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盗与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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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书馆是一座圣殿,回响着冥想、思辨与悖论的旋律。图书馆员芬戈则很沉默,同事还对他说:“瞧,这本书的作者和你的妹子同名呢。”他头也没抬,“是吗?”
  芬戈的“妹子”,是同一流水线生产出来的同种型号的智能机器人,这种型号批量比较少,返修率很高,渐渐在帝国的庞大社会网络中消失……他们也是在图书馆相遇的,两人都十分惊讶:因为彼此如此相像,而且都十分小心地使用自身,维修得很少。当然,作为在帝国核心星系的绘图员,她比他好看,她比他好闻,她也比他更聪明。她爱画画,不仅仅作为一名绘图员的程序设定和职业习惯,他白费出版了她的画集,充满灵感的CG绘图,缺点和优点一样明显,如果她还活着,可以成为更好的画家。“这画家和你妹子同名呢!”同事说。“是吗?”他把画册按序放入书架,也许永远也不会有人翻开她,没关系,只要她栖身书架上,就如同她依然一次次从遥远都市飞来,在知识细声交谈的图书馆苍穹下,继续陪伴着他。
  位于边远星系的开架图书馆,大部分供借阅的是电子版,但限量版的纸质书和早期电子阅读器版图书的借阅量也并不低,绝大部分都可以凭市民卡在借阅机上自动借或还,只要放在借阅机的窗口,扫描代码即可;只有超期罚金的人们,或查阅古老手稿的学人,才排队等候手工分检……排到芬戈跟前的一人,不会使用那种借阅机,将手中的书递到芬戈面前,询问:“可以在您这儿借书吗?”
  芬戈抬起头,询问者拿着那本画册,妹子的画册,芬戈看看那人,那个人就是强盗。
  不对。
  现在,他还不是强盗。
  他只是一个普通读者。
  属于有点好看的人类,但风尘仆仆,发型、衣着的时髦值也落后了1-2个季节。手腕上带有润滑油和焊条味道,一双惯于磨损的大手……这可能是一名技术工人,与钢结构或大型设备打交道。
  但强盗没有市民卡,芬戈告诉强盗要到外边大厅去办理,没有市民卡的话交一定押金,可以办理C类借书卡……
  强盗似乎有点遗憾,放下画册,走出去了……
  芬戈为一位延期了半年并丢了证件的女士办理还书手续,这有点儿麻烦,夫人,但请稍等……一办完,他迫不及待地冲出门,怕那位技术工人走掉了,惧怕一个读者的逃跑。很多人会感到A、B、C卡之间细微的歧视可能,以及办卡的麻烦,更大原因是那个办卡人的恶劣态度,就转身拂袖而去……芬戈看到强盗在大厅前台办卡,忍受着那个办卡人的恶劣态度。
  芬戈把画册递给强盗:“是送给你的。”
  强盗有些惊讶,更多是疑惑。
  “这本画册我自己也买了一本,您是第一位读者,值得收藏……”芬戈有点语无伦次,但也属于智能机器人的语无伦次,比任何人类都更富有逻辑。
  强盗郑重地道谢。
  然后耐心地办了C卡。
  等芬戈回到工作台,再次注意到强盗迈入图书馆,细心地挑选书籍,芬戈不再注意他,以免工作分心;强盗已学会使用借阅机……
  这是一个插曲,结束了。
  他所爱的人的作品,在浩瀚星河的另一边,也被人欣赏——芬戈避免思考太多其中的深意,况且,除此之外,并没有更多的意义。
  但他错了。
  五个月零七天后,强盗再次来到图书馆,他更瘦了一些,使原本魁梧的身材显得更富有肌肉感,人类面容的细微老化,对于机器人来说,属于可察觉也可接受的值域内,再说他仍处于某种成长期,即奋力脱离青春早期,进入类似于雄狮鬃毛密布的全盛期,他在飞船上洗了澡,换了一套日常服,送给芬戈一件边角料做的金属小盒子。
  “谢谢。”芬戈接过礼物,推进光滑的可活动块,打开了盒子,这是一种运用智慧才能打开的古老玩具“诸葛盒”,不过对于机器人来说,这种运算太简单了。“啊哈。”强盗笑起来。盒子里是一个晶莹的铃铛。
