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教的委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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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辉如斯!圣易路威瑟斯大教堂的新穹顶画,集透视与幻视两大绘画手法的煌煌之作,生动再现叛逆天使坠入地狱的场景:宝蓝色的天空中,天使翻滚着极速落下,搅乱了淡粉色的云朵;祂们的双翼渐渐分崩离析,洁白的羽毛四处飘散;祂们的五官渐渐狰狞,向怪物转化。刚从天堂驱逐出来的天使,绘于穹顶上部,形象小巧,显得既高且远;由上至下,天使沾染凡尘之气越重,下落的速度愈快,身形随之增大。最大的天使正好绘于礼拜者的头顶上方——只见祂双目圆瞪,绝望地将双手抓向天空,似乎发现摆脱不了重力的拉扯,即将坠入镶嵌于大理石地板上幽深盘曲的地狱图。穹顶的中央,阳光经巧妙折射形成了一个光圈,映照得明光烁亮。若有人仰首望入光圈内——那感觉真如同站在井底看井口——他会看见上帝震怒的巨大面孔。
  负责监督教堂施工的主教一丝不苟地观察了柯迪兰大师的创作全过程——从灰泥和石灰的拌制,每日绘画进度的密语记录,到绘制画中栩栩如生的人物,可谓事无巨细。无论由何人瞻仰,其眼中露出的神色莫不能反馈出壁画的精妙绝伦。柯迪兰还主持了穹顶的设计,此番工程学的胜迹同样堪称巧夺天工,不过,最引起主教注意的并非是这位伟大的艺术家。大师有个助手,一个来自于王国北方林区的青涩年轻人,名字喚作忒尔伊。大师将绘制人物的大任交与了他。第一天工作结束后,很明显,年轻人证明了自身天赋异禀。经由他绘制的堕落天使,不管表情抑或姿态,都让人过目难忘。就算仅仅是他绘制的手,那虚握无物的十指也让主教感觉自己的灵魂仿若被深深地攥住了。
  关于这幅恢宏巨作的消息,很快传得尽人皆知。壁画告竣的数个月里,人们纷纷从王国各处涌向大教堂。他们会先抬起头久久凝视,然后低头看向地狱深渊。罪孽不洁的人慑于心灵所受到的震动,双膝跪地,其中不少人当场皈依。理所当然地,主教攫取了绝大部分的功劳,但终归漏了些许残汤剩羹给大师,甚至连忒尔伊也分得了相宜的好处。五年的时光,主教亲眼见证了大师和助手们于穹顶上一笔一画地耕耘,直到一件旷世杰作的最终诞生。慢慢地,他的心中竟酝酿出了—个宏伟无匹的私密计划——复杂程度比建造穹顶不遑多让,愤怒程度比穹顶画中的上帝有过之无不及。
  柯迪兰已经开始筹划他的下一个作品——大理石圣灵雕像。“通过岩石具象化不可言说的存在。”他对沃斯尼尔家族的赞助人如是说。接连数日,他和忒尔伊商讨该以伺种形式用大理石表现圣灵。工作进行得很顺利。直到两周后,—个飘雨的下午,忒尔伊被传召去了主教的办公室。
  忒尔伊不无忧虑地猜想,被传召也许是因为最近几晚烂饮斗殴的不当行为。但他不过是想适度宣泄一番,以此从之前全心投入的壁画工作中解放出来。他来到了大教堂,站在自己的手绘作品下,惊叹不已,脑袋不由往后仰,乃至于脖颈酸胀。突然,他感到一只手搭在了肩膀上,耳畔传来了温和的话语, “切记,你的双脚踏于何处。”
  忒尔伊低头看向地板上的地狱图,而后转过头去。那人正是主教。
  “我有项任务给你。”主教大人说。
  年轻人的心沉了下去。他明白,自己无力拒绝主教的任何要求。
  “一项来自于上帝的任务。随我到力、八室来,我们细谈。”
  主教办公室内,地板上铺的地毯,墙壁上挂的壁毯,均采用红色的天鹅绒。他们在犹如王座般的纯手工雕刻木质高背椅上落座,一老一少隔着装饰奢华的办公桌相对而坐。两人分别喝着一杯加了蜂蜜的葡萄酒,抽着产自遥远国度的夜之小岛的烟卷。
  “你在穹顶上绘制的画作让我叹为观止。”
  “感谢您的赞誉,大人,不过,是柯迪兰大师启发了我的灵感。”
  “你这么想就错了,我的孩子。是上帝启发了你的灵感。你的天赋源于上天。现在,教会召唤你侍奉全能的主。”
  “我当遵从召唤,大人。”
  “你将踏上一段旅程。”
  忒尔伊将烟卷从嘴上拿下,说道, “但我们才开始着手沃斯尼尔家族的新委托……”
  老人上身倾过桌子,眼神凶狠地剜向年轻的艺术家。他尖锐的指甲在硬木桌面上敲了两下。“沃斯尼尔家族就是一堆大粪,他们统统是食粪觉香的蠢货,听明白没有?”
