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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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的父亲相信了风水先生知仙的话,以为我连续三年考不上大学是因为爷爷的坟地没有选好。他思索了几个晚上,拉了几次调动情绪的二胡后便动了迁爷爷坟的念头。他的念头在心里坚定下来像块铁,但是还是渴望有人能理解,于是他得空把自己的想法说给村里人听。
  村里人说,别瞎胡折腾啦,继诗根本不是上学的那块料,考了三年没见考上个啥,这大脑就像齿轮子,滑了。再说了,考上了又怎么样,那么一大笔学费怎么弄去?养儿为防老,把儿子送进城里去,他吃香的喝辣的去啦,能不能记得起你也不一定。
  这样的话父亲听人说了不下一百回,但他还是一心想让我上大学。父亲觉着自己这一辈子算是完了,希望我有一天能出人头地,出人头地倒不是为了什么,出人头地是追求。人总得有那么点追求。
  我的母亲虽然也希望我能上大学,但是性子急躁爱发脾气的她意志不坚定,别人一说三道四她就对我失望了。我母亲认为,我下了学,订了亲,过两年一娶,隔年生个娃,这日子过下去也不比别人差就行了。祖祖辈辈这么过,你还能指望鸡窝窝里面飞出个金凤凰?这是母亲的话。父亲则历史感深重地对母亲说,咱们家三代都没出个人尖尖啦——要把眼光放深啊!
  目光短浅的母亲说,咱就这一个儿,将来到城里去,想见也见不着,怎么办?
  父亲大义凛然地说,继诗上了大学,一个月的工资比咱一年挣得多,到时候娶个电视里的媳妇,再生个又白又胖的娃,让你抱去,让你去亲去!
  三句好听的话哄得母亲喜笑颜开。
  我觉着父亲真是可笑,但是我不敢笑,怕伤了父亲的心。父亲既然一心为了我想说服母亲,我只能当他的同谋。
  母亲问我,继诗啊,你说你到时候会不会像你爹说的那样?
  我不好意思,不知将来地点点头。
  2
  我反对父亲迁爷爷的坟,我说,现在啥年代了,还迷信这个!
  父亲说,风水的事,不能不信。你知仙表叔三年前就说了,咱家要想出个人才,得迁坟——咱们村有七个出口,分别是东、南、西、北和东南、西南、西北——
  父亲从嘴里不卫生地蘸了点唾沫在八仙桌子上写了个“井”字,说,缺一個东北不能成个“井”字——这个“井”字像什么——像古时候的八抬大轿,轿缺条腿怎么抬得起来——你知仙表叔说得很有道理!
  我见父亲说得正儿八经有根有据,示意他再说下去。
  父亲神情严肃地说,我想让你爷爷的坟迁到东北那片洼地,那是片风水宝地哩,把你爷爷埋在那里,等于铺了一条道儿,等于有了支起八抬大轿的轿夫,继诗啊,你爷爷都给你做轿夫,你再不用功,可真是白活人了啊!
  我低下一向有点骄傲的头,一语不发。
  母亲说,这迁坟还得请人劳亲,吃吃喝喝下来得一千,这钱哪儿来啊?
  父亲看了母亲一眼,顾左右而言他,李村帮林家孩子,三岁的时候还会说话,可是到四岁上变成了个哑吧。帮林一家踏破了医院的门,济南、北京的大医院都去了,也没瞧出个啥原因。知仙说,这是祖上风水不好,孩子的病出在他爷爷身上。孩儿他娘奇怪,他爷爷都死了八年了,怎么会出在他身上呢?知仙说,他爷爷的坟上有棵大树,树根钻透了他爷爷的脖子,孩子就哑了。帮林家不信,结果打开坟一看,还真是那回事——他说迁了坟咱们继诗就能考上大学。
  母亲也听说过,见父亲拿了个身边的活例子,便不再心疼钱。母亲说,把咱家养成的猪卖了吧,卖了办事。继诗能考上大学,我什么都豁出去啦!
  我不争气地说,要是考不上呢?
  父亲和母亲有些生气地盯着我。
  过了一阵子,母亲说,考不上也得考上,你没有退路啦。
  父亲卷了一支烟,停了一下,说,天无绝人之路,你只要用心去学去考就是了。
  我点点头,说,爹,我觉着这钱没必要花,一头大肥猪,吃了不好吗?
  父亲的眼神里写着此言差矣,后来他觉着没必要就此事争论下去,于是话题一转,这钱花了还能挣,这考试的事,不能耽误,你就全当真有那么回事好啦!
  3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在乡村乐队吹吹打打的声响中,父亲请人挖开爷爷的坟。
  潮湿的黄土被一层层挖开,露出了腐朽坍塌的棺木。揭开棺木,一股难闻的气息弥漫开来,起坟人捂着鼻子退了出来。
  父亲上前给那人发了一支过滤嘴香烟。
  那人接过烟来说,跑跑味再起吧!
  当爷爷的骨身像植物的茎块一样展示在众人面前时,父亲看到已变得灰白的骨架,十分沉重。他用手抱着爷爷的头颅,语调激动语速缓慢地说,爹啊,儿给您迁个新家啊,您在这地里吃了一辈子苦,不想让孙子也像您那样吧?您要是不想,就想想办法让继诗考上大学。咱家继诗是个想飞能飞的孩子,你要在阴世想想办法,扶他一把啊……
  爷爷的骨头不会说话,如果会说话,他老人家一定会深明大义地说,有根,你这个不孝子,你把我这把老骨头拿去熬汤,给继诗喝了吧!
