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你摊开一张普通信纸，在上面立起一个舒肤佳肥皂的纸盒，就得到了ST中学的全景模型：一块方方的操场，一座方方的表情呆滞的楼。
　　 从本质上讲，我觉得这座楼更像一只硕大的蜂箱，层层叠叠地布满了蜂房。下课铃一响，学生就蜜蜂般“轰”地一下全飞了出来，铺天盖地，嗡嗡嘤嘤，吵得人满脑袋都是乱码；上课了，他们摇摆着尾部，跳着“8”字舞嘀嘀嗒嗒地钻回教室。他们屁股上有根无形的针，所以不可能安安稳稳地坐上十分钟。
　　 这里，上课永远乱糟糟：讲了一百遍的题目仍旧只有两个人会做，早操时要去堵躲在厕所里抽烟的家伙们，隔三岔五有学生哭哭啼啼地跑来说钱啊手机啊被“那些人”抢了，要不就是打架，“群踩”，天天上演动作片。
　　 作为班主任，我大概要同时具备保姆的细致入微、消防员的迅疾如飞、柯南的明察秋毫、包青天的不偏不倚才能搞得定———我具备吗———怎么可能！所以，我不是千手千眼老陈老师，而是焦头烂额小胡老师。
　　 无意中，我发现了备受景仰的老陈应付裕如的诀窍。有一天，一个学生大呼小叫地冲进办公室，“陈老师陈老师！××和××打起来啦！你快去看看！”老陈顿时拍案大怒，吼道：“滚！等他们打得头破血流再来！”那学生吓得一缩头，灰溜溜地夹着尾巴逃跑了。
　　我比那学生还要惊恐，傻乎乎地张大了嘴，四下里瞅瞅同事们的反应。大家都平静地各行其事，甚至没有抬一下眼皮，可能是司空见惯了吧。然而，那一刻，我心里仅存的什么东西开始凋萎了。
　　 渐渐地，我喜欢爬上楼顶平台吹风。ST中学是这个城市最烂的一所学校，校风、成绩、教学水平无一不是倒数，末流里的末流。它埋在老城区的一大堆居民楼之间，所谓的风景只有在晾衣架上一会儿鼓起来一会儿吸回去的床单；破烂脸盆里种的瘦小的月季，根部还扣着几只鸡蛋壳；鱼骨状的室外天线；把洗得稀松透明的汗衫当睡衣穿的老头。隔着太阳镜，它们都染上了黄昏的色调。
　　挟着砂砾的风热辣辣地吹上了脸庞。此刻，澳洲树熊正步履蹒跚地走过树影婆娑的林间空地；南美的田野里，咖啡豆噼啪炸裂；纽芬兰的冰山缓缓漂移在澄澈晶莹的海水之中，仿佛可乐里的冰块……而我，二十二岁，大学刚刚毕业，就像一粒灰尘一样沉淀在了这个陈旧的水泥世界里。我还没有看过尼亚加拉瀑布。
　　日影移转，什么环游全球的理想，什么在甲板上辨认十字星座的梦幻，还有亮片短裙、纯蓝蔻丹之类，通通都被起初两个月的时间漂白了，假如有一种颜色叫做“空白”。
　　
　　某个傍晚，我下班很迟，一个人钻进了从学校到公车站必经的黑暗巷子，像一条刚刚被扔出池子的鱼滑进了海底隧道。走到巷子中间时，突如其来的说话声把我吓了一大跳。“哎，这不是你们班的胡班头儿吗？”“她身上准带着钱吧？‘抄’不‘抄’？”“没有钱也一定有手机嘛！”黑影晃动，几个男生的尖厉嗓门竟公然吵吵嚷嚷地议论起我带了多少钱，值不值得动手抢了，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好像我已经是他们刀下的羔羊，这会儿只是揣一揣肥瘦罢了！
　　不好！我浑身打了个激灵，意识到遇上了那些校园黑帮。正要拔腿就跑的时候，不知哪里冒出了一个近似宋襄公的念头：绝对不能狂奔而去。既然说“你们班”，那其中一定有我的学生。我好歹是老师，假如被学生的几句话就吓得抱头鼠窜，以后还有什么尊严站在他们面前呢？不能跑！
　　巷口照进来的黯淡灯光把人影拖得很长，我低头看，想从影子判断出他们有没有接近。
　　我的高跟鞋在柏油路上叩出清晰的“笃笃笃”的声音，一下一下，好像木鱼在敲，心在跳。
　　“管他呢，不‘抄’白不‘抄’！”“‘抄’了去喝馄饨也好！”那帮人乱哄哄地叫嚣着。
