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文字H·神马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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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系列介绍
  孤儿罗马加入驿兵,分到一匹濒死的病马。在他的细心照料下,病马康复,并成长成一匹万中无一的快马。一次偶然的机会,他们在赛马中赢过金国使节,反而被对方相中,征往金国,参加了更多的比赛,并因此认识了女驯马师秦双、名侠阮飞、狂人金蟾。
  罗马、铜板在金国百战百胜,金主反而因此认为宋人不能用,决心发动侵宋战争。
  铜板踢死金国神力王,罗马趁机逃出金地,在黄河边上,巧遇被金兵追捕的康王赵构,帮助康王泅过黄河,是为『泥马渡康王』。之后宋金交战,康王因为渡河时下体受寒,不能人道,以致性情大变,贻误战机。罗马、铜板奔走四方,仍然求救不及,汴梁失陷,是为靖康之耻。
  第一回 黄狗坡冰河洗剑 黑风阵烈士殉国
  词曰:朝云横渡,辘辘车声如水去。白草荒沙,月照孤村三两家。孤鸿过也,万结愁肠无昼夜。渐进燕山,回首乡关归路难。
  人生在世,最无可逃的,乃是世事影响。任你是万夫莫敌的英雄、倾国倾城的美人、无欲无求的隐者、天下无双的贤人,又有谁能免开卷入这滚滚红尘,辗三道,烧三回?枭雄尚可趁乱而起,于常人而言,自然是天下太平,方能安居乐业;战乱频仍,覆巢岂有完卵?
  是以,古语有言,道:“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
  话说靖康元年润十一月,钦宗轻信术士郭京,以正元甲兵七千七百七十七人应敌,汴梁城破,东京涂炭。社稷倾頹,各地肱骨勤王不及。次年四月,金人掳徽、钦二帝及皇族嫔妃北去,是为“靖康之耻”。这一首《减字木兰花》,便是其中一位蒋姓女子于被掳途中所作。
  同年五月,康王赵构继位南京,改元建炎,恢复宋廷,即是后世所谓“高宗”。
  建炎元年十二月,金兵攻破河北;二年正月,金兵尽占淮北;三年五月,高宗上表求“称臣”不许;八月,完颜宗翰、完颜宗弼渡江南下;十二月,攻陷临安,高宗下海避祸。
  国事危急,南方诸将踊跃请命,北方义军纷纷起事。存亡之际,原本懦弱内斗的宋人突然间变得勇武团结。在北方,以农民耿京、李铁枪为首的“天平”义军,掀起了一波突如其来的抗金高潮,直令所向披靡的完颜氏首尾难顾,焦头烂额。
  转眼间,便又是一年。
  “嚓”的一声,一柄带血的古剑刺入冰泉中。泉水表面上那一层薄冰碎裂,逐波而走,剑身上的凝血被泉水洗濯,拉出道道红丝,也随之远去。持剑人信手挥洒,古剑削开水面,运转之间,矫若惊龙。
  一个年轻的汉人站在泉边。他穿着一身素白的棉袍,腰横玉带,左手握着一把古色古香的剑鞘,右手轻提那出鞘的古剑,在水里慢慢划动。清晨的阳光虽燥,但他整个人仿佛为一层莹莹光华所笼罩,平和宁静,竟似带着一层氤氲水汽。他大约只有二十五六岁,可是神情之中,却已有了三分的沧桑,三分的寂寞。河水荡漾,他的神思也不由悠然天外。
  他姓楚,名凤鸣,本是太行剑派骆老道的关门弟子、大侠阮飞的师弟。四年前,他与阮飞因刀剑有别,而起阖闾之争。楚凤鸣落败,却因此得悟剑道,进入“天机”境界。
  在那之后,楚凤鸣便一直隐居深山,炼剑练气。只是山河破碎,便是个与世无争之人,却也无法跳出这场劫难。因此,就在三个月前,楚凤鸣仗剑出山,一人一剑,连续刺杀金人数十位将领,直令河北金军,莫不谈之色变。
  他现在立身之处,乃是山东济南城外黄狗坡。坡西三里,原是金将宗望率领的五千“平北军”的兵营。平北军奉金主之命,来此驻扎,扫荡山东义军。却给他在今日早晨,一人一剑,杀了个七零八落。
  楚凤鸣神剑大成,天下间几无可接他三招之人,金人虽然悍勇,但讲到一对一近身搏杀,却差得更远了。待到宗望授首,兵将溃散,他这才好整以暇,火烧金营,自己却在这山坡上的冰泉之中,洗剑遐想。
  黄狗坡因地形得名,状如老狗横卧,而那满坡衰草,自然便是黄狗长毛。楚凤鸣极目远眺,只见铅云低垂,苍茫萧瑟,金营尸枕狼藉,正中一道黄烟袅袅孤孤零零,扶摇直上,不由又生起逆旅浮沉,人生渺茫之感。
  完颜宗望是历次金人侵宋中数一数二的急先锋。楚凤鸣既已一剑刺穿他的咽喉,则还值得神剑出鞘的,大约就只剩金军侵南大元帅完颜宗翰,以及金主吴乞买了吧!


  楚凤鸣面露微笑,不由想道:当日阮师兄只道我的剑法出世,不能救国救民。可是我只消杀了这三个金狗,倒看看谁还敢再提“侵宋”二字!
  他正想到得意处,脚下却突然隐隐约约传来滚雷之声。楚凤鸣稍一分辨,原来是群马奔腾所发。他这时当世无敌,听着马队来势凶猛,却毫不避讳,只将古剑自水中抽出,控了一控,便插回鞘中。
  马蹄声直如狂风暴雨,方才还在数里开外,眨眼间便似响在耳边。里许外的一座小丘后,乌云也似的卷起一队骑兵,黑衣黑马,瞧人数似有百人开外。其势之快,上一瞬还在天边,下一瞬,就已是近在眉睫了。
  楚凤鸣微觉意外,暗道:好快的马。心中不期然间,想起了四年前,在东京汴梁所结识的那一对奇人奇马。
  他这边方自走神,那一队骑兵却已都张弓搭箭,齐齐向他。
  但见:
  马如毒龙翻浪,人赛八臂无常。弓满似猩红圆月,箭去若惨碧流星。嘣嘣嘣嘣,是筋弦颤响催命咒;哧哧哧哧,是铁镞叩响鬼门关。
  楚凤鸣人在山坡上,本来还以为双方敌友莫辨,更兼都尚在攻击范围外,因此还未戒备。这时忽见箭如蝗群,黑压压,密麻麻,宛如一头狰狞怪兽,乘风飞上半天,咆哮俯冲而来,不由大吃一惊。急忙往旁边一跃,便觉眼前一黑,已有上百支羽箭从天而降,一瞬间插落在他方才立足之处。
  这队骑兵共计百人,队伍打横拉开,首尾相距,怕有数百步之遥,可是这般放箭,箭支却几乎同时落地,而落点更集中在方圆两丈以内,则那百名骑兵,其射术之精,阵型之整,当真是举世罕有。   楚凤鸣大意之下,几乎吃亏。一惊之后,却知道对方必是宗望的援军,“锵”的一声,拔剑出鞘,喝道:“金狗送死,多多益善!”一面说,已从山坡上迎着那队骑兵,直冲了下来。
  先前他在山西时,曾经大破金人三百骑的铁浮屠。神剑过处,如庖丁解牛,那曾令宋軍一筹莫展的重甲骑兵,如同草靶木雕,任他杀了个人仰马翻。因此今日这百余人的轻骑,对他来说,仍然是不放在眼里。
  他身法展开,如同一道轻烟,迎着金人骑兵来势,正要迎头痛击。可是突然之间,那金人骑兵的阵线却猛地向里一凹,与他迎头正对的二十余骑同时间拨马向后,毫不犹豫地逃走了。
  与此同时,骑兵的两翼却也分别兜开,一面迂回飞驰,一面乱箭攒射。
  楚凤鸣不料对方如此不堪一击,脚下稍一迟疑,才又继续追去。
  他练成天机神剑,早已参透世间兵刃变化,两旁的箭丛飞来时,虽然又快又密,但落在他的眼中,一支支,一簇簇,轨迹力道却清清楚楚,只信手一挥,古剑便已将那些来势汹汹的羽箭扫落一旁。
  可是这些金兵射箭,全都是连珠发出。箭从四面八方钉到,如黄河奔流,星汉运转,一刻不停,无止无歇。楚凤鸣虽然剑法卓绝,但手上格挡雕翎,脚下不由自主,到底还是慢了一慢。此消彼长之下,他的脚程到底不及快马,距离前面的那二十几个骑兵,只隔了二三十丈,再也不能前进一步。
  他不料这些金兵如此奸猾懦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追赶了二三里,不耐烦起来,终于把身子一转,又往自己左首边的骑兵冲杀过去。
  但见尘烟起处,他左首边的那二三十骑见他来势,竟又在瞬息之间调转了方向,背向着他,鞭马狂奔;而几乎就在同时,他先前追杀的那一拨人,却已拨马半圈,与他平行前驰,箭如雨下。
  如此反复数次,金兵追之便逃,弃之反咬,既不交锋,又不松懈。他们都是千挑百选的神箭手,个个都会飞星逐日、回头望月、左右开弓的箭法,无论是追与逃,手上的弓弦,从来就没停下来过。
  楚凤鸣不知不觉,已被困在一个直径六十丈的圆圈之内。自己往东,圆圈便也就往东;自己往西,圆圈便也就往西。金人骑兵驭马奔驰,如臂使指,反应之快,闻所未闻。因此这个箭阵虽然被这绝世高手冲得时圆时扁,但却始终不乱。他被困在圆心,左冲右突,却全都徒劳往返。那出神入化的古剑、无坚不摧的剑气,都根本挨不着敌人半根马毛。
  正面攒射,背后冷箭,左翼撩拨,右翼猛攻。一道道箭影穿梭如网,楚凤鸣卷入其中,被越缠越紧,渐渐地几至寸步难行。他一介武林剑客,哪里懂得这战阵变化的可怕?只知四面飞镝,金狗环伺,自己一味挨射,有力使不出,不由越来越怒,渐渐失去理智。
  眨眼之间,黄狗坡上已是箭插如林。楚凤鸣前后接了三千余箭,虽然拨打格挡的只是少数,却也已是汗流浃背。
  天色越来越暗,风渐渐低下来。衰草摇曳,雪花点点落下。天边隐隐传来冬雷闷响。楚凤鸣停下脚步,不再乱冲乱撞。他的鼻凹鬓角已见热汗,口中呵出白汽,更是蒸腾不已。虽是神剑无敌,这时却也不由忐忑起来,暗道:金狗如此卑鄙,着实难缠,难道我今日便要死在这里么?
  一念及此,不由怕了起来。又接下两拨密不透风的攒射,便再也不敢耽搁,转身向西,猛地向他先前放火烧毁的宗望大营冲去。
  原来这黄狗坡上空空荡荡,无遮无蔽,实在是有利于金兵骑射。除非他退到宗望的残营之中,才能依靠那里的辎重、壕沟,隐蔽身形,一举脱困。
  他主意已定,才又把剑法展开。剑气过处,直如懒龙翻身,刹那间将袭来箭雨尽都绞做齑粉。金兵本来见他势弱,已经松懈,忽见他现此绝技,登时稍稍一乱。楚凤鸣便借此机会,举步而行,以一剑带动百骑,拖着这圆形箭阵,慢慢向西而去。
  那残营距楚凤鸣此时立身之处,不过两里,可真要抵达,却端的艰难。楚凤鸣行了一里半,便已是汗透重衣。可是只需再进数步,那金人箭阵最外围的骑兵,便会被宗望营地外的壕沟挡住了。
  忽然间,金人箭阵之中却有人以汉话大喝道:“汉家小狗,你若真是个带种的,就不要用我们金人的东西救命。”
  楚凤鸣平生高傲,闻言脚下便不由一滞。
  那粗嘎古怪的声音又笑道:“不过汉人一向没有骨气,你若要夹着尾巴逃走,我自然也是拿你没办法。”他字字恶毒,楚凤鸣听在耳中,又羞又怒,生路虽然就在眼前,却竟是再也不能前进一步。
  良机稍纵即逝,那金骑围成的圆圈上忽然裂开一道缺口,冷风之中,一声霹雳似的弦鸣,“噔”地响彻天地,一道黑光,如同怪蟒出洞一般,自缺口里射入阵中,瞬间已至楚凤鸣睫前。
  楚凤鸣躲闪不及,瞠目大喝,反手一剑,撩在那黑光之上。
  只听“锵”的一声巨响,一支丈许长、儿臂粗细的巨箭冲天而起,远远插在数十步开外。楚凤鸣连退三步才能站住,一大片草叶竹枝自空中簌簌落下,却是方才那巨箭射来时,沿途绞起的荒草、断箭。
  楚凤鸣掌中古剑微微颤抖。他的手腕曾被阮飞划伤,后来调理不善,留下了后患,平时力有余暇时还看不出来,这时拼尽全力硬接了那雷霆巨箭,登时酸麻一片,几乎连剑都拿不住了。
  却听那粗嘎的声音大喝道:“再射!”
  “噔”的一声,黑光重现,第二支巨箭又呼啸而至。楚凤鸣把牙一咬,双手握剑,大喝道:“开!”当头一劈,登时将那如椽巨箭居中剖为两片,分左右溅出。
  大雪纷纷而下,楚凤鸣剑尖垂地,一瞬间脑中思绪纷杂。可笑他虽然尽力练成了超然脱俗的剑法,但身在凡尘,却到底无法太上忘情。若不是托大贪功,若不是偏遇上这样的怪阵,若不是不忍坐看山河破碎,若不是还与阮飞有争胜之心,他今日……何至于陷身于此。
  楚凤鸣抬起头来,在他的周围,金兵箭阵已然停止了旋转。而圆圈的缺口上,渐渐现出又与其他人装备不同的十五骑来。
  这十五骑以三骑为一组,分成五组,每组之中,又由两骑在鞍桥上架起一张床弩一般的大弓,由一骑认扣搭弦,将那巨箭向他瞄准。弩弓张力太大,三匹马伸长了颈子,喘息咆哮,铁蹄刨起片片冻土。   楚凤鸣见此怪弩,已知今日断然无幸。他刚才被那第一支巨箭震退,双足重重踏过箭丛,早已被断箭刺得血肉模糊,再也不能随意动作。这时便并指轻抚古剑,将剑上雪水擦去,然后才扬锋一指,遥遥向那巨箭挑战。
  金兵为他气势所慑,一时竟寂然无声。
  然后第三、第四支巨箭才又射到,楚凤鸣左拨右打,将两箭震开;第五、第六、第七箭,楚凤鸣奋起神威,将三箭全都震上半天,反插于身后;金人畏惧他的神威,第八箭射偏、第九箭射偏,第十箭才又射正,却给楚凤鸣再次将之一剖为二。
  这巨箭之威,连一般的城门都能射穿,这文弱温婉的年轻汉人,却能连受十箭,这队金人骑兵如见鬼神,个个胆战心惊。
  那粗嘎的声音道:“再射!再射!”
  那巨箭射手叫道:“大人,没有箭了!”
  原来那巨箭名为“穿云”,因为过于巨大,每次出战,都是五人携弩机,五人携弩床,五人携巨箭,每人带两支,至多只能带十支,如今十箭皆空,已经没有备用的了。
  那粗嘎之声喝道:“别的箭也给我射!”
  有骑兵胆怯道:“我们的箭也只剩两三轮了!”
  那粗嘎之声气急败坏,道:“射!射!射!最后一支也给我射出去!”
  这队骑兵纯以弓箭取胜,为了减轻负重,刀剑武器一律没有。若是没了箭,根本连自保之力都没有。可是这时候统领发话,谁敢不听,弓弦声响,又是一轮一百支箭射出。
  楚凤鸣力气已竭,提剑而笑,箭雨如同暴风吹过,一瞬间也不知中了多少箭。
  金兵喜出望外,难以置信。
  那粗嘎之声喝道:“再射!”便又是百箭齐发,直令楚凤鸣的身子都藏在箭支之下,难以辨认了。
  白雪如絮,团团铺下。远远望去,这箭阵之中泾渭分明:中央是楚凤鸣被箭支遮蔽的黑色身形,往外则是稻田一般的箭林,最外围则是刚刚落下的一层白雪。
  正是:
  自出洞来无敌手,可怜转眼赴黄泉。
  第二回 盗侠骨飞马重现 昧良心妖魔翻生
  常言有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天地不仁,命运无常,往往并不以人心所向而转移。有人终日为恶,却能寿终正寝;有人毕生行善,却落得个尸骨无存;有人不求上进,却偏偏能名利双收;有人力争上游,却总是功亏一篑。可是人若因此就怕了天,岂不就只剩得魍魉横行、宵小当道?侠道不孤,自有人前仆后继,捍卫正义。
  话说神剑楚凤鸣,天资卓绝,际遇非常,以弱冠之年,便悟出无上剑道,原可开宗立派,成就一代宗师,却在黄狗坡上,给金人骑兵围困,万箭穿身,籍籍无名地死了。毕生所学既无所用,更没有半个传人,怎不令人可悲可叹?
  金人将这绝世高手杀了,却又整束黄狗坡军营,重建“扫北军”。又将楚凤鸣的尸身悬挂于辕门之上,曝尸示众,却放出消息,说那是当世名侠“阮飞”的侠骨。
  阮飞多年抗金,侠名彪炳,他身故的消息传开,顿时引来无数大宋义士,想要为他盗尸殓葬。
  可是金人既然设下这个圈套,自然是准备周详。自第三日起,多少好汉盗尸不遂,反为金人坏了性命。黄狗坡金营辕门,三丈门上,英雄尸骨彻寒,七尺焦土,好汉血犹未冷。
  到了第十日,天色将亮未亮之时,一匹长毛瘦马孤零零地出现在黄狗坡上。它背负空鞍,慢慢向辕门踱来,偶尔低头啃两口草,一副悠闲架势,瞧来像是汉人走丢了的家马。
  金营辕门处的哨兵自然都看到了它。这些金人站了半夜的岗,个个又冻又饿,百无聊赖,这匹懒洋洋、傻乎乎的瘦马突然出现,才令他们稍稍振奋。
  他们原本都是牧民,对马儿天生就要亲近一些,相马驯马,都有一手。眼见这黄毛马虽然瘦巴,但是皮毛干净光亮,气度雍然,显见它原来的主人对它照顾上心,宠爱有加。再看这马四肢颀长,可以想见,必然是脚程不差,方能有此待遇。
  便有人啐道:“呸,这马,傲得翘尾巴,倒像是咱们草原上的马咧。”
  原来关外水草丰茂,天敌稀少,很多马儿终生不曾吃苦,因此能够安详自在;反观中原的马匹,无论是家马抑或战马,却都无一例外的操劳辛苦,被驯养得恭顺麻木,再没有半点潇洒模样。
  这时又有金兵道:“收到营里吧,没主人的话,过两天非得被流民杀了吃肉不可。”一边说,一边往那马迎去。
  那瘦马看他过来,甩了甩长鬃,歪脖侧身,瞪着两只黑溜溜的眼睛,也“嘚嘚嘚嘚”地迎了过去。
  金兵见它憨厚,都笑了起來。眼看它距离辕门已不过二十几步,突然间众人眼前一花,那瘦马背上已经多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灰衣瘦小的汉子,一直以镫里藏身的身法,贴在马腹外侧,这时一翻上来,先就扬起双手,手中一支叉巴弹弓拉紧一绷,“嗖”的一声,一片圆刀自皮兜中飞射而出,在半空中画出一道银燕回巢一般的弧线,准准划过辕门上吊着“阮飞”尸体的绳索。
  几乎就在他射出圆刀的同一时刻,那瘦马已奋蹄跑起。
  此前它慢慢踱步,悠闲懒散,金兵虽然猜到它脚力不差,可也绝没想到竟快到这般地步。
  只见它先是一跳,“哗啦”一声,当头跃过了那个来牵它的金兵,然后四蹄蹬地,身体展开,如同蛟龙出海,猛虎下山,直向辕门冲来,其速之快,直可幻影留形。金兵惊慌失措,不由自主往两边一闪,露出身后的拒马木栏。
  只听那马背上的灰衣汉子大叫一声,道:“阮大哥!”
