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到盛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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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晋六朝是中国历史上一个特殊的时代。宗白华曾高亚评价这个时代:“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感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只有这几百年间是精神上的大解放,人格上思想上的大自由,人心里边的美与丑,高贵与残忍,圣洁与恶魔,同样发挥到了极致。”
  然而,有一个奇怪的现象,直到陶渊明出现之前,最具艺术精神、人文风气极盛的两晋,并未真正出现一个文学史上第一流的作者。那些有着极高文化修养的名士,并没有创作出第一流的诗文。人们不禁怀疑,是空疏的清谈之风阳碍了灿若锦绣的文字诞生。而与此矛盾的是,魏晋时彰显的人物之美却又如此动人,让人心驰神往。书卷中记载的一个个绝美男子,以“魏晋风度”之名,长存于中国文学史的长河中,千载之下,仍生气凛然。
  回顾一下两晋时期的文坛,就会发现,那令后人千载追慕的美,更多的并不是来自于传统的诗文,而恰恰在于人物。晋代文坛之美,并不一定要从诗文中彰显,而是从人本身彰显,正是由容貌、风仪、行止支撑起的一个个如清风朗月般的魏晋人物,让虽未有第一流的作家与作品的两晋文坛得以独特的姿态光芒闪耀,与建安、盛唐并称。在那个浓墨重彩的时代,人物本身的美第一次独立出来,具有让人神往的力量。美不再依附于道德操守、文学才华而存在,回归于美本身,并得到了空前地强调。
  《世说新语》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左太冲绝丑,亦复效岳游邀,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
  潘岳即潘安,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美男子之一。幼时就以才颖见称,驰名乡里。试想一千七百年前,洛阳大道上,这样一位少年意气风发,挟着弹弓遨游,的确是一道难得的风景,匹配得上众人的艳羡与爱慕。而容貌“丑绝”的左思效仿他出游,却被群妪唾骂,委顿而返。有趣的是,写出《三都赋》的左思亦是才子,若论文学史上的地位,恐怕比潘岳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在这一条记载里,左思完全充当了“东施效颦”的角色。其他时代的史书中,左思这样的才子多半不会遭受如此待遇。但在《世说新语》作者眼中,两人文学地位、道德评判的比较,在此都显得太过迂腐,他只是简单地记载了美与丑的区别。这是魏晋六朝人特有的标准一美本身是高贵的,不容侵犯。容貌丑绝之人,哪怕是文学才子,若自不量力、干犯了这一规则,也必须被以丑角的形象记入历史。
  有时候,这样的美会成为一种负担,美好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看杀卫玢”的掌故所言即此。司空卫璀之孙卫玠从豫章来到洛阳,人们早已听到他的名声,出来看他的人围得像一堵墙。卫玢本来就有虚弱的病,身体受不了劳累,最终形成重病而死。这位有玉人之称、却体弱“不堪罗绮”的少年,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一个独特的悲剧形象。他的死因竟然是被“看”得劳累过度、英年早逝。这在之前的时代似乎是难以想象的。即便发生过,也不会被郑而重之地记载下来。只有在推崇人物之美到了极致的魏晋时代,才会出现。在这个时代,美成为一件极度庄严而重要的事,可以让人功成名就,亦可以让人歹E去。
  《世说新语》里便记录了很多只因“美”而落笔成趣的片段。《容止》篇中云玄学家何晏肤若凝脂。魏明帝怀疑他傅粉。等到一个夏日,赐给他一碗热汤饼。何晏吃得满头大汗,用衣袖擦拭,脸色越发皎然。王羲之见到杜弘治,叹曰:“面如凝脂,眼如点漆,此神仙中人。”
  这样的记载到底有什么意义呢?证实了何晏肤色自然天成,未加修饰;记录了杜弘治因容貌之美而得到了王羲之的赞赏,仅此而已。在此之前,关于人物的记载,一定会有更多的意义。汉代儒学家们会探究人物“面如凝脂,眼如点漆”之外的道德操守;在此之后,唐代诗人会强调翩翩“美少年”们锦袍白马外,建功立业的朝气,吞吐天下的豪情。但魏晋六朝人是独特的,他们认为美本身就值得记录,具有流传青史的意义。在他们的笔下,人物之美变得前所未有的纯粹,无需去追寻其后附加的道德意义——它只是美本身。
  然而,纯粹并不意味着单薄。在形体之美外,晋人更强调一种风仪之美。这种美来自于自然,又与自然合一,清风明月、天地众生,都会成为陪衬,为那些钟灵毓秀的男子增光添彩。
  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松下清风,岩上孤松,都是一种象征与隐喻,是嵇康深邃而迷人的精神世界。这依旧与道德和功业无关,只在美学的范畴里。是从外到内的、基于人本身上而构建起的美的世界。
  有时候,这样的美也需要一点经营,一点安排。《世说新语》云:
  孟昶未达时,家在京口。尝见王恭乘高舆,被鹤氅裘。于时微雪,昶于篱间窥之,叹日:“此真神仙中人!”