　　笃、笃、笃笃笃……不能跑不能跑，我在黑暗中奋力大步大步地走着，凉凉的汗从脊背上一颗一颗地滚下来。走出这个巷子，走到热闹的大街上就好了啊，拜托拜托一定要走到啊！
　　我做过很多被穷追猛赶的梦，在梦里，我永远关节僵硬、四肢沉重，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只能像慢动作一样前进。现在，我好像一下子栽进了某个恐怖的梦境里。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已经尾随而来。我暗暗打开皮包摸索着有没有能防身的东西。假如真的来抢，我就先拿出老师的威严喝住他们，不奏效的话就奋力反抗，总之不能丢脸。摸来摸去只摸到一把梳子，就是它吧！我紧紧地握着，手指酸痛。
　　“算了吧！”突然，一个有点耳熟的粗哑声音说，“她平时对我们还可以，看我面子，放她一马！”
　　我心下一松，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认出了说话的是文辉。
　　文辉是我们班的猛男，长得人高马大，一脸匪气，总是穿着一条脏得像铁打的拖地牛仔裤，腰间垂下一根粗粗的裤链。他上课从来不带书，通常是仰面朝天，翘着椅子以固定频率一摇一摇，闭目养神，有时不管老师正在讲课，突然起立，径自走出去晒太阳。一开始，我还把他叫进办公室，对他说：“上课不带书，就像……”“就像打仗不带枪。”他流利地接过话，斜刺里伸出一条腿，站着，肩膀一高一低，有些嘲讽地看着我，言下之意是，切，陈词滥调！
　　“跟他这种学生有什么好讲的！”老陈盯着文辉走出去的背影，撇撇嘴，“把他调到最后一排一个人坐就得了！反正他家长也是把学校当幼儿园，只图他有个地方去，有人看着！”
　　文辉的家长从不出席家长会，直到有一天，我托一个和他是邻居的学生带信，才把他妈妈请来了。他妈妈给我留下的最深的印象是，眉毛完全刮掉了，只用黛青色在额上画了弯弯的两笔，细看之下有点吓人。“我们做生意的平时太忙，顾不过来，文辉从小没人管，现在嘛，就交给胡老师了！随便打随便骂！只要他不出什么事就行！”
　　后来，文辉就真的被调到了最后一排。他的脸上要么没有表情，有表情，就是嘲弄的表情。
　　虽然有人站在我这边，我还是不敢迟疑，仍旧故作镇定地飞快地迈动脚步，终于没有跑而是走到了巷子尽头；脑后脚步纷沓，终于没有一拥而上。来到第一盏明亮的路灯下的时候，我身体像抽空了一般，马上就要瘫软了。
　　惊魂稍定，我满怀感激地再次回头，看见文辉抱着双臂站在四五个人中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们中，有一个女生，一见我回头就闪到文辉身后去了，她头上别的镶水钻的小熊发夹很眼熟。
　　
　　公车摇摇晃晃地穿过城市，街边开出一丛一丛绚烂的霓虹灯的花。我像泡了水的饼干一样混身稀湿又稀软，耷拉在椅子上，跟着公车摇晃。
　　眼泪忽然就溢满了眼眶。
　　虽然我一直觉得“园丁”、“红烛”、“灵魂工程师”这样的字眼是俗不可耐的溢美之词，假如有人这么称呼我我会像听到刮玻璃的声音一样心律不齐。但，竟然差点让学生打劫也太离谱了吧！我真的被吓到了！连起码的尊严都荡然无存！这叫什么事儿啊？这是一个老师应有的遭遇吗？
　　在师大念书的时候，我常常把今后任教的学校勾勒成一派明媚春光：女生穿海军领校服裙、梳乖乖的童花头；男生爱耍酷、爱打篮球，没心没肺又故作老成；大家都喜欢温柔可爱的小胡老师，因为她有一颗小孩的心，像他们的大姐姐。可是阴差阳错，我来到了神鬼都不愿进的ST中，发现现实竟然这么委琐，仿佛远远望去是一幅意味悠远的山水画，走近细看却变成了墙上的大片霉斑。
　　别无选择，只能朝着泥泞的现实的纵深处跋涉。
　　 夜色无边，我抱紧了凉冰冰的胳膊。
　　
　　二
　　