  那瘦马已然一跃而起,先在半空中迎上“阮飞”正要掉落的尸体,又蹈风踏浪一般,顺势越过拒马,就在一众金兵的头顶上,直接跃入了金军的大营内。
  朝阳未起,晨曦淡淡,这马儿一身黄中带青的长毛,迎风抖擞,真如神龙附体一般。
  “嗒嗒”两声,是在那马方才跑过的路径上,两支箭插到地上。原来乃是那瘦马此前方一启动时,辕门两侧刁斗里的弓箭手便张弓射出的,只是那马的速度实在太快,因此才落空了。
  “扑通”一声,是瘦马四蹄落地,踏中了陷阱,连人带马,一起往坑中落下。   那陷阱直径四丈,就在拒马正后方两丈,营中的主路上,表面以树枝、碎布、泥土、残雪铺成盖面,深坑里则是削得锋利的竹枝木棍,是骑兵统领极力主张修建的。
  这几日来金营之中怨声载道,都嫌这个陷阱弄得人进出不便,又全无用途:陷阱做得太大,要隐蔽得当,盖面要做得比较结实才行;可是汉人来盗尸的,多数都是武林中人,独来独往,高来高去,身子轻的踩上这个陷阱都未必掉得下去。
  可是这回这瘦马连人带马地撞来,分量可是足够了!
  “扑通”一声,陷阱中央凹陷,盖面的边缘都扯了起来。金人哨兵不由心头一松,暗赞那统领果然料事如神,知道会有人骑马盗尸,才作此准备。
  “空”的一声,陷阱盖面落底,烟尘四起,金人大声欢呼。
  大雪初化,地上本就没什么浮土,这烟尘也就迅即落定了。却见在陷阱的对面,那瘦马立在阱缘,低头望着阱底,“呼哧”打个响鼻,摇头甩鬃,貌甚不屑。
  金兵全都惊得呆了,不料这瘦马竟能化险为夷。
  原来这陷阱已经布了七日,盖面上的残雪白日融化渗透,夜里结冰凝固,已将盖面里层的树枝兽皮结成一体,又将整个盖面冻在阱缘上。这些冰水固然不会冻成铁板一块,可是却也让这陷阱塌陷需要更大的力量和时间。那瘦马居然便趁着那一瞬间的迟缓,跳出了陷阱。
  那马上骑士手抚怀中已不辨面目的尸身,仰天叫道:“阮大哥,你在天之灵安息!”说完他把马一拉,瘦马倒退数步,借着冲劲,先跳过陷阱,在拒马前略一蹬地,又直直跳起,出了辕门。
  守门的金兵何曾见过这般神勇的马匹,一个个抱头鼠窜;刁斗里的金兵一边吹号示警,一边把箭乱射;埋伏在辕门两侧的刀斧手听见动静,冲出来时,那一人一马已跑得只剩朝阳红日里的一点黑影了。
  金兵目瞪口呆,有人急报营中。门口哨兵里却有一个岁数较大的,开始时被吓得跌坐地上,这时醒过神来,起身大叫道:“大宋飞马!大宋飞马!”原来是个曾在大金中都服役,亲历当年秋赛会的。
  “砰”的一声,有人点燃军中信炮,一股黄烟冲天而起,在黎明青白的天色中,画出一道金线。
  那一人一马正是当日完胜火流星,踢死神力王,面斥金主,倒反金都,在金人中被传为天龙转世的罗马、铜板。
  当日汴京之困,他们突围求救,一时误差,弃了李纲,去寻康王,终于贻误战机,换来了靖康之耻。后来康王虽在南方称帝,恢复宋廷,可是罗马却有愧于心,无颜托庇,因此便一直在北方游荡厮混,直至半年前,才来到山东,在距济南城二百里外的鸽子山上落草。
  他与阮飞是多年的相识,手里的叉巴弹弓便是阮飞所赠。虽然每次相见,都是匆匆一晤,后来因了秦双的关系,又多少有了些芥蒂,可是从心底来说,慷慨沉稳的阮飞却始终是罗马心中最仰慕的英雄。
  如今他的弹弓越用越好,可是“阮飞”却已惨死,他得信之后,顿时不能自制,这才连夜下山。前来盗尸。
  铜板轻轻一发力,便将黄狗坡金营远远抛下。这时旭日初升,天地间一片光明。罗马止住铜板,用随身带来的一条毡毯将“阮飞”的尸首包住,横在鞍上。可怜那尸首面目全非,已经冻得铁铸一般,罗马手指触及,不由又是一番心酸,暗道:阮大哥,你是一世豪侠,如今死了,也一定不是那种挑三拣四的小气鬼。现在先暂且委屈一下,到了山上,我再将你厚葬。
  正自悲恸,突然铜板抖耳跺蹄,焦躁不安。罗马知它警觉,凝神一听,果然背后蹄声滚滚,似有追兵追到,再至高坡上一望,果然黄狗坡方向已有一队百人骑兵掩杀上来,快马薄甲,背弓携箭,轻捷非常。
  这支骑兵在山东一地赫赫有名,因其来去如风,故而人称“风字号”,据传乃是为了弥补铁浮屠的笨重,经由高人献计、精心操练的金国杀手锏。练成不过半年,便已连战连捷,大挫山东义军锐气,就连大侠“阮飞”当日也是死在他们箭下。
  罗马久仰其名,看见他们赶来,心中恨火难遏。铜板就在胯下,他又会把什么“来去如风”的队伍放在心上?当下便在山坡上勒缰站住,将“阮飞”的尸首牢牢扎好,专等风字号赶来,就要凭借铜板之速,好好灭一灭金人的威风。
  不到片刻,风字号已逼近山坡下,罗马纵马逡巡,往复示威,眼角余光盯着金人来路,只待他们逼近自己二百步,这就开始从山坡另一侧顺下,将他们再度抛下。
  眼看时机便到,突然间风字号一起勒缰止步,就在山坡下站住了。罗马颇觉意外,不由注目看去。
  只见风字号队列整齐,显见训练有素。忽然间阵势一分,居中已走出一骑,白马银鞍,神俊非常。马上骑士却如磨盘成精一般,又扁又宽的肩上扛着一颗硕大无朋的巨头,远远看去,滑稽之中,竟带着几分诡谲。
  这人一现身,罗马便已觉得眼熟,稍一分辨,只觉那人的形貌虽然又有变化,但是那粗鲁凶猛的恶性,却仍然独一无二。一時间只觉毛骨悚然,颤声道:“金……金蟾!”
  那人正是金蟾!当日他追杀罗马,在东平城下被老将宗泽一箭穿颈,尸身就被弃于城外,等到人们想起收殓时,却已不见了踪影。人们只道是他被野狗拖走,死无葬身之地,可是今天他在这里出现,竟然还是活生生的!
  普天之下,罗马最怕金蟾!一则是当日奔波三地、力赶四门,实在是在鬼门关里打转,至今想来心有余悸;二则是他与金蟾由友而仇,眼看金蟾步入魔道,未能阻止,心中愧疚;三则是这金蟾的身上,着实有一种不可理喻的执拗,以及那对他莫名而生、不死不休的仇恨。
  这时看到这怪人重现,罗马几乎怀疑自己是身在噩梦之中,颈后寒毛倒竖,几乎马上便转身逃走。
  金蟾越众而出,却笑嘻嘻的,见他作势欲逃,大声道:“罗马,罗马,我就知道,只要把‘阮飞’的名号挂上,你一定就得来!”声音粗嘎,如同敲打破锅,原来是被当日那一箭毁了喉咙。
  罗马只觉脑中轰轰作响,颤声道:“是你……是你杀死了阮大哥?”
  金蟾大笑道:“我训练这风字号,原本只是为了抓你这四处乱逃的贱马。其他什么人来送死,全都是被你连累!”   罗马张口结舌,骂道:“你这疯子!”说完拨马欲逃,却听金蟾已叫道:“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这一回盗走的尸体,并不是阮飞的。”
  罗马一惊,已勒住马缰。
  金蟾声音嘶嘎,笑道:“你抱着的真不是阮飞的尸体,是谁来着?在汴梁城外,杀死我铁师兄、重伤我铜师兄的那个少年剑客?”
  罗马一呆,道:“楚凤鸣?”
  金蝉笑道:“啊,原来他叫这个名字,我见到他时,真是开心死了。”
  原来当日楚凤鸣初次下山,心高气傲,汴梁外拿他们师徒试剑,根本没报自己的名号,因此金蟾虽然认得他,但却不知他的名字,眼看罗马出神,笑道:“怎么,不是阮飞,你就放心了?”
  他却不知,罗马这时心中只有更添怅苦。
  阮飞为人豪迈,与罗马相会,所谈多是国事。罗马虽敬重他,但与他的感情却总是隔了一层,少了几分亲近。反而是这楚凤鸣,在东京时,与他一个落泊,一个重伤,颇曾相依为命。再者,阮飞一心报国,冲锋陷阵,他若死在战场上,于他也许反而是死得其所,堪称荣耀,可是楚凤鸣一心剑道,却也在这乱世之中,死在两军阵前,这却是徒余悲哀了。
  罗马冷静一下,大声道:“楚凤鸣也是我的朋友。”
  金蟾哈哈大笑道:“好,冲着你这句话,我都应该再杀他一次!”他狰狞变色道,“阮飞杀了我银师兄、完颜赤海、刺我一刀,楚凤鸣杀了我铁师兄、害了铜师兄,郭京杀了我铜师兄、将我变成这副鬼样子,宗泽射我一箭,你夺走我的师父、几次要置我于死地……你们这些人跟我的仇,我一宗宗、一件件,全都记得!宗泽、郭京算他们死得早,剩下你们三个,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罗马不善言辞,就怕他翻旧账,这时听见金蟾诉苦,明明是该自己有理,但就是说不出来,一时气愤,脱口而出道:“你……你得有那个本事!”
  金蟾哈哈大笑,道:“是啊,大宋飞马我追不上,西山豹子我打不过,可是我已经操练出风字号,还怕你们飞出我的五指山么?楚凤鸣是第一个箭下鬼,你就是第二个!”突然间回手引弓,已闪电般扣箭上弦,“嘣嘣”两声,两箭连发,自下而上,巨箭直取坡上的一人一马。
  与此同时,风字号发声喊,纵马上坡,要将罗马、铜板纳入自己射程。
  罗马全不料这鬼魅一般的骑兵乃是金蟾操练,震骇之下,金蟾的连环双箭便已到了眼前。
  那狂人膂力过人,随身所背的铁胎弓,虽不及穿云箭的床弩可怖,但那射程也殊为可观。而其计算精妙,更在一般士兵之上。只见其中左箭稍快,“唰”的一声已到罗马左肩前,罗马连忙牵缰一带,往右规避。右箭却也就到了,箭镞闪亮,直釘罗马腰肋。
  罗马大叫一声,铜板“希律律”长声暴叫,人立而起,那巨箭便在铜板前蹄下划过。箭镞才过,“嗒”的一声,铜板前蹄又落下,正正将那羽箭踏落。箭支来势太强,斜溅数步,深深插落地上。
  金蟾在下面看到,气得大骂:“这匹贱马,处处坏我大事!落到我的手里,非得扒皮拆骨,方消我心头之恨!”
  他的威胁,铜板却是听不见了的。山坡上罗马用力一拢缰,铜板登时顺着山坡背后狂奔而下。待到金蟾率人赶上山坡之时,这一人一马已在坡下四百步开外了。
  金蝉大怒,叫道:“追!追!给我射死他!”
  风字号的骑兵大声呼喝,呼啸而去。冲到山坡,又分成两路,一路紧追罗马、铜板不放,一路留在山坡上,一箭箭向山坡下的大宋飞马射去。他们弓强箭利,平地射程都有三四百步,这时居高临下,至少可达六七百步。可是距离远了,准头也就差了,一阵箭雨,便都在罗马身遭丈许外扎下。
  可饶是如此,这一番箭雨也已影响了铜板的速度。那几百支箭绵绵发出,混出一声沉沉低啸,如同一条黑色巨蟒,自山坡上一弹而起,以上示下,直噬罗马、铜板的背后。
  若说不怕,那纯是瞎话,罗马胆战心惊,不住引领铜板左右迂回,箭雨被他晃得左右摇摆,无一中的,后边的风字号,却也已经离他们又不过三百步了。
  这三百步可与山坡上的二百步不同。那时罗马占据地利,二百步可化作四百步的优势,若是没有穿云箭阻碍,再一冲刺,过了五百步,风字号对铜板就只能是望尘莫及,到时骑手也好,快马也好,自然就会心生气馁,越跑越慢;可这时三百步就是三百步,风字号中膂力强的人,射出的箭,堪堪就在铜板尾后了,这般触手可及的距离,最吊人的胃口,给人希望。
  风字号百余骑人吼马嘶,个个奋勇。罗马不料他们的马竟有这么快,短程冲开,全都是一等一的良驹。铜板虽然不惧它们,可是多年以来,它都只习惯罗马单乘,现在多驮一具楚凤鸣的尸身,虽然仍能风驰电掣,却总是慢了二分,被风字号咬住之后,便也没有绝对优势。
  历来在追逃行程之中,永远是前面逃亡之人吃亏:地面不平、偶有障碍、慌不择路……分心数用,总是耗时费力。而后面追赶之人却能心无旁骛,看见前面的人直行,那他自然可以放胆直行;看见前面的人拐弯,他又可以尽早抄个近路。
  如今罗马便是这样,铜板在速度上仅有的一点优势,在他几处迂回之后,尽被蚕食。后面风字号的骑兵们不住推陈出新,轮流领骑,利用争胜之心,激发胯下良驾更大的潜力,与铜板的距离竟然慢慢只剩了二百余步。
  罗马心惊肉跳,自与铜板结伴以来,从来都是他看身后的人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如今这种追兵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的局面却是从来不曾出现的,顿时有些慌了,催促铜板直道而行,狂奔十余里,这才又将距离一点点拉开。
  只见一骑当先,百骑追赶,整个队伍绵延数里,便在齐鲁平原之上,隆隆驰过。
  奔行近一个时辰,铜板大汗淋漓,速度眼看就慢下来了。后面的风字号虽也疲惫,但是眼看能拖垮大宋飞马,不由欢欣鼓舞,更有斗志,马匹跑得口吐白沫,箭支如雨般纷纷射到。
  忽然间,前路一转,眼前视野豁然开阔,寒气逼人,冰镜连天,原来是已到了黄河了。十一月天气玉龙初冻,冰面反射阳光,只觉金光万道,耀眼生花。   罗马在岸边停住铜板,回头看时,风字号咆哮呼喊时,口中的白汽都看得到了,这时已根本来不及绕道,唯有把心一横,叫道:“铜板,过河!”
  铜板纵身上冰,撒蹄要跑,先就滑了一个趔趄,连忙站住,伸长脖子,低头看着冰面,不敢妄动。
  罗马知道不好,连忙跳下鞍来,一手扶住楚凤鸣的尸首,一手挽住铜板的辔头,小心翼翼地引着它向前。蹄铁坚硬,触冰光滑,多亏了铜板远甚常马的灵活,这才没有摔倒,反倒是罗马,跟头把式地玩了两个悬的。
  在他们身后,风字号里最快的也已经追上了冰,才一落蹄,先就摔了一个四蹄展展。后面的见事不好,都连忙在河边上勒马站定。
  那些马正跑得亢奋,在岸边不断人立示威,铁蹄刨冰,“咔咔”作响,忽然“咔嚓”一声,岸边的新冰破裂,几个风字号的一头栽了进去,骑兵顿时一阵大乱。
  罗马眼见岸上忙着救人,心中略舒了口气,才要拉着铜板继续向前,突然发觉铜板鬃毛竖起,状甚恐惧,两个前蹄交互踏冰,好像那冰烫脚似的。罗马一愣,旋即便到了脚下隐隐传来的“吱吱”声。
  他低头望去,冰面上落有积雪,可是他刚才的脚印搓开了积雪,已能看到冰面——原本莹白透明的冰面上,突然起了白翳,几道雪白的裂纹划过明冰,消失在积雪之下。
  原来这河面的新冰,根本撑不住他们的分量!
  罗马抬起头来,叫道:“铜板!”心却慌了,全然不知道接下来又该如何是好。铜板团团打转,更是无计。
  就在這时,“咔”的一声,他们脚下猛的冰面一沉,已然裂开。冰缝里灌进水来,迅速融化周遭积雪。罗马不及多想,叫道:“铜板,快走!”发力往旁边一跳——裂冰却被他们彻底蹬碎了。
  “咕!”的一声,一人一马落入冰窟之中。冰面如被巨掌一击,“咔”地裂出无数蛛纹。罗马想要爬上来时,扳住哪块冰,哪块冰碎掉。冰冷的河水迅速浸透他的衣服,沉逾千钧。铜板“咴咴”大叫,伸直脖子,刺骨的寒意几乎在一瞬间就将他们的血冻住。
  河水在冰面下流动,推动他们不断撞上冰层,不断下沉。罗马、铜板挣扎几下,终于没入冰面之下。等到金蟾赶到岸边时,河面上就只剩了一个冒着点水汽的冰窟窿了。
  有金兵向金蟾汇报大宋飞马落水之事。金蟾听了,问道:“在他们沉下去之前,你们有没有在那小个子的脑袋上穿那么几箭?”
  风字号面面相觑。
  有头目道:“没有。可是这么冷的天气,他们又沉入冰下,根本无从换气,哪里还有活头?”
  金蟾冷笑摇头,伸出左手食指,抵住自己脖子脖子上一个铜钱大小的红疤,嘎声道:“对穿对过的一箭——我都能活,他怎么就一定冻死淹死?人命,不是那么简单了结的。沿河搜索,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正是:
  良臣将走投无路,奸佞人赶尽杀绝。
  第三回 庆余生豪杰初会 忆旧情苦侣重逢
  造化弄人,常常令人措手不及。敌变作友,友变作敌,恩变作怨,恨变作爱,所见皆是。世易时移,许多人不由自主地改变了自己,还懵然不知。故此,什么不共戴天,生生世世的咒愿,还是少发为妙。恨一个人时,何不先宽恕他三分,留得余地,也好日后相见;爱一个人时,也不妨保持三分清醒,自尊自爱,不致成人累赘。
  单说罗马与金蟾暌违再见,为那疯汉追杀,坠入黄河。一沉入水中,头上便是厚达寸许的河冰。他几次想要破冰出去,可是水中无从立足,那刚才还脆弱不堪的冰面,这时却显得牢不可破起来。
  阳光从冰面上隐约透过,罗马眼前白蒙蒙、青森森的一片。铜板在他身边挣扎游动,罗马模模糊糊抓住铜板的缰绳,虽仍无力破冰,但是心里却不由安稳下来。
  随波逐流,罗马渐渐失去意识。寒气透骨,河水仿佛汇入无底深渊。忽明忽暗,铜板渐行渐远。罗马心如刀割,大叫道:“铜板!”忽觉眼前亮光刺眼,有一人大笑道:“这位大哥好贪财!”
  罗马眼前的景物慢慢清晰,只见一个白衣少年,不过二十上下年纪,剑眉星目,猿臂狼腰,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笑容似乎充满挑衅,咄咄逼人,可是却莫名的不让人讨厌。
  有分教:
  年少万兜鍪,意气挥方遒。
  雄词传千古,仗剑斩仇头。
  罗马头痛欲裂,道:“铜板呢?”
  那少年冷笑道:“大哥,你再贪财也有个限度。能活着都不错了,别惦记几个铜钱了。”
  罗马喘息道:“我的马,我的马叫铜板,马呢?”
