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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九相之图
“女施主!女施主!”
门外一阵乱嚷,伴随着砰砰的敲门声。
盈持揉着眼睛打开房门,便见外面一片火光,映着知客僧智光的脸,平素里笑盈盈的脸上青中带白,仿佛才从无间地狱逃出来的幽魂。
她吓了一跳:“你……你这是……”
“血月之夜,九相图满。今日血月浮空,烦请叫了尊主珍娘子,寺里要送两位下山了。”
盈持蓦地抬头,正当午夜,头顶一轮圆月高悬,只是那本应皎洁的月色中,竟隐隐透出血光。
智光身后还跟着几个手执火把的僧人,火光颤个不定,脸色忽明忽暗。
乙卯年,终南血月。竟然真的来临了!法通那个老和尚说过什么来着?盈持模糊地想。
“第七个了。”智光宽大的僧袍颤個不休,急得几乎舌头打结,“女施主,圆光寺的女香客不见了……年年都要丢一个,这次是第九年……”
盈持皱了皱眉,她的眉纤而淡,带着些惺忪的懵懂,突然哧地一笑,眼神清明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青衣小婢,模样娇俏,竟是胆气雄壮:“你可别吓自己,那圆光寺的女香客许是去玩儿了。这终南山涧多路滑,说不定跌哪里去了。”眼珠一转,她看向智光,“为何你只叫我们走?我明明记得,东院也有位姑娘在,说是跟兄长来进香,他们怎么不走?”
“女施主!你……你……”智光被气得结巴,“江……江……江……”
一个男子闪身出来,站在盈持面前:“在下江度,永康人氏。与舍妹已收拾妥当,只待二位同行。”
盈持看了他两眼,不过二十七八岁,衣色半旧,质地却不错,髻上一支碧玉竹节簪,眉疏目平,气度沉稳。
永康江氏,盈持没听过,但平时进出,也无意中扫过几眼西院,那位江姑娘日常起居连个侍婢都没有,想来家道中落已久。
“单凭着几个抖得筛糠般的小和尚,如何平安将我们送下山去?便遇鬼怪妖魔,也不过是添道点心罢了。”盈持浑不在意,在场诸人却变了颜色,几个僧人几乎要将火把抖跌在地。
智光更是脸色难看:“女施主!噤声!”他缩着头往四面看,山峦静默,如夜兽窥伺,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盈持沉下脸来:“你若真有救人之心,为何舍近求远,不送我们去找魏处士……”
一阵风过,暗香浮动,有数片花瓣在风中飞卷而来,掠过众人脸颊,悠悠飘落。花气艳色,扑面而来,是她们所住西院的红玉兰!盈持眼前忽然掠过初春透明的天光,碧瓦飞檐边伸出的枝丫上,那片片精致如白玉的弧形花瓣。
景安十一年的春天,明艳华美,充满生机。而盈持和珍娘子,已经足足有三个年头没有见过那些端丽的白玉兰了。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你从此之后,便改名盈持吧。”
那个身着淡朱翟衣的女子,双手负后,兀立在那株白玉兰树下,春光灿然,花瓣四落,她整个人也仿佛在微微散发出光芒。便是那样骄傲的珍娘子,也无法在她的面前昂然抬起头来。
她向珍娘子道:“盈持自请侍你左右,你们便一起去吧。”
这一去,就是三年。在终南山见惯了峰险岩峭,僧道云集,过惯了野茶为饮、麦饭为炊的山居清苦,也终于在这血月之夜见到了终南山弥陀寺的红玉兰。
据弥陀寺饶舌的知客僧智光说,寺中最有名的就是两株红玉兰,各在西院和东院。自唐以来便在寺中,高可过檐,粗可环抱。据说开得最盛时,一株便有百余朵,花大如碗,香气扑鼻,繁美灿烂,一似华锦。更奇的是,寻常玉兰都是在春天盛开,这弥陀寺的玉兰花期却是在中秋前后。
盈持见过珍娘子画中的红玉兰,这红玉兰的红,没有牡丹那般沉着端艳,也不如红梅的冷凝纯粹。倒像是朱里掺了灰,又如赤里搅了墨,最后还拿赭白冲了一冲,便有了这般红得深重的颜色。的确罕见,可哪里比得上京都的那一株?高贵莹洁,如珠如玉,就像那株白玉兰的主人,让盈持一见便生自惭形秽之心。
她毕竟还只有十五岁,十五岁的少女,总是有着自己执拗的心思。
“小施主,当知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初到弥陀寺时,那个瘦成一把骨头的主持老和尚法通,忽然对她说,“正如拨开乌云,方能见日。你不放下这个心魔,是睡不好觉的。”
他怎么看出来的?盈持瞪了他一眼,引来珍娘子嗔怪的回眸,吓得她赶紧低下了头。
弥陀寺,从前听说倒也是个大寺,自唐朝时便建于终南。如今破败不堪,香火冷落,只余一正殿、两偏殿、并三个院落而已。朱漆墙面脱落得十分斑驳,传说中的碧瓦朱墙已被草顶泥壁所取代。寺中僧侣也只有五六个,不来香客就穷得喝西风,稍来几个香客又忙得如陀螺,那个智光号称是知客,其实盈持还经常在厨下看到他满头大汗地煮粥,又旋风般地挑桶去担水。想想京都那些寺庙,便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庙,也比他们强百倍。
主持法通身上的袈裟褪得都看不出颜色,说一句话便要喘三下,哪里比得上她在京都见过的大师们?还劝她“五蕴皆空”?她才不要听。
盈持终是忍不住,嘟嘴低声道:“既然什么都是空,弥陀寺如今也不是名刹了,还留着红玉兰做什么?”
“住口!”珍娘子喝止了她,向着老和尚合十行礼,微微一笑,“大师说得是。听说学佛修持,五蕴为本。可是我等身在红尘之中,此眼所见,心中有感,感触流转,时时不息。又怎么能做到拨云见日呢?”
他们说话,盈持统统听不懂。
不过珍娘子似乎说得很有道理,因为法通只是叹了口气,就再也没有说下去,而盈持也莫名地松了口气。那老和尚虽然极老,脸上的褶子能夹死苍蝇,但那双老眼里却透着冷光,似乎一直能看到人心底最隐秘之处。好在听说他不但老,还生着重病,珍娘子只带她见了一面,此后住在西院,一心一意,只等着那红玉兰开花赏玩,倒再也没见过那老和尚。
“魏处士闭关已久,如何寻他?”智远还在喋喋劝说,“便是我在弥陀寺这十来年,也不曾见过一面……”
一片花瓣落在足边,盈持抬起足尖,轻轻一辗,便化为香泥,她斜了江度一眼:“无魏处士相护,我们不走,谁来我们也不怕。” 珍娘子初到弥陀寺时,便对盈持说过:“虽则远在终南,我们不惹事,当然也不怕事。”
不怕事是自然的,只是盈持不解,既然是不想惹事,在终南山脚下那个白石别庄呆着不好么?何苦爬了足足五六个时辰,狼狈不堪地来到这弥陀寺?便若说是赏花,这红玉兰再好,可当初在京都中,珍娘子什么奇葩异卉没见过?
“我上南五台,只是为了一个人。”珍娘子似是看出了她心中的疑惑,三年相处,令她也不再如当初那样矜贵骄横,难得地跟盈持解释了一句,“盈持,听说,他来看过红玉兰。”
盈持当时打了个冷战,虽珍娘子没明说,但她听得出来,那是个男人。
男人啊……怪不得,珍娘子画了那么多幅红玉兰,分明没见过,却画得栩栩如生。
当初珍娘子从暴怒的棍棒下救了她的小命,她便決定生死相从。别说等个男人,便是珍娘子要去无间地狱转一转,盈持也会毫不犹豫地踏向那狱中铁汤沸火。
“砰”!
小姑娘纤丽的身影一闪即逝,木门猛地关上!众人都不由得往后一缩,只觉那门扉险些便撞着了鼻尖儿。
智光摸了摸头,喃喃道:“可是,女施主,如今我们主持他……他恐怕就要……”
山风吹过,不知穿过哪里的岩缝山隙,发出呜咽之声,如泣如诉。
“师……师兄……”一个僧人哭丧着脸,向智光问道,“那九相图,真的……真的有么……”
不远处的禅房里,有微弱灯火,闪动不定。
一盏残灯,就放在简陋的木几上。主持和尚法通合十跌坐在蒲团中,灯影下他的身形越发瘦成一把枯骨。他抬头望向壁上,那里挂有一幅半旧的画卷,徐徐展开,足有九尺之长。卷上影影绰绰,皆是人形,或卧或伏,延续而下。
“新死相……”灯火的阴影里,有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忽然出声了,似乎还有些惊诧,“这是……檀林皇后九相图?”
一个老道士在灯影里站了出来,往前走上几步,想要端详这幅长卷,又猛地停住脚步。他头发花白,绾了一个道髻,身板却是笔直,脸上光润甚至有如少年。
倒是跟随他走过来的那个年轻些的道士,背负囊袋,赞叹地叫出声来:“这檀林皇后,当真美如天女!”
最上的图画是一个凤冠华袍的绝色女子,卧于锦榻上,绫被簇拥,乌发披枕,四周帐幔垂缀各色珠宝,极尽华美之能事。只是跪伏于榻边的宫人内侍,都作哀哭之态,让人恍然觉出,那女子早已香消玉殒,仿佛看到明珠碎尘,更是由衷浮起惋惜之情。
“佛经记载,檀林皇后为一小国之后,美如天女,见者无不心动神摇。她笃信佛法,在自知重病不治时,便交代侍者,在她死后不要入殓下葬,而是将尸体曝露于道路之旁整整四十九日,即使风吹雨淋也决不遮蔽,意在令众生能观她死后之变相,从而明白生命之无常。山河大地,肉身灵魂,所见所观,所经所历,不过是五蕴汇聚,终将散去,如同幻梦一场。”
法通沙哑的声音在室内缓缓响起。一字一顿,虽有些吃力,但仍然叙述清晰。他端坐于蒲团上,整个身躯因为久病已缩成一团,几乎只剩一把瘦骨。
那年轻道士惊道:“为何如此?她生前虽然美貌,但这一死,经风吹雨淋……”
老道士叹了一口气,道:“秋宇,你且往下看。”
秋宇目光下移,蓦地跳起身来,往后连连退出数步,几乎要抵上墙壁,这才颤声道:“那……那几幅画面,怎么一幅比一幅……恶心……”
第二幅画面是七日之后,那华美绝丽的女子从内里开始腐烂,气息膨胀,使那身躯渐渐鼓满而黑肿,枯干的乌发缠入道边的草根。旁边三个小字,名为肪胀相。
秋宇道人闭了闭眼,鼓足勇气往下看:
女子衣衫早已被风雨半朽,肌肤烂透,脓血横流,有些地方隐约露出白骨。昔日那一双明媚眼波之处,已只有两个黑洞,污血在不断流下来。这是血涂相。
接下来的,是肪乱相、噉食相、青淤相、骨连相、骨散相、古坟相……
死去的日子越来越久,渐渐的,蛆蝇聚集,野狗、兀鹰前来啄食,又有野狼争相撕咬,碎肉断骨,模糊一片。
华服凤冠,早就撕毁不见。甚至全身上下终于血肉尽去,或腐烂,或被吞食,倒是那具白骨的形状在逐渐明显起来,无非也是双窿如洞,四肢如干,与别的骷髅并无不同。风雨冲刷,四季变迁,那具白骨也散落四处,断肢残骸,慢慢融入了尘石草木。到得画卷最下方,一切归于平寂。荒原草生,只有一座孤坟,高大崔巍。
坟前树有墓碑,碑身依稀有精致的雕刻花纹,或许还有墓主的名讳,但年长月久,终于都湮没于荒草间。似乎这世间,从未有过卷首那风华绝代的女子,她留给世间多少的惊艳,只存在于檀林皇后四字之中。
卷尾一行小字,工整端庄,却透出淡淡的漠然:
“五蕴自本可皆空,绿底平生爱此身。守塚幽魂飞夜月,失尸愚魄啸秋风。名留无间松岳下,骨化为灰草池中。石上碑文消不见,故人塚际泪先红。”
秋宇道人胸口一紧,竟是连到了口边的询问,都问不出来了。
“《檀林皇后九相图》,原是寺中历代相传之物。本只是为了警示世人,却没想到如今妖魔横行,令这人间堕为地狱。”法通和尚的沙哑声中,有着无奈和愧疚,似乎还有着一些惆怅。
秋宇道人忍不住道:“大师,难道这南五台的传说都是真的?所谓‘九相图出,血月现世’……”
“弥陀寺香火冷落,门庭萧条,皆因为此。”法通和尚叹息一声,指间念珠缓缓转动,“红月玉兰原是南五台独有的盛景,然而鬼魅横行,红月变成了血月,玉兰也……这些年来,也不知祸害了多少无辜女子。九相图原是让人勘破五蕴,却成了妖魔作恶的印记,老衲修行之所便是地狱,还谈什么得道成佛?”
法通苦笑一声,微弱灯光落在他的头顶,也是一圈暗淡的光晕:“松隐道兄,你我二人论交三十年,今日这弥陀寺的生死存亡,老衲……”他盘膝而坐,话语戛然而止。双目微合,已渐渐失去神采。 松隐心中一震,待要上前时,一声凄厉的尖叫蓦地划破了深黑的夜空!
“有鬼!”
就连那木几上的灯影,也仿佛随之一颤!尖叫声传来之处,正是弥陀寺东院!江度兄妹所居!
一、此身久相忘
砰!
江度跑得最快,已推门入院,厉声喝道:“弱兰!”
夜空如缎,被月辉泼成血色。一株高可过檐的玉兰花树,似浮绣于其上。枝丫交错,繁花盛放,少说也有数百朵,花瓣惨白,形如微弧。夜风一动,便似万千白骨妖魔的手爪,在血海中浮沉招摇。
盈持还是第一次见着这白玉兰,撇了撇嘴,道:“我看这白玉兰,终究是不如红玉兰。”
智光跑得额上见汗,喘气道:“现在不是……赏……赏花……”
盈持往里面探了探,灯光也无,一团暗黑,不禁揉眼道:“还以为有什么热闹,早知道我就不来……”
一声利啸,破空而起!
那啸声尖利阴戾,如啼猿夜枭,众和尚忍受不住,智光第一个捂住了耳朵,惊叫道:“是那物事!”
簌簌声响,白玉兰花瓣疾落如雨,却是一顶罗轿破开花叶,凌空升起!轿中一团烛光,透壁而出,映得轿身通体血红。轿中是一个蝉髻花钗的妙龄女子身影,支颐而坐,垂眸凝驻,似有幽然之思。
如此美妙场景,若是在春夜闺楼之中,不免令人心猿意马。然而这罗轿大小不过三尺,这女子身形岂不只有尺许?是人是鬼?是妖是魅?
“装神弄鬼!”
蓦有一道剑光,自远处激射而来!噗噗数声,数条挡在前面的枝干花朵瞬间粉碎四溅,眼看剑光便要击中罗轿!
嗖!江度手腕挥处,有寒光而出,锵然一声,堪堪拦住那道剑光。光芒一闪,应声落地,却是一柄桃木剑,纹理紧密,模样古朴,显然有了些年月。
“你敢相助妖魔!”秋宇急匆匆赶来,喝道,“还拦住我师叔的剑!”
江度手掌一伸,那道寒光飞旋而回,竟是一柄短剑,光敛寒水,一看便知非同凡俗。他冷声道:“轿中人是舍妹面貌!”
松隐足尖一挑,桃木剑飞回手中。他一伸手,自秋宇背囊中拈出四支长箭来,喝道:“七星赶月!”
双手一挥,四箭镝声大作,脱手飞出!纯以手腕之力,声势竟不弱于劲弓!夺夺数声,四箭插在白玉兰树上,错落有致,箭头上金光微闪,仔细看时,却是淡金丝线,细如蛛丝,四箭错落,那些金丝也巧妙地互相穿梭,俨然一道“金网”凭空而起!
嗡!玉兰花树微微一震,那诡异罗轿正撞在了“金网”之上!松隐凌空跃上花树,与再次跃起的江度一起往那罗轿扑去。虽无轿夫,罗轿却似乎有灵性一般,轿头一摆,试图往东南飞去。
秋宇从背囊中也抽出一物,竟是一柄大弓,弦粗如指,弓身沉黑,他肩上还有箭囊,反手抽出三箭,搭弦拉弓,一箭射出!
夺!那箭半入树干,又凌空拉起一道金丝。罗轿再次撞上,它团团乱转,似在寻找逃遁之路。
松隐人在空中,手臂暴涨,掌中所握,正是方才被江度打落的桃木剑,剑身虽未开刃,但在这夜色中,竟也隐隐泛出光华,不逊于任何利器。剑尖刺出,直取轿头!
夺!秋宇第二箭射出,罗轿上下六路,只余一隙便被完全封死。
啊!一声女子惨叫,从西院传来。
“我家娘子!”盈持脸色蓦变,一把抓住秋宇,叫道,“是西院!”
秋宇一怔,盈持已松开了手,足下一顿,整个人竟越墙飞起,身形轻捷,如一片云般落在屋脊上,几个起落便往西院奔去。
智光陡然醒悟,向松隐叫道:“西院还有一位珍娘子!此时落了单……”
松隐剑势不变,喝道:“先救了这一个!”
秋宇咬牙拉弓,正待出,忽听闷然声响。轰隆!竟似是西院方向,有墙壁应声而倒。一片绚丽灿烂的剑光,自西边升起,几乎照亮了半边夜空。
“乱云飞渡!”秋宇大惊,“是武当榔梅派!”