  晋书本传记载,王恭姿仪美秀,时人多爱慕之,称他“濯濯如春月柳”。而他出身太原王氏,“少有美誉,清操过人,自负才地高华,恒有宰辅之望”。出身的清贵、声誉的高洁,都为这一画面增添了宁静高远的意蕴。而他也有意地经营自己的形象,选择了最恰当的天时,地点和道具,将自己的美展现得淋漓精致。试想当日,微雪纷纷,贵胄少年乘高车、拥鹤氅而至,如何不让人心驰神往,发出“神仙中人”的感慨?这幅画面亦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美学典范,在《红楼梦》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一回中,宝琴披着宛如孔雀翎毛般灿烂的大氅,踏雪而来,亦是这种意境的重现。
  “神仙中人”王恭是深谙“美”的经营之道的。他曾不无调侃地说:“做名士不一定需要特殊的才能,只要能经常无事,尽情地喝酒,熟读《离骚》,就可以称为名士。”在那个特殊的时代里,人物已成为审美对象,人物自身之美成为判断当时士人高下的重要标志,且直接影响到士人的名望与前程。那么当时的名士文人中,也存在对自己形象的自觉塑造。在晋人心中,除了将文章写得更完美外,更要将自己的人生书写得更具诗意与审美色彩,这是当时的社会风气。甚至,在那个崇尚“不重文字”“不落言筌”的时代,人生的塑造比文学创作还要重要。   我们今天看到的“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风神萧散,望之如神仙中人”、“清风朗月”、“玉山”、“玉树”、“爽朗轻举”那些色彩浓烈、具有高度审美价值的“魏晋人物”,除了得益于那个思想解放、艺术色彩浓烈的大时代,大环境外,也是当时^物或为审美对象后,魏晋士人本身有意经营、完善自身形象的结果。在漫长的封建社会,诗人、名士等知识分子是稀缺资源,无论在自我认知还是外界期许上,都与普通大众有明显区别,自魏晋以后,文人自身形象就作为一种审美对象而存在。通俗地讲,对于中国古代文人而言,他们通过作品留在世人面前的自我形象本身就是一件作品,是需要经营的。魏晋名士们最好的作品,也许不是他们的诗文,而是他们本身彰显出来的“人物之美”。
  谈及魏晋名士对“美”的苦心经营,不得不提到有这样一个人。他站在魏晋风流的末尾,盛唐气象的开端,在不经意间,把自己的人生写成了至美的传奇。不需刻意,也不需营造,他就是这样自然而然、落落大方地将魏晋与盛唐的^物之美融合得天衣无痕。和他字字珠玑的诗句一样,他本身亦是彪炳史册的杰作。
  这个人就是王维。
  王维,字摩诘。意为降服恶魔。很难想象,如此温文儒雅的男子,竟有如此金刚怒目的名字。我们同样难以想象,这个深晤禅境之妙、淡泊致远的诗人,竟有过如此传奇多彩的人生。
  让我们将目光回追溯到1200余年前。
  唐玄宗开元九年,王维21岁,客居长安已三年,交接名流,正是青春年少,风流俊赏。诗名已惊动了整个长安。
  此时,李白16岁,初作《明堂赋》;杜甫仅10岁,始习大字。
  此时,王勃已死40余年,岑参尚幼,高适、孟浩然诗名未就。距离那段群星毕集,文采动古今的诗坛盛唐,尚有数年的时间。
  数年时间内,盛唐明月空照耀,曲江春色待人来。长安的诗酒繁华、太平盛世中,便只这一朵奇葩,风流独占。
  当是时,魏晋风流已渺,王谢之家的鼎盛,渐成为书卷中的一段故事。而这位出身太原王氏的惊才绝艳的少年,在初盛唐灿若晨星的诗人中脱颖而出,为自己煊赫的门楣更添光辉。
