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云凌霄记·国破山河在(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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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逆天之脉
  南诏的密林中,颜苍恒越走心中越奇怪:没道理啊,她一个女孩,能走多远?又在树林里兜了一圈,倏然间一阵微风拂过,携带一股奶酪味,心中顿喜:她果然就在附近!便要在左近仔细搜寻。
  就在此刻,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震人心魄的兽吼,颜苍恒心弦一紧,循声奔去,走了数十步远,只见前方有一棵木槿树,浓绿的枝叶中掩映着一簇嫣红,再走近几步,看清了那簇嫣红是一个穿着花筒裙的女子,不是娜拉是谁。
  颜苍恒面露喜色,正要喊她,却见她惧意满容,紧紧攀住树枝,身子却不住摆动,似有什么在底下捣腾,不禁将目光向下移去,登时脸色大变,由喜转忧,只见那树下竟然环伺着三头黄斑猛虎,都将前爪扒在树干上,使力摇晃,又仰着虎首,咧开血盆大口,伸出舌头舔舐尖牙,似已将娜拉视作到嘴肥肉。
  那棵木槿树仅有一丈多高,腰身粗细,显然经受不住三头猛虎如此折腾,眼看娜拉危在旦夕,颜苍恒奔上前去,连声呼喝:“畜生,走开!”
  娜拉望见颜苍恒,登时瞪大了眼睛,几乎要哭出来。
  原来先前娜拉负气出走,穿过这片树林时,远远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她知道那定是颜苍恒,便故意藏着不出声,等他声音远去,这才现身出来,偷偷地跑出树林,谁知没走几步,眼前突然蹿出三头猛虎,好在她身手敏捷,立即攀树而上,否则早就成了老虎的腹中餐。
  可她也知道,这棵树也只能拖延片刻,树干一倒,便是自己死期,心中不禁泛起阵阵悔意:木茶已经找到了他的爱人,我就算找到了他又能如何,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我为了自取其辱,却要把自己的命丢了,真的值得吗?
  她自怨自艾,心伤若死,谁知便在这时,突然听到颜苍恒的声音,登时涌现求生欲望,几乎要喜极而泣,可她兀自嘴硬道:“你来干什么,让老虎吃了我最好。”
  颜苍恒心道:我不会让老虎吃了你的。嘴中仍旧呼喝不止。三头猛虎登时撇下了娜拉,朝他奔来。颜苍恒远看还不觉得,等三头虎奔近,才发现其身长近丈,肩宽背厚,甚是威武雄壮。
  南诏虎乃林中之王,常日里以野猪、野鹿为食,饿极了也会捕食豹和熊,凶悍残忍至极。从前颜苍恒随长鬃族狩猎时曾远远遇到,大伙总是设法避开,不敢与之为敌,此刻他竟要一人独斗三虎,不禁心头狂跳,惧意陡生。
  正慌乱间,三虎已疾奔而至,当前一头前爪微屈,合身扑来。颜苍恒急稳心神,双手举起,脚步后撤,作势要且退且挡,退出半步,等那老虎扑到身前,突然左掌前探,在虎目前一晃,身子猛地纵起,正是化蛹成蝶手中的一式“寸退尺进”,“寸退”为虫,“尺进”为蝶,假装后退防御,实则欺近猛攻。
  颜苍恒虽有些害怕,招式却丝毫不含糊,左掌“化蛹”晃过虎目,随即虫变蝶,纵身落在虎背上,挥拳打在这头老虎头顶上。他本拟这一拳足以打晕这虎,谁知老虎皮糙肉厚,恍如未觉,腰胯一掀,将颜苍恒抖下背来,另两只老虎迅猛扑至。
  娜拉大喊:“小心!”
  颜苍恒仰面倒在地上,忙使出一式“左辅右弼”,将两虎晃到左侧,自己向右一滚,随即站起。三虎眈眈而视,蓄势待攻。他微微喘气,才明白老虎不是金丝猴,自己内力不济,就算能招招打中对方,也不过是给对方挠痒罢了,敌人实力显然高出自己一筹,花招再多也是无用。
  颜苍恒本以为,自己经过这六年苦练,武功已有小成,不久便可回归唐国,找安禄山、史思明还有孔德昭、严赫、夏明霜那三个贼人,为义父、袁叔叔、卢逖和何大川他们报仇,再去找不空,替一行大师讨还血债。可如今看来,自己连几头老虎都对付不了,必然不是孔德昭他们的对手,更遑论不空了。
  越想下去,越觉沮丧,骤听一声虎啸,三虎中又有两虎扑了过来,颜苍恒忙不迭地使出化蛹成蝶手,又有几拳几掌打在虎身上。老虎虽然吃晃,却丝毫不惧他的拳脚,反而渐被激怒,咆哮连连,攻势愈加悍猛。颜苍恒唯有闪躲自保,心中又怕又急,突然脚下一滑,踉跄了一下。一头猛虎抓住这间隙,一爪撩在他背上,颜苍恒背后衣裳被撕下一大块,登时鲜血淋漓。
  娜拉急得大喊:“禾木茶,你快逃,不要管我!”
  颜苍恒一边苦苦与三虎周旋,一边喊道:“娜拉,你别怕,我一定带你回去!”
  娜拉见他固执不走,感动至深,心下更觉愧疚,哭喊道:“禾木茶,是我错了,被老虎吃了是活该,你可不能陪我送死!”
  六年来,颜苍恒第一次听她开口认错,心下大慰,又听她说到“被老虎吃了”,猛地想起“十鬼剑法”中的那式“虎伥鬼”,惊觉道,我真是傻了,赤手空拳打不过老虎,只要用十鬼剑法,刺瞎了老虎眼睛,便可脱身!见身旁立着一棵枯树,立即伸出右手折下一截枯枝,剑出如电,刺向当前一虎的左眼。
  这一式正是十鬼剑法中的“律令鬼”。传说律令鬼擅长奔驰,迅如闪电,是上天的雷部中跑得最快的鬼,道士驱鬼时常挂嘴边的“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中的“律令”指的便是它。
  这一剑的要义便是剑招使出,快如疾风骤雨,决不能有丝毫停顿。这式剑招颜苍恒已练得極熟,连绵不绝的剑势是出来了,但毕竟内劲不足,快得有限,老虎应变也迅速,见枯枝向眼睛刺来,立时旁跃避开。
  颜苍恒剑势不停,仍是将枯枝往前刺出,同时拧胯扭身,枯枝横向画了一个圆弧,又刺向另一头老虎,这次他学了个乖,先将左手伸出,使了招化蛹成蝶手中的“蛹招”,障了一下这只老虎的眼,等它反应过来,枯枝已刺到眼前。
  猛虎见枯枝朝眼刺来,不及跳跃闪避,急忙扬起虎首,露出粗壮的脖子。颜苍恒心想只要刺进虎颈上的血脉,也能让它重伤毙命,便依着原先剑势,竭尽全力刺去,眼看枝尖就要刺入脖子,谁知突遇坚阻,枯枝从中弯起,喀嚓一声折断了。
  颜苍恒大出意料,怔了一下,那猛虎反扑之势惊人,霎时将他摁倒在地,两只前爪死死按住他双肩,张嘴向他面门咬来。颜苍恒豁尽全力,抵住它的脖子,却觉触手冰凉,这才发现猛虎脖子里箍着一个铁项圈,原来它竟是有人驯养。
  这项圈混杂在虎身上的黑色条纹中,颜苍恒方才并未看清,才会将枯枝误刺了上去,谁知一招差错,便要送了自己性命!   娜拉眼看颜苍恒被一头猛虎扑倒在地,另外两头也即将冲上去撕咬,再顾不得其他,从树上跃了下来,大喊道:“放开他,来吃我吧!”
  她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已做好了投身喂虎的准备,耳中听到老虎喘着粗气向自己奔来,不知为何心下反而平静,恍惚中似听到一阵铃响,等了片刻,只觉几道疾风从自己身侧掠了过去,身上却毫无异样,睁开眼来,登时又惊又喜。
  只见三头老虎都已不见了影踪,颜苍恒颤颤悠悠地站起身来,除了背上和两肩被虎爪抓得血肉模糊,身上并无大碍,忙跑过去扶住他道:“你还好么?”
  颜苍恒却道:“你听!”
  娜拉凝神细听,听到西方远处不断传来铃响,扭头望去,只见西方泼剌剌弛出十几匹骏马,马上乘者,尽是身穿猎装、手持弓箭的卫士。只有一男一女未着猎装,那男子二十岁上下,裹着一件貂袍,五官英挺,神态却高傲得紧;女子十八九岁年纪,也是锦裙罗袂,尊荣非常,容貌与那男子十分相似,两人身上都带着一股天潢贵胄之气。
  男子手中轻摇一只铃铛,将三只猛虎招至眼前,几名卫士下得马去,用铁链拴住虎颈上的项圈。
  颜苍恒心想:原来这三头畜生是这人养的。审视这一男一女的容貌,只觉似曾相识,却又记不起在哪见过。
  娜拉却忍不住破口骂道:“是你们放出这三头畜生乱咬人吗,那你们和畜生也差不多!”她说的是长鬃族语,对方似未听懂。
  那男子率领人马并三头猛虎,缓缓靠近,在颜苍恒与娜拉面前三四丈远处停下,轻蔑地打量两人,只见他们蛮族打扮,形貌粗鲁,心生鄙夷道:“我还以为大彪、二彪和三彪抓住了什么大猎物,原来是一对偷腥的野獐子。”说的竟是汉语。
  颜苍恒听到这男子说话的腔调,突然回忆起了什么,心中一惊:难道……难道是他?却听娜拉用汉语回骂道:“嘴巴放干净点!”
  男子愣了一下道:“还会说汉话,有些意思。”
  那女子道:“瞧这两人的装束,好像是长鬃蛮。”
  男子道:“长鬃蛮?哦,上个月阿妈不是拿来一壶什么螺山泉水吗,好像就是这长鬃蛮进贡的。”
  娜拉听到他提到“进贡螺山泉水”,登时一愕,两年前,南诏王族派使者找到他父亲桑尼,命他每月必须上贡螺山泉水一壶。桑尼不敢抗命,只能将每月收集到的泉水尽数上贡,有时难以集满一壶,还要遭受鞭打。
  娜拉恍然明白了这男子的身份,低声道:“难道……难道他们是南诏王族?”
  颜苍恒早已猜到,他看向男子腰间,果然看到他的金腰带上别着一柄短剑,正是他从卢逖处那得来又被逻亦清抢走的那一把。
  颜苍恒心潮起伏,往事从脑中一幕幕闪过,眼前的一男一女登时和六年前那对王族兄妹逻亦清和逻亦婷的容貌重叠了起来,更加确信无疑,刹那间脑中又浮现出另一张可爱的面庞,不禁心想:是啊,都六年了,皓雪也该长大了吧,也不知她变成了什么模样。
  眼前男子正是逻亦清,只听他道:“阿妈说这泉水能治百病,便命人拿给我喝,我喝了一口,便觉难喝得要命,全都拿去浇花了。”
  娜拉身子一震,这螺山泉水收集极为不易,父亲为此没少受罪,想不到这些人竟随手倒了,只气得全身发抖,可她既知对方身份显赫,便不敢再动怒,免得连累了父亲,转头看向颜苍恒,却见他痴痴愣愣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听那三头猛虎发出几声低吼,张牙舞爪,极为焦躁。
  一旁的逻亦婷有些害怕道:“它们怎么了?”