  “是的,大人。”
  “现在,我有个委托,你的天资将会经受最严酷的考验。作为一名艺术家,以及教会的成员,你无权说不。”
  忒尔伊点了点头。
  “我要你勇往直前,游历全世界,找到恶魔,并画下祂的肖像画。”
  年轻人不禁笑出声来。
  “你的傲慢终将导致你的毁灭。”主教说。
  “您误会了,大人。我因喜悦而发笑,得您看重,您认为我能担任如此壮举。我究竟该如何找到恶魔呢?”
  “像你这般的人日日能遇见恶魔。恶魔向来不吝啬停下脚步引诱有罪的人”
  “即便我真的找到了恶魔,我该如何说服祂坐下来,让我作画呢?”
  “教会召唤你,不是想听你的疑问,而是想看到你的行动。提问到此为止。”
  “可是,为了什么呢?”
  “恶魔善于伪装,外表干变万化。芸芸众生,无人对恶魔的诱惑有招架之力。人们需要辨识恶魔的能力,如此一来,当恶魔找来时,他们便能一眼看穿。我要求你发挥上帝赐予你的所有艺术才能,画下祂的真容。”
  “遵命,大人。请问我什么时候开始旅程?”
  “立刻,马上。我们将赠你一头毛驴驮运行李,外加一袋金币作为旅费。等你完成了恶魔的肖像画,你将获得一笔丰厚回报。”
  忒尔伊从未真正同意,但他不敢说什么。拒绝主教的下场显而易见——他会被绑在小镇广场的干柴堆上受烈火灼烧,他的皮肉会化为轻烟,就像画作中堕落天使的羽毛,飘荡在空中。他抽完了烟卷;这时,老主教提供了一条线索。
  “据传说,卡洛佩斯山脉有一片胡,湖中有一座小岛,恶魔居住在小岛上废弃的夏宫里。” 年轻艺术家谦卑地点头称是,但他的心底却另有计划。他会利用教会的钱做一年的旅行,然后,待这场随心所欲的旅行失去了神秘的魅力,他会直接按照自己的想象绘制一幅魔鬼的肖像,再编造一通瞎话,讲述他是如何让魔鬼坐下来供他作画。主教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相信他的说辞。更何况,他还能回来与大师一起继续创作圣灵雕像。   “魔鬼阴险狡诈,务必时刻保持警惕。”
  “遵命,大人,”他说,“我今晚离开。请通知畜舍派个人,将毛驴牵到我的住处,我好让驴子驮上画架和颜料。”
  主教将一袋金币甩在了桌上。“十二枚金币,”他说,“足够你远行千里。”
  “要是我在女人的怀抱里找到了魔鬼怎么办?”
  “我所担心的不是女人的不抱。”主教说。
  “要是我需要违反法律才能找到恶魔怎么办?”
  “还在提问?我告诉过你,行动至上。你需要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让你的信仰指引你。”
  忒尔伊走出大教堂时,雨已经停了。他穿过临近的茅草顶石屋村子,沿着一条泥泞小径—据说,亚当和夏娃逃离天堂时也曾走过这条小径——翻越几座青翠的小山丘,差不多快到了荒野的边缘。大师的工坊坐落于此。雕像就要动工了,帮工们都去了南方购买整块的大理石。忒尔伊看见柯迪兰坐在绘图台前,用拳头撑着下巴,打着呼噜。面向草地的窗户向外大敞着,和煦的微风送来了昆虫嗡嗡的振翅声和哀鸽的悲鸣声。巨大的工坊内动静全无,唯有大理石的点点微尘漂浮在阳光里。
  “大师。”忒尔伊轻声唤道。老者动弹了一下,缓缓地从睡梦中醒过来。
  “你来啦,”柯迪兰打了个哈欠, “我跟你说,我想到了如何处理雕像。一切都取决于光线。只有通过光线的明暗变幻,石头才能表现出轻若无物的效果。”
  “我到这里来,是告诉你我必须离开镇子了。”
  “怎么回事?难道我付给你的薪酬不够吗?”柯迪兰坐直身体,彻底清醒过来。
  “主教交给我一项秘密的教会任务。”
  “主教?那个低能儿。”
  “你说得没错,但火刑不是我能消受的。”
  “你的理由无可辩驳。”大师略作思量,点头道。
  “我打算假装执行任务,一年期满之后,再以艺术的手段结束这场闹剧。你能将沃斯尼尔的委托推迟到那个时候吗?”
  “只要你能答应我,假如到那时我老得动不了了,由你完成作品。好了,这项秘密任务是什么?”
