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苏学”,我更青睐“苏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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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海,喻指苏轼其人其作那种海涵地负的浩瀚气象,这里用来借指已如汪洋大海般的苏学研究。这汪洋的苏海,如今泛起一朵夺目的浪花——《峻灵独立秀且雄——苏东坡昌化江遗踪考论》一书的出版。这部是李公羽怀着对苏轼和海南的深情,悉心研判、精心撰构、细心修订而成。
  书名“峻灵独立秀且雄”,出自苏轼的《峻灵王庙碑》,920年前,大宋元符三年(1100)五月,作于昌化军(旧治在今海南儋州市西北旧儋县)。据宋人王宗稷所编《东坡先生年谱》载:“自儋之琼,作《峻灵王庙碑》云:‘元符三年,有诏徙廉州。向西而辞。’”今人孔凡礼《苏轼年谱》卷三十九“元符三年”载:“《文集》卷十七《峻灵王庙碑》:‘元符三年五月,有诏徙廉州’。谢表见《文集》卷二十四。”又记:“辞峻灵王庙碑,作碑文。文见《文集》卷十七。文云:‘得生还者,山川之神实相之。’”后转引《舆地纪胜》中所载部分碑文内容。
  这座峻灵山,位于海南昌化江北岸,山不在高,有庙则灵。峻灵王庙位于昌江黎族自治县昌化镇昌城村西,距离昌化港一公里,面向大海,庙宇雄秀,是当地重要的名胜古迹。有山则有庙,有庙则有碑。庙不在大,有碑则重。碑虽已残,但非常关键,因为它引出公羽先生的重要发现。
  第一段是苏轼《峻灵王庙碑》原文,比对其他收录此文的典籍如《方舆胜览》卷四三,《文章正宗》续集卷一六,《文章辨体汇选》卷五九二、六四七,《古文奇赏》卷二一,正德《琼台志》卷二六,《古今图书集成》职方典卷一三八三,光绪《琼州府志》卷三八,光绪《昌化县志》卷九等,可见残碑这几处异文,与《方舆胜览》文字较为接近。惟“持去”,《方舆胜览》作持却。“块海”,《方舆胜览》作“块侮”(当为笔误),“诏封山神为峻灵王用部使者承议郎彭次云之请也绍圣四年七月”,《方舆胜览》漏。按《苏轼文集》卷一七《峻灵王庙碑》原文作“皇宋元丰五年七月,诏封山神为峻灵王,用部使者承议郎彭次云之请也。绍圣四年七月,琼州别驾苏轼以罪谴于儋”。核诸《宋史·苏轼传》,亦云贬琼州别驾在绍圣中。《方舆胜览》节略不当,遂使封山神为峻灵王之年,误为苏轼贬琼州别驾之时。正如张三光《重立峻灵王庙小记》所云:“试录石上文读之,有‘元丰五年七月,诏封山神为峻灵王,用部使者承议郎彭次云之请也’二语,令余夙疑顿释。爰取志书、儋录参对,并‘绍圣四年七月’,共少二十七字。盖元丰五年亦七月,两‘七月’字相同,当时书人一时误看失简,遂致脱落耳。”所云“志书”,就包括了《方舆胜览》。从残碑所存苏轼《峻灵王庙碑》文字,可以看出其来源并非今存之苏轼文集,也并非《方舆胜览》等现存方志,因此弥足珍贵。
  亮点在第二段跋文,跋文云:
  □□□□□□□□□□□□□□□昌化令何适以书来喻,曰:东坡先生为峻灵王庙□□□□□□□□□□□□□□□□□□愧之。公到儋才两月,遂获北归,愿书此文。□□□□□□□□□□□□□□□□□□□□寄责授海州团练副使府□折彦质。