  那少年这才明白,“哈”的一声笑了出来,道:“这名字有趣!”指了指外面道,“它没事,在外面——不过左后腿好像有点不对。”
  罗马大吃一惊,连忙挣起,不由又是一阵头晕眼花。
  那少年笑道:“你倒是有情有义。”给他披了一件棉袍,这才扶着罗马来到外面。
  却只见一个格局整齐的院子,断壁颓垣,地上尽是破衣碎瓦,一片狼藉。靠东有一间塌了半边的马棚,棚里生了个火堆,有个中年汉子正在往里填柴。铜板站在火旁,身上的毛已干了,正弯着脖子舔自己的左后腿。
  那中年汉子看他们进来,站起身道:“辛兄弟。”声音又低又闷,宛如重鼓轻敲一般。那少年点了点头。
  罗马早已奔过去,抱住铜板的脖子。铜板抬起头来,敷衍了事,舔他一下,又回头去舔左后腿。罗马拉开它的头一看,只见那腿上近膝处鼓起一个大疙瘩,用手一触,又硬又滑,好像是个筋包。铜板蜷着这腿,根本不敢以之着地。
  少年赞道:“多亏你这匹马撞破冰面,不然我们想救也救不了你。”
  罗马摁着那筋包,心疼得眼泪簌簌而落,听见这少年的话,突然想起来,问道:“楚凤鸣……我这马还驮着一具尸首,你们可见着了?”
  少年与那汉子对望一眼,摇头道:“没有,当时就只有你们两个缠在一起。”
  那自然就是尸首在水下滑脱,不知被冲向何方了。想到楚凤鸣一世英雄,最后竟落得这般下场,罗马不由心如刀绞。他本来就在发烧,这么大喜大悲的冲击,终于支撑不住,眼前一阵阵发黑,几欲昏倒,那少年就又把他扶回屋里去了。   那少年初听罗马召唤“铜板”时,还只觉得好笑,待到看到罗马与铜板主仆情深之时,突然想到久远前听过的一个传说,便问道:“敢问这位大哥怎么称呼?”
  罗马躺在床上昏昏沉沉,随口报了自己的名姓。那少年大吃一惊,起身敛容,拱手道:“原来是‘大宋飞马’到了。我看你被金人骑兵抓杀,只知必是我大宋好汉。却不料三生有幸,竟救了这般了得的大人物。”
  原来这少年姓辛,名弃疾,字稼轩,乃是山东义军耿天王的掌书记。
  那耿京麾下的天平军,虽然号称二十万,但实则尽是农民出身,乌合之众。金人扫荡北方,他们渐渐支撑不住,辛弃疾因此才奉命潜行,随同义军副帅贾瑞及一行数人,奔赴临安,要与朝廷联络,打通归宋之路,正过黄河时,刚好就救了罗马、铜板。
  这辛弃疾年纪虽小,却机警大胆,藏起了罗马、铜板,只用三言两语便搪塞走了沿河搜索的风字号追兵,这才带着这一人一马,来到现在藏身的所在。
  他见闻广博,曾听说过罗马铜板在塞外的事迹,这时得以验证,不由又惊又喜道:“数年不曾听说你们的消息,只道在军中效力,怎么会沦落至此,又引来这么多金兵追杀?”
  罗马一向罕被人当作个人物,被辛弃疾一礼,窘得面红耳赤,道:“我……我算什么……不算什么……”狼狈好久,方将自己盗尸斗马、楚凤鸣殒身殉国的事说了。能将楚凤鸣的事迹公之于众,而不致令他埋没,罗马不由也在心酸之余,多了几分慰藉。
  辛弃疾与贾瑞等听得热血沸腾,都道:“好一位壮士!”
  辛弃疾击节道:“我们赶路匆忙,竟不知发生了这样的大事!金人占我家园,毁我宗庙,杀我父老妻儿,宗望气焰嚣张,看扁我华夏儿郎,便是需要楚大侠这样的英雄,给他当头痛击!”
  罗马垂泪道:“可是好人没有好报,楚凤鸣最后连个葬身之处都没了。”
  辛弃疾振眉道:“话却不是这样说的,青山有幸,侠骨留香。楚大侠超凡脱俗之人,哪有一具棺椁能盛得下他的忠肝义胆?唯有黄河千古,为华夏龙脉,能与之合一,方能称得上是魂归故里。”
  他这话说得慷慨壮烈,罗马听了颇为受用,不由也就觉得,黄河果然是楚凤鸣最好的归宿。
  罗马发烧,烧了三日方退。铜板腿上的筋包,虽经热敷,却也不见好转。辛弃疾眼看罗马无碍,便不愿再耽搁自己的行程,与两个同伴向罗马告辞。
  罗马送他们出了屋子,既知他要到临安去面圣,不由又担心起高宗皇帝来。
  那赵构由一个磊落少年变成今日的权谋之徒,罗马最是知根知底。这人当日能眼睁睁看着汴京陷落,今日也就未必想要重整山河,眼看辛弃疾热血天真,不由脱口道:“去临安,小心。”
  辛弃疾把眉一挑道:“小心什么?”他意气风发,忠义拳拳,罗马也不忍心泼他冷水,犹豫一下,只道:“朝廷里有人……有人拖后腿。”
  辛弃疾哈哈大笑道:“罗大哥,我看你名满天下,却还在北方放浪,就知道你是吃过小人亏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也是人之常情。”他把笑声止住,却从马鞍下掏出一只染血的布老虎,道,“这只布虎是我们刚到这空宅中时,我在院子里捡到的。可是你看,它的主人呢?”他双目灼灼,盯着罗马,“我北方的百姓,朝不保夕,日日受金狗荼害。我们是真的等不起了。朝中人多势杂,掣肘之事我早有预料。但是事在人为,只要我们努力,未尝不能推开这些阻碍,助朝廷解救北方百姓于水火。”
  这少年仿佛旭日初升,熠熠放光。他与两个头领翻身上马,向罗马拱手道:“罗大哥,剑在壁上,其锋自钝;马放南山,良驾亦驽。我从临安回来,自然会去鸽子山拜访,期盼着能与罗大哥一同南归。”
  罗马为之折服,与他们拱手相别。次日,空屋寂寞,他又担心铜板病情,便牵着它上路,回鸽子山去了。
  鸽子山地处鲁南,传说唐时安史之乱,有位大将军中伏,被叛军十倍围困于此。人困马乏,走投无路之际,乃以信鸽传书告急。三日之后,援军赶到,内外交攻,一举大胜。事后论功,人人都说,多亏鸽子搬兵。此地遂名鸽子山。
  鸽子山因此便与驿传结缘。早先济南府便在山下设了驿站,后来战乱一起,驿站荒废了。过了两年,却在山里又建起一座山寨。寨中的成员过去多是各处驿站的逃兵,现在聚集起来,不運财,不保镖,专在兵荒马乱之时,给人递信报事。
  这时还有闲暇余情写信的,自然非富即贵,山寨接下活儿来,每封信所抽佣金也都不菲。再取杜甫“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之意,索性便给这山寨立名为“万金堂”。
  万金堂中有堂主四位:大堂主朱十三,专擅相马,胯下滚火麒麟,日行千里;二堂主胡刚,专擅驯马,胯下白龙出海,日行八百;三堂主刘世信,专擅治马,胯下灰燕儿,日行七百。
  半年前万金堂马匹不够,朱十三亲自下山采买良骏,正赶上罗马在山下路过。朱十三一眼看出铜板的非同小可,登时走不动步了,缠着罗马便要让他割爱。罗马只当他是在说梦话,根本不接他的茬。
  朱十三追着罗马争取,追来追去,越来越快,变成了滚火麒麟大战铜板——结果自然是铜板轻巧取胜。朱十三心服口服,下马请教,这才知道眼前的瘦马孑人,便是驿兵中的传奇人物,于是索性便将铜板带罗马,一道请上山去,奉为万金堂四堂主。
  罗马本就是漫无目的地游荡,能有个地方容身,也便安定下来了。只是他天生不合群,虽是个“四堂主”,也从来不参与万金堂的大事决议,只是默默负责堂中接下的最急信件。朱十三等既拿他没有办法,倒也觉得省心。
  此次闯营盗尸,乃是罗马从陕西送信回转,才得着的消息。他私自下山,却落得个楚凤鸣遗尸冰河,马伤了后腿,人发了高烧,可谓输得淋漓尽致。二者搭档以来,何曾吃过这样的大亏?罗马沮丧焦虑,更不由想起当日在金国上京时,秦双曾对铜板做出的预言——那时的小病终贻大患,这也是老天爷对他们过去祸殃宋廷的惩罚么?
  一时间,罗马既担心延误了铜板的伤势,又害怕走快了加重铜板的伤势;既想早点确定铜板的伤情,又怕伤势太重,结果竟是令他踌躇犹豫,不能面对。从那荒村到黄狗坡再到鸽子山,罗马他们来时只用半日,回去却足足走了小半个月。   这一日,一人一马好不容易回到鸽子山。只见山下一间茅屋,屋前一根旗杆,上面没有旗帜,却挂了一副马鞍马镫。马镫随风晃动,相互撞击,叮叮脆响。旗杆下面一张桌子,万金堂专司代写书信的胡先生揣着袖筒,正靠着墙根晒太阳。
  山路无人,胡先生远远地便看见他们回来,连忙起身相迎道:“四堂主,回来啦!”忽看见铜板一瘸一拐的,惊道,“铜板怎么了?”
  罗马越近万金堂,越是紧张,哽道:“刘、刘三哥在山上么?”
  万金堂三堂主刘世信一辈子给马儿看病治伤,医术足以令人信赖,可若是这时刚好他下山送信,那就真要急死了。
  胡先生急忙点头道:“在呢在呢!”忽然压低声音道,“四堂主,昨日山上来了两位不速之客,指名道姓说是要来找你的。几位堂主没怠慢了他们,好好地在山上款待着呢。”
  罗马一愣。他一向孤僻,汴梁城破之后,就更是独来独往。大宋飞马之名虽曾噪动一时,可是天下间真正认识他与铜板的,除了万金堂的弟兄们,又有何人?
  他心中奇怪,一言不发地走过胡先生身边,走出老远,才想起忘了问问那两人到底长成什么样子,转念又一想,反正上山去,也就见着了,伸手拍了拍铜板的脖子,低声道:“铜板,谁还能来找咱们呢?”心中隐隐有所企盼,却不敢相信。
  罗马不由便拉着铜板走得快了些。铜板也似乎有所感应,摇头摆尾,甚是兴奋。
  万金堂名号虽然响亮,但其实就只是半山腰的十几间平房,一座马场而已。堂中原有驿兵三十多人、快马二十多匹,可是这时驿兵及马匹多在外面奔波送信,一眼看去,山寨里空荡荡的,极是空旷。
  罗马径直来到议事大厅前,先让铜板在院中等候,自己径直进屋,才一推门,恰好听到里边一人说道:“……‘风字号’如此可恶,金人狡诈卑鄙,实在又胜……”声音低沉坚毅,令人有一听之下,已生信服之意。
  罗马心头巨震,猛地推门叫道:“阮、阮大哥!”
  只见议事廳中,正对坐清谈的五人同时截住话头。左首的两人猛然站起,其中那头戴蓝巾,身穿灰衣的中年汉子猛地上前数步,叫道:“罗马!”抓住罗马的手臂,道,“你……你这几年来杳无音讯,可让我们担心死了。”那正是大侠阮飞到了!
  罗马喉头哽住,说不出话来,反手攀住阮飞的手臂。
  万金堂三位堂主也都站起身来,惊喜交集道:“四弟,你果然无事!”
  却见这三人,朱十三又高又瘦,五十上下年纪;胡刚矮小敦实,四十上下年纪;刘世信是个麻子脸,也在不惑之年。这三人颊上都曾有伤,虽已痊愈,但疤痕宛然,狰狞可怖。
  有分教:
  昔日奔走送军机,今日为民通信息。
  万金堂中兄弟在,乱世神通是飞骑。
  他们既然做的就是传信递信的买卖,消息自然灵通得多。罗马数日前被风字号追赶落水,他们几乎是在第二天就知道了,几番避过金人,沿河搜索,却都一无所获。后来阮飞上山,说起此事,都是痛心疾首,没想到罗马却活蹦乱跳地回来了。
  罗马道:“没事!没事!”
  阮飞哈哈大笑道:“仍是这么话少的!”把手一引,道,“你看谁和我一起来了?”
  在他的身边,另有一个瘦小汉子,穿黑衣戴青帽,面色蜡黄。罗马此前一眼扫过,并不认识,可是这时仔细再看,却又觉他的面目似曾相识。只见那人嘴唇颤抖,双目之中泪水盈盈,突然间把帽子一摘,披下满头青丝,道:“罗马,是我!”
  她的声音清脆,宛如玉片相击。罗马大叫一声,先往后退一步,几乎难以置信,再猛地往前一扑,将来人展臂抱住,叫道:“秦双!”
  眼前这人不是他千回百想,直将肚肠磨烂的秦双又是谁!
  秦双放声大哭,罗马也是泪水簌簌而落。两人昔日在金国因相马相识,因赛马结合,本是一对天成佳偶,可是在汴梁城只因钦宗的一句昏话,便被拆散。这时终于重逢,物是人非,怎不激动?
  朱十三等人已被惊得呆了,道:“怎么,这位秦兄弟居然是个女的?”阮飞哈哈大笑,连忙解释道歉。
  原来秦双与他北上,为了省些麻烦,便扮作男装,即使来到万金堂,也不曾暴露,可这时与罗马重逢,却再也藏不了了。
  二堂主胡刚笑道:“奶奶个熊,我还以为老四就知道伺候他那匹黄毛铜板,原来私下里连媳妇都有了。”
  众人哈哈大笑,罗马、秦双又羞又喜,绷不住劲,哭着哭着也笑起来。罗马被胡刚提醒,顿时想起外面的铜板,连忙拉住秦双,道:“铜板伤着了,它的左后腿上鼓了个包,都不敢着地,你快去看看!”又对刘世信道,“三哥,你也去看看。”
  大家都知道铜板对罗马的重要,顿时都不敢大意,出来查看铜板伤势。秦双与刘世信都是难得的好马医,查看伤情,询问前后的变故,已可确定——铜板是在跑得血脉贲张之时坠入冰河,筋络急速收缩,卡住了血管。
  阮飞皱眉道:“若是如此,可要多久才能彻好?”
  刘世信沉吟道:“虽不是什么大病,但却算得上麻烦,须得三个月内不间断地针灸熏艾,方可痊愈。”
  罗马听说铜板能够恢复,这才放下心来,拍着铜板,脑门碰脑门地安慰它。铜板却不领他情,大头一甩,将罗马晃开,“扑扑”响鼻,只顾去蹭秦双。秦双也久未与它相见,摸着它的长鬃瘦骨,眼泪簌簌而下。
  他们也算是一家团聚。阮飞在旁边看见,叹道:“以后你们两位快马驰骋,比翼双飞, 旁人只有羡慕,追都追不上啊!”
  罗马嘿嘿傻笑,秦双啐道:“阮大哥,将来罗马要欺负我,你可只许帮我,不许帮他!”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罗马看见阮飞,却突然想起楚凤鸣,心头一痛,道:“楚、楚兄弟死了,阮大哥。”
  阮飞正在替他们高兴,忽听他提起别人,不由微微一愣,道:“谁?”
  罗马强忍悲痛,道:“楚凤鸣、你师弟……他死了。被金人射杀,半个月了。我……我这趟就是去给他收尸去的。”   阮飞整个人微微一僵,叹道:“是他?”
  罗马不料他这么镇定,道:“金蟾还活着!他训练了‘风字号’,说杀了你……其实却是楚兄弟。我和铜板也是被他逼下黄河的。我和铜板去抢尸体!”拼命把意外砸过去,想要让阮飞难过些。
  他这些年来说话,本来已经利索多了,可是一到紧要时候,却还是颠三倒四起来。
  阮飞不知道金蟾昔日城下中箭,又死过一回,对金蟾在此露面,并不放在心上,只长叹一声道:“原来是他。”
  罗马乍见楚凤鸣的尸体,伤心得几欲仰天大叫,告知阮飞时,犹自带着哭腔,可见阮飞如此镇定,意外之余,不觉又多了几分不平,不由就直愣愣地看着阮飞。
  阮飞微觉尴尬,轻轻咳嗽道:“几年没有楚师弟的消息,只知道他是在闭关练剑,原来也已重新入世,为国捐躯了。太行山一脉,以后还有谁呢?”
  一番话说得公允堂皇,忧国忧民,却根本听不出同门师兄弟的情意。
  罗马不料他如此薄情,一颗顿时心凉了半截,想要为楚凤鸣讨个公道,又不知从何说起。秦双忽觉气氛尴尬,抬头来看二人,她并不知道楚凤鸣是何许人,这时只能轻轻拉扯罗马衣袖。
  朱十三等三位堂主都是经过了世面的,自然发现气氛不对。朱十三打个哈哈道:“老四这一趟憔悴不少,你赶紧去洗漱修面,打扮得精精神神的。不然吓坏了我这弟妹,咱们万金堂的罪过不小。”
  胡刚也道:“不错!我让厨房多炒两个菜,你们老情人、老朋友的,晚上好好唠唠。”
  罗马低下头来。阮飞笑道:“多谢几位堂主。”
  正是:
  逢乱世忠奸毕现,处红尘善恶难分。
  第四回 谋双圣大侠走险 铸一心流寇合兵
  知己暌别,再相见时,往往感到陌生。便是伯牙再世,子期重生,四目相对,也会尴尬。追本溯源,不过是一个人在回想故人时,脑中所忆所想,往往都只是一个过去的“他”;而这人后来的经历、变化,却全然无法预料。可是世人无知,重逢之时,见到对方不似自己的预期,往往便先失落沮丧了。
  且说罗马回到自己屋中,待要去打水洗漱,却提不起精神,便往床上一倒,呆呆出神。能与秦双、阮飞重逢,固然令他欣喜若狂,可是阮飞对楚凤鸣之死的冷漠,却令他如鲠在喉。
  那古剑少年昔日骄傲狂纵,可是人却耿直热情,缠着阮飞比剑,虽不可理喻,但其实也是对阮飞的看重。罗马与他相依为命之际,更是能清清楚楚感受到,那少年剑客实在是因为将师兄视为无瑕无垢的偶像,这才忍不住斤斤计较。
  可这时楚凤鸣为国惨死,阮飞甚至连多说的一个字都没有,怎不令人心寒?再想起过去阮飞过去两次拆散自己与秦双,虽然都有充分理由,可是这时想起,却总不免令人灰心:这位大英雄的眼里似乎只有天下,而没有人情,任何事只要与家国大事冲突,他都会马上毫不犹豫地舍弃。
  突然之间,罗马对阮飞的印象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此前的患难相交,已变成了无情利用;大仁大義,也全然成了虚情假意。罗马心中一片冰凉,不由想到,则阮飞这次冒险来到鸽子山找自己,又有什么目的呢?
  正在胡思乱想,突然房门一开,一个人走了进来。罗马欠起身子,眼睛看到,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先就从心里笑开了花。
  只见秦双已换了女装,端了盆水,在门口笑道:“你这懒家伙,还非得我来打水伺候么?”罗马大乐,一跃跳下床来。
  只见秦双披下头发,着一身淡青的衣裙,盈盈而笑。她脸上黑黄的颜色已经洗去,露出白皙肌肤,端着木盆,亭亭玉立。罗马看得呆了,道:“双、双儿!”
  秦双面上一红,道:“看什么,没见过么?快来洗脸!”把水盆放在桌上,将毛巾递来。罗马嘿嘿傻笑,洗手洗脸,虽闭上了眼,鼻端却不绝传来秦双身上缕缕幽香。
  他与秦双自从当日塞外定情,到如今已分别五年有余,日夜想念,如今哪里还忍得住?往脸上撩了两把水、拿毛巾随便一擦,就算洗完了,把毛巾一扔,回手就把秦双拦腰抱住。
  秦双吓了一跳,在他肩上轻轻一捶,道:“做什么?”已被罗马扑倒在床上,“啊”了一声,羞得满面飞红,道,“光天化日的……”已被罗马吻住了嘴,挣扎几下,身子柔软下来,也抱住了罗马的腰。他们当日虽不曾办什么喜事,但夫妻之实已是有了,这么多年相思煎熬,这一吻自然荡气回肠,良久才把四唇分开。秦双微微喘息,笑道:“猴儿急的。”罗马用力将她抱住道:“我可再不让你逃走了!”
  秦双轻轻摩挲他后背,哽咽道:“自己好端端的在这儿当山大王,说得却似我没良心一般。你、你怎么不去找我和阮大哥?”