　　 教室里终于安静下来。我声嘶力竭，嗓子像一段生锈的烟囱。拎起几乎是全新的黑板擦，突然发现它四分五裂了。
　　 “有人讲话的时候，陈老师老是拿它敲讲台。”前排学生小小声地说。
　　 我耸耸肩，提了个简单的白痴问题，“《五蠹》的作者是谁？”然后缓缓扫视教室。我的目光仿佛锋利的镰刀，所到之处，学生的头无不割倒的麦子一般低下去了，只有琪琪高高地举起了手。她有点像《哈利·波特》里的赫敏，一副聪明又有主见的样子，好像时时刻刻都知道自己应该干嘛。如果说ST中学是一片盐碱地，她就是荒草丛中奇迹般挺立的一株碧绿的玉兰树，让人觉得这片土地还有一线希望。
　　 我给了她一个微笑，却喊了另一个名字，“文辉，你来回答吧！”
　　 文辉把手里的什么东西塞进课桌，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摆出一副“随你怎样我反正是不会”的死鱼相。自从那天他“救”了我一次后，我总觉得他不是那种不可救药的人，所以常常不自觉地给他好脸色看。可是他依然故我，压根没有体会到我的良苦用心。
　　 “《五蠹》的作者是谁？”我问。
　　 他垂下脑袋，长长的手指在桌上画着我看不懂的符号。不出所料，提问陷入了僵局。我早知道他有99%的可能答不出来，提问他只是想让他体会到，尽管被丢到了最后一排，但并不意味着被遗忘。
　　 正要说“好了，坐下”时，一个轻轻的提醒他的声音从某个角落飘了过来，“韩———非———子！”我循声望去，看见琪琪用手在嘴边拢成了喇叭状。和我目光相接，她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我突然发现，她头上夹着的，是一只亮晶晶的小熊发夹。
　　 难道那天晚上，和文辉他们混在一起的，竟然是琪琪？这么想着，我心里像铺了一条硌脚的小石子路，连自己也不愿继续往前走。即使和好学校的好学生比，琪琪也一点儿不逊色，她常常找来重点中学的试卷做，问一些连老师都要算个半天的题目。她长着花瓣一样粉嫩的面庞，身材纤细修长，说起话来又甜又嗲，是所有老师的宠儿。假如我排演童话剧，一定会请她演被王子吻醒的公主。
　　 那样的小熊发夹在饰品店里也很常见的吧，她说不定只是恰好有个同样的罢了。
　　 下课了，琪琪帮我把本子搬回办公室。“你想考什么大学？”我轻轻拍拍她的胳膊，才高一的孩子，就比我高出半个头了。“我嘛，和那些重点中学的人竞争也不太现实，我想当老师，就考本市的N师大好了！”她胸有成竹地回答。N师大，正是我的母校。我笑了，说：“好啊，做我的学妹。”“真的啊！”她撒娇地把头靠向我的肩膀，“我一定要当胡老师的学妹，那时候喊你师姐哦！”我停下脚步，把手中的书放在阳台栏杆上，望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你知道的，ST中学是个复杂的地方。如果你有目标，就要抛开身边的一切干扰往前走，千万不能被环境影响，千万。”她杏仁形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望着我，莹澈的瞳仁里闪着一点光，好像阳光越过山坳照在了又深又静的水潭里。我抬手取下她头上的小熊发夹，为她拢了拢头发，又轻轻地夹上了。爽滑冰凉的头发仿佛捉不住的风。
　　
　　 学校贴了一个通知，点了一批“不良学生”的名去听“法制教育”讲座，说穿了，就是让社区警察来敲打敲打他们，免得犯事儿。这讲座有个很难听的题目，叫做《预防犯罪，做守法公民》。名单里也有文辉。
　　 我认为这对文辉不会有什么好处，只会让他觉得“原来我是个快要犯罪的人”，于是就跑去跟他说：“你不用去了。”他愣了一会儿，摩挲着头顶傻兮兮地直视着我，说：“哦。”
　　 为了这事，后来我被政教主任训了一顿。“你知不知道预防学生犯罪是这个学期的首要工作？你们班的文辉是小混混头子，就数他最危险，怎么能不去？”主任用食指敲着桌面，恨得牙根格格直响。