  跋文之末署云:“县令何適立”。方框为据第一段苏轼《峻灵王庙碑》相应之位置所补,可直观看出其阙文位置和字数。笔者寡闻,尚未索得这块残碑之跋文曾著录于何种文献,遍检中国基本古籍库等数据库及《历代石刻史料汇编》《石刻史料新编》《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所藏历代碑刻拓本》《石刻题跋索引》《粤东金石略》等,皆无所获。至于所立残碑之昌化县令何適,更令人惊奇,首先,適有四种读音、五个义项,因此这里不能简化为“适”。其次,检《全宋诗》《全宋文》《宋元方志传记索引》等,昌化县令何適其人,皆不见踪影。也就是说,目前所知,昌化令何適其人其文,仅见于峻灵王庙里的这通残碑。如果据残碑跋文末尾提到的折彦质,推得何適是宋代昌化令,则跋文不仅可补《全宋文》,也可补历代方志中的一位重要地方官员,虽然他品秩有限,但却是海南文化史上的重要一环。
  李公羽的重要贡献,在于将何適与明代崇祯昌化县令张三光《重立峻灵王庙小记》中的“阅二十八年(即建炎二年,1128年),昌令何公请祈公书而刻之石”这一信息联系了起来,尽管尚不能百分之百地肯定“何公”就是何適,但毕竟在宋代到明代湮灭不彰的历史链条上补上了重要一环。如果“何公”就是何適,这篇《重立峻灵王庙小记》无疑正可印证何適所立之碑的真实性,以及何適建炎二年时任昌化令。
  支撑这一链条的另一个证据,来自残碑跋文末尾提到的折彦质(?—1161),这位南宋重臣,官至签书枢密院事,也是位诗人,有《葆真居士集》传世,尝作《燕祉亭》六绝句,周必大称其“脍炙人口”。公羽先生认为,南宋王象之《舆地纪胜》所云折彦质“建炎四年贬昌化军”是错误的,应据两宋之际李纲《建炎时政记》所载,系为建炎元年(1127),李纲时为朝臣,所记时间较《舆地纪胜》更近,故可信度更高,这是李公羽的另一个重要贡献。可以补充的是,据《宋会要辑稿》职官六九黜陟官六:“(靖康元年十一月)十五日,龙图阁直学士、河北河东路宣抚副使折彦质,责授海州团练副使,永州安置。”折彦质靖康元年(1126)年底责授,建炎元年(1127)年初赴任至昌化军贬所,时近中年,居儋五载,与昌化县令何適,在此因苏轼及其《峻灵王庙碑》交集, 同时为残碑的真实性给与坚实的背书。
  苏轼曾感慨自己“七年远谪,不意自全,万里生还,适有天幸”,今抚残碑,亦深感殘碑历近千年,不意独存,亦适有天幸,虽未存其全,然已弥足珍重。张三光《重立峻灵王庙小记》结尾称:“余特表而揭之,以著王灵如此。”我倒觉得,这与其说峻灵王之灵如此,不如说是一代坡仙、千年英雄之灵,护佑此残碑在海隅之地得以幸存于天壤。
  最近两年,我几次因为苏轼走进海南,在海口五公祠,在儋州东坡书院,在李公羽的身边,都深刻感受到苏轼与海南的不解之缘。作为一个东北人来到海南——苏轼笔下“如度月半弓”的海南,心情可谓喜憾兼有。憾的是,想起自己家乡极少中国古代文学遗迹,因此在学习和理解古代文学作品时,常有缺乏现场感和无法身临其境之憾,尤其是在选择苏轼作为研究对象之后,面对这位“身行万里半天下”的文化巨人,在时间距离和文化修养差距之外,更加深深遗憾于这种遥远的空间距离。可喜的是,这种时空遥远的距离,今天有幸大大被缩短,因为有了李公羽和他这部著作,我感觉自己也离千年英雄苏东坡更近了一步。   千古文人一东坡。苏东坡实在是历史上少有的文艺天才、全才和通才,其幽默的风格,渊博的学识,敏捷的诗才,从容的气度,刚正的气节,洒脱的气质,无不吸引前人和我们。对苏东坡人生智慧对当代社会的启示,周裕锴先生曾归纳为温和的改革、思想的包容、人性的尊严、超然的审美、潇洒的人生、智慧的观照、实干的精神、亲和的人性、对女性的尊重等方面,都足可见东坡的魅力,跨越古今,不仅领一代风骚,同时跨越中外,在海内外享有盛誉。千年英雄,苏轼足可不愧。
