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吟·离别卷(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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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提要


  吳朗从雷彤处得知两位师伯已被人杀害的消息,震惊悲痛之下不免怀疑是窦你玩从中作梗。但窦你玩已按吴朗的要求招来了众多武艺高强的帮手,眼下营救唐赛儿为重,吴朗只得压下心中愤怒,与窦你玩等人布置妥当,带人出发救人。

第十章 寸时寸金


  一夜秋雨,芭蕉残叶,绿意随清去。正枯衰时节,辞慷慨远游,窄巷踽踽。伞外即是人间,钟声悠闷,谁得叮咚新句。独知溅珠如曲。三言两语,尽是平常未聚。垅上望城乡,依依烟里墟。
  吴朗一行人出了苏州,沿官道朝西北方向而行,中午时到了一处市镇,叫做望亭。却见小小镇里也已张贴出官府告示,图上画着唐赛儿,写着“邪教女首唐赛儿就擒被押,十月一日问斩”云云。一众闲人围观议论,吴朗也跟着看了两眼,转进一处饭店打尖。众人点了两凉两热四个菜,另四碗白米饭。吴朗慢慢吃饭,一边思索诸般事项,神情未免郁郁沉冷。
  刘壳老问道:“少爷,要不要打两角酒?”
  吴朗醒回神,笑道:“我不喝。你跟范三哥喝一点。白姑娘就不要喝了,呆会儿到车上,能不能教我点化妆的手段?”
  白千颜受宠若惊,说道:“少爷不必化妆,就已经好看得很啦。”
  吴朗笑道:“白姐姐闭月羞花,还不是一样化妆吗?”
  白千颜喜不自禁,却道:“少爷可是笑话人啦,哪里羞花闭月了?”
  刘壳老上上下下瞧她一眼,小声道:“各处,各处。”吴朗、范麻杆醒悟过来,不禁莞尔。
  白千颜噘嘴道:“好啊,连你这老壳子也笑话我啦。”
  刘壳老早转身叫酒保:“打两角酒来!”
  四人正说笑吃饭,那酒保送上酒来。放下角子、酒杯,又放下一只小碟。突然间,吴朗眼睛盯在那小碟上,惊喜莫名。却见那里面搁着十来张薄饼,此种样式,别无分号。吴朗一把攥住酒保手腕,问道:“这饼哪儿来的?”
  那酒保低声道:“这是一位小姑娘让小的送给客官的。若是让掌柜看到,小的便要挨骂。”原来酒馆茶竂,大都不准小二酒保替别人送酒菜饭食,以免从中克扣,或是落取私利。这酒保悄悄收了那小女孩十文大钱,方夹带送饼。
  吴朗转头四顾,小店中十来个客人一目了然,没有小丢丢,正觉奇怪,忽然门口露出半个人影,探出的小脸上满是喜意,正朝他望,不是小丢丢是谁?
  吴朗大喜,招手道:“进来!”
  小丢丢反向他招手:“出来!”
  吴朗道:“你们不用来!”
  出了小店,小丢丢一把抓住吴朗手腕,又拉着便走,幸好这一次并非去树林、码头、桥底下,只绕到小店后墙边,松开吴朗,笑嘻嘻地看着他,问道:“让不让我跟着?”
  吴朗奇道:“你不用回去了?”
  小丢丢点头而笑。
  吴朗道:“婆婆不抓你了?”
  小丢丢跳起来在他胸口一拍,笑道:“是啊!”
  吴朗又惊又喜,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小丢丢笑道:“说起来还得感谢你。又来了一位老婆婆,比婆婆年纪还大。婆婆便跟她说起你来了,两人不让我听,我便到外面去等着。后来来了一个记事人……”
  吴朗插话道:“什么……什么人……”
  小丢丢压低声音:“就是中了婆婆记事针的人。”
  吴朗一下想起病书生扶柳客来,那天在虎丘斜塔之下,他便中了一针而未死。心下一惊,只听小丢丢接着道:“然后婆婆与那位老婆婆便到福源客栈抓了庞三圆,带他回去。那老婆婆见到我,问婆婆:‘这孩子是谁呀?’,婆婆跟她说了几句话,老婆婆便跟婆婆吵了起来。”
  吴朗心中一动:“她们吵什么?”
  小丢丢道:“我在外头,听不大明白,只听她们吵得好厉害,‘死罪活罪,诛灭九族’什么的,后来居然打了起来。我听得又是害怕,又是奇怪,两人打了一会又不打了,婆婆出来对我说:‘你不是动不动就丢了吗?这一次你就彻底丢了最好,再也不用婆婆费心了!’我跑到福源客栈,便看到你写的字条。”
  吴朗也觉得十分惊奇,心想两位婆婆动手,不知是谁占了上风?笑道:“那你怎么才来?”
  小丢丢道:“你字条上写得明明白白,要吃薄饼嘛。我不敢回到那里,好不容易才到一家小店借到家什,做好了之后,却看到你坐了大车要赶路。我一路跟来,总算没让你失望。你快尝尝,是不是大哥哥要的味道?”
  吴朗心头感动,连道:“是,是,就是我要的味道。”
  小丢丢道:“你还没尝呢,怎么知道?借的家什毕竟没有我用惯的好使,说不定味道就差了。”
  吴朗道:“差不了,差不了!走,你跟我进去吃饭。”
  小丢丢道:“他们会不会嫌我?”
  吴朗低声道:“这都是你大哥哥的手下,怎么会嫌你?”小丢丢抿嘴而乐,扯着吴朗衣袖,跟着回店。
  刘壳老、白千颜、范麻杆见少爷带回一个小女孩儿,既十分惊奇,又均觉也不很意外。吴朗道:“这是我妹妹,你们以后叫她真姑娘便是。”小丢丢针技得自“一针太太”真传,叫做“针姑娘”,可不是无缘无故。三人均称“真大小姐”。
  小丢丢噗地一笑:“大哥哥骗你们的,我叫丢丢,不是什么大小姐。”
  三人都道:“少爷说的,决不会错。真大小姐,你可莫要骗我们。”
  吴朗哈哈笑道:“真大小姐,只能来真的,可不许骗人。”小丢丢无计可施,展颜一笑。
  众人饭后继续上路,多了一个人,坐车不好安排。吴朗执意与范麻杆步行。范麻杆道:“少爷是金贵之体,坐车便好。属下的腿脚比马匹还要吃得住劲,少爷不必挂怀。”
  吴朗不服,说道:“那我倒要请教请教,跟你比比脚力。”
  飞天蜘蛛笑道:“跳涧虎的轻功,道上的朋友没有不服的。少爷,你还是坐车好啦。”
  吴朗上来好胜斗气之心,微微一笑,当先发足便行。他轻身功夫学自女师父何仙姑,已颇具根基,范麻杆一见他步法,不由笑了一声,一提袍脚,发步追去。   長江四虎,武功各有千秋,范麻杆所长,正是轻功。他身形高瘦,腿长身轻,占尽先天优势,纵跳斜掠,人所难及,闯出跳涧虎之名。吴朗身材高大,又自幼顽皮,蹿高下低,爬树跳井,轻身功夫却是大半来自天赋。两人片刻间一前一后奔出数百丈,范麻杆不敢躜越,始终离吴朗丈余。
  又急行一里许,范麻杆玩笑之心略退,心想这位公子哥儿决不能小瞧,叫道:“少爷,不要累着啦!”
  吴朗长力极足,笑道:“范二哥不用客气,咱们以十里为界,看谁先到?你不用让我,我就是考考你的本事。”脚下加快。范麻杆一听此言,当下左脚一点,轻飘飘掠出丈余,右脚一点,又是丈余,已越过吴朗。吴朗赞道,“好极!”发足急追。
  那范麻杆使出身法,只听耳边呼呼生风,已经疾逾奔马。急行二里许,心想当然已将少爷远远落下,微笑自语:“不知中不中少爷心意?”谁知转头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却见吴朗便跟在四五丈许,毫无力竭之态。范麻杆暗惊,不敢藏能,提气又驰。
  这一回毫不回头,心中计算路程,已到了十里之数,放缓脚步,回头看时,吴朗果然没了影子。正松了一口气,却见坡下冒出一人,大步急奔,正是吴朗。范麻杆看他步法朴拙,只是踏踏实实一步步奔跑,心中敬佩更甚:这位少爷,实在是天赋异秉。倘若他有名师指点,轻功只怕天下罕有。
  吴朗追上他,擦汗笑道:“厉害,厉害。跳涧虎,果然名不虚传。”范麻杆刚要说话,却见吴朗脚下不停,又奔出去,说道,“来,再比上十里!”
  范麻杆激出豪情,说道:“好!少爷,属下可不会让着你!”十里之后,自然是范麻杆又赢了。然而这二十里急奔过来,饶是跳涧虎也累成了“气喘吁吁虎”。
  吴朗追上,浑身已经大汗淋漓,精神却仍然旺健,笑道:“范二哥,再比上十里!”
  范麻杆摆手道:“属下不成了。”
  吴朗笑道:“那算我赢了?”
  范麻杆拱手道:“属下甘拜下风。”
  吴朗一拍他肩膀,笑道:“我最讨厌人家让着我。再比十里,我输得心服口服。否则,这样不上不下的,算是什么?”
  范麻杆心下一凛,点头道:“多谢少爷指教!”转身又行,一个起纵,又甩下吴朗。
  这二十里间,吴朗没有歇息片刻,可他体力充沛,这时已跑得全身热透,竟是不愿收足。当下吸一口气,又再追去。但那跳涧虎范麻杆着实轻功了得,又已经歇了两气,只见影子飘飘,越落越远。
  吴朗不仅毫无气馁,反激出争雄之心:就算我赢不了,至少也不能被他甩很远!提劲猛追。
  正自急奔,忽听一人道:“你这笨蛋,这样跑法,一辈子也别想比过那个麻杆儿。”这声音就在耳边,听来年纪绝对不轻,但声音高亢,与寻常苍老者大不相同。吴朗吓了一跳,转头看时,却哪里有人?
  他胆子向来大,回味那人声音语气,决不是鬼怪,心知遇上了高手,并且对自己没有恶意,当下问道:“一辈子我当然能跑过他,可这会儿怎么能跑过他?”
  那声音道:“对,是我说错了话。我跟了你们一路,你小子力气之长,真是少见,可是教你轻功的师父太笨,看着真是来气得很。”
  吴朗暗暗好笑,心想这人倒是容易“来气得很”,说道:“我师父当然不笨,只不过我没学好。”
  那声音道:“笨就是笨。你每抬一步之前,不要先沉下力去,意存气舍,想着那里有一根绳子拉着你。”
  吕洞宾、何仙姑都曾传授过吴朗内家功夫,然而刚开始便要他背诵大篇拗口经文,然后讲奇经八脉,让他吐故纳新、似空非空、舌搭窍桥,然后静心无欲、清脑摒思等等。吴朗此子,身材丰伟矫健,天生力大过人,骨骼雄壮,本是练武奇才,可练内功偏偏不行,这第一关的“无所念想”便不能做到。一坐下来,眼观鼻、鼻观心,反而百般念头齐涌心头,因此虽已年届十六,内功却几乎没有根基。吕、何二人均感无奈,只传授他一些武功套路、格斗技巧、身法步法,此子一旦动起来,学这些外门功夫,却又进步神速。
  此时那人的声音一指点,吴朗便笑道:“不行,我没有一点内气,怎么意存气舍?”
  那人冷笑道:“内气又叫元气,一离娘胎便有,人人如此,你怎么会没有?早就有,只不过你不懂得把它叫醒。我看你跑了二十里路,却神色如常,气不促心不慌,内气比常人健旺许多,怎么能说没有?”
  吕、何二人都说内气是修炼才能生出,神仙岛老弱也有练内家功夫的,但无人不说内气神秘莫测,非数十年苦功难以练成。似这人所说的道理,简直闻所未闻,吴朗大觉新鲜,忙问:“怎么才能叫醒它?”
  突然之间,影子一晃,身旁已多了一个矮小精干老者。这人一身灰布衣袍,山羊白胡子,精皮寡瘦,一脸细皱,双目如猴,转得一刻不停,也不见他如何奔跑作势,双手负后,犹如闲庭信步,便与吴朗并肩齐行。吴朗惊讶之外,顿感佩服至极,正要收足见礼,那老者却道:“别停!你奔跑这么久,全身血脉已热,四肢百骼无不打开,元气早在全身各处。你吸一口气,不要呼出,憋在肺里,然后想着肺里是一团水,浊者降,清者升,升起之水,全都流进气舍穴里。”
  他说的这法子极为简单,吴朗跟着一试,果然气舍穴顿觉充盈,喜道:“前辈,然后呢?”突然间头晕目眩,脚下一软,往前便栽。
  那老者袖袍一扑,轻轻兜住他身子拉直,叱道:“你不可开口说话,只听我讲,然后照做便可。”吴朗点头。
  老者道:“按我刚才所说,重新做一遍。意存气舍,蓄气充盈,一线相牵,纵高逝远!好,起步,落脚在六尺之外!”
  吴朗不敢再言,按那老者所说,虚想一根绳子牵着自己,突然之间,身上热流竟然汇集起来,脚下如同被人一托,轻飘飘弹起,一步跨出,果然在六尺开外。他又惊又喜,转头看老者,老者双眼溜圆,怒道:“不可分心!你只不过学会这第一个法门,要想跑赢那麻杆儿,不学会三个法门,那是绝无可能。你先用这第一个法门跑十步,我瞧瞧你是不是那块料。”
  吴朗聚精会神,凝气发力,十步奔出,又轻又快,当真兴奋至极。那老者道:“他妈的!”吴朗吃惊,却见老者面容尽是喜意,顿知这三字乃是嘉许。   老者道:“我再传授你第二个法门。”当下又讲了其中精要。老者所说,擅打比喻,什么“呼一半留一半,自想身子轻一半”,什么“双臂如翅足踏浪,全凭膻中当闯将”,饶是他说得简单,这第二个法门也涉及到十六处穴位五个要诀,下令道,“你将我刚才所说,在跑一步之间全部办到,第二个法门便会啦。”
  吴朗试了十余次,终于明白其中诀窍,脚下一点,身子急纵而出,直达丈余。他惊喜至极,当真不敢相信竟有此能。那老者似也惊奇他悟性奇高,又嘉许了两个“他妈的”,当下傳授他第三个法门。
  说也奇怪,平时怎么也想不明白的轻功要旨,这会儿竟如同伸手取物、举目望远一般简单,吴朗试了十余步,第三个法门又成了。他望着老者,又是感激,又是景仰。老者哈哈一笑:“别停下,你能赢了,我走啦!”突然间身子一晃,已经隐没于路旁树林。
  吴朗一时之间,竟不知是真是幻,往前看去,范麻杆已没了影子,当下运用这三个法门,提气发力,向前径行。奔行了二三里,三个法门渐渐运用贯通,圆润如意,只觉得身轻如雁,如同御风驾云,忍不住便想纵声大叫。他记住老者的告诫,不敢开口泄气,只一路疾奔。只听耳畔呼呼风响,道路两旁树木景物倏忽逝退,当真已是快如奔马。他本来就体力强健,学了这三个法门,竟然越奔越轻松,心中之兴奋喜悦,实是难以形容。
  不知奔行了多久,忽见前面现出一个人影,正是跳涧虎范麻杆。范麻杆也已累得气喘吁吁,吴朗追到他身后,忽的一发力超越过去,哈哈笑道:“怎么样,是你赢还是我赢……”忽觉脚下失控,一骨碌摔倒。范麻杆一惊接着一惊,前惊吴朗脚快,后惊少爷摔跤,急忙收力停步,抢上去扶起少爷。
  吴朗踉了一脸灰土,却乐不可支,放声大笑。范麻杆又惊又佩,喘道:“少爷当真神人!属下自诩轻功少有对手,却到底输给少爷了。心服口服,当真心服口服!”
  吴朗拍拍他肩膀,笑道:“我磕了一跤,当然还是范二哥赢了,咱们路边坐一会儿,等等飞天蜘蛛。”心想那老者是何方神圣,武功当真深不可测。突然叫道,“我知道是谁啦!”
  范麻杆道:“少爷,什么……是谁?”吴朗双目炯炯,眼望来路,脸上一阵惊一阵喜,又是豪情勃发,又是意兴阑珊,缓缓摆了摆手,叹了口气。范麻杆迷茫之外,更加好奇,却哪敢多问?他自然不知,吴朗心里正想着一个神往已久的人。那个人英雄无敌,却不料竟会在这里突然出现,又说走便走,了无痕迹。神龙见首不见尾,岂不正是如此?
  吴朗忽感信心大增,站起身来,慨然道:“范二哥,咱们想做什么事,一定能做成,你说是不是?”
  范麻杆毫无头绪,但见主人如此英气勃勃豪情满怀,岂能扫了他的兴致,躬身道:“少爷,本来我等只不过听从调遣,跟随少爷办事。可一见少爷,要文有文,要武有武,属下佩服至极。少爷少年英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吴朗心下大悦,说道:“借你吉言。但愿老天保佑,让我们救出教主来。”不再多言,默想那老者所授的三个法门,只觉得武功之妙,果然一至如斯,非其他快乐可比。
  两人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方见刘壳老赶着车到来。吴朗道:“飞天蜘蛛,你是老江湖了,看看今晚咱们赶到哪里歇宿?”
  刘壳老看看太阳,说道:“少爷,咱们一起坐车,再有五十里便能赶到无锡。”
  吴朗笑道:“飞天蜘蛛怕我们累着不成?我还能走五十里,范二哥更行了。”
  范麻杆道:“惭愧,属下虽称跳涧虎,可是虎无长力,再走五十里,怕受不了啦。”
  吴朗道:“那咱们就都坐车。范二哥,你是虎无长力,我是牛缺短劲,彼此彼此了。”
  范麻杆惊道:“不敢当不敢当,少爷是龙,属下是虎,这可成么?”
  刘壳老、白千颜均赞,心想这跳涧虎脚底下利索,嘴头上也十分来得。
  五人乘一车继续前行,范麻杆与刘壳老同坐车榬板,吴朗坐进车厢,一路上请教白千颜化妆易容的法子。小丢丢也觉奇怪:“大哥哥,你怎么要学描眉点嘴唇?”