  “请原谅我,我发了誓要保守秘密。我今晚就得走。”
  忒尔伊言出必行。他身披斗篷,头戴宽檐帽,趁着子午交汇的吉时,在银色的月光下启程出发。毛驴赫尔梅斯,这头脾气火爆的牲畜,背脊上高高地堆着各类物品,慢悠悠地迈动了四蹄。毕竟,旅行又不是赛跑。年轻人心满意足地任由驴子在前方引路。一人一驴上了一条小路,渐渐远离了村子,向更广阔的世界而去。忒尔伊吹起了口哨,依稀听得出是歌颂圣人伊弗瑞提尔的圣歌;而赫尔梅斯,每走出百来步,便会叫上一声,那声音像极了心中有罪的人临终前咽下的最后一口气。
  两位旅者行走不休,不觉间,美丽的一天到来了,风清日暖,忒尔伊决定不如睡觉歇息。在高山顶上的一丛香柏树下,他和衣而眠。他的周围,青草依依,黄的、白的野花点缀其间,阳光透过枝叶,轻柔地洒在他的脸上。日头渐高,万物运转。他做梦了。他看见了圣灵,尽管是大理石雕刻而成的,却形如一张搭在挂绳上的床单,被风吹出阵阵涟漪。圣灵对他讲了一句话,那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梦境中,空洞而圣洁。“你的任务与为他人酿蜜的蜜蜂一样重要。”袖说。
  傍晚时分,忒尔伊在驴子高亢的嘶叫声中醒了过来。他刚站起来,察觉到身后站着一个人。原来是猎人佩尔万。佩尔万蓬乱如乌窝的头发上编着羽毛,肩头挂着一串兔子,腰间的皮带上掖着一只野鸡。
  “你在这里做什么,忒尔伊?”他问。
  “我正在执行主教指派的教会任务。”
  “请接受我的同情。”他说。
  年轻艺术家淡淡一笑,“你可知道,连绵的大山中有一座恶魔居住的小岛?”
  佩尔万大笑不止,过了好久,他揩了揩眼角笑出的泪水。 “主教真是个失心疯的酒囊饭袋。你从这里笔直向西,翻过几座大山,会找到一条小径。这条小径上,每隔几里格,都有一个刻着十字架的石头标识。这些石头最早可是亚当夏娃树立的哩。顺着蜿蜒的小径,穿过群山,会到达一片毗邻湖水的荒芜之地。从湖岸边能看见小岛和宫殿的屋顶。等落潮后,你可以趟着浅浅的湖水到小岛上去。”
  “你是如何知晓的?”
  “我以打猎为生。我去过那里。”
  “得走多远的路程?”
  “如果你现在出发,天气转凉前就能到达。”猎人转身进了树林。
  “关于恶魔,你知道点什么吗?”忒尔伊叫道。
  “你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
  接下来的几天,忒尔伊和驴子天不亮便上路;到傍晚时,草草吃上几口后,他会画几幅风光小景,以保持画技不至生疏。当夜幕降临时,他会砸吧着长长的烟斗抽斛麻叶;吞云吐雾中,他对着赫尔梅斯打开了话匣子,谈起他梦到了圣灵。驴子说不了话,只是露出恍若明悟的表情,用似懂非懂的眼神瞪着他,恰到好处地在关键节骨眼上如临死之人喘息般叫上一声。
  旅途中有几次,忒爾伊完全忘记了他要去往何处。他听着沿途森林里清脆婉转的乌呜,沉醉于山河秀美不能自拔。但时不时地,他也会感慨因主教的命令而失去了自由,万分惋借本该用于创作的时光白白付之流水。旅途并非总一帆风顺,每当此时,他会变得灰心丧气,不知是否能坚持一年,转而开始思考如何在画布上呈现恶魔。他想到过几个恶魔形象,可很快便模糊不清,忘得一干二净 仿佛他被施了咒语,想象力被削弱了。
  他和驴子到达湖边时,天气已然转凉——湖面就和圣易路威瑟斯教堂穹顶画中的天空一样湛蓝。清爽的湖风掠过湖岸外半英里的小岛,吹拂在他们的脸上。忒尔伊从他站立的位置,可以看到建在一片光秃秃的橡树林间的恶魔宫殿,以及歪斜不正的屋顶。潮水仍未退去。沙滩上有一颗巨型鹅卵石,就像个乌蛋卧于巢中。忒尔伊在巨型鹅卵石与沙滩的倾角处安顿了下来。他升起篝火,吃了一条前天捕的鱼,点燃了烟斗。赫尔梅斯踱到火堆前,转来转去,暖和身体各处。   黑暗中有奇怪的聲音传来:低吼声,啜泣声,和故意扯长了嗓子的笑声——笑声总会渐渐变弱,变成痛苦的呻吟。忒尔伊裹紧了斗篷。整整一个钟头,他吓得一动不敢动,湖面上似乎有个人朝他走过来。到最后,他终于看清那只是星光、湖水和风儿形成的虚影。赫尔梅斯烦躁不安.驴眼大睁,鼻翼翕动,“咴咴”直叫;而艺术家本人,则在瑟瑟发抖——他不单单感到了寒冷。这天晚上,他睡得很不安稳。他又做梦了,没见到圣灵,只有一桩可怕的谋杀案浮光掠影般闪过。他含混地咒骂着醒过来三次;有两次,半睡半醒间,似乎黑暗中有个人凑到他的耳边,细声细气,发音清晰,狂热地念着祈祷词。他逃入了深沉的睡眠中,如同逃入了母亲温暖的胞衣。