  父亲用手一块块把爷爷的骨头放到崭新的棺木里,让人抬到知仙相好的那块洼地埋了。
  洼地添新坟,爷爷的坟显得孤零零。我从学校回家带粮草时,父亲带着我去看爷爷的新坟。我看到满地娇嫩的小草小花,顺手采摘了一些,束成一把,放在了爷爷的坟上。
  父亲看着坟头上的花草,若有所思地望望天。
  蔚蓝的天上飘着几朵白云,安静悠然。
  4
  七月的太阳照在父亲赤裸的背上,父亲手握一把镰刀弯腰割麦。他动作干净利落,小麦一片片放在他的身后。
  我十七岁的妹妹头顶着新鲜的草帽,已经订了亲,过两年就要出嫁。妹妹抬眼望着密密麻麻的小麦,有些发愁,汗水从她白白嫩嫩的皮肤里浸出来,打湿了她的花衣裳。
  她走到父亲身边说,爹,咱们叫辆收割机来吧,收割机一会儿就收完啦,一亩地才收十块钱。   生了十几年皮肤病的母亲忍受着太阳的炙烤和麦芒的蛰疼,任劳任怨地说,割一点少一点,总有割完那一天。母亲借着说话的机会直了直腰,用手抹了把汗。她感到皮肤痒痒,便用指甲咯吱咯吱地挠,抓得皮肤出了血珠子。
  妹妹看在眼里,心疼又生气,娘,你不要抓了嘛,越抓越痒,越抓越厉害。
  父亲有点不快乐地说,割麦割麦,别说闲话啦!
  七月的太阳把空气烤熟了,人就像蒸笼里的馒头,馒头没知觉,人可是有血有肉。那滋味早几年没上高三的时候我也曾经尝过,那时我也曾发誓要考大学。
  父亲说,你这种逃避心态说明你是个不能吃大苦耐大劳的人,这样的话你能干成个什么大事业来?
  我在宽敞明亮,有着风扇的教室里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话,把目光投向窗外。
  我看到窗外的太阳感到天气的闷热,有一种情绪让我想哭。
  我想从教室里走出去,到麦田里与他们一起割麦,我想让自己曝晒在太阳下,讓正大光明的太阳透视我阴暗的灵魂。
  
  5
  高考时父亲照例从乡下早起赶到县城,早早地守候在我学校门口。陪考,他的这一举动几年来成为了村里人的笑料。
  我第一次高考时他对村里人说,儿子上战场,老子给儿子压阵去。
  结果,第一年我没考上。
  村里人说,看继诗他爹那积极的样子,如果是换了他考,说不定能上个清华北大咧!
  父亲听了这话,黑脸膛子成了红猪肝。
  他对我说,明年给我争口气。
  我点点头。
  复了一年课,又到高考时,父亲问我感觉怎么样,我成竹在胸地说,没问题。
  父亲说,好。
  他没敢对村里人说什么,进城时遇到村里人,他说,我进城看看去。
  第二年我又没考上。
  村里传言说,继诗他爹守在考场外面,一支一支地抽烟,像是给儿子上香呢!
  父亲听了当作没听见,回家问我是不是他去了我有压力。
  我说不是,是今年的考题出得偏。
  父亲说,明年再考,我不信考不上。
  第三年父亲偷偷地守在考场外,见我出来忙问考得怎么样,那急切的神情,简直就像个孩子。
  我说,我不知道考得怎么样。
  放榜的日子到了,我又没考上,差八分。
  村里人说,继诗没考上像没个事儿人似的,落榜的好像是他爹。
  我父亲怕人说三道四,足足有一个月没出门。
  第四年父亲本来不准备去考场,但还是忍不住去了。
  我考试前与父亲见了面,他一言不发,只用信任而坚定的眼神看着我。他也用眼神制止我说话,似乎我说话所用的力气也应用在考场上,似乎我想说什么他都能懂,似乎我一说就破坏了一种通向成功的意境。
  进考场前,父亲只是拍拍我的肩,让久经沙场的我感到沉重中的镇定和轻松。
  我的感觉良好,考完出来带着疲惫的笑容与父亲拥抱了一下,说,今年要是考不上,再不考啦!
  父亲从我的眼神里看到成功的信息,等待放榜的日子里他心情愉快而焦急。
  村里人又传出话来,继诗他爹见人就问放榜的日子,像是没记性似的,儿子上学没上傻,他像是傻啦!
  终于到了放榜的日子,父亲一天在家没出门,等我看榜回来听成绩。
  我回到家,父亲看着我的脸问,怎么样?
  我说,爹,考上啦,上个北京的大学没问题。
  我的父亲把手掌狠狠地拍在我的肩膀上,把我拍了个趔趄,说,好,行!
  当天晚上父亲喝了二两酒,又拉起了他的二胡,那二胡声声,激扬清越,把村子里的一些闲人都给吸引过来啦。
  院子里围着几层人,意气风发的父亲敞开嗓子唱起了戏文。
  他唱的是《王天宝三下苏州》:
  他两人拜罢天和地
  入到洞房喝交心(酒)
  两个喝罢交心酒
  就好似两朵鲜花合一盆
  花烛夜,可喜才子配佳人……
  晚上唱到一点多,人都渐渐散去了,父亲兴犹未尽。
  我从房子里走出来让父亲睡觉,父亲说,你准备好了,你要飞起来了,飞吧。
  (徐东,生于山东郓城,现居深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27届作家编辑高研班。出版有小说集《欧珠的远方》《大地上通过的火车》《新生活》《诗人街》,长篇小说《变虎记》《我们》《旧爱与回忆》等。获首届全国鲲鹏文学奖,第五届深圳青年文学奖,第十届广东省鲁迅文学奖,部分作品被译介海外。)
  编辑: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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