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起鸿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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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旦帖
  繁霜满野,细细絮絮,一地安静的白。走在查冲的河堤上,草叶间的霜粘到裤脚,地上的土冻得泡松,踩上去咯吱响,田里覆盖着薄薄的一层冰,溪里的一弯水清可照影。心间泠泠,一如曹操的诗,“天气肃清,繁霜霏霏”。
  今日元旦,当登高迎新。起了个大早,沿查冲的小溪溯流而上。来的時候,查冲还在梦乡里,柴门闻犬吠,路上无行人,一只灰喜鹊在枝头跳跃呼鸣。抬头见喜,吉。吉祥如意,用滥了的词,却一再地使用,寓意真的太好,好到找不到另一个词来替代,就像无可替代的爱人。
  乡野间地气饱满,水气饱满,山气饱满,元气饱满。人活世上,体内当有充盈的真元之气,即使繁霜入鬓。一个写文章的人,尤其要外炼内修,养气与器,要骨骼清奇,内心庄雅,古人所谓“守真志满,逐物意移”。这几天校订书稿,诧异自己竟然写了这么多文章,读了那么多古书,元气如此饱满,气佳哉,陶陶自喜。
  归来路过观音寺,香客已如云了。他们是来祈福的,我来查冲也是。写文章的人心中自有神。虽然诸神并不写作,他们恋爱,他们跳舞,他们唱歌,但神可佑人。
  愿神赐我大块文章。
  发岁记
  戊戌年腊月三十。
  除夕逢立春,阳光又好,人间光芒熠熠如披金缕衣,门上春联墨色淋漓,院中梅花清香隐隐。一日而得四气:春气、墨气、喜气、清贵气,诸事皆宜,是之谓吉日。我愿得春气,生命蓬勃如三春桃李;我愿得墨气,祈求墨神借我五凤楼手写锦绣文章;我愿得喜气,东坡说喜气如春酿,度正说喜气如春风;我也愿得清贵气,清贵如梅,如竹,如书卷,如天上云。
  在单位值班,读《归有光全集》,晒太阳,会故人。年头岁尾,散落天涯的旧友纷纷归故乡,约着见上一面,喝茶,叙别后契阔寒暖温凉,偶尔说及青葱时代的前尘影事。这些前世的亲人,让我想起宋人的一句诗,“一回相见一回老”。
  茶汤三泡,颜色渐白,滋味渐平,像一代人的中年。
  己亥年正月初一。
  山中朝雾蒙蒙,群山如洗,人间一新。晨起烧水备茶等客来,父母在厨房里忙着煮饭做菜,炊烟里的柴火气真好闻。二十余年来,年年初一如是,愿岁岁初一如是。正月初一第一次出门,吾乡古舒州谓之出行,语出古人,乡人看得很重,庄敬一似帝王出巡。我抽空读一点书,书山有径,也是一种出行。
  《梁书·武帝纪》:“今开元发岁,品物惟新,思俾黔黎,各安旧所。将使郡无旷土,邑靡游民,鸡犬相闻,桑柘交畛。”三十余字,字字是盛世好音。好音是德音,是庶绩咸熙,是百姓太和。
  乡间阡陌边沿,荠菜已肥绿。今日发岁,桌上有荠菜春盘,叔婶姊妹兄弟子侄食之喜气洋洋,我食之胸中葱茏如得半腹书。
  正月初二。
  拜年。遇到一头老水牛在田里慢悠悠地啃草,遇到一只黑母鸡在地里飞快地啄虫,遇到一丛水竹在村头清秀临风,遇到一鞭溪流在垄亩之间细细叮咛。溪边石桥头有一块功德碑,碑上镌刻着捐资建桥者方氏的名字,以及“传之永久”四个字。三根长石条架起的桥已沐风雨三十五载,发起者业已入土许多年,想起仲尼之言,“礼失而求诸野”。
  坐在田埂草皮上看牛,牛也停下来看我,仿佛知道从前我是一个牧童,曾经骑在它祖先的背上,胡乱吹麦笛,歌声清亮振林樾。牛的眼睛是世上最美丽的眼睛,圆大、干净、水灵灵又温良敦厚,无一毫散光。只有心无纤尘者,才有这样的眼睛。善由心生,发之于眼眸。