  第二天清晨,阴云密布。自打睡醒起,他的口里就萦绕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烟灰味。他吃了一条鹿肉干,喝掉了最后的一点果酒,在赫尔梅斯的陪同下,来到了湖岸边。潮水显然已经退去,然而寒风凛冽,齐膝的湖水刺骨冰凉。他抓住缰绳,拉着驴子向前,但这头畜生一步也不肯动。他骂了赫尔梅斯几句,丢掉缰绳,挪着小步,走进了湖中。冰冷的湖水让他打了个激灵,冻得他一时差点没闭过气去。就在此刻,这场随心所欲的旅行瞬间失去了它的神秘魅力。他顶着风,涉水前行,斗篷很快被双腿溅起的水花浸透。路到中途,一阵劲风袭来,他的帽子被吹掉,随风飘向了云端。
  他用了一个多钟头才到达小岛——有好几次,眼看很接近了,小岛却离他远去。他打着冷颤,心情沮丧。迫于求生本能的驱使,他跑过沙滩,进了林子,立即开始收集生火用的干柴和落枝。待他从衣兜里去取出打火石时,他的双手已经冷得失去了知觉,几乎捏握不住,但火苗总算燃了起来,把他从寒冷中解脱出来。他休息了一阵,就着火堆的温度烤干衣服。下午三四点钟时,太阳略微探出了头。他朝着废弃宫殿的方向进发。
  宫殿的灰石外壁破败崩塌;玻璃窗污脏不堪,几乎没几扇是完整的。巨大的房间内,家具装潢皆在——不过,座椅朽烂,沙发陈腐发霉;大吊灯和吊链尽数化作了铁锈,吊灯的坠饰粉碎于地板上,犹如一堆堆的砾盐。他经过了一个房间,鸽子安居于衣橱里;又走过数个房间,一只霸占了壁炉的狐狸冲着他龇牙咆哮;再往前,房间多得数也数不过来。宫殿的屋顶有几处塌陷了。通往第二层的楼梯松散开裂,摇摇欲坠,无法攀爬。他穿过一处杂草连天的内庭,顺着一条柱廊,进入了另一处房间错综复杂的建筑里。在一个房间内,他发现了一副保存完好的壁画。壁画绘于拱门之上:只见烟波碧淼的大海上,一道海浪向内劈头打了过来,仿若房间行将被海水淹没一般。
  忒尔伊浮想联翩,他想象着曾居住在这里的人,想象着他们的悲欢离合,还设想了恶魔最终是用了何种阴谋诡计侵占了宫殿。“恶魔,去他妈的。”他最后说道,转身回返,争取在太阳落山前离开这里。他又穿过了满是杂草的内庭,但重新进入来时的建筑时,肯定走错了门,因为他不记得来时途经过现在的房间。在一个房内,他看见了一具躺在摇椅上的孩童骸骨——他确定之前没遇到过这样的东西。房间越走越多,总也走不完,仿佛会增加似的。夕阳离地平线越来越近,阴影愈发地浓重。
  忒尔伊来到了一条绿漆剥蚀的走廊,走廊的尽头有一扇门。他下意识地以为“可以出去了”,于是连忙跑过去,一把拉开门。但门后不是出口,而是一段楼梯,通往黑黢黢的地下室。一股难闻的怪味从门内翻涌而出,他蹙起了眉,扭过头去,准备关门。突然,他听见阶梯“咯吱”响了一声,接着又传出“咚”的一声;然后, “咯吱”、“咚”交替响起。下方的黑暗中,现出了一张头戴王冠的脸:尖锐的下巴,蓝色的头发和覆盖着冰霜的皮肤;祂双眼圆瞪,焦黄的虹膜中央生着细长的竖瞳;形如公羊的弯角从两边鼓胀的太阳穴伸出。此时,恶魔已完全走出了黑暗。祂长着两条羊蹄,皮毛上挂着冰凌,笑容狡黠。
  艺术家惊慌失色,慢慢向后退去,简直不敢相信传说成为了现实。恶魔走到楼梯顶部,步入房间,轻轻地关上了门。“来客了,”袖说, “这倒是件稀奇事。”
  忒尔伊试图使自己镇静下来,告诉恶魔他是来给祂绘制肖像画的,但临到开口,他居然鬼使神差般地问出了这样的问题。“为什么用蓝色?”
  “蓝色是死婴的肤色。”这位堕落天使答道。
  “我是个艺术家。我听说您住在这里;我在想能否为您绘制一幅肖像画。”眨眼间,身形怪异的恶魔在他眼前变成了一位身穿金色服装的老翁。袖那冰柱般的脑袋变圆了,脸上也多了几分讨喜的意味。一绺绺如夏日悠悠云朵的稀疏白发在袖的头上长了出来。
  “你在耍什么花招?”恶魔笑问道,袖的声音现在充满了岁月的厚重感。
  “耍花招?”
  “我知道你是主教派来的。”
  忒尔伊意图撒谎否认,但老翁地摇了摇头,警告意味十足。“是的,没错,是主教派我来的。”
  “你绘制了圣易路威瑟斯大教堂的新穹顶画里的人物。”
  “是的。”
  “我去看过,真是大开眼界。”
  “这么说,您愿意让我为您画像?”