  当日汴梁城破之后,罗马自然有的是时间,可以去南方李纲丞相处找她。可是罗马一则深感自己有愧宋廷,二则害怕高宗因为怪罪自己而连累旁人,因此一直都只在北方游荡。可是这些话他实在不愿在这时说起,笑了笑,只道:“你们是怎么找来的?”
  秦双道:“汴梁城破时,我只以为你也遇难了,几乎就不想活了。幸好不久阮大哥又带来消息,说你曾去东平城宗泽将军处搬兵,我这颗心这才放下一半。这些年来,我和阮大哥一直都在李大人府里当差,为的就是你要找我时方便打听。”说到这里,想到自己数年来苦等不获,提心吊胆的苦楚,狠狠地一口咬在罗马肩膀上,恨道,“你个负心薄幸的,偏就不来,是不是在这儿有压寨夫人啦?”
  罗马给她咬得“哦”了半声,忍痛笑道:“怎会有的?有你这样的好姑娘在先,哪还有女子能让我动心?”
  秦双啐道:“我才不信!”
  罗马笑道:“便是我肯,你想铜板肯么?别的姑娘靠近它,还不被它一蹄子踢飞?”
  秦双眼珠转了转,笑道:“就是那匹色马,我才不信它。”话是这样说,却也相信以罗马的口才卖相,不会有人再看上,放下心来,身子向下沉了沉,将头偎在罗马胸前,道,“你放心,有我在,铜板一定没事的。”
  罗马越发欣慰,伸手轻轻摩挲秦双脸颊,只觉触手滑腻,宛如凝脂,不由道:“双儿,你、你比以前更好看。”   以前秦双在大漠上纵马驰骋,肤黑发枯,可是这次一见之下,虽然已过了五年,但她却发如黑瀑,面白如玉,其光彩照人,俊秀亮丽,竟似比之以前,更要出色。
  秦双撒娇道:“我以前不好看么?”虽然有心窘他,却也知道罗马所说确属实情,不由得意道,“南方的水土养人,没有大风大沙,人家的脸色自然要好看些。我啊,到底是老了,那些临安的小姑娘才叫嫩得掐得出水来……”说到一半,突然想起,改口道,“将来你去了南方,不许只盯着她们看!”
  罗马哭笑不得,随口道:“放心,我也去不了南方。”
  秦双一愣,道:“什么?”
  罗马仍是不愿多谈,道:“没什么。”
  秦双叹道:“你啊,真像阮大哥说的,总是这般吞吞吐吐的,不爽利。”
  自她进得屋来,已不下四五次的提起阮飞。罗马本就对阮飞有了芥蒂,这时再听他的名字,不由越发不快起来,哼了一声,道:“他……他也未必时时都对。”
  秦双叹道:“我这几年来,多蒙他的照顾。罗马,你莫怪他不近人情,须知这些年来,他为光复中原,四方奔走,呕心沥血,实在已付出太多了。”
  罗马更加不快,仰天躺了,将双手枕在脑后,一言不发。秦双见他排斥,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枕在他的胸口,两眼亮闪闪地望着他的脸。
  正在这时,却听门外脚步声响,有人大叫道:“老四、老四!”乃是胡刚来叫他们,该到前头用饭了。
  罗马携秦双来到前面,朱十三等万金堂留守的驿兵一见秦双的女装,一起喝彩。秦双再与大家见过,分宾主落座。
  朱十三大笑道:“阮大侠与秦姑娘虽已到了一天,可是大家担心老四的安危,却没有心思好好坐下来说说话。怠慢之处,阮大侠多多包涵。至于秦姑娘,反正也是我们弟妹,就不客氣了。”
  秦双满面飞红,在桌下轻轻一掐罗马。
  胡刚笑道:“山寨之中没有好招待,阮大侠莫要怪罪。”
  阮飞微笑道:“岂敢,岂敢。”
  众人举杯共饮。朱十三笑道:“阮大侠扬名天下,我们如雷贯耳。这一回有缘相见,阮大侠何不说说你的传奇,也让我们长长见识。”
  阮飞笑道:“哪有什么传奇,都是大家夸大其事了。”
  胡刚道:“哎,我们这老四是个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明知道他是个人物,也问不出什么彩儿来,阮大侠你可不能再谦让了。别的事情咱们不知,盗山河图,杀银太岁,保卫东京,辅佐李相,哪一件事说起来,不是让人热血沸腾的?”
  罗马听他们又说起昔日之事,不由抬起头来,看了阮飞一眼。
  阮飞三指捏着杯沿,将酒杯在桌上微微转动,想了一想,笑道:“如此,那我就随便说上一个故事,给众家寨主下酒。”
  朱十三等人都鼓掌称善,罗马想他会提起自己,不由微微紧张,又低下头去。
  阮飞微笑道:“那我就说一说,去年,我去杀那妖道郭京的事。”
  罗马一愣,胡刚已惊叫道:“郭京那厮,原来是你杀的么?”
  阮飞微微冷笑道:“郭京那厮,当日用什么六丁六甲阵取代了汴梁的城防,致使国都沦陷,他却早早缒索出城,远远逃了。天下英雄莫不恨之入骨,我杀他,也是为了出这一口恶气。”
  朱十三拍桌道:“杀得好!这妖道若落到我们手里,我们也将他剁成肉泥!”
  阮飞冷笑道:“郭京知道自己罪大恶极,逃走之后便隐姓埋名,三年之内,居然没有人能发现他的踪迹。直到去年夏天,金人一路南下,打到了临安,圣上出海靖难,这妖道才突然在临安现身,更向金将宗翰觍颜邀功,卖国求荣。宗翰授予他国师之号,更命他在临安城内夸官三日。”
  朱十三与胡刚怒道:“好个无耻狗贼!”
  刘世信却道:“好毒的金狗!”
  胡刚不解道:“怎么?”
  刘世信唇角微翘,道:“郭京现身,大宋的好汉必不饶他?定然蜂拥而至,誓杀此贼。可是金兵把守严密,郭京那厮据闻武功又不低,有冒险行刺的剑侠,还不都是自投罗网?”
  阮飞不料他一个驿兵居然有这样的见识,不由微感意外,点头道:“不错。当日的郭京,正是金人诱杀我大宋义士的香饵。到了他夸官第三日,死在金兵阵中的大宋好汉已计有包括‘开阳神枪’在内的三十七人。”
  大宋年间,武人以使长枪为正宗,朝廷市井,名家辈出。“开阳神枪”窦含章,被誉为江南第一花枪,与河北卢燕并称南窦北卢。他去行刺郭京,冲过金兵的三道封锁,便彻底陷入敌人的包围之中,力竭而亡。
  刘世信叹道:“可叹我大宋明明兵多将广,对付一个郭京,却要做到以一敌百才行。”
  阮飞点头道:“此话不假。郭京的武功不过是一流之下二流之上。真要与窦锋扬交手,恐怕根本敌不过神枪二十招。可是金人却以重甲骑兵将之护卫,在临安那种不算太宽的街道上,六马并辔,便已将路堵了个结结实实。任何人想要冲入阵中,再杀出来,都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朱十三大笑道:“可是阮大侠却做到了!”
  阮飞微微摇头,道:“我也无法做到。我之所以能够全身而退,其实是全靠秦姑娘的快马。若是论起功来,却得是秦姑娘居首。”
  罗马一怔,回头去看秦双。秦双抬起头来,挥手笑道:“阮大哥别胡说。”她虽穿回了女装,可是言行之中,却还是缺少一般女子的婉约。
  胡刚拍桌子道:“你们就别卖关子啦!”
  阮飞微呷一口酒,笑道,“在临安城中,郭京夸官必经的兴平大街上,有两座酒楼。左边的一家,名叫朵颐楼,是哥哥经营;右边的一家,唤作玲珑阁,是弟弟所开。这兄弟俩一奶同胞,虽是隔街竞争,却从不曾忘了先父的遗训,舍弃兄弟情义。因此在两座酒楼的顶上,一向就横担着一根梁木。这跟梁木跨街将两座酒楼连贯,象征着兄弟俩分家不分心的决心,因此又被称为‘手足木’。那一日,我便是从这根‘手足木’上直接跳到了郭京的身后,一刀割断了他的喉咙。”   朱十三等遥想阮飞自半空中一跃而下,须臾间了断国贼的豪勇之态,不由一起心折,纷纷道:“好痛快!”
  阮飞笑道:“杀郭京,其实再容易不过。难的是,我怎么从骑兵密不透风的人马之中逃走——我在下来时,其实是有准备的。挥出那一刀时,我的腰上一直就綁有一根绳子。那绳子一头栓我,另一头越过头顶上的‘手足木’蜿蜒下楼,远远栓在秦姑娘的呼雷兽上。我跳下的同时,秦姑娘开始挥鞭策马,到我一刀杀了郭京时,呼雷兽奔出十丈,我身上的绳子刚好绷紧,直接把我原地带上半空,翻过‘手足木’,凌风飞渡,落到铁甲重兵的包围之外。金人还想抓我,可是我在呼雷兽的牵引之下,每一纵身,都有七丈以上的跨幅,哪有人追得上的?”
  众人虽是在这么久之后耳闻,却也惊心动魄。朱十三赞道:“妙啊,如此神通,岂是金狗能够料到?”
  胡刚大笑道:“累死他们也碰不着阮大侠一根寒毛啊!”
  阮飞微微点头道:“这纵马牵引之术,有个名字叫做‘龙卷风’,我与秦姑娘练习半月有余,专为于万马军中,刺杀金人大将准备。不料第一次使用,却用在了汉人的身上。”
  社稷倾覆,敌人穷凶极恶并不足畏,却是汉奸的卖国求荣才令人绝望心寒。郭京虽死,可是这世上,又还有多少郭京在误国误民呢?在座众人,一时一起沉默。
  唯有罗马,格外在意的,却是那“半月有余”, 心中不是滋味,回头再看秦双那春水双眸,芙蓉玉面,忽然间便已是醋意横生,犹豫半晌,终于还是问道:“阮大……大侠,你们来找我,到底有、有什么事?”
  阮飞与秦双都是一愣。
  阮飞笑道:“我带秦双来找你,不行么?”
  罗马满面通红,道:“我……我……”实在不好意思说出“你不是这样的好心人”之类的言语。
  阮飞见他尴尬,哈哈大笑道:“好了好了,只是玩笑。我这趟北上,本来确非为了寻你而来。实在是后来无意间听说你在鸽子山,这才赶到——兄弟,你就在山东,这真是太好了。”
  罗马隐隐不安,望着他,几乎不敢听下去了。
  只见阮飞慢慢收拾脸色,向着万金堂众人郑重道:“靖康之变,徽钦二圣为金人所掳,实为我华夏亘古未有之耻。风闻金人为绝我等迎回二圣之念,两年前已将他们送往极北五国城。可是如今,”他压低声音,慢慢道,“我却得着密报,金人又秘密押着二圣回到中原了。”
  众人不由都是难以置信。
  朱十三道:“他们想干什么?”
  阮飞咬牙道:“金人鄙陋势利,却又贪心不足。他们占领北方数载,始终名不正言不顺,因此竟想出了个泰山封禅、二帝随同的主意。可是这样也好,倒让我少跑了一番路程。”他神色严峻,双目几乎露出凶光,“他们计划在惊蛰日祭天,而我就要在那之前,营救二圣于山东,好送他们回朝!”
  这是好大的一个计划,朱十三等人面面相觑,全都张口结舌。罗马看他们少见多怪,越发不悦道:“那你找我干什么?”
  阮飞道:“我若将二圣救出,必遭金人倾巢追捕。二圣千金之体,不容闪失,则一定要有快马载着他们及时脱险。天下快马,你的铜板自居第二,又有谁敢称第一?”
  罗马心头一松道:“可是铜板伤了。”
  阮飞却微笑道:“这个你放心,刚才你回房时,我已经问过秦双了。以她的医马之术,可保铜板在一个月内恢复如常。到时候,有你的铜板,有她的呼雷兽,徽钦二帝摆驾中原,必是万无一失。”
  罗马原本以为铜板受伤,推却此事已是理所当然。不料阮飞却是这般咄咄逼人,不由又羞又怒,额角青筋涨起道:“金人有‘风字号’,我们的马若多载一人,一定跑不过的!”
  阮飞微微一愣道:“‘风字号’真有这般厉害?”
  罗马原本只是急于推搪,口不择言。这时听他问起,又想到了那如蛆附骨一般的骑兵,不由神色一暗,缓缓点了点头,道:“厉害!”
  却见阮飞目中精光一闪道:“那么,可能,我就需要咱们鸽子山的弟兄们,来帮我一把了。”
  罗马吃了一惊,朱十三等三人也都愣了。
  阮飞目光灼灼,缓缓道:“以马制马,以快敌快,以鸽子山骑兵,挡住风字号的追击。”
  罗马不料他这般贪得无厌,连朱十三等也不放过,脱口道:“那太危险了!”
  阮飞却截口道:“但能救回徽钦二圣!”他的视线缓缓在朱、胡、刘,三人面上扫过,“营救之事,自是凶险非常,就是阮某此来,也早抱定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可是国难当头,阮某衷心期望,能与各位并肩一战,拼却一死,不负我男儿之身。”
  朱十三等热血激愤,猛地一拍桌子,喝道:“阮大侠但有差遣,我们鸽子山的弟兄刀里来刀里去,火里来火里去,皱一皱眉头,都不算好汉!”
  正是:
  英雄莫问出身处,熔炉炼出足赤金。
  第五回 鸽子山厉兵秣马 回天盟众志成城
  这世上有一种人,天生便有领袖群伦的气质。芸芸众生之中,直如沙中金砾,引人注目,令人不知不觉,便起追随侍奉之意。这些人果决坚毅,智力体力,都远胜同侪,而行起事来,更是勇往直前,令人心折。人们跟了他,再也不用费心辨别方向,只需听他安排,便可安心前进——只是前进的方向是否正确,他们却也已看不见了。
  单说鸽子山上,朱十三等既然归顺了阮飞,第二日起便停止了驿送的买卖,而将先前派出的驿兵陆续召回。这一边阮飞却已连夜写好了九封书信,又分别配以剑穗、飞刀、玉佩等小物件,由朱十三派人,分头送出。
  罗马看得奇怪,问道:“这是做什么?”
  阮飞笑道:“营救双圣之事,非同小可。我虽有万金堂相助,却还是不够,因此才请朱头领送信,召集帮手。”
  罗马又问道:“那么那些剑穗、玉佩又是什么?”
  阮飞长叹一声道:“当日金人攻入东京,朝廷南渡。许多北人追随圣恩,举家南迁,可大多数人却还是不能离了故土,只能忍辱偷生。这其中,又有些武林志士,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便纷纷向李纲大人投书,愿在朝廷光复中原之时捐躯以报。他们往往会随书附上剑穗、飞刀等信物,言明不论何时何地,只要信物送回他们手上,赴汤蹈火,他们决不皱一皱眉头。”   这些又小又旧的物件,原来都有这样令人热血沸腾的来历。罗马再看着其中一块苍白的指骨,心情激荡,一时说不出话来。
  阮飞叹道:“李纲大人府上,这些抗金的信物不下千件。这次我来,责任重大,李大人因此才特许我任意用人。我一共拿了剑穗、马鞭、飞刀、铜牌、玉佩、铁笛、木梳、金锁、断指,共九样信物——这就代表着九个一等一的高手。”将那指骨放在最后一封信上,面色凝重道,“九个,这已经是决战之前,我能找来的最强帮手了。”
  罗马听他口气中并无信心,不由又想起了楚凤鸣:“可惜……可惜楚兄弟死了,不然他多厉害。”
  阮飞听他又提起自己的师弟,不由一僵,回头看看罗马,终于还是摇了摇头道:“罗马,我知道你与凤鸣交好,因此对他格外看重。但是我跟你说,他不行。”
  罗马一愣,已是气红了脸。阮飞却毫不客气,继续道:“凤鸣剑法虽高,但我听他的事迹,便已知道,他独来独往,仍是一个江湖客而已。不听调遣,任意妄为,这样的人,绝打不赢这场宋金之战——其实一个人若没有必死的抗金之心,再怎么厉害,也就只能拖我们的后腿而已。”
  罗马全未想到,阮飞会这么严厉地批评楚凤鸣,可是不知怎的,听来却颇有几分道理。他又气又急,不甘又被阮飛随随便便占了上风,拼命去想,忽而想到此前偶遇的辛弃疾,直如抓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道:“人手若是不足,何不去找山东义军帮忙?耿京耿天王手下能人不少,若有他帮忙,一定能救回两个皇帝。”
  阮飞却只摇了摇头道:“此事过于机密,行动之人在精不在多。义军虽然勇猛,但人多口杂,难免走漏风声,因此,还是要靠武林中人动手。”
  罗马所说,尽都被他驳回,只觉自己的思想行动,无一不是幼稚可笑,不由闷闷不乐,每日只是陪着秦双,给铜板治腿。
  他和秦双初相逢时,喜乐无极,可是后来同房数日,却渐渐地越来越感到隔阂。分别了这么久,两人都已不是当初塞上只知赛马、驯马的单纯男女,秦双总爱说些国家大事,诸如阮飞如何为国为民,李纲如何忍辱负重,高宗如何励精图治之类。
  可是对于罗马来说,这些人和事,却恰恰是他最不喜欢,又最不相信的。
  于他而言,阮飞是一个无血无泪的铁人,李纲是个不择手段的高官,而高宗……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再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高宗赵构的了。
  当日他在东平城御花园中跃墙惊驾,与时任康王的赵构一番长谈,就早已知道,当初那个热血报国的青年,早已经死在了汴梁城里了。现在登基在位的高宗,其实只不过是一个被刻骨铭心的出卖和难以启齿的痼疾,折磨得不正常的病人而已。
  他便一向都不接秦双的话茬,唯恐一说出来便会争吵。可是别的东西,他自己又不会说。原来五年来的日思夜想,反反复复的,就只是“我想你”这三个字而已。一见面时说过了,便再也没了,即便再说一次,多说几次,却也没有那种刻骨铭心的味道了。
  他便只是闷着,秦双开始时还一个人唧唧呱呱,后来渐渐感到没趣,话也就越说越少。两个人明明曾经天涯海角、生离死别,可是渐渐四目相对时,却只剩了相顾无言而已。
  好在秦双对铜板的救治,果真是立竿见影的。铜板所受之伤,若按照老法治疗,自然是针灸熏艾,慢慢恢复,但秦家祖传秘法,却是别有他途:乃是建了一个木架,拉起一张网兜,每天三个时辰,兜着铜板的肚子,将它整个悬空挂起,却它那左后腿上,吊上一块二十斤重的铁锭。
  铜板一开始还畏缩不适,拼命将伤腿蜷起,可是铁锭沉重,慢慢地到底是把它这条腿给拉直了。这马儿有一宗好处,便是足够无所谓,一经发现挂起来也没什么,伸直了腿也没什么,立时便什么都无所谓了。每日悬在半空中时,三条腿自然垂下,一条腿笔挺拉直,把个大头往网兜缆绳上一搭,懒洋洋睥睨众生。
  这样的牵引,效果却是出乎意料的好。伤腿被外力拉直,筋脉骨节全都因此打开。不出十日,原本那鹅蛋大小的筋包便已化得看不出来了。
  刘世信啧啧称奇,心服口服,秦双这时才开始用针灸熏艾,加快铜板的康复。
  而这段时间里,阮飞此前所送出去的英雄信物,果然就换回了更多的好汉前来。
  最先到的,居然是山东武林的独行大盗,“铁面鹰”沙思归。这人横行鲁南,掌中一口四尺七寸长的撩刀,杀人越货,手下向来不留活口,在这乱世之中,早被传得魔王也似。那一日他随着找他的信使上了鸽子山,一身黑衣,一张青面,一双金睛,一口长刃,让人看了,不由自主打自心底发寒。
  鸽子山的驿兵只道他来者不善,慌忙通报阮飞,阮飞迎将出来,沙思归已将信物飞刀掏出,托在手中。
  阮飞拱手道:“早就知道‘铁面鹰’盗亦有道。你的相助之恩,阮某没齿难忘!”