  逻亦清笑道:“为了这次狩猎,我连饿了它们三天,还故意在笼子前宰杀活牛活羊,好让它们竭尽全力,帮我抓几头大猎物回去,谁知今日出师不利,除了这对野獐子,什么也没抓着,可莫要把它们饿坏了,怎么也要吃点什么填填肚子,我看哪,不如就把这对野獐子……”把目光移向眼前的两个长鬃族男女,身旁的卫士都拍手叫好。
  逻亦婷却蹙眉道:“我可不想瞧它们吃人!”
  逻亦清道:“女人就是女人,又胆小又啰唆,你不敢瞧,就远远避开去!这大彪、二彪、三彪是我从小养到大的,只瞧过它们吃活鸡活牛,倒还真没看过它们吃人,眼下不正是个好机会么,来人,解开链子。”立即有卫士下马去解锁链。
  娜拉见之大骇,使劲摇晃颜苍恒手臂道:“禾木茶,他们又要放老虎来吃我们啦。”
  颜苍恒猛地回过神,眼看链子即将解开,猛虎又要来噬,不假思索,疾掠而出,大步流星地蹿到逻亦清所乘马前,猛地纵身跃起,伸出双手抓向他胸口。
  逻亦清料不到这个蛮人身手如此了得,惊呼一声,身旁卫士赶忙来救,谁知颜苍恒使了一招化蛹成蝶手中的“合纵连横”,纵跃是虚,横踔才是实,他只跃起两尺来高,右手拂过逻亦清腰间,拔出那柄短剑,同时左手在马腹上借力一按,身子横向飞起,便跨骑到了逻亦婷背后,那柄短剑也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这下子如兔起鹘落,迅捷无比,谁也没瞧清楚,颜苍恒怎么就变到邏亦婷的马背上去了。
  逻亦婷颈项上架着一柄明晃晃的利剑,后背又被一个陌生男子紧紧贴住,不禁又羞又怕,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叱道:“小贼,放开我!”
  颜苍恒不理她,叫道:“娜拉,快过来!”
  三头猛虎的铁链本已解开,迫不及待地要向娜拉扑去,众卫士见郡主被挟,急忙又死死拉住项圈。
  娜拉听到颜苍恒呼唤,急忙跑来,躲到他身后,小声道:“咱们得罪了南诏王族,长鬃族可要遭殃了。”
  颜苍恒一愕,心中恍然:不错,今日得罪了这对兄妹,以这小郡王的残忍心性,定不会放过长鬃族!
  果然听得逻亦清厉声道:“两个讨死的长鬃獠奴,胆敢胁迫王族,我要将你们长鬃蛮夷为平地!”
  娜拉脸上登时现出惊恐之色。
  颜苍恒略一沉吟,脱口道:“我不是长鬃族人,我是唐人,你不记得我了吗?”
  逻亦清一愣:“你……你是谁?”
  颜苍恒道:“还记得六年前,你摔的那一跤吗?”   逻亦清怔了怔,突然回想起来,目光中透出阵阵阴毒,他岂能忘了,六年前南诏攻取唐朝会同军,大胜归国,他抓了一车的美女,却被一个唐人少年弄得颜面大失,他更不能忘了,归途之中,又遭遇了野象袭击,南诏军伤亡惨重,一整车的美女全都丢了,回去后他遭到了父亲的重罚,将其视为平生大耻。
  逻亦婷也记起了六年前囚车中的那个孤寂少年,之所以印象如此深,只因那少年是她从小到大唯一见过敢和不可一世的哥哥作对的人,心中道:原来……原来是他。转目瞥了眼娜拉,忖度道:难道她是那个小女孩?不对,那女孩可比她美得多了。
  逻亦清狠狠瞪着颜苍恒道:“原来是你这小唐狗!”
  身旁卫士纷纷将弓箭对准了颜苍恒道:“快放开我们郡主!”
  颜苍恒道:“你们去杀了那三头吃人的畜生,再自缚了手脚,我就放了她。”
  逻亦清大吼道:“磨蹭什么,快放箭射死了他!”
  众卫士听他罔顾亲妹妹性命,相顾愕然,当然不敢贸然射箭。逻亦婷更是一怔,她与逻亦清虽是一母同胞,却血淡于水,本不指望他奮不顾身地相救,只想他念在母亲的情分上,确保自己无虞,谁知他竟完全不顾自己生死,一时心寒意冷,呼救之声也出不了口。
  逻亦清见众卫士缩手缩脚,勃然大怒,啪地给了身旁卫士一个耳光,从他手里抢过弓箭,对准了颜苍恒。
  颜苍恒也没想到他如此冷血,想也不想便用自己身躯护住了逻亦婷。逻亦婷以为颜苍恒会拿自己当挡箭牌,见他反而有意保护自己,大出意料,对比那个无情的亲哥哥,简直不可思议。
  逻亦清眼中却全然没有妹妹,正要将弓拉满射出,突听北方传来一阵响彻天际的啸叫。
  三头猛虎听到啸声,无比兴奋,奋力挣脱了卫士,循声奔去。它们从小养在笼中,见识甚少,听到这声啸叫,以为是什么好填饱肚子的猎物,便狂追了过去,倏忽消失不见。
  逻亦清听到这声啸叫,却脸色剧变,口中喃喃:“莫非……莫非是……”却听远处传来几声凄厉的虎吼,一件黑黝黝的事物从空中飞落下来,砰的一声,重重砸在地上。逻亦清定睛看去,不禁“啊”的一声大叫。
  颜苍恒低头瞧去,才发现这正是逻亦清驯养的三头猛虎之一,此刻却双眼凸出,脑浆涂地,死状极惨。一抬头,又有两物被先后飞掷过来,重坠在地,正是另外两头猛虎的尸体,与此同时,脚底微微颤动,一阵沉重却飞快的脚步声,正从北方由远而近地传来。
  逻亦清惊呼道:“象……是象!”一时也管不得颜苍恒和妹妹,丢下弓箭,狠命抽打马臀,想要逃跑,可他胯下坐骑已受惊吓,又被打得生疼,嘶鸣一声,撅起前蹄,便将逻亦清颠下背来,自顾飞奔而去。
  其他马匹也都栗栗危惧,狂颠不止,又有不少卫士从马背上摔落。剩余的四名卫士手忙脚乱地撕下布条,将坐骑蒙住双眼,塞住双耳。
  颜苍恒所在马背也颠得厉害,险些要被甩下,他伸手揽住逻亦婷腰肢,飞身下马,拉过娜拉躲到旁边一棵大树下,扭头看向北方,登时大惊。
  只见远处一头小山也似的野象,迈着四条圆柱般的粗腿,甩着一条惊人的长鼻,以极快之速奔来。颜苍恒曾听艾叶说过,分辨象的年龄,可以看它耳朵上的轮纹,轮少则幼,轮多则迈,他仔细瞧这野象右耳,却见其轮纹并不多,至多十岁,却比寻常的成年象还要高大壮硕,难怪那三头猛虎在它面前亦不堪一击。
  南诏境内的野象大多性情温顺,从不主动伤人,可这头野象却像发了疯似的,狂啸疾奔而至,直冲着逻亦清的方位而去。
  逻亦清早吓得呆了,仿佛回到了六年之前,心头恐惧放大数倍,厉声喊道:“挡住它,别让它过来!“
  众卫士虽然惊恐,但这小郡王若有差池,回去也是杀头之罪,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落地之人弯弓向野象射去,马上之人亦抽出长剑,策马向野象冲去。
  这次逻亦清出来狩猎,有心要猎熊猎象,所携的不是寻常羽箭,而是一种三棱箭,这种箭的箭头有三道棱,带有倒刺和血槽,用于作战能穿透敌人铁甲,用在狩猎上能叫野兽顷刻毙命。野象虽然皮坚肉厚,仍是难以抵挡,只见它长鼻挥动,扫落几只来箭,剩余的五六箭却都射进了皮肉,箭身上的血槽登时涌出汩汩鲜血。
  逻亦清见状大喜,以为定能让这野象知难而退,谁知这野象身中数箭,竟一声不吭,奔来的脚步也没有一丝减慢,奋蹄向迎面而来的四名骑马卫士撞去。
  四名骑马卫士也没想到它如此凶悍,一个个脸色大变,要掉转马首,却已来不及。几头健马被野象当头撞上,立时头骨崩裂而死,卫士纷纷摔落马下,又被它踩身而过,踏作了几团肉泥。
  其余八名卫士又要搭弓再射,那野象却已狂冲而至,鼻甩脚踏,只听得阵阵惨呼,这八人尽数毙命。
  逻亦清瘫坐在地,胯下已经湿了一片,只见那野象毙尽卫士,缓缓转过大脑袋,用一双大如铜钵的双目瞪视着自己,目光中饱含怨毒,逻亦清往它左耳上瞥了一眼,“啊”地大叫一声,霎时恍然大悟。
  颜苍恒这时也才瞧见,原来这头野象的左耳上,有一块极大的疤痕,依稀认得出是个歪歪斜斜的“清”字,登时醒悟道:“原来是它!”
  身旁的逻亦婷也认了出来,恍然道:“是……是它!”
  只有娜拉一脸困惑:“它是谁?”
  这头野象正是当年被逻亦清所擒的那头小象,它遭受逻亦清烙印虐待,母亲又被他毒死,此后便成了一头独自流浪的孤象,本来一头小象孤立无助,极难存活,它却凭着惊人的毅力活了下来。
  野象颇具记忆力,过数年也不会忘,况且是杀母之仇,它六年来无时无刻不想着重遇仇人,没想到今日竟愿望成真,当即挪动脚步,向着逻亦清而去。
  逻亦清骇恫至深,突然想到一事,指向颜苍恒道:“是他,是他杀了你妈妈,你瞧,他手里那柄短剑,上面还有你妈妈鲜血的味道。”
  颜苍恒听他意图嫁祸自己,冷笑道:“没用的,它已嗅出了你身上的气味,你逃不了了。”话音刚落,只见野象长鼻一勾,已将逻亦清卷起,升到最高处,猛地向地上甩落,逻亦清本来还在大声呼号,砰的一声后,什么声息都没了。   逻亦婷别过脸去,不敢再看,脸上却殊无哀伤之色。颜苍恒皱眉望去,只见逻亦清仰面躺在地上,双眼耳朵鼻孔都流出血来,肘部有白森森的骨头露出来,身子仍在微微抽搐,一时不得就死。野象又伸鼻将他卷起,抬高后重重摔落,这次落地后再也没了动静,可那野象仍不罢休,又将他卷起摔落,反复数次,只听得幽深树林中砰砰之声不绝于耳。
  逻亦婷和娜拉都已背过身去,捂住了耳朵。颜苍恒见野象终于杀了逻亦清报了弑母之仇,也为它感到欣慰,可见它反复虐戕逻亦清的尸身,不免觉得这野象戾气太重,到后来也低下头,不愿再看,直到声响止歇,抬首瞧去,却恰好和一双饱含深仇重怨的铜钵大眼相对。
  原来那野象虽然杀了逻亦清,恨意却未尽消,转目瞧见了颜苍恒三个,便把他们当作了逻亦清的同伴,只见它仰天啸叫一声,竟向三人狂冲过来,它步子迈得又大又快,也就眨眼的工夫,便冲到了他们跟前。
  逻亦婷和娜拉早已吓呆,颜苍恒也没想到野象会向自己发难,眼见这野象以不可阻挡之势奔至,当即抛下短剑,双掌往左侧急推,将逻亦婷和娜拉送出了一丈多遠,自己正要跟着旁跃,倏觉腰间一紧,一条长鼻已将自己卷起。六年前他也曾被象鼻卷住,但是现下的这一根显然更粗壮更有力。
  长鼻卷住颜苍恒,便迅疾上抬,颜苍恒知道它抬到最高点后必会使劲摔落,就如同对付逻亦清一样,到时自己纵然不死也得成为废人,象鼻刚升高了三尺,他随即伸出双臂,环抱住了面前的大树。
  野象察觉抬鼻之势受阻,当即奋力拉拽,颜苍恒使出全身之力死死抱住树干,只觉缠住腰间的象鼻越收越紧,五脏六腑都要移位,骨头也快散架了。那大树在野象拉拽下,逐渐弯曲,树根处不断发出根须断裂之声,已然坚持不了多久。
  娜拉忧急道:“禾木茶!”看到那把掉落在地的短剑,便要上前拾起去刺象鼻,谁知一个身影抢先一步,捡起短剑,将剑尖对准了自己,正是那小郡主逻亦婷。
  娜拉急道:“快把剑给我,我要去救他!”