  “也许吧。”
  “必须是您的真容。”
  “我没有习惯对上帝的泥偶展露真容,不过也并非不可以,但你要付出代价。”
  “您想要什么?”
  “如果你同意杀死一个我指定的人,我将毫无保留地向你展现真容,这样你就可以完成你的肖像画了。”
  “杀谁?”
  “首先你得同意,然后我再告诉你杀谁。”
  “我不是谋杀犯。”忒尔伊说。
  “目前还不是而已。”
  “即使我以前认为您的肖像画会让我获得大笔报酬,我现在很怀疑通过如此下作方式绘制的肖像画能有什么价值。我敢断定,您不会总以冻死鬼或者老翁的形象示人吧。”
  恶魔哈哈大笑。“你们艺术家胆子够大,”祂低吼道,“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保证,但凡看过肖像画的人,不论我变化成什么模样,在我找上他们的时候,他们能立马认出我来。你在凯德霍尔的集市都碰不上这样划算的买卖。”   忒尔伊觉得恶魔的提议真的很诱人,就在那时,他意识到事情糟了。他向后退了一步,以手掩面。“我不会随便去杀人。”他的声音从指缝间透出。
  “不是随便什么人,而是一个特定的人。”恶魔说。
  他在湖岸边的沙滩上睁开双眼,湖对面的宫殿遥遥在望,驴子赫尔梅斯仍未离开。忒尔伊心知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但和恶魔相遇之后的细节,却一点也记不起来。一幅镶了框的空白画布放在他的身边,他将它拿起,塞入了赫尔梅斯驮着的行李里。他伸了个懒腰,深呼吸了几口冷冽的空气,摇了摇头,牵起驴子的缰绳,返回圣易路威瑟斯。归途似乎比来路要长。漫漫寒夜过去,湿漉的旷野晨雾弥漫。北风像刀子般吹透了他的斗篷;睡眠中,他不停地打着哆嗦。不管他将火堆烧得多旺,他依旧感到发自内心的寒冷。他越来越靠近火堆,以至有天晚上,火焰灼伤了他的手。疼痛感呼啸着掠过全身,他猛然惊醒,记忆打开了—个缺口。
  蓝色的恶魔一只手搂着忒尔伊的肩头,画家忍受着恶魔粗糙毛发上的冰凌和袖身上腐肉般的恶臭。“肖像画完成了,”恶魔指着画架上的空白画布,低声说,“带走它。杀死我指定的人。被你杀死的人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刻,画布将向全世界展现我的真容。所有看见此画的人,在我靠近他们时,都能认出我来。现在,回你的村子去,等待我的杀人口信。”忒尔伊回想起,他原本摇着头说, “不,”只是须臾后,他发现自己竟然点着头说,“好。”然后他们去了阳台,恶魔抓起一只落在锈烂栏杆上的鸽子,咬掉了它的脑袋。
  画家和驴子回到了圣易路威瑟斯——不久后,风雪越过群山,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忒尔伊未作片刻耽搁,便跑去见主教。他坐在主教的红色天鹅绒办公室里,抽着烟卷,喝着加了蜂蜜的葡萄酒,直到此时,他心中的寒意才开始消退。
  “我还以为会用更长的时间,”主教说, “你是想告诉我,你见到了恶魔,成功说服袖坐下来让你作画,甚至你已经完成了袖的肖像画,而这一切只用了短短数月时间?你一定认为我是傻瓜。”
  “且听我把话说完,大人,”忒尔伊说,“我去了您告诉我的那座小岛,在岛上的宫殿里见到了恶魔。我花了几天为祂画像,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仿佛我是在睡梦状态下作的画。这是袖的肖像画。”忒尔伊从座椅后拿出镶框画布,递给办公桌对面的主教。
  主教看见空白的画布,睁大了眼睛。“这是什么?”他问。
  “肖像就在上面,不过您看不见。黑暗之主会指定一个人给我,只有我杀死那个人后,肖像才会显露。我想得到您的允许,以教会的名义行杀戮之事。”
  “思想扭曲的毒蛇,”主教说,“实在是异想天开。是的,当然,杀人。假如杀一人能救万人,善莫大焉。你有匕首吗?”
  “我有匕首,可我没勇气。”
  “等你得知该杀谁之后,告诉我,我来帮你。”
  忒尔伊摇了摇头,却回答道,“好的。”
  “我要把这幅画挂在我身后的墙上。你完成壮举时,我自会知道。”
  主教又甩给忒尔伊一袋金币,并手画十字为他祝福。
  “等一下,”画家说, “万一袖要我杀死你怎么力?”