  牛为瑞兽,鸡为德禽,竹有清气,水有大象,石桥无语而渡人,大地上万物莫不有灵,见之起恭敬心,也起故园情。
  正月初三。
  不记得哪一年,外婆家变成了舅舅家。也不记得哪一年,外婆家那座建于晚清的老屋坍塌成泥,瓦砾和黄土上长满了蒿子和茅草。在等饭的间隙,几个舅舅和母亲站在遗址上,指着残存的大石磨、石门柱、柱础、碓臼、陶片、青砖和照壁,谈论着老屋人烟辐辏的从前,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回避说到已经故去多年的外婆以及新故的大舅舅。世间谁人无深情?灯影里的母亲,佝偻的身形、咳嗽的声音以及劳作的姿势,都越来越像外婆。
  从前我还是一个孩子,一家四口每年正月初三天麻麻亮就动身,背着糖糕去外婆家拜年。这天一大早,外婆必然站在门前的杏树下,手搭眼篷张望着口外。口外也就是村口,那里有一棵古老的枫杨,有一口清澈的溪水,归来的人经过溪头浣衣处,上一个之字形小岭,走到枫杨底下,就能望见老屋和屋前的两棵杏树。后来外婆归了道山,在正月初三接替她张望我们的,是她的大儿子我的大舅舅。他衣衫寒素而心肠诚笃,总是手捏一挂炮竹,无论雨雪阴晴,进门就一人递一炉烧得正热的炭火。再后来他一夜睡去,老家迎接我们的,只剩下山风和风中的枫杨。
  正月初四。
  傍晚去发小国辉家喝茶聊天,明天他就要回无锡。他新建了一个茶室,就在幼年我们驮枪舞棍且美其名曰练武的竹林中。窗外春雨潇潇,穿林打叶,室里茶香与梅香四溢。
  他和我互为人生中第一个知己,友谊的长度是他的年纪,而我们两家的情分已经延续四代人。八年前,他给我写过一篇文章《你只是我忠厚而憨憨的大哥》:“牙牙学语时,父母就指着上屋的小孩说,这是你劲松哥。所以我也想不起来哪天我们相识,仿佛人世间一睁眼我们就熟识了。当听说你毕业后放弃建筑转攻文学时,我就异常惊讶,在我的眼里,你只是我忠厚而憨憨的大哥,根本不像文人才子那般风流倜傥……”
  茶罢吃饭,说好了不喝酒,一上桌又觉得无酒辜负了良辰与佳肴。印度人说酒是神的花蜜,刘伶写《酒德颂》以操卮执觚为荣,我与国辉一年一饮,每饮必至醺然。总要说到童年时下战书与邻屋一帮孩子打架,说到在竹林里照着剑谱习剑术,说到得一粒冰糖一只鸡蛋一块锅巴都要两个人分着吃,说到与对方的兄弟姐妹发生争执必然护着自己的朋友。
  金兰之契是可以传代的,我们的孩子元元和天天见面很少,却情投意合如结义。
  正月初五。
  昨夜下了一夜冷雨,早晨起来,山中到处都是冰凌和雾凇。   初五接财神,微信朋友圈被着朱袍捧元宝的白胖财神刷屏。少年时两手空空腹中也空空,却颇慕古人清操,以赤裸裸谈利禄金钱为耻,听港台歌星在电视里唱《财神到》《恭喜发财》,尤生厌恶。待到过了而立之年,心气渐缓,以为陶朱公也不妨一做,只是不可为富不仁。
  是日与几个叔伯弟兄去堂妹家拜年,寒暄一过,独自溜出门,在附近野山中闲逛。途中遇到一通清光绪年间的贞节碑,上嵌“圣旨”二字,青石仍莹洁,字迹无漫漶。又在人家祠堂门楣上,见到一块清乾隆年间的匾额,“圣代龙怜”四字行楷颇苍健。
  利禄令人浊,古物令人清,最可钦慕者还是范蠡,智慧、学识、名望与财富集于一身,又高古,居家致千金,三成巨富又三散家财,做官致卿相,得布衣之极。然后挂冠,泛舟烟波上,千载留余音。
  正月初六。
  假日将尽,思之怅怅。做得几日有闲人,烤火、喝茶、读闲书、看电影,与父母家人整日黏在一起,手上无事心间散淡,以为差可比肩富贵闲人。
  前年春节仿古人风雅,每日给才子友人写一封信,得二万余字,名之为《梅花尺素》,空闲时再读,当年梅花逸气仍在,其事却如同隔世再也写不出来了。禹王惜寸阴而不惜尺璧,想做的事,都要趁早。