  吴朗笑道:“大哥哥也想跟你学针线活呢,等咱闲了,绣个荷包儿挂着。”
  当夜赶到无锡,范麻杆打前站,觅了客栈。众人简单吃些饭菜,分头安歇。
  吴朗与小丢丢墙后说了会儿话,回到自己房中。躺在床上,想着白天的奇遇,不由得心潮难平,忖道:这位老前辈,定是雷六鼎了。问鼎天下,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可惜转眼间便不见了影子,他老人家会不会跟我算账?不过,他总算教了我三个法门,也不能说我假装是他的徒弟。再说,是一针太太先入为主,我又没故意冒认。
  想起一针太太,忍不住关紧门窗,穿上那件隐身衣演练了一回,再躺回床上,又想了半夜心事,好不容易睡着。但在睡梦中,兀自迷迷糊糊练那“一线相牵,纵高逝远”的法门,脸上忽喜忽忧。
  南京到苏州五百里路程,一行马不停蹄,第五天中午便到了。南京城防,自然极严。白千颜在车上给吴朗化了妆,像一个赶脚的乡下仆僮,刘壳老本来就像车夫,范麻杆打扮成账房,她自己则称带着家人丫环回娘家,几人都是一口江南话,连吴朗的江南话也已经有模有样,城防官兵毫不怀疑,放进城去。
  那鸡鸣寺在南京正中,五人觅到旁边一家客栈,要了三间上房,白千颜、小丢丢同住,吴朗自己一屋,邻间住下飞天蜘蛛、跳涧虎。午饭之后,五人上街打探消息,飞天蜘蛛、跳涧虎、夺魂娘子分头自去。
  吴朗与小丢丢一路,先来到鸡鸣寺后院墙,在上面画下那条爹鱼,然后与小丢丢上街四处闲逛。
  南京乃明朝陪都,当时繁华甲天下,吴朗、小丢丢东瞧西看,只觉得大开眼界。吴朗装作无所事事,听围观百姓谈论剿匪,多将白莲教骂作邪教异徒,形同妖魔。
  小丢丢悄声道:“大哥哥,你要听消息,我倒有办法。”
  吴朗奇道:“有什么办法?”
  小丢丢笑道:“恶鬼都是晚上出来,白天怕见太阳。咱们不如回去绣荷包儿,到了晚上,我出去打听。”
  吴朗望着她,但见她脸上稚气未脱,好似一派天真无邪,谁知道小脑袋瓜子里主意着实不少,不禁心中感动,低声道:“好妹妹,这可是杀头的买卖,你跟着我几天,等我们要行事的时候,大哥哥就不能让你跟着啦。”   小丢丢脸色一寒,似有嗔意,却转瞬间便笑道:“好啊,那你就陪着我好好看看这里的景色。不知道为何,一到这里,我就觉得亲切得很。”
  两人走了一程,已近玄武湖边,却见沿岸堤坝,每隔二十余丈,便有一名官兵把守,两人不敢靠得太近,来到一座桥上,向北望去,只见一片碧水,明净如镜,岸周秋草枯黄,掩映着远处几处岛屿,连接成片,南北贯通,岛上隐隐约约见到官兵人影走动。吴朗不由得心中一酸,轻声叫道:“教主姑姑就在那里了!”
  唐赛儿很少到神仙岛,吴朗其实没见过她几面。但他常见唐奇儿,姐妹二人孪生同胞,吴朗对唐奇儿这位“婶娘”信赖亲近,不知觉间已化作对教主之爱戴敬重,轻呼一声,不由得泪花泫然。
  突然小丢丢轻轻一拉他衣袖,促声道:“大哥哥,你看!”吴朗顺她目光瞧去,只见右面岸边二百余丈处,蹿出三条灰色人影,向北急奔。后面数名官兵提刀追赶。
  那几条灰色人影奔跑极快,从湖堤之下相继掠出。官兵追赶不上,大声呼喝,更有一名官兵吹响哨子,惊得湖边路上行人无不驻足观看。蓦地里北边又冒出十几名官兵,正面堵截那三名灰衣汉子,双方已接上了手。后面的官兵赶到,两下里兜住,一时刀光剑影,打了起来。
  那三名灰衣汉子均使长剑,颇是了得,官兵相继有四人被刺伤,抢出阵外。却听得哨声阵阵,不知从哪里拥出数十名官兵,抢上湖堤,提刀扛枪,急赶过去,将三人团团围住。三人虽然强悍,终究敌不过官兵人多,只见圈子缩小,尘土飞扬之处,尽是官兵背影。不一会儿,打斗便告终结,官兵散开,三名灰衣汉子已经被六名官兵倒拖着向湖边一幢大屋而去,不知是死是活。
  两人目睹这场剧斗,不禁心下震怖。小丢丢吐舌道:“大哥哥,真不是玩的。”吴朗点点头,只见湖边水汊之间,不时有官兵小艇出入。当下细看玄武湖地形水貌,默记于心,慢慢离去。
  小丢丢见他闷闷不乐,轻轻挠他右肋。吴朗侧脸对她一笑,可眉宇仍然愁绪不散。小丢丢道:“大哥哥,你怕了?”
  吴朗摇了摇头。
  小丢丢道:“你愁了?”吴朗想了想,点了点头。
  小丢丢轻轻一笑,说道:“我还以为你没个愁的时候。原来大哥哥也是人。”
  吴朗展颜一笑:“你以前觉得我不是人?”
  小丢丢笑道:“可大哥哥和别人就是不一样。这边有个石凳,咱们歇会儿吧?”四处撒目,说道,“好奇怪,好奇怪,我小时候肯定来过这里。”
  吴朗想起她说过的童年经历,不禁心生同情,说道:“今天晚了,明天咱们好好逛一逛。”
  小丢丢四处看了一会儿,又有些迷茫,叹道:“也不一定就来过。但我小时候的家乡,大约就跟这里差不多。”
  吴朗心想倘若能帮她找到家,找到亲生父母,她该多么高兴?可这件事当真难于上天,只怕比救出教主更难。
  小丢丢看他一眼,踢去鞋子,挪脚上了石凳,头枕在吴朗背上,望着天悠悠道:“连天上的云彩,我都觉得小时候见过。大哥哥,我傻不傻?”
  吴朗心下黯然,也悠悠道:“大哥哥自己便傻。”
  小丢丢一笑:“两个傻瓜,倒也挺好。关青青叫你憨大,下回遇到她,我倒要请她给我起个名儿。”
  吴朗笑道:“不用她起了,我给你起一个,憨小。”小丢丢又是一笑,肩膀抖动,蹭得吴朗也乐呵呵的,似乎忧愁暂远。
  小丢丢道:“大哥哥,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吃婆婆包的馄饨啦。”
  吴朗道:“婆婆虽然对你不怎么好,可也不怎么坏。过几天,你就回去找婆婆吧。”
  小丢丢道:“你说婆婆会不会来?我平时老怕她时时管着我,这会儿倒挺想她来的。”
  吴朗奇道:“为什么?”
  小丢丢叹道:“倘若她也来帮大哥哥办事,那该多好?”
  吴朗心中一动:不错,像一针婆婆这样的好手,有那么三个五个,救出教主姑姑,便有几成把握了。但心知一针婆婆很难说话,除非她来找你,否则连面也难见到,摇头道:“是啊,那该多好?”
  小丢丢道:“我不是怕死,可真怕误了大哥哥的事。”
  吴朗心中感动,说道:“假若大哥哥办成这件事,就带着你去……”想说“去神仙岛好好玩玩”,转念想到,官兵说不定已将神仙岛夷为平地了,不由得心下沮丧,抬眼望着天上一只飞鸟,好生羡慕它那般自由自在。
  小丢丢忽然起身坐直,说道:“不许你想不高兴的事!”口吻極是认真。
  吴朗一怔,点头道:“好,不想。走,回客栈去。”
  飞天蜘蛛刘壳老、跳涧虎范麻杆、夺魂娘子白千颜相继回来,众人用过晚饭,齐聚一屋议事。吴朗不愿小丢丢卷进来,让她回自己屋去歇息。
  几人说起城中布防,范麻杆道:“厉害得很。属下偷听到几名官兵说话,唐教主是朝廷重犯,玄武湖官牢比平时多派了十倍兵力。”
  刘壳老道:“近几天来白莲教残部多有人来南京,不是被杀,便是被抓。”
  吴朗点头道:“我今天便见到三个。”将所见说了,几人均感救人困难重重。
  刘壳老道:“敢问少爷打算如何行事?”
  吴朗沉吟道:“过得几天,窦老大他们几个就到了。在这之前,我想先探一探官牢。”
  刘壳老、范麻杆均吃了一惊,刘壳老道:“禀少爷,窦老大来时,曾悄悄嘱咐属下,不让少爷冒险。少爷便在客栈中坐镇,由属下等去打探官牢。”话虽如此,神情间颇有踌躇。他使绳之技神乎其神,行踪诡秘,擅长隐藏,但关押唐赛儿的官牢毕竟不是寻常地方,只要稍有不慎,暴露了行踪,那便难想活路了。
  吴朗笑道:“飞天蜘蛛,是你怕死,还是担心我怕死?”刘壳老干笑,咳了一声。
  范麻杆道:“少爷英雄气概,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属下们也不是怕死,可属下们担心,要是让官兵发现了,我等一死,反而更不利救人。”吴朗点了点头,但神情很不以为然。
  白千颜一直没说话,此时见气氛略有尴尬,起身给各人续了一杯茶,说道:“属下沿着玄武湖四周走了一圈子,倒觉得并非一点办法儿没有。”   吴朗精神一振:“白姐姐,怎么样?”
  白千颜笑道:“原来玄武湖那几个小岛并非四面环水,西边是玄武门,东边也有陆路相通。虽有陆路,可是也不见得就好办多少,玄武门有重兵把守,真是鸟儿也难飞过去。东边宽些,可要硬闯,莫说我们几个,就算来数十上百名高手,只怕也难呢。”
  吴朗苦笑道:“可咱们这里只有你们三个算是高手,我腿长点儿,最多算是高脚,从哪儿找数十上百名高手去?”
  白千颜道:“贱妾虽是头一回跟着少爷办事,却也看得出,少爷足智多谋,挑了我们几人跟着,其中必有用意。飞天蜘蛛神出鬼没,跳涧虎轻功了得,贱妾呢,也有一技之长。想必少爷是要智取,不想与官兵斗力。”
  吴朗喜道:“我要是谦虚,便是瞧不起白姐姐的眼光啦。嗯,这样好不好,我们也学一回诸葛亮、周瑜,把自己的主意写下来,然后再比一比。”当年赤壁大战,周瑜、诸葛亮便在手心上写出计策,翻掌一看,都是一个“火”字,相对哈哈大笑,创下火烧赤壁的用兵奇迹。
  吴朗当下以手指蘸了茶水,侧过身子,在桌上写下几个字。白千颜微微一笑,左袖遮右手,也写下几个字。刘壳老挠挠头,愁得脸上褶子更多了,忽地好像妙然有悟,也写了。范麻杆提了几遍手指,终于摇头放弃,叹道:“属下想不出来。”
  吴朗也不怪他,笑道:“大家都互相看看。”四人互相一瞧字迹,不由得一齐点头,相对而笑。原来吴朗写的是“乔妆”,白千颜写的是“化妆成官兵”,两人意思一样,刘壳老写的却是“放火”。
  吴朗道:“白姐姐写的最中我的意,我们抓上几名官兵,剥了他们的衣服穿了,由白姐姐给化妆成官兵,八成便能混进玄武湖官牢。飞天蜘蛛的‘放火’又是什么主意?”
  刘壳老干笑道:“少爷刚才说起火烧赤壁,属下便写了放火两字。嗯,这个,只怕不好使吧?”
  吴朗皱眉一想,展颜笑道:“好计策!我与范二哥化妆成官兵,本来担心让真官兵看出破绽来,飞天蜘蛛给他们放一把火,他们还有没有心思细看我与范二哥长得什么模样?咱们不正好趁火打劫了吗?”
  刘壳老一拍大腿:“这可不是趁火打劫,咱是放火打劫。”下巴不由凸出一些,十分得意。
  白千颜道:“由我与范二哥去探牢,少爷可不能以身犯险。”
  吴朗摆手笑道:“白姐姐,那官牢中有女官兵么?你扮成官兵,只怕让真官兵看出破绽。”
  白千颜笑道:“少爷不用担心,请稍等片刻,我去去便来。”出了门去。
  吴朗以为她是出去净手,没加在意,继续与飞天蜘蛛、跳涧虎商议扮成官兵的探营细项。
  谈了一会儿,刘壳老道:“少爷,属下知道你救人心切,可这事万万急不得。咱们毕竟不知道官兵底细,假如弄巧成拙,那可不大好。”
  吴朗深以为然,点头道:“这话很对。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咱们这一次去,只消打听到唐教主被关押的确切地方就好。等上三四天,窦老大他们便到,那时再救人就行。”
  几人离开姑苏时,窦老大曾对刘壳老千叮咛万嘱咐,万万不能让这位少爷有一点点闪失,否则雪山神君那边怎么交代,谁都知道。刘壳老深感责任重大,曾反问窦老大:“你怎么不拦住少爷,等几天一起走?”窦老大苦笑答:“再过几天,你便知道少爷的脾气了。我能拦住,还用嘱咐你?”
  此时刘壳老听吴朗应承只打探不救人,心中略安,笑道:“禀少爷,弄几件官兵的衣服,便包在我飞天蜘蛛身上。”
  吴朗已见过他的能耐,拱手道:“刘前辈,多谢了!”他自然知道像飞天蜘蛛这等人物,肯对自己俯首帖耳,自然是冲着自己与“神君”莫明其妙的师徒关系。饶是如此,他们肯出力救教主姑姑,吴朗心中仍然是感激不尽。
  刘壳老连忙还礼,说道:“少爷岂不是要折煞小人么?”
  屋门开处,忽然走进一人,向吴朗作揖道:“小人飞天蜘蛛,给少爷行礼。”吴朗看时,果然又进来一个刘壳老,神情相貌,无不相同,当真让人疑似见鬼。
  刘壳老惊诧至极,怒道:“你是谁?”
  那位“刘壳老”也道:“你是谁?”声音比真刘壳老略尖。
  刘壳老喝道:“看掌!”挥掌便打。
  那假刘壳老头一低从他腋下钻过,笑道:“刘前辈,是我!”这话一说,几人都听出,却是夺魂娘子白千颜。
  吴朗又惊又喜,上上下下看她的裝扮,倘若不是一个真的刘壳老站在这里,断难发现她是假的飞天蜘蛛。
  白千颜道:“少爷,贱妾能不能化妆成官兵?”
  吴朗点头道:“能,能!你说你能乔装成玉皇大帝、王母娘娘,我也信啦。”
  刘壳老笑道:“白姑娘,你不过一会儿工夫,便能以假乱真,这本事当真了不得。”吴朗、范麻杆均点头称赞。
  刘壳老道:“不过,你装成谁不好,偏偏装成我老不死的?”
  白千颜笑道:“小女子平生最喜爱之事,便是装成别人的模样,之前悄悄制了一张你的面具,因此片刻间便能打扮成你的模样。”说着往脸上一抹,恢复了本来容貌,手上多了一团物事,握起来不足一把。
  刘壳老惊奇而笑,突然心里一惊:这夺魂娘子倘若装成老不死的,做一大堆莫明其妙的事,人家问起我来,我却全然糊里糊涂。她这本事,着实吓人得很。要过那张面具来,左看右看,越看越怕,往衣袖里一塞,说道:“白姑娘,这个就归我啦,什么时候我飞天蜘蛛脸上长了疮疤疖子,见不得老相好,就戴上这个使使。”吴朗、范麻杆均笑。
  白千颜见刘壳老脸色不好,赶紧赔罪道:“着实对不住。刘前辈,小女子当真没有别的意思,只因那人若是平平常常,乔装成他的模样也没什么意思。刘前辈相貌奇特,小女子一见之下,当真技痒难熬,忍不住悄悄做了一副。刘前辈喜欢,当然该物归原主。”
  刘壳老生得奇相,听她这样一说,也就释然,嘿嘿笑道:“我就怕白姑娘装成我的模样去青楼喝花酒,坏了我飞天蜘蛛的名声。”
  白千颜笑道:“不敢,不敢。”   吴朗坐回床上,说道:“这事儿有了七八成的谱了,明天咱们准备一天,到了晚上,装成官兵,大模大样进玄武湖官牢去。”
  刘壳老忙道:“少爷,是我们三个去,不是我们四个去。少爷好比是东征西讨的大元帅,只要稳坐帐中,运筹帷幄便好,冲锋陷阵、打探消息,全由麾下大将去办。”
  吴朗自有主意,也不与他争论,学着他的口气道:“飞天蜘蛛,着你明日取回几套狗皮来!”
  刘壳老拜道:“得令!”大伙均笑,分头歇息。
  第二日上午,飞天蜘蛛、夺魂娘子、范麻杆分头行事。小丢丢拉着吴朗上街,逛店铺、穿小巷,不知不觉间来到都城之前。南京都城,虽不是气象万千,但也说得上雄伟不凡。两人围着都城转了一个大圈子,到了饭时,小丢丢神思恍惚,说道:“大哥哥,好奇怪,我总觉得我的家跟皇都一般模样。”吴朗心想小女孩儿自幼离家,睡梦中自然时时梦见家的模样,越梦越奇,最后梦到自己家是皇都,暗道:就让她做着这个梦吧!带她去了一家像样的酒家,点了四样好菜,小丢丢大快朵颐,又不怎么留恋皇都的城墙门楼了。
  回到客栈等了不到一个时辰,三名属下便一起返回,范麻杆关紧门窗,向吴朗禀道:“得手啦。”
  却见刘壳老眉开眼笑,打开一个包裹,里面是三套官兵衣服,扔给跳涧虎、夺魂娘子各一套,自己拾起一套,在身上比画,吃吃笑道:“奶奶的,十六岁那年想当兵吃粮,可官老爷嫌我长得老相,给赶了出来。呵,老不死偏要快六十了岁了再当一回官兵。像他老子的时候他不收,像他爷爷的时候,他八成不太讲究了吧?”小丢丢忍不住哧的一声,笑了出来。
  吴朗问道:“怎么弄上的?没杀人吧?”
  原来三人溜到一处兵营附近,范麻杆在一旁把风,白千颜上前问路。兵营里十几个官兵见她美貌,全出来搭讪,却不料飞天蜘蛛已溜进兵帐,仔细挑拣了三套兵服,神不知鬼不觉,溜之大吉,还顺便弄了十几两银子。刘壳老道:“我从柜子里拿出这三套兵服,可都是最光鲜的。奶奶的,咱穿就穿件好的,脏的、破的,一律不要。”此举大为得意,言语间“奶奶的”三个字便是明证。吴朗善于知人,少不得夸奖了几句,刘壳老愈发得意。
  三人盗了兵服之后,白千颜先找了隐蔽之处换上一试,略加乔装便是一个官兵模样,近湖探看,十分方便。她刚才与几名官兵搭讪时,问出了官牢的确切位置。原来玄武湖共有四个岛,分别叫樱洲、菱洲、梁洲、翠洲,关押唐赛儿之处便在梁洲。白千颜善于乔装,又身怀武功,遇有哨兵询问便见机行事,方能既不令人起疑又能探出底细。这番胆量本事,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当下画了张草图,将岛上各处情形一一禀报,哪有卡口、哪有营帐、哪有流哨、哪里路通、哪是死路,无不细加注点。飞天蜘蛛、跳涧虎先前也没听她说过,此时都细听牢记。
  吴朗大喜,指点着那张草图又问了几点不明之处。白千颜低声解释,末了指着梁州道:“少爷,唐教主被关的牢房,是在这个地方。贱妾本想近前看看,可是没能得手,怕问多了让狱狗子起疑,只得作罢。”
  吴朗赞道:“白姐姐已经不容易啦!夺魂娘子,名不虚传。”在房中来回踱步,忽然停下来道,“咱们晚上便去!救教主出来!”