他一分心,罗轿在空中一个轻拧,避开松隐那一剑之威,已遁出“金网”。
江度喝道:“哪里走?”咬牙扑出,几乎逼尽丹田之气,已纵至数丈之高。然而虚空中似有无形之手而来,将它猛地抬起,径往高处升去,遁入夜色之中,很快消失不见。
江度身形一闪,往那罗轿遁走之处追去。
松隐落在树上,怒道:“秋宇!”
“师叔!”秋宇嗫嚅道,“我……”
松隐一跃而下,顾不得再骂他,喝道:“去西院!”
血月掩云,西院里朱紅花瓣迎面纷飞,仿佛凭空下了一场艳丽而诡异的花雨。
花雨中赫然浮现一个黑影,腋下似有翅翼相连肩腋,远远看去,似一只巨大的蝙蝠,依稀可见那黑影爪下攫有一道白色身影,也不知是死是活。
唰!斜剌里剑光如瀑,合着一条小小身影,正射向那道黑影,竟然是盈持!
黑影发出一声桀笑,返身一爪,竟不惧剑光,铮!爪剑相碰,那爪竟坚逾铜铁,只将剑身一扭,咔嚓!剑身立断,盈持断线风筝一般,被弹飞开去。
嗖!鸣镝声响,有黄光破空而来,凛然生威。那黑影似是识得厉害,暗黑的翅翼在空中轻巧地画过半道弧线,疾捷避开。
夺!一声锐响,却是那株红玉兰树已被长箭射中,没羽而入。恰在此时,那轮血月挣脱云翳,猛地跳入夜空。黑影发出一声恼怒的尖叫,先前藏于背光处的面庞,瞬间显现出来!
那是一张狰狞丑恶的脸,赤面环目,靛唇外翻,露出两排森森白牙,猩红长舌自牙间伸出,腾起一股腥臭,令人欲呕。
鬼物!秋宇心头大惊,拈箭搭弓,弦声再响。
“住手!”盈持爬起身来,忍痛叫道,“它抓了……我家娘子!”
秋宇一怔,果见那鬼物另一爪下那条白影,有些似人的身躯。那鬼物似乎也有些忌惮,双翼一拍,便要远远飞开。此时它距地面已有数丈,便是松隐亲至也赶它不上。
盈持尖叫一声:“放下娘子!”娇小的身影如弹丸一般,竟从地上一弹而起,足在树干上一顿,便闪电般地扑向了那鬼物。 秋宇急道:“你!喂!你……”
盈持不顾生死,竟是凌空扑去,紧紧抱住了那条白影。
鬼物抬起一爪,正待往她脑后拍落,却听弓弦一声,黄光蓦至。
“嘎!”鬼物痛叫一声,那箭竟穿爪而过,夺地射入黑暗中去。鬼物含恨向前一掠,竟带着两人遁入夜色之中。
“追!”松隐的叫声破空而来,“它带了两人,走不远!”
鬼物展翅一掠,不过几息之间,弥陀寺灯火便在远处。若是任由它带走,谁知天高山峭,林深树密,到了哪个鬼蜮?
盈持方才尽力一纵,紧紧抱住珍娘子的腰肢,此时双臂僵直,几乎要失去知觉。幸好隔着衣衫,隐约感知到珍娘子微微起伏的肌肤,让她心底尚存一丝清醒。
有女子细细的声音,似在虚空中响起,若断若续,凄哀冷厉:“平生颜色病中衰,芳体如眠新死姿。恩爱昔朋留犹有,飞扬夕魂去何之。”
盈持猛地睁大眼睛,那是何处亡魂,尚在哀咏生前的青春?
唰!一道寒光,忽地在眼前撕开夜幕,盈持看到足下飞掠而过的草木石崖间,有一人手执短剑,一跃而起。抬头的一瞬间,她认出来,是江度!
“江公子!”她不敢松手,放声大叫,“救我们!”
鬼物双翅一展,竟避过那道寒光,乘风而上!
盈持心中忽然一沉:鬼物离地有数丈之高,便是练有轻功的高手也不是神仙,如何能跃上来?
一念未了,只见江度曲指一弹,铮!短剑脱手而出,破空而来,寒光如雪,只在空中微微一旋。
鬼物“嘎”地大叫,随着盈持的惊叫声,一只鬼爪,连同爪中两人,如石头般自空中坠落,砰的一声闷响。几乎同时,空中落下无数暗绿光点,如萤虫飞舞,几乎要扑到脸上来。初秋时节,哪来的萤虫?
“鬼物哪里走!”
江度大喝声中,盈持只觉风声刮脸,萤火飞舞,树林中有黑鸦飞起,嘶哑的鸣叫声,惊得树叶一阵簌簌乱响。也不知他用什么法子,已经和那鬼物交上了手!
山间都是长草,二人一路滚落,不断撞上灌木、岩石,最后终于撞上一株碗口粗的黄荆树,重重一震,终于停了下来。
咻咻!一道火光夹杂浓烟升空而起,是用以传递信号的烟弹。
盈持见过这种烟弹,终南山隐士颇多,各居山头,平时有事联络,也多是用这种松脂制成的烟弹,或許是江度在召唤帮手。
盈持强忍着浑身剧痛,爬起身来:“娘子!娘子你醒醒!”
怀中女子伏地不动,她颤抖着,用力在百会穴上一按。女子微微一颤,盈持大喜:“娘子!”
“嘘……”是珍娘子的声音,微弱响起,“听!”
打斗声忽然停了,四周静谧,连虫声也未曾听闻。那歌声!还是似悲如凄的女子歌声,夹杂着另一个女子的哭泣,似乎就在耳边,又似乎远在山崖之间,一字一字,宛若蛛丝,寸寸皆黏于耳边,如那歌中亡魂在哀叹回顾,徘徊不已:“颜花忽尽春三月,命叶易零秋一时。老少本来无定境,后前难遁速与迟。”
盈持忽然觉得手背上有些酸痒,正待低头看时,眼前寒光一闪,草叶树枝簌簌齐落,不远处的数点暗绿萤火也随之敛灭。
即使是隔了数丈,盈持仍觉面上一寒:“好强的杀气!”
“谁在这里?”歌声消失了,一个男子声音冷冷道,“再不出来,休怪我不客气!”
盈持心头一动,是江度!听他这语气,似乎未能截杀那鬼物,竟一路追过来了。那鬼物若是逃了,或许正在近前……
珍娘子一把按住她:“不要动!那萤火……萤火飞过来了……”
正是方才那漫空飞舞的萤火,尚余数十点被风一吹,正往她们面前飞来。盈持只觉手背上酸痒钻心,低头看时,却见一点小小萤火正停在左手背上,一闪一闪,犹如活生生的萤虫,在扑扇着薄薄的翅膀。
“娘子!这萤火有毒!”盈持右手一把扯下外衫,往珍娘子头脸一兜,捂得严严实实。随即往腰间一按,便待出手迎上飘舞而来的萤火。忽有一道明亮火光,蓦地平空射起,将四下里照得明如白昼。所触之处,那些暗绿光点,如汤沃雪,顿时消失不见。
“不要乱动!”一道柔和的女子声音响起,“此为幽冥之火,内含磷毒,触之肌肤溃烂。”
又是几道火光闪过,余下残蹿的暗绿光点都烧得干干净净。
“那不是火光……”盈持眼神蓦然亮了,喃喃道,“是剑光……娘子,是剑光啊……”
“竟是幽冥鬼火!这鬼物难道与幽冥门有关?”
数条身影顷刻奔至,为首的正是那松隐与秋宇两个道人,后面还有弥陀寺几个僧人,智光的光头上都流着汗,经月光一闪,熠然生光。
江度的身形闪现出来,冷冷道:“幽冥门这等邪门外道,早在十年前被朝廷下令缉捕司剿灭,鬼王之说,却已有十余年时光。”
“幽冥鬼火中磷毒极重,又飘忽不定,制成暗器杀伤力极大。不过只要是走正阳一路的功法,都能克制。”松隐沉吟道,“江公子这剑术似乎是武当一脉,清正阳和,并不惧冥火。而方才那道火光,亦是令百邪辟易,是魏处士的赤炎剑术?”
秋宇哼道:“魏节那厮,唯恐沾着些许红尘,岂会管这等闲事?”
冷风拂来,有个温柔的女子声音道:“外子多年不闻世事,不知何处得罪仙长,竟得如此轻慢?”
盈持“啊”了一声,跳起身来,叫道:“可是魏夫人么?魏……魏节魏处士的夫人?”
众人一见盈持二人安好,都既惊又喜,但来不及问询,却被“魏处士”三字惊得呆住了。
终南上下,甚至宇内四海,并非所有不做官的读书人,都当得起旁人称上一声“处士”,魏节却当之无愧。他原是长安旧族,少年学剑,罕遇敌手,人称“临风一剑长安君”。父母因疾离世后,他便在终南山中舍身崖上结庐而居,以“五蕴”为名,“愿舍此身,奉于高慈”,不求功名利禄,顿时声名鹊起。
也是机缘凑巧,三十年前,景贤皇帝微服前来终南山,恰与魏节结缘,一席深谈后,认为他有管仲之能,却宁愿避居山中,德行高洁犹胜管仲,因此称他为“山中国相”。 后又让当时的太子亲自求教于魏节门下。景贤皇帝认为他有春秋战国时齐国国相管仲之能,尤其是太子登基成为新皇,还特意赏赐魏节,至舍身台时,魏节闭庐不出,婉辞不受,更是名声大噪。便是智光在寺中多年,也从未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魏节之妻。
“魏夫人?魏处士夫妇理应在舍身台五蕴草庐,怎会来此?”
江度转身视向前方,夜空幽暗,弯月透寒,十步开外的长草中,有两个女子缓步而来。
他盯着为首那个身着丝麻衣袍的女子,缓缓道:“倒是方才有鬼物被在下一剑逼走,遁入这深涧中,不知这位娘子可曾窥见些影踪?”
松隐等人静静旁观,无人出声。
盈持张了张嘴,心中也生出疑窦:血月之夜,这魏夫人无论身份真假,出现在鬼王出没之地,本就不大寻常。只是……
为首那女子三旬上下,麻衣布履,发上只插一根荆钗。淡淡如血的月光,落在她皎然的面容上,如飞叶入雪,仿佛被无声化去,别有飘然之姿。她身后是个双十年华的小姑娘,容貌俏艳,臂挽竹篮,腰间挂一柄长剑,此时正满含怒意地瞪着江度。
那自称魏夫人的女子摇了摇头:“我们是看见冥火后过来的。这山中多有荒涧,死兽之骨积年已久,被风一激,常有冥火飞起。这冥火不同于寻常的磷火,如意便以阳炎剑术除去。鬼物之流,并不曾见。”
江度冷笑一声:“那鬼物大如车头,双翼七尺,恰在这里不见了影踪,你们……”
“你想说我们与鬼物有牵连?”那少女截断他的话头,冷道,“你既是一路追过来,难道不曾听到什么?”
江度一怔,似乎想了起来:“挽歌……”
“不错!”
盈持急忙道:“我也听到了!还有哭声!”
“倒是你们可疑!”如意毫不客气道,“血月之夜,道士和尚们一起跑到这里,又是什么缘故?”
“魏夫人。”松隐缓缓开口,态度温和,“今晚弥陀寺有鬼物作祟,掳走这女客主婢二人,江公子途中截住鬼物,却在此失了踪迹,遇到夫人多问几句,也是在情理之中。”
“掳人?那……那鬼物……又……”魏夫人睁大了眼,咬了咬唇,忽然呜咽一声,宛若枝头摇落了一滴轻露。
她竟然哭了?
盈持在珍娘子身边,早就见识过各色女子。当今时世,女子生存不易,但凡是能在人前活得光鲜的,必然都有极其強韧的内心。“便是哭,也是有所图谋。”珍娘子曾这样冷静地告诫她,“盈持,你要记住,想要什么,便要自己奋力去争。若是哭一哭就能得到,那是父母娇宠的稚子才有的权利。”
魏节之妻,岂是寻常女子,此时遭人怀疑,不是更应该勃然色变或怒声叱责么?
“世人常说五蕴皆空,心里却着实看不空。”那个弥陀寺瘦得吓人的法通和尚的话,在此时又浮上盈持心头,“色受想行识,样样都以为是真的。看到眼前的,便要想当然。想当然了,还要去作。做了之后,还认为自己是对的,至死不悔。”
看到的,未必是真的。色蕴易破,所以,那些女子的眼泪,无论她们哭得多么楚楚动人,都不是真的。可是眼前的魏夫人,她的哭一定是真的。从来没见过这般柔弱美丽的泪颜,泪水如雾气一般,凝结在了那长长的睫毛下,在月色中闪耀着细微的棱光,被夜风一吹,旋即飘然落下。盈持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被那几滴泪珠给落化了,色蕴不易破啊。
“又?”江度眼光一闪,踏前一步,厉声道,“你见过那鬼物?”
“夫人!”如意怒色转悲,眼圈也是一红,扶得魏夫人更紧了些,“不一定便是那鬼物……不不,这世上没有什么鬼物,夫人……你不要伤心……”
松隐一怔,不觉抚上了桃木剑,咳了一声,道:“莫非……”
“如意!”魏夫人放声大哭,“可是我心里总想着那鬼王……阿露她……她失踪那晚,也有血月现世……”
众人不禁一震,鬼王!
“九相图出,血月现世,九女皆至,鬼王娶亲!”
这四句谶语,要入终南时,盈持便已听说。那是个与她们颇有渊源的老隐士,听她们说要来南五台,神情便是一凝:“南五台啊……可是不太平呢……相传千余年前,有一小国君主,其皇后美艳无双,却不幸殒命,君主不愿将她埋葬,亲眼见她尸身腐败,历经九相,化为土灰。深感肉身之脆弱,发誓修魂成魔,不入三界轮回,自号鬼王。
“君主盼她复活,得了一个邪术,便是每遇血月之夜,取一女子为祭,共取九女,一一展现九相,便能让他爱妃复活。这太乙山间,原也有不少修行的女冠、妇人,着实被祸害了几个。血月并非每年都有,这鬼王之祸,已有十数年,也有高僧道士想要做法收他,皆是无济于事,甚至连僧道都折了几个。故近两年这附近道观庵堂,但凡是妇人女冠,已是大半搬走了。”
珍娘子却不以为然,笑道:“若说天下鬼物,多聚于地府深泉,那先父当是见过最多的,哪里见他受一丝一毫之害?从前便有人说过,这天下的鬼魅,都源自人心。”
“魑魅魍魉,皆是人心。老道总不相信有什么鬼物!”松隐一弹桃木剑,剑声长吟,惊破了盈持的思绪,“行正道,扬正气,所至之处,百邪辟易,何惧神鬼!”
“妾也盼并无什么鬼王……”魏夫人眼中泪珠盈然,“阿露是妾身的表妹,三年前上山来小住几天。一天独自外出未归,那夜,也有血月当空……后来便在这灵应台寻着了她一只丝履。我们也曾令人槌绳而下,只说涧底深不可测,竟无法落到实地,至今只得一个衣冠冢……”
泪珠转了两转,终于掉落下来,魏夫人呜咽道:“妾父母早亡,为姑父姑母抚养长大,待如己出,妾……却没照管好阿露……只能偷偷来祭祀一番……”
一阵风起,吹起如意臂间竹篮上的盖布一角,秋宇眼神一瞥,依稀可见放有盘碟火石等祭物。
“可是,”秋宇咕哝道,“魏处士节操高洁,剑术出众,天下共知,怎么就对鬼物邪魔视而不见呢?”
锵!如意拔剑而出,怒道:“你敢辱我师尊?”
“如意!”魏夫人连忙拉住如意,月光之下,她虽已拭去泪痕,但眼皮仍是微微红肿,“外子身患恶疾,养病多年。又如何……能为阿露报仇……” 众人都是大吃一惊,魏节近些年几乎销声匿迹,原来竟是重病在身。江湖风波险恶,谁能无几个仇家?不敢露面,自然是情理之中了。
如意回剑入鞘,怒道:“若不藏身草庐,师尊自己尚且不能保全,你们既自许侠义,为何不来护着我们?”
江度冷冷道:“你们关上草庐成一统,谁护得着?便如方才,你既有赤炎剑术,若肯早些出来拦截,那鬼物也不会消遁不见!”
“你自己追丢了鬼物,却迁怒我们!”如意怒目而视,“休说我不曾见着鬼物,便是见着了,又为何要去自寻死路?人是在弥陀寺丢的,你怎么不找他们?”
智光等几个僧人脸色一变。
“不知魏处士身患何疾?”松隐忙道,“我楼观派中,也有医书炼丹一脉,颇多妙手……”
智光见他开口,低头合十,忍气不言。
魏夫人凄然摇头,道:“外子之疾,药石无效。所需一味药引,在这世间恐怕已是绝迹。人身不过五蕴聚合,自有它的聚散,倒也罢了。”
她外貌柔弱,这几句话也是鸣音细细,但却自有一种坚定意味。
盈持喃喃道:“原来这是楼观派的道士,倒似乎做着弥陀寺和尚的主。”
终南山麓之北,有翠峰千嶂,层层叠叠,远望如同楼观。西周时便有人在此筑台,在台上讲经说法,唐时颇为鼎盛,因此也称为楼观台。北朝时渐成道教宗派,称为楼观派。楼观台便是其道观总枢,也是道法重地。及至到了本朝,楼观派一向宣扬老子西升化胡之说,即使与终南山的佛寺,也颇有些不陸。这松隐与法通虽有私交,但看他在弥陀寺和尚中似乎还颇有威望,才叫人纳罕。
“我有奇药一味,可治世上百病。”珍娘子的声音,在风中轻轻响起,“魏夫人,可愿一试?”
她一开口,众人不由得投来目光。这世上竟有如此悦耳的声音,在这山风中,仿佛琅环之条,轻击成响。
如意撇了撇嘴,目光落在珍娘子主婢脏污不堪的衣上,冷笑道:“藏头露尾,口气倒大!”
