坐在车里,满脸慌乱焦急,毫不顾忌地向外看着,似是想在街头找着什么人。
  她这么一动,梅儿竟不知受到什么感应,也向她看了过来。
  只见梅儿的脸一下子僵住,眼睛里透出绝望的光。嘴巴动着,却不知道在对她说着什么。
  “你认不认识常新?”甄月彤反手一把捉住小碗儿的胳膊,“快!带我去找他!”
  五、公子江白
  “梅兒妹妹,真是对不住。昨夜,是我太莽撞,下手重了些。”暖融融的闺阁中,杜四小姐明霞一边给镜前端坐着的小女孩梳着头发,一边温柔轻语,“我也是心急,怕凌华那个狗东西欺负你,才假装发脾气,想支走你的。”
  梅儿轻蹙着眉头,没敢吱声。
  今日天还没亮,杜家的马车去而复来,不由分说就把她带走了。老父不论怎么阻拦恳求,下跪磕头,都没有任何效果,反而险些被打伤。
  杜家人说,四小姐请她去做客,聊表昨夜失手伤人的歉意。可她左想右想,也觉得不太可能。杜明霞当时发火,显然是真的想毁了她的脸的。后来用铜壶砸爹的那一下,也用足了十成力气,恨不得把他砸死过去。
  但现在,她口口声声说是为救梅儿,还摆出一副亲热温柔的样子,帮她梳妆打扮,实在不知用意何在,后面又留了什么可怖的后招。
  “其实啊,我昨夜一见妹妹,就觉得很是眼熟。”杜明霞笑着,放下梳子,手指在妆台上的首饰盒里挑拣了一番,最后拈起了一个红珊瑚缀珍珠的步摇,“你现在的年纪,差不多就是……公子江白和甄家小姐初识的年纪吧?”
  这句一出,梅儿吃了一惊,肩膀轻轻抖了抖。
  “不……”她怯怯地道,“我、我已经,十五了。”
  杜明霞却根本不顾女孩说什么,只抿着嘴,看着她在镜中惊慌失措的样子,微微笑着将步摇轻轻插进她的发髻中。
  “啧啧,妹妹的模样生得这么好,比当年的甄小姐也有过之而无不及。怎么样,想不想试一试那‘落霞妆’?”杜明霞说着,已拿起了朱笔,托起梅儿的下巴,在她眉心点了一粒朱砂。
  “四小姐……我……”梅儿有些慌乱,嘴唇发干。
  “别说话,来,再上点胭脂。”杜明霞并不由她选择,打开崭新的妆盒,挑拣出最鲜亮的水粉香脂,便给梅儿细细上起妆来。
  一炉香之后,当梅儿再回头看向镜子,胸中忽被一股奇异的感觉填满了。   精致的眉角、娇媚的眼睫、红润如莓的香唇,还有额心一颗红豆似的朱砂。鼻骨上和脸颊上的伤竟已被完全修饰掉了,几乎一点痕迹也无。
  那是她吗?
  “看看,真是绝色美人啊!”杜明霞满眼钦羡,绕着梅儿左右看着,如在欣赏一件美丽的玩物。
  “啊,对了!”她突然想起什么,又转身去开衣柜,“红裙!”
  梅儿感觉自己像个布偶,被杜明霞来回折腾,装扮成了六年前的甄月彤。
  真是漂亮啊——她从未知道过,自己竟是如此漂亮。
  忽然间,她能够理解,为何有些人的爱情,可以让别人如此钦羡了。
  那样的美丽,注定非得要那样的才华相配,才是恰当的——稍稍有一点缺了,无论是哪边,都不能容忍。
  “你想不想知道,传说中‘书剑双绝,一字千金’的公子江白,到底是什么模样?”杜明霞忙活累了,侧身躺在软榻上,捻着一颗青梅懒洋洋地道。
  梅儿蹙起眉:“可是,我……我已经……许了人家……”
  “他现在,可就在我们家呢!”杜明霞一口打断,语气里已有些许不耐,“你就不想见见吗?”
  梅儿觉出她声调有变,不敢再不做声,低下头轻轻道:“可是……我又不是……我一个外人,怎么能……”
  “没关系!”杜明霞一下来了精神,从榻上支起身来,“姐姐带你去看,悄悄的!”
  “这……”梅儿感觉有些难堪,“万一……万一他看到我……”
  “他看到你的话,你就给他跳支舞。”杜明霞露出了一个诡秘的笑容,“来,我来教你。这可是我专门学的,不比甄小姐那天跳得差!”
  “砰砰砰!”小碗儿攥着拳头,使劲砸着木板门,一面大声叫嚷着,“常新!常傻子!你在不在?”
  甄月彤皱眉立在后面,心中焦躁万分。
  一路过来,听小碗儿介绍,这常新几年里时常被杜家的打手教训,次数太多,伤了脑子。他时清醒时不清醒,清醒时就一大早出城去打柴,偶尔还打点猎,拖到炭场去换成炭,往小酒馆亲家送一波,剩下的再挑回城里卖。
  卖完换到钱,他会再去墨香街的溯雪纸行买一卷能买得起的最好的纸,包装好,跑到杜家围墙外,用所有的力气使劲往里扔——以期能扔到孟江白的案头。
  不过,当他不清醒时,就难说了。有时候,他随便拾起什么石头木头,就当成了上好的纸卷,兴冲冲地直奔杜家。再或者,在街头随便见到辆车,都以为是他家孟七公子和甄小姐出门游玩,哭着赖着要带上他一起……
  此时,她和小碗儿站在鞋夿巷最里面一间三面不通风的破屋门前,看着木板上乌黑的油迹,感觉一切都仿佛在不可逆转地往深渊滑去。
  又敲又喊了足有一刻,破屋里才传来了伸着懒腰趿着鞋拖拖踏踏走出来的声音。
  “谁呀?”嘎吱一声,木门拉开,露出蓬头垢面的半张脸。
  “哎呀,是我呀!”小碗儿一把揪住他,推开木门把他整个儿拽了出来。
  这男孩还甚是年轻,个子不高,面黄肌瘦的,眼眶深陷,目光有些混沌。看到甄月彤,他愣了一愣,却没有接下去做什么反应,显然已经不认识她了。
  “你是常新?”甄月彤皱起眉。三年未见,她也想象不到,那个总是乐呵呵的小胖子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常新?”他竟也皱起眉,挠了挠头,仿佛在思索,“有些耳熟。”
  甄月彤心里一沉。看来运气不太好,他正在不太清醒的时候。
  “梅儿呢?你的未婚妻子,记得吗?”她继续问道,“城外小酒馆蔡家的女儿。”
  听到这句,常新的眼睛忽然亮了亮,好像找回了些许神志。
  “常哥哥,你好几天没去打柴了吧?”小碗儿也抓紧追问,上前攥住了他的袖口晃了晃,“是不是都忘了要去杜家给公子送纸了?”
  清亮的声音落地,常新突然浑身狠狠抖了一抖。
  “呜……呜呜……”没想到接下来,他竟突然蹲下,哭了起来,“都是我不好!公子好几天都没纸写字了!怎么办……”
  他是真的在哭,眼淚噼啪往下掉,哭得越来越伤心。甄月彤看着,心里一阵撕扯的痛。
  她咬了咬牙,深吸了一口气,上前抚住常新的肩晃了晃,又摸了摸他的头顶。
  “好了,阿新。”她轻声道,“姐姐带你去买最好的纸,然后去杜家,送给七公子。”
  常新整个人狠狠一震,如同被惊雷劈中,倏然跳了起来看向甄月彤,眼中光芒如电。
  踩着洁白柔软的积雪穿过园子,梅儿感觉自己像在做梦一般,不知身在何处。
  杜四小姐把她带到“湍声苑”的门口,就命她进去,自己离开了。据她说,今日三小姐不在家中,要晚上才回来。公子江白一个人在苑里,除了一个已经打好了招呼的小门房,不会有其他人在。
  梅儿不知道杜明霞为何非要把她打扮成甄月彤的样子,让她来找孟江白。看昨夜在店里的情形,杜明霞原本是自己来做这件事的——却被姐姐发现,大闹了一场之后才负气出走。
  而现在,换了是她——一个莫名的生人来,倘若被杜碧林发现,可就不是生顿气、再轰出去那么简单了。
  不过,想到这里,梅儿忽然反倒不知从何处生出了一股勇气。
  她是为甄小姐来的!
  就让她,冒险代甄小姐去看一看他吧!
  天已经慢慢转晴,云层之后的太阳时不时射出几缕光辉,照得枝条上的积雪晶莹剔透,分外好看。
  梅儿一路循着小径,拨开挡路的草叶,躲开掉落的雪粉,一点一点往院子深处走去。偶有鸟雀扑棱棱地飞起,喳喳叫着,更衬得院子安静祥和。
  不知道,公子江白此刻起来了吗?
  他独自一人在这深深的庭院中,会做些什么聊以度日呢?
  梅儿一面想着,一面留心观赏着园子,小心翼翼地找路。她打小生长在贫寒人家,从未到过这样雅致精美的园林里玩耍过,看什么都甚是新奇。绕了直有小半个时辰,却还未曾找见该从哪个月亮门穿过去,到那三层小楼的前院。   整个园子里一直静谧无声,走了好久都不见人影,她便理所应当地以为公子江白必是在楼里歇息。
  可是,当她终于找到路走进前院时,眼前的情景立刻讓她惊愕了。
  敞阔的雪地上,一身白衣的年轻公子正在舞剑。
  漆黑的长发随着他的步伐舞动飘荡,如同滴在水里的墨滴,翻卷徜徉,脆弱易散。长长的衣袂飘然绝美,但对舞剑来说,实在有些累赘了。可他偏又无法挣脱,只能小心避开,不能放情一舞。
  梅儿静静看了片刻,忽觉视线模糊,眼角湿润了。
  这确实是公子江白。
  因为,从她有记忆起,从未看见过生得如此好看的男人。
  那鼻梁眉眼,修身窄腰,那一昂首的翩然肆恣,仿若永远有一束光笼在他身上,让人世间的污浊不得近身。
  可是,眼前这一场剑舞,却把这个男人所有的窘迫都泄露光了。
  他的每一根发丝、每一寸衣袖都在缠绕着他,让他磕磕绊绊,一步三跌。
  脸上精致修饰的粉妆也挤压着他——是的,他的脸上上着妆,将他的每一个毛孔都妆饰得浑然不见,只剩下画儿一样美好的五官。
  而他手上的剑——一柄软得悄无声息的、银蜡纸做的剑,除了把梅儿的心剜得滴血,再无其他用处。
  “咳——咳咳……”公子江白不知为何步伐一颤,突然失了气息,停下动作猛地咳嗽起来。
  梅儿不由低低惊呼了一声。
  “谁?”公子江白惊觉回头。
  梅儿下意识立刻转身,就要往外跑。
  “月彤!”公子江白竟脱口喊出,声音都撕裂了。
  梅儿蓦地止步,背对着孟江白,静听着他慢慢走近的脚步声,使劲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月彤……是你吗?”孟江白声音颤抖得厉害,步伐越来越重,踉踉跄跄。
  梅儿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身。
  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
  孟江白停在了十步开外,一手倒提着长剑,一手抓着自己胸前的衣襟。他的脸上没有表情,眼中却如有惊雷暴雨,巨浪滔天。
  “你是谁?”他强压着嗓子,眼中滚下泪来,“转过来,好不好?”
  梅儿再也忍不住,伸手捂住嘴,飞快地向外跑去。
  然而没想到的是,背后的人并没有追来。
  孟江白一偏头,甩下眼泪,突然将手里的剑狠狠摔入雪地里,暴怒吼道:“杜碧林!我已答应了与你成婚,何必一再试探于我?”
  听到这句,梅儿复又刹住了脚步,捂着胸口深深吸了几口气,回头看去。
  “依你所说,甄月彤早已嫁与了他人。我是不是还想着她,有什么重要吗?”孟江白情绪完全失控,仰头对着虚空大声喊着,脸上却仍诡异地没有半分表情。
  梅儿再也忍不住了,一咬牙,又冲回了院子里。
  “甄月彤没有嫁给别人!”她一直跑到孟江白面前,声泪俱下地喊道。
  孟江白愣住了。
  看着眼前美丽的红衣少女,他有一瞬的出神,眼睛里翻卷出一片五彩的霞光。
  “你……你是?”他反应了过来,她不是杜碧林派来的。
  “我是谁你不必知道。”梅儿倔强地抬起眼,脸庞上升起一股坚毅,“我来,是想告诉你,三年前,甄小姐曾在那断桥之上为你跳了一支舞,而后决然赴死。”
  她后退了两步,缓缓抬起两臂,挺腰矫首,摆出了飞鸿展翼之姿。
  “那支舞,叫做《断鸿哭》。今日,我跳给你看!”