  刘壳老道:“少爷,属下正想跟你商量件事。”
  吴朗道:“啊,是不是你有了好法子?快说快说。”
  刘壳老道:“方才我们三人已经商量过,知道少爷救人心切,一刻也不愿等。可白姑娘已经探清了地形,咱们不必犯险再去。这几天之内,我们几个就陪同少爷闲逛玩乐。”
  吴朗心头火起,看三人时,却见他们一般的不容置疑,当下笑道:“有道理,有道理。南京城好玩的地方甚多,我们几个,先好好玩上几天。范二哥,银子够用么?”
  范麻杆如释重负,笑道:“禀少爷,临行时窦老三给了属下五百两银票,宝通柜上的,通兑。明天属下兑出二百两来,少爷尽情花销就是。”
  吴朗道:“你们几个,办事得力,本少爷很是感谢。今天晚上,咱们便好好吃喝一顿,算是小小庆祝。”三人大喜,当夜众人放开喝了一场,分头安歇不提。
  吴朗在床上躺了片刻,开窗跳出,来到隔壁窗下,听刘壳老、范麻杆睡得正香,悄步出了客栈。此时将近子夜,街道清冷,不见半个人影,只听打更的梆子声不知从何处传来,更增孤寂。吴朗信步来到鸡鸣寺东一片高地,往低看去,只见玄武门几只灯笼高挂,一队官兵执戟站岗,相距不過二三百步。想到教主在牢中受苦,一时按捺不住地想亲自探探官牢,又想虽说有隐身衣护形,万一被发现,难免坏了大事,确实不是明智之举,不觉轻轻一叹。
  忽然之间,只听唉的一声,身旁一人也叹了口气。吴朗吃了一惊,却听一人低声道:“少年人,睡不着吗?”
  吴朗一听此人声音,说不出地惊喜,只见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人,夜色中看不真切,但瘦小枯干,正是雷六鼎。不知怎的,吴朗只感暗夜之中忽见明月、疲惫之时忽得依靠,情不自禁便要下拜。雷六鼎呵呵一笑,说道:“这里不方便说话,跟我来。”拉住吴朗手臂,脚下一点,便疾步奔行。
  吴朗已跟他学过提气纵逝的三个法门,跟着疾走,饶是如此,却哪里能及得上雷六鼎脚步?忽地手腕寸关尺一热,像是洞开一口,一股热流自雷六鼎掌心源源不断流入,竟感身轻如燕奔行如飞。只不过如此快行,目力却是看不清道路,好在手上有牵引,只管跟着跑便是。但听耳边风声呼啸,不知已经快到几何。
  说也奇怪,吴朗越跑越觉得精力旺盛,丹田内热力鼓荡,忍不住欲狂欲奔,心中之惊喜,着实非言语所能形容。这一番急行,竟足有一个多时辰,待停下来时,只见星辉湛然,脚下却是一处大屋之顶,瓦片清晰可数。向外一瞧,不觉惊讶至极,却见屋连屋,殿连殿,赫然是一大片从未见过的富贵地方。吴朗转头看雷六鼎,见他胡子皱纹,无不在目,猛想到自己以前夜晚看物,断不能如此清晰,不由得惊喜莫名,几疑是在梦中。忽然间福至心灵,喜极而泣,向雷六鼎跪拜下去。
  雷六鼎坦然受他一拜,笑道:“你便在这皇城大殿顶上,跟老猴儿爷爷磕个头吧”   吴朗吃了一惊,沉声道:“皇城大殿?这里是皇城大殿?”
  雷六鼎道:“除了皇城大殿,南京哪个大财主能盖起这般模样的屋子来?你小声些说话,莫让侍卫听见了。”
  吴朗一惊接着一惊,几乎承受不住,再看脚下这些连绵的屋宇殿堂,不禁豪情荡胸。雷六鼎哈哈大笑,吴朗奇怪,小声道:“老前辈不怕侍卫听见?”
  雷六鼎道:“老夫这个法门,叫做一束传音,我想让你听见,你听得清清楚楚,旁人可是什么也听不见。少年人,不要馋,这个法子,以你目前的内功修为,就算悟性再高,十年之内也难以学会。”
  吴朗心悦诚服,低声笑道:“老前辈取笑啦,我有什么内功修为?”
  雷六鼎两只圆眼睛连连眨动,精光闪闪,笑道:“老夫刚才带着你疾奔近两个时辰,激出你体力元气,又使出老君炉的法门,接引你元气,引导凝练,重新送回你丹田之内,使你元气变为真气,永不散失。你此时的内功修为,已不下三十年火候啦。”吴朗当真不敢相信,低头看自己身体,但见一如往常,并无不同,然而丹田之内的确热烘烘暖洋洋的,与平时迥异。
  雷六鼎盘膝坐下,命吴朗与他相对而坐,说道:“你虽有真气护身,不会使用,那也不行。来,我教你一个法门,便能引导真气,运用自如。”当下念了一段口诀。吴朗记性奇好,又兴奋无比,跟着念了一遍,便已牢牢记住。
  雷六鼎当下又解释了其中各诀要领,吴朗一一记下,回答无误。雷六鼎道:“他妈的,你很好。”轻轻揭起一片琉璃瓦,接道,“你便用这个法门,运气于指,向这瓦片点一下试试。”
  琉璃瓦与寻常陶瓦不同,十分坚硬结实。吴朗心道:我便是猛击一掌,也未必便能打断这瓦片,点一指有什么用?却不敢在雷六鼎面前露出丝毫怯意,当下默念口诀,引导真气,运气于指,向那片琉璃瓦一点。却听啪的一声,琉璃瓦片片粉碎,碎片飞散,击在别的瓦片上,丁丁当当,甚是动听。
  吴朗吓了一跳,只听殿下有人叫道:“有刺客!”接着当当锣响,脚步声四起,几盏灯笼急晃着近来,片刻之间,不知从哪里蹿出许多侍卫,从四面八方向这里会集。
  吴朗大惊,问道:“老前辈,怎么办?”
  雷六鼎哈哈笑道:“怎么办,跑呗!”身子一弹而起,几个起纵,已掠到另外一幢大殿屋顶上。
  吴朗跟着跑了几步,便到了屋檐尽头,看前面殿顶,相距少说有两丈,不由得又是情急,又是生怯,却听一人叫道:“刺客在宣德殿屋顶上!”侍卫中不乏好手,登时攀援纵跃,上来两人,提刀迫近。此时危急,哪容吴朗细想,不觉间用出雷六鼎前几天教的提气纵跃之法,脚下一点,只觉轻飘飘如同腾云驾雾,已到了前殿之顶,落足之处,竟超过边檐丈余。他惊喜交加,回头叫道:“来,追呀!”脚下已动,几个起掠,又跃过一处殿堂。此头一开,胆怯立退,看着前面雷六鼎一点身影,跟着疾行,遇屋过屋,遇殿上殿,纵高伏低,待从一处高墙落下之后,已经出了皇城。
  两人不停,一路向东,渐行渐高,上了城外一处山顶。吴朗白天已经打听过,知道此山名叫紫金山。这时已过三更,山上空无一人,林木萧瑟,悄露微凉。清风扑面,略带凛意,却丝毫吹不灭吴朗心头初起的豪情。
  雷六鼎停下步来,望着他,笑容满面,说道:“他妈的,你真行,没劳动老猴儿背你出来。”
  吴朗生性骄傲,几乎未将什么人放在眼里。对于父亲,他是关心多于尊敬,对于两位师父,只怕他们啰唆,并不十分佩服他们的为人武功。如果说对人稍有佩服之心,那还得从雪山老怪算起。可与雷六鼎两次晤面,已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心中体味他的诸般用心:雷老前辈不露痕迹,便将世上最难的两门武功传授给我,这份用心、这份本领,当真是无人能及。心中感激不尽,只觉得说什么话也是多余,又要向他下拜。
  雷六鼎袍袖一拂,一股柔和之力托住吴朗道:“嗐,你这孩子,忒俗气。不是磕过头了吗?不用再磕了,太耽误工夫啦。”
  吴朗心中好笑:长辈无不喜欢晚辈磕头作揖,好像能当饭吃一样。这位雷老前辈,真是处处与常人不同。说道:“不错,晚辈对你的感激敬仰,磕几个头也抵不过去。晚辈一直担心一件事,不过,眼下便已说得过去啦。”
  雷六鼎道:“你会担心什么事?我看你胆子奇大,用不着在老猴儿爷爷面前装老实人。”
  吴朗只觉深得我心,微微一笑,说道:“曾经有人以为晚辈是老前辈的弟子,晚辈明明知道她弄错了,却将错就错,没说实话。老前辈传授了我四个法门,那晚辈便算是老前辈的弟子啦。”
  雷六鼎哼了一声,笑道:“我看着你是块好料子,偏偏耽误了,岂不可惜?于心不忍,才稍加点拨。你我之间,也不算师徒。记住啦,此事切不可对人说起。”
  吴朗见他神情严肃,点头道:“好,晚辈记下了。我不对别人说起,可自己却会时时说起,此生此世不忘老前辈恩德。”他心存感激,言辞自然十分恳切。
  雷六鼎笑道:“你对自己说,老夫便管不了那么多啦。我教你的四个法门,你知道叫什么名字?”
  吴朗自然摇头。雷六鼎嘿嘿一笑,十分得意:“这四个法门儿,叫做小四象,另外还有三个法门儿,叫小三才,合称先天形意功,乃是老夫自创而得。武林之中,各门各派大都囿于所谓真经,墨守成规,不敢破立。内功修炼之法,需要打坐、静思,这个本来不错,可绝非唯一通途。老夫自幼顽皮好动,静不下来,难道就一辈子也练不成内家真气了吗?”
  吴朗道:“老前辈决不会服气!”
  雷六鼎道:“是啊!就是决不服气!他妈的,老子偏偏要自创一门上蹿下跳、东奔西跑才能练成的内家功夫,让那些武夫子、老學究开开眼界。在老子四十岁那年,终于有一天,他妈的,我悟到了!哈哈。”
  他说起武功,不觉眉飞色舞,言语间俚俗粗鄙,全然不是一派宗师风范,手脚也比画起来:“你听着,我老猴儿的武功门派总共有三个,一个就是这先天形意拳,一个叫做风水轮流掌,还有一个,是十年前才创下的,叫做无极有门功。这三个一个比一个强,老夫是这三个门派的总掌门。”见吴朗眼露羡慕,得意更甚,摆手道,“哈,你别眼馋,这无极有门功,你不老到抱上孙子,教你只会害你。你还得先学老夫的先天形意拳。瞧你小子,好像不乐意似的,你只要学会了老夫的这门功夫,放眼江湖,能跟你交手的屈指可数。”   接着招呼吴朗与他对面而坐,开始讲授先天形意拳经。他这门功夫乃是自创,拳诀并没有成文,只要达意便是:“咱这先天形意拳,顾名思义,要旨便在先天两个字上。老天爷让人生下来,四肢五官七窍发肤,无一没有用处,无一不具妙处。你练此功,须得先从爱惜自己做起,不使之娇,不使之弱,不使之疲,不使之废。”
  他的拳经,都是吴朗以往闻所未闻,听得怦然心动,击掌道:“正是正是,晚辈记下了。”
  雷六鼎道:“道家的四象,讲的是吉凶悔吝,说得很有道理,但用之于武功,未免大而化之,模棱两可,到后来什么也不是。咱这先天形意拳的四象,叫做喜怒哀乐,这四个法门你已经学会啦,因为不同于大四象,所以叫小四象。”
  吴朗这才知道所学武功的来历,只觉得这名称很是新鲜。雷六鼎讲道:“喜怒哀乐,无人不会。以所会练武,岂不直截了当?可也不是一点难处也没有。常人的喜怒哀乐,往往是随境而变随时而变,小四象功却是要将喜怒哀乐全由自己驱使。说到底,是智慧控制情绪,万不能让情绪控制了智慧。咱这门武功,是用脑子打拳,不是用蛮力出招。老夫暗中看了你几回,你小子性情脾气,颇合这小四象之道,弄得老夫起了爱才之心,这才肯将得意绝学传授。”
  吴朗道:“笑未必高兴,怒未必昏头,别人常说我脾气古怪,想不到因祸得福,倒投了另一个老古怪的脾气。”
  雷六鼎哈哈大笑,突然间停下,与吴朗对望,两人又笑:“有时笑也因为高兴。”竟是异口同声。说完之后,微微一怔,又均大笑,只觉彼此心领神会,老少两代,竟然惺惺相惜。
  雷六鼎又细讲了小四象要诀含义,吴朗听得时而点头,时而欢笑,如醉如痴。雷六鼎道:“已经很晚啦,明天一早,老夫还要办一点紧要的事,那小三才的法门来不及教你了。你将小四象法门仔细领会,多加练习,三天之后,子夜时分,我们还在皇城那宣德殿屋顶相会。”一语落地,人已站起,哈哈一笑,没入山林之间,只听笑声不绝,久久消逝。
  吴朗站起身来,目送良久。当下将小四象功演练数遍,出拳踢腿,风声隐隐,劲力收放自如,神清气爽,不同往日。练了一个多时辰,一轮红日喷薄而出,紫金山上,朝气蒸腾,远远见山寺中和尚出来汲水,乃踏着朝阳霞光,兴致勃勃返回客栈。
  此后三天,吴朗命飞天蜘蛛、跳涧虎、夺魂娘子继续打探消息,自己除了吃饭睡觉,便去紫金山练功。小丢丢每日陪着,只见这位大哥哥忽而疾奔忽而静坐,一会儿打拳踢腿,一会儿呆呆出神,小姑娘善解人意,知道他在修炼武功、参研心法,也不多问,在一旁拿了个小荷包做针线。
  这一日下午,吴朗练功既毕,神足气旺,自感武功进境,当真是一日千里,这时倘若再与关青青比武,十招之内,管保叫那狠丫头投降。想起“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的成语来,不由得面露微笑。又忽然想到,关青青是雷六鼎嫡亲曾外孙女儿,何以不会这门先天形意拳?莫非会,只不过没使出而已?接着便即知道决不是,似关青青那等人,又怎么会有厉害本事而不使呢?不是差点儿便割下自己的脑袋吗?吴朗一念及此,伸手摸摸后颈,那道轻伤早已愈合,只剩下微微一道痕迹,可当时的恐惧愤怒,却永远难以忘却,心道:我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她怎么会这么恨我、讨厌我?轻轻叹了口气。
  小丢丢哧地一笑:“大哥哥,是不是想关大小姐了?”
  吴朗吃了一惊:“怎么会?你怎么会没来由地说这样的话!”
  小丢丢笑道:“大哥哥没来由地摸后颈上的伤,我便这样没来由地说话。你过来,瞧瞧这个!”
  吴朗坐到她身边,看她手中绣的荷包,只见绣的是一对鲜红鲤鱼,栩栩如生,已差不多完成,赞道:“好手艺!绣好了给谁的?”
  小丢丢笑道:“大哥哥真会装糊涂。自然是送给你的,再有三五十针就做完啦。”小手飞针走线,灵巧至极。不一会儿,收了针线,从随身小包中取出一个小瓶,倒了三粒黑色小丸,装进荷包。
  吴朗嗅到一股淡淡的辛凉清香气息,奇道:“这是什么?”
  小丢丢说道:“这是避龙丹,戴在身边,百虫不侵,从婆婆那里拿的。”将荷包递给吴朗,吴朗很是喜欢,挂在腰带上。
  小丢丢也是喜不自禁,给吴朗整理了两下。两人并肩而坐,望着山下的都城。日影西斜,都城青砖碧瓦,朱门粉墙,半隐在阴影中,穷极目力,那宣德殿的屋脊差相可见。
  两人天黑之前回到客栈,三名属下已经准备好晚饭,大伙在吴朗的房中吃了。说起探得的消息,却是这两天中,又有几拨营救唐赛儿的好汉被官兵擒杀。
  刘壳老道:“白莲教的这些朋友们,自己送死不算,还尽会惹麻烦。今日城中捕快、官兵四处查人,查到咱们住的这家客栈了,亏是白姑娘应付得来,没让他们起疑心。”
  白千颜瞧瞧吴朗脸色,说道:“白莲教也不一定是惹麻烦。听着官兵话头儿的意思,好像是皇城中去了刺客。说不准官兵加派皇城布防了,玄武湖官牢就松活点儿了呢。”
  吴朗心中一动:皇城去了刺客,自然是雷老前辈与我啦。是了,雷老前辈看起来毛躁,实则计策高明之至。他偏偏要到皇城去折腾一下,便是调虎离山之计。向白千颜一竖拇指:“这话有见识。白莲教中英雄好汉也当真不少,虽吃了败仗,可也不见得全军覆没了。他们闹皇城,咱们劫官牢。”三人均点头称是。
  吴朗问范麻杆:“咱们来了几天了?窦老大他们怎么还没到?按说也该到了,今天是九月十二了吧?離十月初一不到二十天啦。”
  范麻杆道:“回少爷,今天是第五天啦。属下往回迎迎,说不定道上便遇到了,也好带个路。”
  吴朗微一思索,点头道:“有劳范二哥了。无论迎不迎得到,三天之后,你必须赶回来。”
  范麻杆道:“是。”他是说走便走,当下带了一件添减衣裳,出了门去。吴朗道乏,刘壳老、白千颜也都退出。小丢丢嘱道:“好好歇息,明天见。”随白千颜回到己屋。
  吴朗熄灯坐了片刻,穿上那件隐身衣,转念想:雷老前辈若是见我穿着此物,岂不嫌我没有胆量?当下又脱去了,仍收在腰间,开窗而出。   他绕过鸡鸣寺后墙,正要向皇城方向奔行,忽听一人在身后沉声道:“你果然在这里!”
  吴朗这一惊非同小可,险些一屁股坐地,竟是他的爹爹吴土焙!
  吴朗又惊又喜,转头看时,忽见暗光一闪,吴土焙挥刀向他劈到。吴朗没学小四象功时,虽见机甚快,但要躲开这一刀只怕是万无可能。他此时武功已精进许多,几乎不假思索便身子电退,唰的一声,刀锋贴着前心掠过。
  吴朗道:“爹爹!”
  吴土焙切齿道:“你有脸叫我?”
  这些日子以来,吴朗虽忙于各种乱事,其实心中无时无刻不思念父母亲。当日吴土焙跳下大海,生死未卜,吴朗对他的担忧牵挂,倒比母亲还要多些,躲过一刀,脱口道:“爹爹,你还活着!”
  吴土焙哼了一声,冷笑道:“你失望得很,是不是?”唰唰劈出两刀,疾取吴朗上下两路,几乎不分前后,吴朗急忙贴地滚出六尺,躲开身首异处之祸。
  吴土焙踏上一步,挥刀又上。他解除丧魂障已历数月,刀法早都拣了回来,单刀上下翻飞,每一招都威力巨大,吴朗数次想逃出圈子,都被逼得难以成功,只得左闪右避,上跃下伏,唯求保得性命。吴土焙冷笑不绝:“好呀,他教了你武功!你这狼崽子,长本事啦!”
  吴朗心道:爹爹对雪山老怪恨之入骨,以为我的武功是雪山老怪教的。想要分辩,可在吴土焙刀势紧压之下,哪里有隙开口?