魏夫人眉头轻蹙,道:“你……你是何人?”
珍娘子淡淡一笑,裹住头脸的外衣,顷刻掀落。如匣箧初启,宝色滟然,又如风卷云裂,彤光乍现;便是那惨淡的血色月辉,也在瞬间亮了一亮。
“人身不过五蕴聚合,”那是那琅环般的声音,带着真正美人才有的漫不经心,“唤我珍娘子罢了,这是我的婢女盈持。”
她莲步上前,那脏污的长衣在草尖輕轻拖曳而过,带着华裳般的雍容,向魏夫人伸出手掌。
掌心微开,在魏夫人眼前轻轻一晃,旋即握紧,唇边漾起若隐若现的笑意:“这味奇药,魏夫人可满意?”
魏夫人脸色蓦变,眼睛猛地睁大:“胡言乱语!”她丢下一句呵斥,转身就走,脚步匆匆,竟似带有怒气。
二、唯不忘相思
钟声嗡鸣,穿林而来。
盈持回头,目光越过林梢,依稀是弥陀寺暗淡的灰瓦,如同初见。然而,弥陀寺那瘦得一阵风便似吹走的老和尚法通,再也不会出现了。
昨晚回寺之后不久,便听说法通已经圆寂,遗命大弟子智信接任主持,但智信云游未归,寺中智光几个僧人六神无主,幸有松隐带着秋宇帮忙支撑。
也因忙成一团,她二人离开时,无人察觉。
“娘子,你说法通急急叫来了松隐,可不像是仅仅因了大限将至,与故友告别那么简单呢。
“娘子,那个江公子不肯回寺,说还要找寻他妹子,你说他找得到么?
“娘子,我们真的找得到魏夫人吗?都说五蕴草庐外设有机关,是当年技神张白石的杰作……
“娘子,你昨天掌心上写的,便是那奇药之名吧?我看那群和尚道士也好奇得很呢!
“娘子……你今天真好看,就是有点奇怪……”
“噤声。”珍娘子哼了一声,“聒噪!”
乌束髻发,插一根白玉楼台仙人簪。内着广袖交襟道服,外罩一层素青纱衣,一派素淡女修士打扮,便是仗着那般绝艳的容色,倒越衬得唇色点朱,眉如黛山,美得惊心动魄。便是盈持看惯了自家娘子的美,也要忍着心头的怦怦乱跳。
一个多时辰行路下来,舍身台便出现在不远的青山间,山崖峻拔,石岩堆积,幽静中透出浑厚,又有清泉潺潺,自崖间流下深涧,涧中薄有雾气,藤萝牵引,却空无一人,也看不到任何房舍。
“娘子……”盈持忍不住又开了口,“这……”
珍娘子微微一笑,袍袖滑下,露出腕上一串豆大的红珠,肌肤胜雪,那珠子便红得耀眼。
她扬起手来,珠串往那深不可测的涧底落下,只听“格”的一声轻响,薄雾瞬时散去,藤萝深涧化为乌有,唯一座桌面大小的石台凌空伸出,那串红珠正静静地卧于其上。
盈持顿时捂住了嘴:“娘子!”
“一个小小的阵法。”珍娘子淡淡道,“但如果我们贸然走下去,下面的机关会让我们死无葬身之地。”
盈持忽然睁大了眼睛,瞪向前方——一只素白的手出现在石台上,细长的手指勾起了那串红珠。手腕、衣袖、肩头、螓首,渐渐浮现出来,青衣白裙,发梳双鬟,如幻如影,虽是青天白日,盈持却觉颈后一寒。
美人抬起脸庞,向她们看来。眉眼俏丽,似曾相识,正是跟随在魏夫人身边的如意。
风吹乱了如意的鬓发,整个人仿佛才鲜活过来,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随我来吧,夫人在等你。”
珍娘子轻轻一跃,落于石台上,盈持忙跟了下来,这才发现石台边上有一条石阶,一直伸往台下,右拐入崖间,消失不见。
三人拾阶而下,果然崖间有一缝,仅容侧身而过。如意当前走入,珍娘子随后,盈持走在最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惊叫出来:“那台阶!”
身后涧雾茫茫,那些台阶居然凭空消失了!盈持若是退后一步,便在崖缝边沿,脚下临着深涧,冷风打涧底卷上来,带着透骨的寒意。
如意露出轻蔑地一笑,昂首前行。
崖缝不长,半炷香工夫便走了出来,眼前豁然开朗。前方一片密林,浓绿间隐约缀有殷红,每株树皆有碗口粗细,想来颇有些岁月。树下皆是绿草,长及半身,间有一条小径,依稀蜿蜒入林。轻雾弥漫林中,依稀有几声清脆的鸟叫,却又隔得似乎颇为遥远,仿佛是怕惊醒了这林中仙梦。 “都说魏处士伉俪情深,一日魏夫人回娘家探亲,不过数天未回,魏处士便遣人送信,信上说,‘相思殊盛,如春林初发’。他二人所居草庐外的树林,便被人称相思林。原以为是因相思而得名,今日才知,原来真正种的是相思树啊。”
珍娘子立在林边,伸手一拂,折下一支深绿的枝条。宽大厚绿的叶间,一簇簇红豆殷红似血。
如意眉头一挑,忍住不言。
“娘子,你乱折人家的相思树,人家会生气啊!”盈持看她漫不经心,抛下这一枝,又要去折另一枝,赶紧出言阻止。
“放心吧。”白玉般的手指只微一用力,又折断一枝,另两根手指拈起红豆,随意摘下,在指尖只摩挲片刻,便毫不在意地抛诸草间,“无人会顾及的。”
那殷红的点子落入绿草丛中,稍瞬即逝,仿佛一滴女子泣血的泪珠。
盈持从前听人说过相思树,不过是岭南一种灌木,至少高过人头,此处的相思树却是高大的乔木,树冠浓密,遮荫弊日。再走片刻,那小径尽头便豁然开朗。这相思林的尽头,原来是一处陡峭的断崖。
临崖有一间草庐,建在一株高大的相思树下,树冠繁茂,远远露出一角澄蓝天空,云气淡抹,有如画境。一个白衣女子,就立在草庐的柴扉前。一阵风来,她那纤柔的身影便似要随风而去,正是魏夫人。
盈持心道:难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五蕴草庐?想到那名扬天下的魏节,或许正在庐中,不禁一阵激动。
如意走在最前,默不作声,奉上那串红珠。魏夫人微微一笑,接了过来,随意串在腕上。
盈持不由得又看向珍娘子,实在想问一问,这串红珠显然是魏夫人所有,但昨晚魏夫人震惊之后并未再与珍娘子搭话,反而默然离开,不知珍娘子从何处得来。
“娘子非寻常人,繁文缛节索性一并免去了。”魏夫人说话还是轻柔如朝露,“不妨开诚布公,娘子所求为何?”
盈持想起珍娘子昨日一伸即拢的手掌,实在好奇究竟是什么奇药,令得魏夫人明显失了分寸。
“我想求见魏处士。”珍娘子微笑道,“必有重酬。”
“你?”如意忽然冷笑一声,“你一个贵人弃妇,玩物也似,我师尊是何等人物,岂会管你这区区内宅之事?”
珍娘子笑意未动,淡淡道:“你一个老来扮俏的妖妇,又敢以何嘴脸存于此间!”
如意脸色蓦地大变,眼神如淬毒一般射過来,尖声道:“贱人!你胡言乱语什么?”
“娘子既是贵人,”魏夫人伸手拦住如意,轻声道,“岂不知我们这草庐以五蕴为名,第一蕴便是‘色蕴’?所见所闻,未必是真。老丑妍媸,并无分别。”
如意脸色红得发黑,怒道:“夫人!你拦着我做什么?这等无用弃妇,便不该让她踏入一步!”
“我回来查看过,衣衫完好,并未沾上冥火。”魏夫人一双妙目潋如静水,道,“今日允你前来,只想知道,我究竟是何处露了破绽?”
衣有冥火?盈持蓦地回头,瞪了一眼珍娘子,心头雪亮。原来昨日珍娘子根本就没有什么奇药!她掌心所写,是魏夫人衣有冥火?等等!魏夫人看样子并无武功,可是如意修习阳炎剑术,岂会让冥火粘身?除非……
盈持的手微微一动,真气已盈满经络,蓄势待发。
魏夫人目波一闪,道:“你二人尚在鬼王之手时,分明是听到了崖下一人哀歌、一人哭泣,我和如意恰从崖后而出,又灭掉了幽冥鬼火,且表明了身份,你的疑心从何而来?”
“夫人!”如意森然道,“杀了她们岂不……”
“如意,”魏夫人温言道,“若我们不知道破绽在何处,或许还会遇到她这般的聪明人。”
如意一怔,冷哼一声,不再出言。
她这般说法,定然与鬼王脱不了干系!盈持惊怒交加,惕意更深,心底却浮起疑窦:魏夫人所言不错,她确与鬼物并不在一处。娘子素来聪慧,又是如何看出破绽呢?
“夫人的故事讲得极好,又生得这样一副楚楚可怜的相貌,足以糊弄过那些男人。”珍娘子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嘲意,“然而比你更擅伪饰的女子,我实在见过不少,故此听虽听了,却未必当真。”
魏夫人打量了她一眼,珍娘子不以为意:“说谎并非易事。不但从情从理,细枝末节也必不能少。夫人备了祭品,素衣淡服,腕上却还挂着相思串,尚可说是与魏处士夫妻情深,连片刻摘下都不肯。只是如意这半徒半婢的角色,剑上桃木珠都不肯取下,若魏夫人真心痛惜表妹之殇,岂能容忍!”
魏夫人神色终于微变,盈持随着她目光看向如意。
如意腰间长剑柄上挂有一串极常见的流苏,以为剑饰。流苏上端缀有三粒玉珠,攒着中间一颗木珠,盈持却看不出是否桃木。
“这剑想必不是俗物。”珍娘子微笑道,“千年桃木色泽暗沉,也不是人人认识,但我想魏夫人必定认识,对也不对?”
她瞧着如意因了那“半徒半婢”四字,脸涨得通红,却以手紧紧团住那串桃珠流苏,笑意更深:“既然我生了疑惑,只好再试魏夫人一试。”
“所以你在掌中写了衣有冥火四字,是为了试探我。”魏夫人长出一口气,神色恢复如常,“若我置之不理……”
“那我也就罢了。只当魏夫人一时粗疏,未曾留意如意。”珍娘子道,“可魏夫人走时,却暗中将那相思串留在草丛中,显然心虚。”
“我杀了你!”如意面容狰狞,剑光陡闪,已扑上前来!
电光石火间,盈持腰间弹出软剑,已与她交手五剑!剑气如霞,一迸而出,激荡开了魏夫人与珍娘子的鬓发。
“住手!”
魏夫人厉声喝道:“如意!”
“若不杀了她们,被那帮子道士知道……还有那个姓江的扎手……”如意身形竟闪过盈持剑势,剑尖如蛇信般,蓦地探向珍娘子。
噗!盈持剑尖已刺入如意肩头,鲜血溅出。而如意当真狠辣,不动不避,剑势不变,竟是一心想要刺入珍娘子咽喉。
“娘子!”盈持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剑身一绞,如意肩头已被刺穿,而几乎与此同时,盈持只觉眼前一花,魏夫人与珍娘子身形一动,竟然平空消失了! 如意的剑尖划破虚空,盈持拔剑而出,带起一串血珠,咬牙向如意扑上去:“你还我娘子!”
砰!头顶盖板猛地阖上,落下一层浮灰。珍娘子咳了几声,又坐了片刻,等腦中的晕眩缓缓褪去,才爬起身来,讶然道:“机关?”
四面皆暗不可辨,唯一的光是墙角的一盏青铜雁灯,三捻灯芯,也不过晕染出一团拳头大小的光晕。但她只是吸一吸鼻子,便闻出了泥土的腐潮之气,这里应当是一间地底暗室。
“你这么聪明,当然不会认为我夫君就在草庐中。”魏夫人的声音从暗处幽幽传来,“这是当初技神张白石为五蕴草庐设下的机关。”
“技神?”珍娘子眸光闪闪,“魏处士真是相交遍天下,听说张白石名列剑技捕乐四神,却为人倨傲,虽擅机关土木之术,却向来只为皇家所用。先帝陵和金妃墓便是出自他手,没想到这小小一个草庐,也能见技神风采。”
魏夫人没有作声,过了片刻,哧地一笑:“你胆子倒大,知道鬼王与我有关,却一点都不怕。”
如意的声音忽然响起:“夫人救我!”轧轧声起,西南角忽有冷风扑面,却是一扇暗门缓缓打开,两个人走了出来。
如意走在最前,双髻散了大半,肩上一团血污,模样狼狈。一柄长剑搁在她的颈边,后面圆睁双目神态惕然的持剑少女,正是盈持。
盈持一见珍娘子,顿时大喜,叫道:“娘子!你果然没事!”
珍娘子还未开口,如意已怒道:“既然她没事,你还不放开我?”
盈持冷冷道:“再说一句,便看是你颈子硬,还是我这剑快!”
魏夫人叹了一口气,柔声道:“入庐十年,如意你的脾气倒如十年前一般火暴。”
盈持心中一动,这如意看上去,也不过十六七岁,十年前……
如意咬了咬牙,低下头去:“我……我只是怕她们引来外人……这婢女剑法高明,胆子又大……”
“你应该知道,我那串相思珠是阵法之钥。纵然有外人窥见石台浮现,没有这串相思珠也无法入内。便是绝世高手入内,难道我就怕了么?”
魏夫人温柔地看着她,道:“近些年来,你并无这般急躁。”
“夫人!”如意猛地抬起头来,眼神狠狠剜向珍娘子。
“你难道看不出么?这贱……”颈上一痛,剑刃入肌,盈持冷冷地瞪过来,如意一窒,不敢再说。
魏夫人又叹了口气:“珍娘子,你是个聪明人,既然知道这里机关重重,又有求于我,若还是让你的人如此胁迫如意,又有什么意思呢?”
盈持也知道,方才多亏魏夫人瞬间按动机关,让珍娘子躲过如意的杀机。而她毫无武功,仍将如意收得服帖,必有手段。
珍娘子笑道:“我不过是要拜见魏处士,又不是要杀他的爱徒。”
灯光微微,光晕浅浅,魏夫人的侧影,便映在这光晕里。她的睫毛极长,如蝶翅一般,秀鼻丰唇,胸高腰细,纵已年华老去,着实是个美人。
魏夫人浅浅一笑:“以娘子这般人物,我既有心邀入草庐,定然是要答应你前去见我夫君。”
如意哼了一声,似乎仍愤愤不平,只是唇边浮起一缕诡异笑意。
盈持看在眼里,暗暗生疑,却听魏夫人道:“如意,十年来辛苦你了,这次你便随我一起去吧。”
“是!”如意神色大喜,一双杏眼闪闪发亮,瞪了珍娘子一眼,却颇有得色,“如意一定会听夫人的话,不会再对无关之人动手!”
珍娘子嫣然一笑,示意盈持松手,肃容道:“我有求于处士,自不愿结仇。处士有恙,所需药引想来颇为难得。这天下奇药珍材,我虽不敢说尽在囊中,但有心去求,也不是十分艰难。”
魏夫人笑了笑,道:“所言正是。”
这四个字说出来,总觉有些不对。盈持胸口又塞入无数疑团,但见珍娘子与魏夫人相视而笑,看似和意融融,更有说不出的暧昧诡异。
她撤开长剑,回于鞘中,快走几步,站在珍娘子身边。如意狠狠瞪她一眼,正待说些什么,魏夫人盈盈上前,伸手往壁上不知何处一按。
轰隆隆!眼前石壁似有人拉扯一般,往两边缓缓退去,露出眼前一条甬道。壁上插有火把,隐约可见道底铺有青石,宽约六尺,一直往黑暗深处延伸而去。甬道顶上似乎也有气孔,道中气息并不难闻,每隔一段路,魏夫人便熟练地点着壁上的火把,又灭掉身后的,宛如一尾短小的火龙,在试探着迤逦前行。火把似是松脂所制,散发出淡淡的松香,冲淡了地底的土腥。
如意紧随其后,一路都在伸手整理鬓发,勉强绾好双髻,又从襟中抽出块丝绢,仔细擦去脸、颈上的血污,只是肩头剑伤却是无论怎样也掩盖不住。如意几次回头,瞪向珍娘子与盈持的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憎恨嫌恶。
盈持悄悄捏了捏珍娘子的手,手指在她掌心写了个一字,珍娘子回了个字。她二人多年相处,心意相通,盈持不禁身形微颤,眼中露出讶色。
前方甬道幽深黑暗,如远古猛兽张开的大口。若不是知道自家娘子的心结,盈持恨不得拉上她马上掉头逃走。
“这甬道尽头,才是真正的五蕴草庐?”珍娘子似乎在无话找话,“魏处士以此为名,别具深义。”
“夫君所练功法,即名五蕴神功。曾说,大千世界,无常是本。人人都以为自己看到的是真的,躯体、城池、草木走兽,都似乎是活生生的存在,此之谓色。”魏夫人的声音,在甬道中幽幽响起。
“因相信自己看到的都是真实,有占有、恐失、忧变之心,才有了苦乐忧喜,此之谓受。既有感受,心中思量反复,有了自己的看法,此之谓想。有了想,做下许多事来,此之谓行。做出许多事后,知道这是自己的念头使然,此之谓识。五蕴流转,方成人身与灵魂。这世间千千万万的人,有谁又能逃过五蕴流转呢?”