  那一年春,王维赴举应试,却听闻状元已内定,这位王氏少年心高气傲,不愿屈于人下,通过岐王来到当时势焰绝伦的九公主府上。王维此时年方弱冠,正如记载所言“妙龄白皙”,风姿美曼,于歌伶簇拥下,在公主府邸弹奏一曲《郁轮袍》,情声哀切,举坐为之动容。九公主倾倒其风仪之下,更得知自己时常讽诵的名篇亦是出自这位翩翩少年之手,更为惊叹。后来发生的一切,颇似前朝武则天故事,公主夺锦袍而与他人,王维此年高中榜首。
  在这个故事里,他的文采卓绝、门第显贵都是陪衬,是为了渲染他在歌伶簇拥下出场的瞬间惊艳。长安城中,公主府邸,白皙美秀的少年奏响了《郁轮袍》。在西方诗歌中,无尽音乐与永恒的少年是美的象征,诗人无限咏叹的主题。在那一刻,这两者跨越了时空的距离,完美地呈现于王维身上。那一刻,他的人物之美,惊动了九公主,惊动了满室权贵,惊动了长安。
  而王维的美是复杂的,带着一点自我矛盾、自我冲突的意味。开天盛世里,他经历并见证了长安的繁华。描绘过“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的京都繁华,咏叹过“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帝国气象。而他最终又弃置了长安,逍遥尘世,终日与山水相对,于是天地大美皆融入他的诗篇。“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他的心胸是如此坦然,富贵于他真如浮云一般,有固然好,失去也无不可。他和长安繁华随缘聚散,在其中时,安然欣赏十丈软红、万户烟火,离开时则全无挂碍,丘壑在胸。所以他的诗句也无限清和,天光云影,自在徘徊。
  他亦曾少年意气,戎马边疆,见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荒凉。“试拂铁衣如雪色,聊持宝剑动星文”是他的激情洋溢,“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是他的豪迈沉雄。他最终又归于宁静。自从爱妻死后,独自于辋川别业中,参禅向道。《唐才子传》云:“奉佛,蔬食素衣,丧妻不再娶,孤居三十年。”静参佛法,自是文人的一种雅兴,且或者,也是对亡妻的一种追怀。若真如此,这份深情,对于一个风流俊赏的士族公子,一位才华纵横的诗坛宗匠,又是何等难得。“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写出这句诗的,是后世的元稹。言虽恳切,人却薄幸,亲身做到的王维,虽有生花妙笔,却始终未出一语。
  故《诗人玉屑》中评王维:秋水芙蕖,倚风自笑。
  这是一个魏晋式的评价。风神萧散、神仙姿态,却又雍容沉静。在他的微笑中,万物如春风萦怀,来去自若,不留于心。魏晋风流与盛唐气象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美学典范,在他身上得到了最完美的结合。一个时代的^物之美,也于此或就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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