  逻亦婷道:“把剑给你,再来挟制我吗?我可没那么傻。”
  娜拉跺脚道:“你忘了方才是谁救了你!”
  逻亦婷一怔,望了一眼颜苍恒,忖度道:方才他是挟制了我,可他也三番两次救了我,我……我该不该救他呢?心中矛盾,踌躇不决。
  两女正僵持中,突听咔嚓一声,只见颜苍恒抱住的大树已被连根拔断,颜苍恒已被长鼻卷到近两丈的高空,紧接着就要被狠狠地摔砸在地。
  娜拉大声惊呼:“禾木茶!”
  逻亦婷也脱口道:“不!”
  眼看颜苍恒就要落得和逻亦清一样的下场,突听他口中发出一声尖利的兽啸,双手插入腰腹和象鼻的间隙,往外一扯,竟然硬生生地将象鼻扯开,从中挣脱而出,随即双足在象鼻上一蹬,飞身落在了野象的脑顶,俯身下去,双目与野象的两只铜钵大眼相对。
  野象凝视颜苍恒双目,只见他的眼神比虎豹还要骁犷凶悍,身上还散发出一股极其原始蛮荒的气息,好似万兽之首,万灵之尊,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惧色。它却哪里知道,方才那短短的几瞬,颜苍恒体内已发生了难以置信的变化。
  原来方才颜苍恒正被那象鼻缠得痛楚难挡,豁命坚持,嘴中只想对野象大喊:“你已经报了大仇啦,我和他不是一伙的!”可他正竭尽全力抱着大树,如何也喊不出声,倏然间眼前一亮,瞥见自己手腕上戴着的一串佛珠。
  这串佛珠正是一行留下的遗物,颜苍恒一直戴在手上,从前未曾在意,此刻他死死抱住树干,眼珠子几乎碰到了手腕,这才发现,原来这些檀木制成的佛珠上竟然刻着一些人体部位,每颗佛珠所刻各有不同,有些刻着头脸,有些刻着胸颈,有些刻着腹胪,有些刻着手脚,但每个部位中都绘有一条白线,上有无数黑点,另外还有一条红线,从白线上的某一处延伸出去,红线之上又绘有许多蓝点。
  颜苍恒一眼就看出,这些白线代表的是人体中的脉络,黑点则是穴道,那这些红线蓝点又是什么?他脑中迅速闪过那本载有逆天易衡大法的书册,登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除了那本册子,一行大师还将‘逆天九脉’刻在了这串佛珠上,佛珠共有九枚,正好是逆天九脉,这些红线便是逆天脉,蓝点便是返古穴!
  颜苍恒本以为那本书册被烧毁后,逆天易衡大法从此绝迹,谁知却存留在了这串佛珠中。他眼前的这枚佛珠刻的是人的手臂,白线所标乃是手厥阴心包经,其中在“内关穴”和“大陵穴”之间,是那条红线的起始,即为逆天脉的本源,红线上共有十三个蓝点,则是逆天脉上的十三处返古穴。
  颜苍恒想通了此中关节,突然腰间骤紧,那野象一阵狂力拉拽,只觉双臂剧痛,几乎要被扯断,体内一股内息猛冲出来,本能地依照逆天易衡大法中所述的运行法门,去冲击“内关穴”和“大陵穴”之间的“本源”。
  他本来内力有限,死抱大树又耗费太多力气,这股内息远不足以冲开本源。恰在这时,那棵大树被连根拔起,颜苍恒也被长鼻卷到空中,他双手一撒开,全身劲力尽皆回缩到了体内,注入了那股内息当中。这下子气息如虹,猛地冲开了那处本源,而且势如泄洪,威不可挡,一口气冲开了后面的十三处返古穴,最后又从“天府穴”和“侠白穴”之间冲出,与手太阴肺经贯通起来,将这条逆天脉完完全全地练成了。
  一行在那本书册中,将此脉命名为“天柱脉”,功效便是将人体前肢逆天返古。颜苍恒贯通“天柱脉”后,只觉双臂倏然充满了力气,不假思索,伸手扳开缠在腰间的象鼻,飞身跃上了象首。此刻他体内虽只有一条逆天脉,但脉络中的那股远古蛮荒之气已从身上透了出来,那野象虽然凶悍无忌,但察觉到这股来自千万年以前的苍古之威,亦不免震悚。
  颜苍恒凝视野象双目道:“你已为母亲报了仇,忘了仇恨,过你想过的日子去吧。”学着当年的沈冰莹,伸掌一拍象耳,翻身跃了下来。
  野象也不知是否是听懂了,长鸣一声,向着北方飞快地跑去了,顷刻便消失在深山密林当中。
  这一切发生太快,颜苍恒也觉难以置信,转首回来,只看到两个张大了嘴合不拢的女子。   娜拉又惊又喜,往前走了几步道:“禾木茶,你……你方才是怎么做到的?”
  颜苍恒困惑道:“我……我也不知道……”正要寻思,突见逻亦婷正从娜拉背后偷袭,急忙喊道:“娜拉,小心!”却已太迟,只见逻亦婷已用短剑抵住了她的喉咙。
  娜拉骂道:“你这个卑鄙小人!”
  颜苍恒急道:“放开她!”逻亦婷看着满地尸体,还有不成人形的哥哥,咬牙道:“现在就剩我一个人了,我放了她,岂不是羊入虎口吗?”
  颜苍恒摇头道:“我不是老虎,你哥哥才是,只要你放了她,我不会动你一根手指头。之后我们各走各路,再不相干。”
  “再不相干?”逻亦婷冷笑道,“我哥哥死了,我父亲不会放过你们长鬃族的!”
  娜拉叫道:“你哥哥是被那野象杀死的,和我们长鬃族有什么关系?”
  逻亦婷道:“我父亲可不管这些,要是他知道我哥哥被杀之前与你们有过冲突,定会派兵将你们长鬃族杀得鸡犬不留。”
  娜拉哀求道:“求求你,别告诉你父亲。”
  邏亦婷道:“我凭什么要帮你们隐瞒?”
  娜拉急得都快哭出来了,颜苍恒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逻亦婷。逻亦婷有些害怕道:“你……你是不是想杀了我灭口,这样便没人知道了。”
  颜苍恒道:“我只想请郡主发个毒誓,回去后决不提及长鬃族。”
  逻亦婷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颜苍恒道:“那我只有请你去长鬃族作一次长客,那里山清水秀,终老一生也无妨。”
  逻亦婷道:“那我还不如和你的情人同归于尽!”将短剑紧紧贴住娜拉喉咙。
  颜苍恒知道那短剑锋利无比,只要她稍加用力便能要了娜拉的命,无暇解释自己和娜拉的关系,忙问道:“那你要如何才能答应?”
  逻亦婷蹙眉凝思,忽然想到了一件烦忧多时的大事,她打量着颜苍恒,想到他方才挟持自己、击退野象的身手,不禁心想:或许他能帮我解除这个烦恼。当下开口道:“除非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颜苍恒道:“什么事?”
  逻亦婷道:“跟我一同回去。”
  娜拉道:“万万不行,禾木茶,你跟她回去,不就进了虎穴吗?”
  逻亦婷道:“我决不会害你,只要你同我回去,在我父亲面前,我决不会提到长鬃族半个字。”
  颜苍恒皱眉道:“那你要我做什么?”
  逻亦婷道:“这个我之后会告诉你,但决不是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你答不答应。”
  娜拉道:“禾木茶,她一定有什么诡计,不要答应!”
  逻亦婷道:“你不答应也行,那我就将你的情人带回去。”
  颜苍恒忙道:“我答应了,你放了她吧。”
  逻亦婷道:“我要你发个毒誓。”
  颜苍恒指着逻亦清道:“我答应同你回去,途中决不反悔,否则就同你哥哥一样,粉身碎骨,不得好死。”
  逻亦婷点点头,随即也发了一个毒誓,保证自己不会说出长鬃族,才拿开短剑,将娜拉一把推向颜苍恒。
  娜拉打了颜苍恒一拳,气呼呼道:“傻瓜,你答应她干什么,你是不是看她长得漂亮,就神魂颠倒了?”
  颜苍恒低声道:“我若不同她回去,如何知道她会否信守诺言,说出危及长鬃族的话来。”
  娜拉恍然道:“说得也是,可……可万一她要害你……”
  颜苍恒道:“放心吧,我可不是轻易能被人害的。”
  娜拉点点头:“那你千万小心,一旦不对劲,便逃回来,大不了长鬃族迁居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紧紧握着他的手,显现出前所未有的温柔。
  逻亦婷等得不耐烦道:“甜言蜜语说完了吗?”
  颜苍恒脸一红,将手从娜拉手中抽出道:“你快回去吧,我办完事便回去找你。”
  娜拉犹豫道:“我……我仍是不太放心。”
  颜苍恒道:“快去,替我重搭个竹屋,不然我回去睡哪儿啊。”
  娜拉这才颔首,从原路返回,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离去了。
  颜苍恒目送娜拉离开,突听逻亦婷在背后问道:“她是你妻子还是情人?”
  颜苍恒回头道:“与你无关,我们何时走?”
  逻亦婷指着逻亦清尸体道:“再怎么样他也是我哥哥,总要把他尸体带回去,唉,我阿妈定会伤心死了。”
  颜苍恒见她脸上并无多少哀伤之色,心想:这些王公贵族,都是如此冷血吗?便过去用逻亦清身上的貂袍裹住了他的尸身,又从马尸的辔头上拆下缰绳,将尸体牢牢捆住。
  逻亦婷道:“你肩背上的伤要紧么?”
  颜苍恒道:“一点皮外伤,不打紧。”将尸体扛在了自己肩上道,“走吧。”
  逻亦婷道:“等一会。”走到身后的树林中,撮唇作哨,她连吹了四五次,终于听见嗒嗒蹄声,一头骏马扬蹄奔来,正是先前逃走的那匹坐骑。
  逻亦婷见坐骑奔到眼前,怒斥道:“胆小鬼,一遇危险就抛下主人只顾自己逃命,要不是看你还有点用处,现在就宰了你。”捡起马鞭将它狠狠抽打了一阵,才对颜苍恒道,“把尸体放到马背上。”
  颜苍恒本以为她是要自己乘马,这才知道她是为了让自己省点力,实在猜不透这女子的心思,便依言将逻亦清的尸体放了上去。
  逻亦婷道:“跟我走吧。”缓步往西方而去,颜苍恒牵辔跟随,心中百思难解:她要我跟她回去究竟是为何呢?