  假如站在苏轼的角度向前追溯,我认为,白居易和陶渊明应该是对苏轼最具影响力的前辈和榜样,而陶、白、苏三人,又构成中国文学范式的三块重要基石,中国文人思想也随之经历“起转合”三个阶段。这三个阶段大致所处的元嘉、元和与元祐,正是中国文化三大重要的转关时代,伴随着魏晋玄学经佛学至宋学的三级跳,中国文人心态的发展亦经历由青春至壮而老成的三境界,也即前人所谓诗学三元或三关。转关之所以重要,一是因为时代变局的转折之际,往往最能考验一个人的反应能力,二是转折或转角往往要占据更大的空间,时代是否能够容许接纳,正需求与呼唤其代表者,分别由陶、白、苏三人为三元或三关之代表,可谓三英而无愧。苏轼作为三英中的最后一位,更是浩若星辰的中国文人中,最具非凡独特性的集大成者。
  江山如有待。北宋以蛮荒著称的海南岛,在孕就其特产沉香的同时,也成就了具有沉香性格——皮朽而心香、历难而不屈的一代坡仙。逆境在此时成为苏轼的意外财富,贬谪生涯使他更深刻地理解了社会和人生,也使他的创作更深刻地表现出内心的情感波澜。在苏轼之前,北宋文化绚丽多彩的清明上河图里,还没有海南这一笔;但在苏轼之后,中国文化版图中,海南已经成为重要而不可忽略的组成,这是唯一既受大陆文化影响,同时又不断反哺大陆文化的一个独特区域,正如苏轼与北宋文化之间的互动关系,接受海南地域文化影响的苏轼,同时也對海南文化的发展具有启蒙功能与拓展意义。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在一代坡仙身上,诗艺、香道以苦难及其超越为媒,结出芬芳绚烂的艺术之花,可谓闻思所及共香焄——海南为时代玉成了坡仙,坡仙也从此改变了海南的文化僻壤地位。如果再放宽放远一些,当更可体察到,一代有一代之文化,一代文化哺育一代文人。北宋文化吸纳前此数千年的历史积淀,皮毛落尽,精神独存,不仅各个文化领域、各类文化形式、各种雅俗文化百花齐放,更以独树一帜的北宋文化精神卓然自立。苏轼正是在北宋这一特定历史时期的文化所滋养和孕育,同时又成为中国传统文化最具典型性的文人代表。尤其是其在智慧的光芒照耀之下的不可救药的乐天主义和旷达胸怀,在今天显得格外令人珍惜。
  相比“苏学”,我更青睐用“苏海”来概括我们对东坡的学习和研究。这并非仅仅是因为前面提到的苏轼与海南的不解之缘,更主要的是因为“苏海”较“苏学”更具包容性,韩(韩愈)如潮,苏(苏轼)如海,清人王文诰有《苏海识馀》,王水照和巩本栋先生都曾写过《走近苏海》,李公羽则撰有《读王水照先生〈走近“苏海”——苏轼研究的的几点反思〉》,而从走近苏海,到走进苏海,越发觉得海外有海,天外有天,茫无涯际,而时间有限。好在前有先贤,今有众多同道,大家因为苏海而结缘,吾道不孤,行无寂寞。虽有研究路数不尽相同,学术风格亦有学院派和非学院派之别,但爱苏之心同,慕苏之意同。在地域文学日益成为研究热点的今天,地方学者的成果亦日益凸显,尽管在水准上可能和学院派无法相提并论,但其作用和特色毋容置疑。与某些职业性乃至作业性的论文作者相比,大量因为地域、家族等因缘而走进苏海,投入苏学的地方学者,拥有一份做事业乃至是志业的心怀。发上等志,寻平处论,向宽处展,在此愿与同道者共勉,同渡苏海,共铸苏学新篇章。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中华文学史料学学会副会长,中国苏轼研究学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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