珍娘子想了想,道:“这五蕴之说,环环相扣,情理之中,但说来说去,无非还是落在一个‘我’字上。只因看不破这个‘我’,便有无数烦恼。”
似是触动了心怀,她轻轻叹息一声:“只是,人存于天地间,若没这个‘我’字,又如何知道‘我’还活着呢。” 如意不禁扭头看去,只见甬道微光中,珍娘子衣袍翩然,乌发雪肌,一双眼睛尤其璨然生辉。如意自问也见过不少美人,却从未见过如珍娘子这般绝世容光。不论是身在何处幽暗之中,都仿佛煥发一种光辉,令得任何人见着,都不由得自惭形秽、退避开来。若她肯开颜一笑,那俯仰难画之美,不知多少人愿倾尽所有,如何还有未尽之憾呢?
魏夫人衣袖挥处,不知触动哪处机关。轰隆隆机杼声响,石壁洞开,阳光如金,皆射入甬道。光影中,满树翠色摇摇,山风拂面而至,竟是一派畅然风光。
珍娘子脱口赞道:“山腹之中,竟有这等神仙福地。”
魏夫人道:“此乃舍身崖。”
两边峭崖如削,成“人”字形,劈空而立。崖上有树木猗斜而出,却掩不住足下的万丈深渊。冷意夹杂云气,一阵阵升腾上来,微带腥臭。
一个翠裙少女迎上前来,圆脸杏眼,容貌娇憨。她向魏夫人行了一礼,手中捧着一只陶甑,奉上前来。
魏夫人往甑中看了看,眉宇间浮现忧色,道:“只饮了一口。夫君的病,又加重了不少。”
如意急道:“夫人!既是如此,何不将那药引……”
珍娘子微微皱了皱眉,道:“怎的似乎有些气味?”
话音未落,盈持已一把抓住珍娘子,失声叫道:“娘子!转过身去!”
然而一切都已是迟了。珍娘子目光投向上方,双唇瞬间失去了颜色,如遇雷亟——右崖向阳,风光怡人。左崖背阴之处,山石嶙峋,鬼气森然,远处有九扇巨石,如屏障般拔地而起。每一扇巨石上,都挂有一具尸骨,虽尸身有些已朽,但那残余的鲜艳衣片与干枯长发,可看出都是女子。
最为醒目的,是一具尚算“新鲜”的女尸。尸身微胀,撑得那身鲜艳的上缥下朱蜀锦衣裙微微裂开,露出黑肿的肌肤,发髻被山风吹散,枯发缠入崖壁的树根石隙之间。虽然脸上已经发肿变形,但依稀还能辨出五官端秀。
旁边那一具尸体,衣衫早已半朽,只有数片挂在身上。肌肤已腐烂不堪,或许是被鹰兽所食,腿臂等处只剩白骨,头颅上两个眼睛也只剩下黑洞,有蛆虫不断爬进爬出。接下来的尸体,越来越是不堪。有的血肉尽去,有的四肢干枯,到得最后一具,已经只剩白骨,反而干净得瘆人。最靠里的巨石上,空荡荡的,只旁边枯草丛中依稀可见散落着数根白骨。
远远看去,每一扇巨石都如一座天然的画框。每一具尸骨,便如无上妙手绘就的地狱丹青。
珍娘子蓦地捂住了自己口鼻,盈持疾速将一枚粉色丹丸塞入她口中,自己也服下一枚。
盈持并非寻常少女,死生之相见得不少,但此时仍觉背上冷得瘆人。
如意冷笑道:“人死九相,终成尘土。你们连这些都看不透,还来终南山修什么道?”
九相图出,血月现世,九女皆至,鬼王娶亲!
这些死者,生前或许都是身形苗条、面庞清秀的女子,然而从腐坏的五官很难分辨她们有什么不同。眼前的一扇扇石峰,宛若天然的画框,画中人仿佛从头到尾只是一个人,如冥冥中无常之手,截取了她死后的不同片断,残酷地展现于观者眼前。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这人间留不住的,又何止是朱颜和花朵呢?
魏夫人转过头来,凝视着珍娘子美艳的面庞:“据说,对九相而参禅,便能勘破五蕴之迷。九相图所在的石崖下,便建有五蕴草庐。”
盈持颈发耸然,连额上都起了冷栗,颤声道:“娘子,我们回去!她们是疯子,魏处士……一定也疯了……
魏夫人掩口一笑,道:“夫君一直在庐中养病,并不知晓我这一片苦心。这九相图,是我今日才让小翠从秘库中取出来的,准备给夫君一个惊喜。”
盈持无法想象,在知道自己夫人竟如此扭曲阴暗时,魏节是否真的会那般“惊喜”。
“颜花忽尽春三月,命叶易零秋一时。”那丹丸似有安神之效,珍娘子恢复了些血色,道,“魏夫人,这首并非挽歌,你也并不是在吊祭你的表妹。”
“我是在献祭。阿露,也不过是祭品之一。”山风拂来,魏夫人单薄衣裾如蝶翻飞,微笑道,“珍娘子应该早就明白了吧?”
“所以,你引我至此,并不是为了见魏处士。心中早沉沦幽冥地狱,三春花盛,秋叶命凋,在你看来,并无半分区别。”风声陡疾,自涧谷中旋卷而上,吹得珍娘子发丝乱飞,她恶心欲呕,勉力站直身形,眸中却无半分惧怕,“有谁肯信,传说中的舍身台鬼王,竟然就是你——魏夫人。”
虽然早就猜到,魏夫人与鬼王脱不开关系,但盈持万万不曾想到,珍娘子竟说魏夫人就是鬼王。她不由得挠了挠头:“可是鬼王那般巨大,魏夫人……”
“鬼蜮人间,并无区别。”魏夫人温柔一笑,如弱柳在空中轻拂,“我是鬼王,这里便是地狱,你们都是我的祭品。”
盈持本能地按向腰间长剑。
山风冷冽,将珍娘子的话语似乎也吹成缕缕寒意:“夫人,受用得了的,方是祭品。我与盈持,可不是寻常女子……”
锵!如意拔剑出鞘,径直往珍娘子脸上刺去。她心中早就嫉恨珍娘子美貌,此时妒意迸现,出剑快疾,眼看便要触着那张国色无双的脸庞。
唰!一道白光闪过,如意只觉大力震来,不由得往后退出两步。
翠衣少女站在她面前,手执一柄长剑。
如意骇然看向自己手掌,纤白五指微微张开,越抖越烈,剑柄眼睁睁便从掌中滑落,落在地上。
“夫人!”如意转向魏夫人,颤声道,“我的真气……”忽然脚下一软,摔倒在地,嘴角慢慢沁出血来。
盈持脸色蓦然也变得惨白,丹田之中的真气竟然也无法提起。
“越是试着运转真气,就越是四肢无力。强行冲击经脉,反而会伤及肺腑,更为虚弱。”魏夫人立在原地,柔声道,“你看这位盈持姑娘,可就聪明得多。”
盈持含怒瞪她,珍娘子面沉如水。
“夫君身患重疾,我又不会武功,若不在甬道的火把里设下暂时封人真气的滞灵散,如何保全我们性命呢?前两次我带你来,都是事先给你服了解药。啊,你一定也懂的,吸入滞灵散后,再服解药,也得一个时辰后方才有效。” 魏夫人笑吟吟道:“舍身崖内,一个时辰,小翠一人足够了。”
翠衣少女默然站在一旁。
“夫人,给我解药!”如意倒在地上,见魏夫人與小翠都不上前,心中忽然涌上一阵恐慌,挣扎着伸出手去,“我是师尊的弟子,不是外人,夫人你赶紧解封我的真气,让我助你一臂之力。九相图一成,师尊的病就会好了,我相助夫人十余年,夫人岂能功亏一篑?”
天低风急,山峭壁削,崖间那些尸骨瑟缩无声,宛若地狱。
珍娘子紧了紧衣衫,冷冷道:“说是九相图,数来数去,为何只有八具尸骨呢?”
“因为你就是那第九具尸骨!”如意蓦地转过头来,眼神如刀,毫不掩饰满腔的狠毒,“从古坟相到肪胀相,各寻一女子并不难,唯有新死相……新死相,要的是刚刚死去,容色如生的女子……”
一股寒气,直贯脑门,盈持颤声喝道:“大胆!你们简直丧心病狂!”
“我们找了许久,这终南山上修道的女子虽多,却色相平平。但若在山外买来,又恐入山露了马脚。这一次算我们运气,弥陀寺来了几名女子,姿色皆是不凡。不是你,便是那姓江的女子。”如意失了真气,一径说完这些话,便喘息起来:“那晚只是顺手掳了你,只是没想到,你竟然这么美……”
她盯着珍娘子的面庞,竟然有些失神,继而目光又转向魏夫人:“夫人!我在你身边侍奉十余年,小翠是三年前才来,而我二十五年前便已闻名江湖,若不是我的十丈软红,那许多女子如何能被我们轻易掳来……”
盈持倒吸一口气:“你是毒罗刹付连城!心狠手辣,害人无数!不是说你在长安作乱,被侠客诛杀了么?”
“她伤重逃入终南,为我所救,改名如意。”魏夫人悠悠道,“如意,当初我为你取此名,所为何来?”
如意一怔,目光闪动,嗫嚅道:“夫人你说,希望我令师尊万事如意。”
刹那之间,便如一道闪电猛地劈过,照得珍娘子心底一片雪亮!如意那似曾相识的眸光!
也是一个春日,云天澄澈,玉兰初绽。天地万物,都笼在琉璃般的春光中。她满心欢喜地转过栏杆拐角,想要亲手摘一朵玉兰缀在襟边,去哄一哄昨日刚闹过小脾气的他。
却一眼看到了他,还有那个“她”。
他带着微微的笑意,看向敛首低眉的“她”,对“她”的淡然也不以为意:“还记得初见你时,你也是站在这玉兰树下,穿一件如雪的衣裳,也分不清玉兰是你,或你是玉兰。只知春风十里,都肯为你停驻。”
他是怎样的眸光呢?像沉在水底的阳光,若隐若现,光晕荡漾,却一触即湮。就像是……此刻的如意!
那样莹然浮沉的目光,她早就不止一次地见过了啊!是委屈的欢喜,还是隐忍的期待?或许还有对命运的感激,和一点小小的侥幸。
魏夫人含笑撩顺额边的鬓发:“如意,你有七年未曾见过你师尊,还记得他么?”
“师尊……风采绝世,但凡见过之人,恐是永生难忘。”
还记得初见那日,是在甬道外的舍身台草庐。春和景明,树色初绿,点点相思子缀于林间。他白衣如雪,手执竹笛,坐在崖边松下吹奏,连山风流云,都仿佛为之停驻……
也曾任性恣意,视人命如草荠,才有了毒罗刹之名。只到那一日,春光流云中,清逸脱俗的男子,一曲悠然的笛音,催开了岁月蒙尘间、一颗少女迟来的芳心。春风十里,都不如他的笑容。何况,八年前,当魏夫人引着她,远远向他拜下时,他对她,笑得那样温柔。
听说魏节所练最高心法五蕴神功进阶迅速,天下无双。只是越练到后来,越易出现心魔。但她觉得,她还未练功,便早已有了五蕴的心魔。
因着见得他的美,方得色蕴;心神俱醉,神魂颠倒,这是受蕴;只觉世上再无可及他之人,便是想蕴;原是借终南养伤,从此却心甘情愿,笼闭在这小小的南五台间,已是行蕴;而识蕴的力量更是强大,盖过了她从前的执念。
“原来你是生了妄心。”珍娘子美目之中,有着淡淡的嘲弄和怜悯,“怪不得你连称一声师母都不肯。”
“不!夫人,不是这样的!”如意仰起头,急急辩道,“如意若生妄心,何必几年来但凭夫人驱使,从未有违!”
为着那男子惊鸿一瞥的出尘仙姿,她全心全意拜伏在他的足下。总有一天,他的病可以痊愈,她可以侍立在他的身边,捧栉沐巾,端茶递盏,朝夕不离。这般情景,在寂寞山居的漫漫时光中,是唯一的慰藉和希望。
因为魏夫人说过,她付如意,是魏节唯一的弟子……直到三年前多了一个小翠。
珍娘子笑意之中,嘲意更浓:“口是心非,唯女子耳。”
“你这贱人……”
啪!如意眼前一花,颊上已挨了重重一击,顿时口齿肿胀,剧痛难忍。
“你……”
她骇然看见,珍娘子治光照人的脸庞上似乎并没有什么怒意,有的只是一种俯视的轻蔑,仿佛如意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你与虎谋皮,自己不明白么?魏夫人何等样人,当初收你入舍身台,恐怕心中已然起意,要以你为新死相的图中人吧?”
“你胡说!”如意脊骨上一阵阵发寒,没想到这娇怯的美人,竟有这般大的手劲,这一掌打来,悍恶威猛,脑门犹在嗡嗡作响。但她顾不得许多,此时莫大的恐惧已经压弯了她这些年来渐直的脊梁,“如意有错,但这女子来历不明,夫人……师母先祭了这女子,如意……徒儿我自任师尊与师母处置……”
“夫君二十五年前受心魔所扰,闭庐养病,近几年来越发衰弱。”魏夫人叹道,“让他如意,便是让他解除心病。如意啊如意,你如今可明白了?”
似平地一声惊雷,惊得如意面覆乌云气怒交加:“夫人……你当初不是这样说的……你有了小翠,便要过河拆桥?”
小翠忽地上前,一把拿住了如意的后颈!
“放开我!小翠,你今日害了我,明日她也不会放过你!你看,我为她做事这么多年……”
如意面露哀求之色,小翠却无动于衷,手上用力,将如意拎到身前。 如意双手蓦挥,指尖弹出一团红雾:“你去死!”
小翠无可躲避,眼见那团红雾就要扑上面门!
“十丈软红!”盈持一把拉住珍娘子,往后急退。
这十丈软红之毒,昔日是毒罗刹傍身之技,色泽嫣红好看,但毒性极烈,触之肌肤溃烂,一旦吸入可令神思错乱、数息即死,也不知毒罗刹用何种秘法藏于指甲内。
盈持与珍娘子虽都已服下防毒的清心丹,但仍不敢涉险。
小翠忽地张口,吐出一股浅碧色水雾。噗!那红雾遇水即融,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盈持忍不住动了动鼻子,空气中隐然一股药草清香,看来这小翠是有备而来,那股水雾里必有解毒的药液,怪不得小翠一直不曾开口说话。
如意冷笑一声,也张口一吹,一团红雾凌空飞出!十丈软红这类剧毒,藏于指甲内已经让人惊异,她口里竟也能藏毒,而且毫不影响正常发声出言,毒罗刹之名,果然不虚!
小翠一声不吭,罗袖飞舞,当空招展,旋如一朵大花,竟将那团红雾尽数揽扣在内。只听袖里噗噗不绝,无数蜂巢般的小洞在袖上炸开,缕缕红雾,自洞中逸出。
如意哼了一声,得意道:“我便没了真气,也决不……”
一语未了,只见小翠双掌一合,那缕缕红雾竟被她扣在掌心,一闪即湮。但那十丈软红毒性何其剧烈,一阵焦臭味马上传来,小翠白嫩的手掌上瞬间穿出数个焦黑的小洞,尚在冒出缕缕灰烟。
如意不由得也惊呼一声:“我这毒一触即死,你……你怎么不死?”
四周忽然陷入了死寂。小翠掌上分明蚀了数个小洞,且有些皮肉已经破烂。她仍一声不吭,走上前来,一把拎起如意,往舍身崖深处而去。碎裂的皮肉因了那余毒之力,不断脱落下来。
魏夫人柔声道:“小翠要你做什么,你都要听从,否则,死法有一百種,种种的痛苦可不一样呢。”
如意双目瞪大,如同木偶,身体被在山路上拖行,似乎连呼痛怒骂都忘了。
“娘子!”盈持只觉自己手指都在发颤,“小翠她……”
小翠掌上用力,皮肉不断碎裂,然而始终并未流血,渐渐露出的亦非白骨,而是一截坚木。
珍娘子眉间掠过一抹异色,冷笑道:“有偃师门秘术为帮凶,还有舍身台的机关与滞灵散相助,怪不得夫人敢行这般禽兽之事,不惧人间法网恢恢!”
偃师门承自上古,传至前朝扬州白氏,擅制傀儡,且以一种独门秘术,驱使傀儡如同生人。据说先帝宠妃金氏死后,哀毁欲垣,遍寻天下偃师妙手,制成一具酷似金妃的傀儡。他朝夕拥“她”在怀,不久驾崩,据坊间流言或许正与傀儡有关。偃师门数百人被赐死,那些巧夺天工的傀儡也都被付之一炬,偃师门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至今已近四十年了。
盈持浑身一震,厉声道:“偃师门妖术惑众,朝廷严令禁用,魏……”她碰上魏夫人似笑非笑的目光,蓦地想起来,魏夫人连九相图这种邪术都敢施为,何况偃师门的傀儡?
魏夫人笑意不减:“珍娘子果然厉害,是否早就发现了端倪?”
“偃师门所制的傀儡,非但栩栩如生,且不需丝线牵引,而是用一种类似真气驭使的秘术。”珍娘子缓缓道,她虽然脸色苍白,显然受惊不小,但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骄傲,让她仍是挺直了背脊,不肯有半分退缩,“我被那鬼物所掳,盈持在救我时,一剑刺中鬼物胸口,如击门板。
“偃师门傀儡术妙夺天工,那鬼物羽翼铁爪、肌肤气息,都与人们心中的鬼王一模一样,甚至还有起伏的呼吸声。但我知道但凡傀儡,心口处往往都有一块活动的木板,拿掉这块木板,可以瞧见傀儡体内交错如蛛丝一般的构造。鬼王被攻击时虽然呼痛,但我挨着它极近,却知它呼吸起伏却没有丝毫变化,但凡有生命之物,即使是鬼王,也不可能如此麻木。”
珍娘子抬起头来,双眸如同璀璨宝石,熠熠生光:“我父亲说过,天下没有鬼物,人只要自己心中无惧,行事就不会昏乱无章。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所谓鬼王之害一定是人祸。魏夫人,魏处士心怀大志,你作恶多端,就不怕为魏处士惹来弥天大祸么?”