  芬戈的内存筛选了一下:
  护花铃。
  天使晶体。
  两者的形象叠加,就是手中的这个礼物。
  遥远星球上的燃料矿石,经过碾碎后喷入锅炉燃烧,再将残渣排出,但仍会有一些漏网的晶体,在高温的炉膛内像永恒的天使一样飞翔,很多年后锅炉报废、停机冷却,这些天使才再次凝固,维修工往往会收集这些高燃点晶体。
  这显然是一个由工业缺陷和天然熔合制造出的铃铛。
  芬戈摇了摇,铃铛的清脆声响,他在有声书籍中听过许多次,儿歌、节日、思念被缢杀的贵妃的诗歌……但之前,没有人会送一个真实的铃铛给他。
  强盗静静地等芬戈完成这一次体验,然后问他下班能不能一起喝一杯,去另一街区的酒吧,那儿也为智能机器人提供油质饮料。“啊,并不是那种邀请。”他说。“我没有当做那种邀请。”芬戈也笑起来——除了面部表情以外,他周身会浮现柔光效果,还同时释放一种人类无法明确听见但能感到愉悦的次声波,这是服务型机器人的配套装备。不过芬戈是一个交际冷淡型的机器人,为节省能源,他常常把“友好反馈系统”关闭。
  芬戈说今天不行,但明天可以,明天是闭馆日,他可以调休。
  “好的,原本今天就转机,但因为太空海盗的警报,航道要后天下午才重新开通,我会在这里停留两天半……”
  今天是芬戈的探望日。
  下午芬戈提前交接,前往城市东边的沙漠区——那一大片海滩沙地,如同被海浪撵着一样,日益膨胀,向西吞噬土壤、树木、建筑……横亘十几公里,沙海水族馆一半被掩埋在热沙之下。芬戈要见的人,正面对水族馆橱窗高兴得舞动双手,“噢噢噢,这就是吃掉我双脚的家伙!啊哈!看它的毒鞭。”
  “您好,风帽先生。”芬戈打断他。
  “啊啊,你好,芬戈。”这位老人开心拍打芬戈胸口,那一大块从胸口伸出来的平台,是作为借阅功能存在的扫描窗口。窗口立刻自动启动,对老人的手掌进行了扫描,并弹出他的档案投影:
  电脑维修工(退休)
  文丘里·“风帽”·杨   性别:男
  年龄:91岁(格里高利历)
  简历:
  帝国历373年6月15日-工伤病退
  帝国历370年11月11日-卡戎城亿万两科技有限公司电脑维修员(试用期起算日)
  帝国历363年9月9日-海陆风机械制造有限公司破产
  帝国历355年7月14日-海陆风机械制造有限公司注册成立
  “嗄,对于一名程序员来说,48岁创业制造业的确太老了。”老人看到自己的失败经历,迅速缩回手,档案条下拉菜单也中止、消失了。
  “快看,它还认得我!这只独眼龙!”老人突然朝橱窗招手,橱窗里一层层沙浪分开,一头大型电子鳐鱼缓缓拨动扁平的身躯,悬浮到半空,它随着人造模拟的沙暴舞动着,身体边缘“哔哩”轻爆着电磁光……老人对那头鳐鱼很亲切,他当初到沙海的中心地带去维修防御主机,被电子鳐鱼的毒针戳了一下,双脚受伤、截肢了,换上了义肢,但他喜欢拆下义肢,垫着坐,在橱窗前看很久电子鳐鱼,“它们不是很喜欢游动……”这种沙漠与海洋的两栖生物,潜伏在沙海之下,能在沙暴中飞行。那只独眼鳐缓慢地飞升了一分半钟,摆动尾鳍,加入了鳐鱼群,又消失在逐渐平复下来的沙丘之下。“它也是受惊了,以为我要伤害它呢,呵呵。”老人反而同情那只伤人后就被捕的电子鳐鱼。
  维修员病退后靠福利低保度日,芬戈每周送一些额外补给(义肢所需的品牌能量液和润滑液,而不是低保提供的散装货)给他,两人一起吃晚饭,交谈几个小时。他们的相遇也非常有趣,老人创业失败后,就从帝国中心星系旅行到边远行省来,一天在图书馆,他看到桌子后边的芬戈,便喜悦地叫起来:“哟哟,这是我制造的原型机呢!今天还能继续运营……啊对不起,我不会妨碍你工作的……”他让开一步,请排在后边的人上前借阅,自己站在一旁细细端详芬戈的白红色机体。