  吴朗又急又悲,想到雷六鼎之语:“要将喜怒哀乐全由自己驱使,愚者由情,智者从心。”忽然间,脑海中一片清明。他自幼便熟捻天刀刀法,吴土焙此时所使的招数,仍不外是敬天请刀、天气地接等等,只不过招数中加了雷六鼎传授的发力之法,比平常凌厉快疾许多而已。吴朗心神一定,立即便明白了其中关窍,使出小四象功,见招拆招,蓄力待发。吴土焙见他突然间应付自如,惊奇之下,顿时明白“这又是雪山老怪”教的,怒火中烧,右手刀招不绝,左手暗暗扣了一枚飞镖,要将吴朗格毙当场。
  吴土焙当日跳进海中,隐忍不动,浮在水面上,听到吴朗千呼万唤,心如刀绞,一面软弱,一面强硬,眼泪横飞,都滴进茫茫大海之中。待得船将要行去,他忽然想到,海水不比淡水,任你水性再好,在里面泡上三天,也会体乏失水而死,当下潜游到船边,附在船尾甲板下。大船又行了两日,他以船板上附着的牡蛎、海螺为食,只听到雪山老怪时而咒骂,时而哭喊,时而呼唤,好像吴朗生死一线,而雪山老怪情绪失常。
  后来好像吴朗伤情稳定,大船行到接陆,雪山老怪发声呼啸,竟召来数名随从。吴土焙十数年受丧魂障之苦,却也练得极能隐忍,藏身船后,毫无声息,连雪山老怪也没有发觉。他听着有人找来大车,背吴朗与阿依古丽上了车去,雪山老怪随后解除了闻人飘飘身上的丧魂障,说道:“你一个女人家,行船数日,没少受老夫的气。老夫不想杀你,免得有伤天德。”听来心情颇好。
  不知隔了多久,只听除了海浪轻吻沙滩、偶尔水鸟鸣叫之外,再没半点人声,吴土焙方脱离弃船,泅水上岸。回看神仙岛方向,海天相接,茫茫一线,他忍不住仰天长号,又哭又叫,昏死过去,待清醒过来,不由得独自冷笑:“人在世上,什么以诚待人良心平安等等鬼话,全是用来骗老实人的。老婆会骗你,儿子也会骗你。唯一能相信的,就是刀!”
  他登陆之后,打听雪山老怪的行踪,可是过了山东日照,便再无消息。然而所听到的另一消息,却让他十分惊惧。原来朝廷派了大军,全线围剿白莲教,官兵领兵的总兵官,便是当年欺骗他的“大哥”谭广。他家遭变故,正自怨自怜,倒不很在乎白莲教的事,但听到唐赛儿失利被擒之后,仍十分痛心,便也辗转南下。
  到了南京,城防禁极严,吴土焙怕被官兵盘问,当下用老法子,将刀藏在裤管之中。他身无分文,又不擅盗取,只得在这城里做了好些日子的乞丐。这一日无意中来到鸡鸣寺,想就着墙角根晒晒太阳,忽然见到一处图画,分外刺目,正是吴朗所画的“爹鱼”。吴土焙见此图标,又是暗暗咬牙,又是哑然流泪,当下伏在寺外隐蔽之处。到了夜间,果然见路上快步走来一人,身形熟悉至极,正是吴朗。他激动已极,取出刀来,从后面便一刀砍下,要将这自幼看着长大的“小伙计”斩于刀下。
  吴土焙早知吴朗富于机变,滑溜如鱼,武功颇具根基,加上熟悉天刀刀法,正面打斗,未必能取他性命,甚至反被他伤。吴土焙连日来想的便是杀了吴朗与阿依古丽,然后自杀,一家三口同归于尽。至于雪山老怪潘笑夫,吴土焙虽是顶恨极妒,可自知武功与之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反而没想到要取他性命。
  哪知饶是从吴朗身后突然出招,仍被吴朗躲开致命一击。只见他身手敏捷,武功窍门更是与以往判若两人,这些本领除了雪山老怪之外,谁能教给他?吴土焙悲愤至极,心想除了自己,为什么人人有本领演戏骗人?阿依古丽也好,吴朗也罢,曾经以为最为贴心,却是伤自己最深。吴土焙恨得咬牙切齿,连使二十余招刀法,始终未能沾着吴朗半片衣角,突然使出刀中夹镖的天刀门绝技,一点寒星隐在刀光之间,疾射吴朗心口。
  吴朗手无寸铁,全仗着身法闪避刀招,忽感不对,急忙闪时,已差了半分,噗的一声,飞镖钉入右胸,直没入尾。他练小四象功不过数天,剧痛之下,真气顿泄,登时跌倒。吴土焙惊喜交加,跟上一步,单刀抵在吴朗胸前,笑道:“苍天有眼,让我先杀了你这孽种,也算报了一半儿仇啦!”面容狰狞,笑声凄惨,双目又是怨毒,又是幽苦,星光照耀之下,似是闪着两粒小小紅焰。
  他力运右臂,正待一刀刺下,吴朗大声道:“爹爹!你是不是疯了?你为什么一定要杀了自己的儿子?”吴朗多日来的痛苦思念早已憋满胸腑,被这一镖刺破,随着疼痛汹涌宣泄,“爹爹,假如能救你的性命,我这条命宁可不要,可你怎么会狠心对我下手?你是疯了,傻了,还是昏了头……”但觉气力不济,剧烈咳嗽,眼前阵阵发黑。
  吴土焙慌了手脚,扔了单刀,抱住他脖子,叫道:“阿朗,吉哥儿,你怎么样,不要……不要……”
  吴朗精神一振,喜道:“老伙计,你知道我是谁啦?我是吉哥儿,不是孽种……咳咳咳……”   吴土焙一听此语,满脸关切顿时僵成漠然,又变为愀然,更聚作惨然,手臂一松,掷吴朗落地,站起身来,一脚踩下,正着那飞镖镖尾,吴朗啊哟一声大叫,痛入心肺。吴土焙弯腰拾起单刀,森声道:“你听着,狼崽子,再养也是狼!了结吧!”猛地举起刀来。
  吴朗痛得无力说话,心中大叫:老天,为什么你要让我亲爹杀了我?愤怒冤枉、痛恨命运之感更多于恐惧。自知眨眼之间,那把利刀便要落下,却在此时,只听微物破风,吴土焙啊呀一声,单刀脱手,左手抬起右手一看,手背上多了三枚绣花针,透掌而穿。
  他又惊又惧,转头四顾,却见一个小女孩奔来,叫道:“大哥哥!大哥哥!”接着又有两条人影飞速掠到,叫道:“少爷!少爷!”听声音是一男一女。吴土焙知道来者武功不低,自己右手受伤,不能使刀,难以抗敌,当下逃进鸡鸣寺后林子。
  原来小丢丢入睡之后,梦见小时候的自己正在睡觉,忽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蒙面人,将妈妈一掌打伤,抱了自己便走。她大声哭喊,那人却飞高掠低,将一众追赶的人全都甩下,还拿出一个手帕塞进她嘴里,她憋得喘不过气,在惊恐与憋闷之中忽然惊醒,才知方才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平静心绪,可不知怎的,只觉得好像隐隐想起自己幼年时确实有过梦中经历,越想越觉得真切,再也睡不着,起床穿衣,要将这个疑问向大哥哥说说。
  她来到吴朗窗下,轻轻叫了几声,没听到吴朗回应,凝神一听,便知吴朗不在房中,猜测吴朗必是又到紫金山练功去了,不由得嘴角抿笑,也出了客栈。她却不知,她下床时,已惊动夺魂娘子白千颜。白千颜猜测她可能与吴朗有约,便叫上飞天蜘蛛,要一起去瞧瞧少爷的隐秘。飞天蜘蛛哪里就是正经人了,一听此言,嘿嘿哑笑,当即跟出。
  小丢丢出了客栈,不过数十百丈,便到了鸡鸣寺前。忽听夜风之中传来打斗之声,不过片刻,打斗即止,双方争吵起来。她惊奇之下,凝神细听,其中一人,竟是吴朗,当即飞步奔去。待到了近前,却见地下躺了一人,瞧身形正是大哥哥,另一人一脚踏在大哥哥胸膛上,正要挥刀杀人。小丢丢情急之下,三枚飞针射出。
  此时见那人逃走,小丢丢俯身抱起吴朗,眼泪迸出,哭道:“大哥哥,大哥哥!”
  刘壳老与白千颜听到不对,急步赶到,一见此情,心下大惊,刘壳老道:“白姑娘,你照顾少爷,我去追敌人!”
  吴朗抬手叫道:“飞天蜘蛛……”右胸疼痛难忍,说不出话来。
  刘壳老停步回身,吴朗轻轻摆手,微声道:“由他……由他……去……”
  白千颜道:“刘前辈,你有火折子么?”
  刘壳老一拍脑袋:“正是!”心想窦老大千叮咛万嘱咐莫要让少爷有意外,哪知偏偏出事了,不由得额头见汗,摸出火折子来取亮,一照之下,只见吴朗右胸露出一点镖尾,周围全是血迹,忍不住啊哟一声。白千颜未料吴朗伤势如此之重,倒吸一口冷气,道:“刘前辈,这可怎么办?”
  小丢丢不敢哭出声来,眼泪哗哗直流。吴朗笑道:“你这一哭,我都……不好意思……站起来啦!”他故作轻松,却疼得阵阵发晕,两眼翻白。
  刘壳老心知决不能轻易取出镖来,掏出一把小刀,将吴朗胸前衣服布片割去,用随身带的金创药粉给他敷上,说道:“少爷,属下背你回客棧,你能不能挺得住?”吴朗微微点头。刘壳老背起吴朗,可惜他身材瘦小,吴朗偏偏又很是高大,两条腿都拖在地上。白千颜、小丢丢各托住一条,急匆匆回到客栈。
  吴朗在路上便已昏迷,白千颜、刘壳老商议方策。两人都是江湖行家,寻常小病小伤,当然不在话下,可此时吴朗伤及内脏,飞镖已整个没入,若拔出势必会鲜血狂喷,立即要命。可若不取出镖来,稍有不慎只怕会伤及心脉,后果不堪设想。
  二人都又愁又急,飞天蜘蛛说要回苏州请琅琊子穆思华,白千颜道:“来回少说得七八天,少爷能扛得住吗?我倒是有一个主意,却是难以办到。”
  小丢丢道:“快说是什么主意?”
  白千颜道:“南京是大明的陪都,皇城里面便有太医……”
  刘壳老叹道:“除非有圣旨命太医来,否则那是一点法子也没有的。白姑娘,你出的这个主意,不如不出!”
  白千颜张了张嘴,点了点头,叹了口气。小丢丢道:“太医不出来,咱们能不能抓他过来,给大哥哥治伤?”
  飞天蜘蛛、夺魂娘子均想这小姑娘天真至极,简直到了傻的地步,却听小丢丢道:“白姐姐,咱们化妆成官兵,混进皇城里,说不定就能找到太医。刘前辈点了太医的穴道,抓过来便成了,是不是?”
  刘、白二人不由得全咦了一声,心想这主意虽胆大至极,可未必便行不通。
  两人对望一眼,白千颜道:“刘前辈,你拿主意。”
  刘壳老道:“反正大不了一死,死就死得英勇些!”言下之意,倘若吴朗不治,两人一样要引罪自裁,还不如忠心护主,死了也得雪山神君原谅,家人不至于跟着遭殃。白千颜道:“刘前辈说得是。”
  但接下来便又有了难题,谁留下来照顾吴朗?小丢丢忽然解开吴朗腰间小包,取出隐身衣来穿在身上,说道:“白姐姐,你留下来,我跟刘前辈去!刘前辈,你不用担心,我武功很好,再说,有这件宝贝。”将那隐身衣略加演示,飞天蜘蛛、夺魂娘子惊叹不已,均道:“这便好办得多。”
  急事不敢缓,刘壳老打扮成官兵模样,与小丢丢向皇城进发。两人摸到皇城脚下,见城门紧闭,数盏宫灯下,照见十六名卫士执戟守岗,除此之外,城墙其余地方倒没见守兵。原来南京作为大明陪都,到了万历年间,已不复当年风光。
  飞天蜘蛛绳技了得,寻到一处阴暗无人之地,飞虎爪扔出,悄无声息便上了城墙。小丢丢当下也上去了,两人缒绳入内,竟是相当顺利。可进去之后,却真傻了眼。只见殿连殿、堂连堂,廊墙重叠,屋宇连绵,想找到太医,岂不像大海捞针?小丢丢低声道:“刘前辈,闯一程是一程,你跟着我来。”
  暗夜中只见宫灯点点,小丢丢忽觉自己梦中常到此地,当先疾走。两人穿院越庭,小丢丢有隐身衣藏形,刘壳老惯会潜行,虽然有侍卫巡逻,却一路上没被发觉。   兩人渐行渐深,猛然间眼前出现一座大殿,滴水檐上挂着八只宫灯,照得庭前一片明亮。只听殿内丝竹悠扬,歌声曼妙,有人说笑,竟是在夜宴。门前立着四名侍卫,却并不如何威严,其中一人趴在门缝上往里看。另外三人呈“品”字形站着,都是左手扶刀,右手一伸一缩,十分奇怪。两人仔细一瞧,却见三人正在猜拳。
  刘壳老不敢相信这皇城侍卫竟会如此散漫,低声道:“我的乖乖!”
  许是合该他们顺利,只听一名侍卫道:“小苏,别看娘儿跳舞啦,你来玩两把,我去趟茅房!”折身急步走向北侧一处小屋。
  刘壳老眼睛一转,向小丢丢轻顶一肘。小丢丢会意,两人掩向北侧。可怜那侍卫一泡尿刚撒了一半,便肋下一麻,被点了穴道。他刚要叫喊,口鼻均被捂住,一人将他裤子一提,倒拖着进了一丛灌木墙后。
  刘壳老低声道:“要死要活?”说着解开他哑穴。
  那侍卫肋下穴道未解,低声道:“要活,我要活。”
  刘壳老道:“识相就好。太医在哪里?”
  那侍卫听他只是要打听太医所在,登时大为放心,低声道:“大家都是吃皇粮的,什么话不好说?太医们都在内务府,却不知是要找谁?”他见刘壳老一身兵服,当真以为是外营的兵弁了。
  刘壳老暗笑,说道:“随便谁,只要有本事的就成。谁的医术好?”
  那侍卫道:“南京的太医,没有太像样的。不过有个姜太医,前些日子守备大人身体不适,北京刚派来给守备大人调理的,这位太医行。”
  刘壳老道:“你带我去找姜太医。”
  那侍卫苦笑道:“便在殿上。守备大人正宴请姜太医。老兄,厅上都是一班武将,你一进去,只怕便出不来啦。”
  刘壳老道:“你倒好心!守备大人是谁?”
  他这一问,那侍卫反而起疑,心想南京的官兵,怎么会不知守备大人是谁?连着想起几天前闹刺客之事,吃了一惊,说道:“好汉,千万莫要打守备大人的主意。否则,你便杀了我算啦。如此一来,我也落了个忠心护主的名声,家里七十老母,三岁娃娃,都能吃到皇粮……”
  刘壳老道:“好汉爷的顶头上司生了病,寻常郎中治不了,只好前来请太医,要守备大人管屁用?”
  忽听脚步声响处,又来了一名侍卫,嘴中轻声呼道:“刘旺,刘旺!”向茅房走去,一边道,“你一泡尿撒到要散席啦!妈的,快点儿,刘旺,刘旺!”
  刘壳老道:“原来你也姓刘,他妈的,咱们五百年前一家子么。”忽然伸手一捏刘旺下巴,将一粒东西往他口中一塞,接着在他水突穴上轻点一指。
  那穴道与咽肌相应,刘旺咕地一下咽下那物,只觉口有余香,惊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刘壳老嘿嘿一笑:“这叫子午出气丸,倘无解药,子不过午,午不过子,你小子会怎么样,自己倒想一想。”随手拍开他被封的穴道。
  刘旺急道:“好汉爷,你让我怎么样?”
  刘壳老拍拍他肩膀:“我便在这一片等你。不管什么法子,散席之后,你把那姜太医带到这里来。一手换人,一手拿解药。”
  刘旺还待再说,却听同伙已从茅房出来,呼道:“刘旺,你他妈的到哪去了?”
  刘旺不敢再耽,向刘壳老道:“说话算话。”刘壳老点点头。刘旺急向同伙走去,说道,“你喊什么?妈的,误不了散席!你当我没数么……”与同伙去了。
  小丢丢一直隐在枝丛中,见刘壳老回来,大是佩服,低声道:“刘前辈,你行啊!你那子午出气丸是什么毒药?”刘壳老嘿嘿一笑,往怀中一摸,将指间一粒花生米大小的丹药凑到小丢丢眼前。小丢丢只觉香气扑鼻,道,“这毒药闻着倒挺香的。”
  刘壳老低声笑道:“吃起来更香。”随手丢进口中,嚼了几下,咽进肚去。
  小丢丢惊道:“刘前辈,你怎么也吃?”
  刘壳老道:“我一天两粒,子时午时,各服一粒。这会儿差不多子时了,正该吃啦。真大小姐,老头儿有种病,消化不好,每天这个……这个解不出大便来。”
  他本觉得小丢丢是个小女孩家,在她面前说这些不大好意思,却不料小丢丢浑不觉什么,说道:“刘前辈,你是肠道不通,这病可够受罪啦。”
  刘壳老道:“是呀!老家有个土郎中,便给我开了个方子,将黄豆裹了鸡蛋清、包上芝麻酱,大葱煎水泡上两个时辰,再加以炒制,吃了之后,肠道果然便通啦。这土方子的药,什么都好,就是有一样,吃了屁多。吃了之后,子不过午,午不过子,便要放一串儿响屁。因此我老不死的就给它取了名儿,叫子午出气丸。”
  小丢丢明白过来,乐不可支。刘壳老也甚是高兴,道:“那个刘侍卫,既然是我本家,说不定也有这肠道不通的病。呵呵,老不死送他粒好药,也算顾念本家之情。”
  只听那大殿方向门扇响动,人声喧嚷。刘壳老道:“守备大人送客啦。”过了一会,人声又寂。两人隐在暗处,只觉得心急火燎,听到一点动静,便疑是那刘侍卫带着姜太医过来了。然而只不过是别的侍卫巡夜。小丢丢心中默念:各路神仙,你们可要保佑大哥哥平安无事。
  不知等了多久,忽听脚步声响,两个人向这里走来,走到近前,一人低声呼道:“好汉爷,好汉爷!”
  飞天蜘蛛低声道:“真大小姐,你呆着别动。”钻出灌木丛,只见那位姜大医五十来岁,面白无须,神情倨傲。
  刘侍卫道:“姜太医,这位军爷家人得了急病,外面的郎中治不了,特来请您老人家跟着去给瞧瞧。”
  刘壳老上前一步,抓住姜太医手臂,低声道:“小的没法子可使,才来请您老人家。咱们即刻出宫,诊费半点儿也少不了。”
  姜太医道:“什么出宫?皇宫在北京,南京可没有皇宫。”
  飞天蜘蛛不与他争论这些小节,道:“多谢指教。”拉着便要走。
  刘侍卫道:“好汉爷,解药哪?”