  六、怎堪病骨
  多亏了甄月彤探知的消息,常新第一次摸索着找到离孟江白所在的院子最近的围墙根。
  那湍声苑实在幽深僻静,紧临着西湖而建,围墙外尽是湿泥怪石长草,走去十分艰险。
  常新和甄月彤一前一后,贴着墙壁小心地走到了最深处。
  这段围墙建得甚高,是寻常的四五倍不止,下面又无处着力,想要翻越几乎不可能。
  贴着墙壁,依稀听见里面有细微的歌声传出来。
  “说什么鸿飞伴霞落,交颈好度秋。月照西湖水,孤影空悬,碎波愁苦。可看风雨将至,寒鸦无着处。愤不展翼去,誓忘归途。
  “又不忍相决绝,红墙绿瓦外,断鸿长哭。叹来年梅花,可能芳如旧?西窗下,草木生言,皆慰我、何苦思切切。争知我,宁为玉碎,痴情不负!”
  而小院里,孟江白坐在阶上,看着雪中旋舞的红衣少女,感觉自己的眼角渐渐生出一道裂纹,碎屑簌簌掉落,整张脸都开始崩溃。
  这女孩儿不太会唱,也不太会跳舞,举手投足都生硬笨拙,半点不像甄月彤那样柔软灵动。
  可是,那一声一声的啼血之词落进耳朵,却仿若无数的金针在里面乱捅乱刺,让他恨不得就此死过去。
  三年了,他不是没有想过,杜碧林会骗他。
  以月彤那样绝烈的个性,岂会那么容易就对世事妥协,背叛誓言另嫁他人?
  只是,他也没有料到,她竟会就此决然赴死。
  他孟江白就算再好,又哪值她为他付出生命!
  “够了吧,别跳了。”他苦笑着摇摇头,对红衣少女道。
  梅儿停了下来,大口喘着气,汗水濡湿了额发,沾在脸上。
  “还有别的事吗?”孟江白缓缓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摆上的雪泥,“没有的话,就快走吧。”
  他的神情又恢复了淡漠,唯有双眼下的一片粉膏被眼泪融掉,露出了深深的铁青色。
  “公子……你……”梅儿凝起眉,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道,“你不能跟杜三小姐成亲!甄小姐她……”
  孟江白“哈”地一声打断,摇摇头,声音干苦如石:“这是我的事,不必旁人解。”
  他说罢,便不再理会梅儿,提起衣摆转身回房。
  梅儿怔在当地,强忍着泪珠在眼中打转,捂着嘴不让自己号哭出来。
  而距此一墙所隔之外,甄月彤清楚地听见了所有对话,右手四枚指甲都抠进了掌心里,鲜血顺着指缝直往下淌。   原来他、早就把她给忘了。
  在她为了救他怒劫法场、为了见他举身赴池、为了赎他拼命战斗之时,他却念的是——那娴静优雅的杜三小姐,是如何温柔地端起一杯好茶,送到他的床边的。
  她与他认识六年,即便相惜相望,相伴却不过数日。而他与她三年相守,日夜为伴,吟诗作画,耳鬓厮磨——当然不是她一个孤苦粗俗的女子的单相思可以比的!
  “啪”的一声,甄月彤折断了盛着上等云笺的木盒,一股脑儿扔进了西湖水里。
  “走!”她一拽常新,两人如白鹭点水一般迅速退去。
  耳边风声呼啸,听去像是无情的嘲笑,嘲笑她这些年来的无谓挣扎,嘲笑她直如一池坏水的卑微和委屈,竟不能给他带去半点的感动。
  甚至,连常新——连常新他都忘了吧?
  那些浸着血投进去的纸笺,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而围墙之内,这一刻,梅儿也觉心里的一团怒气越烧越旺。她不想告诉他,甄月彤还活着了!
  就让他去与别人成婚,为此痛苦一生吧!
  “好吧。告辞!”梅儿抬起袖子,在脸上狠狠一擦,转身就走。
  没想到,才到院门口,她竟就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谁!”来人尖声大叫。
  梅儿心魂俱碎——那人一身月白色长裙,下颌尖俏,柳眉如刀——不正是三小姐杜碧林!
  孟江白的卧室里飘荡着一股冷冷的白梅香。
  梅儿没有意料到,杜三小姐看见她之后,竟没有失态地大发脾气,喊人来捉她——而只是整肃了容颜,冷言令她跟着一起进屋来,甚至直入了孟江白的卧室,让她坐在一旁静等。
  这卧室很是空旷,几乎没有多少家什摆设。一张床铺,一方茶桌,一套妆台,除了床铺上有被有褥,茶桌和妆台上都空荡荡的,连个灯盏都无。
  在梅儿的猜想中,这个杜三小姐,毕竟是杜家嫡出的长女,定是个比杜明霞更加骄纵放肆的人。可这时一见才发现,她竟是淡妆素服,温柔娴雅,除了在门前撞见时被吓了一跳,常时眼角眉梢都绝少跳动,正如那雪中白梅般清雅美丽。
  此时她打开了妆台上锁的抽屉,捻着白绸小巾,正给坐在妆台前的孟江白补好眼下脱落的粉膏。
  “跟你说过,身子骨还没好,少出去走动。”她口中的埋怨也尽是温柔,“那么冷的天,在屋里写写字不好吗?”
  两块深青的皮肤很快就被遮盖掉了,镜中男子复又变回了毫无破绽、风华绝代的公子江白。
  他没说话,也没有动。整个人像是没有生命的木偶,连眼中的光芒都熄灭了。
  梅兒在一旁静看着,心中五味杂陈。
  杜碧林侍候孟江白的态度无可挑剔,两人站在一处,看去也十分相配——甚至,比当年那艳若桃李的甄月彤更为协适。
  可是,总觉缺了一点什么。
  而那一点,又实在太多。
  “哎,快到时辰了,把今天的药吃了吧。”杜碧林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玉瓶,打开瓶口,在桌上白色的小药碟上轻磕了两下,两颗朱红的药丸滚了出来。
  孟江白眼睛轻轻动了下,没有说话。
  “来。”杜碧林收好玉瓶,拿起小药碟,送到孟江白嘴边,“再不吃,一会儿又该头疼了。”
  听了这话后,孟江白眼睛里的光又动了一下。继而,他极慢、极慢地偏过头,躲开了杜碧林的手。
  杜碧林脸上显现出极度的惊讶,仿佛是第一次见到这般情景。
  “怎么了?”她迟疑了一下,依旧柔声问道。
  “不必了。”孟江白缓缓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一点一点推开了她的手。
  “可是……”杜碧林蹙起眉,有些焦急,“你会头疼的。”
  孟江白没有理会,转身撑着妆台站起身,向床榻走去:“没关系。”
  杜碧林怔怔地看着他径自走到榻边,脱下鞋履躺下,盖上被子,托着药碟的手轻轻颤着,两颗朱红的药丸在里面不住跳动。
  她转头冷冷觑了梅儿一眼,继而深吸了口气,走到榻边坐下,把药碟放在床头的矮几上,伸手给孟江白掖好被角。
  “你这是,不相信我?”她轻声道。
  孟江白闭上了眼,没有答话。
  “那姑娘跟你说什么了?”
  孟江白依旧不理。
  “你……你到底,信她还是信我?”杜碧林终于有些急了,红了眼眶,“那只是个来历不明的丫头罢了,我都不知道她是哪儿来的。”
  孟江白面上没有任何表情,躺在床上,像个假人。
  杜碧林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叹出。她站起身来,脸上的表情又冻了起来,严霜渐重。
  “好吧。”她走离床榻,回到桌前坐下,理了理衣摆,“既然你我今夜就要订婚,这件事,非得谈个清楚不可。”
  她转过头,又冷冷看向梅儿,眼中浮起了一丝嘲弄:“我知道这个女孩儿是谁。她是城外酒馆蔡忠的女儿,是常新的未婚妻子。”
  “什么?”孟江白蓦地睁开眼睛,“阿新没死?”
  杜碧林微微蹙眉,有些惊讶,又有些后悔。她还以为,梅儿必然已经把知道的事全都告诉他了。
  孟江白挣扎着撑身坐起,乌发散了一肩。他看向梅儿,眼中神色风起云涌:“他还好吗?现在何处?”
  梅儿嘴一扁,扭身避开那视线,不肯说话。
  “他运气也真好,碰上这么一个漂亮女孩儿。”杜碧林语气有些戏谑,“而且,他其实常来看你的。只是你病一直不见好,每次都错过了。”
  孟江白抿住了唇角,没有应声。
  “还有甄月彤,她当年是为你投过湖,不过,被人救了。”杜碧林索性和盘托出,“而后她远走江湖,学了一身好功夫。至于怎么学的,我就不知道了。只知道,等她再出现时,已经成了作恶无数的黑道第一杀手。”
  “什么?”孟江白悚然一惊,睁大了眼吼道。
  “我才是你的未婚妻子。”杜碧林猛然被他惊到,眼中立刻盈满了委屈的泪水,“我说过,永不会再欺你。你若不信,可以问问这女孩儿,杀手‘鸿’的通缉令,是不是早就贴满了大街小巷?”   “鸿?”孟江白眉头皱得更深,转头看向梅儿,满眼的不可置信。
  梅儿咬着唇,不知该如何应答。可是此时,未曾反驳,便已坐实了这消息确实是真。
  孟江白猛地闭上了眼。
  “我本不想告诉你的。”杜碧林的神色再度变得淡漠,“毕竟,那样一个仙子般的女孩儿,转眼就变成杀人如麻的狂徒,换了是我,也接受不了。更何况,你还有恙在身,哪里受得了这般打击?”
  “不是这样的!”梅儿再听不下去,猛地站起身来。
  “噢?”杜碧林缓缓转头看向梅儿。
  “甄小姐她没有……”梅儿急得满脸通红,“她不是杀人如麻……”
  “是吗?那——淮北凤吉云雄、流云寨马贲良、显剑门路方宗……”杜碧林掰着手指一一数过去,“这些死在断鸿令下的,都不算人?”
  “不是这样的……”梅儿焦急万分,却找不到词反驳。
  “够了。”忽然,孟江白开口打断。
  他没有睁眼,却紧紧凝起了眉头,将后脑撞向背后的墙壁,好似在受着巨大的痛苦。
  “江白!”杜碧林脸色陡变,赶忙起身过去,伸手抚上他的额,“头疼发作了?”
  孟江白猛地偏头甩开,将她凑过来的身子一推。
  杜碧林未曾防备,向斜里一歪,险些跌倒在床侧。她却浑不在意,伸手捏住旁边药碟里的药丸,又往孟江白嘴边送:“快点,把药吃了!”
  “滚开!”孟江白突然更加狂躁起来,仿佛被什么无形的魔鬼控制住了,抱着头不住向墙壁上撞,“我不吃!都给我滚!滚!”
  “你们已经回不去了!”杜碧林也喊了出来,反而上前伸臂箍住他的腰,“你们已经回不去了!”
  这句话一出,梅儿只觉心里被哗啦一下,撕开了一道长长的裂口。而狂躁欲绝的孟江白,也像突然被抽走了魂灵,整个人都冻住了。
  “江白,你那样聪慧清明,难道不明白,你们之间已经没有可能了吗?假如还有半点希望,我也不愿你承受痛苦。”杜碧林也霎时已满脸是泪,紧抱着孟江白的腰,侧贴着他的背心嘶喊着,“你知道的,我视你高过自己的命!我已经为你做了我能做的一切了。可是,我真的做不到,把你送给一个已经丧失心智的杀人狂魔!”
  孟江白跪在榻上,两手抠进发中,半晌没有动弹。
  杜碧林没有继续往下说,只兀自哭着,像在等待着什么。
  “给我药吧。”一刻之后,孟江白终于说道。
  杜碧林的嘴角立刻勾了一下,偷偷笑出来。
  她想起梅儿在侧,立刻又敛去笑容,松开抱着孟江白的手,擦掉了脸上的泪水,将药丸送入他嘴里。
  “你要什么?”孟江白哑声道,眼中神采已彻底死了。
  杜碧林愣了一下。
  “一封决裂书,加上这镯中剑。”他抬起左手腕,一寸一寸地将长袖扯下,露出银色的镯子,“够是不够?”