  后来他们交谈,并一起去吃了卡戎城最富盛名的人机双拼火锅……一颗鸡蛋见到了生出它的母鸡,这种感觉有点奇特,除了产品编码书上芬戈早已知道的自身身世外,还了解到一些细节:作为20年代主攻图文处理的一种文书机器人,在庞大帝国工业系统中,制造组装是分包给各个分包商,其中,有一家“海陆风机械制造有限公司”,这是一家很小的私营合伙企业,以技术入股的合伙人之一,就是文丘里·“风帽”·杨,“起初,我们干得不错,分包商只要按甲方提供的图纸和片料,进行拼装就可以了。”绰号“疯帽子”的工程师有一天被创造力击倒了,匍匐在灵感之下(而“风帽”的名字缩写不过是为了掩饰他汹涌的灵感),为产品改进了外形和“其他一点点程序变动,就像预留了一个维修人孔、一扇应急窗……一开始依然正常,三个月后,咔哒,质检局发来一份报告,说产品不合格,我被吊销了工程师执照,GAME OVER。”疯帽子吞下一大口冒牌羊肉卷,这是三线小城市为模仿大都市美食,用鸭肉、狐狸肉和明胶组装到一起烹调而成的,虽然转基因羊排价格很低廉,年轻时代就吃惯了这种特殊口味的人类却很是追捧冒牌羊肉,“噢噢噢,为了一口美食老死此乡,也是一种格调啊。”
  疯帽子就这样留在了卡戎城。
  今天,老人还有一个远方亲戚什么的来探望他,那是一个胖乎乎的大男孩,满脸雀斑和不耐烦,男孩还在念大学三年级,正为实习发愁,大约以为老叔叔在边境城市混得不错,打算来此也谋求一份工作,一见面自然很失望,因航道封锁也被困在这座荒凉城市里了。疯帽子给他起了一个胖乎乎的傻外号,叫“汽包人”。
  “噢噢噢,对了,为缉捕太空强盗……”老人说。
  “是太空海盗。”汽包人纠正。
  “帝国皇帝最爱玩这些文字游戏,质检局里养着大内高手质量监察队,把叛军叫做太空强盗……芬戈你不是公务员吗?哦,事业编制?反正你也帮市长写文教报告吧,还是他的礼仪顾问,今晚市政厅有招待帝国防卫军的宴会,你可以把汽包人一起带去晚宴吗?让他结交结交几个权贵和走狗,这小子上进心很强。”
  “我只是想要一份正经的实习工作!”汽包人气喘吁吁地反驳,他家境很普通,把该学的、该做的都学了、做了,但觉得总做一名机械师没有满足感。希望有人甚至是机器人能给他举荐个“正经”差事,也就是说,为帝国皇帝服务的差事。对于芬戈无法理解这种投机,他回击:“机器人为什么无法明白……这种人类的升级呢?”
  “对对,去吧,响着马铃唱着歌,去升官发财吧!”疯帽子哼起儿歌。
  当晚芬戈领着汽包人去参加了晚宴……市长弹跳到芬戈跟前,急切地问:“你来得正好,芬戈!你看我的礼服是否符合帝国宴会的着装要求……这些产品质检员出身的巡逻使啊,太爱抱怨啦,一被他们打上‘不合格’烙印可就一辈子翻不了身,喔那盘冒牌羊肉卷不要端上来!”劳心的市长跑向服务生。“市长先生,我可以对御用火锅提些建议吗?”汽包人紧跟而上……宾客们涌入,饮料、交谈、运筹帷幄和小道消息,在鹅黄色的灯光穹顶下翻腾;总体而言,在帝国浩瀚的疆域内和宏大的历史长河中,此次活动既不成功也不重要。
  “还在当你的图书管理员啊?”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芬戈转过身,见到了同一型号的机型——从同一流水线下来的机型之间,总有一种亲切感,如果是在同一所智能技校学习附加技能,这种感情就会加深——问候芬戈的,是他在“细柳营技校”(校园内种植着许多柳树而得名)的同窗,浑身与芬戈不同的黑橙两色涂装,而被称为“乌鸫”,他拥有一种天生从容的气态,就像在绿草坪上散步的乌鸫,可能是焊点的不同、或是螺丝拧得紧松,这种流水线工人无意中产生的细微差别,造就了机器人与机器人之间全然不同的职业道路与命运通途——技校毕业后,芬戈向东,来到边陲小城;乌鸫一路向西,充任一名质检局官员的文字秘书,不断地升级系统、修正外壳,逐步在官僚机构中爬上更高阶梯,直到皇帝的殿堂,俨然是官僚的一部分……因为皇帝对武夫不放心,派出文职人员充任监察,乌鸫现在是帝国的“监军”。
  “我听说了‘旋风子’的事。”乌鸫说。   “是的,我在图书馆收发文件中读过一份调查报告,是由你签字的。”芬戈的视频亮度调低了一度。
  “她比我们都晚两个月出厂,而且不在同一所技校学习……”
  “她是绘图专业的。”
  乌鸫点点头:“无法否认,是同一机型的好奇芯(因智能机器人由芯片运行,所以他们之间的交谈往往以“芯”字代替“心”字),让我去查看她的死因……”他也有能力重启调查——