  飞天蜘蛛道:“明日一早,你在城门处等我,本家大爷自会给你。这会儿我给了你,你自然便嚷嚷开了,咱们姓刘的,可没傻瓜。”   却听那姜太医冷笑道:“你以为你不傻吗?”突然左臂一缩,已脱出刘壳老控制,伸掌向他头顶拍到,掌势迅捷至极,一见便知是老牌练家子。刘壳老一怔,心想这位太医功夫居然不低,当下也一掌拍出。飞天蜘蛛内力了得,心想与这太医对上一掌,先把他震个半死再说。谁知两掌相交,忽觉掌心一痛,接着立感掌心剧麻剧痒,痒麻之感迅速上行,眨眼之间,整条右臂都难受至极。
  飞天蜘蛛惊道:“什么名堂?”左掌疾出,抓向姜太医颈间扶突穴。姜太医脚下微挪,让开攻势,冷笑道:“这掌力叫做百鸟朝凤。小毛贼,你运气不好,撞到我贺公公手上。倒!”
  飞天蜘蛛摇晃几下,当真旋个圈子,软倒在地。小丢丢看得真切,大惊之下,知道上当,不敢出声。贺公公点起一盏灯笼,说道:“刘旺,你在这人身上找找,看有没有解药?”
  刘侍卫一顿搜索,找到的物事却也不少,什么银票、绳索、小铜钥匙,还有那个装子午出气丸的小瓶,却没有一样像是解药,哭腔道:“贺公公,没有哇,小的活不过明日午时啦。”
  那贺公公道:“江湖大行家,大都毒药、解药不同时带着。我的百鸟朝凤,解药也从来不带在身边。”
  贺公公蹲下,伸出双手,拇指按在刘壳老左右肩井穴上。过了片刻,刘壳老神志还窍,醒转过来,但觉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贺公公道:“那子午出气丸的解药在哪里?”
  刘壳老道:“老子只有毒药,没有解药!”
  刘侍卫怒道:“你竟敢骗人?”
  刘壳老嘿嘿笑道:“老子上了你的当,还没骂你骗人哪。阁下手段了得,不知怎么称呼?”后一句话,是问贺公公了。他大半生在武林中游刃有余,却糊里糊涂便栽在这阉人手里,不知姓名,委实不甘。
  刘侍卫道:“告诉你小贼知道,这位便是内宫总管贺公公!”
  刘壳老道:“贺公公全名叫什么?”
  刘侍卫喝道:“大胆,贺公公的全名,也是你能打听的?”
  贺公公笑道:“便告诉他也无妨,我叫贺凤山。呵呵,你怎么称呼啊?”说话倒是很和气。
  刘壳老道:“某家坐不改姓,行不改名,飞天蜘蛛便是!”
  贺公公沉吟道:“飞天蜘蛛,飞天蜘蛛……没听说过,我在这老宫里呆得太久了,武林中好多人物都不知道啦。”叹了一声,不知是真的感慨还是做作。
  刘壳老道:“你这暗器伤人的死太监,也配说武林人物!”
  贺公公手掌一翻,说道:“这百鸟朝凤的功夫,不是暗器。”微一运气,掌间滋滋发声,掌心凝出几根针状的碧气,忽长忽短,在灯光下看得清清楚楚。这等凝气为针的绝顶内功,当真是真材实料,非是作伪取巧可得。刘壳老心下一凛,说不出话来。贺公公傲然一笑,收了神技。
  刘侍卫道:“贺公公,我叫弟兄们过来,把这毛贼带走吧?”
  贺公公道:“急什么。这种毛贼,骨头死硬,押回去有什么用?我好长时间没杀过人啦,拿他过过瘾也好呢。”缓缓抬起手掌。
  刘壳老笑道:“老子眨一眨眼,就是你死太监的姥姥养的!”
  贺公公笑道:“骂得好。”手掌慢慢向刘壳老头顶按下。掌间嗞嗞轻响,刘壳老虽强硬,却不由自主地发抖。
  忽然之间,微风簌簌,贺公公低呼一声,手背上多了三根绣花针,往手上一瞧,不禁面色大变。那刘侍卫兀自不知究竟,道:“贺公公,怎么啦?”
  贺公公道:“我等了十年的人来啦。”语气凝重,显是对来者十分忌惮。双目慢慢转动,突然脚下一点,身子倒飞,向左侧的灌木丛扑去。他知道敌人厉害,人未到,百鸟朝凤掌力已出,只听风声细微,又有几根飞针射出,却被他掌力震落。贺公公再发一掌,却听灌木墙后一人轻呼一声,接着一道影子蹿起,在一棵树边一晃,便没了动静。
  贺公公沉声道:“老朋友,十年不见,你的飞针功夫怎么退步这么多?”
  那刘侍卫惊道:“贺公公!”
  賀公公道:“不要叫人来。我跟这位要好好比画比画。你把小公主弄到哪里去啦?这次来老宫,又想干什么?”最后两句,都是对着那株树发问。
  小丢丢已经受伤,此刻藏在树后,只觉浑身发冷,听贺公公对着她说话,又是奇怪,又是害怕,将两根飞针夹于指间,暗道:我只有冷不防射瞎他双眼,方有望逃出。可没有刘前辈,我又怎么逃得出去?大哥哥的伤又找谁来治?惊惶无助,眼泪已不争气地落下。
  只听贺公公道:“自从你盗走了惜墨小公主,我贺凤山便该死啦。这十年来,我留在南京,只是盼着能与你再会一会。好朋友,你出来,让我看看你是什么模样?”脚步慢慢挪动,向树下走近。
  刘侍卫惊惧莫名,说道:“贺公公,我还是喊人来吧?”
  贺公公森声道:“我死了你再喊人来不迟。好朋友,你露个面,呵,你怎么哭起来啦?神针妈祖,大名鼎鼎,哭哭啼啼的,当真让人意外。”口中说得轻松,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将内力运到极限,准备作搏命一击。他内功精湛,任何细微之声都逃不过双耳,小丢丢眼泪落地之声竟被他听得一清二楚。
  小丢丢身上阵阵发颤,自知虽有隐身衣护形,却已无力逃走。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忽听一人轻声道:“笑话!神针妈祖,从不掉泪。”小丢丢又是吃惊,又是欢喜,却是她已听出来者是谁。这人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除了她又畏又亲的一针太太,还有哪位?心里一松,再也支持不住,从树后跌出。
  贺公公蓦听敌人声音来自身后,立即转身出掌。却听一声冷笑,一针太太身影已经不见,贺公公凝立不动,蓄势待发,沉声道:“出来真刀真枪打一场!”
  忽然间,风声响动,一团影子向他卷地而到。贺公公出掌如风,对着那团影子连出十余掌。那刘侍卫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等精妙武功,惊惧之下,醒回神来,伏下身子对刘壳老道:“本家好汉爷,小的当这破差,只不过混口饭吃,你当可怜小的,把那解药给了我好不好?”
  刘壳老冷笑道:“没有。”
  刘侍卫想到自己明日午时便要“出气”,哪里还有顾忌,向他磕头道:“求求本家爷爷,给我解药吧!小的今年不到三十岁,上有老下有小,求求您啦!”头都要磕破。   刘壳老肚里暗笑,只道不给,忽然间身子一轻,被一人提起,那人道:“使毒药要挟别人,算什么英雄好汉?把解药给了他!”
  刘侍卫一惊复一惊,见来者是个瘦小老头儿,老得看不出年纪,可力气之大,着实了得,一手提着刘壳老,如同提着空袋子一般。他本要惊叫,听那老者竟为自己讨要解药,立即噤声。
  那老者正是雷六鼎,刘壳老却不认得这位武林名宿,心想今日之事当真奇上加奇,从哪里又出来这么一位绝顶高手?说道:“呵呵,前辈,不是老不死的不给他解药,是压根儿就没有解药。”刘侍卫彻底凉了心,拔出刀来,只听刘壳老接着道,“明日午时,你放几个响屁,子午出气丸的药劲就过啦。”
  那刘侍卫一怔之下,明白过来,突然倒奔几步,大声叫道:“有刺客!抓刺客啦!”只听警锣大作,脚步沓杂,纷纷向这里拥至。

第十一章 通天彻地


  天玄地黄,喷薄待发朝阳。长夜尽,又风光。输去三千烦恼丝,赚得一身清凉。谁去计较,尺短寸长。放狂自在江湖,如履薄冰庙堂。何不舍虚名,共谋醉一场?自古风雨最多情,不润娇媚润苍莽!
  雷六鼎一愣,笑道:“这小子见风使舵,脑筋倒快。喂,狠老二,你要不要帮忙?”
  一针太太道:“我什么时候用得着你帮忙?”突然间身形晃动,已将小丢丢抢回手中,向贺公公道,“你猜猜,她是谁?”
  贺公公倒吸一口冷气,急道:“当真?”一针太太哈哈一笑。说话之间,只见许多侍卫已经奔到。贺公公似是极为紧张,喝道,“都退下,不要轻举妄动!”
  一针太太哼了一声,说道:“算你识相。”
  雷六鼎道:“莫要伤人,你带上那小丫头,我们宫外老地方会合!”将刘壳老往背上一扛,拔步急奔,噌地蹿上一处屋顶。刘壳老虽是劲力尽失,但耳目未失聪明,心道:我自诩轻功不错,与这怪老头相比,却是三岁小孩也不如啦。
  雷六鼎风驰电掣,不一刻出了南京皇城,来到紫金山脚下,放刘壳老下地。
  刘壳老挣扎着向他拜倒:“不敢请教老前辈大名?”
  雷六鼎道:“你不用问我姓名。我有那么老吗?你这把年纪了,叫一声前辈也就行了,不用加个‘老’字在前头。你起来吧,也不用谢我,我是看在你家少爷的面上,救你一把。”
  刘壳老道:“是。”心想少爷果然神通广大,连自己都沾了光。想要站起,却身子绵软无力,反而摔倒。
  雷六鼎咦了一声,伸手搭他腕脉:“那个太监竟练这样的功夫,真是害人又害己。”突然左手将刘壳老一提,右掌如风,啪啪啪啪,眨眼工夫,便是几十掌。说也奇怪,刘壳老顿觉浑身轻松,先前中了百鸟朝凤毒掌的种种不适之感一扫而光。
  刘壳老感激之下,佩服至极,望着面前的这位怪老头,一拍脑袋,忽然跪倒,说道:“老前辈,我家少爷受了重伤,危在旦夕,求你老人家救救他!”
  雷六鼎奇道:“他怎么会受伤?”刘壳老也说不清楚,只将所见情形简略一说。雷六鼎骂道:“我明白啦,那傻瓜给别人戴绿帽子行,别人还他一顶空帽子,他便受不了啦。”
  刘壳老如坠雾中,心想前辈说话,果然高深莫测,只见雷六鼎向来路探望,咕哝道:“怎么还没来?不到七十岁嘛,就这般没用啦?”
  刘壳老知道他在等皇城里遇到的那位神针妈祖,此时夜色正深,刘壳老不能细辨他神色,但猜着像愁眉苦脸,却听他忽然道:“你在这等着二姑娘,让她在这里等我,我先走啦。”一个起纵,没了影子。
  刘壳老咋舌道:“我的乖乖,这才叫武功!”眨眨眼睛,不由得犯愁,“二姑娘,原来神针妈祖叫二姑娘。老前辈让我等她,人家救了我的性命,不等可是不成。就怕二姑娘要与她老哥哥说什么悄悄话儿,见了我,未必肯说吧?”
  刘壳老与小丢丢去后,白千颜拿手帕蘸了温水,为吴朗擦去血污。过了许久,吴朗醒来,問道:“他们呢?”白千颜说了,吴朗急道,“你们三个,怎么没一个明白的?”一急之下,又险些疼昏过去。
  白千颜惊道:“少爷,少爷!”
  吴朗眼睛睁开一线,好似神光一闪,伸手摸自己腰间。可此时动弹半分都是艰难至极,嘴中微声道:“药……老君还魂……丹……”
  白千颜忙解下他腰间一个小荷包,却见里面装着三粒黑色小丸,嗅之辛辣,心想这三粒一定是救命药物了,忙给吴朗喂进口中。吴朗昏昏沉沉,就水勉强咽下。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窗子无风自开,白千颜一惊,房中已多了一个瘦小老者,俯身便抓吴朗手腕。白千颜护主心切,一掌向那老者拍到。那老者头也不回,反踢一脚,却是后发先至,白千颜但觉一股柔和之力推到,挨了这一脚,不但不疼,反而有些舒服,身子轻飘飘后移,落下时已坐在一张椅子上。
  白千颜呆了一呆,见那老者已手搭吴朗腕脉,眼光正瞧他右胸伤口,顿时反应过来,敢情这老者是友非敌,要给少爷治伤。她急忙站起,慢步上前,只见那老者皱眉思索片刻,摇了摇头,叹了一声,又摇了摇头,骂道:“他妈的,真不是玩意儿!”
  白千颜不知他骂的是谁,但承念他要为少爷治病,忙道:“老前辈……”
  那老头儿一抬手,说道:“别跟我说话。老怪物的徒子徒孙,我看一个烦一个。你坐一边儿去,我得想一想。”
  这老者正是雷六鼎,见吴朗伤势如此之重,自然认出是吴土焙的手段,不由得咒骂起来。吴朗忽哼了一声,眼睛睁开一线。雷六鼎骂声立止,喜道:“小家伙,你死不死得了?”
  吴朗轻轻摇头一笑。雷六鼎道:“老夫先跟你商量一下,我想使老君炉的法门给你接气,帮你逼出这劳什子飞镖来。可你眼下不能运气,逼出飞镖之后,定会出不少血。这法子有七分凶险,三分胜算。但如果不立即取出这飞镖来,他妈的,你小子大约挺不过三五个时辰。”吴朗开不了口,只微微点点头。
  雷六鼎道:“如果你死了,怪不怪我?”吴朗眼珠摇了摇,支持不住,又昏死过去。雷六鼎吸一口气,破旧衣袍顿时鼓胀如帆,准备施法。
  白千颜急道:“老前辈!”   雷六鼎怒道:“你怕我救不活他,反而弄死他是不是?”忽然伸手一指,一股劲风袭到,白千颜立感全身酸麻,动弹不得。雷六鼎道:“方才老夫给他号脉,这飞镖上涂了毒药。死马当活马医,便要下得了手。你个小娘子,脸蛋好看,脑子却一点儿也不好使!”
  话音未落,已跳上床头,左手提起吴朗上身,扶他坐起,自己落在他身后,双掌一分,抵住吴朗后心,十指箕张,将他风门、大杼、灵台、至阳、魄户等十数处穴道罩住,运起神功,双臂骨节格格作响。
  白千颜知道他要运内功给吴朗逼出钢镖,但想钢镖离体,必定鲜血飞溅,这怪老头儿武功了得,可行事莽撞,少爷只怕性命难保,叫道:“喂,你要做什么?”
  雷六鼎怒道:“叫你闭嘴!”右足一甩,一只破布鞋飞出,不偏不倚,正拍中白千颜哑穴。白千颜肚里暗叫:苦了!少爷让这怪老头儿弄死,神君怪罪下来,只怕不知多少人要赔命了。
  却见雷六鼎双掌微微抖动,片刻间,头上冒出一缕袅袅白气,凝聚不散,直达屋顶。白千颜大为惊奇:“这是内家功夫的最高境界白龙护顶,这老头儿是谁?怎么这样了得?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一句话来,“一夫当关,问鼎天下”!他是雷六鼎!一时之间,又是敬畏,又是害怕,仇视与佩服同起,这时就算是哑穴没被封住,也说不出话来了。
  只听噗的一声,吴朗右胸的钢镖离体而出,啪地一下倒插入墙中。吴朗伤口喷出一条血箭,色作青黑。雷六鼎盘膝未变,手掌轻轻一按,已从吴朗头顶翻过去与他对面而坐,吴朗溅血,大半喷在他头脸胸前。只听笃笃笃笃轻响连成一片,雷六鼎手指已经快得看不清,点击吴朗胸膛各穴。吴朗伤口的流血之势也越来越小,不一会儿,流血顿止。突然之间,吴朗浑身抽搐,四肢僵直,跌倒床上。
  白千颜惊得目瞪口呆,只觉得两耳嗡嗡作响。却见雷六鼎脸上、胸前血污斑斑,匆匆忙忙解下腰带,翻出一个暗兜,忽然一拍脑门,叫道:“奶奶的,糟糕!”向吴朗望了一眼,叹道,“小家伙,你怎么这么没福气?”
  白千颜听到这一句,知道大事不妙,一颗心沉了下去。她哑穴被点,不能说话,但喉间咕咕声响,尽是咒骂之语。雷六鼎捡回鞋子,顺手向她一拍,已经解了她被封穴道,说道:“你不用骂,老夫也想骂自己。他妈的,我真是老糊涂啦!”
  白千颜见他痛心疾首,反而骂不出口,只道:“前辈没有把握,却为什么还要帮这倒忙?”
  雷六鼎道:“谁想帮倒忙了?老夫以老君炉法门儿逼出他所中毒镖,本来是对的,可老夫却忘了一件事。”
  白千颜见吴朗不停抽搐,忙上前抱住他肩膀,轻声道:“少爷!少爷!”只听雷六鼎道:“老夫记得还有一粒老君还魂丹的,找的时候才想起,那粒丹药已经给你家少爷他妈吃了。你说这小家伙是不是没福气?”口吻十分惋惜。
  白千颜喜道:“前辈说的是老君还魂丹?晚辈已给少爷服过了。”
  雷六鼎又惊又喜:“那便好极啦。”忽感不对,“不像,不像。你说说,那药是什么模样?”
  白千颜道:“可不就是圆溜溜黑油油的么?”
  雷六鼎一拍大腿,摇头道:“你果然是没脑子,你……你听谁说过老君还魂丹的?”
  白千颜忙说了情形,雷六鼎眼珠转动,将信将疑,凑到吴朗腰间,鼻子抽动,用力嗅闻,忽然咦了一声,伸出两指,将吴朗腰带一捏,啪的一声,腰带应手而断。他提起腰带,顺着一捋,停在一处,忽然叫道:“他妈的!这小子怎么会有?”
  雷六鼎从吴朗腰带中找出一粒老君还魂丹,急忙塞入他口中,运功点他咽肌,助他咽下,而后便号他腕脉,盯着他看,双目溜圆,一瞬不瞬。说也奇怪,吴朗服下那药片刻,抽搐便止,又过片刻,突然睁开眼睛,咳出一口鲜血,雷六鼎喜道:“小家伙,你差点儿毁了老夫的名声!”
  吴朗只感神智逐渐恢复,望着雷六鼎,断断续续想起方才之事,要挣扎着起身谢雷六鼎救命之恩。雷六鼎按他躺回,瞪眼道:“他妈的,老夫好不容易看你顺眼点儿,却也这么迂腐!你想给老夫磕头,伤好之后,什么时候磕头不行?”
  吴朗受他责骂,只感无限温暖,点了点头,想起迷迷糊糊聽到的一句话,问道:“老前辈,你见过我妈妈,给她治好了伤,是不是?”