  杜碧林双唇翕动,不知如何作答。
  “我只有一个要求。”孟江白缓缓转过头来,“让她离开杭州。”
  七、飞鸿无翼
  梅儿跟在杜碧林身后,踩着雪一步一步走出湍声苑去。杜碧林心情甚好,一路哼着小调,听来竟是那首《断鸿哭》。
  不过,这曲子在她哼来,却浑无摧心之感——那死生诀别的痛楚,与她有何关系?反正到底,是她胜了。
  梅儿低头走路,牙关紧咬,指甲都快扣断了。
  现在,她已经全然明白了。
  三年来,这个看着清淡娴雅、柔弱可怜的女人,哪里是如外界传说得那样爱着他?她明明是——用着各种手段,完完全全地将他困在房中,当作她私人的玩物!
  什么危难中相救,逆境中相守?说不定,这一切,都是被她一手操弄的!
  “呀!”这个想法一出,梅儿突然被自己吓了一跳,险些滑了一跤。
  假如,孟家当年全家下狱的祸事,就是被杜家栽赃陷害的,那可不是……
  杜碧林蓦地停步,回首冷冷觑了她一眼。那目光像刀子一般,一下子就洞穿了她的喉咙。
  这时,两人已走到苑外的门房处,几个领命看守湍声苑的家丁战战兢兢地垂首等着,为首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挤着笑脸迎了上来。
  “哎,三小姐!”他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歉疚味,看了一眼梅儿又赶快避开。
  这老者正是杜碧林特命看守湍声苑的吴喻庐,年轻时曾以一双铁掌和小擒拿功夫声震江南。然而后来在江湖上结了些仇怨,不得以攀附了杜家,做了个不出门的院守。
  杜碧林转过脸来,清秀的面容上又浮现出了倒刺般的讥笑。
  “吴叔看起来心情不错呢!想必是知道这丫头是怎么进去的?嗯?”
  吳叔的脸僵了一下,立刻苦下来:“我被支去取东西,就走开了不到一刻,那人声称是三小姐派的,信物俱在,我也无法分辨……”
  “哦?那信物呢?取来的又是什么东西?”杜碧林声音越来越急,耐心已渐渐被磨尽。
  “这……是……”吴叔面露难色,垂着眼睛不敢看她,“是一根蜡烛。信物……信物三小姐知道的,向来都只是出示查验,并不曾留给老汉。”
  “呵!”杜碧林一声冷笑,“你倒是会推!这说着,倒像是我的不是了。”
  “哪里哪里……”
  “谁跟你打忽悠?这丫头扮成这个样子跑进去,小半个时辰你们都没发现!”杜碧林柳眉倒竖,色厉内荏,“要是就这么算了,下次可不得给我把甄月彤都放进去了?”
  “那……”吴叔见杜碧林真的动气,也和此事不可能善罢,“那就请三小姐降罪吧。”
  他这么爽快答应,倒让杜碧林有些意外,蓄好的一蓬火尚未发完,便硬生生地闷住了。看起来,支使他的人给了他不少的好处,以致让他觉得受点罪责都不算什么了。
  “好啊。”杜碧林怒极反笑,转过头,眼神在梅儿身上晃了晃,又转回落在吴叔身上,“其实我也知道,以吴叔的本事,根本犯不着照我说的——我不在苑中时,每个时辰进去巡查一圈。”   这话一说,吴叔脸上神色微微变了变,却没接话,算是默认下来。
  的确,他很少进去。他是个练家子,还是个高手,有什么动静听一听便知道了,也不差跑这几步路。在他看来,孟江白是决不可能走出院子的。
  他试探过他的脉象,早就被药物调得乱七八糟了,旧有的武学根基已毁得十不余一,连好好喘气儿都不容易。而什么外功剑术,没个强健的体魄,根本无从谈起。看他瘦得大腿都没自己胳膊粗,能出去就怪了。
  “那么,我也不必多费唇舌了。”杜碧林眼睛里的讽色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寒冰般的严酷决绝,“第一,从今直至明年底的月钱,不必领了。”
  听到此,吴叔微微皱了一下眉,却不甚意外,也没有半句反抗。
  “第二,今夜便调到后厨,掌泔水,养牲畜。”杜碧林冷冷续道。
  几个并排站着的年轻家丁听到这句,情绪有些耸动,互相看着,哼哼了几声。这些人在此本都听吴叔调遣,还跟他学点功夫,算是半个弟子。杜碧林这道惩处下得太绝,一时人人自危,不知该不该开口求情或争辩。
  杜碧林却对他们视如不见,反倒偏头又睨了一眼梅儿,口里还是对着吴叔刺下去:“第三……呵,吴叔的女儿,也有这般大了吧?今夜鸾凤楼开张,女孩儿梳拢可是有老大的彩头。你女儿虽然长相远不如这丫头,但好歹,十次也能挣得她一次的钱了吧?”
  “什么?”吴叔面色陡变,眼睛里精光凛然一炸。
  梅儿也脑中“轰”地一下,膝盖一软,几乎摔倒。
  杜碧林鼻中轻哼了一声,转身就往外院走。此时,层层叠叠的脚步声也从外向里压了过来。
  “我说——”杜碧林漫不经心地道,“这第三项惩罚,就是罚你女儿今夜去鸾凤楼挂牌为妓。”她后心对着众人,一步步向外走,“挣不到这丫头挣的数,可不许停。”
  “你、敢!”吴叔一声暴喝,遽然发难。
  那声音直如一道劈金裂石的霹雳,伴随忽起的灰色暗影,直袭杜碧林后心!
  “吴叔!”几个年轻守卫只来得及齐声惊呼,无人阻拦。
  此时,外院的脚步声也现出人影,几十上百个带着兵器的家丁围拥上来。
  杜碧林脚下加快,向前一冲。
  就在吴叔的掌风袭到她身后一尺之时,突然,一道黑黑的棍影凭空斜插过来,硬生生挡下了那一掌,发出一声金石相撞的鸣响!
  “龙三哥!”年轻守卫们又齐齐惊呼出来,这一次,语气里却带上了浓浓的惊怖,和——惋惜。
  那是杜家护卫统领中稳坐第二把交椅的“龙王棍”龙三!
  “看来,真是不想活,要拼命了。”目光阴沉的瘦高男子拄着长棍,站在杜碧林与吴叔中间。后者压着手腕,依旧摆着待战的姿势,脸胀得通红,气喘如牛。
  杜碧林已被新来的家丁们团团围住,转回身来。她蹙起眉,清秀的脸上笼着烦躁的阴云,眼神里也尽是不耐——却毫无意外。
  “杜碧林!这么多年了,老夫待杜家如何!”吴叔绝望吼道,“你怎敢如此!可知我当年……”
  “烦死了!”杜碧林一摆袖,眼中的火终于烧了出来,“杀了!”
  这一声令下,龙王棍立刻化作狂龙,席风卷雨地咬了下去!
  甄月彤跟着常新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回鞋夿巷的时候,太阳终于从密云间找到了几许缝隙。
  街上开始化雪,到处都湿答答的泥泞不堪,黑一块白一块,像患了秃病。如今,杀手“鸿”已到杭州的消息已传开了。街上到处都是画像,官差跑来跑去,监视查验着来往的行人。
  小碗儿给甄月彤买了一个斗笠,又找乡下来的渔夫要了一身残破的青衣,准备给她改扮一下。
  遥遥看见两人走回来,她兴冲冲地迎上去,想问问情由。谁知一照面,发现甄月彤脸上如罩着一层青森森的寒霜,常新也皱眉沉脸,如临大难。
  “怎么了?没进去?”小碗儿问道。
  甄月彤一抬眼,竟有一股杀气从那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喷薄而出。
  “你可知道,杭州有什么悬赏待杀的恶人?”她手指一动,一枚薄薄的白玉片出现在指间。
  小碗儿心中咯噔一下,忽觉十分难堪。
  “呃……这个……”她挠了挠头,想了半天,还是指向了巷口两侧砖墙上贴的密密麻麻的通缉令,尴尬地道,“最值的,就是那个了。”
  甄月彤转头,看着画中自己凶恶上扬的眉角,哑然失笑。
  也对。眼下的杭州,怕是再找不到一个比杀手鸿本人更值钱的了。
  “好。”她突然收起指尖的断鸿令,转身就走。
  “啊!姐姐,你上哪儿去?”小碗儿始料未及,急得上前去拉,手却落空。
  甄月彤走得很快,像一只鳥儿迅速消失在视野里,一点痕迹都不留。
  小碗儿惊愕地眨眨眼,终于接受了事实,长长地叹了口气。她转过头,只见常新依旧是一头乱发,呆呆傻傻地杵在画像前,仔细读着上面的字,似乎又进入了浑噩的状态。
  “喂!常哥哥。”小碗儿跑过去,用手推了推他,“那个……到底出什么事了?姐姐她去干什么?她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常新没立刻答话,而是缓缓抬起了自己的两只手,在眼前翻来覆去地看。
  是一双粗糙干裂、布满老茧的手,平素要么握着斧头打柴,要么抓着麻绳挑担。
  “她要去……”他张开嘴,哑哑地道,“毁了那桩婚,把公子夺回来。”
  雪后的空气干冷凛冽,甄月彤捏着袖中冰冷的镯中剑,感觉三年来胸中紧含的那一口气正在剧烈地燃烧——最后一次,连同五脏六腑,统统烧光。
  与杜碧林的约,定在晚上。
  她说,这日杜家有一座新酒楼开张,将在那儿大宴宾客。在这之前,假如甄月彤能赶上,她便当众宣告,解了跟孟江白的婚约,成全他们一对鸳鸯。
  在过去的近一百个日夜里,甄月彤几乎夜夜失眠,反复考量着杜碧林话里的真假。
  可临到此时,她反倒不再迟疑了。   无所谓了——是真是假,都无所谓。
  杜碧林是骗她、欺她、耍弄她,都无所谓。
  她能不能再和孟江白在一起过完余生,甚至,能不能继续活下去,都无所谓。
  她只想要一个答案——
  当她押上了自己的所有,一丝力气都不留地去和这命运抗争时,到底,会不会有些许不同?
  当她剥尽了自己的筋皮血肉,一无所有地站在她深爱的那个人面前时,这世事会不会倒转,回到他们初见的那一刻去,重现那哪怕只有一瞬的、绝对炽烈的爱?
  干冽的空气呼呼地往胸腔里灌,把伤口的痛楚都镇住了。
  甄月彤感觉自己在一步一步地变成那柄镯中剑,决不回头地刺向杜家那森严的门庭。
  她已打听好了,马上,杜家会将赠给官府捉拿杀手鸿的三万赏金运出来,沿杭州最热闹的大道走一圈,造足声势后送进衙门。
  官差们已经开始清道,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到处都人头耸动,叽叽喳喳。她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想动手劫银,绝对是天方夜谭。
  她只有一个办法。
  “啊哟!出来了!出来了!”前方,围拢在杜家大门口的人群发出了一阵欢呼。
  “哇!”“真的啊!”
  “你看那马车上!三大箱雪花银啊!”
  甄月彤快步走去,挤进人群。只见杜家朱门大开,五六骑家丁服饰的人马在前鱼贯而出,后面一辆无篷的双马木车上载着三口红松木的大箱,皆大敞着箱口,雪白的银两耀人眼目。
  车队一出现,旁边候着的官差便迎上前去,对着家丁首领连连顿首做礼。剩下跟着的衙役从两旁拉起一道人墙,将看热闹的百姓拦在外面。
  这时,突然,人群中出现了一股骚动。
  “哎——大爷!求求你,求求你……”悲苦的哭声乍起。
  一个人影从人群中忽地蹿出来,一直扑到了车队首领的马前,抓着他的裤脚扑通一下跪了下去。
  甄月彤眉心一皱,心头突然被扎了一下。
  那声音……不正是小酒馆老掌柜蔡忠!
  “大人!行行好吧!我女儿……我女儿……”老掌柜立刻被衙役上前左右捉住,架着腋下试图拉开。谁知他死揪着那首领的裤脚不放,竟“哧”地一下扯下一大块布来。
  “我操!个老瘪三!”那首领受了惊,手里马鞭作势就要抽下去。
  几个衙役见状本能地一躲,又放开了抓着老汉的手,退开了几步。
  “郭四爷,求求您了!”老掌柜马上又扑了上去,“老汉就这么一个闺女,进了杜家门就再没出来。您从里边来,多少知道些消息……”
  甄月彤一掐掌心,心头感到一阵锐痛。这老掌柜看来是一直蹲守在杜家门口,一看见有人出来,就闹了起来。
  “操!跟你怎么就说不通?杜家那么大,我怎知哪个是你女儿?”那郭四甩不脱,愈发暴躁,“再说了,你女儿能进杜家门,是她几世积的德!快点滚开,别耽误了小爷做正事!”