“你到底是谁?”魏夫人似乎只到此刻,才真正凝视眼前这个绝色女子,“看来,我未先取你性命,倒是有一定用处。”
盈持咬了咬牙,道:“九相图乃是佛家警示世人美色骷髅之义,魏处士既是这般心怀大志之人,其心魔或许并非美人……”
“就是因为美人。”魏夫人柔声打断了她,“小姑娘,我曾是他的枕边人。他心系何人,我岂能不知?何况我还偷偷见过那卷画,画中美人,世所罕有。”
盈持难以置信地瞪着这姿貌柔美的女子:“你就丝毫不觉得委屈?”
魏夫人淡淡道:“他这般俊慧无双的人物,生来便是让世人敬仰、女子倾心的。若非这般人物,又怎配做我徐姗的夫君?”
平心而论,魏夫人之仪容便是与盈持所见那些贵人家的主母相比,也决不逊色。若以“魏夫人”三字衡量,更无一步行差。此时“徐姗”二字一出,却有几分狂恣不羁之态。
魏夫人掸了掸衣衫:“我母亲出自扬州白氏,前朝族中有两人入宫为妃,名动一时。可惜卷入宫廷争斗,连带白氏一族都荡然无存。我母便是侥幸逃出,嫁与我父。我自小便得母亲传授偃师之术,可惜我根骨不好,习武无所成,父母早逝,姑父、姑母想将我嫁入城中小族。何其可笑!”
她脸上浮起傲色:“白氏一族虽覆,不过气运罢了,我岂能与燕雀为伍!都说终南仙山,为宇内群山之冠,我所嫁的男人,为天下群英之冠。能与他共立这终南之巅,负手看山间白云往来,脚下无数蝇营狗苟,何其有趣!破家离族,别亲弃乡,倾尽资产,为他负尽天下人,做尽罪孽事,永堕阿鼻血池,又如何?”
魏夫人朗声一笑:“我徐姗已不枉此生!”
珍娘子冷笑道:“便是站在这世间巅峰,亦不过执念罢了。”
魏夫人嘴角上挑,别具意味:
“都说五蕴皆空,谁肯看破?都说执念不好,谁肯放下?娘子若是放下心中执念,今日又怎会出现在这里?无论是我的执念,还是娘子的执念,只有一个人能给我们答案。” 魏夫人的笑容如同淬蜜的砒霜,散放出致命的香气,素手往前一指:“看到了么?五蕴草庐,魏节。”
沿她手指的方向往前看,长草丛生,夹着一条极窄的小径,沿崖往前延伸,远处一扇扇陈列尸骨的巨石下,怪石嶙峋,云气缭绕。那名闻天下的魏处士,传说中神仙般的人物,便藏于这尸骨堆中、云气深处。
三、回首烟云处
高崖如劈,半截危台凌空伸出,下临深涧,形如鹰钩。几株绿树迎风轻拂,点点鲜红惹人注目,又是那无所不在的相思子。树下一座草庐,不过一正两厢,甚是简单。只檐下窗前种了一大片黄菊,开得灿烂如金。
小翠拎着如意,正等在檐下。如意只痴痴地看着那扇普通至极的木门,正眼都没看她们一眼。她似是被打扮了一番,先前的狼狈荡然无存,竟让人看得一时移不开眼。
魏夫人拉过如意,伸手在门扇上扣了两下,柔声道:“夫君,阿姗来了。”
庐内似乎有人嗯了一声,魏夫人衣袖拂处,盈持只觉眼前一花,脚下微微一震。门扇旋转,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堵墙壁,壁上有两处方孔,透出微微的光线。
环顾四周,幸好珍娘子尚在,两人似乎是身处墙壁夹层中,地方狭窄,只容刚刚转身。
珍娘子捏了捏盈持的手,示意她贴上方孔张望。室内光线略暗,依稀可见魏夫人与如意竟已立在室中,小翠守在门口。盈持眨了眨眼,往四周一扫,忽觉眼前微微一亮。
一个白衣男子随意卧于南窗下。名闻天下的处士魏节,岁月在他身上并无留下任何痕迹。白衣轻挽,青带束发,端然有林下之范,却又隐隐透出一股清贵之气。
珍娘子捏着盈持的手指,不免加重了三分,连心都怦怦跳了起来:除了魏节,还有谁有如此风范,不愧“山中国相”之誉?
“你今天还是不舒服么?”魏夫人柔声哄道,“如意說,她的飞天舞跳得极好,看看好不好?”
魏节开口了,嗓音柔和,却带有说不出的倦意,道:“两年前你带来的那个,跳得着实做作。”
据说先帝朝时,艳冠后宫的金妃最擅飞天舞,因此风靡一时。珍娘子与盈持视线一对,二人都想起了不幸丧生的表妹阿露。
“不一样的。”魏夫人声音更是温柔,婉转劝道,“如意去过京都。”
魏节哼了一声,倒也没有拒绝。
盈持试着伸手推了推面前的墙壁,如她所想那般,一动不动。魏节曾是顶尖的高手,隔得这样近,哪怕有一堵墙,也不可能不察觉到她们。可是看魏节的模样,是当真不知,这墙壁定然不是寻常物。魏夫人让她们前来,却又暂时不与魏节见面,也十分蹊跷。但这女人心思歹毒,绝计没安好心。
正思量间,只听铮铮两声,弦索蓦响,却是魏夫人不知何时,怀中已抱着一柄曲项琵琶,此时拨弄两声,如裂金石。
如意浑身一震,魏夫人含笑道:“好如意,你偷偷练了三年的飞天舞,怎的见了你师尊,反而害羞起来了?”
如意脸色惨白,满怀怨毒地瞪了她一眼。
盈持心下雪亮:付如意对魏节暗生情愫,三年来偷练飞天舞,却不知道一切尽落在魏夫人眼中。如意这身装扮,想来也是魏夫人刻意安排。可如意这一派妍姿鲜丽,在她最初的私心里,只是为了在心爱之人的眼前展现飞天之美,而魏夫人之前故作不知,恰恰是为了让这美达到极致,再残忍地将其生生毁灭!
魏夫人铮铮两声拨弄,曲奏渐急,显然是在催促。如意咬了咬牙,左袖抛飞,右臂抬颌,手指散如兰花,正是飞天舞的起式。而她的脸上,也化为了另一种复杂的表情。似是哀婉,又似是惧怕,还带着企望的隐隐光辉。
魏节低低“咦”了一声,似乎有些意外,看向如意,道:“竟不知如意有此绝技呢。”
他话音低沉悦耳,如三春和风。如意惨白的脸上竟又浮起浅浅的晕红,似有千言万语,也只讷讷道:“是,师……师尊……”
铮铮连声,如催如促。如意眼神一滞,衣袖挥出,往虚空一拂,翩飞如蝶般,跳起了飞天舞。玉肌雪肤时时闪现,鬓上步摇发出叮当碎响,还有那稔熟的琵琶弦声。这原也是盈持昔日惯看的场景,此时却觉一根根汗毛都在竖起。
如意初时还稍显僵硬,跳得片刻后,身形渐已熟软,竟和着乐声,且歌且舞起来:“肪胀新死名难言,既经七日渐纔存。红颜暗变失花丽,玄鬓先衰缠草根。”
腰肢款摆,秋波慢送,口中吐出凄哀阴怖至极的歌声,与妍媚冶娇的舞姿夹杂相映,倒有一种奇异的魔力:“六腑烂坏餘棺槨,四肢洪直卧郊原。郊原寂寞无随者……”
珍娘子忽然一颤,伸手扑在壁上,低声道:“盈持!你看她……她……”
一种僵硬的青白,从如意的高高伸出的左臂开始浮现,水纹一般往下蔓延,很快便到了肘弯,而如意此时应该作出一个抚额的动作,手臂竟然无法弯曲,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凝固在那里!
新死相!
“这是活活把人变成死人!禽兽!”剑光一闪,盈持拔剑而出,用力往壁上砍去,火星四溅,却毫无用处。
青白的僵色,自左臂开始蔓延,如意半裸的雪脯也开始变色。如意猛地一咬嘴唇,鲜血迸溅,双眼中血色一闪,瞳孔里竟出现了竖菱形光芒。她发髻一摆,那柄步摇已经握在手中。步摇上金花五树,绚丽多彩,但不过是舞姬首饰,自然不是真金,下方一根尖利的长簪,却为黄铜所制,尖锐锋利,如同短匕。
几乎同时,小翠身形如烟,扑了过来。
噗!步摇已刺入小翠胸口,但小翠只是一顿,双臂伸出,已掐住了如意的粉颈。
如意唇边鲜血流出,脸上狰狞一笑,步摇在小翠胸口用力一搅,随即她颈子一扭,竟生生将小翠凌空甩起,重重拍在地上。如意反手拔出步摇,屈肘侧跃,猛地压落小翠胸口。
这几式如兔起鹄落,小翠倒在地上,胸口已塌了一大块,想必机栝受损,如乌龟被翻过来一般,无论怎样笨拙挣扎,总是无法动弹。金光一闪,如意已将步摇的簪尖指在了魏节喉间。
“……独趣冥途中有魂。”如意居然还好整以暇,将最后一句唱完,笑道,“夫人,你若动上一动,冥途之中,除了我,还会加上一魂了。” “你!”魏夫人微微变色,“你还有真气!”
“行走江湖,谁人又没有保命的手段?”如意自唇以下几乎已被鲜血糊满,连颈上胸前都沾上了大块血渍,面目可怖,“你这样的大小姐,只知谋算人心,哪里懂得悍不畏死!”
盈持在珍娘子掌心里轻轻写了“截气诀”三字。
珍娘子点点头,她也曾听说过,江湖上有这样一种邪术,以生机激发真气,暴起伤人,但为时不长,且极易丧命。遂在盈持掌心写道:“暂避。”
如意原本修为不弱,只是一时不意被魏夫人制住,现有用了截气诀,至少一炷香时间内比从前还要强上三分。
珍娘子二人躲在这夹墙内,只要魏夫人不按下机关,决不愿主动出去。
“师尊。”如意凑近木榻,手上步摇却一丝不移,贪婪地打量着眼前的白衣男子,“七年了,如意可算见着你了。”
魏节倚榻而坐,便是方才的变故,也并未让他有什么动容,淡淡道:“如意,你这是做什么?”
“师尊。”如意抹一把唇边汩汩而出的鲜血,目光落在这清俊的男子脸上,不觉带上了几分痴意,喃喃道,“夫人她嫉妒我,她不让我喜欢你。可我……我喜欢你,是真的……”
她抬起另一只僵直的手腕:“师尊,你看,你最爱的相思子,我也早就偷偷做了一串,就想着有一天能见着你,给你……给你看一看……”
手腕青白,一串相思子鲜艳欲滴,仿佛一行经年凝固的血泪。
魏节微带疑色,看向近在眼前的女子:“如意,你好像有些变了……”
即使那令皮肤僵化的毒素尚未到达脸部,但真元受创,也无法再保持对躯壳的润养。便是夹墙中的珍娘子和盈持,也能远远看见如意的变化。少女娇嫩的肤质,不易察觉地往下瘪塌,光洁的肤色里,也似乎揉进了岁月的青灰。
如意目光陡變,想要捂脸,手却僵直不能动。
“师尊!”她的声音尖利起来,“不是这样的!我……我只是受了伤,有些憔悴了,我……”
魏节的目光还是那样温润明亮:“如意,你何必骗我呢?早在你第一次见我时,我便知道,你用了缩骨功改变了容貌,你不是十岁的女童,也不是毒罗刹付连城,你是她的师父付倾国。世人只知罗刹门擅毒,却不知易容也是门中秘技。”
如意似乎整个人都呆住了,身子轻轻地颤抖起来。夹墙里的两个人,也呆若木鸡。
“当然,不完全是因为付连城其实是死在我手里,还因为少女们的笑纹是不同的,饱满娇憨、尾端上翘的笑纹,与这样垂落如雀尾、疲倦而坚持的笑纹,又怎会一样呢?”魏节的话音,如春风和暖。
“你早就知道一切,还杀了我徒儿!”如意眼中血色陡现,簪尖往前稍稍一递,已压住了魏节喉间薄薄的肌肤,“当年你为什么不说?这么多年,你明知我是谁却一直在骗我!”
珍娘子见那簪尖一抖,几乎要叫出声来。突然,眼前的那堵墙消失了,一股融合了菊香、脂粉、血腥的气息扑面而来。
“珍娘子,盈持姑娘!救救我夫君!他如今没有武功,小翠又……”
魏夫人六神无主地扑了过来,盈持身形一闪,挡在珍娘子前面,气道:“你都下了滞灵散,我又如何救你夫君!”
魏夫人目光惶急:“夫君若有闪失,珍娘子你所求之事必然成空!”
“成空?”如意仿佛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尖声笑道,“我呢?我这么多年忍辱负重都已成空,今日我要让这一切全成空!”
她手腕挥起,簪尖猛地插向魏节咽喉!
魏夫人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珍娘子闭上双眼,然而,没有意想之中的惨呼,没有四溅的血气,那花树五枝的步摇凝固在魏节的喉上虚空一寸,却没有扎下。
只听如意轻声道:“师尊,你明知我是付倾国,为何允许我留在舍身台?你既杀了我徒儿,为何对我手下留情?”
珍娘子将眼帘睁开一线,只见付倾国半跪榻上,上身压向魏节,姿势极其暧昧,连鬓边几缕秀发也几乎拂着了魏节的俊容。青白的僵色几度欲爬上右臂,又被她咬牙逼回,隐约可见臂上青筋凸起,似乎随时就要爆体而亡。
“师尊,你对我是不是……还有一丝……”她的话语忽然顿住,半是迷醉半是期望的眼神,陡地一变,“你……”
噗!一声轻响,仿佛是极快的锋刃,扎入一块稀烂的豆腐。珍娘子弯下腰,已忍不住干呕起来。
白衣如雪的男子,仍保持着那样温柔的神情,半仰着身子倚坐在榻上,然而一只素白如玉的手已直直插入付倾国的腹腔!鲜血浸透秋香色舞裙,淌满半榻,血腥之浓令人几乎要逼住了呼吸。
锵啷,付倾国手中的步摇落在了榻上的血泊里,她的身体却保持着僵直的姿势,固执地不肯倒下,脸上满是惊骇。
有人轻轻咳了一声。珍娘子蓦然抬头,仿佛方才在耳边响起的,是晴空一声霹雳,内室还有人!
那人叹息一声,道:“阿姗,她都要死了,你何苦还要作弄呢?”声音很轻,带着极具磁性的柔和,竟与魏节的声音一模一样。
魏夫人的脸瞬间亮了起来,就连那秀致的眉眼也仿佛多了几分少女的娇媚。她甚至撒娇般噘起朱唇:“你不陪我,我闲了这么久,不捉弄人,怎么打发辰光?”
西窗角落里,帘子掀开,一个中年男人慢吞吞地走出来。男人穿着一件青衫,洗得有些发白。头发不多,后脑上尤其脱落不少,勉强绾了个髻,插一支竹簪。他随意地扫了众人一眼,厌倦道:“弄出这许多血来,真是烦人。”
魏节缓缓从付倾国腹中掏回手来,自襟中抽出一块手帕,擦去手上血渍。
“徐姗……你竟敢……竟敢私藏男人……”付倾国软倒在榻上,死死盯住那男子,口中不断有鲜血涌出,声音微弱,几不可闻,“你……又是谁?”
魏夫人几步上前,一把揽住那男人的手臂,嗔道:“这两位贵客厉害得紧,阿姗不过是试她们一试罢了。”
盈持明白过来,魏夫人根本就留有后手,方才那副惶急,不过是因了付倾国前车之鉴,想要试探自己罢了。 “师……魏节!”付倾国胸口剧烈起伏,向魏节尖声道,“你要还是个男人,就去杀了那对奸夫淫妇!”
那男子目光一转,投向付倾国。只那一眼,半开的南窗外,那些迎风飘摇的绿树,此时忽然停滞了。他站在那里,身形微胖,青衫上还有几道褶皱,带着这个年纪常有的一些邋遢。然而只是这样淡淡的一眼,即使是旁观的盈持,都蓦然心中一寒,在这片虚空里,仿佛所有生机都被这纵横的杀气压榨殆尽。这是历经风波踏遍江湖的绝世高手,才有的强大威压。
付倾国陡然住口,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嘴边涌出大量鲜血,胸口起伏不定,如被抛上岸的涸鱼般,再说不出话来。
“咳咳。”魏夫人第一个受不住,身形一软,捂着喉咙,咳出声来。
盈持与珍娘子往后退了几步,咚的一声,背脊顶在了墙上。
男子收回目光,室内威压陡然消去。他衣袖一拂,已将魏夫人扶住。
“奸夫淫妇?”他的声音平平,没什么起伏,“阿姗?我闭关不过二十五年,怎的就与你成了奸夫淫妇?”
付倾国眼睛一瞪,却听魏夫人扑哧一笑:“夫君,她从未见过你,自然不认识你。”
付倾国尖叫道:“你……你又嫁人了?”