  逻亦婷似有心事,秀眉紧蹙,默默前行。颜苍恒起初还小心提防,渐渐放下戒心,回想到方才自己挣脱象鼻,驱走野象的场景,仍觉不可思议。
  他试着将内息从手厥阴心包经导入那条“天柱脉”,气息在手厥阴心包经中缓缓流动,尚如涓涓小溪,一入逆天脉,霎时增强了两三倍,汹涌澎湃,势如江河,最后从手太阴肺经中激流而出,迅疾流遍全身经脉,说不出的舒爽畅快。原本颜苍恒行运一个大周天需得半个时辰,按现下之速,一刻钟足矣。   颜苍恒并不知自己体内已是崭新之境,内力在潜移默化中不断增强,反而心中忐忑:方才我是万不得已,才贯通了一条逆天脉,也不知以后会不会变身野兽,余下的八条逆天脉,可万万不可再练了。
  两人行了十多里路,眼前渐渐豁然,远远看见一个山坳中立着几个大帐篷,缝布以兽皮缝制,上面绣着虎豹图案,端的华美壮丽,帐外长矛丛立,驻守着不少士兵。
  逻亦婷停步道:“呆会你不可再说汉话,就当自己是个长鬃族人,一切由我应对。”又摸出那柄短剑,“这把剑本该物归原主,但先前它一直在我哥哥手上,若被你拿去,恐惹人怀疑,暂存在我这儿,到时再还你。”
  颜苍恒想想也是,便点了点头。
  逻亦婷对他淡淡一笑,向前走去,早有逡巡的南诏士兵看见了逻亦婷,快步迎了过来,却见只有郡主和一个陌生的蛮族小子,不禁面露纳罕。
  逻亦婷道:“去叫苏索过来。”一名士兵应声去了。
  过不多时,只见一名大腹便便的武官匆忙地走来,此人名叫苏索,司职军将,负责护卫逻亦清兄妹。但因逻亦清嫌他太会溜须拍马,听着烦心,便命他驻扎湖岸,不许跟去狩猎。
  苏索远远看到逻亦婷身旁的马背上用貂袍裹着一物,还以为她打到什么大猎物,先自返回,脱口便道:“郡主猎术精湛,满载而归,可喜可贺,真可谓是巾帼不让须眉,叫我等汗颜不已!”
  逻亦婷叹了口气,去解马背上的绳索。
  苏索抢步过来道:“怎劳郡主大驾,还是让小的来。”解开绳索,将貂袍捧下,可逻亦清的尸身着实沉重,他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不禁讶异道,“这是什么畜生,如此沉重?郡主可当真了不得。”
  逻亦婷道:“大胆!你看仔细了,这是谁!”
  苏索一愣,解开貂袍,霎时间脸色大变,如遭雷殛,一屁股坐倒在地,颤声道:“小……小郡王!”其余南诏兵瞧见逻亦清尸体,也都骇然色变。
  逻亦婷哀伤道:“他……我哥哥狩猎时遇到一头疯象,不……不幸身亡,众侍卫也都护主而死,那疯象正要向我冲来,得亏这位长鬃族的大哥路过,将我救下,否则……否则你见到的便是我的尸体了。”说着便流下泪来。
  颜苍恒见她装出恸哭流涕的模样,心中道:这女子倒是会演戏,她故意将我说成救命恩人,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苏索闻言,却是呆若木鸡,他这次护送逻亦清兄妹狩猎,可说是个不能再悠闲的差事,哪里知道小郡王竟然会遭不测。永昌王就只有这一个儿子,珍宠无比,这次自己纵有十条命也不够抵了,一时脸色惨白,心伤若死,脑中突然回忆起一事,忖度道:疯象?岂非是六年前……那他可真是遭了报应,却把我害苦啦。
  逻亦婷道:“苏索,那疯象发起狂来,谁也挡不住,就算你在旁边,也不过多添一具尸体罢了,回去之后,我自会对父亲解释清楚来龙去脉,哥哥之死纯属意外,绝非是你保护不周。”
  苏索如蒙大赦道:“多谢郡主救命之恩。”连磕了三个头,这才爬起。
  逻亦婷道:“想到方才野象发狂的情形,我仍心有余悸,等我歇半个时辰,咱们再回去。”
  苏索应诺道:“是。”急忙回到帐中,将逻亦清的死讯写入信函,却不免添油加醋,描述那野象如何凶蛮、如何难挡,然后命人快马加鞭,将信函送回城去,自是讓永昌王早知翔实,心中有所准备,免得他盛怒之下,不由分说斩了自己。
  逻亦婷走向自己的帐篷,回头却见颜苍恒站在原地,便道:“进来啊。”
  颜苍恒神色忸怩,逻亦婷道:“怎么,怕我吃了你啊。”
  颜苍恒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这可不妥。”
  逻亦婷道:“我们南诏人可没你们唐人那么多的臭规矩。”一把将他拉进了帐篷。
  逻亦婷走进帐篷,便松了口气,脸上也没了哀伤之色,随手拿起桌上的点心吃了几口,又对颜苍恒问道:“你饿了吗?”
  颜苍恒肚子确也饿了,却摇摇头,不愿受她恩惠。
  逻亦婷道:“饿了就饿了,逞什么强。”拿起一碟色如翡翠的糕点,递给颜苍恒。
  颜苍恒并不接过,忍不住问道:“你要我和你回去,到底去做什么?”
  逻亦婷道:“你先吃一块。”
  颜苍恒只得拿起一块翡翠糕放入嘴中,只觉口感软糯,甜味恰好。他在长鬃族吃惯了粗粮兽肉,数年未曾尝到如此精致可口的糕点,放在嘴里咀嚼了许久,才咽下去。
  逻亦婷见状笑道:“喜欢吃便多吃几块。”
  颜苍恒脸一红道:“我已吃了一块,你说吧。”
  逻亦婷道:“我说让你先吃一块,可没说你吃了我就告诉你。”
  颜苍恒生气道:“那你不是唬人么?”
  逻亦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点,别让人听见你会说汉话。你乖乖跟着我回去,我自会告诉你。先歇息一会吧,呆会便走。”在藤椅上躺下,闭上了眼睛。
  颜苍恒见她长长的睫毛不住微颤,知道她并未睡去,而是在闭目凝思,不禁心想:她的心思可比娜拉难猜多了。便也闭上眼睛,假寐养神。
  过了半个时辰,只听苏索在帐外道:“郡主,已经准备妥当,我们这就启程吧。”
  逻亦婷睁眼道:“好。”与颜苍恒一齐走了出去,只见帐外已备好了坐骑和一架马车,马车的车斗上放着一副临时打造的简易灵柩,已经装殓着逻亦清的尸体。
  苏索已经换上了一身素衣,亲自坐在马斗上扶着灵柩,脸色哀戚至极。
  逻亦婷肚子里骂了句:马屁精!跨骑上马,又对颜苍恒做手势道:“你跟着我。”
  颜苍恒险些脱口说出一个“好”字,猛地记起她的叮嘱,便点了点头,走到她的马边。
  苏索瞥了一眼颜苍恒,心道:你这臭小子走了狗屎运,我却惨了,这辈子别指望升官发财,能保住这条小命便谢天谢地。他心里不住地感慨老天无眼,命运不公。
  二、无愧于心
  诸人即刻启程,向西而去,行了两个多时辰,渐出树林旷野,这时已是夕阳西下,余霞错绮,远远可见一座城郭耸立在一片阔荡的湖泊旁。   颜苍恒曾听艾叶爷爷说过,南诏境内最大的湖,并非洱海,而是滇池,位于南诏西南。池子竟比海大,颜苍恒当时便觉十分有趣,一直想去瞧瞧,今日一见到这片大湖,便知定是滇池。
  突见远处城门开启,一队人马疾驰而出,为首的是个铠甲披挂的大将。苏索见状,急忙伏倒在灵柩上号啕大哭起来:“小郡王韶茂之华,却遭苍天嫉妒,以致英年早殁,实乃南诏之不幸,天下之不幸!”
  逻亦婷却哭喊道:“姐夫……姐夫!”
  那大将驰到近前,只见他大概三十多岁,长方脸膛,形容峻烈,关切道:“婷儿,你没受伤吧。”
  逻亦婷摇摇头道:“我没事,可哥哥他……”
  看向灵柩,大将深深叹了口气:“竟会发生这种事,你母亲和姐姐都已哭成了泪人。”
  逻亦婷道:“我父亲呢?”
  大将道:“永昌王虽没流泪,但他就那么呆呆地坐着,几个时辰没说过一句话。”
  逻亦婷急道:“快带我去见他们。”
  却听苏索道:“诏亲大军将,小人保护不力,罪该万死!”
  大将不耐烦道:“啰唆什么,还不快把小郡王的尸体送回城去。”
  苏索忙道:“是……是……”
  在那大将带领下,众人马驶入城门。颜苍恒这才发现,原来这是一座在建的城池,城中聚集了大量工匠和士兵,正在大兴土木。此刻尚是建筑之初,离建成还有一两年,却已能瞧得出雏形来,其街道宽广,闾肆齐整,四处可见闳宇崇楼,俨然将会成为一座大城重镇。
  颜苍恒并不知晓,南诏王阁罗凤雄心万丈,有心要开疆拓土,称霸一方,除了作为都城的太和城,还欲建立东南西北四城,东城名为“拓东城”,南城名为“开南城”,西城名为“镇西城”,北城名为“宁北城”。四城皆由郡王、节度使或大军将镇守。眼前这座建造在滇池边的城池正是拓东城,坐镇之人正是逻亦婷之父永昌王阁诚节。
  人马在拓东城尚未修建完成的车道上前行,已有不少人听说小郡王去世的讯息,纷纷挤到车道两旁,探首顾盼,脸上却全无悲戚之色,隐隐然反有欣喜。颜苍恒心想:这逻亦清平日的行径,由此可见一斑。
  又过了一盏茶时分,人马行至一座新建成的大府第前,府额上金光灿灿,上书“永昌王府”四字,府外侍卫一律白衣素缟,神色肃穆,他们上前从马车上搬下灵柩,先自送进府去。那大将跃下马来,又将逻亦婷从马背上扶下。
  逻亦婷拉着颜苍恒道:“姐夫,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要带他去见父亲。”
  大将打量了颜苍恒几眼,点了点头。
  一行人走进府门,苏索也要跟着进去,侍卫蓦地拦住道:“永昌王有令,苏索犯渎职之罪,暂押府外,等候发落。”
  苏索愁眉苦脸地喊道:“小郡主,你可一定要为小的做主啊。”
  颜苍恒随逻亦婷走在王府的长廊中,只见四周缭墙高耸,侍卫丛立,心中不禁担忧:如果她是故意将我骗到这儿,想要我的命,那我就是想逃也逃不了。侧目去瞧逻亦婷,却见她神色淡漠,如何也瞧不透。
  穿过长廊,又走过数间屋子和花园,突见前方有一条铺了红绸的礓磋,直通向一座雪白色的殿宇,隐约听到殿宇中传来阵阵女子哭声。
  逻亦婷脸色微变,踏上红绸,疾步走进了大殿。顏苍恒与那大将紧随而入,只见大殿正中,一名头戴朱冠的男子扶额而坐,他年近五旬,面颊消瘦,双眼凹陷,好似大病了一场。男子身边伴着两名服侍华贵的女子,一年长一年轻,都是泪光盈盈,悲愁垂涕。
  逻亦婷喊道:“阿妈、阿姐!”
  年长女子唤道:“婷儿!”