　　“我觉得他本质不坏，不应该受到反面刺激。”我低下头，但很清楚地说。
　　主任哼了一声，“告诉你，他要是犯了校规就直接送工读学校！”然后从烟盒里弹出一支烟，叼上，点火，吐出一团呛人的浓浓烟雾，“你呀，还年轻！以后不要自作主张！”
　　 香烟缭绕中，他面无表情，像一尊高高在上心如铁石的神像。
　　 而我，有没有足够的勇气相信，五百年的苦修可以换来今生的一次回眸呢？
　　
　　 三
　　
　　 转眼，在ST中学呆了三个月了。
　　 天气渐冷，秋雨过后的校园不知为什么有一种萧索的感觉，让我想起诸如“长烟落日孤城闭”的句子。如果此时生出翅膀，飞到九万里高空俯瞰这个星球，会感到无限畅快吗？
　　
　　 白昼渐短，下午上课的时间提前了，很多学生都在学校吃午饭。这样，中午我也得留在学校，免得他们没人管又惹出是非。
　　那天，正趴在桌上昏昏欲睡的时候，一个学生闯了进来，“不得了了胡老师！赵琪琪和文辉吵起来了！”“谁？”“赵琪琪和文辉！”
　　 我拔腿跑到教室，首先看见的是一地飞溅开的亮晶晶的粉色玻璃碎片，在阳光下像水珠一样反射着星星点点光芒。
　　 文辉有点茫然若失地站在教室中间，但他很快恢复了那副目中无人的很拽的派头，“噌”地把一块碎片跐得像子弹一样迸射到墙上，然后就走回自己的座位“哐当”坐下，步子还一颠一颠。真以为自己是周杰伦啊？
　　 琪琪始终都趴在桌上，把头埋在胳膊里，一缕头发像一线溪水从臂弯里流出来。
　　 “你怎么了？”我弯下腰把手放在她肩上。她仍旧一动不动。
　　 旁边的人说：“她和文辉闹翻了，把文辉送给她的礼物砸了。”琪琪猛地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说话的人，怪他多嘴。我突然发现她满脸都是泪。
　　 在办公室里，我找出毛巾让琪琪洗脸，拿出梳子让她重新绑好辫子，又取出纸杯斟上四分之三杯温水，端端正正地放在她手边———这样我就可以有充分的时间想一想，怎样开口才能切中要害。如果是老陈，大约会用阴险的语气说一些“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之类的话，然后，虎起脸要她保证今后一定不会如何如何———问题是，这样真的有用吗？我自己是学生的时候，就最讨厌老师来这一套。
　　 还是不得要领。风哗哗地掀走了桌上的几页纸。
　　 我终于问：“那个，是什么？”
　　 “水晶苹果。”她盯着自己的膝盖小声说。
　　 “为什么砸它呢？”
　　 “……”
　　“那天晚上，和文辉在一起的是你，对吧？”
　　 她的裤子上忽然多了一个深色的圆点，然后，眼泪一滴滴地掉下来，圆点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了，直到连成一片。她双手捏住了裤子的膝盖部分，一圈一圈拧着，拧得布都揪成了一个小麻花。
　　 “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是想教训你，只是想帮助你。”我按住她的手，轻轻拉进自己怀里。
　　 这时，我瞥见她从衣袖里伸出来的一截手臂，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上面竟然有几道深深的，刺眼地红着的伤痕！她被烫到似的把手缩了回去。
　　 “让我看！”我厉声说道，把她的衣袖一下子捋到了肘部。
　　 触目惊心地，像蒲公英花茎一样细致白嫩的手臂上，用刀，刻着一个字：“恨”。伤口有些发炎，红肿起来了。
　　 琪琪别过头去。
　　 “这是谁干的？”我心疼地问。
　　 半天，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