  雷六鼎面有得色,笑道:“当然是啦。他妈的,雪山老怪一辈子跟老夫作对,这一回求到老夫,老夫十分为难,知道那老不要脸的诡计多端,说不定便是设下毒计,要害老夫进圈套。没料到老怪物头一回说话算话,没乘人之危跟老夫动手。”
  吴朗奇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雷六鼎道:“老夫这十年练成无极有门功,专门要对付老怪物。老怪物那千佛鬼功却也了得,我见他竟敢找上门来,当然准备大斗一场。没料到老怪物见了老夫,又是作揖又是赔礼,原来是要老夫救他的……救你那个莫明其妙的妈一命。”
  吴朗啊了一声,心想雪山老怪非常骄傲,可甘心为了妈妈向雷六鼎低头,当真十分难得,不由得内心感激。雷六鼎说他妈妈“莫明其妙”,自然是指一些旧事,吴朗虽感略有逆耳,却也隐隐觉得,妈妈确乎有些“莫明其妙”。只听雷六鼎道:“他妈的,要救人不是不行,可老夫以纯阳内力打通病人经络之后,内力便要受损,倘若老怪物趁机与我比武决斗,老夫九成落败。可要是不救人呢,却也决不是老夫平生为人之道。奶奶的,老夫跟他赌了,赌他老怪物这一回说话算话,便运功给你妈打通经络,又搭上一粒老君还魂丹。对了,你怎么也有这宝贝东西?”
  吴朗气息不济,简略说了。雷六鼎啧啧道:“造化,造化,这灵药是穆家数代的看家宝贝。穆家几代掌门人都是绵耳朵,听老婆话,看来这位琅琊子比他爹犹有过之,哈哈。”吴朗本来极讨厌在背后说别人坏话,可雷六鼎说别人坏话的时候,似乎堂堂正正,不惹人厌,心道:看来雷老前辈的丹药,八成是得自穆家老夫人之手。不由得一笑。
  白千颜见少爷转危为安,心里石头落地,忙端上洗脸水和茶水点心。雷六鼎胡乱擦了把脸,拈起点心便吃,乱嚼一通,端起茶一口喝掉,动静大得惊人。白千颜急忙再添续茶水,雷六鼎脖子一仰,又干了,一连喝了六杯茶,抹抹嘴道:“小家伙,我跟人约好了,没工夫和你多说啦。你的外伤早晚各敷一回清创愈肌的药粉,三五天也便好啦。肺上受了一点轻伤,非得练上几天小三才功不可。”附在吴朗耳边,低声急语,吴朗凝神倾听,脸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想是忍受痛苦。白千颜不敢出声,只心里埋怨:这老头儿当真不体恤人。   雷六鼎道:“明白么?”
  吴朗好一会儿点了点头:“明白了。”语声颇喜。
  雷六鼎赞道:“他妈的,那个王八蛋有你这么个好儿子,老夫真是眼红啦。”
  吴朗叹了口气,道:“我爹虽然伤了我,可你当着他儿子的面骂这么难听的话,总是不好。”
  雷六鼎一怔:“你不知道?”
  吴朗道:“知道什么?”
  雷六鼎眼皮急眨,似是肚子里有什么着急话,就是难以措辞。吴朗疑心顿起,眉头微阴。雷六鼎忽然哈哈一笑:“他妈的,好!你不知道,老夫更不知道。不过吴土焙也真是个浑蛋,老夫总要找他问问,这么好的儿子,凭什么非要置于死地?”
  吴朗黯然,慢慢吸了口气,笑道:“我爹受了些刺激,他本就是认真的人,脑子里调不过扁担来。总有一天,他会好起来的。”
  雷六鼎脸色难得庄重,点了点头,便要出门。吴朗急道:“老前辈,晚辈要跟你借一样东西。”
  雷六鼎奇道:“借什么?老夫身无长物,穷得丁零当啷,别要为难我啊!”
  吴朗忍俊不禁,笑道:“你用不着这么害怕,我借的这样东西……”手摸向腰间,“咦,我那件衣裳呢?”
  夺魂娘子忙将情形禀告。吴朗道:“老前辈,那是件能变颜色的衣裳,一针婆婆以为晚辈是您老人家的弟子,托晚辈转送给你的。不过,晚辈要先借些日子用用,行不行?”
  雷六鼎明白过来,笑道:“老夫用得着那劳什子么?送给你啦!小家伙,好好养伤,过几天老夫还要找你,到时咱们老爷儿俩去办一件大事。”
  吴朗精神一振,道:“是!”雷六鼎已经出门而去。
  吴朗捡回一条性命,回想爹爹对自己痛下狠手的情形,忍不住暗暗伤神,忽然间心中升起希望:爹爹對雷老前辈佩服得五体投地,由他老人家说项,或许便能解开爹爹心中的疙瘩。不过,我总得去一次辽东,接妈妈回来,一家三口还能不能过以前那样无忧无虑的好日子?此子遇事,向来往好处想,烦心了一会儿,便也释然。却听鸡叫头遍,东方已隐隐破晓。他听白千颜讲过,刘壳老与小丢丢得雷六鼎相助,都安然出了皇城,虽然一时没回来,却也无须担心。当下默念雷六鼎传授的小三才法门,这套先天形意功,便在病榻上得以学全。
  内家功夫,最讲究一个“悟”字。大智大慧者并非少数,然而欲得此功法神妙,除却智慧,尚需性情。雷六鼎生性豁达,不拘形迹,行事直截了当,吴朗与之相比,虽花样稍多些,但坦荡自在、乐观自得,却几乎如出一辙。雷六鼎对他附耳传授了小三才旨要,乃是“真、假、空”三个字,每诀之后,又有详解。吴朗引导一丝真气,游走周身经络穴位,遍尝“喜怒哀乐”小四象之味,真假之间,神游天地,物我两忘,进入空明之境。
  他一套功法练完,只感体力略复,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却见面前一张小脸神情关切,不是小丢丢是谁?吴朗与她分开不过几个时辰,却觉得隔了很久,不禁大喜,坐起身来。小丢丢责道:“小心些!”吴朗笑嘻嘻的,看自己身上已缚了白布,洁净舒适,只感喜悦无限,叹了口气,笑道:“我本来想一见你面就骂你的,可是你好好的,就不骂你啦。”
  小丢丢道:“别提啦!其实差一点儿就死啦,你不用骂我,婆婆已经骂过了。”
  原来一针太太发动记事针,令那贺公公大吃苦头,不敢违拗,亲护一针太太与小丢丢出了皇城。小丢丢受了百鸟朝凤掌力,所幸隔着不近,中毒不深,解铃还需系铃人,自然由贺公公给她运功驱散毒气。一针太太将贺公公拉到一旁,说了些话,贺公公连连称是,返回皇城。一针太太回过头来少不得大骂小丢丢,只不过挂念与雷六鼎相会,说道:“这顿打先记下了,何时婆婆有了空,总有苦头让你吃。”携了她手,赶往紫金山。刘壳老已等得焦急,见一针太太来到,忙将雷六鼎之言转告。一针太太便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安心等待。刘壳老与小丢丢在一旁挤眉弄眼,趁一针太太不备,先后逃走。
  吴朗道:“能在一针太太手下逃脱,也真是不简单。”
  小丢丢笑道:“大哥哥,你不知道,婆婆听说猴儿爷爷要来,便魂不守舍啦。刘前辈会上树,我穿着隐身衣,婆婆没怎么追,便这么逃出来。”一夜之间,二人都是劫后余生,此时相对,庆幸、相依之感油然而生。刘壳老、白千颜见少爷脱离危险,都是不胜之喜。
  吴朗性子强硬,练了两天功法,便能下地行走,偶尔牵动伤口,疼而且痒,刘壳老道那是生肌长肉之象。
  小丢丢不只会包馄饨、擀薄饼,借了店家的灶头,弄得天天跟过节似的,不仅吴朗吃得舒舒服服,连飞天蜘蛛、夺魂娘子也跟着沾光,直夸真大小姐煲汤、蒸煮手艺精湛。
  不觉五天过去,窦老大等人却还没前来会合,几人都有些焦急,到了傍晚,刘壳老去路口探望回来,仍然没见窦老大等人踪迹。吴朗拆去胸口绷布,只见伤口已经结痂长合,呼吸之间,有时会略有疼痛,除此之外,便无大碍。他在屋中呆了这几天,早就迫不及待,晚饭之后,便要自己出去走走。刘壳老、白千颜劝阻不住,退而求其次,说要出去就要带上他们两个。吴朗虽不太愿意,却也无可奈何。
  四人刚出了客栈,却听一人叫道:“少爷,小叔父!”吴朗又惊又喜,却见窦老大身后跟了九个人,终于来到。
  众人都齐向吴朗见礼,除了长江四虎、窦家四兄弟,尚有另外两人。其中一人五十来岁,身躯雄伟,说道:“在下孙必怒见过少爷。”
  吴朗道:“啊,你便是马天王了!”回了一礼。
  孙必怒笑道:“少爷少说了一个字,在下外号乃是马面天王。不过,在少爷面前,天王二字可不敢当。”
  另一人很是年轻,瞧着不到二十岁,虽比吴朗略矮,却也算得上身材挺拔,抱拳道:“在下方唯,久闻少爷英俊潇洒,风采无双,今日一见,当真开了眼界。”
  吴朗还礼笑道:“这里黑灯瞎火的,说不定你在白日里一看,便要失望许多。”众人均笑。
  进了客栈,来到吴朗的上房。十几人挤在一处,胡乱坐了。那方唯文质彬彬的,一身书卷气,刘壳老、白千颜等对他却极为恭谨,称一声“方少帮主”。吴朗在岛上时便听过长鹰帮,这些日子又常听刘壳老等辈提起,心道:老怪物本事好大啊,连长鹰帮的少帮主也随意驱使,本少爷反倒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了。命刘壳老与窦老二去加房订席,给众人接风。稍顷,酒席便送到房间来,自是为着说话方便,在酒店中,只怕隔墙有耳。   小丢丢见酒菜送来,对吴朗说自己回房去吃,吴朗知道她不愿与别人多交,特挑了两道菜送到她房中。小丢丢道:“大哥哥,你自己小心着些。”吴朗拍拍她肩,点了点头,回到自房。
  白千颜对窦你玩说了吴朗受伤之事,窦老大吓得冒汗,连称死罪。吴朗不愿多提此节,招呼大家喝酒,说道:“大伙儿哪一个不是一身本事的英雄好汉?冲着神君的面子,前来帮我做事。别说我没死,就是死了,也得爬起来好好敬各位几杯酒!”这些人物无不是邪门之辈,吴朗一语,深得人心,都道痛快,端杯饮酒。
  马面天王孙必怒一张长脸皱纹深刻,右颊一条刀疤直达下巴,长发纠结,满面慓悍之气,说道:“禀少爷,神君接到飞鹰传书,二话没说,便命在下星夜兼程,前来相会。长鹰帮方帮主听说此事,又专门让方公子与在下同来。少爷,神君让在下带了几句话,命在下禀告。”
  吴朗感念雪山老怪殷切相助之情,学着一众手下,提到“雪山神君”,也抱拳向天,说道:“不知神君有什么嘱咐?”
  孙必怒抱拳道:“神君老人家让少爷与方公子先行一步,即日启程,前往辽东。”
  吴朗再也没想到雪山老怪如此吩咐,一怔之后,不禁怒火顿起,断然道:“不行!他以为自己是谁?可以不帮我,不可以不让我救教主!”
  他本来言笑晏晏,忽然翻脸变色,当真是威压四射。窦老大等人听他语中对神君不敬,无不面面相觑,一愣后低头夹菜。
  孙必怒咂咂嘴,回过神来,赔笑道:“少爷,都怪在下没把话说清楚。神君的意思,是由在下等前去救人,少爷随方公子先走一步,免得在下等照应不周。”
  吴朗哈哈一笑:“这话我前几天便听飞天蜘蛛说过,一点儿也不稀奇。营救唐教主,自然是以我为首。你們几位,各有各的能耐,本少爷一点儿也不敢小看。可要说到诚心救人,谁能像本少爷一样?我与方公子前脚走,各位便后脚跟来,到时跟我说人没救出来,我有什么法子?”
  孙必怒张了张嘴,说道:“可是……可是……”一时难以措辞。原来潘笑夫的确嘱咐:“明朝官府对唐赛儿视为刺钉,就算你们救出那狠丫头,明军也必定不会放过,倘若一路追赶到辽东,国主还没做好准备,贸然与明军开战,那便坏了大事。”授意孙必怒,请方唯陪吴朗先行,他们留在后面,假意去官牢闹一闹便可。事后吴朗追问,自然有话搪塞。
  吴朗两眼盯着孙必怒神情,冷笑道:“你们好多人武功比我高,想让我走,其实简单得很。或者点了我穴道,或者绑了我手脚,要不然,干脆一刀杀了!”
  孙必怒名为“必怒”,这时却吓得面如土色,连道:“不敢,不敢。少爷言重啦。少爷义气,在下十分佩服。来,大伙儿敬少爷一杯!”众人哄然呼应,吴朗端起杯来,微微一笑,一饮而尽。孙必怒落座,头大如斗,深感这少爷不好对付,悄悄望望窦你玩,窦你玩也正瞧他,与他目光一对,挤一挤眼,微微摇了摇头。
  吴朗道:“今天已经是九月十四,人已到齐,这两天我们就去救人。各位,当真对不住,我忽然没了酒兴,大伙儿自己喝几杯好啦。”将杯筷一推,离座而出。
  众人面面相觑,孙必怒道:“呵,好厉害,好厉害!”窦老大最擅和稀泥,当下说了几句场面话,请众人继续吃饭,自己出门,见吴朗闪进小丢丢房中。他已听刘壳老、白千颜说过少爷与这位真大小姐关系非常,肚子里暗暗好笑:少爷处处见识过人,不过,受了气便要找小女孩儿排解排解,跟我家老四不相上下,未免不够英雄。不好贸然跟进去,便站在门口等候。
  这一等足有小半个时辰,忍不住趴到门上,贴耳听里面动静。忽觉得有些不对,敲门道:“小叔父,小叔父!”无人回应。窦你玩一个激灵,推门而入,却见屋内空无一人,后窗大开。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奔回上房,将桌子一拍:“各位,出发,准备劫狱!”
  吴朗心间雪亮,断定孙必怒、窦老大阳奉阴违,从没将营救唐赛儿放在心上。来到小丢丢房中,低声道:“跟我走。”小丢丢最爱听这句话,管他到哪里去,当即便整好行装。吴朗指一指窗户,指竖唇间,轻轻一嘘。小丢丢更加兴奋,如此偷偷摸摸,大合“丢丢”秉性,顿时明白,大哥哥也要“丢”一回了,当下眉开眼笑,与吴朗跃窗而出。
  吴朗带着她蹑手蹑脚走到客栈一处矮墙边,沿墙而上,上了屋顶。小丢丢不明究竟,悄声问询吴朗,要做什么?吴朗悄声道:“咱们两个,在这里看一出好戏。”两人等了一会,果然见孙必怒、窦你玩众人相继出了客栈,急匆匆向玄武湖方向而去。
  待一行人走出数十丈,小丢丢悄声道:“他们去干什么?”
  吴朗哼了一声,笑道:“他们以为我去玄武湖官牢劫狱去啦。”
  小丢丢微微一愣,轻轻一拳擂他肩膀:“大哥哥,你真狡猾哪!”
  吴朗笑道:“跟这些人,不狡猾点行吗?咱们也走。”将那隐身衣穿了,两人溜下屋顶,缀在马面天王一行之后,向玄武湖而行。前面那伙人武功高明,耳力非常人可比,两人可也不敢跟得太近。
  一前一后先向南,再由南转东,过了北安门。只见天上无星无月,城中一片黑压压的,略感北风扑面,令人精神抖擞。吴朗与小丢丢已经看不到前行之人,只跟着一点声响前行。又走了一程,渐渐荒僻,忽见前方有两点灯光,渐行渐近,却是一队巡夜官兵,约摸十人,已与孙必怒等接面,喝道:“站住,干什么的?”
  白千颜、刘壳老、范麻杆三人都已换上官兵服装,白千颜道:“我们是宋管带密令派出找人的。”她压着嗓子,听来还真是男子嗓音。
  那队巡夜官兵的小队长道:“怎么看着这么眼生?兄弟是哪个营盘的?”
  白千颜道:“我还没问你哩。你哪个营盘的?”
  那队长身后一名官兵喝道:“你眼睛亮着些!这位便是宋管带营下的北安门游哨队董队长!”
  那董队长道:“酉时之后,任何人不准再进翠洲卡口,莫非你不知道吗?这些人是干什么的?”所指的自然是孙必怒、姜岗、葛红刀等人。伸手接过一名手下的灯笼,提高近前,向各人脸上照去。
  白千颜道:“呵呵,这是宋管带密令找来的工匠,要趁着晚上做点儿工事。”玄武湖大牢这几日确实要建一些工事,以防范白莲教余党屡屡偷入。白千颜这几天常打探消息,这话倒也冒对了。   董队长道:“腰牌呢?”
  白千颜一怔,笑道:“晚上出来匆忙,腰牌忘了带啦。董兄弟,误了宋管带的事,你可担待不了。”
  董队长道:“那,口令呢?”
  白千颜又是一怔,心想怎么这么多事?却听窦老大笑道:“大人,小的倒是知道口令。”
  那董队长心想官兵不知道口令,你一个工匠却知道?已经起了疑心,冷笑道:“哦,你倒说说,是什么口令?”
  窦老大道:“口令就是:一二三,下手!”话音未落,这群人急散入官兵中间,众官兵还没明白过来,已经一命归西。原来几人早就暗中指派好,你对付哪个官兵,我对付哪个官兵,信号一发,一齐动手。
  众人剥下官兵服装,纷纷换上,这回连腰牌也都有了。官兵尸体就手被沉到路边水沟里,一行人提着官兵灯笼,大摇大摆走向翠洲卡口,只见灯笼越晃越远,没入暗夜之中。
  吴朗与小丢丢看得虽不很清楚,但已经血脉贲张。吴朗低声道:“嘿,这伙人,还真行!”小丢丢咽口唾沫,只觉得心口狂跳。
  吴朗道:“妹子,你不能再跟着向前了,你回客栈去等我。咱们只有一件隐身衣,大哥哥怕照应不了你。”
  小丢丢想了一想,摇头道:“不行的。大哥哥,我不放心你自己去。”
  吴朗笑道:“不是有飞天蜘蛛他们打头阵么?你跟着,反而拖累我。”
  忽听一人沉声道:“让她跟着便是。”这声间突如其来,但二人已听出是谁,吓了一跳,只见一棵树后闪出一人,正是一针太太。小丢丢早吓得话也说不出。吴朗心道:糟糕,这个时候,她怎么偏偏来了?脑中急转,盘算应付之计。可一时半刻,哪有办法对付这位神出鬼沒的一针太太?
  一针太太将一团物事向小丢丢一扔,说道:“穿上它!”
  小丢丢目力已颇为了得,向怀中一看,却正是婆婆经常穿的另一件隐身衣,不由得又惊又喜,颤声道:“婆婆!”