  他说着,手里的马鞭呼呼甩起,雨点似的往老掌柜背后招呼。老掌柜苦苦承受,却仍然紧抓着他的腿脚不放,不让马队再往前走一步。
  “这不城外酒馆的老蔡头吗?”突然,人群里有人认了出来,“通缉令上不是说,那杀手‘鸿’昨天就在他店里歇的脚?”
  这句一出,人声陡然炸开。
  “哎哟!对对!我去过他店里,准是他没错!”
  “啧,说不定啊,把他家闺女都给坏了!”
  “嘿,难说。我看那杀手鸿长得也挺俊俏,说不定啊,嘿嘿……”
  “你说这蔡老头是从犯?”
  “诶?可那蔡老头家闺女怎么会在杜家呢?”
  “哎谁知道在不在?說不定是他自己老糊涂了,杜家没事儿抢他一个丫头做什么?难道杜家女眷奴婢还不够多?”
  “依我看,定是这蔡老头女儿被那杀手害了,急出了毛病!不然这一路被又打又踢地拖到这儿,还能受得了不松手?”
  甄月彤牙关“咯”的一声,把右边抵着肩站着的人吓了一跳。那人转头,看了一眼一身脏污的甄月彤,皱起眉捂着鼻子挤到旁处去了。
  这些愚蠢的闲人,竟这样听风便是雨,对那受欺的弱者没有丝毫怜悯!
  “好了好了!”官差们终于等不下去,一面训斥,一面上前再次将老掌柜按住,“胆子真是不小,敢在这儿闹事!走走走!带回衙门去!”
  “大人啊——”老掌柜已是跪在地上一路膝行,老泪都哭干了,“你们就行行好,可怜可怜我这快进坟墓的人吧!”
  那马上的郭四浑身一抖,似是被“坟墓”二字触了霉头,也不管近旁的官差,挥着鞭子就朝老掌柜头上狠狠抽了下去:“老奴才!老匹夫!操!听不懂人话的畜生!”
  老掌柜嘶声力竭地惨叫了起来,只几句话的工夫,他一头白发已经七零八落,鲜血模糊。
  围观的人群害怕受到鞭子波及,纷纷后退躲开。
  就在这时,“叮”的一声,一记嘹亮的脆响突然在混乱的人群中冲天而起。
  “咔!”
  一道白光掠过,众人眼前一花,只见郭四手里的马鞭鞭杆突然从中炸裂,一端高高飞起,一端“哧”地一下戳进了他自己的肩窝里。
  “啊——”郭四一声惨叫,“砰”地脸朝地跌下马来。
  “什么人!”官差和杜家家丁同时暴喝出来,在人群里四面寻找。
  甄月彤一步一步走上前,面前的人流自动向两旁分开。
  “你……你是……”走在最前面的家丁认出了她,将马鞭挡在前胸,浑身都在颤抖着。
  甄月彤伸手入怀,拿出了剩下的六枚断鸿令。
  “他就是杀手鸿!”有人喊了出来。
  人群立刻又“哄”地一下,推推搡搡地向后退去,在车队前一下子空出老大一片空地。
  “刚才那片,是淮北凤吉云雄。”甄月彤掂着手里脆生生的白玉片,锐利的目光直射向为首的官差,“这杀人越货逃亡十载的大盗,你们应当听过。”   官差们面面相觑,围观众人见事态诡异,也没敢大声议论。
  “流云寨马贲良、湘西物老鬼、东昌虎王旒安、妖狐叶阑,这四个也不必多说了。”甄月彤继续向前走,离车队的距离愈来愈近,“死在他们手下的人没有一千也有九百,一个人头一万两,不贵。”
  “你、你、你给我站住!”车队领头的杜家家丁有些受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甄月彤冷冷一笑,竟依言站定了,两手在胸前一抱,探出的右手指尖上,两枚白玉片翻飞如蝶。
  “至于显剑门路方宗,呵!一个开门广收弟子,骗光人家财却一见我就尿裤子求饶的正派宗师,一万两不过是他敛财的万分之一。”她嘴角上挑,尽是讽色,目光向拥挤的人群来回一扫,惊起一片低呼。
  “那、那神行帮主蔺惊雷呢?”郭四哼哼唧唧地爬起来,叫嚷道,“那可是响当当的正派高人!”
  “呵。”甄月彤又冷笑了一声。
  半个月前她接到的这最后一笔生意,委托人是个女子,拿刀对着自己的喉咙求她赐令。她原本拒绝了,可返回杭州的路上,竟恰巧碰上了蔺惊雷一家出行,宿于旅店。
  “我伏杀蔺惊雷时,他正在屋中与妻儿玩耍。”甄月彤弹着指尖最后一枚断鸿令,又抬步继续向前走,“我于心不忍,准备放弃。谁知离开时,带起了一点响动。”
  “叮”的一声,断鸿令跳起,又被她一把抄住。
  “你们可知,这位大名鼎鼎的正派高人的第一个反应是什么?”她转过头,目光在围观的百姓头顶缓缓掠过,最终,又回到了郭四身上。
  “他举起自己的亲儿子,挡住了自己的喉头。”甄月彤一字、一字地道。
  嘶哑的声音落定,人群“哄”的一声炸开了锅。舆论霎时逆转过来,耸动的人头如重重叠叠的海浪,反向中央的衙役们挤来。
  “肃静!肃静!退后!”官差和家丁乱做一团,扯着嗓子喊着,局面一时有些失控。
  就在此时,突然,一声响亮的马嘶从背后杜家大门方向响起。
  “让开!都让开!堵在这里干吗!”耳熟的男子声高昂跋扈。
  人群发出一阵骚动,纷纷转头去看,又拥挤推搡着让出了一条道。杜家朱门再度打开,一个披着火红狐裘的年轻男子策马而来,正是陈凌华。后面紧跟着一辆单马轻车,锦帘紧闭,驾车的人却竟是青袍公子陈沐风。
  陈凌华骑马在前一路小跑,挥着鞭恐吓驱赶着挡路的人,一直追到车队背后。
  郭四听到他声音之后已转回身来,脸上的惊怖完全换成了谄媚的笑。脚边满头是血的老掌柜整个人跌倒在地上,抱着头簌簌发抖,小声呻吟着。
  “唉哟,郭老四,你出手也是够重的!”陈凌华赶到之后竟不理官差和杀手鸿,反停马瞟了一眼老掌柜,扯了扯嘴角。
  “哎哎,陈少公子!”郭四抓到了救星,一面给陈凌华哈腰行礼,一面看着后面缓缓跟上来的轻车,“四小姐来了?”
  “哈,你是机灵!”陈凌华昂首一笑,也从马上跳了下来。他不再理郭四和老掌柜,走到车队前,跟官差拱了拱手,一双狭长的凤眼便锁在了甄月彤身上。
  “啧啧,鸿少侠果然是艺高人胆大啊!”他赞了一声,又转身夸张地看了一整圈周围的人群,摸着下巴嘲讽道,“不过,也是打死我都料不到,鸿少侠竟敢在这里就动手。白费我一番心思,专门布了条经过清河巷的路线,好在那儿截杀。”
  “我不是来劫银的。”甄月彤冷冷地道。
  “噢?那是?”陈凌华挑眉。
  甄月彤鼻中笑了一声,目光射向了轻车的帘幕之后。
  这次,陈沐风将车里的人护得很好,不会再有昨夜在小酒馆里的动手机会。
  “我来自首。”甄月彤大声道,一面说,一面抬手摘下了皮帽,将一头青丝散放下来,“并且,我不光是杀手鸿,还是——甄、月、彤。”
  “啊?什么!”“甄家小姐?”
  “那个跟孟家七郎定了亲,后来劫了法场,又投湖的?”
  “哎,这孩子可怜啊!”
  ……
  人群再次炸开。这一次,却明显带上了无比浓重的同情气息。人们看她的眼光开始变得复杂,流露出越来越多的哀叹声,有的甚至抹着眼角哭了起来。
  官差和杜家家丁终于彻底慌了。
  抓捕一个人人皆怜的良家女子,可要比抓捕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要困难太多了。
  “自、首?”陈凌华眯起了眼角,目光越来越刻毒狠戾。
  “是。”甄月彤却懒得看他,目光依旧锁在那辆轻车上,“但有条件——这三万两银,给我。”
  “啊?哈哈!”陈凌华和众家丁衙役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同大笑起来。
  “你们可以一直跟着我。”甄月彤续道,“今夜我要上鸾凤楼,赴杜三小姐的约。那是栋孤楼吧?你们就在楼下守着,我无处可逃。”
  “什么约?”近旁有人大声问道。
  甄月彤顿了一顿,深吸了一口气。
  “银十万两,换孟七公子自由。”她运着身体里所剩的所有气力,将这句话传了出去。
  不知是因为她内力的震慑,还是因这一句所富含的太多曲折隐秘——刹那间,整个世界都静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结在了甄月彤身上,仿佛是在看着一片晶莹剔透的雪花从天空上飘落,缓缓、缓缓地砸在地上,碎成齑粉。
  此时此刻,这个任性妄为的女孩子的一切行为都得到了解释,让他们在这一瞬感到了冰雪刺在皮肤上的疼。
  “好吧!”
  突然,轻车的帘子动了,露出一张年轻俏丽的脸庞。
  果然是杜明霞。
  “哎,这么快就抓住,也挺没劲的。”她探出半张脸,一手搭在陈沐风的肩上,嘟了嘟嘴,“等一晚就等一晚吧。反正,明日还算是我抓到的,就成了!”
  这句出,甄月彤终于松了口氣。
  她猜对了。杜四小姐明霞,确是布下这局,想利用她来对付自己的姐姐,出一口恶气的。   杜明霞知道杜碧林与她的约定,也知道她只收回了七枚断鸿令,只要有机会,一定会冒险劫那三万两银。
  现在,她只能寄希望于这微妙的局中之局了。至于明日之后如何收场……
  “不过,沐风啊。”突然,杜明霞再次开了口,“不废了她武功,是不是太危险了?”
  八、鸾凤退羽
  湍声苑里,鸟兽无声。
  抵近黄昏,天色暗得很快。窗纸上的梅影融进暮色里,转瞬便了无痕迹。
  房间里的白梅香气已经散得闻不到了,唯有沉沉的炭火味儿,熏得帘幕床褥都灰扑扑、松垮垮的。
  孟江白仍然在睡——自下午服过药后,没有挪动过一分一毫。
  杜碧林觉得有些无趣,却不想把他叫醒。她午间出去处理好梅儿的事,安排龙三为湍声苑重新布防之后,便又回到了孟江白房中。
  她很习惯在孟江白睡着的时候坐在一旁静静地看他,有时候画画,有时候泡一壶茶,有时候学他写写字,想象他们之间的唱和与对答,甚至一些旖旎的画面和柔软的温情。
  这个男人,已经在他心里住了好多年了。
  那眼角眉梢,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那样熟悉而真切——就像一件完美无瑕的瓷器,让人那么心醉,又那么心痛。
  她实在太害怕他碎了。所以,这间空荡荡的卧房里,除了床铺上的细软,任何的尖锐物器——茶壶茶杯、铜枝灯盏、甚至笔墨砚台,都是随她带来、随她撤走的。通向院子的门也总是从外面锁着,进出都要报门房知道。
  杜碧林不太拿得准,妹妹杜明霞为何两度来扰他,拿甄月彤刺激他。在她印象里,杜明霞虽然骄纵胡闹,跟她不太合得来,却也从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仇怨。明霞跟孟江白,也根本没有什么交情,甚至连见都不曾见过。
  难道,仅仅是因为嫉妒吗?嫉妒她找到了如意郎君,马上就要成婚?
  却也不该。宣门陈家大公子陈沐风已经来提过亲了,等杜碧林这个做姐姐的嫁了,她才好嫁——这样看来,她反倒应该多多帮衬姐姐的这桩婚才是。
  杜碧林反复考虑,始终琢磨不透杜明霞到底想做什么。再看一眼孟江白,只见他胸膛微微起伏着,睡得安稳宁静,如同住在画中。
  算了。无论如何,跟这样的人相守相恋,总不会很容易的。
  那些里里外外的阻力——世人的非议和白眼,亲友的嫉妒和担忧,旧情的撕扯,统统挡不了她!