盈持不由得看向榻上的魏节,唯见他双目温润闪亮,似笑非笑。沾满血渍的白色衣衫如梅映雪野,在风中轻轻飘动,宛若谪仙。
“千辛万苦,终于得见魏处士。”珍娘子缓缓上前,眸中晶光闪耀,“故人之女,前来拜见。”
盈持手指一紧,攥住自己衣角才没有叫出声来,只震惊地睁大了双眼。
男子手腕轻动,一张竹几平空飞起,往那榻上平平推去!哐啷啷一阵乱响,伴随着付倾国尖利的呼痛声,她连同那个白衣“魏节”,如一堆破铜烂铁般,被这张竹几随意拂落,重重跌下地来。
几乎与此同时,榻面蓦然往下一翻,鲜血、碎屑连同那根仍遗落在榻上的步摇,一起落入榻下,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干干净净的竹榻,榻面覆着同样洁净的蒲草坐席。
男子身形一闪,人已坐于竹榻上,他点着一根檀香,室内气息顿时为之一清。一双不大的眼睛,淡然地看向珍娘子:“你倒好眼力,老夫正是魏节。”
“不!”付倾国失血过多,脸色白如鬼魅,细细的皱纹已浮现在眼角鼻侧,越显老相。她直勾勾地看向青衫男子,“你不是魏节!你怎么会是魏节!我师尊,他是神仙般的人物,他……”
她仿佛想到了什么,扭头瞪向魏夫人:“你想故意气我,对不对?”
“如意……付前辈……”盈持闭了闭眼,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好好看看这位‘魏节’……”
魏夫人的脚边,就是跌落在地的白衣“魏节”。他躺在地上,虽然不曾动弹,眼睛仍是润泽光璨,黑中透青,流转着令人迷醉的光芒。魏夫人抬起绣着折技花的布履,踩在他的胸口,向着付倾国微微一笑。
“不!我以前分明是见过他的……他就是这个样子……你骗我!”付倾国目光熊熊,仿佛倾尽了最后的生机,化为这怨毒的光焰,射向一脸温柔笑意的魏夫人,“你为什么要骗我?”
“最初救你,确是为了制作九相图中第一人。”魏夫人的足尖一晃一晃,调皮地点着“魏节”的胸口,那里隐约传来空洞的“砰砰”声。
“当年我只引你远远看了这西贝货一眼,你便双眼如盲、心神俱醉。我说他要收你为徒,你便灵台昏沉,愿粉身为报。我只要抬出他的名头,你便肯心甘情愿,自堕泥淖。我告诉你阿露喜欢他,你便恨之入骨,费尽心机,将她引入崖下跌死。我说身体多病寿元不永,你便俯首帖耳,驯如牛羊。”
她叹了一口气,似乎还颇有憾意:“夫君闭关,横竖也要二十五年。这些年,你尽心尽力,亲手帮我找齐八人,自己又乖乖填上最后一个。而我呢,不过付出半部赤炎剑诀罢了。你啊,真是一个最好的帮凶呢,手段高明,狠毒奸猾,偏偏还傻。”
她抬起脚,娇笑着退开:“付如意,你制出最完美的九相图,却从未勘破人间五蕴。我可是出身偃师门白家,我家阿五,与二十五年前的魏处士一模一样,你倾心相恋倒也不亏。”
付倾国的目光,落在“魏节”如雪的白衣上,几道脏污的足迹分外醒目。她忽然挣扎着翻了个身,狼狈地滚到了“魏节”身侧,撑起身来,距“魏节”的脸庞只有数寸。
众人都是一惊,但无人阻拦。即是珍娘子毫无武功,也看得出来,付倾国已是强弩之末。
付倾国盯着那双眼睛,那双仿佛融化了世上所有春风的眼睛,温润澄净,世所罕有。然而这只是一具惟妙惟肖的木傀儡上,一对上好品相的鸦青宝石。大概这世界上,多少欲起欲灭,根本就不会有一双这样的眼睛。也只有宝石中的光芒,才会那样温润、澄净、纯粹。
青白的僵色已经冲破了最后的抵御,纱袖浸透了血污,肮脏不堪。然而细脆的手腕上,那串相思子,却仍是红得鲜艳欲滴。
“我不叫付如意,连付倾国也只是化名,你……你记住了。”她看着地上那具白衣飘然的俊美傀儡,仿佛他仍是七年前那个神仙般的男子,轻声道,“我本姓胡,名晶晶。”
她嘴角浮起一缕笑意,那道青白的僵色终于冲上了脑际,她直直往后倒去,一阵碎响,无数血红的点子跃落地面,争先恐后往四面八方跳去,只有两三粒转了几转,静静停在她透出死灰的颊边,仿佛滚落了几滴相思的血泪。
她再也没有动弹。
魏节摇了摇头,径直在榻几上提起小小的陶壶,往陶盏中注入茶水。反是魏夫人欢喜地冲到榻边,拉住了魏节的袖子,叫道:“夫君,你看新死相!多么美妙的新死相!”
她指向付倾国,仿佛那不是一具尚有余温的尸体,而是春天里盛开的鲜花,而她是撒娇的少女,要她的情郎一同欣赏那花朵的娇艳:“九相图中的新死相,其實并不是指的刚刚咽气,而是六个时辰后,身体僵硬,肌肤青白,尸斑将出未出之时才是。可我想你闭关二十五年了,恐怕一刻也不愿多等,就让小翠给她灌了尸化丹。这丹的药效时间是半炷香,原想着她跳到飞天舞中,最为妩媚的那一式反弹琵琶时,恰好是尸毒发作,全身僵直死去,那才叫好看呢!” 她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谁知道她还有这种术法,将所有生机付于瞬间暴发,竟能冲破滞灵散。”
“九相图?”魏节皱起了眉头,越显得鼻翼处的两条油腻,“这便是你告诉我,可以解我心魔的妙药?”
他把手中的茶盏递给魏夫人,魏夫人就着他的手,心满意足一饮而尽:“我还以为她死前要恨天作地一番呢,没想到她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死了,死得真好看!夫君,你喜不喜欢?我还有漂亮的八相图没给你看呢!”
她笑语连珠,不管不顾,竟真的拉着魏节往出走。魏节比她年长,但她也已年过四旬,可此时天真烂漫的模样,竟似乎连珍娘子二人在场都忘记了。
山风送来了她的话音尾声:“二十五年了,我种了好多相思树呢……”
珍娘子立在室内,纹丝不动。听魏夫人的语气,似乎这二十五年间,魏节闭庐修行,她并未在他身边。最近的一次,大概就是七年前,她带付倾国前来,见到的正是先前的白衣“魏节”——那个栩栩如生的木傀儡阿五。
想必魏夫人自己每月前来,见到的也是阿五。凭借这点慰藉,度过二十五年茫茫岁月,并以自己扭曲的方式,寻找着帮助魏节破解心魔的办法。
魏夫人行径疯狂,又有两个不畏滞灵散的傀儡为助,与她们已是不死不休之局。盈持如今当然明白,珍娘子在终南必须要找的那个人,正是魏节。而珍娘子如此无畏无惧也要前来的原因,却是因为那年京都的玉兰花树下,让她心神大震如坠深渊的某人。
盈持轻轻叹了口气:魏夫人如此、付如意如此、珍娘子也如此,还有那魏节,他那般天纵英才,落到今天这惨淡地步,不也是为了魏夫人口中所言的那个画中美人么?
五蕴之迷,唯情为最。
因着看到那个人,便生出万千妄想。因着妄想难灭,便不顾一切。不顾一切,自会有种种行径。而最后,无论得失成败,已是刻骨铭心。
可是,盈持立在这血污满地、有如修罗场的室中,不合时宜地惆怅想到:如果一开始,就错了呢?也许那个人,那个深铭心间让你不惜一切代价的人,真实的他、或是她,与你心中所想象的,根本就不一样呢?
“魏处士!”珍娘子飞快地踏出室门,向着那个遥遥前往山崖间的男子背影,厉声喝道,“你的心魔,并非美人!一看九相图,便再难回头!”
两人一齐回头。长草之间,魏夫人脸上急怒浮现,魏节却毫无表情。背后八扇石屏,尸骨隐隐。
四、五蕴早生迷
劲风袭来,一条白色身影衣袖飞舞,向珍娘子的背心已刺出杀意凛冽的一剑!
锵!盈持剑身方一交击,竟被荡开,她脱口而出:“是你!”
阿五剑势不衰,一点寒气,径直取向珍娘子咽喉。盈持剑尖一震,三朵剑花陡地绽开,当空拦截,果然是真气并未受滞。
魏夫人喝道:“阿五!杀了这贱人!”声音中透出兴奋。
不精搏击之术的魏夫人当初将重伤垂死的付倾国救回,又胆敢将她留在身边,自然也是仗着阿五。在漫长的二十五年开始前,阿五应该是得到过魏节的指点,连同那些阵法、滞灵散一起,留给妻子做一道保护的屏障。否则魏夫人的偃师之术再精妙,也不能授予他如此精妙的剑技。
阿五长剑疾剌,一朵剑花砰然炸开!
嗖!黄光一闪,如匹练凌空而至,带着沉压一切的气势,堪堪正中阿五剑身。阿五死死握剑不撤,整个人被大力带起,猛地往后飞起,直砸出数丈开外。
盈持剑花一收,仗剑立于珍娘子身侧。自崖边一处怪石后,有两人飞鸟般一跃而下,却是一老一少两个道人。年少的道人身背一张大弓,弓上一支箭蓄势待发,正是秋宇与松隐。
魏夫人脸色一变,口中默念几句,喝道:“阿五!”
松隐伸手如电,只在那箭上轻轻一弹,射向阿五,夺的一声,竟是穿胸而过,余劲未衰,将阿五牢牢钉在地上,此时无论他如何挣扎,整个人都只在地面扭动不已。
魏夫人圆睁双目,怒道:“你们如何进得来?”她目光扫向珍娘子,几乎要喷出火来,喝道,“如意擅隐匿之术,若有人悄悄跟你进来,绝瞒不过她!”
珍娘子微微一笑,道:“瞒她?你精于偃师之术,我为何就不能精于阵法?你给我相思串,我便探知了阵眼所在,随手破去,又何足道哉?”
魏夫人冷哼道:“大言不惭,我这阵可不是那些路边货色,乃是技神张白石当年亲设,岂能被你轻易破去?还有滞灵散……”
秋宇哈地一笑,道:“魏夫人,尊夫给你滞灵散时难道没说过,这是我楼观派秘药,寻常弟子拿不到,可我师叔,是十老之首。”
魏夫人恼怒地掉过头去,叫道:“夫君!”
魏节一直未动,此时方向松隐点了点头,道:“松隐道长,想必是苍云道长的高徒吧?这张射日弓的图纸,还是我当初与法通、苍云一起绘制的。”
松隐一怔,定睛看了魏节几眼,讶道:“是……是魏处士?”
魏节微胖的脸上露出一缕含义莫名的笑容:“一别十五载,竟让人有烂柯之感了。令师和法通还常常一起谈禅论道么?”
松隐脸上神情变幻,终于恭敬地揖了一礼,道:“家师已在三年前仙逝,法通禅师也于前晚圆寂。”
二十五年岁月流逝,他记忆中的魏节,与眼前这个平俗微胖的男子,只剩下眉间依稀的印象。但此时魏节一开口,却有种莫名而熟悉的压力,让他心里一震,这人真是魏节!
魏节轻喟一声:“知交零落,人世越来越无趣了。”
他又看向珍娘子:“这位娘子方才说故人之女,未知是魏某哪位故人?”
一切都在娘子的掌握之中,正如过去那些年一样。盈持觉得,自己从来没真正懂得珍娘子,但并不妨碍她有着近乎盲目的崇拜。连她都不知道,娘子还有一手破陣的本领,至于楼观派的相助……
松隐和秋宇向珍娘子躬身为礼,站到了她的身后。
“倒是我看走了眼!没想到你们竟是狐貉一丘!”魏夫人恨声道,“夫君,便是他们进来了又如何?你先跟我去看九相图,心魔一破,以你的功夫,他们整个楼观派来了我们也不惧!” “九相图!”秋宇怒道,“你这妖妇!当真害了那许多无辜之人!魏处士,你难道也要包庇这狠毒的妖妇么?”他紧握射日弓,手背上青筋微微跳起。
“我带阿姗到此,正是要做个了断。”魏节长叹一声,“当初我练功出岔心魔难克,这才闭关不出。你有张白石阵法相护,外人无法进入舍身台草庐。你若是闷了,便带上阿五出去转转;甚至你若不愿等我,我也提前写好了放妻书任你改嫁……你为何要去制什么九相图?”
“我不改嫁!”魏夫人尖声叫道,“改嫁之后,你正好与你的美人双宿双飞?休想!我偏要破了你对她的心魔,让你从此心甘情愿与她再无牵连!不要说害死九个人,便是九十个、九百个,我也决不手软!”
“阿姗!”魏节厉声道,“你胡说什么?哪来什么美人!”
“魏处士之恙,竟是与心魔有关?”松隐细细打量魏节,道,“我楼观派也有一些秘药,不知……”
“我心我自知,药石无效。”魏节无奈地一笑,叹道,“年少之时,一位故人擅卜筮之术,曾道我有一劫,须闭关二十五年,方有一线生机。若二十五年仍然无解,只能出关寻求机缘,哪像内子所言这般荒谬!”
“你当初若是对她明说,她便不会胡乱行事,将听来的歪门邪道当作救治你的良药!”秋宇怒声道,“师叔!来时那八扇石屏的惨状,你我都看得清清楚楚!终南乃是修行的仙山,怎能容如此恶毒行径之人!还有那个如意,一定都是帮凶!珍……娘子!”面对那秋水般的两道目光,秋宇不由脸上一红,“望您定夺!”
魏夫人抓住魏节衣袖,脸上已带了企求之色:“夫君!求你去看一眼!我等了你二十五年,杀了那么多人,连阿露都……夫君,我都是为了你,求求你,就看一眼好不好?”
魏节一动不动,闭了闭眼睛,无奈道:“阿姗,我知道你一心为我,这些罪孽,我不会让你一人承担。”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去看!”魏夫人猛地摔开他的衣袖,脸上浮起狞色,“是为了这个女人?不愿在这个女人面前,失了你魏处士的颜面?就像二十五年前,你收着那个绝色美人的画卷,只有深夜才敢悄悄拿出来端看?”
魏节目光一沉:“阿姗!”
“那幅画卷,就在我手里!”魏夫人往后退出一步,冷冷道,“上面还有你亲笔题的诗句,‘我有白玉台’……”
魏节却又淡淡地笑了:“阿姗,二十五年前,这位娘子年纪尚稚,又怎会与画中人有关?我魏节僻处终南三十年,从未与任何女人有染,闭关前也未有女子踏入舍身台,你难道不知?”
魏夫人的冷色中竟有一抹红云掠过,旋即又厉声道:“那你杀了这个女人!只要亲手杀了她,你的心魔一样会破!”
盈持忍不住讽道:“我看真正有心魔的,是你这女人!”
珍娘子一双似笑非笑的明眸,未曾掠魏夫人半眼,便落在魏节身上:“魏处士,无巧不成书,我年幼之时,家父也为我卜过吉凶,说我乃贵命,但命中当有一劫,此劫转机,便在终南。我想这终南山中,唯魏处士声名最盛,想来那转机定在魏处士身上。”
魏节缓缓道:“既这般巧,莫非我二人,皆为彼此之转机?”
珍娘子微笑道:“昔日吕后母子势弱,入山延请商山四皓,便赢得一丝转机。未知魏处士之贤,与商山四皓相比如何?”
魏节目光停驻在她那张国色天香的脸上,身形一动,竟然拜伏于地,行了一个大礼:“草民魏节,参见贵妃。”
一阵风来,珍娘子衣袂飘动,她含笑而立,冶仪高华,四周仿佛不是荒崖长草,而在瞬间化为金殿玉阙。
松隐与秋宇对视一眼,颇为讶然。魏夫人遽然色变,盈持更是跳起身来,叫道:“你……你怎知我家娘子……你不是闭关二十五年不问世事?”
“草民闭关不出,但阿姗每月前来探视,虽不能见面,有时会提起一些朝野之事。贵妃端懿明慧,世所知之。”魏节恭声答道,“故草民虽初觐贵妃天颜,却已知当今之世,除了贵妃,无人能有如此绝世之才貌,亦无人敢有吕后之雄心!”
“好一个绝世之才貌,吕后之雄心!我奉皇后凤旨,前来终南修道。”珍娘子笑意中终究有一丝怅然,“一应宫中诰封,都似是前尘往事。我本名珍珍,你还是叫我珍娘子吧。”
短短几句,秋宇听在耳中,却觉得波涛暗涌,藏无数秘事。他一向是个不怕事的性子,此时连头都有些不敢转动,只上前拔了那阿五胸口的长箭,便退到松隐身后。
魏节请众人前往草庐一坐,态度已大为不同。
庐中竟是相当洁净,血污尸首都已消失不见。盈持猜想这或许是方才众人离开时,落在最后的阿五所处理。而珍娘子和自己,是否也本应在阿五的“处理”范围之中,所以魏夫人先前才连一个眼神都吝奉呢?
此时魏夫人阴沉着脸,紧挨魏节而坐。她自从入了舍身台,就彻底撕去了最初那层柔弱清娴的外衣。榻上唯一端坐的,自然是珍娘子。盈持侍立,松隐与秋宇二人坐于一旁,一直默不作声。
阿五立在室门口,胸口长箭被抽出,一片狼藉,面上依然若无其事、丰神俊雅,为众人奉上茶水,只是看他那模样……秋宇拍了拍胸口,自觉是喝不下去的。
魏节忽然站起身来,再次拜倒在地,沉声道:“草民有罪,内阃不修,愧对贵……珍娘子。”
魏夫人忍不住冷哼一声:“失宠之人,死在宫内宫外,又有什么不同?”
魏节喝道:“阿姗!”