  主教向后靠在椅背上,举起了双手,“我当杀身成仁。”
  忒尔伊返回柯迪兰的工坊,全身心投入了圣灵雕像的创作中。大师的帮工们老早就买回来了一块细腻无比的巨型白色大理石,材质之完美,让画家将恶魔的肖像画抛诸脑后。
  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壁炉里大火熊熊,柯迪兰和忒尔伊坐于绘图台前,讨论圣灵的雕刻方案。“做了这么多研究之后,我确信,没有人真正知道圣灵的具体形象,”大师说。
  “圣灵肉眼不可见。”忒尔伊说。
  “袖能使人无玷成胎。”
  “祂是灵,但不是幽灵。”
  “我的预想方案是这样的,”柯迪兰说,“我想创作一颗巨大的大理石球,石球安放在基座上,給人造成一种石球飘浮在空中的错觉。”
  忒尔伊笑了。
  “用镜子可以达到你说的效果。基座必须制作成凹面,石球与基座的接触部位仅限于一个点。困难之处不在于造成错觉,而在于如何平衡石球的重量。”
  他们开始了大理石的雕刻。在工作的过程中,大师向自己的学生传授了石雕之道。忒尔伊学习得很快,享受着雕刻所要付出的体力劳动。他不断挥动铁锤击打凿子,感到身体越来越强壮;他精益求精,凿下的大理石屑越来越细,仿佛在打磨大理石一样。一天,柯迪兰称赞了他的技艺,忒尔伊却没由来地心中一寒。他突然觉得,自己学习石雕的激情和热爱好像落在那只停歇在锈烂栏杆的鸽子身上。他脑中浮现出恶魔抓住鸽子,咬掉脑袋的景象。“如果关于祂的传说是真的,袖现在会告诉我杀掉大师。”画家暗想道。但几天过去,恶魔和落雪—般悄然无声。
  这一年冬至,山林荒寒,日影西斜,主教出现在柯迪兰工坊的门口。一个帮工开了门,脱帽行礼后,领着主教进了屋。大师停下了工作,走上前与主教交谈。主教到底对忒尔伊打了个招呼——而他正努力躲藏在已然变小许多的大理石块后面。他只得放下工具,走了出来。
  “教会事务。”主教对柯迪兰说。
  “不是找我?”大师问。
  主教点了点头。
  “感谢上帝。”大师说完便欢笑着走开了。少顷后,铁锤击打凿子的声音响彻了整间工坊。“我猜,恶魔莫非是被凿石头的声音震聋了吗?”主教说。
  “您知道的,传说中,恶魔有多忙。”忒尔伊说。
  “你什么都没收到?”
  年轻人点了点头。
  “话必须先讲清楚——如果恶魔告诉你杀谁,你必须毫不迟疑地杀掉那个人。而且,容我补充一句,你不得顾及自身的安全。这是为了大局着想,是为了更大的荣耀。你明白吗?”老人伸出手抓住了忒尔伊的手腕。他的抓握力量之大,两人都吃了一凉。
  “明白,明白。”忒尔伊紧张地点头道。
  “恶魔引诱有罪的人从不等待。我希望这几天就能在办公室看到祂的肖像画。”   忒尔伊向柯迪兰吐露了实情:他是如何踏上废弃宫殿的旅程,主教又是如何命令他顺页从恶魔去杀人。大师说,“主教疯了。我在教廷认识几位有权势的大人。我会把此事告知他们,然后会安静地了结。”
  年轻人谢过大师,回去继续工作。接下来的几周,光滑的圆球渐渐脱胎于大理石块,这近乎奇迹的过程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他忘却了主教的“神圣”任务,只关心雕像是否能完美无瑕。为了让自己的徒弟放下心来,一天,柯迪兰离开了工坊,前往教廷所在的城市,拜访熟人。由于他之前作品的名气,教廷中有几位神父非常渴望委托他修建一座巴西利卡式穹顶教堂。他回来后,对忒尔伊说,“几位与我交好的大人已经听闻了案件。但你要知道,教廷的办事效率不高。如果你能避开主教,到明年春天圣灵雕像完成时,我相信事情会得到圆满解决。”从那以后,柯迪兰在工坊的门口安排了个帮工站岗,时刻注意外面的情况;如果发现主教的马车到来,忒尔伊就从后门溜掉,跑过草地,躲进森林里。在第三次突袭般到访时,主教对柯迪兰说,“你们离绑在四堆干柴上不远了,只缺一簇火焰。”
  “有意思,”大师答道,“我去教延时,可不是这么听说的。”