  一针太太道:“丢丢,从今日起,婆婆正式收你为名下弟子。”声音虽然竣厉,却似十分温暖。
  小丢丢不觉间泪流满面,向一针太太拜道:“婆婆!”
  一针太太由她拜了三拜,说道:“起来吧。”小丢丢站起,抱着那件隐身衣,一时不知是真是梦,又感温暖,又感心酸。一针太太伸手摸她头顶,叹了口气。吴朗不禁替小丢丢庆幸,也向一针太太拜了一拜。
  一针太太道:“吴公子,老身终于弄明白了你的身世。丢丢已是神针门下的正式弟子,还不配与你这个老猴儿的记名弟子同闯官牢吗?”口吻甚是骄傲。
  吴朗知道一针太太已决意援手营救教主,心中大喜,说道:“多谢婆婆!晚辈……晚辈当日欺骗婆婆,真是不知说什么才好!”
  一针太太冷笑道:“总算老猴儿后来真教了你些功夫,不然,婆婆就送你一枚记事针了。”
  吴朗一个激灵,笑道:“晚辈对雷老前辈敬佩至极,请婆婆在晚辈面前,对他老人家以本名相称。”
  一针太太呵呵一笑:“难怪老猴儿对你夸个不住。我就叫他老猴儿,从五十年前,便这么叫,要改口,这辈子都难啦。”悠悠一声长叹,似是无限惆怅,又似是无限温馨,却听一人哈哈一笑:“狠老二,给老夫留个脸面。”
  吴朗又惊又喜,却见不知什么时候便冒出一个瘦小老者,不是雷六鼎是谁?他忽觉营救教主之事大有希望,内心激动,眼泛泪花,纳头便拜。
  雷六鼎道:“他妈的,你还是这么迂腐,这么忙的时候,哪儿有空磕头?莫要让你那帮狐朋狗党多伤人命,我们两个老家伙,先打个头阵。狠老二,走啦!”一针太太答应一声,只听微风簌然,两人已经消失。
  小丢丢穿上隐身衣,忽然轻笑:“婆婆一辈子最大的心愿,便是与猴儿爷爷穿着隐身衣,一起闯荡江湖。还是我和大哥哥福气好,没想到呢,就碰到啦。”
  吴朗也是欢喜至极,携了她手,道:“走,闯荡江湖头一站,玄武湖官牢去也!”
  吴朗忍着胸口伤痛,施展轻功,拉着小丢丢急行。小丢丢略有惊讶,心想大哥哥轻功进度神速,比她预料的还要强些。她武功已颇具根基,加上身体瘦小,与吴朗牵手疾走,只感心中喜乐无限,仿佛要去的不是官牢,而且极乐福地。
  追到卡口,却见孙必怒等刚刚混了进去,提着灯笼,装模作样地大步前行。两人连隐身衣上的帽子也戴上,只露出两只眼睛,巧施隐身妙术,从一队官兵眼皮底下进卡,官兵居然毫无发现。吴朗信心大增,与小丢丢对望,都眨一眨眼。
  两人仍缀在孙必怒等人身后,只见那方唯已装成小队长模样,窦老二、魏默各提了一盏灯笼,紧随小队长。这群人除了不怎么会装人,真是装神像神,装鬼像鬼,此时齐步行走,还确实像是训练有素的官兵。假官兵队一路前行,遇到哨岗,便出腰牌验查。连口令也不知怎么取到了,只听有岗哨道:“响尾蛇!”方唯对曰:“猫头鹰!”口令便算对上,又进入一段。
  吴朗暗笑:这狗屁口令着实糟糕,比我白莲教的大大不如。“山不厌高,盘古开辟千载远。海不厌深,娲娘补裂万年长。”听着多带劲!他却不知,玄武湖官牢的口令可是每天都换的,便在下午,口令还是“果子狸”对“穿山甲”,虽不好听,却极为管用。倘若不是遇到孙必怒、窦老大这等老江湖,官兵定会看出破绽。
  他好几次要瞧瞧雷六鼎与一针太太在哪里,可一点动静也没见到。身着隐身宝衣,前有狐朋狗党,两人一路行进,竟无任何困难。约摸走了二里多些,向西过了一道窄桥,吴朗心中计算,按白千颜所画图形,已经到了梁洲岛。只见岛上灯光点点,隐约之间,照见一角栅栏、半条壕沟,夹杂在亭台楼阁、花圃草坪之间,别有一番景致。
  孙必怒等在梁洲又遇两道哨卡,都被他们含混过去,又走一程,孙必怒令众人停下。吴朗与小丢丢潜行到近前,只听孙必怒低声道:“窦老大,怎么半天没有什么动静,莫非少爷没来?”
  窦你玩低声道:“回长官的话,属下也猜不出啦。”
  孙必怒笑道:“妈的,行啦,别长官长官的。方公子,依你之见如何?”   方唯沉吟道:“既来之,则安之。神君与白莲教虽有些旧隙,可天下没有永远的敌人。我们反正已经到了这里,不妨当真把唐赛儿救出来,一来你等在你们少爷面前有了交代,二来,白莲教余部必定对神君感恩戴德。”
  孙必怒道:“方公子的意思,是白莲教也会为神君所用?”
  方唯轻笑道:“那也在情理之中。神君雄才大略,国主对他又十分倚重,倘若能将白莲教收服,就等于神君在中原又多了一支奇兵。我猜神君未必会反对。”孙必怒微一思索,嗯了一声。
  吴朗一心只想营救教主,从未往深里想过其他。这时听到这几句话,不由得心中一沉,忽觉自己究竟浅陋无知,假如白莲教从此被雪山老怪利用,那便得不偿失,自己更是罪责难逃了,霎时出了一身冷汗。
  只听孙必怒问窦你玩:“你说呢?”
  窦你玩道:“属下什么也不懂,可知道长官怎么说,属下就该怎么干。”
  孙必怒笑道:“窦老大,你他妈的真是个大滑蛋。好,由我做主就是……”话音未落,忽听南边传来一声大呼:“有贼!”听来离此三四十丈而已。
  只听刀剑相击夹杂其中,更有数队官兵向那端拢去。吴朗寻思:莫非是雷老前辈与一针婆婆被官兵发现了?倾听双方声音,好像“贼党”人数不少,隐约说着白莲教的暗语,官兵重重围上,情势颇是危急。
  刘壳老忽道:“唐赛儿八成便关在那里。”
  孙必怒道:“他娘的,咱们是官兵,也得去瞧瞧贼人是什么模样!”
  方唯道:“孙天王且不要急。”伸手入怀。吴朗暗中瞧得清楚,心道:他要拿出什么宝贝来?
  只听哧的一声,方唯手中多了一片白布,却是他的衣袍前襟。他双手轻扯,将布片扯成十数条,笑道:“临时仓促,大伙儿凑合凑合,都在左臂上系上一条。”
  孙必怒微有一怔,已明白他的用意,笑道:“好,还是方公子想得周到。”众人都扎上了。
  吴朗心中暗赞:这么着一来,假官兵便不会杀错了人。这小小破布条子,倒真是宝贝。
  孙必怒叫道:“大胆贼人,不要猖狂!”已忘了方唯才是“队长”,率众人向南奔去。
  只奔出二三十丈,却见前面列着一队官兵,灯笼高举,刀枪明亮,足有二十余人。一人左掌一推,喝道:“站住!你们干什么?”
  孙必怒上前道:“岛上来了贼党,咱们吃皇粮的,还能干什么?”
  那官兵长官道:“樱洲那边,宋大人自有安排。兄弟,回你们自己的岗哨去!”
  孙必怒喝道:“你瞧瞧我是谁?”
  那长官怔道:“是啊,你是谁,怎么看着眼生?”
  孙必怒笑道:“我一会儿再告诉你。动手!”左手疾出,抓住那长官咽喉,身形一晃,蹿进人群,眨眼間五名官兵倒地。官兵反应过来,纷纷惊呼。方唯、长江四虎、窦家四霸扑上,当真如狼入羊群,片刻工夫,二十余名官兵尸横就地,那长官仍被孙必怒擒在手中,目睹此变,魂飞魄散,早吓出尿来了。
  孙必怒问那长官:“唐赛儿关在什么地方?”
  那长官牙关直颤:“……关……咳咳……”竟说不出囫囵话了。
  孙必怒皱眉道:“方公子,难怪国主说明军软弱无能,不堪一击。你瞧这块料,他妈的,还是长官呢。”
  方唯笑道:“遇到孙天王,他没吓死就算不错了。”
  孙必怒左右开弓,连给那长官四个耳光,打得他满嘴流血,又问道:“唐赛儿关在什么地方?”
  说也奇怪,那长官牙床松动,口齿反而灵便了许多:“关在玄武门地宫里!好汉爷爷,饶我性命!”
  孙必怒哈哈一笑道:“你想活着,刚才就不该说。”右手一扭,喀啦一声,那长官脖颈已断,登时了账。
  却听脚步声响,又有一队官兵向这里奔来。孙必怒一挥手,众人七手八脚,将这边的官兵尸体扔进草木阴影处。这边刚收拾好,那边官兵便已来到,乃是个十四五人的小队。
  方唯一伸左掌,喝道:“停!响尾蛇!”
  对方一名长官道:“猫头鹰!我等要去玄武门策应,即请放行!”
  方唯道:“宋大人有令,各队回原哨待命,没有宋大人命令,一概不许出动。你们赶紧回去!”
  那长官道:“废话!没有命令,我们愿意去送死吗?赶紧让开!”
  方唯道:“腰牌呢?”
  那长官怒道:“我哪儿来这么多闲工夫?兄弟们,动手!”话音未落,手中已多了一口又长又窄的单刀,向方唯头顶便落。
  方唯见他刀势奇疾,急忙后退,哧的一声,刀尖将胸前衣服划开一条尺余长的口子。幸亏身上穿的“小队长”官服,胸膛后心、左右肩膀都加有牛皮甲胄,否则这一刀只怕便令他皮开肉绽。那队官兵均使出兵器,有的是剑、有的是刀,更有判官笔、峨眉刺、九截鞭等外门兵器,扑向这边的假官兵,已经分对儿厮杀起来。
  方唯蓦然遇变,虽惊不乱,脚下疾退,右手在腰间一扣,已取下惯用兵刃游龙软剑来。此剑为其父方余圆以千金为资,请高手大匠锻制,柔韧刚劲,吹毛立断,平时系在腰间皮套之中,端的是一件难得的神兵利刃。他取剑在手,反手即刺,那长官挥刀架开,两人以快打快,转眼间换了六七招,都好生佩服对方了得。
  孙必怒练的是外门硬功,自己不用兵器,一双手掌却也不畏刀剑,与他对打的一名矮个官兵使的是蜈蚣钩,孙必怒双臂翻飞,挡住那官兵进招,手臂与蜈蚣钩相击,竟发出笃笃之声。他大步欺进,手掌翻出,呈虎爪之势,抓向那官兵脖颈。那官兵双钩交叉,却被他正抓住中间“十”字心,马面天王何等了得,手臂振处,将那官兵兵器夺下,接着疾进一步,手肘一记左盘龙,将那官兵撞得翻倒在地。他正要一脚踏下,忽然间一道绳索自身后飞至,缠在他脖子上,猛力一拉。马面天王正招数用老,无法使力,被拽得向后便倒。
  刘壳老怪叫道:“使绳的,我来会会你!”挥出绳索,与那绳相缠,解了马面天王之困。
  马面天王翻身而起,双足连环,将另一名官兵踢出圈子,回首见刘壳老努力拉绳,与一名年长官兵较劲,叫道:“便是你阴你家天王老子!”斜刺冲上,助刘壳老一拉。那年长官兵吃力不住,脚下打滑,见再往前便要遭殃,立即松手放了绳索。   长江四虎、窦家四霸都使出兵器来,一时叮叮当当,打得难解难分。这队官兵竟无一人是弱手,又比假官兵多了四五人,有的一个顶一个,有的两个顶一个,对付孙必怒、姜岗、方唯的,更是六七人围着两三人打。孙必怒又惊又怒,心想刚才还说明军无用,若是都像这支小队,那还了得?
  双方都穿着官兵服色,却是没有一人认不清敌友,正在这里打得昏天黑地,忽听一人叫道:“都停下!大伙儿都是假的官兵,不要打了!”
  原来吴朗看双方打起来,惊奇之下,仔细一瞧,便即恍然,却是那队官兵帽子上都系着一条红绳,其中那队长越看越眼熟,忽然想起,这是白莲教副教主梁穷年,四年前,白莲教在神仙岛举行大会,吴朗曾在台下见过他。那时他还只是玄武旗使,一年前副教主龙七奶奶病死,梁穷年升任副教主,讯息自然也传到了神仙岛。吴朗脑中电光一闪,已明其中究竟,白莲教余部也化妆官兵前来救人了。这一念明白过来,顿时又认出了几名教中头领,当下现身叫停。
  “都是假的官兵”一语,灵验如神,双方都跳出圈子,两阵相对。
  吴朗拉着小丢丢来到场心,揭去帽子,孙必怒、窦老大等喜道:“少爷!”纷纷向他见礼。
  吴朗挥手一摆,笑道:“先都候着。”
  那边也有人认出他来:“咦,这不是少爷吗?”
  吴朗忙向梁穷年等见礼。白莲教余部有的人不认识他,但见他口称“弟子吴朗”,以本教晚辈弟子之礼相见,其相貌风采又这等不俗,显然是对方这伙的首领,不由得心中安慰:白莲教总不会灭绝,后辈子弟,出了这等英雄人物。均向他回礼。
  双方检视各人,所幸无人丧命,只有几人受了点轻伤。打盹虎魏默伤得最重,左臂被使判官笔的那位白莲教高手刺了一个窟窿,鲜血直冒,母老虎葛红刀连忙给他包扎。
  梁穷年对方唯好生佩服,笑道:“大水冲倒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这位兄弟剑法了得,不知是哪一旗的?”
  方唯抱拳道:“小可乃是正红旗的。”
  梁穷年奇道:“本教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旗,哪里有什么正红旗?”
  方唯笑道:“梁教主说的是白莲教,在我大金国之中,却有正黄、正白、正红、正蓝右四旗,另有镶黄、镶白、镶红、镶蓝左四旗。小可方唯,忝居正红旗下,暂任云骑尉。”
  梁穷年一怔,变色道:“你说什么?你竟是女真狗子?”
  方唯微微一笑,傲然道:“小可乃是汉人。就算是女真族中,也多有英雄豪杰,怎么会是狗子?梁教主的大名,小可远在辽东也曾耳闻,不想却是这等见浅识陋。”
  梁穷年如何听得下这等言语,怒道:“你这小子到底什么来头?”长刀一举,便要再上前斗一场。
  方唯哈哈一笑,說道:“救人要紧,小可没空与你理论。梁教主若是不服,救人之后,你我再分个高下。”
  梁穷年外号放血刀,乃是白莲教中出了名的臭脾气,刚才与方唯对阵,隐隐落了下风,本来佩服,一听此人乃是胡虏走狗,后金国这些年来屡屡到大明边境骚扰,马背异族,来去如风,抢劫杀掠,边民深受其害,白莲教头领提起,无不大为痛恨,此时哪里还忍得下,叫道:“女真狗子,不用你来假惺惺地救人!你我不是分高下,是分死活!”挥刀便斩。
  方唯已有防备,并不出剑,只施展身法闪避。梁穷年一连数招,都被他躲开,但放血刀也不是虚的,虽被他躲开,却也躲得惊险连连,极为狼狈。梁穷年怒道:“拔剑,还招!”突地一只手掌斜刺里抓住他手腕,却见是那个刀疤长脸。他不认得这便是江湖中臭名昭著的马面天王,只觉手腕如同勒了一道铁箍。
  这边白莲教众好手刀剑齐指马面天王要害,将他围住。孙必怒毫无惧色,冷笑道:“你是不是想闹起来,引来真官兵,大伙儿救不成唐教主,过几天唐教主人头落地,你便好当正教主了?”
  梁穷年怒道:“你……你不要胡说八道!”挣了几下,竟然挣不脱。其实孙必怒武功与梁穷年伯仲之间,可被人趁机制住寸关尺大穴,孙必怒手上功夫何等了得,内力阵阵透出,令他半边身子酸麻,堂堂白莲教副教主,竟被这黑道人物一招擒住,动弹不得。
  孙必怒冷笑道:“倘若不是,为何别人都以救唐教主为头等大事,只有你纠缠着要比武决斗?”
  凡是急脾气者,说理往往很是问题,梁穷年凭一身武功,多年战功累积,一年前刚被唐赛儿提拔为副教主,对唐赛儿怎么会有丝毫不忠之心?孙必怒问得他怒火填膺,叫道:“就算不救唐教主,也不能放过女真狗子!你又是谁?”
  孙必怒冷冷一笑,松开他手腕,说道:“在下不过是雪山神君帐下一只犬马,为营救贵教唐教主而来。”
  梁穷年见手腕上已多了三道青淤,隐隐隆起数分,心中大惊:吴朗这些手下,怎么竟如此了得?忽然想起曾听过的江湖传闻,长刀向吴朗一指,喝道:“你这是结交了些什么人物?武林中盛传白莲教出了一个逆徒,拜在雪山老怪门下,认贼作父,莫非便是你?”
  刘壳老、白千颜及长江四虎等唰唰唰齐出兵刃,护在吴朗四周。
  吴朗又急又窘,强笑道:“弟子……梁副教主,这其中说来话长。我们救人要紧,这些原由,弟子今后自然向圣母禀明。”
  梁穷年慨然道:“白莲教十大戒条,说起来不过是‘忠孝’二字。你结交奸人,背弃教义,可谓不忠;认贼作父,人所不齿,可谓不孝。像你这等不忠不孝的东西,能安着什么好心?你说要营救教主,却是又设下了什么阴谋诡计吧?”
  只听打斗声甚烈,有人嘘嘘吹哨,杀声大起。吴朗又是委屈又是焦急,说道:“梁副教主,弟子……”
  梁穷年道:“住口,不准你自称弟子!”
  旁边一人道:“梁副教主,阿朗说得也对,事有轻重缓急,大伙儿还是先营救教主,再论其他。”说这话的是个五十来岁的白净长者,吴朗曾数次见过他,正是付梦白。
  付梦白与吴土焙交情匪浅,吴朗听他为自己说话,心中感激,道:“付伯伯,南边听来情形不妙,咱们快点儿过去!”
  孙必怒认出他便是方才飞绳勒自己脖颈之人,哈哈一笑,说道:“少爷,多他们不多,少他们不少,何必跟他们啰唆?”   吴朗心想,梁副教主刻板苛厉,一时确实纠缠不清,说道:“不错。马面天王,咱们先走一步。”将帽檐一拉,闪身而走。小丢丢、飞天蜘蛛、夺魂娘子、长江四虎、窦家四霸相继跟上。
  孙必怒与方唯殿后。见北面两只灯笼由远而近,孙必怒伸手一指道:“又来了一队真官兵,白莲教的好汉,交给你们啦!”哈哈一笑,与方唯转身追赶吴朗去了。
  南边火把闪耀,人声鼎沸,许多官兵相继开到,将中间围得水泄不通。吴朗等看不到核心情形,但听来是官兵已将数名厉害人物围住,轮番攻打。不时有官兵伤亡,被抬出来。但官兵越围越多,外层已设了铁藜桩、刺钉栅,盾牌队、弓箭手一应俱全,许多官兵打着火把,悬着灯笼,将方圆十数丈照得明如白昼。
  吴朗道:“里面是谁被困住了?”