  春 雪
  立春后下了一次雪,只能叫次,不能叫场。起初架子拉得蛮大,有吞山阻河包举八荒之势,让人期待得很,不料如惊鸿一顾,舒袖絮舞一番,个把钟头即草草收场,然后天上竟出了昏昏的太阳。四顾寻雪,茫然了无痕迹,院中老梅上的狐白轻裘,也化作了黛玉腮边的数行涓然。春雪太薄,雪薄,情也薄。
  吾乡过去有乡谚说,“春雪冻死牛”。我没有真的见到冻死过牛,倒是见过饿死的麻雀,圆睁着眼睛,死不瞑目,小小的身体冻成一个硬邦邦的冰锤。髫年时代,乡间的雪总是很大,冬雪如此,春雪也是如此。雪花大如席,自然是太过夸张,但团团飞降,棉桃那么大是有的。
  有一年雨水都过了,突然下了一场持续十来天的大雪。山里人家都得了闲,扎堆围坐在火塘边烤火,女人飞针走线纳鞋底,男人操刨子、凿子、老虎钳子修整农用家伙,孩子们按捺不住性子,虽然衣衫单薄破旧,却也不怕冷,在程家大老屋里玩躲猫或者杀鬼子的游戏。屋檐下挂的冰溜有两三尺长,雪亮锋利如刀剑,用竹竿一扫而过,泠泠若琴瑟。竹林里的那片竹子,被雪压弯横在小路上,人要猫着腰才能钻过去。只是苦了鸟兽,因为大雪封山找不到吃的,山上时时会发现野兔、野雉和野麂子的尸体,飞鸟的尸体更是常见。我的母亲每天清晨撒一些稻谷和玉米在墙头上,是跟附近觀音庙里的老尼姑学的。我的一点慈悲心,则是跟母亲学的。所以后来下雪的时候,我就想到慈悲二字。
  荆楚吴越之间自古多英雄,也多雪,去冬今春却一反往常,仅有的三两次也马虎了事,只是有些雪意而已,不成体系也不成体统,生生叫英雄气短。地已暖,麦秀于野,桃花即将簇拥笑闹于枝头,不知今春可有桃花雪观也?若有,可邀三五佳士,在落英缤纷中,以桃花雪化水,煮茶清谈。
  昨日,远赴西域的画家胡飞兄画了一组北疆的雪景,另附了一些荒野实景图片,并说那里干风凛冽,长年吹雪,风景雄浑悲壮。图片上,雪堆之外,唯有风中枯树,干草,裸露的石头山,春景真是单一荒凉。作出来的画,山势峥嵘,草萧树老,连天飞雪茫茫然,皑皑然,倒颇有些莽莽苍苍的风味。画者,意也,意已完足,不求神似。我给他的这组画取名为《北疆晴雪图》,欣赏了老半天也舍不得放下。多好的春雪,云朵一样的虚白,米粑一样的糍糯,似乎可以随手搛一片来,作案头清赏。
  好的东西,都在够不着的远方,这似也算得人生经验之一。
  天气和煦,桃花雪看来是无望了,幸好今年的梅花开得真好,也开得真早,真喜气。大门前一左一右两树红梅,是十余年前新盖这座乡间小楼时,父亲、我和吾家小子天天三个人亲手移栽的。其时孩子才一两岁,如今长成了一个俊秀的半大小伙子,红梅枝繁叶茂蔚成风景,双亲已然苍苍老者,我也忽忽到了中年。人生易老其奈何?可恨梅树是精怪,老了更显精神,花开更繁密,结的梅子个头更大味道更佳。父亲的生日是农历二月初四,往年,亲戚来祝寿时恰好梅花盛放,花开富贵,父亲名字里有一个富字,但他一生既不曾富也不曾贵,兆头和寓意却是好的。今年正月初一,梅花已放三五朵,春风第一枝,此之谓也。
  梅花也是春雪,两堆香雪红艳养人眼,也养心,寒素的农家小门庭因此颇有些清贵。小狗毛毛在梅荫下蜷成一团肥白,小鸟在屋后的黑松上啁啁而鸣,乡居岁月清虚静好。
  春风已暖矣,洗手不寒。
  梅边帖
  河堤上有一本绿梅,梅边有木瓜、桃李、鸡爪槭、芭蕉、水竹、女贞,也有朴树与苦楝。一天至少四次,我避开闹市绕道从河堤上来回,观四季花木繁盛凋零,听河水轰轰、哗哗或者潺潺,偶尔也坐在河边草毯上抽烟,听鸟叫,望天上云戏水底,霞飞山中,烟起雾散,以为每日红尘清课。
  我见草木流云,自己也成草木流云。我见车马辚辚,自己也成辚辚车马。