  逻亦婷伏倒在母亲膝下,眼中流下泪来。那大将侧立在旁,与逻亦婷的姐姐柔情相望。
  颜苍恒从未身临如此场面,不免心中怦跳,抬头看了看那居中而坐的男子,料想他必是永昌王阁诚节,回忆起六年前,正是此人驱兵攻唐,烧杀劫掠,害得皓雪家破人亡,不禁心中燃起仇火,但见他新近丧子,神情悲恸,已然遭了现世报,仇恨稍解,脑中却想起另一人来,不禁心想:那个叫阿尔泰的黑面将军不知在哪,此人领兵攻唐,也是罪魁祸首。悄然旁顾,却没发现阿尔泰,倒是见到大殿左侧,还站着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此人身穿海青,头戴方巾,看着像个儒生。颜苍恒审视此人时,却见他也恰好在打量自己,忙将目光移了开去。
  逻亦婷和母亲、姐姐抱头痛哭,阁诚节紧皱眉头,也不说话。
  殿中忽然走进一人,向阁诚节拜倒:“禀告永昌王,经小人仔细查验,小郡王确是被野象以长鼻反复摔掷而亡。”正是王府中的御医。
  阁诚节沉声道:“诏亲大军将狄烈听令!”
  那大将闻声而出道:“属下在!”此人正是逻亦婷姐姐,长郡主逻亦姗的丈夫狄烈。
  阁诚节声音嘶哑道:“你领五百精兵,去事发之地,杀了那头肇事的野象,割了它的象牙、象鼻回来,以祭吾儿。”
  狄烈为难道:“可山中野象众多,也不知害死小郡王的是哪一头。”
  阁诚节道:“见一头便杀一头,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头。”
  颜苍恒心道:滥杀无辜,以泄私愤,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狄烈道:“遵命!”正要领命而去,阁诚节身旁那儒生忽道:“王爷,且慢,容我说几句。”
  阁诚节道:“郑先生请讲。”言语中颇为恭敬。
  郑先生对着逻亦婷道:“小郡主,杀死小郡王的那头疯象,左耳上可有一大块伤疤?”
  逻亦婷道:“你怎知道?”
  郑先生道:“果然如此。”又对着阁诚节道,“王爷,您可记得六年前,小郡王随大军攻唐,归国途中惹下了一桩事端吗?”
  阁诚节皱眉道:“自然记得,为此本王还重重责罚了清儿,难道这疯象与当年那群野象有关?”
  郑先生道:“恐怕正是如此,当年小郡王抓来那头小象,在其左耳上烙下了一个‘清’字,这才引来群象袭击,将小象救走。六年过去,小象已长成了大象。传说野象记仇,十年不忘,小郡王这次去狩猎,不巧正遇到了它,以致不幸罹难。”   郑先生所说也勾起了颜苍恒的回忆,他心中惊讶道:这人怎么也知道逻亦清在象耳上烙字的事,是了,六年前,这人必定也在攻唐的南诏军中。对这郑先生登时全无好感。
  又听逻亦婷道:“我也记得了,当时哥哥说要在那头小象耳朵上烙上他的名字,便没人抢得走了,原来……原来就是它。”
  阁诚节重重哼了一声。
  逻亦婷母亲却愈加悲恸地哭道:“报应,原来都是因果报应,我不知说过清儿多少回,要他少惹事,他嘴上答应得好好,却总是不改,到头来……到头来害了自己的命。”
  郑先生道:“佛教禅宗有云:死如出狱,死亦如再生,譬如从麻出油,从酪出酥,又如鹿归于野,鸟归虚空。小郡王虽然身死,却如同重生。永昌王、王妃和两位郡主都莫要太过伤悲了。”
  阁诚节嘴上没作声,心中却道:可清儿的命,一千头一万头野象也抵不了,本王一定要找到那头疯象,将它剥皮抽筋,凿骨捣髓,方解心头之恨。
  突听逻亦婷哭道:“阿爸阿妈,女儿也险些见不到你们了。”
  逻亦婷母亲道:“婷儿,你说是有人救了你,那人带来了吗?”
  逻亦婷走下去将颜苍恒拉出来道:“正是他!”
  阁诚节上下打量颜苍恒道:“你叫什么名字?”
  颜苍恒装作不懂,茫然摇头。
  逻亦婷道:“他是个长鬃族人,不懂汉话。”
  阁诚节皱眉道:“长鬃蛮?那他颏下怎么一根胡须也没有?来人,传一名懂得长鬃蛮语的通译进来。”
  逻亦婷脸色微变,心道:不好,要露馅了!先前她见颜苍恒和那个长鬃族女子在一起,自然给他按上了一个长鬃族人的身份,却忽略了长鬃族成年男子颏下必留长须的风俗,更不知道他会不会说长鬃族语,一时心焦如焚,不知如何圆场。
  不多时殿中便来了一位矮矮胖胖的通译,向永昌王作揖到底。
  阁诚节道:“你问问这人,他是谁?”
  通译以长鬃族语问了几句,颜苍恒对答如流。
  通译道:“禀王爷,此人说的确是长鬃族语,他说自己叫禾木茶。”
  阁诚节道:“那你再问问他,下巴上怎么没有胡须。”
  通译再问,颜苍恒又答。通译道:“禾木茶说,几天前他和族人打赌输了,所以才剃掉了所有胡须,还要去猎一头野鹿赔给对方,进山后正巧碰到了小郡王和小郡主遭遇野象袭击。”
  阁诚节又让通译问颜苍恒救下逻亦婷的经过。颜苍恒便从头说起,说自己如何看到那头野象掷杀三虎,看到那些卫士如何抵挡野象如何惨死,野象又如何杀死逻亦清,自己如何引开野象救下了逻亦婷。他说的全是实情,只是略掉了某些枝节。
  阁诚节与妻子听了,都由不得不信,想到逻亦清惨死画面,更觉哀痛。逻亦婷却是心头一块大石落下,她没想到颜苍恒不仅会说长鬃族语,还能机智应变。
  阁诚节听罢,长叹了口气道:“原来如此,你再问他,救了郡主,要何赏赐,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只需本王拿得出的,让他尽管开口。”
  通译将话转述了,颜苍恒想了想,答了一句。通译道:“禀王爷,他说,前些日子的踩花节上,他有一位朴子蛮的朋友,不幸摔伤了,请王爷派遣一位医生,去医治他。”
  邏亦婷母亲抹着眼泪道:“这人倒是朴实得很,不想着自己,反想着别人,清儿要是有他十分之一,也不至于……”又是潸然泪下。
  阁诚节道:“好,我答应了,别的你不要了吗?”通译转述出来,颜苍恒摇了摇头。
  阁诚节摆摆手道:“那就都退下吧。”他伤心儿子之死,早已没心思理会旁事。
  突听逻亦婷道:“父王,我想求你一件事。”
  阁诚节道:“什么事?”
  逻亦婷走到父亲身边低声说了几句。阁诚节脸色一沉:“不成,此事决计不成。”
  逻亦婷道:“父王,那一路处处艰难险阻,万一又遇到疯虎、疯象什么的,谁能保护我周全?有他在身旁,女儿能安心些。”
  阁诚节道:“这蛮人不过凑巧救了你,能堪什么大用。我已找好了几位高手,必能保你一路无虞。”
  逻亦婷道:“你说他没用,我倒觉得他比许多人都有用,不信咱们试试。”不等父亲回答,转身便道,“姐夫,其实这禾木茶还有个心愿,他听说你是南诏国第一勇士,很不服气,想和你比试一场,你就屈尊和他较量较量吧。”
  阁诚节正想说她胡闹,转念一想:也好,让狄烈将这蛮人尽快打发了去。便向狄烈点了点头。
  狄烈领命,脱去铠甲,仅着里衣,只见他双臂肌肉隆起,将袖子绷出褶皱来。
  逻亦姗柔声道:“阿烈,他是婷儿的救命恩人,下手轻点。”
  狄烈道:“我晓得。”
  逻亦婷让通译将比武的意图告诉颜苍恒,随即走到他身边,低声嘱咐:“不必胜过我姐夫,显出你的本事便行了。”
  颜苍恒道:“我可没答应要比武。”
  逻亦婷恳求道:“求你了,帮我这一回。”
  颜苍恒没料到她竟软语相求,不禁一愣。
  却见逻亦婷往旁退开,狄烈缓步走近道:“兄弟,咱们这就开始吧。”话音刚落,忽听荷荷风响,已挥掌攻向颜苍恒,掌势中并未裹挟招式,劲道却甚是迅猛。
  颜苍恒不假思索,便要使出化蛹成蝶手将他晃开,可临出招前,却突然犹豫了。逻亦婷想得过于简单,她让颜苍恒显露本事,却未考虑到他既然是个未经开化的“蛮人”,一旦使出繁复多变的招式,势必惹人怀疑,到时谎话便难圆了。
  念及此处,颜苍恒便发不出招来,狄烈凶猛的一掌已攻至眼前,只得伸手格挡,硬接了他一掌。狄烈本以为这一掌定能将他推倒,谁知颜苍恒后撤了一步,便即站定。狄烈有些意外,深吸口气,第二第三掌紧接着挥出,劲力逐掌增强。颜苍恒接连挡下,只觉狄烈的力道大得惊人,打得自己手臂微麻,连挡了十几掌后,却觉体内真气浩荡,一股股内息正向双臂上的逆天脉汇集,渐渐地,麻感消失,反觉气力源源不断地生出。   狄烈见颜苍恒在自己一掌掌硬凿之下,丝毫未显疲态,反而精神愈振,回挡的劲力也在一分分增强,大觉吃惊。方才逻亦婷说狄烈是南诏第一勇士,绝非虚名。他十三岁便能拉开六石的强弓,十五岁在校场上一人掀翻了二十三名成年壮汉,从此名震南诏,人人晓得南诏国出了个天生神力的少年。待他从戎后,更是屡立奇功,青云直上,不到三十岁便被封作诏亲大军将,更获永昌王的长郡主青睐,与之结为连理。
  狄烈生平之中,从未遇到过能挡他全力三掌的对手,而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长鬃族青年,竟已挡下了自己十多掌,焉能不错愕,心中也生出了棋逢对手惺惺相惜之感,一时豪气勃发,力贯双掌,猛地拍向颜苍恒的胸口。颜苍恒想也不想,跟着双掌挥出,两人四掌相接,“砰”的一声,各自退开三尺,均觉心神激荡,快意不已。
  旁观之人发出阵阵惊呼,纷纷向颜苍恒投之以不可思议的目光,阁诚节也不禁对他另眼相看。逻亦婷根本没指望颜苍恒能赢下自己这个罕逢敌手的姐夫,只想着他多撑一会,输得晚一些,便已显出本领过人,谁想到颜苍恒竟能和姐夫斗个平手,实在出乎意料。
  颜苍恒自学成化蛹成蝶手和十鬼剑法以来,鲜有与人对敌时不使虚招,此刻扎扎实实地与狄烈肉搏,不禁激发了男儿汉最本真的血气,心中道:反正不求取胜,索性抛开所有武功招式,畅快淋漓地战一场!纵身向狄烈扑去。
  狄烈哈哈一笑,合身迎上,与颜苍恒缠斗在一块。
  两人拳掌互交,或掀或扭,一个仗着自己与生俱来的神力,另一个则依靠逆天脉中的奇劲,以男人间最原始最直接的搏斗之法,翻翻滚滚斗了几百个回合,竟是旗鼓相当,不分轩轾,斗到最后,两人都是精疲力竭,大汗淋漓,心中却是说不出的酣畅。又对了一拳,两人气力耗尽,各自跌坐在地,大口喘着气。
  颜苍恒摆摆手,示意停手。
  狄烈笑着点点头,勉力站起,又将颜苍恒扶起,面向阁诚节道:“永……永昌王,这……这位禾木茶兄弟身……身手不凡,实在是……是南诏国不……不可多得的……的人才。”
  阁诚节点了点头道:“真是人不可貌相。”
  逻亦婷心中喜悦,却不便表露出来,忙对着父亲道:“父王,那我方才求你的那件事?”