　　 我望着她呆住了。在这样乖巧柔弱的外表之下，有着一颗怎样暴戾的心呢？这个小小的女生，生活中发生了什么令她痛不欲生的事，竟然要伤害自己的身体，留下刺眼的标记？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努力克制着情绪没有这么冲她大喊大叫。沉默了几秒钟，我轻轻地问：“和文辉有关吗？”
　　 这句话击中了要害，琪琪崩溃了似的大哭起来。
　　
　　 后来，我就知道了一个俗套的故事。故事总是不可避免地发生在凡俗的人世，因此就不可避免地俗套。惟一让我惊讶的是，这个故事的女主角是看起来那么伶俐懂事的琪琪。
　　 国庆节后不久，学校照例组织学生秋游，去的是市郊的植物园。
　　 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琪琪突然发现自己落了单，正站在一条林间的岔道上。她朝自以为是来路的方向走了一段就不敢走了，因为景色越来越陌生。眼看就要到集合时间，如果不赶到大门口乘车，很可能会被留在这里过夜。
　　 就在她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马上就要放声大叫“救命”的时候，突然看见文辉从林子深处冒了出来。她立刻放下心来，硬着头皮，第一次和文辉这样的“那种人”打了招呼，说：“你知道去大门口的路怎么走吗？”
　　 文辉听说她迷了路，好像听见世界上最好玩的笑话一样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琪琪恨不得甩他一个耳光。然后，他从牙缝里说了三个字：“跟着我。”琪琪只好乖乖地跟着他，一前一后在林子里穿行。
　　 二十分钟后，他们来到了一堵墙跟前。
　　 “翻过去。”文辉说。
　　 “没有别的路吗？”琪琪撅起嘴望着那堵高高的石墙。
　　 “别的路要绕很远。你还想不想回家？”
　　 “可我从来没翻过墙……”
　　 文辉做了个“少啰嗦”的手势，蹲下身去，让她踩在肩上，然后站起来，把她托上了墙头。至于他自己就省事多了，手在墙头一搭，一纵身就像燕子一样翻了上去。然后又把程序反过来做一遍，把琪琪从墙上接了下来。
　　 以那为起点，琪琪和文辉之间发展起了不一样的感觉。
　　 水晶苹果，就是文辉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听到这里，我觉得他们有点儿像《卧虎藏龙》里的玉娇龙和罗小虎，一个是外表柔弱美丽内心浪漫倔强的千金小姐，一个是霸气十足却天真多情的强盗头子———好像当老师的不应该这么乱想一气。
　　 但是，很快，事情就急转直下。
　　 几天前，文辉毫无预兆地对琪琪说：“我们不要在一起了。”琪琪追问为什么，得到的回答是“我本来就不喜欢你，和你在一起就是为了看看好学生会不会早恋。”一向骄傲的她气得差点晕过去。
　　 昨天，文辉又故意当着琪琪的面拉着一个同样被看作“那种人”的女生的手，叫嚣着“去Ｋ歌喽！”绝尘而去。
　　 所以，昨天晚上，琪琪用刀在自己的胳膊上刻了个“恨”字———恨自己怎么会对文辉这种人动感情，今天中午又当着许多人的面砸了那只水晶苹果，表示和文辉彻底断绝往来。
　　
　　 “痛吗？”我用碘酒小心翼翼地擦着她的伤，稍稍用力地按，让药水渗进伤口里去。雪白皮肤上染成深褐色的“恨”字显得更可怖了。
　　 她紧紧地拧着眉毛，牙缝里咝咝地吸着气。
　　 “留下疤就糟糕了，”我说，“别的痛苦，熬一熬总是能过去，但自己对自己的伤害会留下永久的疤痕。等你长大了看到胳膊上的这个‘恨’，你一定会后悔，会觉得自己当初怎么这么傻，为了一件其实不值得的事。”
　　 “你会怎么处理我？”她忽然如梦初醒地抬起了红红的眼睛，“会不会记过？”