  沙思归又将飞刀收回,冷冷点了点头道:“什么时候动手,你通知我便是。”便在万金堂住下了,每日深居简出,几乎不见踪影。
  第二个随信使赶到的,却是“蓬莱剑派”的传人,“碧波水剑”秦之遥。“蓬莱剑派”本为山东武林名门大派,剑法以飘逸出尘著称,后来金人破鲁,蓬莱剑派倾以全力保卫孔庙,与上万金兵浴血苦战,到后来终于等到金主下令不得损毁圣人庙宇时,蓬莱剑派几已无人生还了。
  秦之遥来到山上时,披发蒙面,死气沉沉道:“当日我避祸自保,称病在家,没有追随师门同死,每每想起,都羞愤难当。如今我已无颜面对世人,只望这一次,能够一死以慰师门英灵。”
  阮飞应道:“知耻后勇,难能可贵,秦大侠的神剑,必可饱餐金狗之血。”
  秦之遥便将信物剑穗挂回自己的剑上,仰天一笑,声如鬼哭。他便也在万金堂住下,同样也是不爱见人。
  他和沙思归两个,一个冷如冰山,一个丧若死灰,除了阮飞之外,几乎不与任何人说话。万金堂的驿兵经过他们的门口,都觉得后脖颈子发愣,浑身不自在。
  沙、秦二人之后,一连十余日再没有人上山。这一日,又有两名送还信物的驿兵先后返回山上,可是却并没有高手同行。   阮飞问时,那两个驿兵都道:“信物已经送回原主之手,可是那人却说还有事务处理,因此让我们先回来了。”
  朱十三放不下心,问道:“其余的人会不会事到临头却怕了,不敢来了?”
  阮飞却摇头道:“这都是忠肝义胆的好汉,一诺千金,断不会贪生怕死。”
  果然就在次日晚上,万金堂聚义厅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清越笛声。众人赶出来看时,只见一个刚刚上山的信使正慌慌张张地策马赶上。而在议事大厅的房顶之上、银月之下,一个蓝衫落拓的中年人,正踞坐于青瓦上,恍恍惚惚地吹着一支铁笛。
  阮飞拱手道:“可是‘铁笛员外’韩商么?”
  那吹笛人将最后一拍吹完,铁笛离口,愣愣忡忡,良久方道:“国已破,家已亡,妻已离,子已丧。我等着你们来,你们终于来了。”
  这人的一字一句,仿佛都浸透着无尽凄楚,令人听在耳中,满心忧伤。阮飞将他迎下来,同样也将他安顿住下。
  第四个来的,乃是一个女子。她在白天时上山,骑着一只灰驴,用一只木梳梳着头发。跟着她的那个信使,垂头丧气。
  那女子的脸上有好大一块红记,一眼望去,形容怪异,来到万金堂前,不由已被众人围观。
  阮飞分开人群,前来相认,道:“桃花娘子,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的豪侠。”
  桃花娘子仍是一下一下地梳着长发,冷笑道:“易安居士曾道:‘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既然大宋男儿无用,我们女子也只好舍命一战了。”
  她用一支发簪,将头发盘起,将手上木梳掂了掂,“咔吧”一声,一折为二道:“我既来了,也就不指望再回去了。这木梳作为信物,再也用不着了。”
  又过两日,第五人与第六人也到了,乃是泰安双秀,挂玉佩的任知书和戴金锁的谢天霞。这两人俱为青年才俊,任知书别号“天衣公子”,一身道家先天气功,已有四五重的火候;谢天霞别号“火哪吒”,一条电光银龙鞭,向为武林一绝。
  这两人都不过二十一二的年纪,生得俊俏讨喜,虽然任知书雍容些,谢天霞暴烈些,但却都不失侠少本色,这一路上早与给他们递信的驿兵成了朋友,来到山上,更是与阮飞一见如故,把臂相交。朱十三等终于看着了有活气儿的高手,不由都长出了一口气。
  这四个人之后,又是十来天不见人来。
  忽有一日,沙思归来问阮飞,道:“你没叫‘嘶风马’么?”
  “铁面鹰”与“嘶风马”向为山东一南一北两大巨盗,二人虽然彼此不服,却也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在。阮飞忧心忡忡,道:“我已派人请了……可是‘嘶风马’邵大侠,怎么也不该这么晚才到才对。”
  如此又过了七八日,去找“嘶风马”邵观海的信使方才回转山上。与他同来,却有一辆大车,赶车人黑面虬髯,肩宽背厚,长臂如猿。来到万金堂,赶车大汉大吼一声,道:“阮大侠何在?”
  便已自腰间抽出信物马鞭,噙在嘴里,双手在车辕上一撑,重重摔下马来,才在地上一滚,便又坐起身来,双手撑地,往聚义厅爬去。
  原来,他的双腿,竟是齐根而没的。
  阮飞等人闻声赶出,看见这等惨状,不由都大吃一惊,急问其故。
  那大汉吐出马鞭,一手握了,高高举起道:“俺邵观海来了!金人夺了俺的马,砍了俺的腿,可是俺没死,俺不怕,俺还是来了!”
  豪杰纷至,鸽子山上渐渐群情激昂。刚好铜板伤势大好,已能开始恢复训练,秦双也终于腾出手来。于是阮飞详细问了罗马“风字号”的人数,以及快马飞箭的本领,便与秦双一起,着手训练山上的驿兵,准备破那大金马阵。
  山上这时连几位寨主在内,共有驿兵三十七人,马匹二十五匹。阮飞经过筛选,选出二十匹马,二十个人,由朱十三和胡刚各带九人,每日加以操练。
  这一日罗马带着铜板到后山散步,便见那些驿兵受秦双教诲,从头开始,训练控马之术。那朱、胡等驿兵,尽是些不会武艺的凡人,马骑得好,不过是经验而已。这回按照阮飞的要求,全都要放开双手,单以腰腿之力控马,登时一个个吃力万分。
  罗马牵着铜板,边走边看,只小半个时辰,便已见七八人跌下马来,摔得鼻青脸肿。
  可是这些驿兵竟都毫无怨言。被操练的这二十人固然如此,就连刘世信带领的假作“风字号”的陪练驿兵,居然也都是神采飞扬。
  罗马一边着意让铜板试着用伤腿慢慢发力,一边心中忐忑不安。
  阮飞营救双圣之事,他其实一直都在暗中排斥。只是他实在太过懦弱,这才不敢当面反对,只是盼着铜板不能跑,阮飞派出的信物召不回人,能令这次行动无疾而终而已。可是现在看来,万事俱备,营救之事,却已似箭在弦上,随时触发了。
  可是,他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是强烈。铜板虽然腿伤已愈,可是好端端的一匹马被吊了半个多月,那条伤腿更是一个多月未曾吃力,到时脚力能恢复几成尚未可知。而“风字号”那恶狼逐羊一般的战法,更是令他每每想起,都如堕冰窟。
  不知为什么,他越来越肯定,这一次的营救,一定会失败。那些一诺千金的江湖豪客会死,他和秦双、阮飞会死……鸽子山的这一干弟兄,也会死。
  罗马终于按捺不住,趁着休息,将朱十三等人遠远叫开,问道:“朱……大当家,真的要去营救皇帝么?”
  北风之中,朱十三与胡刚、刘世信,都是满头大汗。
  朱十三笑道:“当然!”
  罗马嘴唇翕动,几次张嘴,终于还是一狠心,问道:“你们,不能信阮飞!”
  朱十三等面面相觑,不知他的葫芦里在卖的什么药,强笑道:“兄弟,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来?”
  罗马恨道:“太危险了,有去无回……不值得的!”
  胡刚大笑道:“兄弟,你看我们像是怕死的人么?”
  罗马又羞又气道:“不……不!可是……可是别人如何对我们?我们……这样卖命……没用的!”
  想到自己当日为解东京之围,奔三阵、赶四门,舍死忘生,后来却几乎被康王扼死的遭遇,不由委屈得泪如雨下。朱十三等不料他如此认真,不由都沉下脸来。   朱十三哼了一声,道:“是啊,别人是怎么对我们的。扣饷、杖责、剁手指……当官的从来没把咱们当人看。”
  原来大宋朝的军制,各州府最好的兵士可选入禁军之中,饷银丰厚;次一级的兵士,可入各州府官兵,饷银可观;再次一级的兵士,则成为各县士兵,可保温饱;而最差的,才被送入驿站,成为驿兵,饷银少得可怜不说,还需时时被上司克扣。
  这些驿兵不是老弱病残,便是不服管教、顶撞上司的刺儿头,没人疼、没人爱。被发配来到驿站,每日奔波劳碌、忍饥挨饿,比囚徒也好不了多少。偶有差池,便受杖责;而若敢违规,帮人带送私信、货物,一经查出,便会被斩断一根指头。
  因此鸽子山上的驿兵,双手完好者,不过五六人。便是朱十三自己,左手上便只剩了食拇二指。
  胡刚冷笑道:“还有往脸上烙字的。”
  朱十三笑道:“不错,敢逃跑的,都要在脸上留下记号。”他摸了摸颊上的伤疤,冷笑道,“我的脸上,是个‘兵’字。”
  刘世信笑道:“我就是个‘宋’字。”胡刚骂道:“他妈的,就只有我的笔画多,是个‘驿’字。”
  他们在鸽子山聚义时,亲手用刀削下烙了字的脸皮,这时想起,仍不由恨得两眼冒火。
  朱十三冷笑道:“若非这宋金之战使得北方沦落,驿站尽都荒废,只怕我们这些人,或早或晚,或饿或病,都是个死在驿道上的命!”
  罗马满心激荡道:“不错,不错!”
  朱十三却与胡刚、刘世信对视一眼,心意相通,微笑道:“可是我们好不容易脱身,却还是要去救那两个皇帝。”
  前面说得好好的,他们却还是不开窍。罗马满心沮丧,张口想要再劝,朱十三却把手一摆,先截住了他的话头道:“兄弟,脸上烙下的‘宋’字,可以削掉,可咱们心里头的‘宋’字儿,可怎么消?祖祖辈辈吃大宋朝的米、大宋朝的面,那‘宋’味,早就渗到你的骨头里了。你说朝廷对不起咱们,所以咱们就该不管它,可是金人杀我们时,仍然只因为我们是姓‘宋’的。”
  刘世信也笑道:“大宋的天下,又不是只有那些狗官、昏君。金狗占据中原,杀的是我们的兄弟,挖的是我们的祖坟,我们把那俩皇帝救回来,怎么着,也能扫一扫金狗面子,替天下的老百姓出口气不是?”罗马张口结舌。
  胡刚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想那么多干吗?什么对不起对不起的,你又不是个娘儿们。”
  正是:
  时穷节现男子汉,乱世横出大丈夫!
  第六回 劫双圣宋金斗法 决死战正邪交兵
  世人为人所负,往往便谨小慎微,再也不敢信人。两眼所望,皆是人间黑暗;一心所向,俱都冷漠偏激。昔日赵构转性,便是如此,今日罗马疑人,更是因之而生。可是一帆风顺的正义,哪有真正的力量,真正的英雄,必是在被辜负、被误解、被抛弃、被伤害之后,仍能不辜负、不误解、不抛弃、不伤害的强人。
  且说罗马,只因此前一心报国,反为大宋多番践踏,因此而生出见死不救之心,及被朱十三等批評,方自收敛,回想过往,不由也感汗颜。
  眨眼间,时候已至年关。万金堂明知大战在即,年后便是九死一生,却也喜气洋洋地贴了春联,包了饺子,格外欢欢喜喜地过了一回除夕。
  到了大年初三,便有一人在疏疏落落的炮仗声中,弛马奔上鸽子山。
  那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重眉方脸,颔下微有髭须,穿一身朴素的灰衣,来到山上,由人带入万金堂。
  阮飞正和众家英雄吃酒,忽见其人,连忙站起,一揖到地,道:“是薛兄么?你可来了。”
  那中年人微笑道:“铁牌送到时,我就该到了。但是一者,我尚有高堂,还想陪她老人家过个年;二者,我也要好好打听打听金人押送双圣的路径。”
  阮飞微觉意外道:“我在信中并未提及此行目的,薛兄又怎知我们要对双圣动手?”
  那中年人微笑道:“薛某委身事敌,在金国为官,对其动态总算略知一二。山东地面上能有什么事?阮大侠泼天的胆子,还能干什么事?”
  “铮”的一声,蓬莱剑派的秦之遥猛然拔剑出鞘,剑指那中年人,喝道:“你这金狗爪牙!
  那中年人面皮一僵,强笑道:“骂得好。”
  原来这人名叫薛云亭,字梅臣,昔日曾任济南府军事判官一职。后来金人占领北方,蛮夷之人不懂体制之术,便是几乎将济南府整个府衙都接收了下来。薛云亭忍辱负重,仍任了原职,表面虚与委蛇,暗中却将金人的消息不断送往南方。
  阮飞先将他的身份向大家介绍了,又补充道:“薛大人兄双全,忠肝义胆,这些年忍辱负重,也是为了能助我大宋,早日收复河山。”
  群侠这才释然。那秦之遥重重坐下,端起一杯酒来,一仰而进,喃喃道:“得罪了。”
  薛云亭苦笑道:“我侧身金狗之列,虽是有所图谋,但也确实做过为虎作伥的事情。这位兄弟骂着一声,我的心里反而舒服了许多。只望这次营救,能迎回二帝,方能一解我心中惭愧。”
  当下便撤去饭菜,而将山东的地形图在桌上摆开,由薛云亭详解金人押解二圣的路线。
  薛云亭道:“二圣于我神州,如同日月之重。此次金人冒险将他们带回中原,自然格外小心。一路而来,不事张扬,更常做瞒天过海、暗渡陈仓之态,提防我大宋军民异动。我也是直到他们进入山东境内,济南府派人支援护卫的时候,才打听着他们的大概情况。”
  群侠早知金人奸狡,听薛云亭这般说起,不由更加义愤填膺。
  薛云亭道:“金人于腊月十五,从白风口进入山东,预计于正月十五,将二圣送抵济南金锁楼。那金锁楼由巧匠制造、机关重重,外围又有金人重兵把守,固若金汤。二圣一旦入内,我们便是再有本领,也是回天乏术。”
  “铁面鹰”沙思归道:“当然是在路上动手!”
  阮飞点了点头,道:“金人的戒备如何?”
  薛云亭道:“押解二圣的金人本队有三千人马。其中又有四员将领,分别是:铜皮铁骨的马末盖、铁爪撕虎的杜尔昆、半人半兽的杜尔罕、金国第一刀客海斯兰,个个都有万夫不敌之勇。”   “哼”、“嘿”几声,却是秦之遥、谢天霞、桃花娘子等人不约而同,发出一声冷笑。
  薛云亭指他们倨傲,也不争辩,只道:“可是,在我看来,最难应付的,反而还是济南府派出的一百一十骑‘风字号’。”
  阮飞微笑道:“我们已有了对付‘风字号’的法门,这一点,薛兄倒不必担心。”
  薛云亭听说,眉宇之间,略见舒展道:“阮大侠既然已有破敌之法,倒是我多虑了。”接下来,便就着地图,与阮飞等商议伏击金人之处。
  群侠之中,能看懂地图的总共不过三五人,桃花娘子眼见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画来画去,口中“黄狗坡”、“瓦子岗”、“解印亭”、“盘龙谷”、“桃仙林”、“曹家集”等一大串地名,翻翻绕绕,不由头大,问道:“那我们到底在哪儿动手,有那么难的?”
  薛云亭叹道:“金人多疑,为防阻截,行军路线一向非常机密。我只知道他们现在已在临洮,但从临洮到济南,连大带小,又有三条路可以走。黄狗坡、瓦子岗等,都是我们设伏的好地方,可是它们却都不在一条路上——但他们最后会走哪一条路,我现在实在不知。”
  任知书道:“哪条路都堵一下子,不就好了?”
  阮飞却皱眉道:“那却是下下之策了。本身我们以不足五十人,对抗三千一百人。若是还分散兵力,只怕连最后一点胜算也都没了。”
  邵观海重重一拍桌子,道:“今天已是初三,距离十五总共还有十二天。我这准备至少又要两天,则现在留给你们确定金人动向的时间,已不过十天了。”
  阮飞等人俱是面色凝重。可是就在这时,却听头顶上有人低笑道:“金人后天必走盘龙谷。还有一天半的时间,可还够么?”
  众人才抬起头来,只见一人自大厅顶上一跃而下,落在桌子上,轻飘飘几无声息。
  任知书冷哼一声,道:“‘贼猴子’辛丁?”那人已笑嘻嘻地抓起桌边半盏残茶,一饮而尽,笑道:“是我。”
  只见这人身高不过五尺,瘦骨伶仃,小头短身,一双手脚却似较之常人还要修长一些,这时踞坐在桌上,抓耳挠腮,果然绝类猿猴,原来正是山东赫赫有名的神偷辛丁,有个绰号,叫做“四指通神贼猴子”。
  谢天霞瞪目道:“阮大侠,这偷儿也是你找的帮手?”
  阮飞上下打量辛丁,微笑道:“不错。”
  谢天霞怒道:“我等大好男儿,岂能和这鸡鸣狗盗的小贼为伍?阮大侠,你是成心折辱我等么?”
  任知书也道:“这毛贼是个只识财宝,惘顾廉耻的小人,他若在这儿,我们是真不能待了。”
  阮飞尚未答话,辛丁已笑道:“我怎么就辱没了泰安双秀了?我的出身虽不怎么好,可是这些年来观摩《石兰草帖》、《孤鹤双梅图》,自觉见识、修养都已经上来了,二位干吗还这么看不起我?”
  一句话才出口,谢天霞、任知书已是一个脸通红,一个脸铁青,拍案而起。
  原来那一帖一图正分别是他们两家的传家宝。三年前,两物离奇失窃,谢、任遍访山东绿林,知道这事十有八九是神偷辛丁所为。可是几番去找辛丁索要,却苦于没有证据,只被他胡乱搪塞、白白羞辱,因此才会结仇。直到今日听辛丁亲口一说,这事才算板上钉钉了。
  泰安双秀拉开架子就要动手,阮飞却已插入三人当中,双臂一张,将双方隔开道:“谢少侠、任少侠,辛兄弟和你们一样,都是向李纲大人交托了信物的抗金志士。如今大敌当前,有什么误会,还是以后再说吧!”
  任知书冷笑道:“阮大侠可不要被他骗了。这人身上从上到下,哪有一件东西不是偷的?他交托的信物,也是值得信任的么?”
  辛丁盘膝坐在桌上,冷笑不语。
  阮飞却道:“辛兄弟可能确实妙手空空,身外尽多他人的宝物。可是他托给李纲大人的,却必然是他自己最珍贵的东西。”
  谢天霞冷笑道:“那可没准儿!”
  却见阮飞一伸手,已将辛丁右腕抓住道:“辛兄弟号称‘四指通神’,不是說他五指缺一,而是他的右手食指有四个‘指节’,因此较之常人,愈见灵活。”他猛地把手往起一举,将辛追的右手昭于众人眼前道,“可是四年前,李大人却收到了那样一根天下无双的断指。”
  只见辛丁的右手,食指齐根而断。阮飞环顾群侠,深深叹道:“这样价值连城的信物,我还怎么能够怀疑?”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沉默。就连谢、任二少,也不由踌躇起来。
  阮飞握着辛丁的手道:“辛兄弟,大家走到一起来,是缘分,更是义气。大事完了之后,你若真拿了人家的东西,也就还了吧!”
  辛丁眼珠转了转,笑道:“我当初偷那字画,本就是气恨任、谢两位公子文韬武略,却只是偷生于金人淫威之下。今日在此见着二位,方知他们是留着有用之身,以待大用。没说的,此间事了,我马上将二物双手奉还。”
  一场风波,便这样化为无形。阮飞又问起辛丁此前所言“盘龙谷”之事。
  辛丁笑道:“小弟一接到阮大哥送回的信物,便想着要拿个见面礼来相见。因此,便专程去打探金人押解双圣的行程、路线。只是那些金人忒也谨慎,每日行止几乎都是当时决定。我跟了他们几百里地、半个多月,直拖到昨日,才听着他们往后三天的计划。我拼命赶回来,总算还来得及。”
  薛云亭深感欣慰道:“来得及,来得及!真是雪中送炭的一个消息!”
  阮飞也颇觉安心,问道:“可是你又怎知,我们是要营救二圣的?”