“燕后出身三朝勋贵承恩伯府,又曾在太后宫中任女官。”珍娘子坦然答道,“而我只有一弟在刑部为侍郎,且年轻资浅,被认为是‘邀宠幸进’。”
她淡淡一笑,容光照人:“我与陛下年少相识,如在民间,便是结发夫妻。在我心中,他不仅是一国之君,还是我的夫君。谁不愿一生一世一双人,可偏偏,在世人眼中,与他名正言順为一双人的,不是我,而是燕后。”
魏夫人呆住了,脸上的阴沉之色不觉消退了许多,喃喃道:“你这女人比我还贪心……那是一国之君啊……”
“五蕴流转,执念深沉,谁又能逃过呢?”珍娘子浮现一缕苦笑,道,“我与燕后相争,燕后便让我来终南修道。” 魏节道:“听说武当榔梅派孙真人,剑术高深,颇受帝后信任,我看珍娘子侍婢的剑术,竟有几分像是榔梅派……”
室外天光,被山风送入室中,仿佛凝成那个女子的模样。翟衣凤冠,端和典雅,似乎永远都不会因她的挑衅有任何失态,甚至有时还能感受到她看向自己的目光中,有着隐约的怜悯:“贵妃心中有恙,就前去终南修道吧。听说那里白云千重、红叶如火,或许会让贵妃心有所悟,安康和宁。”
甚至还专门叫了孙真人进宫,指点了盈持一段时间的剑术。
她在终南呆了两年,也没有发现任何人前来搅扰她的生活。是那个女子的骄傲和忽视,才给了她宫中所未有的广阔天地么?第三年,她终于忍不住,前往弥陀寺。法通昔年交游广阔,知交之中,正有魏节。
耳边响起盈持声音,答道:“孙道长供奉于宫中,多有武婢得到他的指点。我学了几招,又有什么关系?”
珍娘子微微一笑,道:“正如尊夫人驱使傀儡扮作鬼王,那一招幽冥鬼火,前朝余孽,倒也有人使过,难道便与其有关吗?”
魏节陡然抬头,眼中寒光一闪:“娘子慎言。”
“商山四皓若非待价而沽,也不会被吕后请出山林。”珍娘子的目光与他相接,“魏处士若当真有隐遁之意,便不会有任何心魔。”
“隐遁山林,也未必就逃得过红尘之扰。”一直未作声的松隐忽然道,“我楼观派自齐梁以来,备受历代君王恩遇,可武当榔梅派出了国师,我们……”他苦笑一声,“还有弥陀寺,当初何其繁盛,如今也寥落至此。”
秋宇紧紧握住射日弓。听门中长辈时常谈起,终南与京都不远,先帝每次前来终南,几乎都会前往弥陀寺赏玩玉兰。那时的弥陀寺,香火繁盛一时,似乎不过转瞬之间,便如此荒凉破败。法通曾是登座讲法信徒如云的禅师,从此也闭门修禅,再不入世。个中原因,似乎正与贵人相关。
松隐师叔这次偷偷带了他出门,又刻意带上了可克阴邪的射日弓,说是要去查找那为祸九相图的鬼王,其实不过是为了效力于新的贵人。
秋宇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睛。他不是佛门弟子,可是也读过佛门经典。从前他认为自己懂得五蕴之义,如今才发现,单单是勘破色蕴,看透想蕴,便已是大不容易。
“不!”魏夫人忽然站起身来,尖声道,“我夫君可不是你们这等趋炎附势之徒!他若要做官,当初就应先帝之召入朝了,又何必隐居终南?他的心魔……”
魏夫人的话音蓦地截断,一缕鲜血,自唇角流了下来。她忍不住捂住小腹,纤细的腰肢如虾一般蜷缩起来,跌倒在地。
“痛!”她伸手去抓魏节的衣摆,呻吟道,“夫君,我好痛,痛得连肠子都快断了……”
“没事的。”魏节弯下腰,温柔地握住她的手,“痛一会儿,便再也不会觉得痛了。”
魏夫人的眼睛猛地睁大,恐惧、不信、哀伤、惊愕种种情绪,都浮现在她那清媚的月牙眼中。
盈持惊怒交加,喝道:“你……你对魏夫人做了什么?”
“她早就有了心魔。”魏节握着魏夫人的手,并没有放开,低声道,“我知道,从嫁给我那一天,她便担心我的离开。我闭关二十五年,她日复一日,等待着我不知哪一日的出关。后来,又结识了那付倾国……她爱我没有错,我也再遇不到如阿姗这般爱我的女人……”
盈持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可你还是……你是在方才那杯茶里下了断肠散?你闭关出来,第一个毒死的,便是等你二十五年的女人?”
魏节俯首看着怀中痛得几乎神志不清的女人:“我是魏處士,山中国相,天下为公。她再爱我,也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不能不付出代价。我原是想着,在九相图前让她有个交代,却遇到了诸位,不得不在此惊扰贵人,望娘子原宥。”
他轻轻抚摸着魏夫人柔软的头发,此时她痛得挣扎起来,发鬓散乱,露出了仔细藏于黑发中的缕缕银丝。
珍娘子紧扶榻几,方才勉强坐稳身形。饶是她见惯了宫廷血腥,此时也无法评述。
就在这张榻几上,刚刚出关的魏节,给见到爱人后欢快如少女的魏夫人,不动声色地下了断肠散。是否在男人心中,家国天下、公道正义,还有……名分……永远都要胜过爱情?可是,她又不得不矛盾地承认,在她心中,大丈夫便当如此。所以,她希望自己拥有那个名分。
而这般冷静自持、公私分明的魏节,若能为她所用,必然是最有力的一条臂膀。何况他与自己的身世,有着更为紧密的关联……
“她素来在意自己容貌,断肠散虽然听着可怕,死后却很是安详。我不能伴她到老,总不能……”魏节的眼中没有泪水,但那满含的哀伤却比泪水更为沉重。
魏夫人呜咽一声,泪水滚滚而下,混合着唇边鲜血,如断线的相思子,很快淌湿了前襟:“夫君……是我……我的错……我……”
“三十年了,魏处士这把玩人心的手段,依然如故。不愧是五蕴神功的传人。”一个冷冷的声音,从室外传来。
阿五掌中剑光一闪,已对准了门扇。
砰!门扇大开,一个人影,连同山风绿影,一起拥入沉闷的室中。
“江公子!”珍娘子的眼神微微一敛。
“既然魏处士如此光风霁月,为何要在舍身崖的入口处悄悄开启困龙阵呢?”江度半旧的衣袍,落了一层淡淡的天光,有着一种温润的气度。而他本人却如一柄出鞘的利剑,然而温润与锋锐,竟又有着和谐的共存。
珍娘子心念一闪:方才魏处士跟随魏夫人前往九相图,原来是为了设下困龙阵!
“困龙阵乃是技神张白石所创,阵法巧妙隐蔽,即使张白石自己前来,若不是特别留意,也难以窥见此阵。”
松隐手抚长剑,缓缓道:“魏处士闭关二十五年,看来神功果然恢复,将我与秋宇二人的踪迹早就看在眼里,真是好生敏锐!”
“我当时并不知各位身份,自然小心了一些。”魏节歉然道,“未料却让这位公子误会了。”
“误会?”江度哧地一笑,寒光闪处,短剑已剌至魏节面门! 魏节抱魏夫人在怀,身形微偏,剑刃几乎是擦颊而过,带起一道血痕!
“不是他!是我!”魏夫人剧痛之下,嗓音已带沙哑,“鬼王是我的木傀儡所扮!掳人是我的主意!你丢了妹子,要杀便杀我……”
回答她的,仍是毫不留情的短剑,陡然化为万点寒光,当头笼向魏节!魏节紧抱魏夫人,避无可避,只得猛地向前扑倒,额头撞上了门槛,瞬间青肿一片。
“你放开我!让我去死!”魏夫人哑声哭道,“我反正是要死了……夫君……你这般待我……我死也无憾……”
哐!一只茶盏被掷到地上,陶片四溅。
“住手!”珍娘子厉声喝道,“你是来杀我的,何必伤及无辜!”
江度手中的短剑仍遥遥指向魏节,却转过头来,看了珍娘子一眼,沉声道:“下官不敢!”
珍娘子冷笑道:“缉捕司自杨恩起,便是燕后鹰犬,本宫都避到了舍身台,仍逃不过你们的追踪。鲁统领,本宫从未听过你有什么妹子,何必冤枉魏处士夫妇!”
鲁统领!是那位久闻其名的鲁韶山!众人一齐变色。
京都权贵如云、衙门林立,缉捕司不过一个冷僻衙门罢了,然而前一任缉捕司,却出了个大名鼎鼎的杨恩。江湖上都说,天下绝技,尽在四神,剑捕乐技,各法通玄。有捕神之称的杨恩屡破大案,不但深得圣心,且得两宫看重。只是他与乐神苏兰泽甘愿退隐江湖,便荐了当时只是一个寻常捕快的鲁韶山为捕头。
鲁韶山行事稳重,不过数年间便被擢升为统领,为帝后心腹。
松隐更在心底暗暗叫苦:实未想燕后如此厉害,终究还是派了鲁韶山来终南。但转念一想,燕后如此忌惮,足见虽过了三年,张贵妃圣宠并未衰减。富贵险中求,武当榔梅派据说与燕后师门有旧,楼观派只能转投张贵妃。然而后宫之争,如暗流险礁,也极是凶险……松隐苦涩地看了一眼,却发现自己这师侄浑不知厉害,正双眼发光地看着鲁韶山,一副崇敬模样。
“下官的确是为魏处士而来。魏处士乃是天下闻名的高手,方才连我剑术都难以抵挡,足见心魔未解。”鲁韶山瞥了一眼魏夫人,“你命不久矣,难道也想你夫君终生闭关,湮然一生么?”
魏夫人咳出一口血来,喘道:“你……你待怎样?”
鲁韶山道:“张贵妃乃是贵人,手眼通天,便是远在终南之地,都有楼观派耆老任其驱使。若当真有魏处士无法忘怀的美人,酿成心魔,为何不去求求贵妃,将那美人赐他,心魔自然能解,何必非要九相图?”
珍娘子眼神闪动,沉吟片刻,竟点了点头。
魏夫人眼中一亮,魏节已满面怒色:“一派胡言!”
话音未落,只觉腕上一麻,手指松开。鲁韶山凌空一招,似有无形之力,顿时将魏夫人拉到了近旁。
“这就是捕神的弹指神通!”秋宇兴奋得脸上发红,“果然厉害!”
鲁韶山不觉一笑,向魏夫人道:“我方才所言,你意下如何?”
断肠草毒性甚强,但并不如鹤顶红饮之疾死,而是一阵阵发作,只到肠腑渐渐蚀烂而亡。魏夫人脸色灰白,方才熬过一轮剧痛,露出犹疑之色。
“魏节愿投入贵妃门下,刀山火海,尽愿效力!”魏节站直身形,沉声道,“阿五!”
剑光一闪,阿五和身扑出,鲁韶山执剑相格,一指弹出,阿五心口噗的一声,劲气竟当胸穿过!而阿五身形不停,当的一声,竟弃剑于地,双臂张开,紧紧抱住了鲁韶山!
而魏节伸手往榻上一拂,地面翻转,惊呼声中,除了阿五与鲁韶山,其余人尽皆落入地下暗室中!
轟隆!地面上传来一声巨响,震得暗室都一阵摇晃,簌簌落下灰尘来。
“魏节!你胆敢用震天雷谋害朝廷命官!”珍娘子咬牙叱道,“鲁韶山若丧命于此,燕后必不罢休!”
“珍娘子与燕后,莫非还有罢休之时?”魏节似笑非笑,“正如当初的皇后与金妃之争,金妃不过一着失慎,失了先机,便成冢中枯骨!”
暗室顶上缀有核桃大小的几颗萤石,发出幽幽的光芒。
他转向魏夫人,柔声道:“阿姗,那幅画卷,你告诉我放在哪里,这里地道四面通达,我可以去取。”
“夫君?”魏夫人惊疑地看着他,剧毒已销蚀了她大半生机,此时她褪去了戾恶之态,又似是盈持那晚月下看到的模样,如烟如露,似乎随时便要化入虚空中。
“你……你果然喜欢的是她……”她颤抖着手,猛地撕开衣襟。
秋宇啊了一声,赶紧转过头去。
衣襟并未扯开,撕破的是衣襟的表层。魏夫人伸指入内,在襟边之处小心翼翼地摸出一根卷得极紧的物事,再以手指缓缓抚平展开。
淡淡荧光之下,盈持已看清了那幅画卷。不过两尺见方,极薄的丝帛托底。却以金朱青绿艳色,绘出一个妍丽清媚的美人,怀中抱着一只菊纹锦盒。尤为出色的,是美人那双盈盈秋波,欲语还休,似有柔情万千。
盈持心中一动:这美人,竟与魏夫人有几分相似,只是姿容更美,魏夫人不过只有十之三四的仿佛。
“名动天下的魏处士,肯娶我这样一个父母双亡的小族之女,或许并不因为我对你的爱,”魏夫人的脸色白得惊人,“是因为……是因为我长得像她……对不对?”
她忽地捂住了小腹,画卷跌落在地,而她也随即软倒,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口中涌出。最后一次断肠之毒,终于发作。
魏节一把扶住了她:“阿姗!”
“十五岁那年……我听到了你的故事……十六岁那年,我拼命嫁给了你,你喜欢相思子,我便种了许多。每年结子,我便选中一颗,如今已是三十颗。”
魏夫人几乎半身都被鲜血浸透,魏节不管不顾,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魏夫人抬起手腕,那串鲜红欲滴的相思子,紧贴在满是鲜血的唇边,漾起一朵奇异的笑容:“这三十年……我徐姗……从未后悔……”
声音蓦地断绝,相思子滚落在地。
秋宇本是深恨魏夫人毒辣,此时见她卧于血泊中,不知为何,心中颇为杂乱。 魏节放下怀中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只见那幅画卷正拿在珍娘子手中。画上还有一行小字,珍娘子轻声念出来,似乎有一瞬间的停顿:“‘我有白玉台,仙人为我开。但闻风过去,不见人往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淡淡荧光下,她的脸通透莹润,如同一尊青玉的雕像:“三十年前,你效力于金妃?”
魏节一震,珍娘子淡淡一笑:“画技用了宫中待诏的笔法,但这卷画用的丝帛,无论质地色泽,都显然过去了许多年。女子身着的八重锦极是珍贵,寻常宫妃不敢逾越。此女明眸善睐、肤白颌圆,有新罗女子的特征,手中所执菊纹,也正是新罗金氏的徽记。除了金妃,还能有谁?”
魏节看着那幅画卷,仿佛有什么无形枷锁,被他忽然挣开,先前颓废之态,尽都褪去:“果然瞒不过珍娘子。”
珍娘子抖了抖手中的画卷:“金妃薨逝,所有画像遗物,至今宫中已经荡然无存。你还存着一幅,自然是曾在她麾下效力的缘故。”
“当初先帝令我效力于金妃,争夺后位。可惜天不从人愿,金妃娘娘一病不起,那时太子尚年幼,我们这些人便失了依恃。”说到“太子”二字时,他眼中光芒渐闪,“后来又出现一些变故,我便回终南隐居。然而,宫中辛秘,想必娘子也曾有所耳闻。”
他指了指画卷中的锦盒,金线勾挑的菊纹,栩栩如生,而他眼中的光芒,也在渐渐聚拢,明亮起来:“因先帝之故,太子与当时的皇后并不亲近,听说如今太子继位,二人也并不和睦。燕后为太后钦点,姿容平常。娘子这般国色,若能善用金妃旧事,当有奇效。何况这锦盒中,有重要之物……”
他微微一笑,仿佛又回到了昔日运筹帷幄之时:“江湖之中,可令人潜入武当,行阴损之事,又可在宫中安插人手,诬与孙真人。几番行事,武当派声名大落,自会殃及燕后。便是朝堂,也并非无力回天。燕后乃勋贵之后,却难获士林清眼。而在下昔日颇有清名,若巧来造势……如果娘娘肯带我入宫……”魏节眼中迸射出炽烈的光来,连声音都有些颤抖,“臣必……”
他忽然停住了话头。不知何时,珍娘子已退至最后,而松隐的剑和秋宇的箭,都一起对准了魏节。盈持挡在珍娘子身前,怒目相视,她的左手中正拿着那串相思子。
“娘子?”魏节察知有异,微微皱了皱眉,“这是何意?”
盈持将相思子往墙上一按,轰隆隆,后面墙壁竟裂开一道大缝。魏节目光一闪。
“当初魏处士为金妃筹谋,不知是以何身份立足?”珍娘子终于开口,“是称呼你魏监呢,还是大长信?”
魏节脸色陡变:“娘子之言,魏节不明!”
“啊!”盈持忽然叫起来,“我是说先前他一出来,我便闻到一股怪味,那怪味……”话音未落,珍娘子一把拉住她,已退入裂缝中。魏节双掌中陡然黑气腾出,五指一张,向她们抓了过来。
铮!剑花绽放,灿如云霞,是盈持的剑刺入掌中,如中生铁,竟再难深入半分。
魏节痛呼一声,掌中黑血滴出,狞笑道:“这一式浮空映山,若是孙真人,我倒还忌惮一二。”
他手掌蓦偏,啪的一声,剑竟断在肉掌中。他足尖一点,凌空而起,翻身在壁上一点,黑气挟带滔天劲气,迎面扑来:“哪里走!”
嗖嗖嗖!松隐夺过射日弓,气贯箭支,疾速射出。三箭连珠,金线交织,在空中连成一张简易的大网。
魏节手掌一挥,那箭气凝就的金网竟被他徒手撕开。但那金网边沿忽有火焰腾空而起,他大叫一声,掌缘竟然腾起了火焰,腥臭之气扑面而来,身形不由一顿。
几乎同时,松隐与秋宇退入裂缝,砰的一声,裂缝合拢,魏节再次扑上去的身体,重重撞在石壁上。他怒声叱喝,双掌连拍,直拍得整个石壁砰砰作响,灰尘四落。
“魏節心魔怎的忽然就破解了,果然好生厉害。”秋宇心有余悸,抬袖抹去额上汗珠,“便是不怕他的震天雷,恐怕我们也不是对手。师叔,他这可不是五蕴神功。”
“他这是尸余掌。以死尸练功,置掌于尸首胸腔内,取尸气蓄于经脉,一旦催发,碰上对手肌肤,立时溃烂毒气攻心而死。”松隐额上也有一层冷汗,“先前在石崖那里,我便觉得那些九相图里的尸首颇为诡异,每具尸首的胸腔里都有碎裂的痕迹,想必正是他练功所为!”