  刘壳老道:“跳涧虎,我们两个去瞧瞧。”嗖的一声,一根长索飞向西侧一杆大旗,接着循绳飞去。
  范麻杆笑道:“老不死的,跟我叫板是不是?”身子一拔,纵起丈余,落向北侧一棵大树,左脚一点,一根树枝微微一抖,已折向东侧卡口门楼。
  不消片刻,两人返回禀道:“里面共有六人,都蒙着面,十分了得,瞧武功招式,像是武当的路数。”
  吴朗道:“马面天王,你说怎么办?”
  孙必怒惨然一笑,忽然横下心来似的,说道:“少爷,实不相瞒,当年我兄弟孙不让便是死在唐赛儿手中。神君命在下前来迎接少爷,在下不敢不从。可让在下营救杀害兄弟的仇人,是不是太为难人了?”
  这话突如其来,吴朗不由怔住,看看众人脸色,都与孙必怒差不多,心道:教主姑姑行侠仗义,得罪的只怕不是马面天王一个人。这伙人肯陪我以身犯险,已是难得至极。向他抱拳一揖:“好,恩怨分明,我不怪你。”叹一口气,退后几步,站在一截石栏上,只见小岛之上,四周临水,西面城墙巍峨,中间门庭雄伟,官兵成列,正是玄武门了。他知道教主定是被关押在附近,可偌大一个玄武门,怎么才能找到唐赛儿?
  他四处打量,只觉得脑袋里一团乱,当下强定心神,忽然间看出端倪,不由得眼前一亮。却见东侧石街尽头有一座大石狮子,四周站了一队官兵守卫,别处的官兵纷纷加入北边包围圈子,此处的官兵不但没人离开,反而又增强了数十人。忽听有人大叫:“走水啦,走水啦!”听着是梁穷年、付梦白等人的声音。果见数处起了火头,此时正是秋季,天干物燥,虽是在湖中岛上,衰草枯叶,也十分易燃,片刻间火势大起,南、西、北三个方向大火相连,官兵分派人员救火,乱成一片。
  吴朗大喜,说道:“一码归一码,到了这里,咱们先救人再说。有什么旧账,谁在这会儿算,谁就是混蛋。认我这个少爷的,跟我来!”
  小丟丢第一个跟上,飞天蜘蛛、长江四虎均道:“孙天王,既然来了……”
  孙必怒手掌一抬,转身向吴朗抱拳道:“少爷,在下方才气量狭小,莫怪莫怪。在下打这头阵!”便要掠进官兵阵中。
  吴朗大是感激,身形一晃,站在他面前,向那石狮子一指:“在那边!”
  孙必怒心中一凛:还以为这位少爷只是个绣花枕头,刚才这身法,那是高明得很哪!循他手指望石狮子一瞧,也看出名堂,狞笑道:“方公子,在下早想与你比一比,到底是谁杀人快些?”
  方唯笑道:“请!”
  一语未毕,两条影子已掠向那石狮周围官兵。守卫官兵惊呼声中,顿时有五六人倒地。刘壳老、白千颜、长江四虎、窦家四霸接着跟到,这十几人加在一起,当真如同虎狼之师,片刻间将几十名官兵杀散。魏默、窦老三、窦老四却也挂了彩。
  忽听得嘘嘘哨响,别处官兵四下里冲上。众人将吴朗护在核心,分头迎上,听得惨叫连连,官兵被杀得退下一批。然而还未等缓过气来,又一批官兵压到。
  小丢丢道:“大哥哥,你猜得一点儿也不错,这座石狮子肯定有名堂,不然官兵不至于这么着急。”吴朗嗯了一声,张目看去,官兵层层围上,看不到外面到底有多少。官兵忌惮这伙人武功了得,并不再上前拼杀,刀枪齐举,扎住阵脚。
  方唯眼睛忽地一亮,看见官兵簇拥着一名骑马的长官,正指挥调度官兵,冷笑一声,道:“各位稍候片刻!”脚下一掠,蹿进官兵群中。
  孙必怒道:“方公子,你掠阵,让我来!”长袍鼓风,便如一只大鸟也似,直扑那长官而去。
  官兵大声呼喝,举枪向他刺到。好个马面天王,半空中一个筋头,越过官兵头顶,双手疾出,已夺下两根长枪,左刺右挑,挨上的官兵非死即伤,纷纷飞跌而出。那将官吓得大叫,刚刚拔出腰刀,座骑忽然一声嘶鸣,倒伏下去。却是被方唯一剑刺进颈间。那将官惊呼之中,已落入孙必怒手中,接着腾云驾雾一般,被掷到场心,落向那石狮子。那将官头下脚上,眼见便要撞到石狮子上,不由吓得哇哇大叫。
  范麻杆一旁斜掠而出,抓住他护心铜镜一带,已调转过那将官身形,轻轻落地。
  只听众官兵纷纷惊呼:“宋大人!大胆贼人,快快放了宋管带!”
  吴朗喜极,心想:这帮手下还真行!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一点儿也不差。笑道:“原来是宋管带。我们当了你一晚上官兵,总算见到官老爷庐山真面目了。识相些,赶紧下令让官兵退开!”那宋管带却是不敢轻易下令。
  母老虎葛红刀上前横刀架在那将官颈下,喝道:“你不下令,老娘一刀割下你脑袋来!”
  她号称红刀,刀身当真作血红之色,宋管带魂飞魄散,叫道:“都退后,都退后!”
  官兵往后退开数步。孙必怒、方唯全身而回,相对一望,哈哈一笑,均想明军无能,当真不足为虑。忽见十几名官兵不听命令,竟向场心急奔进来,仔细瞧时,却是梁穷年等人。此时岛上火势更大,官兵阵脚早已乱了,那几名蒙面人也奔进场心,不过六名只剩下了三名。
  方唯道:“是救人的朋友么?”
  一人道:“正是!是白莲教的朋友吗?”
  梁穷年等人说是,方唯可又说不是了。
  吴朗无暇理会这些嘈杂,问宋管带道:“白莲教唐教主关在什么地方?”   宋管带叹道:“便在这石狮子下面的地牢里。”
  吴朗道:“怎么样打开地牢?”
  宋管带道:“平时开合地牢,我们都用绞车将石狮子拖开。”
  吴朗道:“下令打开地牢。”宋管带自知倘若下令打开地牢,就算不被贼人杀死,也难逃失职死罪,可红刀架颈,竟是没胆子相抗,叫道:“赶紧调过绞车来!”
  官兵却无人应声。宋管带呆了一呆,不由急怒,叫道:“你们没听到么?赶紧调过绞车来!”
  却听一人叫道:“譚将军有令,谁放走了邪教女魔,便要诛灭九族!宋大人,你反正活不了啦,不如为国捐躯,落个妻儿老小平安吧!”
  宋管带眼光一瞧,认出说话的人来,却是总兵谭广最近派来岛上的一名教头,名叫白秀岭,不由叹了口气,喃喃道:“可是……可是……”面如土色,竟说不出话来。
  这白秀岭是何人?却便是当年天刀门蓬莱宗掌门人也。十五年前,白秀岭与吴土焙争夺天刀门,险些死于吕洞宾、何仙姑手中,多年经营的蓬莱宗天刀门也一朝崩析。他与涂松林流落江湖,受尽苦头,后来涂松林染病而死,白秀岭更成了孤魂野鬼,虽对报仇雪耻念念不忘,可查访到后来,竟是天刀门惨遭灭门。白秀岭不敢再打出天刀门的旗号,为生计着想,只得投入军中。偶然机会被长官见到武功不俗,推荐给谭广,从此便当了一名教头。谭广率兵剿灭白莲教,镇守南京,囚白莲教主唐赛儿于玄武湖,担心玄武湖守兵战斗力弱,派了白秀岭执教刀法。
  此时他在乱中听宋管带要下令打开地牢,心想立功机会送到眼前,不可放过,急忙高声喝止。众官兵正没主心骨,听他一言,顿感精神一振。白秀岭道:“兄弟们,将这伙反贼牢牢围住。玄武门起火,谭大人很快便派兵增援了!”此人已经年近六十,但显得很是年轻,吴朗望他一眼,做梦也想不到这位便是爹爹的同门异宗旧敌。
  孙必怒围着那石狮子转了一圈,只见石狮高可丈余,连着一块大底座,瞧来总得有两三千斤。哼了一声,走到一侧,忽然大喝一声,双掌一旋,推向石狮,却听砰的一声,石狮屑粉飞溅,却毫不动摇。
  方唯道:“一起来!”软剑回腰,马步扎桩。这边姜岗、窦老大排到右边,与孙必怒并肩。四人吐气开声,八只手掌一齐推出,只听啪的一声,仍然只震下些许石粉而已。梁穷年、付梦白见状,纷纷上前,那三名蒙面人也都围上去,合击石狮数次,终是无功,不由得泄了气。
  众官兵见状大笑。孙必怒叫道:“有什么好笑?”官兵扎住阵脚,盾牌护阵,一边调派弓箭手。宋管带看出名堂,忍不住低声提醒。吴朗心中一凛,深知倘若官兵放箭,那确实难以抵挡。正感忧虑,刘壳老冷笑道:“少爷莫愁。窦家哥几个,咱们借官兵几面盾牌使使如何?”
  梁穷年叫道:“好主意!走,我们也去!”率白莲教十数名好手冲向官兵。
  官兵连忙放箭,梁穷年等挥舞兵刃拨开,冒箭冲上。刘壳老、窦家兄弟、长江四虎冲向另一面。官兵的流箭飞到场心,方唯舞剑拨打,白千颜与小丢丢躲在石狮子之后,孙必怒则挥掌将来箭一一磕飞。他本来要保护少爷,一瞥眼间,却不由得又惊又佩,只见吴朗双手翻飞,将射到周围的箭一一接下,反掷向官兵,竟接连射翻数人。吴朗这手功夫出自天刀门,天刀门以刀法飞镖著称,确有独特之处,吴朗以接镖手法用于接箭,虽是 “生”活,却是“熟”手。孙必怒武功了得,立刻效仿,抓过几枝箭杆,反射官兵,果然立竿见影,收效奇好。
  只见白莲教众好手与刘壳老等人已与官兵接阵。飞天蜘蛛、付梦白均使长绳,套回数面盾牌。两人都自负绳技,有了对手,竟起了意气,要一较高下。绳索飞处,有时便将官兵与盾牌一齐套来,数名盾牌兵吓得哭爹喊娘,连滚带爬逃回队中。这番接战,白莲教有两人受伤,其中一人左腹中了一枪,伤势不轻。
  群豪将盾牌围起,成了一个小堡垒。官兵放箭,多中盾牌,叮叮当当,有如急雨。刘壳老飞出一绳,套回一名官兵,只听得那人在半空中连连惨叫,拖到近前,变成一只刺猬,早已断气。那边付梦白如法炮制,也擒杀了一名官兵。
  官兵停下放箭,喊起话来:“尔等反贼,你们赶紧投降!”
  众豪又推那大石狮,仍是无功而弃。梁穷年焦躁起来,一把揪住那宋管带衣领,喝道:“赶快打开地牢!否则老子把你摔死在这石狮子上!”
  那宋管带吓得浑身筛糠,哭声道:“好汉爷,当真没有法子……”
  梁穷年怒极,提起宋管带,便要往石狮子上摔去。孙必怒忽然向梁穷年面门挥掌便打。梁穷年刚刚见他将石狮子打得石屑飞溅,掌力非同寻常,如何敢大意,急忙放开宋管带,双掌齐出,迎他掌势。孙必怒哈哈一笑,已经收掌,将宋管带拉到身边。
  梁穷年明白过来,怒道:“这等狗官,留他做什么?”
  孙必怒冷笑一声:“这人是本天王从官兵刀丛枪林中夺来的,你也算白莲教副教主,怎么连一点规矩也不懂,我的俘虏,你凭什么要杀?”宋管带听他护着自己,连连称谢。孙必怒笑道:“本天王抢回你来,是要留着自己杀的!”宋管带惊魂未定,又飞天外。
  孙必怒哈哈一笑,说道:“少爷,不是我等不肯出力,是谁也没法子推开这座石狮子。官兵越聚越多,等调来了大批人马,我们想走也迟了!”
  吴朗明知他说的是实情,可此刻一走,功亏一篑,恐怕今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救人良机了,脑中盘算,不觉急出一头汗来。
  孙必怒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少爷,休怪在下擅专了!窦老大、姜岗,你们护送少爷和方公子先走,我带着这狗官断后!”
  吴朗气道:“是你做主还是我做主?”
  孙必怒赔笑道:“当然是少爷做主,可有些事也得分个对错才是。在下这几年随着神君,跟明军打交道不是一回两回了,请你听我一言,官兵此时必定已调动大批兵马,不出一个时辰,这里便会被围得水泄不通,过会儿天色就要亮了,真不是玩的!”
  吴朗明知他所说句句不错,可此时放弃,哪里能够?却听梁穷年道:“他说得不错!吴朗,你已尽力,赶紧走吧,我们断后。只盼你日后能好自为之!”白莲教群豪人人神情肃穆,显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那三名蒙面人握紧兵器,准备突围。   忽然间,只听官兵惊呼声中,两道影子踩着官兵头顶疾掠而至。那两人快极,官兵举刀举枪时,早已一掠数丈,进了场心。吴朗大喜过望,顿觉有了靠山。
  来者正是雷六鼎与一针太太。雷六鼎一步跨出,立在石狮子头顶,高声叫道:“众位官兵听了:霹雳将军来此,且不忙放箭!”话音未落,嗖的一声,一支箭已经射来,雷六鼎猿臂轻舒,接箭在手,怒道,“那个鹰勾鼻子的,别以为我没看見是你放的箭。再不听话,这箭便射回你的脑袋。他妈的,老夫倒要瞧瞧,是这石狮子脑袋硬,还是你脑袋硬?”顺手挥向脚下,只听嚓的一声,箭镞深入石狮,箭羽嗡嗡发颤。
  官兵见了他这等神功,不禁惊呼,这边群豪哄然叫好。孙必怒暗道:难怪此人与神君齐名,这等武功,当真惊世骇俗。
  雷六鼎电目转动,见无人再放箭,笑道:“对啦,两军交战,尚要睡觉吃饭,大伙都歇会儿,且瞧瞧老夫的手段。”跃下石狮,在北侧站定,双掌抵在那石狮底座上。他个子矮小,连狮身都够不到。众人不免暗中摇头,心想任你武功再高,这几千斤的石狮子却如何能撼动?
  雷六鼎回头问吴朗:“小家伙,你的伤不大碍事吧?”
  吴朗道:“老前辈,已经没事啦。”
  雷六鼎道:“好,你用足全力,以第五个法门,向我后背猛击一掌。”
  吴朗惊道:“这怎么……怎么使得?”
  雷六鼎十分不耐,瞪眼道:“他妈的,快打呀!”
  吴朗看他后背瘦得像柴禾似的,迟疑不决。
  一针太太怒道:“你这晚辈,怎么这么不听话?”
  群豪无不大奇,连官兵也静下来,要瞧瞧到底是什么名堂。
  吴朗道:“老前辈,小心啦。”
  雷六鼎怒道:“废话真多。快打!”
  吴朗调运先天形意真气,默念第五法门的“真”字诀,力运右掌,呼的推出。说也奇怪,他手掌击于雷六鼎后背,却没有一丝声音。却见那座石狮子向上跳起寸许,又立即落回,砰的一响。群豪张目结舌,均觉神奇至极。孙必怒武功见识非同一般,却已看出一些究竟:雷六鼎待吴朗一掌击到,立即发力,借两人之力同时推那石座。按说一推之下,应当前后晃动,石狮却偏偏向上一跳,这等借力打力、变幻方向的神功,倘非亲见,断难相信,不禁瞪大眼睛。雷六鼎怒道:“臭小子,怎么这么小的力气?这几天没好好练功是不是?”
  吴朗担心稍去,笑道:“老前辈,晚辈方才只用了四五成的劲,怕打坏你的老骨头。”
  雷六鼎道:“那便好,老夫还以为你脓包呢。他妈的,你把吃奶的劲拉屎的劲一股脑儿给我使出来,再打一掌!”
  吴朗道:“遵命!”深吸一口气,转瞬之间,“喜怒哀乐真假空”七味引导真气走遍全身,重念“真”字诀,马步扎桩,力运右臂,猛然一掌。明明击在雷六鼎背上,却动静全无,只觉得掌上真力急骤推出,有如打空。只听群豪、官兵齐声惊呼,吴朗这才见那石狮连同底座飞起一人来高,雷六鼎叫道:“走!”早已跳起,连发数掌,都中底座,快得无法看清。那石狮旋转之中,直向南飞出一丈有余,重重落地,发出轰的一声巨响。回看那石狮原处,显出一个通道来。
  场中一时静得出奇。雷六鼎哈哈笑道:“你这臭小子,还他妈的真行。”
  吴朗惊佩狂喜之下,说话都结巴起来:“老前辈,明明是你……晚辈哪有这样的神通?”
  雷六鼎道:“这些神通本来有你一半儿,老夫借了来而已。这法子,老夫有空再教你。你赶紧下去救人,我们两个老家伙给你把风。”
  吴朗热泪早出,忽然一把抱住雷六鼎,在他额上重重一亲,回身道:“飞天蜘蛛、白姐姐,你们两个跟我下去。”却是忌讳孙必怒与唐赛儿有仇,长江四虎、窦家四霸唯孙必怒马首是瞻,让他们下到地牢,多少有点让人不放心。
  小丢丢道:“大哥哥,还有我!啊呀,他们抢先啦!”却是梁穷年、付梦白等已经抢下地牢。
  雷六鼎骂道:“他妈的,弄了老夫一头口水!”一针太太哈哈一笑,抬袖擦他脑门。
  吴朗与小丢丢紧跟梁穷年跳下地牢甬道,那三名蒙面人也跟着跳下。地牢甬道十分狭窄,前面隐隐有亮光。众人前脚挨后脚,急步前行。吴朗身材高大,须弯腰才得通过。
  走进十数丈,有人惊道:“什么人?”
  梁穷年道:“你爷爷!”却是数名狱卒,几声响动,已被梁穷年、付梦白等解决。回声传来,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
  忽听付梦白叫道:“教主!”
  吴朗携小丢丢又行了三五丈,甬道到了尽头,现出一间地厅,四周尽是石壁,墙上挂着兽火,地上躺着五具尸体,却是被杀的狱卒。
  这地厅并不宽大,众人挤到一起,十分局促,但石壁足有两丈高,其中北侧石壁顶端,开着一个小小窗口。白莲教群豪呼唤之下,只听那窗口传出一声回应,极是微弱,却听出是唐赛儿的声音。
  群豪呼道:“教主!我们救你来啦!”十有七八泣不成声。
  《大风吟》第二卷完,第三卷正在创作中,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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