  主教退后一步,尽力掩饰住自己的震惊,他此刻才意识到忒尔伊把一切都告诉了大师。他随即装出一副和善的面孔,说道,“请你对那孩子说,他必须尽快来见我一面。”
  “当然,大人。”
  那天晚上,大师和忒尔伊喝着葡萄酒,站在从浮空城运来的镜子前。烛光摇曳,忒尔伊模仿起主教说的那些疯言诳语。当忒尔伊模仿到自己问主教“万一祂要我杀死你怎么办?”时,大师开怀大笑,以至于酒都洒在了裤子上;当大师听到主教的回答时,更是笑得弯下腰,跪倒在地。“可别说啦,要笑死人啦。”大师气喘吁吁地说。几周后,雪地里第一批嫩芽破土而出時,漂浮的大理石球完工了,但忒尔伊却毛骨悚然地听到了大师那晚笑声的余音。
  交付圣灵雕像的当晚,沃斯尼尔家族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庆祝晚宴。忒尔伊独自一人躲在大师的工坊里。毫无疑问,主教一定会出席晚宴;而直到此时,他也未曾收到恶魔的口信或是教廷的消息。没了石雕工作,他—想到主教的“神圣”任务,各种稀奇古怪的念头像铁锤一般击打过来。他试图以绘画来消磨长夜,但每根线条似乎都画得不对。最后,他离开工坊,穿过冰雪消融的街道,去了日夜酒馆。几杯烈酒匆匆下肚,他的舌头打了结,口齿不清地向在场的所有人坦白道,他最终会听从主教和恶魔的要求,犯下一桩谋杀案。
  沃斯尼尔家族的豪宅形如城堡,西大厅外的花园仅由一支火把照明,圣灵雕像揭幕典礼在这里举行。恶魔变化成了猎人佩尔万的形象,混在客人中进了花园里。起先,没人注意到祂,毕竟袖打扮得雍容华贵。揭幕仪式结束后,丁香酒流水般地端上来供客人享用。大师最新的惊艳之作受到了全场的喝彩,每个人都陶醉于雕像魔法般的错觉中。就在此时,猎人从木管乐队旁的人群中冲了出来,冲向圣灵雕像。柯迪兰正接受着沃斯尼尔大家族全体成员如潮般的赞美,他看见佩尔万在冲剌中纵身跳起,短短一瞬间,他已计算出佩尔万的运动轨迹。但为时已晚。猎人落在大理石球上,踩着石球脱离了基座的支撑点,径直撞向镜子。镜子炸裂开来,玻璃碎片四处飞射。猎人呻吟着躺在闪闪发光的玻璃碎片下面,脸上翻卷的皮肉就像一条条滴血的咸肉。猎人死亡之前,恶魔跳出了袖的皮囊,如同螳螂幽灵般顺着墙壁爬上了屋顶,俯视下方的混乱场面。客人尖叫着逃离,大师再次跪倒在地,但这一次泪流满面。恶魔微微一笑,然后,一丝气味引起了袖的注意。
  忒尔伊踉踉跄跄地走出日夜酒馆时,一个教会的探子已先一步溜出酒馆,去找主教报告。画家步伐不稳地走在路上,左摇右晃,自说自话。他打定主意,要回自己的小屋,而不是工坊。比起再来一杯,他更想躺在自己的床上,把毯子拉到下巴下,美美睡一觉。“去他妈的恶魔大头鬼。”他啐了口唾沫,拖着脚坚定向前。很快,他来到了自己的小屋前。看着黑暗中影影绰绰的小屋,他止不住泪盈满眶。自打从寻访恶魔的旅程返回后,他就再也没有进过屋。他推开低矮的篱笆木门,朝着小屋前门迈出了一步。在迈出第二步前,他察觉到身后道路上有什么东西。他转过身,看见了一个比黑暗更深沉的庞大阴影。夜色中,一头驴子走了出来,驴唇向外翻开,露出颗颗大牙。
  忒尔伊好半天才认出是赫尔梅斯。他笑了起来,关上篱笆门,返身回到了道路上。“你在这里做什么?”他拍了拍赫尔梅斯的面颊。驴子烦躁地甩了甩脑袋,向后退开。“怎么啦?”画家问。
  驴子仰起了脑袋,张开了嘴。“我来这里告诉你,我想让你杀的人。”驴子用恶魔的声音说道。忒尔伊如醉冰窟,一肚子的烈酒登时化成了冷汗。他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四肢麻木。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恶魔问。
  忒尔伊摇了摇头,却回答道,“是的。”
  “听仔细了,我要你杀死……”袖说,但最后一个词轰然炸开,只听得一声驴叫。
  “谁?”忒尔伊小声问,“杀死谁?”