  旋风子所在的测绘局组织春游,分为两队,攀登锈海边的大象形礁岩,她离开一队,说先爬过那个象鼻形的山洞,再和二队汇合,但二队没有收到她归队的短信,以为她仍跟从一队,两支攀岩队都没有发觉她的失踪,直到几天后,海岸救生队才在潮汐作用下发现她腐蚀得面目全非的残体……
  “一次意外。”乌鸫自言自语地再一次确认,“皇帝的《非人类怜悯令》从前年生效起,质检局不再对停产机型进行集中销毁,而是顺延到该机体退役后自然报废为止……通过调查,我才知道你是她的情侣之一……”
  旋风子,就是芬戈的妹子。
  而芬戈,在调查期间也是嫌疑人之一,排位第13号,处于中等嫌疑强度,但通过调阅图书馆的监控录像,芬戈很快掉出了前300名,这个死板的图书管理员没有作出任何超越借书、罚款的多余动作;相比幽默的肌肉锻炼狂男友人类甲,机体流畅的空中客车空少乙,或是分局的隧道设计师丙,一月一次约会的芬戈实在无足轻重;她是一个美丽有趣而略显庸俗的女机器人,专门同她那个小小生活圈与事业圈里漂亮男性约会……不久又有一次调查重启,因为调查员怀疑情侣们与旋风子对接时篡改了她的安全保卫系统,造成她失足落水;但芬戈的嫌疑又很快被排除了,因为旋风子的系统版本比他要高,也就是说,她可以打开并覆盖他的安保程序,而他无法逆袭。
  “她本来和我们一样,”乌鸫略显沉寂地说,“都可以超龄服役,然后光荣退休。”
  第二天,芬戈在“横店油吧”等强盗。
  这是纪念一个出产很多炫目老电影的地方而取店名的人机共享消遣窝。
  强盗至此依然还不是强盗,强盗只是一个普通的外号,他有自己的姓名和工号,他的外号也很多,有“破碎机”,因为他从事的工作是“利用破碎机进行拆卸”;也有“强盗”,一次,一伙失败的太空匪帮袭击了他们的工地,当时他们的安保机器人正处于维修停机状态,他操纵着破碎机,张牙舞爪地赶跑了那伙沮丧的匪徒,项目只被抢走了几台电脑,工友们说他“比强盗还强盗”,工友们取绰号都直接而随意。当他为迟到道歉,并将外号也自我介绍给芬戈时,芬戈笑了,因为老维修工“风帽”再演变成“疯帽子”的绰号也来自同种境地,往往绰号吞没了本名。
  “真抱歉,我迟到了……”
  “不,事实是油吧老板提早了四分二十九秒开门。”人类并不执着于过分的精确。
  原来强盗在边远的工业区行星工作,每五个月能回母星休假一趟,如果放弃休假,70%的往返机票费用就可以打人工资卡,老板就是这样削减成本的,许多工人也认同这种方式,他的工友,60%以上会说早点赚够钱,提前退休后就买一架私人飞艇,做星际旅行……他们有个工头,通过一个星球一个星球地换工地顺带周边旅游,已去过大部分殖民星系……但强盗似乎没有家人,也没有家乡,所以他只是随机挑选度假地,近年太空海盗横行,许多星系的出行危险度都上升到橙色……芬戈也是以某种研究或旁观者的心态听了他一些闲聊,询问了一些问题。
  来自东边的沙尘暴,慢慢笼罩住黄昏,将卡戎城拥入夜色的怀抱,成群的电子虎鲸如同天空中的群狼,梭巡而过,惹得露台上的人们纷纷喝彩。
  芬戈送强盗回旅馆,那座小旅馆位于老城娱乐区一带,喝醉了的行人和机器人几乎是肩搂着肩、脚踩着脚,到处是滞留卡戎的旅客……“你这老掉牙的型号!”忽然一支巨大的机械手臂卡住芬戈后颈,长钻头一直刺入他的连接板,扎进他的电路,火星四进,完全超越芬戈以往的体验,那种将被碾压的恐惧入侵他的芯片……“喂!他只是个服务机器人,放开他!”一旁几个醉醺醺的机器人在边笑边嚷,“住手!住手!”强盗喊,这显然没什么作用。“我以为这儿没有你这类蠢渣!”强盗揪住碾压机的油管,跳上将近三米的大机体所驼起的后背,碾压机一手挥舞着芬戈,一手想去抓头顶的强盗,在人类的灵巧跳跃避让之下,只是把自己的头顶抓出一条条裂痕,强盗掀开主控台的护板,碾压机慌乱起来,抡起芬戈砸向强盗,强盗一跃而下,芬戈觉得他的后背都要被砸穿了,结果只是砸坏了碾压机的主控台——“讨厌的肉虫……”大伙儿围着缓缓倒下还在嘟囔着的碾压机,哈哈大笑,而后巡警机器人迈着细长的三条腿,朝这边走来。
  “快走吧……”芬戈催促强盗。
  “你确认?不和巡警交涉一下吗?”