　　 “不会，”我叹了口气，“你没有给别人带来什么后果。不过，我希望你不要再跟自己过不去，早点摆脱这件事情的阴影。”
　　 琪琪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立刻又谨慎地问：“那你会告诉我家长吗？”
　　 “嗯，这个……”这个问题真的不好回答，要履行班主任的责任，显然是应该告知她的父母，毕竟自残不是件小事；但我也知道，她父母对她要求非常严格，假如了解了这个情况，一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琪琪迫切地等待着我“不会”的回答，可我只能讲：“难说。”
　　 “求求你！”她突然蹲下身，差不多是跪在我脚背上，摇晃着我的腿，“不要告诉他们！他们不会原谅我的！”说着，又抽噎起来了。
　　 “那，看你的表现吧。”
　　 “我会表现好的。”她不假思索地说。
　　 在眼泪之后，秋日洁净的阳光洗濯着她的脸。这样的女生，应该永远迎着阳光，把阴影投在身后。可是，我知道她“会表现好”的承诺一大半是因为害怕家长的惩罚，而不是真正听懂了我的话。
　　 我真的不明白怎样把所谓的“道理”跟她讲清楚。不应该“早恋”吗？可是青春的渴望已经在那里悸动，好像枝条已经透出绿意，你又怎能让它不绽出芽苞？不应该选择文辉那种人？可是人哪里又分高低贵贱，何况我自己也觉得文辉并没有完全泯灭了良知。不应该伤害自己？我的只言片语真的能帮助她吗？真正的领会只能靠她自己在生活中的磨砺吧。
　　 我是个讲不出道理的没有用的老师，只能忧心忡忡地目送她的背影。
　　我又爬上了楼顶，在泠泠风中张开双臂，幻想那是寒冷的洋流，正把小小的船带向蔚蓝大海的最深处，没有烦恼的最深处。然而，我是那么清醒地知道，睁开眼，仍然要面对最庸常的现实。
　　我不知道的是，那天的一切还只是个开始。
　　
　　四
　　
　　 整整两天，我都在考虑究竟要不要和琪琪的家长谈谈。但愿这傻丫头下手没那么狠，伤口结了疤，疤掉了，再经过时间的冲刷，也就只剩下记忆中的教训了；可这个刻下来的字能瞒得了那么久吗？如果最终瞒不住，还不如由我早点说出来———怎么说才合适呢？
　　谁知，第三天一早，琪琪的父母就找到学校里来了。
　　 “胡老师！”琪琪妈妈黄着脸，眼皮肿得发亮，握着一块透湿的手帕，说一句话就按一按眼角，“昨天中午，我带琪琪去洗澡，发现她胳膊上刻了一个字，好端端的刻了个字啊！我非要问出个究竟来，洗完澡就和她爸爸两个人审她，结果说是因为你们班的一个男生，叫文辉的———有这么个人吧？你说丑不丑？这种事丑不丑？那个字一辈子都去不掉了啊！她爸爸气得没办法，打了她一顿，结果昨天她放学就没回家。我们亲戚朋友家找了个遍，连车站码头都去了，实在是没法可想了……”
　　琪琪爸爸赤红着双眼，拍着桌子叫道：“把那个文辉找来！我要问问他是怎么欺负我女儿的！好好的孩子被带坏了！”
　　“还是先找小孩要紧！”经验丰富的老陈挺身而出，转向我问，“她昨天下午来上课了吗？”
　　昨天我在校外开会。不过，下午收过语文本，看看她有没有交本子就知道了。很快，我找到了琪琪的本子。看来，她是放学后才走的。
　　本子里夹着什么硬硬的东西，打开来一看，是一封折成千纸鹤的信。千纸鹤折得很秀气，每条缝每条边都对得整整齐齐，一看就知道主人心灵手巧。
　　大家都凑了过来。信是写给我的。
　　胡老师：
　　 非常谢谢你平时对我的关心和帮助，也许可以这么说，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我要离开这里了，因为我太让爸妈失望了，爸妈也太伤我的心了。他们总是要我做到最好，我努力做了。可现在发生了这件事，他们不但不安慰我，反而说我这样下去不但考不上大学，还会成为社会渣滓。那我就成为社会渣滓给他们看看。