  已经努力了那么多年了,在这最后一刻,哪怕是最亲的人与她翻脸,她也决不会退!
  “三小姐。”突然,龙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杜碧林皱了皱眉,应了一声,起身上前给又孟江白掖了掖被角,才走出门去。
  龙三依旧抱着长棍,棍上的鲜血已经擦净。他站在院里,背后是十个服饰与家丁们有些不同的黑衣武士,静静站成两列。
  “二公子准备出发去鸾凤楼了,何二哥不在,我得跟他去。”龙三挑眉看她,说话时脸色一如既往阴沉沉的,“你和孟公子,要不要同去?”
  杜碧林眉梢一沉,一时没有答话。
  今夜鸾凤楼的订婚宴早就定下了,她已为此准备了好久,决定从此便不再锁着他,让他挺直腰杆名正言顺地做杜家的姑爷。
  可是,甄月彤的出现,让她又犹豫了。
  三个月前,她用筹银十万两的要求支走她,本从未想过她还能回来。可今天一早消息传来,全城都在通缉杀手鸿。若真让她去了鸾凤楼,见到了江白……
  “三小姐速做决定吧,已经有些迟了。”龙三语气稍硬了些,“据我所知,四小姐已经抓住了杀手鸿,送到府衙里去了。”
  “什么?”杜碧林吃了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就半个时辰前吧。”龙三道,“她自出了三万两银悬赏,没想到把杀手鸿自己引了出来。陈沐风已经把他武功废了,不过,也是可惜,把弟弟白白搭了进去。”
  “啊?陈沐风的弟弟?那个……叫什么陈凌华的,死了?”杜碧林又是一惊。
  龙三有些不耐烦,皱起了眉:“捉拿杀手鸿,怎么可能毫无代价?要问细节,不如路上再说。三小姐快去把姑爷叫起来吧!”
  “噢。”杜碧林回过神,转头向屋里又看了看,终于决定,“算了,他还在睡,就不带他了。”
  “噢?”龙三倒有些惊讶,“今夜不是订婚之宴?只三小姐一个人出现,说不过去吧?”
  “要你多什么嘴?”杜碧林眉梢一挑,有些不悦,“你只管派人把这里看好了!再出什么岔子,别以为二公子会保你!”
  龙三耸了下肩,懒得表示什么,只转过身,对着十个黑衣武士左右点点,指示他们分管院子的每个可能的出路。随着他抬手动作,十人迅速领命离开,转瞬便隐匿在了小院的各个角落。
  “何二不在,他手里最精锐的云波十卫,我可全都给三小姐带来了。”龙三懒洋洋地举步往外走,“若这些人还守不住一个女人似的病秧子,那我龙三的人头,也值不了几个钱了。”
  杜碧林面上一怒,却来不及再说什么话。何二、龙三这帮人,全都由掌家的二公子杜鉴直统,能借调过来,已然不易。他这会儿急着走,自己也没办法,只能跟上同去。否则过一会儿,她就没有护卫护送了。
  她又回头向屋里看了看,孟江白仍没苏醒,桌上的小茶炉和烛台都还没来得及收。
  不过今天这剂药的功效很长,撑到她晚上回来,大概也没什么问题。
  “哎,慢着点!等我!”想到这,杜碧林叹了口气,反身关上门,掏出银钥匙“咔嗒”一声锁上,便提起裙裾追了出去。
  而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反手关上门的一刹那,屋里的孟江白缓缓睁开了眼睛。
  鸾凤楼顶,红烛罗帐,似梦亦真。
  甄月彤睁开眼睛看着帐顶,一时不能分辨自己身在何处。回忆了半天,才想起自己是如何被陈沐风挑断了手筋,反锁着双臂拎上杜明霞的车,蒙了頭脸带来这里的。
  她抬起右手,发现自己已换了女人装束,腕上的伤口也被仔细包扎起来了。   在街头,陈沐风倏然发难时,她自然也未束手待毙。七枚断鸿令一一射出,未能伤及陈沐风,却将一旁忽施冷剑的陈凌华一击毙命。
  那枚小小的白玉片从陈凌华喉中对穿而过,只溅起了一朵小小的血花。
  陈沐风霎时失控,暴起十成功力,几乎要将已经重伤濒死的她当街格杀。
  也是幸好,围观的百姓人数众多,有人叫喊起来,呼声如波浪一般越传越大,逼得杜明霞大声发令,让陈沐风不得不停下。最后,只挑断了她的手筋,夺走了她腕上的镯中剑。
  她在市民和官差面前杀死了陈凌华,先前谈定的自首以换银子去赴杜碧林的约的事,已不能作数。在闻讯赶来的府丞面前,杜明霞无法再任性,执意再多宽限她一天。却在把她拎上车后,又给她换了衣服,跟侍女调了包,送来了鸾凤楼。
  也不知道这杜家四小姐,到底是愚蠢无聊,还是聪明得过了头。
  反正看这情形,她是打定了主意,要毁掉自己亲姐姐的这桩婚了。
  甄月彤叹了口气,勉强支着身子坐起来。
  床边整齐地放着一套崭新的大红裙衫,屏风后面,浴桶的热水也已备好,蒸腾着袅袅的白气。
  “好吧。那就这样,再见他最后一面。”她笑了笑,在心中对自己说道,“甄月彤,终于——要回来了。”
  孟江白起身,光脚踩上了玉石的地面,冰冷的寒气一下子透上来。
  他抬起右手,看着自己手背上青色的血脉,竟觉得有种前所未有的陌生。
  这只手,从前能写出名震苏杭的“江白体”,一幅字卖价千金不止。
  并且,这手还确是握过剑的——他大哥乃是朝中武将,从小细细教他的,都是实打实的真功夫。
  可是,一晃三年过去,他怎么竟然几乎认不出自己的手了?这只瘦得骨节凸出、皮肤白得几乎透明、虚弱到连笔都拿不稳的手,真的是他的吗?
  孟江白摇摇头,深吸了口气,将右手按在喉咙下,重重一拍。
  “咳……”他皱起眉,弯下腰去,“咳咳……咳……”
  突然,两颗朱红色的小药丸从他喉中咳出,喷射到掌心里。
  他脸上升起一阵红潮,又干呕了两下,终于慢慢平复,直起腰来。
  杜碧林一直不知道,他其实是忍得下那头疼的。并且,已经忍了有一段日子了。
  三个月前,甄月彤潜进府里来找他,被当成小贼抓住的时候,他是清醒着的。虽然那时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疼痛仿佛在把他的脑子翻过来掉过去地搅弄,要从里面往外凿出一条缝隙来。
  他立刻就知道了,那“小贼”是甄月彤。
  三年相恋,虽然未曾每朝每夕都腻在一起,可她身上的气息,他实在太熟悉了。
  而杜碧林——孟江白苦笑了一下,将掌心里的两颗药丸捏成粉末,随手弹落。
  那个女人,是真心实意把他当成珍宝对待的。却唯独,从不把他当成一个人。
  三年里,她把他安置在这里,给他看“病”,给他吃了不知多少罐的药,给他上妆,决不让他显露出丝毫的憔悴之色。
  可是,那又如何呢?
  曾经那个“书剑双绝”的公子江白早已死去,再也不会回来了。
  “此生何必。”孟江白长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他光着脚,一步一步走到妆台边。
  铜盆里的水早就凉透了。他弯下腰来,看着自己在水里的倒影,忽地绽出一个笑容。
  “那么,就是今天吧。”他自言自语地道,捧起一掬冰水向脸上泼去。
  粉妆渐渐融掉,露出了下面青白而苍老的皮肤。
  “世上再无——孟、江、白。”
  甄月彤从雾气腾腾的浴桶里站起来,用绸巾裹起湿漉漉的长发。
  洗掉了积攒多日的泥垢,她晒成古铜色的肌肤上泛起了柔和健康的光彩。虽然不似从前的甄月彤那样白皙娇柔吹弹可破,却另有一番异域女子般的鲜见风韵。
  坐在妆台的铜镜前,甄月彤忽有一瞬失神。
  离开杭州的三年来,她一直在深山里习武,风吹日晒,毫无顾忌。如今面对镜子里的自己,竟有些认不出来了。
  额心剜掉朱砂痣的地方,只剩一个丑陋的凹坑,不知要补上多少粉膏才能填平。眼角竟也已拉出了细纹,好像比当年苍老了十岁。
  不过,总还是有秀美挺丽的五官撑着,稍稍修饰修饰,仍是那个艳倾苏杭的甄月彤。
  她抿着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拿起了粉膏开始上妆。
  杜明霞嘱咐她伪装成舞妓,混在宴间。不要太出挑,一开始便惹人眼目,认出了她的身份。
  只是,甄月彤看着镜中愈来愈容光焕发的自己,嘴角升起一抹微微自嘲的笑。
  一旦换了女装,想要她不太出挑,却也不太可能。
  不然,她也不必剜痣毁嗓,以求隐匿了。
  此时此刻,无数的回忆向她袭来,恍若时光倒流。
  只是,可惜。
  今日,當她穿上红裙,从这里走出去——
  所有过往的传奇,都将彻底消灭了。
  甄月彤停了一下,叹了口气,放下粉膏,又拿起眉黛。
  毁了,就毁了好了。
  孟江白拿起了银蜡纸做的软剑,仔细地叠成尺长,绕在腕上。
  桌上的蜡烛还差一个指节就要燃尽,他随手抄起,向床铺上扔去。
  房门被锁,推不开。他抄起木凳,对着薄薄的门板一下、一下狠狠砸去。终于,冰冷的空气迎面冲来。小院里满地冰雪,在微弱的月光下路途难辨。
  孟江白弓下腰,从破碎的窟窿间钻出去。长长的衣袂挂在木刺上,让他的步履迟滞了一下。
  他皱了皱眉,忽然抬手,将衣带扯了下来。
  长衣从肩头飘落,肌肤微微一瑟。瘦得肋骨分明的青白色身体完全裸露在了寒风中,再无丝毫困扰阻塞。
  孟江白嘴角微微一勾,就这样大步走进了雪地里。
  软剑随着他的步伐“飒”地展开,沾染了梅枝上的积雪,渐渐变得冷硬。破空之声开始在剑刃间缭绕,一场真正的剑舞缓缓开幕。   “圣朝能用将,破敌速如神。掉剑龙缠臂,开旗火满身。
  “积尸川没岸,流血野无尘。今日当场舞,应知是战人。”
  吟咏声与剑啸声并起,引得十个守卫漆黑的影子从小院的各个角落出现,一步步走了出来。
  “回去。”一人沉沉开口。
  孟江白没有理睬,剑上的雪越积越多,剑锋越来越利。
  “锵”的一声,十人同时拔出刀来。月光在刀刃上一分为十,齐齐照向正中心的孟江白。
  “你出不去。”另一人道,“别逼我们永远废了你。”
  孟江白舞完了整套剑法,停下步来,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其实——”他缓声开口,“杀手鸿,本该是我!”
  在他身后,空荡荡的房子终于被浓烟和火苗填满。红彤彤的光照了出来,投在他的影子上。
  云波十卫互相点了下头,同时举刀向孟江白刺去。
  直到半个时辰后,当外院的家丁们察觉到湍声苑里的火势,急急忙忙穿起鞋冲进来时,只来得及看到一抹艷极的红从眼前倏然掠过——
  那是一个浑身都浸在血里的人,提着一柄银蜡纸做的剑刃,转瞬便消失在夜色里。而小院中,大名鼎鼎的云波十卫,以各种姿势倒在雪地里,再无丝毫生气。
  九、江边潮平
  杜明霞独自坐在二楼雅间里,百无聊赖地一边把玩着甄月彤的镯中剑,一边留意着楼上的动静。
  二哥杜鉴设的宴在五楼,尽是些吵吵嚷嚷的纨绔子弟,喝醉了就拉着姑娘上下其手,看一眼都嫌脏。三姐碧林在四楼另摆了几桌小宴,请了些要好亲友,含羞带喜地等着开宴之后的婚事宣布,眼角眉梢尽是得意之色。
  杜明霞看着这些,嘴角噙着冷笑,心下却烦闷得不行。
  杜碧林竟然没有把孟江白带来。
  她的计划,似乎就要功亏一篑了!