  “卡戎所有人,我都认识,我可以明天再和它交涉一下。”芬戈几乎是揪着强盗离开的……他的型号一直被认为是古板可笑的,大量同机型的图文机器人都改装、或报废了……那条升级更新的螺旋道路上散乱的无数螺栓螺帽。芬戈知道,同城的二十万人类和一万五千名机器人、以及三千名混合生命体都带着怜悯的目光,容忍他着的老旧,就像目送史前巨兽迟缓地踏上灭绝之路。
  轮到强盗坚持要送芬戈回家。
  芬戈的门禁扫描了他的视频代码,放两人进入。当初图书馆分配给新来的芬戈一室一厅,三十五年来依然布置得异常整洁,客厅里有两台电脑,一台是工作备用,因为他也会把一些工作带回来;另一台私人使用。年久脱落防腐油漆的内墙,凡是剥落的地方,都用彩色耐腐涂料重新补上,不仅仅是补,而是用画笔顺着破损的线条,创作出绚丽的图画,从地球上的珍稀植物,到死亡工业行星上的食锈兽,以及浩瀚的银河,以及比银河更壮观的宇宙星系,这显然和芬戈送给强盗的画册,出自同一手笔……除此之外,这所小公寓仍保持着三十五年前的状态,不,还有卧室里的充电床下,仍放着旋风子没带走的一些洗漱品和化妆蜡,他把她的物品,以及她发来的视频短信刻录成光盘,都收在收纳箱里……觉得也许能找到恰当的时机,当面交给她或者不必,她会再次走进这所小房间,哼着流行歌曲打开收纳箱,轻松自如地使用起来,顺便也为他打打蜡……但最终只等到了她的死讯。   芬戈去取医药箱和维修工具,强盗随手打开了投影电视,本地的新闻播报:对太空海盗的定点清除行动已经达成……而滞港带来了本地消费高峰,也带来治安问题,经济损失更大一些……“瞧,我干得还不坏。”强盗咳嗽着发笑,刚才的斗殴场面已被监控摄像头拍下,录制成滚动报道了。
  芬戈取出止血带,贴在强盗的额头上,还要为他做全套扫描检查,搞得强盗非常窘迫:“你不是个图书管理员吗?”