盈持好奇地端详着那大弓:“这就是射日弓?听说木为百年拓桑、弦为天蚕丝、箭为玄金,经丹火粹炼,不惧任何毒邪。你来弥陀寺,倒是准备充分。”
松隐尴尬地抹去了细汗:“法通他提醒过我,说这多年未见,娘子若入舍身台,还是小心为上。我想着鬼王那邪物出现在此,带上射日弓总是有备无患。只是说起来,当初这射日弓,也有魏节一分心思在内,谁知如今……”
“珍娘子,不!张贵妃!”魏节厉声大喝,隔着厚厚石壁,兀自隐隐传来,“不错!三十年前,我在弥陀寺法通和尚禅房中,因缘得见微服出巡的先帝!先帝说,若要盖世之奇功,须行他人不能之奇事!我若以功名入仕,终究年纪太轻,如何能成金妃臂助?所以后来,我净身入宫!”
秋宇惊恐地看了一眼珍娘子,盈持撇了撇嘴,小声道:“先前我便怀疑他,这世上男子初见我们娘子,没有不惊艳失色的,偏他视若无睹,后来又闻到那熟悉的怪味……”
秋宇忍不住问:“那怪味是什么?”
盈持脸上一红,道:“我们宫里,过了三十的宦官,不得在贵人殿前侍奉。腌腌赞赞的……叫人恶心。”
松隐轻咳一声,秋宇顿时明白过来:宦官是刑余之人,器官受损,年岁越大,便越难自控,先前魏节身上那若有若无的臊臭气息,或许正因此而来。
“可是……”秋宇喃喃道,“魏夫人她……她知不知道?”
或许不知道,她身心为情所迷,一切色蕴在她眼中,皆是魏节印记。或许知道,毕竟曾是少年夫妻。但情之所至,只要这个人在身边,其余一切,皆不重要。又或许,她所爱的,从来就不是眼前的这个人,而只是一种虚幻的感觉。
五蕴皆空,色蕴是,受蕴又何尝不是?
“前朝金妃身旁宦官之首,称大长信,名唤魏狨。金妃病逝,身边人作鸟兽散,这魏狨也不知去向。”珍娘子微嘲道,“又有谁能猜得到,阴毒多谋的宫中宦官魏狨,竟然就是以隐居为名博天下赞誉的魏节呢?嘿嘿,山中国相,先帝这四个字,当真大有深议。魏处士若勘不破五蕴之迷,便是五蕴神功天下无敌,也是枉然。” “行大事者,不拘小节!”魏节的喝声,犹自震动墙壁,“娘子岂可因我身体残缺,便弃我不用?百里奚曾为奴,太史公受宫刑,为何娘子避我如蛇蝎?佛经上说,世间万物,皆是五蕴所聚,一切离合皆是大道。这样的道理,谁人看不透?可谁人又能做到?什么山中国相操如雪?你们见过真正的山中雪么?”
他双眼微翕,喃喃道:“终南山每年都下雪,这南五台远离人迹,雪下得更大。白茫茫的一片,山峦、松林、溪涧、飞禽走兽,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雪……都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有谁知道,这世间的大美往往最无用!雪野、沙漠、大海、山林,都是无用之物!”
他高举双手,仿佛伸向之处,不是触手可及之室顶,而是无穷无尽的苍穹,嘶声道:“它们有大美,却是无用之大美!一如我那山中国相的清名,虽美又有何用?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永远都是那个样子!它们能让我一呼百诺么?能让我仆从如云么?能让我卤簿仪仗,威仪赫赫,出入金殿,跻身玉堂,于富贵红尘之中,受万人敬畏么?
“二十五年了!二十五年来离群索居,红尘中多少五蕴变化,我却不能亲历其变,若是你们,只怕早就疯了,而现在,娘子你分明有用我之意,为何忽然反悔!”
“因为你骗了魏夫人。”珍娘子的声音,在幽暗的地室中,如琅环在风中冷冷响起,“你从宫中逃回,担心她发现你已是阉人,又不见了金妃画像,疑神疑鬼,为自保而闭庐不出,不惜冷落她二十五年。此为一。
“你不敢杀她,又怀疑那画像为她所取,索性扮作贪恋美色而入心魔,诱使她去掳杀人命,制作九相图。只盼她能落入正道中人手里,自然为你除一后患。此为二。
“你以断肠草将她毒杀,其实不过是为了在我们面前力证清白,可你偏偏还要做出山中国相洁如雪的模样,骗得她到死都对你一往情深。此为三。”
魏节默然,过了半晌,方不甘心地叫道:“那又如何?她本就该死!她是偃师门余孽,又制九相图害死无辜之人,连自己表妹都不放过!娘子用人之长,并非用人之德!”
“不错。”珍娘子在黑暗中,手指不断掐算,幽幽说道,“可魏夫人有千般不好,也不应该死在你的手上,只因她心中仅存的善念与情义,尽都付与了你。”
她声音中似乎带着喟叹:“魏夫人的心魔,在嗜情极深,身不由己。你的心魔,所嗜者则是无上权力。我解不开你的心魔,自然不敢用你。”
“珍娘子!不!贵妃娘娘!”魏节本以为自己深谙舍身崖的机关暗道,但摸索良久,从前的机关竟然毫无触动,不禁心中惊惶,凶戾渐褪,哀求起来,“我知道是我对不住阿姗,我放过她走的,我给了她二十五年的机会!可是她不肯,她还害死那许多人命……她总归是要死的,死在我手里,她反而心满意足……贵妃娘娘!求求你带我出去!我知道很多秘密!那只菊纹锦盒的秘密!还有,这舍身崖中机关重重……”
“你闭关二十五年,并不知道,许多当年的秘密,如今早已无用了。”珍娘子掐算已毕,反手往墙上拍出一掌,石墙升起,一排石阶出现在眼前,众人默不作声,鱼贯而出。
轧轧的声音,惊动了哀求中的魏节,他惊怒交加的声音从墙壁那边传来:“你竟然会机关阵法之术!是了,你姓张!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
砰!石墙落下,隔绝了他最后的声音,也隔绝了一切爱恨情仇。
隐约可见光尘浮动,草木清气涌入,鲜明有如新生。
五蕴草庐塌了半边,院子一片狼藉。檐下的黄菊不见了,那里有桌子大小的一个深洞,满地都是碎瓦泥土。
寒光闪动,有人挥舞着短剑,砍瓜切菜般,将仅存的两根庐柱砍断。秋宇不禁咋舌,心道:便是我楼观派数百年传承,也没这样坚固锋利的宝剑。
轰隆!整座草庐彻底倒塌,将一切覆盖于下,远远看去,竟似是一座高大的坟茔。
鲁韶山头也不回,道:“那边石屏上的尸骨,我都收来了,一起丢在这草庐下。一切恩怨,尽都埋葬了吧。”
秋宇还在好奇地看着他的短剑,似乎更像一柄匕首,锋刃上有淡淡的金光。松隐一把拉过他,向珍娘子行礼道:“容贫道先为娘子探路。”
珍娘子点头已允,松隐便拉了秋宇风一般地往前奔去,珍娘子忍不住嫣然一笑,如云破日出,光华万丈。
秋宇脸上更显得呆了,忽然一拍脑袋,叫道:“糟了!还没来得及问魏夫人,鲁统领妹子在哪!”
松隐往他脑袋上猛地一拍,秋宇一脸懵懂,脚下不得不走得飞快,两人很快消失在长草中。
珍娘子笑意未敛,看向鲁韶山:“那木傀儡的震天雷,沒把你炸死?”
盈持吓得不敢说话。
鲁韶山板着脸:“臣命大,区区震天雷,一时半刻死不了人。倒是娘子你,再这样肆意妄为,就真要当心这条性命了。”
“谁派你来气我的?”珍娘子翻了个白眼,竟显得放松了许多,“是他,还是她?”
鲁韶山不答。
珍娘子哼了一声:“我知道的,自然是她。除了她,谁还会这般贤淑端肃,当真要行什么训诫后妃之德。送我到终南修道,修的什么道?哼,我如今自然是明白了。”
“把我妹子还我。”鲁韶山忽然道。
“什么你妹子?分明是你们缉捕司暗部中的女捕快,叫什么来着?外表娇娇弱弱的,武功不怎么厉害,人倒精明,费了好大劲才让盈持把她打晕,就藏在我的房中床底。但我知道,我与盈持都被那鬼王掳走,你们必不会去查我的房间床底。”
鲁韶山气得磨了磨牙:“我起初也被蒙住了,后来看那罗轿,便知道上当。”
珍娘子抚了抚稍为散乱的鬓发,漫不经心:“你怎么发现的?”
鲁韶山冷冷道:“那轿能凭空飞起,自然是你用天蚕线设了机关,又与自己的侍婢声东击西,加上两个你安排下的道士帮忙,弥陀寺法通病重将死,其余和尚,岂是你的对手?只可惜,娘子长于锦绣丛中太久,竟忘了那般精巧的轿中人,鬼王可做不出来,便是整个终南,恐也无人会做。唯有宫中有针神之称、年年都把摩合罗做得巧夺天工的张贵妃,方才有那样的手段。” “啊,倒是我的疏忽了。你也够谨慎啊,明知我和盈持都未见过你本人,还是扮得逼真。跟得也紧,若你不是刻意站出来提醒我们,我都不知道你也在终南。”
珍娘子取下那一支白玉楼台仙人簪,在手中把玩。只在簪头轻轻一弹,似乎触动机簧,一颗小小相思子自“楼台”中滚落出来,鲜红如泪,静静停在掌心。
鲁韶山看着那支玉簪。
珍娘子手掌一收,白玉的温润,在掌心中渐渐化开:“这是我爹在世时送我的,他还刻了几句小诗呢,”她轻声念道,“我有白玉台,仙人为我开。但闻风过去,不见人往来。”
一阵山风从崖边吹过去,草庐上的残草,被吹得簌簌作响。千百年的风依然过去,但曾经的主人不再往来。短暂的生命里,如风过去、不再往来的人,太多太多了。
鲁韶山身形渐远,声音飘忽在风里:“皇后派来的车驾已在山下久候,珍娘子修道三年,便是命中有劫,此时也已了结,该回宫了。”
盈持看着鲁韶山的身影,悄悄向珍娘子道:“其实他很聪明。方才……他提醒了我们,借着震天雷,又避在了一边,就知道魏节一定会将我们拖入暗室。松隐那老道士就见机得晚,你没见他一边听,一边恨不得堵上耳朵,脸一直都白得像纸呢。”
“算了,这不是宫中,魏节也永远不会再出现,那些话,听过就算了。老道士虽有攀附之心,小道士还有些赤子之情。楼观派的好意我仍是心领,也不必闹得太僵。”
珍娘子握住白玉楼台仙人簪,先前傲慢刁蛮的神情,渐渐褪去了,化为倦然一笑:“多想是一场梦啊。这三年来,我处心积虑,一心以为逃离了她的掌控,只要请得山中国相般的人物相助,便能风光回宫,得偿所愿……我以为我会在终南看到神仙眷侣,没想到却看到了真正的地狱变相……所有的不平、企盼、野心,都不过一场大梦,如今我才明白她当初对我说过的话了。她送我来终南,不过也是让我明白,什么叫做人间五蕴,离合聚散,从无永恒。生命如此,万物如此,情意亦如此。我才是那个,从来没有明白五蕴之意的人啊……”
先前眼中不过是薄薄一层水雾,此时忽然蓄满了泪水,珍娘子陡地蹲下身去,双手抱膝,毫无仪态地放声大哭。
盈持的眼圈也红了,她默默地跪在了珍娘子的身边。
尾声
“神仙眷侣,操如冰雪,尚且有离合聚散,我们终究也不过是红尘中人。” 帘后人喟叹一声,道,“她若真正明白五蕴之义,在这深宫之中不再偏仞,想来该知道行事分寸,足以平安此生,也不枉了本宫大费周折,送她去终南修行一场。”
珠帘低垂,鲁韶山就立在帘外。垂下头来,地面锃亮的凿花金砖,反射着窗外投入的天光,令人有一刹那的缭乱。衣裙窸窣,似乎是帘后人起身了。
鲁韶山的鼻端忽然有些发酸。分明是在椒房殿明媚的光影中,却仿佛浸身于终南山最后一晚的月色,除去了血色的狰狞,莹然、澄澈、美丽,不知为何,让人想要潸然泪下。
“微臣实在很想知道,娘娘当初,曾对张贵妃说过什么?竟令她在终南临行之前,思之痛切,大哭不已。”
帘后人侧脸过来,微微一笑。珠帘的微光,恰在此时镀在了她的面部轮廓上,更衬托出了年轻的皇后那端丽柔和的脸颊线条:“当初张贵妃恃宠自骄,本宫对她说,在这世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永恒。一切的妄念,都不过是五蕴流转中的幻影。”
“娘娘既然深知五蕴皆空的道理,对张贵妃都有悲悯涵容之意,为何还要执著于那一道幻影呢?”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讲了这么逾越的一句话。
“因曾见过,万千幻影中的唯一真实。将这一抹真实藏于心中,方能不再有其他执念。”王后柔和的目光,如珠帘般摇曳不定,“听闻鲁统领已与缉捕司暗部的方芷兰订下了亲事,男才女貌,堪称佳偶。昔日情怀,在你心中,可否化作一道幻影?”
鲁韶山蓦地沉默了,微风入殿,吹得那片珠帘轻轻晃动。无数的珠光瞬间破碎,化为点点光雨,映得立于帘前的人晦暗莫名。
在那遥远的西陵峡中,青山绿水,桃花红叶。那一对神仙般的眷侣,应正徜徉其中,尽享闲适之趣吧。鲁韶山知道,他们是永远也不会回到京中来了。明慧如雪的某个身影,注定只是他这短暂一生中一掠而过的萍踪浮影。
正如他无论怎样拖延,终是无法拒绝与暗部的那个女子定亲,然后渐渐熟悉起来,生儿育女,建立一个属于他的家。
何况如今,方芷兰与他,在终南山还有过生死与共的情谊。既然知道五蕴皆空,又为何还要执著于幻影呢?
这句话,更像是他在问自己。
“魏氏夫妇胆敢冒犯贵妃,论律早就该死,鲁统领处理极妥。倒是珍珍此番得了教训,回宫后听说颇知进退,想必此后不会再向朕撒娇弄痴,非要往朝中安插自己人手了。这全是因了你当初的主意,朕心甚慰。”皇帝微笑道,“阿敏,太后当初没有看错,你心怀广仁,才具高华,确堪为天下之母。”
“阿敏是陛下的妻子。”燕敏垂下眼睫,淡然答道,“令陛下后宫安宁,前朝无虑,妃嫔和睦,子嗣昌盛,便是阿敏的心愿。”
皇帝仿佛窒了一窒。灯烛一跳,如同不甘的那小小一点心愿,还是让他鬼使神差地问出来:“所以……也包括要让珍珍安守本分?”
“陛下,张贵妃虽然性情骄奢,却有一颗爱着陛下的赤诚之心。所行虽有悖逆之处,也都是出自这颗拳拳爱人之心。无论陛下是富有四海,还是芸芸一员,张贵妃爱陛下之心,也绝无转移。这样的情感,放眼四海,也恐怕很多人一生难以求得。更何况陛下不是寻常之人,更当好好珍惜。”
浅浅的笑意,如涟漪般从她的眉眼间漾开:“就连阿敏,也是羡慕得很呢。”
皇帝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
白玉般的肌肤,修长柔美的眉梢,端庄温淳的目光,就那样向他坦荡地看过来,如同暮春的阳光,柳梢的微风。母仪天下者,或许正应该有着这样的相貌与风仪。何况她出身高贵,才华出众,甚至还有着外人所不知晓的高深剑技。
对于先帝定下的这样一位皇后,他说不出有什么不满的地方。这样的端方完美,他相信放眼四海,也再不会挑出更胜她一丝一毫的人来。可是……为什么心中就是还有那样一丝不甘呢?
“阿敏既然羡慕,为什么不能如珍珍一般待朕?”这句话突兀地迸了出来,连他自己都遽然吓了一跳。
“陛下,臣妾乃是皇后。”那浅浅的涟漪消失了,如同一池秋水,她平静而安宁,向他看过来,“陛下有张贵妃一人之爱,此生便足以圆满。再多一人,便成残缺。”
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向他微微一福,起身往殿外走去。秋风入殿,迎面拂来,吹起她翟衣彩裾,如云霞翩然,鬓上华胜微微颤动,似要随飞而去。
这样的场景,在此后的一生中,时常在他独处的静谧中清晰地浮现出来,让他的心中安宁而泰然——她会一生相伴,绝无分离。然而每当想起这样的场景,他又常常恍惚地想,是否她从来就没有真正留在他的身边。
这,难道也是一种五蕴的聚散么?
殿宇深处,传来隐约的乐音。张贵妃性喜宴乐,归来后特别喜爱终南一带的曲调,尤以苍凉见长。
只听胡琴喑哑,一个女子声音,隐隐唱道:
载梦浮舟歌桃叶,
合枕听雨意幽咽。
已过千山观暮云,
不见万里长明月。
也曾青丝满华胜,
归来侧帽覆霜雪。
年少不肯识春风,
哪知春风是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