  辛丁笑道:“那我可没猜着。只是我们做下五门的人,听风、把风的本事最大,先就知道了二圣入关,我就觉得,这么重大的消息,对阮大哥这样为国为民的大英雄来说,总是不嫌多的。”
  却听“呵”的一声,乃是一直沉默的“铁笛员外”韩商,笑了出来,喃喃道:“好偷儿、好偷儿!”
  至此,阮飞北来所带的九件信物,招来的九大高手,便都已到齐。时间紧迫,当下便以阮飞为首,秦双、罗马、九大高手、鸽子山三家寨主、三十三名驿兵,共计四十八人,饮血酒、誓日月,成立了“回天盟”。   正是:
  曾记英雄志,热血敢回天。
  成败何足道,正气在人间。
  盘龙谷距离济南三百五十里,是由山坡平地围成,圆如陶碗。回天盟快马加鞭,于初三夜里赶到谷外,草草修整。初四一早,群侠迎着旭日光辉,向谷内一望,便只见大大小小的坟茔挨挨擦擦,林立谷底。只余一条羊肠小道,笔直地横贯其间。
  原来民间所谓,此地山形如龙,谷形如珠,那山谷之内,实为风水佳所,葬身的好去处。
  群侠见了那易攻难守的地形,不由都喝了一声彩,当下便分头准备:由邵观海带人,在谷内埋设炸药;由辛丁带人,去侦测敌情;其余人等,都是养精蓄锐,以备一战。
  北宋时候,火器使用已不乏先例。邵观海早先在鲁北做没本的买卖,金人多次招降,全都不予理睬,这才惹恼了金人平北军的元帅完颜宗望。宗望设伏将他拿住,亲自砍断了他的双腿。邵观海虽然侥幸不死,但下盘既废,一身的功夫便不余二三成,想要报仇,难比登天。
  他个性倔强,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因此才转而制造火器。半年多昼夜不休,四处搜刮,居然给就他备下了满满一车、近千斤的火药。原打算找个机会,豁出命来,行刺炸死宗望,却不料先是宗望为楚凤鸣所杀,后是阮飞召集要营救双圣——这批炸药,到底是用上了!
  另一边辛丁等也带来金人的消息:押解二圣的金兵日暮时扎营,只距盘龙谷十五里。预计明晨出发,辰时便可抵达盘龙谷。金营中的四大高手并无异状,反倒是金蟾率领的“风字号”,却是在金营正队之后的五里地外另外扎了一座营,显得比较蹊跷。
  谢天霞笑道:“是金人不和,因此分成两路了么?”
  阮飞看了一眼罗马,微笑道:“交相呼应,掎角之势,这是‘风字号’为了提防宋人设伏,才刻意保持的距离。”
  邵观海也皱眉道:“我的炸药,到底该炸哪一边?”
  罗马提到风字号,便觉得胸口发闷道:“五里……他们一下子就赶过来了。我们一动双圣,他们马上就能赶到了!”
  “哗啦”一声,却是朱十三等鸽子山驿兵,听说他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心中都是不服,一起在马上举起了他们的藤盾。
  那大盾由阮飞精心设计,用双层油藤混合人发编造,又轻又韧,刀砍不穿,枪扎不透。每一面都是门扇大小,椭圆形状。这些天来,驿兵们都训练得能够单手提盾,行进时每两人编为一组,双甲一合,直如蚌壳一般。
  朱十三笑道:“我倒要看看,有我们这铜墙铁壁挡着,‘风字号’可怎么来去如‘风’!”
  众人眼见此一战,金人的部署皆在预料,不由都是意气风发。阮飞便又重新明确了明日一战各人的任务:
  朱十三、胡刚率领二十骑驿兵,带五十枚邵观海特制的炸雷,于前路阻挠风字号的支援,务求拖延至少三炷香工夫;盘龙谷中,“碧波水剑”秦之遥对金国第一刀海斯兰,“天衣公子”任知书对铁爪撕虎的杜尔昆,“火哪吒”谢天霞对半人半兽的杜尔罕,“铁笛员外”韩商对铜皮铁骨的马末盖;桃花娘子、辛丁,阻挡前后的金兵;“铁面鹰”沙思归则为八方掠阵,随时支援各方。
  所有人都不求杀敌,而只要为抢入中军、营救二圣的阮飞、薛云亭争取时间。而他二人一旦得手,便会立时以轻功身法,携二圣自山坡上退走。在那山坡上,罗马、秦双严阵以待,只要二圣上马,便一路向南,再不回头地冲回宋土。
  而整个盘龙谷的行动,也就应当在半炷香的时间内完成。
  所有计划,都天衣无缝。西风呜咽,荒草萧萧,这一群去国离家的英雄,几乎每一个的眼中,都有着拼却一死的坚毅。
  是夜,罗马带着铜板,远远避开群侠,来到盘龙谷西侧的一片荒地上。
  初四的弦月,鱼钩似的吊在天上,却因此显得深蓝的夜幕中,群星璀璨,亮得吓人。星野之下,是一片深灰色的茫茫荒原。冷风在荒原上驰过,寒意浸透人衣。铜板甩了甩长鬃,有点犹豫地看着罗马。
  罗马翻身上鞍,微一踌躇,终于把牙一咬,双膝猛磕铁骨梁,喝道:“铜板,跑吧!”
  于是铜板猛地向前沖去。荒原很平坦,但它的左后腿却好像还是不太敢吃力,因此奔行之时格外颠簸。罗马在冷风中伏下身,在它尖尖的耳朵旁大声吆喝,催它加速。
  “豁啦啦”的马蹄声响彻空旷的天地,一人一马全力以赴,反复奔驰,不一会儿,便都累得大汗淋漓。
  忽而有一人策马而出,打横拦住了铜板的去路,喝道:“罗马,你这么跑,会把铜板伤着的!”
  罗马吃了一惊,勒住缰绳时,自己也已气喘吁吁。只见星光下,一条倩影骑着一匹格外高大的花马,静静伫立。星光在她的身后那么密、那么亮,清清楚楚地勾勒出这一人一马的轮廓,宛如天才的剪影一般。
  那,正是秦双和她的呼雷兽到了。
  这两个月来,罗马和秦双日间疏远。到了今天,虽然两人一直在努力维持,但究其原因,却仿佛只是觉得,不能令过去的等待和煎熬白费了而已。想到往日虽然分别,但却因彼此思念,而令甜蜜充溢心间,罗马有时甚至怀疑,自己现在根本是在做一场噩梦了。
  但此时寒夜如水,旷野空寂。罗马眼前的秦双,虽然沉默、模糊,却莫名又像变回了过去的样子。罗马张开口来,哽咽道:“双、双儿……”
  秦双叹息一声道:“铜板是你的命根子,你这么催它,它会伤了的。”
  她不提还好,这么一提,罗马心中的恐惧登时发作开来,和着他的泪水滚滚而下:“双儿,铜板跑不快了……我现在再怎么催它,可是铜板就是跑不快了!”
  原来铜板伤愈迄今,也有近一个月了。罗马每日和它练习恢复,可是铜板的速度却再也没有恢复到十成。其速虽然仍算不慢,不愧是千中选一、万中选一的好马,但天下无双的“大宋飞马”这个名号,却真的当不起了。
  罗马泣道:“你……你没有治好它……铜板废了……它跑不动了……以后怎么办?明天怎么办?”
  “嗒”的一声,是秦双轻轻跳下呼雷兽。她来到铜板身后,伸手在铜板的走后腿上轻轻按了一遍,想了一会,才又来到铜板前面。那马儿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她一眼,又转过头去。秦双笑了笑,将那颗大头抱在怀中,仔细向它眼中望去。   罗马坐在鞍上,天地间一片空茫,星星亮得,竟似要砸到他们的头上了。
  忽然秦双抬起头来,道:“罗马。”
  罗马道:“嗯?”
  秦双咬了咬牙,道:“我已经把铜板治好了,但是现在,你把它拖得慢了。”
  罗马一惊道:“你胡说!”
  秦双道:“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铜板为什么是无敌的快马么?除了本身脚力雄健之外,还因为它和你心意相通、配合无间,以及它百战百胜、无比自信——这三个条件,缺一不可。可是现在,它却因为输给过风字号一次,而挫伤了自信。它是马儿,不知调整,你这做主人的,这些天来,可帮过它么?”罗马一怔,竟接不了口。
  秦双道:“你没有。最和它心意相通的你,这些天来,根本没有去信任它。你疼它、爱它,时时陪着它,可是在你的心里,你却一早就怕了。你是真的相信,铜板就是跑不过‘风字号’的——你不光没有帮它,反而在不断挫伤它、消磨它。铜板跑不快了,现在至少有你的八成责任!”
  罗马如遭电击。回想这些天来,自己的所思所想,不由又是惭愧又是内疚。
  秦双轻轻抚摸铜板的鬃毛,手顺着铜板的长颈,滑到罗马的腿上,便轻轻攀住了他的膝盖。她站在地上,将脸靠在罗马的腿侧,柔声道:“你要学会真的相信铜板和我。罗马,铜板是天下最快的飞马,而我是你的妻子,这两件事,永远也不会改变。”
  罗马念及自己的懦弱,不由又羞又愧,又喜又忧,不由放声大哭。他俯身下去,将秦双抱起,侧放在鞍桥上。秦双环住他的脖颈,安慰道:“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以后都会好的,明天……明天你只要跟住我就好了。”
  正是:
  拼智计决胜千里,有信心谁与争锋。
  第七回 一声雷香消玉殒 两行泪地裂天崩
  三國时候,诸葛亮火烧司马懿,眼看就要成功,却遭天降大雨,浇熄烈火,救了那奸雄一命。诸葛先生功亏一篑,这才留下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喟叹。世人行事,莫不以计划为先,可是结果,却往往南辕北辙。想那智慧如诸葛先生者,尚有无力回天之感,我等凡人,自然更是强求不得。可是人生在世,若是只怕失败,便裹足不前,则又上哪儿去找那一次半次的成功呢?
  话说建炎五年正月初五,上午辰时一刻,山东济南府城北三百里外的盘龙谷,押解二圣的金人队伍终于到达。只因道路狭窄,三千人足足拉出一个二里多长的长线,队头眼看都要出谷了,队尾却才刚刚进来而已。
  这队伍两端细长,中间一小段却稍显臃肿,仿佛是一根细长的树枝,长出一块结瘤一般。在那结瘤正中,是一辆双马拉辕的平板大车。车上坐着两个男子,蓬头垢面,白袍褴褛。天气寒冷,这两人瑟缩着靠在一起,几次想用一床开线绽絮的棉被把自己裹住,可是车旁跟随的金兵却每每在他们刚刚裹好的时候,就伸出长枪,又将棉被挑开。那两人早被金兵吓得狠了,一见长枪伸来,便放开了被角,拼命躲闪。
  而在大车两侧,分前后又步行着四人,一个黑衣肃杀,怀中抱刀;一个花衣矫捷,腕扣铁爪;一个赤身露体,伏行如兽;一个高大魁梧,如同铁塔。
  这四人自然便是金国“刀、爪、兽、力”四大高手,而落在他们监视之内的那两个白袍男子,当然就是被金人掳走的徽钦二帝。
  眼下他们并没被绳索捆绑,可是别说反抗,甚至不敢稍做逃跑之状,真像是被养熟了的鸡鸭,即将被杀一般,令人又是可怜,又是可笑。金人逗弄他们,屡试不爽,“嘎嘎”的笑声传到山坡上,各自藏身的回天盟群侠早咬碎了钢牙。
  一步一步,这队伍终于走进到了邵观海预定的设伏位置。
  忽然之间,阮飞长身而起,大喝道:“射!”
  山坡另一头,与他遥遥相对立起的另一个人,正是眼力无双的“铁面鹰”沙思归。两人手中各持火箭,“嗖嗖”两箭,射下山来。山路上邵观海埋好的火药炸雷一经引发,登时由各距板车二十步之处起,“轰轰隆隆”地向两边炸将开来。
  邵观海准备了半年多的火药,分量足、成色好,在板车两边各埋了五百斤。一经引燃,烟火四起,宛如两条巨大的黑龙,猛地从地下钻出。霎时间,已将附近的金兵炸得皮开肉烂,更将金兵队伍,切成了前中后三段。
  与此同时,秦之遥、韩商、任知书、谢天霞、桃花娘子、辛丁、薛云亭、沙思归、阮飞,已一起现身,猛地冲向了金兵的最中段——那在连绵不绝的大爆炸之中,犹自安然无恙的平板马车。
  山坡上的邵观海捡起沙思归的弓箭,仰天向空中射出一支红烟信箭。这一箭传信直达五里开外,在罗马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朱十三等鸽子山驿兵提起了藤盾与炸雷,也向着气势汹汹的“风字号”,发动了他们玉石俱焚的冲锋。
  如是顺利时,他们只需半炷香的工夫,就能救下双圣;而只需三炷香的工夫,就能彻地摆脱“风字号”的追击,让所有人都脱出生天!
  硝烟弥漫,盘龙谷底的金兵一片鬼哭狼嚎。群侠如同九支快箭,猛地射入阵中。
  “碧波水剑”秦之遥撕掉面上的青巾,倒提长剑,疾步向前。蓬莱剑派的招式讲究飘逸出尘,身法独树一帜。这时他如鬼魅一般,闪过迎面而来的金人,披开的长发迎风而动,不期然间,竟让他又想起了少年时的无所畏惧。
  数年前,他因为一时的怯懦,眼睁睁看着同门赴死,遂成终身大耻,长久以来寝食难安。而如今他终于踏上战阵,虽然身遭混乱,但心中,却是终于重获澄和。
  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马车前,那黄面金睛、黑衣长刀的金国第一刀客海斯兰,心中不由战意如沸。这些年来,他卧薪尝胆,苦练师门剑法,此前与阮飞切磋时,已然不落下风,因此才能被分到这最厉害的对手。阮飞曾经再三和他说,海斯兰盛名之下,绝非易与,他这一仗不一定要赢,只要能将之拖住,便是大胜。
  可是秦之遥却已经暗中打定主意,要将这金国第一的用刀高手,刺杀于自己的碧波剑下。
  他决心要死在这一次的行动之中。师门既殁,旧耻已雪,他在这世上,可算了无牵挂。但求最后一战,能够淋漓尽致,不负他一生所学;而若能多拉个金国第一高手垫背,则更堪欣慰。   他聚精会神,中道直行,手中的一口长剑直被真气催得泛出五色光华。那金国第一刀海斯兰也看到了他,脚步微错,已与他正面相对。
  偌大的战场,一时间仿佛只剩两人。身遭的狼奔豕突,尽皆不入眼中。
  秦之遥只觉平生再无这般喜乐安然,大笑一声,正待飞身进招,忽然只觉两臂骤紧,竟然已被什么东西拦腰扎手地捆住了。他吃了一惊,低头看时,只见一条小指粗细的铁链,已然深深地陷入他的衣下。
  “咯”的一声,铁链骤然发力,已将秦之遥拦腰绞成两段。长长的铁链鲜血淋漓,一端在铁爪杜尔昆的手上,一端在疯狗杜尔罕的颈上。这一对怪物兄弟,哥哥牵着弟弟,放声大笑,又去找别的对手了。
  秦之遥大意之下,一招未交,便死于非命。回天盟此前的部署,登时都乱了!
  总负责八方接应的沙思归,只因先要射箭而下来得稍慢一步,才一入阵,便看见秦之遥被截为两段,又气又怒,大吼一声,挥刀便取杜尔昆。他身后紧随而来的“天衣公子”任知书被他抢了对手,才自一愣,旁边的“火哪吒”谢天霞就已经接上了杜尔罕。
  “叮叮当当”,杜尔昆用的是一双铁爪;“吭哧吭哧”,杜尔罕用的则是自己的牙齿。
  任知书四顾茫然,正好看见铜皮铁骨的马末盖要路过,当下便也不多说,起手一掌,先打将过去。落手处“噔”的一声,马末盖毫发无损,却给他推得一个趔趄,回过头来,嗷嗷叫着也来和他决战。
  这么一来,却苦了“铁笛员外”韩商。
  回天盟九侠的武功,以阮飞考量,是秦之遥、沙思归最高,任知书、谢天霞次之,韩商、桃花娘子、辛丁、薛云亭又次之。因此事先部署时,才会针锋相对,以上驷对上驷,下驷对下驷。却不料秦之遥一死,沙思归妄战,不知不觉,却将一个懵懂无畏的下驷韩商,送给了金军杀气腾腾的上驷海斯兰。
  “嚓”的一道刀光,亮如厉闪。韩商铁笛折断,血流披面,交手不及三招,便为海斯兰斩杀当场!那金国第一刀客斩杀一人,兀自冷如冰山,打量一下场内战局,见杜尔昆、杜尔罕、马末盖尽都支持得住,便昂然往一旁桃花娘子的身后走去。
  桃花娘子正站在中段金兵的前方,不住将想要回头救援的金兵挡在硝烟之外,忽然感到背后杀气,心下已自慌了,手脚一慢,便有数个金兵从她身边突破,想要回头阻挡,整个人却被海斯兰的杀气震慑,动转不灵了。
  便在此时,却有一道刀光斜斜飞过,如羚羊挂角,巧妙剔透,逼得海斯兰立时横刀招架。原来是阮飞担心群侠都给这金国第一刀客逐个击破,逼不得已,中途变向,先来拦他了。
  “叮叮”声不绝于耳,阮飞短刀出手,招招搏命,瞬间已将海斯兰逼得节节后退。
  可是整个局面却已逐步失控。没有沙思归掠阵侵袭,大车前后的普通金兵慌乱过后,又镇定下来。尚有余力去救双圣的只剩了一个薛云亭,金兵们集中攻他,长矛利刃,却也将他逼得半步近不得大车。
  好端端一场突袭,忽然间却变成了一场鏖战。罗马、秦双、邵观海在山坡上看得清楚:沙思归战杜尔昆,任知书战马末盖,都略有上风;谢天霞与杜尔罕战平;桃花娘子、辛丁、薛云亭缠斗金兵,都渐处下风,但无性命无虞。各组之中,只有阮飞战海斯兰占尽了优势,仿佛随时随地,下一招都能要了那金国第一刀客的性命。
  眨眼间,时间已过了半炷香的约定。山谷之中,金人放出召唤“风字号”的黄色信烟都已随风淡去。
  罗马忧心如焚道:“时间到了,来不及了,叫他们逃吧!”秦双咬牙不语。邵观海却捏紧了双拳,道:“还有机会!”
  罗马侧耳去听,远处朱十三他们拦截“风字号”的炸雷,似乎也久久没了声息,不由越来越觉不安道:“‘风字号’要来了!”
  邵观海却道:“朱寨主他们至少能撑三炷香。我们这边只要阮飞能赢,沙思归、任知书就马上能赢!整个战局就可以改变!还有机会,还有机会!不能让秦之遥、韩商白死了,我们一定能救回二圣的!”
  只见那马拉大车之上,徽钦二帝挤成一团抱头而坐,竟似是连看都不敢看那战场一眼。
  罗马欲哭无泪,烦躁难当,连带得铜板都紧张起来,抖耳摇鬃,刨地不已。
  不知不觉,又是半炷香的工夫。那海斯兰的功夫极为怪异,长刀在手,虽不及阮飞的攻势迅捷,可是一味防守,却防得滴水不漏。
  罗马忍无可忍,叫道:“再不走……”
  突然之间,盘龙谷的入谷处马蹄如雷,一队黑衣轻装的骑兵已疾驰而来。有一个沙嘎的声音,以金国言语大叫道:“小的们,让路啦!”
  “呼啦”一声,金兵、金将四散奔逃,简直比遇见敌人还要害怕。
  那队骑兵乃以谷中原有的小道为主干,间隔丈许,笔直插入谷中。回天盟的群侠才感压力一轻,那骑兵们便已与他们擦肩而过。
  罗马在山坡上惊叫道:“‘风字号’!怎么会这么快的?”
  弓弦声响。山谷之内,桃花娘子尚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已被万箭攒身,尸身为冲力带动,直飞出丈许远近;薛云亭匆匆抓了个金兵做挡箭牌,挡得了上身,却挡不住下身,一双腿子被十七八支羽箭贯穿,疼得身子一晃,露出脸来,被数箭贯颅而死;谢天霞正与杜尔罕斗得难解难分,眼见那疯狗分心,连忙一刀将之人头砍落,还不及转身,便也成了箭靶,给射成刺猬一般。
  “风字号”只在盘龙谷中一过,便已将回天盟三大高手了账。罗马在山坡上看得肝胆俱裂,叫道:“完了!完了!”