  “我这个型号的图文机器人,很多也充当低幼儿童的家庭陪护……”
  “喔多谢!我已经不是低幼儿童了。”强盗从充电床上翻身而起,“这种电磁床更适合癌症病人和机器人——”他看到芬戈损伤的面容和表情,不好意思起来,“我并不是歧视机器人,说你像癌症病人一样……啊,我也没有歧视病人,说他们浑身插着管子,像机器人一样。见鬼!总之我不是那个意思……”
  “在我看来,你是一个低幼青年。”芬戈说。
  “谢谢。”强盗打开维修箱,为芬戈清理创口,“放心,我不会像对待我那台破碎机老伙计一样,踹你几脚好让你快速启动的,我想说,既然你总坐在桌子后边用电脑为人登录借书,你胸口这个大得吓人的扫描窗口就不能拆掉吗?啊——”强盗的手伸进扫描窗口,绿色的投影立刻投射到墙上。
  “放心,我已经关闭了人类档案阅读器,而且你是外省居民,我也无法阅读你的市民档案。”芬戈说,“没有拆掉扫描窗口,是为了方便市民在借阅机不够的时候,能使用我这台……而且这样子,我也比较容易保持直立行走时的平衡。”
  “多谢……”强盗喃喃道,人类与机器人交谈的难度,主要是人类的模糊度和思维跳跃,而机器人则致力于一一找到答案,人类反而不太跟得上节奏,“如果是被你阅读,我觉得也没关系。”
  明天封航结束,强盗要前往他的度假地。芬戈给他一些导游手册,对优化路线和旅店预定提了几个小建议。然后强盗要回旅馆,芬戈准备送他回去,“不,停下!这样我又要送你回来,我们要把整夜都浪费在这种老掉牙的礼仪上吗?”强盗有些好笑,因为在他们那群工人认为,图书管理员都是一些书呆子;而芬戈也感到好笑,因为在他看来,那些被外星的钢铁蚊子叮咬的垦荒工人也是一群古怪的家伙,他们之间从来也很少交集。
  强盗去了芬戈建议的度假地,此后的每个月,芬戈会收到他定时寄出的电子明信片,他写和画的寥寥几笔游记,非常有可读性,用他那种技工式的简洁而风趣的语言加涂鸦,描绘着偏门的小城镇,忙碌的交通枢纽城市,或是大都市的背街小巷,他的确有一双“贼眼”,能很快勾勒出这个行将崩溃的星系帝国风情画的本质……然后五个月到了,强盗再次带着他的成长值和微笑回到卡戎图书馆,就像拜访一位书籍的摆渡人,与芬戈再次见面。这些无需多言,因为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而且愉悦得像一封空白信,你甚至不用记清前后关系和来龙去脉,你只需沉浸在那种温暖的光芒之下,就像做一场轻柔的等离子焊接修复,或是浸泡在能量液中治愈裂痕……后来当强盗成为一方霸主之时,那些他游历过的城市与星球遭受了尤其可怕的毁灭,就像报复他还地位卑微时,所遭受的歧视和冷遇,芬戈应对此内疚吗?现在他还一无所知。
  旋风子死后,芬戈仍沉浸在她的残像中,强盗第一次来到他家又离去的那晚,他照例打开工作电脑,搜索了一下乌鸫的相关信息,随后再对照汽包人的心意和特征,搜索了一下全星系的招聘广告,但似乎很难对应“肥胖”、“野心勃勃”、“为陛下服务”、“修理家用小型机工具”等所有关键词,除了一两条边远自治星球的“土王后宫宦官招聘启事”,数据也仿佛变得更加冷冰冰。他让求职程序自行运行,走进了卧室,与旋风子的备用记忆模块对接,进入睡眠状态……旋风子穿越那么危险的航道,一次次来看他,就如后来强盗一次次来看他……他一直在犹豫,一直在疑惑,自身拥有什么,值得她与他的交往,也许不过是某种程序的设定,她触碰到了开关,他克制好奇芯,从不搜索她离去后的日常活动,只是被动而又耐芯地等候她的到来,他希望她在服完役后,有一天搬到这个平静的小城来,别离让他不太伤芯,但相聚更让他高兴……有一天晚上,他从深度充电睡眠中醒来,看到她在哭泣。
  这种爱情逐渐死去的过程令人恶芯。
  所以旋风子的死讯传来时,他也以为她是自杀的。他开始查找旋风子从出生到死亡的全部资料,那么多资料奔涌进他的处理器,差点让他过载……几乎要启动自我销毁程序!
  电源一下切断了,是强盗砸断了他的对接,强盗再一次救了他,并且大声质问:“你沉迷于这种安慰剂多久了?!”