  这样的话,甄月彤的出现再惊人,却又有什么用?反倒正中杜碧林的下怀,可以让那些纨绔子弟好好地羞辱她一番。
  杜明霞把玩着那根镯中剑,禁不住心中越来越焦躁不安。
  她实在讨厌这个地方!这个雅间,根本隔绝不了外面那些热闹和欢喜。
  而那些热闹和欢喜,似乎从来都是与她不相干的。
  虽然她比三姐杜碧林只小两岁,却好像把什么都错过了。
  杜碧林第一次在元宵灯会上看见公子江白时,她尚未及笄,在家中陪姥姥绣花说话,没能出门;杜碧林跟随二哥踏春狩猎碰上孟家兄弟时,她随母亲回家省亲,路上生了场病卧床好久;杜碧林听闻孟、甄订婚,与二哥谋划如何陷害孟家之时,也时时将她排除在外,甚至对她如外人一般矢口否认;杜碧林从牢里把孟江白接回家之后,又决然拒绝任何人去湍声苑探访,如防贼一样防着她……
  而杜碧林不知道,其实她早就见过公子江白了——有一次,她外出晚归,半路竟撞上了孟江白与一班公子哥儿醉醺醺地吟诗作赋乘兴回家。
  那时甄月彤的落霞妆刚刚开始风靡,杜明霞也刚在女儿家初学打扮的年纪,依样画得红唇似血,眉峰如墨,脸上胭脂老大一片晕不开。而公子江白年方十七,青衫磊落,眉目间如有星辰,他遥遥看了一眼杜明霞,竟禁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杜明霞永远忘不了那一声笑之后,周围的一班醉酒公子是如何突然爆发出山洪般的嘲笑的!刺眼的指指点点,放浪的讥讽笑骂,不断冒出的甄月彤的名字,还有人群里孟江白佯装制止的笑脸。
  她怎么能原谅那样绝世风骨下的刻毒和伪善!
  他趁着自己占尽了惹人叹惋的传奇故事的风头浪尖,就对泥沙地里的贝壳嗤之以鼻,随意践踏。
  可现在呢?呵!
  想到这,杜明霞怒气上涌,将那镯中剑“啪”的一声丢在桌上。
  今夜,风雪初霁,天高云又聚。
  在她一番点拨搅弄之后,总该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吧?飞鸿踏雪而归,镯中剑离而又合,沉疴梦醒重振衣,独鸟坏霞终聚首——这两人,怎能不把这场好戏搅得天翻地覆!
  这些人,这些从来都看不起她杜明霞的人冤冤相报,肝血涂地。到最后,她再好整出面,以雷霆之势料理残局后事。
  这样,天下人终会知道,杜家四小姐明霞,才是那最兰心蕙质、能掌控大局之人。甚至比她二哥杜鉴,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唉?四小姐,你不上楼去吗?”突然,茶博士推门进来,对她眨眼笑道,“据说,有位姿色出众的姑娘,马上就要出来了。”
  “噢?”杜明霞应了一声,又向窗外看了一眼,随口答道,“我就来。”
  茶博士应了声,急急忙忙又走了。
  外面夜色依旧浓重静谧,没有任何有特别的事情要发生的迹象。
  杜明霞有些失望,却也知难以强求,长长叹了口气。就在这时,嘹亮的鼓乐声从顶楼传了下来。
  竟然是那首哀绝惨艳的《断鸿哭》!她吃了一惊,走出雅间去,倚着栏杆向上看。
  怎会这么早?虽然孟江白出现的希望已很渺茫,却好歹再多等上一等,待她传话去吧!
  “明霞,你怎不上来?”这时,杜碧林的声音突然从楼上传来。
  杜明霞向上一看,只见一身水红裙衫的杜碧林正倚着栏杆,满面笑容地向她招手。
  “这场舞,你定然喜欢得紧。”杜碧林继续笑道,目光却闪着寒光,“那姑娘也是你认识的人。还不快上来,跟姐姐一起看?”
  杜明霞心里噔地一下,面上却没露声色。她压了压心绪,暗暗将镯中剑扣在了手腕上,仰头展颜一笑:“好哇,我就来,姐姐在旁边给我留个座儿!”
  就在此时,楼顶戏台的帷幕一掀,一个红衣红裙的年轻姑娘俏生生地走了出来。
  这座高楼共有五层,回字中空,周遭布着一圈雅间和客房。第五层楼梯对面高高挑出一个戏台,能让上面几层倚栏而坐的宾客都看得清楚。楼顶上悬着巨大的长明灯,牛油从四侧灌入,维持着火光不灭。
  杜明霞凝神去看,灯火实在耀目,看不分明那到底是不是甄月彤。只听见四楼五楼的宾客一见她出来,立刻哄然爆出一声“彩”,乱哄哄地催她快唱。   “说什么鸿飞……”清亮的声音陡起。
  “嘘——”“唉哟天!”“这调子……”
  谁知,才唱出第一句,满座嘘声迭起。那红衣女子惊得动作一僵,从未遇过这般情境,竟就呆在当地,跳不下去。
  杜明霞的一颗心提起又落下,却瞬息间又紧张起来。
  那不是甄月彤,而是梅儿!
  杜碧林捉了她之后,竟送来了鸾凤楼。还特别让她继续扮作甄月彤,好来让她心里不舒服。
  “我还以为杜公子把那江南第一美人儿给找回来了,专门给我们消遣呢!原来是个假的。”
  “是啊!这唱腔也太差,一开口就露馅了吧?”
  “人长得倒是挺漂亮,罢了罢了,还是别跳了,过来陪公子爷们喝酒罢!”
  “哎!我说姑娘……”近旁一个半醉的油滑公子干脆一步跃上台去,色迷迷地盯着梅儿大声调笑,一步一晃地逼近,“不擅歌舞,那也罢了。在座的谁家没几十个歌妓舞姬的?来来,喝酒才是正经!”
  梅儿咬著嘴唇,小步往后退,眼中泪水打着转。台下众人兴致高昂,纷纷起哄。
  “来嘛!先把那长袖披巾脱了!”那公子笑得愈发放肆,“今天杜公子可是跟我们都说好了,这一整层楼的人,若不统统尽兴,可都是不会走的!”
  “不!走开!我不要,我……”梅儿终于吓得哭了出来,一退再退,但身后又有几人跳上台来,将她团团围拢。
  就在此时,五楼的楼梯口处出现了一团小小的骚动。
  “梅儿!”一个男子声暴喝。
  “女儿啊!你们、你们这些混蛋!”老人的声音嘶吼,“放开我女儿!”
  杜明霞探出身子去看,发现两个人正奋力逆着人群向上冲,一个正是酒店的老掌柜蔡忠,另一个想必就是梅儿的未婚夫婿常新了。
  这两人虽都不会武功,却是眼见着最亲的人受辱,都豁出了命去冲杀。五层的守卫虽然围了过去,一时间却也难以制服下来,任凭骚乱越来越大。
  可不论怎么闹,总敌不过距离太远,人又太多。顶楼戏台上,围住梅儿的几个公子相视大笑,一齐上前,几下便将她的外衫扯了个粉碎!
  “救命!救命!”梅儿凄厉地大叫起来,被几人推推搡搡,意图推入近旁的上房内室里施暴。
  就在此时,突然旁边的一扇门被人从里轰地踹开,一个红影闪出来,噼里啪啦给了几个公子一长串响亮的耳光!
  “滚!”半男不女的嘶哑声音吼道。
  “哎哟!小婊子!”几人乱成一团,反应过来时,才发现竟是另一红衣女子出现,将梅儿护在了身后。
  “哎?这是?”一人回过味儿来。
  甄月彤戴了面纱,只露出了眼睛和前额。那眼睛却依然深澈如清潭,眉角的媚色勾得人挪不开眼。
  “甄、甄小姐!”梅儿这时才回过神,认出了甄月彤,“你、你怎么在这里?”
  “快逃。”甄月彤没有转头,撂下一句,便举步向前走,倒逼着几个公子又退回了台上,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之下。
  她身上饱含着杀气,每一步踩下,都像要踩出一个血印子。几个公子从没见过这样勇悍的江湖女子,丝毫不敢造次,惊惶地寻机散了开去。
  甄月彤冷笑了一下,缓缓走到戏台中心,目光向满楼的观众一一扫过去。
  “这是何人?”大宴主人席上,杜家公子杜鉴皱着眉问左右。
  甄月彤仿佛听见了,抬起手来,将脸上的面纱揭了开去。
  “哗”的一声,全楼的宾客都沸了。
  “是甄月彤!”
  “是真的——甄月彤!”
  “对啊!是那个甄小姐,她竟然没死!”
  “真的是她!”
  “今夜杜家三娘跟孟江白定亲,她竟来了!诶,对了,那孟公子呢?怎么一直没看见?”
  许多人将目光向四层端坐的杜碧林投去,让甄月彤发觉了她的所在。
  杜碧林的面色有些不善,虽然吃惊,但也并无慌乱。
  她站起身来,又冷冷向楼下的杜明霞瞥了一眼,转身向楼梯走去,竟是要上楼。
  龙三早已带着侍卫捉住了常新和老掌柜,捆起带走,不知送到了哪里。木质的楼梯通道已清理得干干净净,几个侍卫护在前后,陪着杜碧林一步一步一直走到了五楼戏台之侧。
  “看来,甄小姐是已经凑齐了那十万两,来找我要人了?”杜碧林勾勾唇角,故意道。
  甄月彤抿住唇,摇了下头。
  “哎,那你这样大张旗鼓地来做妓女,又是何苦来哉?”杜碧林眼中浮起了些得色,“以为江白还会对你青眼有加,深情不移?”
  “我只想再见他一面。”甄月彤哑声道,“他人呢?”
  “呵。”杜碧林冷笑了一声,摇摇头,懒得答话。
  “你要怎样才肯?”甄月彤咬住牙关,“我只要见他一面。见过之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可不像你那么爱杀人。”杜碧林忽然灿然一笑,“更何况,我还受着他的托,要救你一命呢。”
  “什么?”甄月彤心头狠狠一痛。
  杜碧林见她神色,立刻敛去了笑容,有些不悦:“你不必妄想什么。他不过念在你与他是旧识一场,不忍你枉送性命罢了。”她说着入怀,拿出一个手帕小包,随手丢到甄月彤怀里,“自己看看!”
  甄月彤一抄住那物事,胸口立时如遭重击。
  那是——另一柄镯中剑!
  她整个人禁不住颤抖起来,慌乱地解开手帕,熟悉的字迹如利箭楔入眼底。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争忍有离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
  甄月彤猛地捂住嘴,弯下腰来,在戏台之上“哇”地呕出了一口血。
  吴山青,越山青。
  那正是他与她当年在江边初见时的情形。
  然而——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
  这确是江白的字迹,也确是——他该当说的话。   三年相恋,三年相离。他们走到此地步,除了扬帆远行,一别永诀,又还有什么其他的路可走呢?
  “你应该庆幸,当年救下他的人是我。”杜碧林踩上戏台,居高临下,对着甄月彤冷冷地道,“换了别人,你现在哪里还有命在?”
  甄月彤攥紧手帕,镯中剑硌得手心生疼。
  “我可以给你备马,甚至去试试疏通一下,放你出城。”杜碧林满脸都是慈悲,以及——最快慰的嘲笑。
  甄月彤没有说话,扔下手帕和镯中剑,扶着地又站了起来。
  “怎样?”杜碧林皱起眉。
  “我不走。”甄月彤摇了摇头,目光再一次骄傲地抬起,对着楼中在座的每一层的人群扫过去。
  他真的不在吗?
  他凭什么、用这种方式来“救”她?
  “甄小姐,你还真是……”杜碧林有些哭笑不得,一时间竟找不到词来形容,“我应该说你什么好呢?”
  甄月彤咬紧牙关,膝头一软,竟对她跪了下去:“只见一面。求杜小姐成全。”
  杜碧林怔在当地,眼角高高吊起,透着不可置信。过了良久,她才气急而笑,引得近旁的护卫和满楼宾客都跟着笑了起来。
  “唉,也是可怜。”半晌之后,杜碧林擦了擦眼角,长叹了一口气,“好吧,你想见他,也非不可。”
  “真的?”甄月彤猛地抬起头。
  杜碧林满脸嘲讽的笑,弯下腰,竟伸手捏了捏甄月彤的下巴:“这样吧,你看,今夜我二哥请了这么多朋友来。他们见的世面多,要招待好他们,可不容易。甄小姐既然执意要留,不如便去把他们一一都伺候好了……”她拉长了音调,“能做到的话,明日清晨,我就让你见他一面。如何?”