  却见山谷之内,无论是回天盟的阮飞、沙思归,还是金营的海斯兰、杜尔昆,尽都躲在道旁的坟丘之后,给那如织的箭雨逼得抬不起头来。空地之上,只余一干遭了误伤的金兵翻滾哀号。“风字号”射了两回箭,箭支无法穿透坟丘伤人,便只往来驰骋,耀武扬威。
  大头粗身的金蟾在谷口处以汉话叫道:“阮飞,这回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你跟我耍心眼儿,老子弄死个王八蛋!”
  他的声音宛如恶魔,罗马听在耳里,已是寒毛倒竖,叫道:“快走!快走!”   情势如此,任谁也知道再谈什么拯救“双圣”,已是胡话。
  秦双问道:“可是阮大哥他们怎么办?”罗马额上青筋蹦起,“没救了”这三个字在舌尖上滚了三滚,到底是不忍说出。
  忽然之间,谷内一声闷闷的弓弦巨响,一支如椽巨箭已自风字号占领的谷口中射来。如同一道黑光,猛地掠过数坐坟丘,卷起零落的纸钱、枯草。
  “噗”的一声,那箭正中谷中西南角上的一座孤坟,坟土炸开,任知书长声惨叫,竟被那穿坟而出的一箭射穿了肚腹。
  罗马在山坡上已吓得魂飞魄散。上一次他独骑盗尸时,并未见過这“穿云箭”,只知“风字号”的羽箭又多又准又快,阮飞因此才设计了那蚌壳一般的藤盾。可若是“风字号”有这样破坏力惊人的巨箭在侧,则那藤盾何异于纸扎,而朱十三等的拦截又何异于送死?
  他又怕又悔,头脑之中一片空白。忽然眼角中秦双猛地一动,竟是已催动胯下呼雷兽,猛地从山坡上往山谷中冲去了。
  罗马目眦尽裂,叫道:“秦双!”不及多想,也催铜板衔尾而下。
  这两匹马俱都是万中选一的良驹,一先一后从那山坡上顺势冲下,几乎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金蟾眼尖,先就看见了他们,大声招呼“风字号”调转箭势,可是却到底不及了。
  秦双来到平地,大喝一声,已是提起双手食指,往呼雷兽的耳后狠狠插下。那马儿吃痛,登时人立而起,“呜昂昂”一声长吼,如马也似虎,如鼓更赛雷,借山势激荡,回声应和,“嗡嗡嗡”久久不绝。
  却见“风字号”及谷中金兵的其他马匹一听到那吼声,忽然间全都惊慌失措,东躲西逃,发癫一般,止也止不住;而吃那当头一吼的十几匹,更是一个个屎尿齐流,筋酥骨软,当场翻倒,“咻咻”哀鸣。
  原来这“呼雷兽”乃是当日塞上秋会时,秦双夺来的大金异种。因母为马,其父为虎,又经天雷催生,因此特有一啸而夺群马之志的异能,在这山谷中施展,借地利之便,登时将“风字号”搅了个七零八落。
  罗马紧跟在秦双后边,铜板听呼雷兽一叫,也吃了一惊,“腾”地跳往旁边。不过当日秋会时,这吼声铜板已听得多了,这时小吃一惊,自然旋即无事。
  秦双已冲进坟地,叫道:“阮大哥,快走!”
  阮飞却在一座坟头后一跃而起,叫道:“救双圣!”
  其时“风字号”阵脚大乱,弓箭全无准头;海斯兰本领虽大,却也顾及“风字号”误伤;金蟾人在谷口,鞭长莫及,果然是趁乱救人的好机会。
  秦双听他发话,立时不假思索,拨马便往那马拉的大车冲去。罗马见她还要冒险,一颗心都要跳出腔子了,在后边拼命想追,叫道:“秦双,等一等!等一等!”
  可秦双控马之术天下无双,在坟群与惊马之中穿梭,丝毫不受影响。罗马控马之术不如她,铜板这时的脚力又没有优势,追了几步,他与秦双之间的距离,却是给拉大到了数丈了。
  转瞬之间,那呼雷兽已在双圣栖身的大车前掠过。秦双骑术精湛,乱军之中根本不用下马,只在鞍上款扭蜂腰,探身一捞,便已一把抓住年岁较大的白袍男子的衣襟,借这呼雷兽的冲力往起一带,便将他拽到半空中。
  可是罗马在后边注目去看,却见那两个白衣男子的脸在这一瞬间,全都现出了惊骇绝伦的神色!
  忽然间,他已明白个中缘由。罗马血贯瞳仁,嘶声大叫道:“秦双!”
  “轰”的一声,那马拉大车猛然炸开,火光一瞬间便吞噬了秦双与呼雷兽。
  铜板被火光与雷响一吓,猛然一坐身,远远便站住了。罗马瞪大双眼,只觉热浪拂面,呼雷兽硕大的身躯自火光与黑烟中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飞出,摔在地上时已是血肉模糊,不成样子。
  罗马转向那已化成一团浓烟烈火的大车,喃喃道:“秦双。”忽然间一口血箭破唇喷出,他在鞍桥上稍一摇晃,已是人事不知。
  正是:
  救难时机关算尽,情浓处阴阳相隔。
  第八回 无名火割袍断义 失心疯苦海沉沦
  生死无常,被衰老折磨,慢慢逝去,是生命的慈悲。而一个生机勃勃的人被突如其来的灾难消灭,才是命运的真正严苛之处。红颜薄命、天妒英才,无论多么意气风发,未来多么美好的人,都可能在一瞬间逝去,失去所有,而只供生者祭奠。所以,人,应当格外珍惜自己活着的时光,以及身旁人活着的时光。
  且说罗马,前一夜刚与秦双言归于好,转眼便在盘龙谷中亲见秦双被炸得尸骨无存,不由大叫一声,已是口喷鲜血,人事不知,再醒来时,三魂七魄都似飞在了天外。
  却见眼前枯枝蔽天,原来已身处在一片树林当中。罗马一惊爬起,叫道:“秦双,秦双!”一旁阮飞黯然道:“秦姑娘,已经死了。”
  罗马转过头来,只见一片枯林之中,阮飞、辛丁,浑身浴血,一左一右,颓然靠在树上休息。阮飞左臂上鲜血淋漓,这时正艰难地用单手包扎。而在不远处,铜板正四仰八叉,躺着休息。
  罗马想到秦双之死,那一声爆炸历历在目,不由悲从中来,道:“这……这是哪里?”
  阮飞道:“此处距离盘龙谷三十里地,咱们暂时总算逃开风字号的追捕了。”
  原来当时发生爆炸,呼雷兽被炸得不成马形,可是却未一时便死。躺倒在地,不住辗转嘶叫,声声不绝,反而将“风字号”彻底绊住了。回天盟这边,沙思归、邵观海舍死断后,阮飞、辛丁都是轻功过人,罗马被铜板驮着,也是脚程不差,三人这才得以脱逃。
  罗马泣道:“那大车怎会爆炸的?”
  辛丁道:“想必是金狗奸诈,在车下藏了炸药,又在那两人身上连了引信,只要有人令那两人的身子离开了大车,便会马上引燃炸药……唉,好狠的狗贼,竟然想将我们一网打尽。”
  罗马几乎难以置信,道:“那两个皇帝,就这样就被炸死了?”
  阮飞却微微一笑道:“现在想来,这泰山封禅的消息也许只是金人放出,来钓我大宋志士送死的香饵而已。车上那两人只是替死鬼,真正的徽钦二圣必是安然无恙,还受困于金国。”   罗马目瞪口呆,道:“你……你还笑得出?”
  阮飞看他一眼,猛地挺身站起。他的身上虽然血迹斑斑,却仍然收拾得干净利落,一双眼更是亮如冷电一般,不见丝毫疲态:“为什么不笑?如果二圣死了,秦双他们才是白死了。可是现在二圣活着,我们就总有一天能把他们救出来,让秦双、朱十三、回天盟的兄弟,都死得有所价值!”
  他居然还能说得振振有词,罗马想到那一张张笑脸,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身,不由得恨从中来,叫道:“什么叫死得有价值?人死也死了?还谈什么值不值?我早就说,‘风字号’惹不得,你偏不听!你偏不听!”
  阮飞见他如此暴躁,不由稍觉意外道:“我们歃血之时便知道此事凶险。谁死谁活,都是心甘情愿。秦双、朱十三、沙思归惨死,我们生者固然悲痛,但于他们而言,九泉之下,未尝不是含笑殉国。”
  罗马叫道:“你说得好听!”阮飞摇头道:“说得好听?兄弟,你未免也太小看我阮飞了。今天若不是中途生变,我被海斯兰绊住,去亲手解救双圣的一定是我。可我若是被炸死了,决不会有半句怨言。”
  罗马一字一顿道:“可是你没死。秦双死了,可是你没死!”
  阮飞长叹一声道:“秦双死了,我的心里也难过,她是我的妹子,若能代她一死,我阮飞决不皱一皱眉头。可是罗马,你须得明白,害死她的是金人,不是我。我和你一样,我会记着她的死,我一定会给她——给他们——报仇。”
  他滔滔不绝,说到“报仇”二字,罗马才终于听入耳中,猛地振奋起来,叫道:“好,我们去给秦双报仇!大不了也是一死!”
  话才出口,罗马已知唐突。果然阮飞苦笑摇头,道:“报仇?怎么报?找谁报?”
  罗马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金人设计杀害大宋好汉,计划庞杂。到底炸死秦双的人是谁,这个问题,可能压根就没有人能回答。若是找盘龙谷中伤人最多的金蟾算账,则一者得了神力王的真传,郭京的妙药,其武艺智慧已是天下少有,便是阮飞与之一对一,都未必稳操胜券;二者对付他就等于对付“风字号”,以阮飞、罗马现在的力量,如何报仇?
  阮飞叹道:“敌强我弱,悬殊实在太大。我等有用之身,实在不能轻掷。”为今之计,我们只能暂时撤退,回到临安,与李纲大人商议下一步的行动。秦双他们的仇,先记着吧。”
  他说得极之沉重,而所言的苦衷也确实存在,可是罗马听在耳中,却觉得格外不舒服。
  他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阮飞,阮飞却兀自不觉道:“罗马,跟我回去吧。李纲大人也一直都想见你。你的快马一定能在将来收复中原的决战中,派上用场。”
  罗马听他最后到底还是拐回到了“忧国忧民”的套路上,不由哑然失笑,一步步向后退去,道:“阮大侠,你真可怕。”说完转身欲行,却被阮飞拉住了袖子。
  阮飞道:“你到哪里去?”罗马咬一咬牙道:“他们都信你,他们都死了。我再也不信你了,我再也不能跟你走了!”
  阮飞叫道:“你不是‘风字号’的对手,你去替秦双报仇,只是白白送死。”罗马的心中一片冰凉,终于对这个人彻底失望:“不用你管!”奋力一挣,“刺啦”一声,袖子竟给撕烂了一片。
  罗马看了看那布片,索性将之撕下,往两人之间的空地上一扔,咬牙道:“我什么都不用你管!”说完来到铜板跟前,铜板已一个骨碌站好。
  罗马飞身上鞍,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树林。
  冷风拂面,旷野荒芜,罗马凭着一时血勇,单人独骑,与铜板回头去迎金蟾的“风字号”。
  行了数十里地,他心中的气愤稍消,便渐渐怯了,回头看看树林方向,郁郁难平;可是眼望前途,心中却又不由得想:我若就这样莽莽撞撞地与“风字号”正面碰上,铜板跑得再快,还不是被他们的乱箭迎头射杀?
  想到这里,他将铜板一引,转下道去,在路边几块如磊巨石后藏住了身形,仔细斟酌进退。
  忽然间蹄声如潮,“风字号”一行六七十骑已自西北方怒气冲冲地驰来。罗马吃了一惊,顺手挽起弹弓,从石缝中偷眼望时——只见金蟾当先领骑,气急败坏,杀气腾腾,越奔越近。
  突然之间,一阵强烈的恐惧感却自罗马的心里翻起。
  他的手中挽着弹弓,钢丸已扣在皮兜里,可是面对金蟾那一张厉鬼附身一般的丑脸,鼓了几次勇气,竟都没有一击必中的把握。他的脑中轰轰作响,好像金蟾已经发现了自己,并且就对着他张狂挑衅:“楚凤鸣死了、沙思归死了,那么多又聪明又厉害的人,全都拿老子没办法,你一个又笨又弱的,以为能伤到老子的一根寒毛?老子刀也扎不死,箭也射不死,你老婆便是被我炸死的,你又能把老子怎么樣?”
  不知不觉,罗马汗出如浆,捏着皮兜的两根手指竟是无论如何也放不开了。
  “风字号”的速度何等之快,哪还给罗马犹豫的时间?只“呼啦”一声,金蟾便已自大石外数步之处掠过。
  罗马大急,手一摆,拼命还想瞄准,可是石缝就那么宽,他握着弹弓的手才一摆动,就已经撞上石壁了。
  他用力过猛,石壁又粗粝如刀,登时便将他的指节挫得皮开肉绽,鲜血不绝渗出。
  罗马死死握住弹弓,两眼圆睁,却只盯着石壁出神。石壁上仿佛浮现了秦双的音容笑貌,他的耳畔忽然又响起了秦双丧命时,那“轰隆”、“轰隆”的巨响。
  风字号呼啸着在他身旁通过,罗马坐在鞍上,垂下手,垂下头,忽然之间,被巨大的沮丧和羞愧,压断了腰。
  眼睁睁地看着妻子惨死,而杀妻大仇近在眼前时,自己却临阵退缩。这样的耻辱,于男人而言,何异于自宫之痛?罗马眼睁睁看着“风字号”越走越远,对自己又是厌恶,又是绝望,藏身在巨石之后,不由放声大哭。
  这一哭,更是泄了他的元气,令他再也没有与金蟾一战的心力。
  罗马失魂落魄,随着铜板的喜欢,信缰而行。就那么不知死、不知活,不知渴、不知饥,浑浑噩噩,无昼无夜地走了下去。
  也不知过了几日,他忽然惊觉铜板已似乎许久没动,这才稍稍回复了神智,抬眼一看,原来是黄马识途,已经带着他回到了鸽子山上的聚义厅外了。   当日他们仓促离开鸽子山,能战的尽都死在了外面,现在山上只留下了以胡先生为首的七八老弱看家。罗马触景生悲,待要拨马逃走时,胡先生等人却已发现他了。一个个又惊又喜,将他拽下马来。
  盘龙谷一战,回天盟近乎全军覆没,这消息早已在山东传开。胡先生等又惊又怕,正没个定夺,忽见罗马回还,登时全将他当成了主心骨,再三追问盘龙谷的详情,以及万金堂将来的打算。
  罗马心丧欲死,草草说了一遍当日的情形,又道:“将来?万金堂还有什么将来?我们还有什么将来?”
  驿兵们听说“风字号”如此可怖,不由更害怕起来,再看罗马如今的熊样,终于全都知道大势已去。当天晚上,便有人搜刮山上还值钱能带的东西,连夜逃下山去了。
  如此又过了两日,山上已只剩下罗马一人。人去山空,越见悲凉,罗马满心凄苦,更加没有生趣。若不是还有铜板要吃要喝,简直就想要给自己一个了断,好与秦双在地下相聚了。
  忽忽间又是半月。这一日,罗马为铜板草草打了半捆草,便又回到自己的房中僵卧,正半睡半醒之间,忽听有人在外面叫道:“这里可是鸽子山、万金堂么?”罗马吃了一惊,不由睁开眼来。
  有人道:“已经荒了,看来挺久没人住了。”却有另一个人道:“可是这黄毛马还在。罗马不可能丢下它的。”便又大声叫道,“罗马?罗马!”竟然便是找他的。
  罗马懵然坐起,隐约觉得声音有几分熟悉,愣了一会儿,才下地出去。
  阳光刺眼,在他眼前十几骑人马正在聚义厅前围着铜板站定。那黄毛马俯首垂尾,见他出来,甩鬃低嘶。
  刚上山来的人中,已有一人飞身下马,大笑道:“罗兄果然还在!”
  只见那人猿臂狼腰,丰神俊朗,眉宇之间满是少年人的锐气与正直。罗马稍一辨认,心中更是五味杂陈,喃喃道:“你……是你回来了……”
  原来那人正是当日在黄河边上,曾救他一命的义军将领辛弃疾。
  辛弃疾笑道:“不错,我们正是从建康回来了!受到圣上接见,很快就要带领山东的二十万义军,轰轰烈烈把金狗打回老家去了!”说完拍了拍肩上的包裹笑道,“我现在就带着圣旨,耿天王已被圣上封为山东天平节度使,我也被敕封承务郎。罗大哥,你看,朝廷还是没忘了我们这些中原将士的!”
  罗马脑中一片混乱,道:“好……好啊……”
  辛弃疾笑道:“罗大哥,你曾说过,鸽子山上也有一支队伍,何不与我们一起同赴东山,归入耿天王麾下,聚沙成塔,成就一番大事?”
  他是如此意气风发,罗马在他映照之下,越发觉得自己暮气沉沉,不由颓然道:“鸽子山,已经散了。”辛弃疾一看山上的情状,便已料到三分。笑道:“那也无妨,你跟我走,也算我没白来这一趟。”
  他说得理所当然,罗马却只觉身心俱伤:“我……我没用……不值什么……算了吧。”
  辛弃疾大笑道:“大宋飞马若是没用,这天下还有可用之人么?罗大哥,宋人抗金,必然要解决金人铁骑,耿天王的骑兵若是有你指点,何愁不百战百胜?”说完竟不由分说,拖了罗马便要上马。
  罗马又羞又急,挣了两挣,发狂起来,吼道:“我不去!我哪也不去!我跑不动了!铜板也跑不动了!”两手乱挥,把身子扭得跟泥鳅也似,拼命就往地上坐去。
  辛弃疾不料他忽然翻脸,几乎被他一掌拍在脸上,后退两步,便见罗马已躺倒在地,手刨脚蹬,号叫不已。
  辛弃疾从南方回来,力主绕道来此,收编鸽子山,却不料鸽子山“散了”,而罗马又撒泼打滚,直如山民野妇一般不争气,不由也有些羞恼:“你不走就不走!未必少了你一个,我们就破不了金人的‘铁浮屠’、‘风字号’!”
  一声呼哨,便已带着随行众人,上马而去了,行不数步,忽有回转,居高临下,对着罗马道:“罗大哥,我不知道你曾吃过什么亏,让你再也不能信任朝廷、信任义军。可是人活在世上,忠、义,你都不信了,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罗马躺倒在地,双手捂着脸,呜呜哭泣。在这一刻,他最憎恶和怨恨的,反倒不是金人、不是金蟾、不是阮飞……而是他自己,那个曾经疏远秦双,又眼睁睁看着秦双惨死的废物;那个令铜板再也跑不起来、被金蟾吓得连弹弓都放不开的胆小鬼。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这般懦弱。死算什么?他为什么不能死?输算什么?他又为什么不能输?他都已经对自己这般绝望了,可是为什么就还是不能放下一切呢?
  他却还是想活。因为只有活着,才有可能去给秦双报仇;只有活着,才有可能像以前一样,纵马飞驰在广袤的天地之间;只有活着,才有可能再回到家乡去,种几亩田,盖几间房,娶妻生子,过几天开心日子。
  铜板歪着脖子站在一旁,看他蜷着,渐渐不安,终于低下头来,在他肩上一咬,已叼住他的衣领,轻轻一拉,便将罗马原地衔起。
  罗马猝不及防,连身子都还没展开,就已吊在铜板的唇边,手脚不着地。他想要挣,又怕伤了铜板的牙口;想要站,又觉太没面子,僵了片刻,到底是忍耐不住,自己都被这怪异的姿势弄得笑开了,这才两腿一沉,重新站到了地上。
  他这近一个月以来,第一次笑出来。说也奇怪,困扰多日的心结竟也随之冰释。
  铜板将他放开,罗马把双手在脸上狠狠一擦,猛地喝道:“好!死就死了!”反手抱住铜板,叫道,“咱们两个,要给秦双报仇!”