　　 不要找我，我会去一个你们不知道的地方。
　　 胡老师，本来希望有一天喊你“师姐”的，不过现在喊你“姐姐”也一样。
　　 姐姐，再见。
　　琪琪
　　 读完信，琪琪妈妈一下瘫坐在了椅子里，两眼呆呆地盯着天花板，喃喃地说：“我一看到有信就知道不好了……”
　　 琪琪爸爸撑着额头，不知向谁絮絮地说道：“我们话是讲得重了，谁知道她这么当真！平时对她严格还不是为她好，现在都是一个孩子，不指望她指望谁呢？她居然讲要去当渣滓气我们！一个女孩子，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啊！要是真的出了事，她妈妈真的能跳楼啊……”
　　 两杯茶原封未动地放在桌上，琪琪的父母步履蹒跚地走了。他们和我约好，一有消息就互相通知。琪琪妈妈临走时说：“她平时带手机的。她这么信任你，你给她发发短信看，好吗？”
　　
　　 “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回来吧，我会帮你。”
　　 “你父母非常着急，快回来，他们保证不打骂你。”
　　 ……
　　 虽然始终没有回音，我还是每隔半小时就按一次“发送”键。无线电波一圈圈地网向无比广阔的空间，网向熙熙攘攘的人群、鳞次栉比的楼宇和车水马龙的街道。琪琪此刻在哪里呢？她像一条从网里钻出去的鱼，眼一闭，游向了深不可测的水域。
　　 我一遍遍阅读琪琪留下的信，希望从中找到什么线索。
　　 老陈忽然在身后说：“收收好！”
　　 “啊？”
　　 “收好，这是证据！万一小孩就此失踪，她家长要打官司，这就是和你无关的重要证据！”
　　 我没答话。
　　 在看到她惟一一封信是给我的时候，在看到那工整的学生字体写出“姐姐”的时候，我心里被牵扯得又痒又痛，像是一下一下地舔着乳牙掉落后的空牙床。我还注意到她妈妈在看清楚称谓的一刹那瞥了我一眼，眼神里简直是嫉妒。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再也不可能仅仅作为班主任参与这件事，我已不自觉地担起了真正的“姐姐”的责任。
　　
　　 走进教室，班里的气氛有点异样。只是空了一个位子，但教室好像一下子空旷了很多。学生们都在窃窃私语，一堂课中断了好几次。
　　 文辉呆呆地坐在那里，时不时把手插进头发深处乱揉一气。
　　 下课时，他尾随着我出了教室，在走廊里把我拦下了。
　　 “听说琪琪出走了，是真的吗？”他问。
　　 “是，”我说，“假如她来找你，就马上通知我。”
　　 文辉仰天“哈”了一声，“她怎么会来找我！她和我已经绝交了！”说完，随手从盆栽里采了片叶子一下一下地掐着，汁水染绿了他的手指。
　　 门窗紧锁的房间里，突然透进一线光来。
　　 我忍着一丝笑意，问：“那你怎么还这么关心她？”
　　 “我……”他的脸红了。原来他也会脸红，也会眼睛里闪过一线惶恐和温柔的光。
　　 “你知不知道她出走和你有关？”我故意沉下脸，“所以你必须帮我找她。”
　　 “我上哪里去找？”
　　 “你们平时用手机联系的吧？给她发短信。先说一些好听的话，等和她聊上了，再想办法问出她在哪里。”
　　 难怪连琪琪都会为文辉做出出格的事来，这小子的确有点冷面柔情的意思，发个短信都那么浪漫：“我知道你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了，但我现在还忘不掉一起唱过的歌……”
　　 “既然你喜欢她，为什么要和她分手，还故意气她？”我问。