  十、燃尽肝胆
  “唉。”杜明霞叹了口气,摇摇头,低下头不想再看。只听见楼上淫邪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接着房门嘎吱乱响,甄月彤似是被好些人推搡着进了其中,隐隐有痛呼声响了两下,而后就再无声息。
  杜明霞心中实在感慨万千。
  这个多年背着苏杭第一美人之名的甄小姐,多半还以为在一番精心打扮之后,人们还能像过去那样被她的美丽所震慑,在钦羡和尊敬中看她跳一支舞。
  可世事却是——一旦你从云端跌落,零落成泥,人们只会毫不犹疑地带着嘲弄去踩你碾你,以报当初不被青眼之仇。
  想到这里,杜明霞忽觉通体生寒,不由打了个哆嗦,拉紧了肩上的狐裘。
  反应了片刻,她才发现——是真的有寒风从窗户外面灌进来。
  “啊!”她霍地转过身,猛地惊叫出声,惊恐地睁大了眼。
  一个披散着长发、上身赤裸的男子竟不知何时从外面打开窗口,跃了进来。他瘦得如同从坟墓中爬出的骨架,面色白中泛青,眼眶深陷,嘴唇全无血色——而所有的血,都涂在他的身上,已冻成了鲜红的冰碴。
  “你、你……”杜明霞喘不过气来,腿软得几乎迈不开。
  那人抬起眼,定定地看着她,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杜明霞顺他目光一看,突然明白过来,失声道:“你、你是孟……”
  “给我。”孟江白冷冷打断道,把目光从杜明霞手腕上的鐲中剑挪到了她的脸上。
  杜明霞被那森冷的目光激得狠狠一抖,牙关咔咔响着,伸手递过了镯中剑。
  孟江白接过,眼神立刻软了下来。他皱起眉,轻轻抚摸着那柄细细的剑。
  这是甄月彤的那柄剑。本应有“鸿飞伴霞落”五字铭文,却已完全被摩挲掉了。或者是——这柄剑已被她重锻。
  “她在哪?”孟江白问道,却没抬眼,只将细剑展直,在自己的手腕细细擦净。
  “在……在……”杜明霞结结巴巴,伸出一只手指哆哆嗦嗦地斜指楼上,“在顶楼。”
  话音落,一声轻响,鬼影已然化作一道暗芒跃出栏杆,直向楼上蹿去。
  “沐风,沐风!”杜明霞吓得嘴唇青白,跌跌撞撞冲出雅间,跟陈沐风撞了个满怀。
  “怎么?”陈沐风皱眉。
  “孟江白、孟江白!”杜明霞牙齿打战,“变成鬼了!要出大事,要出大事!你快去,杀了他!”
  “什么人!”
  一直冲到第四层,杜家的护卫才发现满堂的富贵宾客中出现了一个变数。
  孟江白倒提着细剑,如握着一支略长的笔,在聚拢过来的护卫们身上点拨写画,笔酣墨饱,龙走凤翔。所过之人,无不前翻后仰,倒地难起。
  护卫们起先并没把这怪人放在眼里。他手中的细剑太小,且兵不血刃,拼斗无声。似乎只是靠着巧劲在腾挪打穴,不愿一上来就大开杀戒。
  可杜家这边,却无什么王法的顾虑。说不定抢先杀死这怪人的,还能得上老大一笔赏金。
  于是,走到第四层半后,孟江白开始发现,护卫们如蚂蚁一样从各个角落向他拥来,剑术施展愈来愈困难压抑,呼吸和体力都快跟不上了。
  鸾凤楼乃是杜家这年新添的最大一笔产业,名为酒楼,实际却是妓院,内外装饰极尽豪奢,处处皆是玉砌雕栏,珠帘锦幔。走廊曲曲折折,花样繁复,房间幽深别致,更添了寻人的难处。
  孟江白一面应付拥来的护卫,一面留心找着上楼的捷径。他已然看清,顶楼围着戏台,共有上房七间,每一间想必都是门楣相错,颇为私密——这意味着,倘若自己闯入一间未曾寻见月彤,就等于是把自己送进了死路,再想退出来就难了。
  “把他给我拦住!就地格杀!”拼斗到五楼阶前,护卫统领终于顾不上掩饰乱象,大声呼喝了起来,“万不可惊扰公子小姐!退缩者鞭二十!杀敌者赏银百两!”
  这一喊,护卫们立刻如疯了一般,争先恐后地冲着孟江白围杀过来。亮晃晃的长刀映着周遭通明的灯火,仿佛千万点火雨淋漓而下。
  孟江白眯起眼,一个不慎,肩背便再次被刀风割裂。他环视一圈,大致估算,在此的杜家护卫少说有上百人。激斗之下,他打穴准度落低,倒下的人苏醒得越来越快,再不痛下杀手,今日便决然走不出去了。   “呲——”就在这时,一道极强的剑气忽从人群中突刺出来,倏然削断了孟江白左耳边的长发。
  青丝四散飘落,孟江白心中巨震。
  有高手出动了!那是真正的高手,远非院子里几个护卫可比。
  他战意陡起,剑上“嗡”的一声响起一声鸣啸。
  这声鸣啸高亢辽远,如同层云之上的飞鸿,对着广阔天地发出了肺腑之中最原始、最肆恣的长号。
  围攻的护卫们陡然被钉住了,竟有人脚下一软,不由自主跪了下来。
  而就在那人倒下的一瞬,又一道锋利的剑气从缝隙间突刺而出,直袭孟江白咽下!
  孟江白侧身疾避,长发如墨汁在水中散开,右手细剑顺势切向拥堵在侧的一排护卫颔下。
  剑气“噗”的一声楔入背后梁柱,将硬木刺出一个大洞。同时,惨叫声陡起又戛然而断,鲜血呈扇形喷出,尽数溅在孟江白背上。
  孟江白却毫无犹疑,未等身形稳落,右足在地上一点,整个人如离弦快箭一般扑向了那个缺口。极亮的光华在细细的剑锋闪现,直如天之雷霆劈入人群。
  只听“嚓嚓”几声,缺口旁的护卫咽喉中剑,左右倒去。紧接着“叮”的一声脆响,两剑相交,火光乍现!
  “飞鸿剑!”
  孟江白一触之下立刻翻身撤剑,右手虎口震裂,嘴角顿时溢出一条血线。
  “蒸云黑!”
  缝隙之后的人也抚胸后退了几步,扭头吐掉一口鲜血——正是一身深青劲装的陈沐风。
  “咳。”陈沐风直勾勾盯着孟江白,眼神凶悍如狼,“实在没想到,来的这鬼怪竟是公子江白!”
  他两个时辰前跟甄月彤所交手也受了些伤,战力虽然减了不少,愤怒之火却已成燎原之势,不可阻挡。
  孟江白本不识得他,但却深知宣门“蒸云黑”内劲之霸道可怖。他深深吸气,努力平复气血,阻住从剑锋传至手臂上的剑气继续倒行而上。
  “甄月彤在哪里?”片刻后,他重新抬起剑来,遥遥指向廊下的灯笼,“如若不说,我不介意烧了这栋楼。”
  陈沐风冷笑了一声,没有答话。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女子的尖叫从楼梯顶端传来:“江白!”
  燈火耀目。
  孟江白抬起头,向上看去。一身淡红袄裙的杜碧林被护卫拥着凭栏而立,手指抓着栏杆,眉头深锁,脸颊扭曲,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中尽是哀恸。
  “江白……你……你怎么……”她的目光在孟江白身上上下扫动,语意从痛苦渐渐变成了羞耻,“你怎么这样出来了!”
  孟江白的嘴角缓缓挑出一抹嘲讽。他转过身来,正面对着杜碧林,抬腿踏上了楼梯。
  “你们还愣什么!快点上去杀了他!”杜明霞从楼下挤过来,尖声命令众护卫。
  “谁敢!”杜碧林大声喊道。
  护卫们和陈沐风脚步一顿,进退两难。
  “姐姐!你不要命了吗!”杜明霞尖叫道,用手指着孟江白,“他已经疯了!你看不出来吗?”
  “你给我闭嘴!滚!”杜碧林看也不看杜明霞,一双眼只胶在孟江白身上。
  护卫们见杜碧林如此,都知不能再对这疯人妄下杀手,见他上行,只得谨慎地往后退,将利刃横在前胸小心防守。另一些在孟江白身后的,也静静围拢上去,将他困在一圈刀刃间,一齐缓步上楼。
  “江白!你这是……”杜碧林红了眼眶,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
  孟江白的目光定定地投在她脸上,黑白分明的眼眸如无波古井,看不到丝毫情绪升腾。过了良久,直到孟江白迈上最后一截台阶,与杜碧林四目平视,他才又动了下唇角,冷笑了一下。
  “你没有守约。”他清清冷冷地吐出几个字。
  杜碧林肩膀耸动了一下,转开了目光,不敢看他。
  孟江白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剑。
  “做什么!放下!”护卫统领大声喝道。
  孟江白却恍若未闻,收回前臂,将剑刃搭在了自己的额角。
  “你不是,很喜欢这张脸吗?”他忽然展颜一笑,颊上现出几抹血色。
  杜碧林抬眼一看,面上立刻流露出一股震惊。在这一瞬,孟江白仿佛突然变回了三年前的风华少年,浑身都透出了明媚夏阳般的生命力。
  然而,下一刻,孟江白便敛去了笑容,手上缓缓加力,让剑刃切进皮肤,一寸一寸地缓缓下拉……
  “江白!你做什么!住手!”杜碧林嘶吼起来,要抢上前去拉他的手。
  “三小姐!不可!危险!”护卫统领头脑仍然清醒,决然挡在了她面前。
  孟江白仍然直直看着杜碧林,任凭额上的鲜血淋漓流下,沾染眼睫,将视野染成一片血红。他一道切完,又反手撩起一把乌黑长发,提剑对着头皮割了下去。
  “江白,不要啊!不要!”杜碧林哭喊着,涕泪横流。几个护卫左右死死架着她,不让她失控冲过去。
  孟江白将血淋淋的长发抛下楼,引出一阵阵惊恐的尖叫。这尖叫却又让他笑了起来,笑容撕扯着脸上的伤口,仿若地底的恶魔挣脱了牢笼,回来复仇。
  “现在,你总不会还想嫁我了吧?”他对着杜碧林一字一字地道,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森森的杀气。
  杜碧林惊得几乎要昏厥过去,嘴唇青紫,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孟江白又向前踏了一步。
  “我问你,我们的婚约,还作数吗?”他举起染血的细剑,像欣赏宝物一般就着高楼顶心的灯火细细查看。
  “啊——”杜碧林终于崩溃,抱着头惨叫起来,“孟江白!你给我去死!你们、你们去给我杀了他!杀了!”
  这一句出,护卫们再无疑虑,齐齐一声暴喝,举刀向前捅去。
  孟江白早已料到,看准旁边的栏杆,纵身一跃而上,凌空飞起。他不顾最近的几片刀刃刺入身体,右手细剑拼尽全力向上一捅。
  “哗”的一声,楼顶璀璨的长明灯整个倾覆,牛油淋漓泼下,火苗轰地腾了起来!
  “哇——”“啊啊!”“起火了!”   整个鸾凤楼遽然乱了起来,惊恐的叫喊声一层一层放大,每个门里都拥出来乱哄哄的人,横冲直撞地夺路逃命。
  孟江白一击得手,细剑上沾满了牛油,也疯狂地燃起火来。他踩着顶楼的栏杆一路腾挪,将梁上挂的所有灯笼挨个打碎,每张能够到的锦幔都撕裂引燃。
  护卫们大多已被遍地的火苗扰乱了心思,有些惊叫着去扑火,有些找着机会下楼逃命,有的护着杜碧林踉踉跄跄后撤,只有十来个还努力追着孟江白阻挡砍杀。
  而此时,孟江白也已疲惫不堪,好几次险些滑落栏杆,被斩成肉泥。前胸后背十几道口子呲呲冒血,却意外地并不觉很痛,只觉掌中的剑愈来愈烫,将虎口上的裂口都灼焦了。
  他知道,自己已支持不了太久。而若一刻之内还找不到月彤,便将人楼俱灭,再无任何机会了。
  “月彤!月彤!”孟江白不再管杜碧林,用尽全力嘶吼着,一边闪避,一边各处游走,踢开每一扇房门寻找。
  他看见龙三将杜家二公子抢出来送下了楼,看到十余个衣衫不整的贵公子从各间上房里连滚带爬地跑出来,也看到一群半裸着身子抱团惊叫的莺莺燕燕跟着人流盲目奔逃,好些人被燃倒的木梁砸伤致死。
  可是,没有甄月彤。
  到处都没有甄月彤!
  “月彤!你在哪!”他感觉到自己的嗓子裂开,有咸腥的血溅了出来,“月彤!我来了!”