  铜板哧哧喘气,鼻息蒸得罗马的臂弯一片濡湿。
  這些天来,罗马都没有好好照料它,这马儿身子更瘦,而一身长毛,则是又长又乱。夕阳的余晖将它焦黄的身子镀上了一层金光。
  罗马轻抚它的长鬃,手掌贴在在它的颈后,感受它那铁条一般的筋骨,不知不觉,也挺直了腰杆。
  这一人一马,虽无言语,但在这一刻,却终于心意相通,重有了“再次上路”的勇气。
  正是:
  舍生取义难为事,知耻后勇非常人。
  第九回 鬼门关送君千里 阳关道去国一骑   这世上英雄,向有两种:一种人无所畏惧,砍头只当风吹帽;另一种人却是满心畏惧,只能强撑着战胜敌人。那无畏之人,本身无血无泪,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于他都与喝水吃饭无异,虽则强大,其实也不过是个铁石心肠的怪物。唯有那些知道疼、知道怕、知道活着有多好的人,勉强战胜畏惧之后再去战胜敌人的英雄,才是人类之中,最伟大者。
  单说罗马,沉沦月余,终于重新振作,在山上喂刷铜板之余,又给自己弄了一顿饱饭,好好休整一晚,次日一早,出门一看,只见朔风凛凛,鹅毛大雪纷纷而降。
  罗马迎风而立,深吸一口冷气,打个寒战,抖擞精神,这才牵出铜板,三下鸽子山,去投奔辛弃疾。
  他已决心要随辛弃疾加入耿天王的义军,训练出一支足堪与“风字号”抗衡的骑兵,为秦双报仇、为楚凤鸣报仇,为抗击金军、收复中原,尽一份绵薄之力。
  大雪遮蔽,罗马害怕有什么坑洞伤了铜板,因此往往不敢让它快跑,每日只是留着余地,走走停停,慢慢往东山而去。
  现在他与铜板又人马合一,行进时一起一伏,全都自然和谐,暗合天道,因此那马儿虽然半个多月没好吃、没好遛,但每多走一步,卻都令罗马多信一分:现在真要跑起来,他们的速度,足可以超过当日奔赴盘龙谷之时。
  北风呼啸,晚冬时分的这一场雪,另本就艰难的山东民生又苦了三分。白雪笼盖四野,这一人一骑往往行上半日,才能看见一二行人。罗马的手脚常常被冻得麻木,这时便也跳下鞍来,和铜板并肩奔跑。
  这一日接近午时,他们正趁着阳光赶路,忽然远远的只见一骑快马迎面而来。马上之人神色凝重,面目依稀熟悉,罗马才要想那人是谁,那人却也看到了他,勒缰止步,讶然道:“罗马?”
  他的声音又低又闷,听了直令人不适。罗马听见,才想起他来,道:“贾将军!”原来正是耿天王麾下,曾与辛弃疾同往建康面圣的大将贾瑞,当日在黄河边上,也与罗马说过几回话的。
  贾瑞点了点头道:“你怎么会在这里?”罗马稍觉腼腆,道:“我……我想加入耿天王的义军……”贾瑞一愣,旋即哈哈大笑道:“当日我们上鸽子山请你,你都不来,现在才想通了么?”他的口气中,似有取笑之意,罗马不由不喜,只点了点头。
  贾瑞止住笑声,叹了口气,道:“可惜,太晚了。”罗马一愣,抬起头来。
  贾瑞叹道:“我们也是回来才知道,原来十几天前、正月十五,驻守东山的义军将领张安国猝然叛乱,耿天王遇害,天平军四散;张安国率领五万义军,已于日前投降了驻扎在济南的金兵了。”他长叹一声道,“现在世间已无耿天王,已无天平军!”
  罗马满心的期待骤然落空,直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惶然道:“那……那你……那辛弃疾又怎么办?”
  他这问题已切近机密,贾瑞稍一犹豫,仍是把他当成信得过的朋友,道:“大势已去,山东我们是呆不了了。因此我和辛兄弟打算再次南渡,返回建康,报效朝廷。只是耿天王惨死,辛兄弟咽不下这口气,因此才让我携带诏令先行,他和其他弟兄却取道济南,要去将那背信弃义的张安国宰了,以告耿天王在天之灵!”他双眉紧皱,忧心忡忡道,“罗马,你若真想抗金报国,就和我一起走吧!”
  罗马却是心乱如麻,问道:“辛兄弟……辛兄弟他去哪儿了?”
  贾瑞叹道:“济南,黄狗坡!”
  罗马跌足道:“当初逼得我坠河……后来更毁了鸽子山的‘风字号’就在济南盘踞。辛弃疾去杀那叛徒,太危险了!”
  贾瑞却摇了摇头,叹道:“何须什么‘风字号’?黄狗坡驻有金兵五千、叛军五万,辛兄弟总共只带了五十骑,就想闯营杀人……唉,根本是飞蛾扑火!我看他是只想要拼却一死,以报耿天王的知遇之恩吧!”
  罗马大急,道:“我去拦下他来!”
  贾瑞叹道:“来不及了……他们前日就已出发,从东山赶赴黄狗坡。按照行程,今天午后就该到的。我们现在的位置距离济南尚有两百余里,铜板再快,你赶过去,也总是要两三个时辰的。那时,天都黑了……”
  话音未落,罗马却已猛催铜板,拐下大路,斜刺里穿过田野,直奔济南而去。
  罗马的脑中,不断地闪过楚凤鸣千疮百孔的遗体,不断地闪过桃花娘子被箭支带动、横飞数丈的尸身。冷风扑面,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如果他不去阻止辛弃疾的话,那个满心抱负、热血激昂的少年的下场,也必然与那两人没有任何区别。
  雪野茫茫,如同流动的大江向他身后退去。在罗马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秦双与呼雷兽的身影。
  女子、花马,领先他和铜板十丈,奔跑时扬起朵朵雪尘。那一次他没有来得及追上她、拦下她,这一次,他能救下辛弃疾吗?
  铜板轻盈地在雪地上跑着,长毛如旗,鼻息如雾,蹄子敲在大地上,发出钝钝的金属硬响。
  两百里的路程,他们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已跑完。青色的济南城,在遥远的雪野尽头,宛如一块坚硬的方砖。
  罗马熟知黄狗坡的位置,向西一兜,再跑一盏茶的工夫,就已居高临下地看见了驻扎于坡底的金军大营。
  只见旌旗招展,营帐井然,那五万五千的营盘覆压十数里,乌压压如铅云坠地。
  罗马的心中打了个突,可是看到那些往来如蚁的兵士马匹穿梭忙碌,秩序分明,不由又舒了口气——看那情形,此地并未受到惊扰,想来辛弃疾尚未闯营闹事。
  可是他这口气还没松完,那营地中的局面便已出现了变化:从营盘的东北方位,有一支五十余骑的队伍忽然自山道上出现,无旗无号,无声无息,瞬息之间便已逼近金营。营门前的守卫正要往前一拦,忽然那些骑兵已喝道:“辛弃疾在此,张安国何在!”
  那一句话,似乎是五十余人一起吼出,声音整齐,元气充沛。罗马虽与之相隔数里,却也听了个真真,直吓得差点从鞍上跌下来,暗道:“完了完了,辛弃疾看着是个聪明人,难道竟是个糊涂鬼?这般明目张胆地踹营,哪还有半分胜算?”
  再看这一行人胯下的坐骑,一个个落蹄紊乱,步幅不均,显见竟没有一匹是真正的好马,当真冲突起来,连逃都是逃不快的。   可是他却不知,辛弃疾在天平军中端的是铁面无私、义盖云天,将士上下,莫不畏之如虎。那五万叛军虽已负了耿天王,可是面对这昔日掌书记时,却都不由心中打鼓。
  守营的叛军只稍一犹豫,辛弃疾所携的五十骑便已冲入营中,一边往中军急冲,一边仍是在叫着:“辛弃疾在此,张安国何在?”
  他们既没有亮出兵刃,又没有喊打喊杀,五万叛军不由都弄不清其来意。更有甚者,已猜想道:既然守营的都放他们进来了,想来一定是友非敌。辛弃疾过去“抗金报国”的漂亮话说得好听,其实到底也是个识时务的。从临安回来,知道耿天王已死,因此就来投靠张将军了。便有人争先恐后地给指路道:“就在前边,直走没错!”
  果然前面中军帐中,张安国挺身而出,双手各端着一杯酒,远远便笑道:“辛兄弟终于从南边回来了?可想死哥哥了。”话音未落,辛弃疾已跳下马来,抢上两步,一拳打在脸上。
  张安国猝不及防,仰天要倒,已给辛弃疾一把抓住腰带,往起一提,直接摔上刚好驰过的坐骑。
  辛弃疾飞身上鞍,喝道:“走!”
  五十骑义军再不发一言,马不停蹄地便自金营西北角穿出。
  前营的人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后营的人不知发生过什么事,眼睁睁看他们绝尘而去,中军大帐中,方有两员金将醉醺醺的走出来,骂道:“张安国,休要与辛弃疾废话!他若是肯降,就马上进来喝酒;他若是不降……张安国?张安国你在哪里?”
  罗马站在山坡上,直被眼前的情景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辛弃疾闯营、辛弃疾叫出叛徒、辛弃疾一拳打昏叛徒、辛弃疾带着叛徒出营……
  那意气洋洋的少年,竟用那些不快的马,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以致不动一兵一卒,不伤一毫一发,便完成了这样的神绩!
  自辛弃疾闯营开始,他的心便高高提起,紧张得几乎跳都不跳了。好不容易等到辛弃疾穿营而出,这颗心猛然放下,竟不由两腿发软,一屁股坐在了雪地里。脑中翻翻滚滚地只在想: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辛弃疾那毫不犹豫、毫不迟疑的行动,如行云流水,巧妙自然,他虽只是远远观望,却也如同亲身参与一般,这时周身舒泰,充溢胸襟的便盡是成功后的喜悦,与战无不胜的信心。
  就在这时,金营之中,忽然升起两道黄烟。黄烟直冲霄汉,在白雪覆盖的山坡间显得格外醒目。罗马正待去追辛弃疾,看到这烟,顿时心头一沉。
  这烟他已见过两次,第一次见过之后,他跌落在冰河之中;第二次见过之后,秦双惨死在盘龙谷。
  那正是金营召唤“风字号”的信烟,现在它们第三次升起,辛弃疾又会遭遇什么不幸?
  罗马久久凝望那黄烟,终于把心一横,飞身上鞍,轻抚铜板长颈,喃喃道:“这次辛弃疾会平安脱险的,因为这次,就是我们两个和那见鬼的‘风字号’的决战!”
  “风字号”在山路尽头出现,黑衣快马,宛如鬼魅。
  自从盘龙谷之战以来,他们在山东屡战屡胜,连续扑杀多股义军的力量。天平军中的张安国便是被他们吓破了胆,才会背叛耿京,率众投降。
  金蟾仍然跑在最前,白马银甲,大头粗身,宛如磨盘成精。罗马深吸一口气,猛地一催铜板,一人一马,施施然自山路中绕出,长声叫道:“金蟾匹夫,大宋飞马在此!”
  “大宋飞马”四个字对于金蟾而言,直比定身术还要管用。金蟾猛地勒马止步,后面“风字号”也都停下来。
  金蟾张目往来,忽地哈哈大笑,笑了良久,方把笑声一收,叫道:“大宋飞马,你居然还在北方!”罗马冷笑道:“铜板跑得快,我哪里都能去!”
  金蟾大笑道:“好!盘龙谷一战,只杀了秦双一个,我本来就不甘心。你又送上门来,正合我心意!”
  罗马有样学样,也仰头笑了两声,道:“我虽杀不了你,可是我却能气死你!我送上门来又怎么样?金蟾,你这辈子也别想动我一根汗毛,因为你永远也追不上铜板。你那两条短腿追不上,你训练的‘风字号’也追不上!”
  这一段刻薄恶毒的话,正是罗马等在此地反复推敲才创作出来的,这时滔滔不绝地背出,登时将金蟾噎住了。
  拙嘴笨腮的人骂起话来,格外令人难以忍受,金蟾一张丑脸忽而黑,忽而紫,猛地大吼一声,道:“老子把你打成肉酱!”
  “豁啦”一声,金蟾已催马冲来,“风字号”自然紧随其后。罗马强自镇定,犹然立在原地不动,直待“风字号”离他已不过两百步,这才猛地一拨铜板,斜向东南而去。
  他这般托大,根本就是对金蟾和“风字号”的羞辱。金人骑兵气得“嗷嗷”乱叫,乱箭齐发。可是罗马选择的这一段路,正是曲折最多所在,百步一弯,半里一折,依靠山坡遮蔽,竟令那些如蝗飞箭尽都无功落空。
  转眼之间,铜板已与“风字号”一前一后冲出山路,相隔已被拉成四百步,金人的羽箭即便射到,也已歪斜无力。
  前方又是漫漫无际,无遮无挡的平原,“风字号”发力追赶,铜板奋力向前,竟如一根铁线拖着一大串鱼虾一般,在雪地上飞快地掠过。
  那实在已是铜板前所未有的速度了。罗马在瘦马耳侧吼道:“铜板,跑得好!”想到自己与铜板终于达到了秦双此前所说的境界,可是斯人却已早逝,眼中早是热泪盈眶。
  那瘦马两耳直指向前,紧紧咬着嚼子,把脖子伸得笔直。它今日已先全力以赴,奔行了快一个时辰,现在被“风字号”追赶,更需要集中全部精神。罗马的话传入它的耳中,它的长毛被北风撕扯,猎猎张扬,皮下的血肉宛如燃烧一般,不断迸出越来越大的力量。
  金蟾已被他们气得发疯,催促“风字号”快追的声音离着这么远,都听得清清楚楚。
  远山渐渐改变形状,长路不觉已然浮现,雪野如同巨大的宣纸不住被向后抽走,于是终于露出了边际。
  眼前的景物,蓦然变得熟悉起来,罗马吃了一惊,旋即记起方向,不由慌张,左右观望,已犹豫到底是否应该调头转向,抑或该向哪边转向。
  他与铜板这时心意相通,气息相连,他的心一乱,铜板的脚步登时不稳。“风字号”在后面瞧出便宜,大呼小叫,不绝缩短与他们的距离。   三百步,两百步,一百步,若不是他们这时也已倾尽全力,实在腾不出手来射箭,只怕那闻名天下的大宋飞马,当时就已凶多吉少。
  罗马心下越乱,回头看时,金蟾的丑脸竟已距他不及十丈。
  那凶人喝道:“罗马,我今天就送你和你老婆团聚!可惜,你老婆被炸成一团烂肉,我怕你到了那边,也认不出她来!”
  罗马血贯瞳仁,想起秦双之死,自己上一次时的懦弱可耻,不由把心一横,紧紧抱住铜板的脖颈,叫道:“铜板!这次若是死了,下辈子我做马,你做人!”
  他心意已决,自然与铜板重又和谐,飞马骤然加快,金蟾眼看到嘴的鸭子要飞,早急得破口大骂。
  一骑逃,百骑追,风驰电掣转过一片树林,前方又是一片空旷。夕阳下,雪地被涂上一层淡淡的粉红,视野所及,竟连一片脚印都没有。
  罗马大吼道:“铜板,冲啊!”
  “嗒嗒嗒嗒”……铜板已带着那上百骑风字号,旋风一般冲上一片冰面!
  这正是当日罗马、铜板裂冰落水的那一段黄河。当日无论是他们还是金人,都是远远看见冰面,便即收势,然后才小心翼翼地踏上去。可是这一回,冰面为大雪覆盖,罗马虽已认出地势,其余的人、马,却都还懵懵懂懂。
  “喀嗒嗒嗒”,上百匹快马都以全速冲上黄河冰面,四百枚铁蹄纷乱地敲在积雪下的河冰上。只因个个全神贯注,无知无畏,因此居然有近九成的马匹,一瞬间安然奔行于冰面。
  可是转眼之间,马匹都察觉蹄下触感不对,有那胆怯迟钝的,不及调整便已重重摔倒在冰上。身子向前滑行,又一个撞一个地撞倒了更多的马匹。
  身边“风字号”下饺子一般地倒下,罗马两眉倒竖,大吼道:“铜板,你行的!”
  铜板把头一低,四蹄翻飞,只把冰面当草场,冲冲向前而去,铁蹄敲击冰面,雪尘、冰屑四溅,剔透晶莹,宛如火星。
  金蟾大叫道:“跟上它!跟上它!摔倒的给老子爬起来!跟上它!跟上它!”
  “风字号”中便有四五十骑,跌跌撞撞地追了过来。后边那些摔倒的,也都骂骂咧咧地爬了起来,牵着自己的坐骑,勉强向前。
  突然间,在马蹄喧闹声中,一种细弱却令人毛骨悚然的裂响声却渐渐响起。那些步行的“风字号”面面相觑,突然间同时失色,想要回到岸上,却已离来岸超过十数丈。还来不及往回多走两步,“咔嚓”一声,冰面已然碎裂,几十个人、几十匹马,瞬间已翻入河水之中,人喊马嘶,浮沉数下,便终于全被流水推到了冰层之下。
  罗马与铜板上次落水,“风字号”的人都看在眼里,本应引以为戒,可是这一次的河冰却冻得颇为结实,以致这么多人马压上来,一开始都像毫发无损,因此才都懈怠了。
  却不料水火无情,坚冰说裂就裂,“咔吱”一响,一个直径十数丈的冰窟窿骤然呈现,瞬间便断了众人的退路。
  “喳——喳——喳——喳”,从那冰窟窿的边缘又延伸出数道裂纹,直追前面的风字号与铜板。热腾腾的水汽从冰缝中喷出,将冰面积雪融化。马群驰过的冰路逐渐碎裂,越裂越快,如影随形一般,距离马群越来越近。
  仿佛是一把黑色的巨剑劈开雪野,剑锋所向,便是那才刚刚抵达河心的马群。
  “风字号”的人骇极而叫,却还是被逐一吞噬。河面上越来越响的,是河浪摩擦冰面的所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
  罗马拼命抑制自己向后张望的冲动,整个人半立于鞍上,大喝道:“铜板,跑啊!跑啊!跑啊!”铜板鼻息如鼓,长毛凝冰,艰难向着前面看不清边缘的河岸冲去。
  罗马屏住气,咬着牙,感受铜板起伏,恨不能将所有的力气全都借给它。突然间“咯噔”一声,铜板的两只前蹄已踏上实地。罗马心头大喜,等铜板再向前跑出几步,终于还是忍不住一勒缰绳,兜转回头,来看“风字号”。
  却见偌大黄河,空空荡荡,两边是茫茫雪原,中间是一条几乎横断河面的裂缝。那裂缝自对岸而起,至此岸十丈之前而终,开始时极宽极阔,后来却越来越窄,越来越尖。在最尖端处,几块碎冰载浮载沉,有一个阔肩大头的怪人正拼命想借它们的浮力,爬上前方完好的冰面。
  原来“风字号”,已尽数被冰河吞噬,而只剩金蟾一人了!
  罗马自鞍上跳下,铜板呼呼喘息,罗马的心更跳得几乎要撞破胸膛。
  他望着金蟾,望着那魔鬼一般的凶人。金蟾本正在挣扎,忽而感受到他的眼光,却也抬起头来,恶狠狠地与他对视。
  傍晚的最后一抹余晖下,金蟾那通红的小眼睛里满是恶毒。他看着罗马,龇出牙来,猛地以手拍水,直似就要跃水而出。
  罗马吓得往后一躲,金蟾却到底没上来。他沉下水去,水面上“咕噜噜”地冒了几个气泡,便再也没有动静了。
  罗马呆呆地看着冰面,直到暮色深沉模糊了眼前景物,这才回过身来。铜板喷了个响鼻,
  罗马道:“走吧,我们去南方!”
  他不忍再让铜板劳累,便只牵着铜板慢慢向前走去。
  前路虽然渺茫,前方虽然一片黑暗,但在这一刻,他却还是愿意相信,这世上总会有希望,有光明。
  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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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改自辛弃疾《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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