　　 文辉的嘴角挂上了苦笑，“我和她又不是一类人，我们俩在一起，对谁都没好处。她会上大学，会变成那种很好的人。我呢？高中毕业就要去跟爸妈做饭店生意。我们迟早都要分，与其她提不如我提，与其到时候闹得不可开交，不如现在还没多少发展时就拉倒！”他满不在乎似的把手机玩得滴溜溜转，但不知怎么就“啪”地摔到地上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吸了一下鼻子。
　　 我第一次认真地审视他的脸，眉毛虬结，目光里透着一股“我自有主张”的味道。不知是悲哀还是欣慰，我发现他已经比谁都快地长大了。
　　
　　 下午，文辉的手机终于震动了起来。是琪琪。
　　 “我好怕。我现在没有钱了。你能给我弄些钱吗？千万不要告诉老师！”
　　 我大喜，赶紧用他的手机回复：“我只有两百块。不过怎么给你呢？”
　　 “五点钟，在新城百货门口。一定要保密。”
　　 “文辉，”我理清思路，按着他的肩膀说，“你先出现，稳住她。我和她父母马上就冲过去截她。”
　　 出租车窗外，人们行色匆匆，川流不息。出租车里，四个人各怀心事。琪琪的父母心急如焚，不停地看表，每遇到一个红灯就坐立不安。文辉咬着牙关，腮部一凸一凸。而我，觉得这件事的每一次进展，都像是打开了一扇门，随着这一扇扇霍然开启的门的指引，我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宫殿深处。
　　 “异乡人！你不知道这里是神圣的地方吗？竟敢擅自闯入！”
　　 “我是受了神的指引，来寻找伊阿宋的金羊毛。”
　　 ……
　　 新城百货很快就到了。
　　 为了不惊动琪琪，我们在后门下了车。绕到前面，躲在拐角一看，琪琪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背着书包，托着腮目光迷茫地望着来来去去的行人。
　　 我推了推文辉。
　　 他三两步跑过去，喊了她一声。琪琪站起来，又拧过身去，像所有女孩看见了又恨又爱的人一样。文辉说了几句话，拿出钱递给她。
　　 琪琪的父母立刻冲了过去，琪琪大吃一惊，拔腿要跑，却被文辉紧紧地握住了手腕。
　　 我走过去时，琪琪的妈妈已经抱着女儿大哭了起来。
　　 “琪琪，打你，说气话是我不对。回家吧。”琪琪爸爸低声下气地说。
　　 “回去吧，”文辉沙哑着嗓子，“我想要我爸妈打我，他们还嫌手疼呢！”
　　 “你们既然心疼我，当初为什么要那样对我啊！”琪琪也哭得唏哩哗啦，抽噎着，好像要把所有的委屈都一泄而空。
　　 我扶起她的脸，说：“你爸妈为了找你，一夜都在外面跑。快跟他们回家吧。”
　　
　　 琪琪和父母上了出租车，尾灯很快就消失在了傍晚的拥挤街道上。
　　 我和文辉走到街对面去乘公车。
　　 看见站台上的灯箱，我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那天晚上，谢谢你哦。”
　　 他做出一副思索了一番才记起来的样子，弹了个响指，“小Case！你对我的确不错嘛，不像别的老师那样看不起我。我罩着你！以后只要在这学校附近，没人敢欺负你！”那种狂妄自大又回到了他脸上，他耍酷地把头发一甩。
　　 毕竟还是孩子。我微笑着摇摇头。
　　 公车晃晃荡荡。这里是绵延不尽的大放异彩的水泥森林。我虽然不认识那只叫鲁比的澳洲树熊，也没和南美的咖啡豆一起把牙齿晒黑，但，它们不是也无法体验小胡老师焦头烂额的人间实习中的痛与乐吗？
　　 世界那么大，不曾选择时会觉得选择那么多，而一旦迈步，却只能走上那条属于你的惟一的路。
　　 琪琪还需要我的帮助，文辉也需要我的注视，还有别的孩子……而他们给予我的信任和爱，将成为我路上的旗帜。
　　 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灯火，我心里忽然前所未有地踏实并且轻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