  尤其喜欢墙角那一树绿梅,铁干疏枝,骨骼清瘦,姿态渊冲谦抑一如西周佳士。花放时,又如两汉清介素儒的书房,翠瓣绿蕊,寒云满枝,幽香细细,若有若无,袅人鼻息。《画梅谱》说,北宋衡州潇湘门外华光寺,住持僧仲仁善画梅,亲手植梅花数本于窗外,每到花发,就将床移到梅花近旁,见窗间疏影横斜萧然可爱,于是挥笔摩写,晨起观画,以为殊有月下之思。我见碧云朵朵,心间顿时清逸无尘滓,以为也有月下之思。
  人人喜见梅开,我更喜绿梅将开未开,蓓蕾着于青绿小枝上,其欲语还休之姿,端丽清贵之态,如一卷海内孤本藏于石室金匮。
  山里,在三九隆冬,我注意到梅花次第开放是:黄梅,红梅,绿梅。绿梅花蕾期最长,比红梅和黄梅要长二十天左右。生长缓慢的树木,木质至坚,孕花期长的绿梅,花也奇香。前人说画分四品,依此而论,则照水梅、宫粉梅、朱砂梅是能品,红梅是妙品,黄梅是神品,绿梅是逸品。逸品的绿梅,仿佛神霄洞府里的绿衣仙子,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于是每次路过,我都是站在两三米开外,敛神屏息而观,怕一身浊气秽嫚了它。   有一天观梅,想起《摽有梅》: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梅即是媒。春秋的一位姑娘站在梅边,心里碎碎默念:有心向我求爱的小伙子,莫要耽误了美景良辰。
  有一天观梅,想起陆游说:一树梅花一放翁。
  有一天观梅,想起金庸《神雕侠侣》里,绝情谷主公孙止和铁掌莲花裘千尺的女儿公孙绿萼。绿梅一名绿萼,一身君子气,公孙绿萼的姿容和品格就像绿梅。
  有一天观梅,想起南宋周密《齐东野语》的一段记载:宋徽宗赵佶建皇家园林艮岳,溜须拍马者造油绢囊,每当晨雾迷漫时,令人在汴梁附近的重峦叠中张开油绢囊,让云雾飘入囊中,然后扎紧囊口运送回京。待赵佶游园时,宫女太监躲在假山之间,赵佶一来,就张开囊口放云,据说“须臾滃然充塞,如在千岩万壑间”。油绢囊所收之云,谓之贡云。绿梅日夜收山光水色天地灵气于蕾中,一朝忽然吐蕊,清香亦如油绢囊中贡云绵绵而出。
  燕起鸿归
  燕起鸿归四个字,见于倪元璐书画合璧卷所题的引首,黄道周的手迹。
  明末名臣黄道周,《明史》说他有雅望,为同僚时辈所钦重,“既负重名,天下望以为相”。抗清死节后,南明隆武帝赐谥“忠烈”,清乾隆帝改谥“忠端”,都是美谥。其擘窠大字如其谥,忠厚端正,一派方家气象。字好,意思也好,飞燕剪春雨,归鸿裁祥云,可作门对的横批,比用滥了的“春回大地、一元复始”要好。
  燕雁归来,桃花春雨落人头,人间春色渐渐地深了。
  说到祥云,昨天下午携家人去了法云寺,寺中千佛塔下的青石护壁和围栏上,镌刻着一朵朵法云,有陰刻有阳刻,刀法粗放朴拙,并不见佳,当是石工的手笔。似也不妨,秦汉墙砖瓦当上的莲纹,北魏石佛造像上的字画,有不少就是建造工匠率性为之,今世一样视为宝物。寺前竹林小道上,沿路张挂着绢质的幡幢,上面也画着法云。佛法如云,云是祥云,吉祥如意的云。寺中老尼一脸祥云,居士和香客一脸祥云,寺的东北角和西南角各植一棵纯白的望春花,高大欲与大雄宝殿比肩,花事正殷,是两朵长在泥土上有慧根的法云。
  燕起鸿归,正是郊游的好时节,寺里寺外进香踏青的人不少。法云寺近在咫尺,竟然有好几年没有来了,早前的和尚庙已成尼姑庵,其他一切如旧。法云寺,一朵法云,名字清空有禅意,令人幽远清净,比法善寺、法源寺、法门寺这些寺名要高明得多,所以江南江北许多地方都有法云寺。那些法云寺都比这个法云寺规模宏大,景致也更佳,但吾乡法云寺有世所少见的方形古塔千佛塔,塔身四周有佛龛四十余个,内嵌如来、摩诃迦叶和阿难陀佛像一千六百余尊。深山大泽,有龙有蛇,佛寺也不在大。