  十几个护卫穷追猛打,将他往角落里逼,整个楼层都快撤空了。
  “孟、江、白!”没想到,他这一喊,本已退到楼下的杜碧林复又冲了上来,咬牙切齿地指着他嘶吼,“给我杀了他!你们给我杀了他!陈沐风!陈沐风!”
  孟江白悚然失惊。这个女人已完全丧失了心智,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
  “你、你不是、不愿吃药吗!”栏杆前,杜碧林眼睛红得要滴出血来,抖抖索索地伸手入怀,拿出一个小小的香包。
  她不顾头顶不断坠落的燃木,一步步迫近孟江白,脸上尽是癫狂的笑:“好啊,那你就试一试——你脑子里的病到底有多重吧!”
  “扑”的一下,香包被她抛进火里,黄色的烟雾霎时腾起。
  孟江白不防吸了半口气,眼前忽地一黑,肩上“哧”地被利剑洞穿。
  “哈,沐风,且慢杀他!”杜碧林刻毒地道。
  利剑陡然抽走,孟江白身子向前一冲,“咚”地跪在了地上。狂烈的痛楚从脖颈处向上钻,好像有一条小蛇,顺着血管钻进脑子里,开始大口大口地啃噬脑髓。
  孟江白忍不住哀号了一声,向地上倒去,抱住脑袋蜷成了一团。
  这头疼来得比他平素所受猛烈十倍不止,让他恨不得伸出一只手,从脑后破开头颅,把那根血管整个儿拽出来!
  “哈哈……好啊,终于服了——”杜碧林拍着手笑了起来,竟像小女孩似的蹦蹦跳跳。
  孟江白在地上不断翻滚,头皮上的伤口被他用指甲不断抓划,鲜血涂了满身满地。
  陈沐风皱眉看着,提剑的手微微颤抖。旁边的十几个护卫看大势已定,相扶着匆匆撤离。有几人路过杜碧林时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将她带走,相对望了望,又一齐加快步伐离开,不去招惹这已然失心的瘟神。
  火势渐渐汹了起来,整个楼都在劈啪作响。
  “够了吧?”陈沐风不愿再等,提起剑来,准备给孟江白一个了断。
  “不!”杜碧林板起脸来,从腰间拔出一柄小刀,递向陈沐风,“你去,把他的手给我割下来!他的手最好看了,我要留个纪念!”
  陈沐风沉着脸退开一步,不愿接她的刀。转头看去,孟江白整个人抱头瘫痪在地,已无丝毫抗力。
  然而,就在此时,突然有一个细细的人影从斜里扑了过来,张开双臂挡在孟江白面前。
  是一个身材细瘦的红衣女孩,胡乱披了件男人的外衫,浑身都在战栗着——竟是昨夜小酒馆里的女孩梅儿!
  “你、你们……不要杀他!”她嘶喊道,牙齿咔咔作响,眼神里尽是恐惧与绝望。
  “果然是风华绝代公子江白,到这个地步,竟然还有人为他出头。”陈沐风酸溜溜地道,手腕一转,长剑上发出“嗡”的一声鸣啸。
  “陈公子,我求你!”梅儿膝盖一软,跪了下来,“就让他们再见一面吧!”
  陈沐风怔了一下,没有答话。而在这时,杜碧林却握着刀嘶吼着冲了过去。
  “你是什么東西!滚!”她胳膊一挥,刀锋狠狠甩向梅儿的脸。
  梅儿本跪着低下头,这一下一昂首,清澈的眼瞳里竟突然放射出雪亮的光芒!
  “你敢!”她倏然在地上一撑,细瘦的身子剑一样向前突刺,迎面狠狠撞向了杜碧林。
  “砰”的一声闷响,杜碧林握刀的手砸在了梅儿的左脸上,鲜血四溅!然而同一瞬,竟是杜碧林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惨叫:“啊——”
  “不!”地上的孟江白忽地一声大叫,艰难地抬起脖颈。
  只见梅儿死死抱着杜碧林,一柄细细的镯中剑在两人胸腹间来回翻捅。杜碧林惨叫连连,梅儿却一声不出,咬得唇角都是血。
  “三小姐!”陈沐风踏上一步,眉间有些不忍,却又停下,没有施以援手。
  杜碧林已经活不成了,而这正是杜明霞希望看到的——即便她也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样的惨烈结局,但这显然对她的利益更好。
  “孟、孟江白!”梅儿拧身掐住杜碧林的喉咙,喘息着吼道,“甄小姐、在西厢!”她说完,杜碧林又挣脱控制,反过身来掐住她,手里小刀狠狠朝她胸口捅去。
  “不、住手!”孟江白艰难地支起身,却没有力气挪动分毫,气息有出无进。在熊熊烈火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人翻滚着压塌木板,从栏杆边双双坠了下去。
  “不……”孟江白手肘一软,完全失去了力气,再度瘫倒在地上。
  “咚”的一声闷响传来,又激起一片微弱的惊叫。
  整座鸾凤楼已完全浸在了火海里。最顶的一层烧得尤其猛烈,马上就要坍塌——就如同这一场白来白去的生,终于要湮灭于灰烬。   “哎。”陈沐风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提起剑来,缓步走向孟江白。
  虽然孟江白至此已绝无生路,但他还是习惯斩草除根,把事情做完。
  “月彤……”孟江白仰天躺下,喃喃地道,甚至没有力气扭头看向西厢的方向。
  窗户已处处烧漏,外面的寒风灌进来,将火势吹得愈来愈猛。黄色的烟雾也终于快要散尽,露出黑漆漆的房顶。
  “可惜了,你终归见不到她最后一面。”陈沐风走到他身侧,剑尖垂下,抵在了他心口上,“其实不见也好,她赤身裸体被人轮流糟践的样子,你不会想看到的。”
  “什么!”孟江白突然眼睛一睜,像是剑出了鞘。
  陈沐风嘴角一勾。“哧”的一声,利刃楔进肉里。
  鲜血四溅。
  但是,孟江白攥住剑刃的手一寸一寸地将剑尖倒拔了起来,身子也一寸寸抬起,顶着陈沐风不得不向后退去。
  “你、说、什、么?”孟江白的力量随着黄烟散尽回到了身体里,头面上的鲜血不断流下,状如厉鬼。
  每一次克服断魂香的药力后,他都能有一次回光返照似的力量勃发,正如今晚他破尽云波十卫走出小院之时。
  杜碧林给了他最后一次惨绝人寰的折磨,却也给了他最后一次反击这终局的机会!
  陈沐风拧动手腕,想把剑抽回。但那剑锋仿佛长在了孟江白的手心里,怎么都甩不掉。
  “沐风!你在哪儿?怎么还没下来!楼要塌了!”杜明霞的声音遥遥传来,“快点把他们都杀了!还磨蹭什么!”
  孟江白站了起来,两手攥着剑锋向前一推,剑尖带着一长串血珠退了出去,被陈沐风挽了个剑花倒提在背后。
  “你们凭什么、这样待她!”孟江白向前踏了一步,通红的双眼看向陈沐风,注意力却越过他的肩膀眺向燃着火苗的西厢。
  “她杀了我弟弟。”陈沐风咬牙道,嘴角流露出野兽般的残忍,“呵,我特意关照过,每个人,都会在她身上留下点东西。你真的要去看吗?”
  “你试一试——”孟江白抬起手,遥遥指向西厢,“如何拦我!”
  话音落,他身体一蜷一伸,整个人突然化作飞鸟冲入半空,足尖在燃火的木梁上连串疾点,竟眼睁睁跃过陈沐风的头顶,向西厢扑去。
  陈沐风倏然回身,反手一剑向他背心掷去。
  雪亮的长剑如同细长的闪电,追着半空中的血人没入熊熊燃烧的门框。
  “噗”的一声,利刃再次刺入血肉。
  周遭静了一瞬,继而,“咚”的一声,什么东西倒了下来。
  “江白。”
  一个柔柔的女音响起。
  孟江白跪在地上,扶着灼热的墙壁。长剑从他肩胛刺入,又从前胸穿了出来。迷茫间,他看到一个洁白如冰雪堆砌的人影向他款款走来,背后燃着火红的翅膀,灿如云天上的霞光。
  “江白。”冰凉的手托起了他的脸,抹掉了糊住他眼角的血。
  “月彤,我……”他一下子握住那只手,泪如涌泉,冲散了层层叠叠的、硬如盔甲的血污。
  “什么都不用说。”
  一个冰凉而湿润的吻轻轻地落在了他的唇上。
  孟江白放松身体坐了下来,感觉到身体愈来愈热,而痛感却愈来愈轻,像是乘着风飞走了。
  “你一定要放弃我。”他动了动唇角,“好好地活下去。”
  尾声、踏雪成泥
  黎明之前,风高欲雪。
  整个杭州的人都几乎一夜没睡,遥遥望着杜家新开的鸾凤楼一层一层烧成灰烬,互相传说着订婚宴上的种种,哀叹着传说的终结。
  鸾凤楼的脚下,如今聚集着层层叠叠的官差,个个都愁眉苦脸。
  从楼里撤出来的人一波一波散去了,都是些豪门子弟,遭遇了祸事脾气大得紧,赶着回家去休息,也不许官差盘查。而从烧成灰的楼里,始终没能挖出杀手鸿的尸体。
  杜家掌家的二公子杜鉴在一旁等着,情绪已濒临崩溃。
  这么好的楼刚开张就被烧了不说,三妹、四妹的生死都难保了。特别是三妹碧林,刚刚已翻出来一具尸首,看没烧尽的服饰甚是像她,却实在让他不愿相信。
  而那对搅局的狗男女,竟是连尸首都翻不出来,硬是烧了个死无对证。
  天渐渐亮了,路上围观的市民越来越多,议论声也越来越大。
  “哎!找到一个,找到一个!”终于,一阵欢呼声响起。
  几个官差拖着一具焦黑的尸身向府丞挪了过来。那人面目已不能分辨,身材应是极瘦,个子倒是挺高,胸膛上嵌着一柄烧化了一半的长剑。
  “这该是那孟江白了。”官差道。
  “哎哎,就算是吧。肯定是了!”府丞不耐烦地道。
  杭州城外,马车艰难地行到寂静无人的野店门前,驾车的人抬腿跃下,又挑起车帘,从车里扶出一个面色如蜡的瘦小女子。
  驾车的是个年轻男子,满身都是血污,目光有些呆滞,似是不太清醒。
  那瘦小女子似是染了沉疴,又似是醉了。进门以后,只伏在桌上睡着,一动不动。
  年轻男子对这野店十分熟悉,也不呼唤店家,自行便入里间厨房烧水生炭。
  等折腾了小半个时辰再出来,发现那女子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挺直了腰背,望着窗外看雪。
  “喝点水吧。”男子翻开茶碗,斟上了热水。
  女子摇了摇头,没有言语。
  她正是甄月彤。
  两个时辰前,在鸾凤楼熊熊的烈火之中,她终于绝望地遥遥看见了孟江白,却再也不能向前踏上一步。
  大火烧碎了房梁和地板。她随着破碎的栏杆坠出了楼外,没想却运气甚好挂了一下,又被趁乱逃脱出来的常新救了出来。
  可是,江白应是死了。
  梅儿和老掌柜,也都没能抗过这场祸事。
  甄月彤看着眼前的茶碗,想起昨天在这大灌的一场酒,感觉一切都那样得不真实。
  可他终于,还是逃出来了。虽然没有逃出他燃尽自己的那场大火,却逃出了杜碧林的院子,逃出了命运的掌心。
  那么,她终究算是救了他吗?
  “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突然,呆呆傻傻的常新摇头晃脑地吟了起了诗来,“以前,公子一直告诫我,要懂得放弃。”
  甄月彤浑身一震,怔怔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其实,重要的不是跟谁在一起。”常新续道,语气里带了一点悠远。
  “什么?”甄月彤讶然。
  “重要的是——要么没有执念地生,要么,没有负罪地死。”常新背书一般,认真地道。
  甄月彤眉心一蹙,忽地垂下眼去,几颗珠泪从眼角滚落。
  “小姐莫哭,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常新竟笑了笑,眸子里仿佛蒙了一片雾气。
  话音刚落,门板忽然“咔”地一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撞了上来。
  甄月彤悚然一惊,没由来地,感觉心跳扑通扑通,一下比一下快。
  “咚、咚咚——”略带迟疑的敲门声响起。
  “请问……”虚弱却清澈的男子声传了进来。
  甄月彤看着这座空寂无人的风雪野店,忽觉眼中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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