  “我要你杀死……”又是一声驴叫。同一句话一遍遍地重复,忒尔伊一次次地凑向前,希望能听到名字,但每次听到的都是驴叫。最后,他拔出了匕首,扑向赫尔梅斯,干净利落地割开了这畜生的喉咙。鲜血喷溅而出,但袖仍设法重复了两遍。“我要你杀死……”驴子嘶鸣倒地,声音渐弱,唯剩汨汨的流血声。生命从驴子体内迅速流失,它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下一下地抽搐着;恶魔从温热的血泊中如雾气般袅袅升起,随风飘走了。画家推开篱笆门,走到小屋门前,取下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屋内阴冷潮湿,散发着一股霉味。他的酒现在已经完全醒了,而且心平气顺。他在壁炉里生了火,坐在扶椅上,盖上了毯子,静静地盯着跳动的火焰。
  清晨来临,壁炉中的灰烬已然冷透,他仍坐在椅子里,酣睡未醒。士兵破门而入,看到的就是这么个情景。他们把他从椅子上扯下来,也把他梦中的圣灵扯得支离破碎。他们推攘着他穿过村子,一路来到大教堂前——火刑柴堆已经用引火柴和圆木搭好,人群已经聚集起来。当他从人群间走过时,他的邻居们唯恐躲避不及。他被粗暴地赶上柴堆,士兵将他的手腕和脚绑在了火刑柱上。教堂的工人快步跑过来,在他脚下的圆木上涂抹猪油,以使火能烧得更加猛烈。当一切就绪,教堂的卫队长举起了一根点燃的柴火棍,一位秉节持重的僧侣宣读了罪状。“罪人忒尔伊,因犯勾结恶魔罪,今判处火刑。”   忒尔伊魂飞魄散,浑身软成了一摊稀泥,胸膛不住剧烈起伏,心跳声像擂鼓般在耳中回响。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想吼,想叫,却只徒然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他看见人群中,柯迪兰和帮工们被举着长矛、拔出刀剑的士兵阻挡着。大师大声疾呼,要求释放他的徒弟。卫队长抬头看向主教办公室的窗户。主教站在窗旁,身着金色长袍,头戴船形帽——他在献祭仪式上穿的法衣。他举起左手,手腕和手指翩跹灵活,画了个十字,优雅的姿态为他的仪容添色不少,人群为之惊异。柴堆被点燃,浓烟滚滚升起。忒尔伊的血液开始沸腾,皮肤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水泡,立时剥落化为轻烟,他总算叫出声来。他的惨叫声让人群肝胆俱裂,纷纷畏缩向后。主教居高临下地看着人群,直到烟幕遮蔽了视线,然后关上百叶木窗,远离了窗边。
  他拿手在鼻子前挥了挥,试图把血肉烧焦的臭味赶开。“异端。”他说完又咳嗽几声,想把嘴里的焦煳味咳出来。他走向力公桌时,抬了下头,眼角余光扫过画布,发现画布上出现了人像,晃眼一看,却似乎瞧见了金色的法衣。“不可能是我吧。”他呆立当场,忍不住呻吟道。他定睛再看,画像中其实不是他,只是个与他的教会等阶相同,装束相似的人。他端详画像许久,又仔细回想了一遍,最后确定自己从没见过这副面孔。画中人温文尔雅,已过垂暮之年,头上白发稀疏,圆圆的脸蛋乐呵呵的,就像个讨喜的邻家胖大叔;此人的金色锦衫上佩戴着一枚教廷赐予的石斧勋章——为教会浴血奋战过的人才获得到的殊荣。这是一名战士,同时也是位教会领袖。
  接下来的几天,主教将众多的执事,包括修女在内,唤进了他的办公室,看他们是否能认出画中人。“这是恶魔。”他对他们说,他们都点了点头,随后緩缓地退出办公室。如果他没弄错的话,他们恐惧他更甚于肖像画。就这样,画家烧为灰烬的两周后,某天破晓时分,画中所绘的男人,穿着金色锦衫,骑着白马穿过了大教堂的大门。他的身后,三十六名教廷最精锐的战士骑马跟随。柯迪兰大师的暗中运作终于有了结果。主教被士兵拉走了,而那位乐呵呵的圆脸老翁一一他的画像早已挂在了主教办公桌后——成为了新主教。
  老主教被扔进了教廷的巴西利卡式古教堂地下室的地牢内——圣人死后的安葬之地。他每日靠稀薄的汤水苟延残喘;牢房中,阳光透过上层地板的裂口,为他送来一个拇指尖大小的光点。到了夜晚,圣人的鬼魂便来折磨他,使他噩梦连连,受尽痛苦,还不时从黑暗中扑上来咬上一口。到最后,连给他提供汤水的看守都被调到了柯迪兰即将动工的新穹顶教堂工地。没了吃食,老人只得挨饿,越来越憔悴。就在他行将苦楚咽气时,冰蓝色皮肤的恶魔出现在了他面前。
  “被自己的虚荣心拉下马的可怜主教,”恶魔说,牢房内的气温极度下降,“你以为自己会比我更聪明?你精心策划的计谋——比所有大教堂更壮丽的天才之作?”
  老人蜷缩在黑暗的墙角里,祈祷自己能在灵魂被魔鬼抓走之前死掉。
  “似乎,我的大人,你的名字已经被人遗忘了。”
  主教用最大的声音祈祷,奋力挡住魔鬼的话语,但他的声音只比微弱的摩擦声大一丁点。
  “你知道我为何来这里?”
  “不知道。”一个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答道。
  “我来实现你的愿望。这就是我要做的事。”恶魔说完走上前来,弯下腰,伸出尖锐的爪子,挖进老人满是胡茬的干瘪下颚,长笑一声,向上一扯。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从地底扶摇直上,穿透了平静的午后,响彻了整个教廷。所有人都短暂地放下手上的活计,四处张望。恶魔举起主教的脸——那张脸就像破皮袋一样挂在祂也冰冷的爪子上。恶魔将主教的脸皮撑开,注视了一会儿,然后消失不见。之后连续几天,每天总有那么一个时刻,圣易路威瑟斯大教堂穹顶画中的上帝怒容被一张枯槁的面孔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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