  寺名匾额是赵朴初的真迹,清劲古拙,风度逸出尘表。寺门对联“法轮常转,佛日增辉”,楷书略带魏碑和行书笔意,大气庄严,可惜贴反了。元初吴昌龄杂剧《东坡梦》里有这样的句子,“此一炷香,愿法轮常转,佛日增辉”。法轮运转摧毁世间一切邪惑,佛法如太阳光芒为众生解脱生死劫,诸多名山古刹的楹联都大有意味。人可以不事佛,佛寺倒可以常去,借一朵法云除垢去浊。
  梅花开过了,樱花开过了,杏花桃花望春花也已开满枝头,今年还没有看见嫩柳。护城河畔柳树成行,还不见绿意,日日经过都眼巴巴地看。柳未绿,哪怕燕已起鸿而归,总算不得真正的春天。进寺门的时候,一眼望见寺前湖边的几棵柳已绽新芽,新绦如蜂群,烟里丝丝弄碧,心里着实欢喜。想起十六七岁时,人少情多,读敦煌曲子词《望江南·莫攀我》,想象着长安曲江池的柳,心里毫无理由地软成一根柳条,湿成一地杏花雨,于是哑然失笑。归鸿知乡路,飞燕识旧巢,人想起久远的事,未必敢也未必肯相信那是自己的当初。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解,一个人年纪大了还善感多情必定不是什么好事。
  风铎泠泠,佛音如海潮。千佛塔已是千岁高僧了,时间的刀痕朝代的霜迹斑斑累累,高古出世耸入云霄,可为之一屈膝。
  一抱云
  山名白云,云乡雾海苍茫之国,神祇、山鬼、草木竹石和五虫所居。山中有古寨,亦名白云,山民栖身之地,幽僻于山隈,寨中梯田复叠,涧水波折,桑烟竹烟松烟炊烟蒙蒙然,人家屋舍散落如残棋。人在白云中,元神渐拢渐收归附于体,心间空洞清明,无嗔无贪无痴,无思无念无邪,无山无寨无云无雾,似也无我。想起《庄子·天地》:“乘彼白云,至于帝乡。”
  帝乡不可至也,去了也不可久居,古来仙人多思凡,一似凡人梦想着升仙。白云山清高峻迈于云端,白云寨人情朴野有旧日遗风,宜渔樵耕读,宜纵酒谈王,宜持竹篮篾箩采茶采桑采蘑菇,宜退思,宜其室家,宜与三五人山阴道上咏而归。
  时在二零一九年四月二十八日,三春将尽,城中艳阳暖照,行人着短袖,此地穿夹克衫仍觉幽凉。
  山人指某地,说是石城王朱统锜领太平军与清兵对峙处,某地是校马场、点将台、吊桥、饮马塘、擂鼓尖,某地是古庵堂,昔年晨钟暮鼓,香火鼎盛。都在云雾中,缥缈不可见。
  云极浓,雾极白,浓如高汤,白似兔毫,在山谷间上下翻腾,左右包抄,前后冲突,如有百万冥界之兵无声厮杀。四野混沌无际涯,一丈之遥不识草树之数,眼前一棵枣皮树叶子软绿可喜,一只小黄狗乖巧可喜,两面方塘平静可喜。山风起了,同行者睫毛挂霜,衣袂飘飘都有古风。
  似有人在谷底持油绢囊放云散雾,如宋徽宗时故事。嘟噜而出,嘟噜而出,嘟噜而出。我伸臂抱云,云在我怀,云亦伸臂抱我,我在白云深处。一抱云可以慰平生,可以当鹤骑,可以装进信封寄远。想起明人王廷圭为此地写的一首诗:“霞山高千尺,峰峦入白云。水流石弹曲,林静鸟歌鸣。山光多明秀,浩气唤诗魂。长啸舒怀襟,大地任纵横。”数十字一味写实。
  纵横就免了,江湖秋水多,总叫人英雄意气消磨尽,做一个散淡人就好,抱朴见素。长啸可以发,陈思王《美女篇》说:“顾盼遗光采,长啸气若兰。”即使不能吐气若兰,也可以吓一吓山中鬼神。
  几声鸡鸣穿云而来,是雄鸡,心里一振;几声鸟叫破雾而来,是寒号鸟,心里一惊;几尾鱼在门前池塘里跳跃击水,心里一动。
  是夜宿于白云山腰,雨下了一夜,屋檐滴滴答答一直到天明。梦见自己的前世是一个猎人,猿臂长腿,黑面多髭髯,背着弓箭在荒野间出没。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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