  阁诚节道:“由得你吧。”转身走进内堂去了,逻亦婷母亲和姐姐跟随其后,狄烈拍了拍颜苍恒后背,也陪同逻亦姗而去。
  逻亦婷见母亲凄怆流涕,只想去安慰她几句,却不知该如何安置颜苍恒,正面露为难,忽听那郑先生道:“小郡主,让这位禾木茶兄弟暂住我那儿吧。”
  逻亦婷道:“那就有劳老师了,他是我救命恩人,请你照顾好他。”说完便快步走进了内堂。
  颜苍恒见她既不说明情由,又这么随随便便将自己丢给了别人,不免心中有气,却见那位郑先生走过来,用手比画道:“小兄弟,跟我走吧。”
  颜苍恒别无选择,只得跟着他走出王府,却见苏索还被士兵押在外头,翘首以盼,也不知逻亦婷是否替他求了情。
  随后郑先生将颜苍恒带上一辆马车,一路颠簸,马车在一座新建的宅院前停下。颜苍恒随郑先生走进院门,只见宅子虽是新建,里头的陈设却十分简陋,来来去去除了两个年轻的侍女,便只有几个炊米扫地的仆人。颜苍恒见永昌王对这郑先生谦恭有礼,還以为他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官,谁知居住之处竟如此寒碜,甚觉讶异。
  郑先生将他带到院中的一张圆桌前坐下,对着下人吩咐了几句,不过一会,仆人端来两盆烹调好的河蚌,蚌肉肥大,引人垂涎,但所有筷、碟、碗、盆却都是竹子制成的。
  郑先生笑道:“这倒不是我小气,南诏国律法规定,宫廷内才能使用金银餐具,其余官将只能用竹制餐具,贫贱者只许以手抓食。”
  颜苍恒正要答话,忽然想起:这人也真是糊涂,明知我听不懂,和我解释什么。便不做声,抓起河蚌,故意不讲究斯文,径直咬裂蚌壳,以牙尖挑出蚌肉来大口咀嚼。
  郑先生见他狼吞虎咽,便不动筷,一直微笑瞧着他身前渐渐堆起了小丘也似的蚌壳。
  颜苍恒见他一直笑眯眯地盯着自己,似不怀好意,心中起了戒心,不敢再吃,连打哈欠,佯装大有困意。
  郑先生唤来一名侍女,让她带颜苍恒去一间偏房歇息。颜苍恒进房便大咧咧地躺下,须臾之后,用移唇术装出如雷的打鼾声。那侍女见他睡相可掬,不禁掩口失笑,将门轻轻阖上便离开了。
  颜苍恒心想:我也太大意了,万一他在河蚌中下毒怎么办?揉揉肚子,除了饱胀感,别无异样,又想,我与他无冤无仇,他也不至于下毒害我,可我怎么总觉得此人带我回来是别有居心呢?
  思来想去,也揣测不出这郑先生有何企图,转念又去思索逻亦婷的用意,仍是百思难解,索性不再去想。他今日重遇逻亦清、逻亦婷,忆起六年前的往事,仍像是昨日发生的一般,不禁心想:也不知皓雪现下在哪,何时才能再见到她。
  念及皓雪,颜苍恒猛地坐起,心忖:永昌王既然在此城中,那阿尔泰是他麾下大将,必定也住在附近,今晚我就去找到他府邸,潜进去将他杀了,替皓雪报了这血海深仇!当下假装睡着,等待天色渐渐暗下,想着趁那郑先生和仆人睡着,偷偷溜出去,再去寻找阿尔泰的住所。
  等候了一个多时辰,屋外动静全无,颜苍恒悄然起身,推门而出,只见一轮皓月高悬,四周阒然无声,正要踮着脚穿过院子翻墙出去,突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小兄弟,怎么了,无心睡眠吗?”
  颜苍恒遽然一惊,借着月光瞧去,只见院中那张吃河蚌的圆桌旁坐着一人,儒冠慈容,不是郑先生是谁。颜苍恒一时有些无措,灵机一动,正想打手势告诉他自己想去茅厕,却听郑先生道:“不必装了,我知道你并非南诏人,而是唐人。”
  颜苍恒防他是试探自己,并不作声。
  郑先生又道:“我还知道,你是六年前来到南诏的,对不对。”
  颜苍恒脸色大变,情知隐瞒不过,支吾道:“你……你如何知道的?”
  郑先生道:“请来这里坐下。”
  颜苍恒只得过去坐下,心道:万不得已,就打晕了他。   郑先生道:“方才在王府时,我便已发现,你右手中指的首节指骨微微向左凸起,上头结着厚茧,这是长年累月握执毛笔所致,一个连汉字都不懂的长鬃族人,又怎么会执笔写字?”
  颜苍恒心头恍然,却疑惑未解:“就算你知道我不是长鬃族人,又如何确定我是唐人,还知道我是六年前来的。”
  郑先生笑了笑道:“只因我亲眼所见。”
  颜苍恒不解:“亲眼所见?”
  郑先生道:“不错,六年前,南诏攻入大唐会同军,大肆劫掠,几乎所有人都仓皇逃走,却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勇斗南诏兵,失手遭擒,我至今仍记得他的相貌。今日我初见你时,便觉你与那男孩极其相似,只是不敢确定,直到后来见你与狄烈比武,你的神情与当年那位少年一模一样,方才确信是你。六年过去,你已长大不少,但骨子里那股不挠不屈的性子仍未改变。”
  颜苍恒唬地站起:“你果然就是六年前侵略大唐的南诏人!”
  郑先生摇了摇头:“你错了,我姓郑名回,六年前同你一样,也是被南诏人从会同军掳来大唐的。”
  颜苍恒大吃一惊,不敢相信,又听郑回道:“当时我本是西泸的一个小县令,听闻南诏军来攻,急忙举家逃离,途中与妻儿失散,不幸被俘。你被他们擒住,关入那辆囚车中,后来象群来袭,你们侥幸逃脱,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可惜我没你们那么好运,一直被押送到太和城。当时南诏人劫掠了大批工匠和儒生,命工匠修造建筑,儒生传道授业。南诏王阁罗凤听说我做过县令,便将我请入宫廷,以礼相待,还任命我为王室教师。我无法抗命,只得留了下来。”
  颜苍恒鄙视道:“南诏侵犯我大唐国土,强掳我大唐百姓,你不反抗也就罢了,反而做了他们的大官,哼,我看分明是你贪享富贵,觍颜事敌。”话一出口,又觉不妥,眼前这人居陋室着素服,与富贵荣华全不沾边。
  郑回并未发怒,反而道:“你是个好孩子,只是有些道理,你还未懂。”
  颜苍恒道:“我只懂得一个道理:宁为兰摧玉折,不作瓦砾长存。”
  郑回叹了口气道:“现下的你,与六年前的我并无分别。当时我只知唐境受侵,唐人被掳,南诏人穷凶极恶,罪孽深重,却不曾思索南诏为何要侵犯大唐,难道只因南诏人生性残暴,欲求不满?”
  顏苍恒道:“难道不是吗?”
  郑回道:“你随我来。”走进了东边的一间房内,颜苍恒心道:看他还要狡辩什么。跟着他走进,只见这屋中堆满了各式建筑图纸,颜苍恒心想:原来他是这座新建大城的督造官。
  郑回拿出一个长匣,打开后取出一幅卷轴。郑回展开卷轴,却见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颜苍恒问道:“这是什么?”
  郑回道:“这是一篇碑文,总共有五千字,将来要刻在一块巨碑上,立于太和城中。”
  颜苍恒心生好奇,审视卷轴,只见第一行上写着八个龙飞凤翥的大字,随口念了出来:“叛唐不得已而为之?”
  郑和颔首道:“不错,‘叛唐不得已而为之’这八个字,是南诏王阁罗凤亲手所书。”
  颜苍恒一愣道:“他有什么不得已的?”
  郑回道:“三十年前,南诏首领皮罗阁归附大唐,兼并五诏,进爵云南王,在西洱河畔建立南诏国。自此南诏附庸大唐十数年,两国一直相安无事。皮逻阁死后,其子阁罗凤继位,依照惯例去谒见大唐天子,途经云南,随行的王妃竟遭到云南太守张虔陀的侮辱。阁罗凤气愤填膺,上表控告,但大唐朝廷置之不顾,反而怀疑阁罗凤意图谋反。阁罗凤这才起兵攻破云南,杀了张虔陀,唐王震怒,派遣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统兵八万来攻打阁罗凤。”
  颜苍恒越听越惊,又听郑回道:“阁罗凤不过是一时激愤,无意与唐为敌,便派人前去再三陈述原委,表示愿再置府城,归还俘虏,哪知那鲜于仲通狂妄自大,不许讲和,甚至放出狂言要屠戮南诏国。阁罗凤迫不得已,唯有与吐蕃结盟,大败唐军于西洱河。次年,大唐以贾颧为都督,发兵三万攻南诏,结果贾颧被生擒,全军尽没。天宝十三年,宰相杨国忠执国政,又遣大将李宓率兵十万出击南诏。阁罗凤诱之深入,至大和城,南诏军闭垒不战,唐军粮尽,士兵患病而死者甚众,不得不退军。阁罗凤乘机追击,又大败唐军,李宓沉水而亡,全军覆没。杨国忠欲隐瞒自己失策,又屡屡增兵前去,前后唐兵伤亡达二十万人之多。”
  颜苍恒从不知晓这段历史,过往的所见所闻,皆是南诏如何侵略大唐,南诏兵如何凶残成性,唐民如何对南诏恨之入骨,哪知这一切皆由大唐屡犯南诏引起,听郑回说到天宝十三年的那场大战,忽然回想起少年时亲历的一件事。
  那时他还不到十岁,随母亲去远方走亲戚,途经一条大道,突听哭声震天,走近了才看到,官兵正驱赶着几十个锁铐加身的青壮男子,道路两侧,不少老人妇孺在大声哭号。母亲还以为这些人是被抓的要犯,询问后才知晓,原来唐兵在云南吃了败仗,当朝的杨宰相派人到两京、河南、河北来招募士兵重作进攻。但百姓听闻云南多瘴疬,士卒水土不服,死者十有八九,不肯应募。于是杨宰相命令御史分道捕人,连枷送入军中,其父母妻子夹道送别,哭声震野。母亲听完后脸色大变,亲戚家也不去了,赶忙跑回去将父亲从田里拉回家中,躲了好些日子。
  颜苍恒那时年纪尚幼,不久便忘了此事,此刻听郑回谈及,才又回想起来,心中甚觉不是滋味:朝廷强抓百姓去打仗送死,这与南诏军掳走唐人,又有什么分别?