  ——原来他陷入了当年追寻旋风子之死的模拟情境,再次启动自我销毁程序,他差点被卷进了记忆的漩涡,循环式地自爆。
  芬戈的门禁系统增加了掌纹识别的备选项,所以强盗能自由出入这间小屋。
  强盗说他的工友很多也是为了免带钥匙之类的鸡毛蒜皮的日常小事,用上人机联网的小功能,逐渐沉迷于和机器对接,可以做很奇诡的梦,激发大脑很少用到的部分,有些人狂迷过头,把全部工资都用来改造自身,直接把自己变成人机混合体……“有的中了病毒,就直接成废人了。脑沟太深的人才需要挠挠。”
  他捣毁了旋风子的残像。
  芬戈感到一丝解脱。
  “你为什么不离开那座该死的图书馆,你这座臃肿无聊的借阅机!是你,是你为我推开了一扇门,看到这个帝国本来应当呈现的样子,但是,我无论走到哪里,只看到这个世界的崩坏!崩塌向它理想状态的另一方向!”强盗大声抱怨着,仿佛要芬戈为他所遭受的劳资纠纷、工伤理疗以及失败的恋爱(如果有的话)负责一样,“见鬼!我真恨你!我应该和我的那些工友一样,赚钱、花钱、混吃等死,娶一个减肥过度但是结了婚就会很胖胖的漂亮女孩,买一间死星下水道里的廉价房,生一群基因变异的孩子……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一次次回到这个该死的地方!面对你那该死的扫描窗!”强盗用力捶打着芬戈的胸口,手指嵌进他的接缝中,剧痛顺着引入线在芬戈的后背上爬行,强盗猛地撕开他的护板,双手在他脆弱的线路上凶猛地弹拨,拔出他芯片的主线路……芬戈也扭住强盗,不知是为了抵抗,还是将他嵌入自己的油泵管……强盗把芬戈的数据导出线刺入自己的便捷脑电波插口,“那么就让我来改变你吧!买一艘飞船,把你这个破机器人载上,飞到地球去、飞到冥王星去,星际旅行……”强盗脑内的那些术语一次一次地冲击着芬戈的芯片:发电机引出线、阀门检修、翻车机、反渗透、防爆设施、废水处理……仿佛把芬戈连到一座核熔炉上,他的分散控制系统在颤抖,不停地模拟那些术语……辅机转子平衡、腐蚀、刚性梁,他们所看过的日出日落,三个月亮在陨石的光圈上起起落落,所有他们希望对方也在这儿、能够并肩目睹的风景,冲撞着彼此的心脏和冷凝泵,芬戈的能量液在变频、在倒流、沸腾、溢出。接着强盗的思绪变得平缓下来,他们一起看到飞船的三等舱的窗外,无穷的宇宙、沉默的旅途,那种难以表达的广袤与渺小……他们变得平静,芬戈进入深度充电模式。   之后强盗就离开了。
  也许他是感到懊悔了吧。
  但作为一个年轻人,他应该有更好的人生。
  芬戈将有关强盗的记忆压缩,另存。
  十年后,战争爆发。
  垂垂老矣的帝国,像一台被分拆的报废机器,各个星系相互争斗,又相互联合,各方英豪群起,昨日还籍籍无名的称号,成为星际战报上的丰碑——丰达湖王的督政府,胭脂王从地球赶回,平塔多王的流亡……而强盗攻占了奈何城,率领三亿人在太空流浪,成为漂移不定的霸主,芬戈在其中又充当什么角色?
  卡戎小城也难免变故,芬戈却是少数能组织起有效抵抗的人,因为他不仅看了所有流行小说、冗长的统计数据、求职资料和所有古籍,还做过分析……无论是城防崩溃,还是沙漠巨蝎入侵,或是过路匪帮的抢劫,乃至沙海本身的席卷……芬戈是这座小城的围墙与智库,他也做了必要的改装和升级,以更好地适应这个全新的战国时代。
  奈何城的阴影笼罩卡戎城上空时,城内所有伺服器全部死机。
  因为奈何城需要沿途掠夺资源,才能维持居民的生存和自身运行,它必须要榨干卡戎,才能前往下一个星球。
  芬戈从死机中重启,发现疯帽子用温柔而无力的目光端详着他:“我的好孩子醒来了……虽然你只是一台原型机,你就像我的孩子一样……我当初为你这个型号植入一段新功能,就是当帝国用各种附加技术或知识为你升级后,你仍可以按原厂设置重启,当世界为你关上所有门,你还拥有一扇窗。”疯帽子的心脏起搏器也报废了,老人在临终前告诉芬戈,沙海中心地带还有一套备用伺服机器,是当初他参与市政防御所单独设置的,但重启防御要穿过电子鳐鱼的领地。
  汽包人也成长了,芬戈不能说更喜欢他,但他作为一个现实而势利的人类,却拥有另一种形态的公正而灵敏的应变能力,“太容易获得幸福感,没有前途”这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类,“我喜欢战争!”芬戈和这个年轻的亲戚一起穿过电子沙暴,电子鳐鱼在飞舞。他们经历了所能想到了和所有想不到的重重危机,重新启动防御墙……但发现大部分卡戎城内的机器人都宣告报废,他们被奈何城全新格式化,成为奈何城安插在城内的爪牙。