  郑回接着道:“我在南诏宫廷做王室教师时,阁罗凤不止一次与我谈论起这些,他总问我,从前他一心归附大唐,希望两国结缔盟约,永不互犯。可大唐却全然不将他放在眼里,区区一个云南太守便能侮辱他的妻子,他问我这究竟是为什么,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那时我一心想回归故土,与妻儿重聚,便恳求阁罗凤,我将所知所学倾囊相授,五年之后,放我归国,阁罗凤答应了。我兢兢业业做了五年王室教师,阁罗凤的儿子和孙子都成了我的学生。眼看五年期限将近,我托人去大唐打探妻儿的讯息,谁知……”突然眼眶湿润,神色凄然。
  颜苍恒问道:“怎么啦?”   郑回泪水潸然道:“原来,剑南节度使得知我在南诏王室为官,认定我叛国投敌,早已将我妻儿斩首了!”
  颜苍恒“啊”了一声,不敢相信。
  郑回攒袖拭了拭眼泪道:“那时我便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大唐了。阁罗凤听说此事,特意来安慰我,他说六年前是南诏国将我掳来,问我恨不恨南诏?我说不恨南诏。”
  颜苍恒问道:“那……那你恨大唐么?”
  郑回沉声道:“当时阁罗凤也这般问我。我摇摇头,对他道:‘诏主从前提的那道难题,如今我知道如何回答了。当年诏主叛唐,并非大唐或南诏任一方的过错,起因是云南太守张虔陀色欲熏心,侮辱王妃。之后大唐与南诏连年战乱,也是因为奸相杨国忠好大喜功,穷兵黩武。所以,这世上仇恨的起源,并非异域殊族,而是人心。无论是南诏人、回纥人、吐蕃人还是唐人,习俗有别,人心却并无不同,既有忠厚善良之辈,也有大奸大恶之徒。化解世上仇恨的办法,也并非是统一天下,降服万民,而是去除人心中的恶念。’”
  听郑回说完这番话,颜苍恒不禁皱眉凝思,反复道:“这世上仇恨的起源,并非异域殊族,而是人心,而是人心……”
  又听郑回道:“阁罗凤听我说完,默然许久,才道:‘本王虽是不得已才叛唐兴兵,但心中确也有一股仇恨报复之心。六年前,我派南诏军侵犯大唐,固然是奉了吐蕃人的命令,但也是为了发泄自己心中怨恨,却害苦了大唐百姓,也害死了你的妻儿。我心中这一股恶念,实已犯下不少罪孽。’
  “我见他已有愧疚之心,便趁机劝他,为了南诏和大唐两国的百姓,应当停止交战,尽力与大唐修好。阁罗凤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明君,他听了我的规劝,深有感悟,亲手写下‘叛唐不得已而为之’这八个大字,又命我撰写了这篇碑文,陈述不得已而反唐的苦衷,表明归附唐室的心迹,将来会刻于巨碑之上,立于太和城中,命名为《德化碑》。他还决定将唐军阵亡将士的遗骸建成一座‘大唐天宝战士冢’,岁时祝祭;另于苍山斜阳峰麓修建‘唐李公之庙’,祭祀李宓及其部将。阁罗凤做下这一切,只为将来有个合适的契机,能与大唐重归于好。郑回有生之年的唯一心愿,便是看到大唐与南诏止息干戈,释愆修好的一日。”
  颜苍恒不由得肃然起敬,垂首拜道:“郑伯伯,您见识高远,胸怀天下。与您相比,苍恒的心胸未免太狭隘了,先前多有得罪,还望您宽宥。”
  郑回忙扶起他道:“原来你叫做苍恒么,我本有一个儿子,与我失散那年正好十二岁,若是活到如今,也与你一般大了。”又淌了几滴眼泪,问道,“这些年你是如何过来的。”
  颜苍恒对郑回由衷敬佩,便毫不相瞒地说出了自己与长鬃族共同生活六年,今日外出恰好遇见逻亦清遭野象报复身亡,又被逻亦婷带到拓东城的经过。
  郑回点头道:“今日你我相遇也算是一场缘分,我在王府中看破你的身份,只怕你不慎露底,惹来祸端,才将你带回我的住所。”
  颜苍恒歉疚道:“郑伯伯用心良苦,苍恒却险些误会了。”
  郑回又问:“这么晚了,你这是要去哪?”
  颜苍恒如实道:“实不相瞒,六年前,我有一位小伙伴的父母被南诏兵害死,我是想去杀了当时领兵的大将阿尔泰,替她报了大仇。”
  “原来如此。”郑回稍作沉吟,才道,“阿尔泰的府邸,与此仅隔着两条街,不过,他卧病在在床,连话都无法说了,你想杀他,易如反掌。”
  颜苍恒吃惊道:“原来他也遭了报应。”
  郑回摇摇头:“两年前,拓东城初建,众工匠正吊起一根大梁时,绳索突然断裂,阿尔泰奋不顾身,推开两名工匠,自己却被大梁砸成重伤。他救下的两名工匠,都是从大唐掳来的。”
  颜苍恒好不惊愕,惑然道:“这个阿尔泰,究竟是好人还是恶人?”
  郑回道:“阿尔泰算不算好人我无从评断,但他绝非大恶之人,只是对永昌王有些愚忠罢了。据我所见,每次阿尔泰率军外征,总会严肃军纪,明令禁止滥杀百姓。”
  颜苍恒道:“那为何六年前南诏兵在会同军烧杀劫掠、无恶不作?”
  郑回道:“是那小郡王逻亦清,他放纵士兵,滥杀无辜,掳劫美女。阿尔泰碍着永昌王的面子,也是无可奈何。逻亦清天性凶残,草菅人命,对唐人如此,对南诏人亦如此,今日得遭天谴,也算是死有余辜。”
  颜苍恒点点头,心中隐隐打消了去刺杀阿尔泰的念头,又问道:“那……那位小郡主呢,她是什么样的人?”
  郑回道:“小郡主曾去往太和城,做过我两年的学生。她虽任性刁蛮,却心地纯良,与她那个禽兽不如的哥哥,简直霄壤之别。”
  颜苍恒又问:“郑伯伯,那你知不知道,她将我带到这儿,究竟有何目的?”
  郑回道:“这个小郡主总是比常人多一个心窍,我也猜不透她的用意,不过,今日小郡主让你与狄烈比武,有意显出你的本领,难道……难道是想让你与她同去?”
  颜苍恒好奇道:“同去,同去何处?”
  郑回道:“这事要从三个月前说起,当时有两名回纥国的使者来到太和城,觐见阁罗凤,自称奉登里可汗之命,为可汗之弟合胡禄都督药葛罗求亲。阁罗凤自己并无尚未出阁的女儿,便在宗室中挑选合适的郡主,最后选中了永昌王的这位小女兒。”
  颜苍恒惊讶道:“她……她要嫁去回纥,那她自己愿意吗?”
  郑回道:“若换作你,要离家万里去娶一个从未谋面的女子,你可愿意?”
  颜苍恒道:“自然不愿。”
  郑回道:“自古以来,两国和亲,被嫁之女自己却从来做不得主,远有西汉王昭君远嫁匈奴单于,近有文成公主许配松赞干布,莫不如是。”
  颜苍恒道:“可小郡主是永昌王的亲生女儿,他这个做父亲的舍得吗?”
  郑回道:“是阁诚节主动上表,请求将女儿嫁去回纥的。”颜苍恒不禁面露愕然。
  郑回又道:“阁诚节此举,却又另含深意。这要从前任诏主皮逻阁说起,阁罗凤是皮逻阁的养子,阁诚节则是他亲子。皮逻阁死后,由阁罗凤继位,阁诚节心中自然不服。阁罗凤对这个弟弟也一直有所提防,他派我来此督造拓东城,实则是让我监视阁诚节。我暗中探查到,阁诚节曾与那两名回纥使者私下会过面,因此我猜测,阁诚节有意将郡主嫁去南诏,恐怕正是要暗中拉拢回纥势力以对抗阁罗凤。可怜那小郡主却成了她父亲争权夺势的筹码。”   颜苍恒也深深叹了口气,不禁怜悯起逻亦婷来,问道:“她何时走?”
  郑回道:“恐怕就是这几日,为缩短行程,和亲队伍将扮作骠国商队,取道巂州、嘉州,向西进入吐蕃,再一路往北,直至回纥,长途漫漫,险阻艰辛。所以我猜,莫非小郡主是想让你随她同去回纥吗?”
  颜苍恒摇摇头,示意不知。
  郑回道:“她既选中了你,心中必有计较,你也不必事事都依着她,人生在世,凡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尔。”
  颜苍恒道:“苍恒聆教了。”
  郑回道:“苍恒,与你一番长谈,尽抒胸臆,好不畅快,不过天色已晚,咱们各自去睡吧。”
  颜苍恒对着郑回一揖到底,回到房中,重睡在那张榻上,心境却已截然不同,脑中反复回荡着郑回的一字一句,只是他尚不知道,今夜的这一番长谈,对他将来影响至深。
  次日睡得正沉,忽觉颈脖痒得厉害,不由含糊道:“芸儿别闹。”
  却听耳畔有人道:“芸儿是谁,是你那个长鬃族的小情人吗?”声音甚是熟悉,颜苍恒霎时清醒,睁眼看去,只见逻亦婷不知何时坐在了榻边,手中玩弄着自己的一簇辫发。
  颜苍恒急忙坐起,慌张道:“你……你怎么在这儿?”
  逻亦婷道:“父亲忙着给我哥哥办丧事,我趁机跑了出来。我还怕你人生地不熟,睡也睡不好,哼,哪知道你睡得这样香,定是梦到了那个小情人。”
  颜苍恒忙道:“娜拉不是我情人,只是好朋友,这六年来,多亏她照顾我。”
  逻亦婷瞪大双眼:“当真?”
  颜苍恒道:“事关她的清白,我岂会乱说。”
  逻亦婷目光中现出一抹喜色,却又被一股更浓重的伤感盖过,低声问道:“那她喜欢你对不对?”
  颜苍恒摇头道:“她早有意中人了。”
  逻亦婷听他有问必答,口气也柔和许多,与昨日冷冰冰的模样判若两人,不禁奇怪:“郑先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
  颜苍恒自不能说是因为怜悯她被迫和亲,岔开话道:“郑先生呢?”
  逻亦婷道:“他一早就去忙督造之事了。说起来他也是唐人,通古博今,才德兼具,深受我伯父器重,南诏国的王室子弟,十有八九都是他的学生。你在他面前没露馅吧。”
  颜苍恒笑着摇摇头,又问:“你来找我做什么?”
  逻亦婷轻叹了口气:“我带你去一处地方。”拉着颜苍恒走出郑回府邸,只见府外已备好了两匹健马。
  颜苍恒想到她的可怜之处,也不问她要去何处,只想着处处遂了她的心意,便跨骑上马,随她飞驰了两里多路,直到西城门前。
  两人下了马,逻亦婷拉着颜苍恒走上城楼,守城士兵见是郡主前来,也不敢去拦阻。
  两人走到城头,颜苍恒从城垛间望去,只见西南方一片广阔的湖水,浩荡汪洋,烟波无际,湖面上波光粼粼,苍霄中水鸥翱翔,天水交映,甚觉壮丽,正是昨日见过的南诏境内第一大湖——滇池。
  逻亦婷突然摘下满头的玉簪金饰,任由长发在疾风中盘旋飞舞,又对着滇池放声大喊,仿佛要将胸中的郁闷尽数喊出,许久后才停口,淡淡道:“我心中烦闷时,常会到这儿来,对着滇池喊上一阵,便好多了,但……但是以后怕是不行了。”
  颜苍恒知道她是指将远嫁回纥之事,不禁替她难过,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又见逻亦婷脸上强装出笑容,问道:“禾木茶,我还不知道你的真名呢。”
  颜苍恒如实道:“我姓颜,名苍恒,苍天的苍,永恒之恒。”
  逻亦婷道:“不好听,我还是叫你禾木茶吧。禾木茶,有关这滇池的由来,还有个传说,你想听么?”
  颜苍恒道:“自然想听。”
  逻亦婷嫣然一笑道:“那我说啦,很早很早以前,这一片并没有湖泊,连小溪都没有,只有一片干旱荒芜的土地。一位青年为了寻找水源,告别了新婚妻子,万里迢迢来到东海边,恰好看到一头老鹰从海面叼起一条小红鱼,他一箭射死老鹰,救下了小红鱼。谁知这条小红鱼竟是东海龙王的三公主。东海龙王感激青年救了女儿,更赏识他的英勇善良,欲将女儿嫁给他。青年心系妻子,执意不肯。龙王大怒,将青年变成了一条小黄龙,要将他永远囚禁在东海。小黄龙无时无刻不想念着妻子,终有一日,他趁龙王不备,挣脱了桎梏,喝足了东海水,飞回家乡,谁知他的妻子早已因缺水而渴死。小黄龙悲痛欲绝,吐完肚中的海水,撞山殉情。他吐出的东海水,就成了这一片滇池。”
  颜苍恒感慨道:“那龙王真是可恶,人家既不愿意,为何要强人所难,到头来害死了一对有情人。”
  逻亦婷却幽幽道:“那龙王只管那青年愿不愿意,可他为何不问问,他女儿愿不愿意,或许三公主根本不想嫁给那青年。”
  颜苍恒知道她是在隐喻自己,颔首道:“是啊,龙王若是真心为女儿好,便该问问她的心意。”
  逻亦婷深深叹了口气,又道:“其实我逼你随我来到这儿,本想让你帮我一个忙,可你若帮了我这个忙,就得告别亲友,长途跋涉,或许还有生命之忧,这不也是强人所难嗎。昨夜我想了许久,总觉得自己太过自私了,现下我已想通,这都是我的命,何必牵扯旁人。禾木茶,你现下就走吧,出了城门后一直向东,天黑之前,便能回到长鬃族。”
  颜苍恒看着这个凄苦无助的女子,不知为何,竟生出了扶弱救难之心,脱口道:“你若不想嫁给那回纥王爷,不如我带着你逃走吧。”
  逻亦婷脸色大变,嗫嚅道:“你……你怎么知道了?”
  颜苍恒不能再瞒她,便将昨夜自己身份被郑回识破的事说了出来。
  逻亦婷道:“唉,早知就不该将你交给郑先生。”
  颜苍恒道:“若非郑先生告诉我,我还一直以为你是个刁蛮任性的郡主,哪里知道,你心里这般苦。不过你放心,郑先生是不会告诉旁人的。”
  逻亦婷听他说穿了心事,也终于不再逞强,任由眼泪淌下道:“我原本是想,你武功这样好,我便求父王让你做我的侍卫,一路护送我去回纥。途中再找个机会,让你带着我偷偷逃走,再也不回南诏了。可我后来想到,我若是悔婚逃跑,父亲定会受到伯父的重罚,我怎能如此不孝。”   颜苍恒心中感慨:你父亲为一己私利,狠心将你送到万里之外,你却一心为他着想。更替逻亦婷感到可怜。
  只听她幽幽地说:“可那个回纥王爷我连面都没见过,要我去嫁给他,那还不如死了的好。”
  颜苍恒忙道:“你可千万别想不开。”
  逻亦婷道:“那……那我如何是好?”
  颜苍恒挠了挠头,想了一会儿道:“我现下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但俗话说得好,车到山前必有路,不如我先陪你上路,途中咱们再想个两全的计策。”
  逻亦婷大喜道:“你真愿意同我去?”
  颜苍恒道:“我原本就浪迹天涯,感激长鬃族收留了我六年,如今我已长大成人,也该去外头走一走啦。”
  逻亦婷脸上如花绽放,欣悦之情见于颜色:“太好了,有了你在,我身边多了个可以信赖之人,至少这漫长的一路可以安心了。”
  颜苍恒问道:“我们何时启程?”
  逻亦婷道:“再过三日,日期是早定好的,并不会因为我哥哥的葬礼而更改。”
  颜苍恒点点头:“那还来得及,我求你件事。”
  逻亦婷道:“什么事?”
  颜苍恒道:“让我回长鬃族一趟。”
  逻亦婷嘟起了嘴道:“不成,我……我怕你回去了,就再不回来了。”
  颜苍恒哭笑不得道:“我既然答应了,便决不反悔。”
  邏亦婷道:“可……可我见不着你,总不放心。”
  颜苍恒道:“长鬃族人见我数日不归,定然焦急万分,我得回去和他们道明原委,才好安心跟你上路。”
  逻亦婷沉吟一会道:“这样吧,明日一早,我派几位罗苴……哦,罗苴是我们白族语中‘虎子’的意思,即最勇猛最忠诚的武士。我派几位罗苴送你回去,再带着一些上好的金银器和锦绣一并送给长鬃族,以感激你的救命之恩,你说好不好?”
  颜苍恒知道她还是怕自己一去不回,无奈道:“那……那成吧。”
  逻亦婷笑逐颜开道:“我的好禾木茶。”
  两人商量妥当,便下了城楼乘马而回。逻亦婷一路上心情大好,杏眼流波,桃腮带笑,更显得姿容艳艳。颜苍恒方才未经深思便下了这决定,也不知是对是错,只记得郑回对自己说过的话:凡事但求无愧于心尔。
  两人在郑回府邸前分手。颜苍恒回到自己房中,等到午后,才见郑回归来,颜苍恒便将自己决意护送逻亦婷去回纥一事说了。
  郑回诧异道:“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想好了?”
  颜苍恒点头道:“我答应了小郡主,决不反悔。”
  郑回早在猜测逻亦婷和颜苍恒关系不一般,见颜苍恒义无反顾地陪伴逻亦婷上路,更觉得两人之间情意暗生,只是不好细问,便笑道:“既是你自己下的决定,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不过郑伯伯得提点你,这一路上的艰难险阻自不必说,更要防范的,却是人心。此行假扮作骠国商队的和亲队伍,总共二十六人,其中二十人乃是阁诚节精挑万选的侍卫,还有婢女两名,侍医一名。余下三人,有两人是阁诚节专门聘来的武功高手,一位叫做赤河子,另一位叫尤哥多,均出自苍洱派。这苍洱派就设在苍山下的洱海边,历代人才辈出,可谓南诏国的第一大派。只是听说这门派的规矩十分奇特,每代弟子成年后,只留一人继任掌门,传承武学,其余弟子均要告别师门,自谋生路。据我所查,这赤河子和尤哥多都已独自闯荡十多年,为求名利不择手段,暗地里做过不少见不得人之事,你需得加倍小心。”
  颜苍恒道:“苍恒理会得,还有一人呢?”
  郑回道:“这个人你更需时时刻刻小心提防。”
  颜苍恒奇道:“这人的武功十分高强吗?”
  郑回摇头道:“此人不会武功,但比十个武功高手加起来还要难以对付。”
  颜苍恒惊讶道:“这人是谁?”
  郑回道:“此人名叫岩纳,是个十足的卑鄙小人。八九年前,此人用镀金的铜条骗取蛮族手中的兽皮,再倒卖给南诏贵族,以此发家,后来他又强夺了一个蛮族的琥珀矿,发了大财。此人通晓各国语言,与吐蕃、骠国、兰那泰国等国均有生意往来,是南诏国赫赫有名的大商贾。”
  颜苍恒问道:“此人已是大富豪,为何还要做这等辛苦事?”
  郑回道:“权者趋利,富者逐势,自古如此。岩纳欲在南诏朝廷谋求官职,永昌王则看中了他能在各国边界进出自如的本事,两者遂一拍即合。岩纳这人阴险狡诈,毒如蛇蝎,有谁惹恼了他,总要被他整死方休,你可千万小心!”
  颜苍恒颔首道:“多谢郑伯伯,苍恒一定牢记在心。”
  这天颜苍恒又与郑回长谈至深夜,受益匪浅。
  次日一大早,逻亦婷果然派来几位罗苴和十几匹驮着物品的健马。颜苍恒便随他们上路,他知道这几位罗苴都是逻亦婷的心腹,便不必隐瞒身份,路上以汉语与他们交谈,从他们口中得知,原来南诏诏主阁罗凤在太和城王宫中为逻亦婷设宴践行,逻亦婷已经随父亲去了太和城,临走前亲自挑选了不少上好的金银器和锦绣,让他们带去给长鬃族。
  颜苍恒一行抵达螺山脚下,长鬃族人见他安然归来,大声欢呼,奔走相告。
  须臾便听一个娇脆的声音喊道:“禾木茶!”只见娜拉从竹楼上疾跑下来,艾叶、桑尼和扎拉也跟随其后,大伙围住颜苍恒,询这问那,喜形于色。
  几位罗苴将马背上驮着的物品解下,整整齐齐地堆在竹楼前,一位罗苴向族长桑尼行礼道:“禾木茶兄弟救了我们永昌王的郡主,郡主特命小人送上薄礼。”艾叶译成长鬃族语对众人说了,长鬃族人何曾见过如此多的财物,个个喜气洋洋。
  只有娜拉满脸疑惑,在颜苍恒耳边用族语低声道:“那个郡主不是高傲得很吗,我才不信她有这么好心。”
  颜苍恒道:“那位郡主不是坏人,只不过和你一样,有些爱耍性子罢了。”
  娜拉嘟嘴道:“我哪里爱耍性子了。”又道,“走,我带你去瞧瞧新造的竹屋。”
  颜苍恒叹气道:“娜拉,我呆会就得走。”
  娜拉一愕:“走,去哪?”
  颜苍恒便告诉众人,自己即将要去办一件要紧事,不能久留,却没细说详情。
  长鬃族人见他刚来又要走,都觉意外,艾叶道:“禾木茶,自你来这儿的第一天,我便知道你迟早要走的。但长鬃族永远是你的家,蛇江边的竹屋已被烧毁,我们又原样造了回去,你随时可以回来。”
  颜苍恒眼眶湿润道:“艾叶爷爷、桑尼伯伯,长鬃族这六年的收留照顾之恩,颜苍恒永感不忘。”便要向下跪去。
  扎拉抱住他道:“都是一家人,不要客气。”
  长鬃族随即宰杀牲畜,招待颜苍恒和几位罗苴,大伙尽情吃喝,畅快谈笑,唯有娜拉闷闷不乐。
  颜苍恒走到她身边,娜拉却转过脸去。
  颜苍恒问道:“娜拉,你还在想着连叔叔吗?”
  娜拉转过脸来,眼泪汪汪道:“我……我是怕你和木茶一样,去了就再不回来啦。”
  颜苍恒道:“办这件事至多一年,说不定途中我遇到了连叔叔,与他一起回来了呢。”
  娜拉道:“他已经有了爱人,回不回来又有什么分别,你……你可千万要回来。”
  颜苍恒没听懂她言语中的深意,便点点头,又说了几句鼓励她忘掉过去,重新开始的话。
  宴席过后,颜苍恒与长鬃族人告别,和几位罗苴踏上回程,纵马驰出好几里远,回首望去,还看见娜拉站在螺山的山腰处,远远向着自己挥手。
  抵达拓东城,已是深夜。颜苍恒回到郑回府中,仰卧榻上,回想起这六年在长鬃族度过的种种,恍如隔世,心中却隐隐生出一种预感:自己此趟一走,或许并不容易再回去长鬃族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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