  接下来的芬戈日志,翻到了游击队的一页。
  夺城与拉锯战的一页。
  芬戈营造了电磁墙,无论是人类还是机器,迈入墙内,就会自动对接记忆模块,内心最惧怕什么,就会看到什么,陷入恐惧循环直到崩溃,就像当初他那样,毕竟太多人有过对接机器的经历(本来就有这种娱乐方式);这个原理很简单,真正实现则花费了很大的力量和代价……
  久攻不下,自命的奈何城总督和芬戈约见,希望缔结和平协议。
  芬戈的手下们都反对,这不是施行骑士风度的时机。
  如果依旧用外号来定性,那位奈何城总督,曾经的强盗,他已远远不止是“破碎机”,“碾压机”或是“粉碎机”了。这个人很暴虐,而且深知如何运用暴虐的力量。
  但是芬戈还是前往。
  他看到强盗独自走过电磁围墙……从“记忆迷雾”的各种幻觉中现身。
  “如果你连我这条防线也绕不过去,就不必和那些霸主们争夺天下了。”芬戈说,“我们都不过是匆匆过客,让历史流动得更慢一点,卡戎城也好,奈何城也好,都会被吞并……”
  “又在说你的典籍,那些纸上谈兵。”强盗打断他,然后两人都静默了一下。
  “我特地去调查过这个系列的图文机器人。那个小企业主也是一位工程师,他给他的产品开了‘一扇窗’,这是一扇可以不断回到原点的窗口,不久,他就因经营失败而穷困潦倒,消失在茫茫星际之间了。他并不知道,他留给那批产品的,是怎样的未来。最先发觉异样的质检局,密令质检员们不动声色地将这批机器人销毁,只要用‘质量不合格’的借口就可以。有些机器人已完成升级,甚至踏过智慧的阶梯,爬上权力高层,质检员就不得不伪造一些意外事故……皇帝宫闱中的某人,出于私人的爱好,留下少数几个机器人,其中一个,对它进行性别改造,机器人没有性别意识,也不需要这种意识,它被装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身体里,按程式要求去接近同类,再实行刺杀……起初它干得不错,随着刺客生涯的延展,它的性别紊乱症也越来越严重,当质检局发现那个捣乱的工程师已潜逃到遥远行省时,为她伪造了一张绘图员的身份证,把它派来这里,它在这里找到了一个同类,它爱上了他,在情感和病痛之间几乎发狂……它放弃了行刺,返回总部被销毁。因此,才有最后一批幸存者。不过在战争机器的加速催化下,你们也不过是为更高级的机器人形态提供了一个可行的‘视窗’,依然是老掉牙的机型,哼。”
  芬戈任由他说下去。
  “我将卡戎整个都格式化了,机器人们也就不再有过去的记忆。所以外表再相似,内芯也不过是另一套逻辑运算程式了。我还是更喜欢眼前你这个肃杀无情的战斗机型,相比……”强盗说,“……那一个感情很充沛的机器人。”
  芬戈的芯片滋滋过载了一秒,但没有让强盗发觉,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类这样形容自己。强盗突然发动进攻,他的敏捷,久经沙场的必杀技,以及改造过的肉体与机械所能合力制造出的最大痛楚……芬戈早就模拟了这一可能性,奈何城总督孤身击败卡戎守护者,再攻克卡戎城的几率。芬戈想告诉他即使自己死去,他早已备份的防御机制,仍能将奈何城这座贪婪而饥饿的太空城市拖垮,无论谁死去,浩浩荡荡的命运并不停顿它对万物的玩弄。强盗击碎了芬戈的战甲,他知道芬戈的芯片方位,他也清楚对方会升级反制阀,即使被切断一条手臂,也要彻底摧毁他,他已把那么多期待明天的生命带到这么远的地方,脚步不能为任何人停下——强盗拼尽全力,将手击进芬戈的胸腔,熟悉的哔哔声响起,芬戈的主控台自动扫描强盗的手掌,并弹出了续借请求框:
  您有一本《图书管理员工作守则》尚未归还,延期10年,罚金:20130508帝国镑。
  请问续借吗?
  YES?or NO?
  两人都怔住了,彼此都没想到这个功能还没有去掉,即使是以前的芬戈,也绝不会想到强盗从他家偷走一本工作守则,以供求职所需,如果肩并肩地坐在书桌后边,面对一排排来借阅书籍的老人、孩童、严肃的大叔、或是彪悍的大婶,将是怎样的画面?无论是在战前,还是在战后,始终还是不能用“温馨”来形容吧——仿佛连电磁暴都忽而停歇,一人一机体,万籁俱寂。
  “好吧,”强盗说,“我能续借这本守则多久?”
  “多久……”芬戈用多年不用的套话询问,“……这里有每秒流量的备选,请问先生您希望续借多长时间?”
  “到下次再见你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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